木几冗谈 中华文库
半窗一几,远兴闻思,天地何其寥阔也。清晨端起,亭午高眠,胸襟何其洗涤也。轩冕而敬,伪也;匿就而爱,私也。清净内常近一团天理,闹热处便著千种尘嚣。
穷而穷者,穷于贪;穷而不穷者,不穷于义;不穷而穷者,穷于蠢;不穷而不穷者,不穷于礼。是故君子贫而知义,富而知礼。行洁者,入市而阖户;行浊者,阖户而入市。
义则捉襟见肘,不妨为富;不义则高车驷马,不失为贫。
醉者不贵公卿,乃知醉之胜不醉也;风者不避王侯,乃知风之胜不风也。非子卿之暴少卿,不得为知己;非蔡泽之说范睢,不得为知几。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天地犹恶盈,而况于人乎?
诺而寡信宁无诺,予而喜夺宁无予。
所不可忍者,分羹一杯之言;所不可诲者,为官为私之间;所不可信者,分香卖履之为;所不可释者,烛影斧声之事;所不可解者,狄梁之德武曌;所不可及者,诸葛之事刘禅。
天者偶然也,休咎征应若形影声响画矣,休咎征应不若形影声响谬矣。是故天之道,无有无无,无无有,无无无。贫富夭寿、穷通得丧,天也,偶然也。偶然言天至矣。
自多其名,其名不足;自多其富,其富不足;自多其能,其能不足。良贾深藏,若虚谅哉!窗里投蝇,有得多少世界;隙中过骑,有得多少光阴。
鱼嗜饵而饵亡,猩猩嗜酒而酒亡,士嗜禄而禄亡,士卒嗜战而战亡。是故晋败于马,蜀败于山。
醉者堕车,神气不伤,真全也。婴儿入林,豺虎不食,无恐也。养吾之形,若醉若婴儿,至人矣。
苏子瞻,四十馀年奔走瘴厉之乡,食芋饮水。其诗云“海南万里真吾乡”,只此亦宁常情易及?
事忙不及,写“大”一字,人以为笑谈。今文章家一句可尽,而蔓延篇什,犹歉然若未达旨趣,何异此?可笑也。
臭腐之物,蝇头嘬之,穷境僻壤必到,气味投也。权要之门,奔走若市,其蝇头乎?其臭腐乎?
释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云:“常清常净,便见天尊。”儒云:“涂之人皆可为尧舜,悟也,悟之义大矣。”
唐文自八代以来,绮丽极矣,昌黎矫之,李翱诸人擅其声。唐诗自六代以来,纤弱极矣,子昂矫之,李白诸人擅其声。故朴者朴,雕者亦朴;雕者雕,朴者亦雕。
人之德我仇我,直至公待之,以德报怨,过矣。一饭必酬,睚眦必报,隘矣。唐睢曰:“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人有德于公子,愿公子勿忘。”盖勋与苏正和有隙,梁鸿欲杀正和,勋白之,正和得免,欲诣勋谢。勋曰:“吾为梁使君谋,不为正和也。”绝之如初,盖庶几哉!
桓谭称扬雄《太玄》可以准易,称蔡邕旷世逸才,使雄终其身无担石。邕为议郎,奏曹程诸人不法,论弃市,当其时而死,岂不大快?
多富贵则易骄淫,多贫贱则易局促,多患难则易恐惧,多酬应则易机械,多交游则易浮泛,多言语则易差失,多读书则易感概。
夫鹊之声,人情喜之;夫鸦之声,人情恶之;夫鸦为鹊声,人情愈恶之。猗与王莽藏金藤自拟周公旦,何异鸦之效鹊声也?
名利之场,虽千里外矣,争之如市。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真万古名言。
秦法连坐弃灰,子房博浪一击,大索十日不获,大奇矣。良遇黄石公于圯上,班马并以黄石公为鬼神,非也。苏子瞻曰:“黄石公古之隐君子也。”
凡作文须养得一块雄厚之气,下笔拈来自成一篇好议论。昔人谓李商隐为獭祭鱼,杨大年为衲被,果然。
蔡中郎入吴,得王充《论衡》,秘玩以为谈助,尝置帐中隐处。后王朗为会稽守,得其书亦秘玩之。其文不逮南华远甚,而《问孔刺孟》诸篇更是迂诞,二子固非识士。
公孙弘布被脱粟,不免为曲学。郭汾阳声乐满座,寇莱公溷厕烛泪成堆,不失为名贤。谤人者受谤者,并倾危之士;谀人者受谀者,俱侧媚之夫。司马光生平无不可对人言者,只一语,了却一生。
有穴居野处,而后有宫室栋宇;有茹毛饮血,而后有氵修□醴;有木叶树皮,而后有文绣罗绮;有六画结绳,而后有书契文字;有男女无别,而后有同牢合卺。凡物其有道乎?道其有大始乎?
造诣不尽者,天下之人品;读不尽者,天下之书。
夫人有志于功业者,有志于山林者,巢许不能为管晏,管晏不能为巢许,性也。故曰:“凫胫续之则悲,鹤胫断之则忧。”
责操觚以矛戟,何异游鱼于木也?责荷锄以俎豆,何异放狝于水也?
多躁者必无沉毅之识,多畏者必无踔越之见,多欲者必无慷慨之节,多言者必无质实之心,多勇者必无文学之雅。
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名言也。老子曰:“甚爱则大费,多藏则厚亡。”旨哉!
行住坐卧,不离这个,这个是何物?佛谓舍利子也,道谓玄同也,儒谓道也,一言盖三教宗旨。燎原之火星星也,干霄之木菁葱也,故曰图大于微,知著于细。
知白守黑,知雄守雌,老氏法门也。坚磨不磷,白涅不缁,孔氏法门也。老氏履其险,孔氏行其易。
夫学者必有专默精诚之功,然后事事可做。位天地,育万物,亦自可做。夫艺亦然。百工而兼为,虽工倕无益。荀子曰:“行岐路者不至。”诚然。
天地之道盈者消,虚者息,然忘其为消息也。江河之道高者与,卑者取,然忘其为与取也。彼沽沾之惠,察察之智,角角之能,隘矣。土之积也则为丘,水之积也则为河,行之积也则为圣。
芝兰之在谷,不闻而自香。腥膻之在市,不闻而自臭。
班输作云梯,可以乘虚仰攻。墨子作木鸢,飞三日不集。孔明作木牛流马,能飞刍挽粟。皆古之异人。
杨太尉致大鸟之异,寇莱公感雷阳之竹,韩文公驯鳄鱼之暴,司马光隧碑毁磨,大风走石,皆正气之应。
古之所为文者在创造,今之所为文者在摸拟,古之所为诗者在情致,今之所为诗者在声响。
徙木非信也,姑息非仁也,喑哑叱诧非勇也,繁缛非礼也,糸辱股非孝也。故田横非义也,仲子非廉也,豫让非忠也。
嗜欲者,语之富贵利达则悦,语之贫贱忧戚则拂衣而去。好名者,语之夸大奢靡则悦,语之恬淡隐约则拂衣而去。故曰鱼相忘乎江河,人相忘乎道术。
夫海,日以石激之弗怒,能容也。夫吕梁,其石嶙嶙,其水沸沸,不能容也。
不善谋者适其事,善谋者逆其机。善乎?孟轲之于齐宣王也,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善乎?惠盎之于宋康王也,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也。”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弗敢击也。”曰:“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志也。”曰:“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欢然,其欲爱利之也。”善乎?李斯之于秦王也,曰:“四君者皆客之功,客何负于秦也?”善乎?左师触龙之于秦太后也,曰:“甚于妇人也。”
贾生吊屈原一赋,其意悲,其辞激矣。令任之公卿,未必举炎汉,而三代之宜,帝之谦让未遑也。誉人者则欲升诸天,谮人者则欲坠诸壑,是以天下无信史。
好誉者常谤人,市恩者常夺人,其倾危一也。
执盈玉者弗失,以纵步失之;驰峻阪者弗失,以康衢失之。敬与不敬固如此。
大禹盗天地开辟之利,后稷盗天地树艺之利,周公盗天地制作之利,其盗善矣。后世若阡陌缗钱间,架榷酤商车,两税青苗,何异向氏之盗也?
廉颇善饭,马援矍铄,李靖虽老,犹堪一行,不几于锺鸣漏尽,而夜行不休乎?
韩非子与李斯,俱师事荀卿矣。韩非子曰:“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论其所恶,则以为尝已。”即荀卿致乱,而欲人之非己也,致不肖而欲人之贤己也。李斯曰:“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即荀卿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河也。学问故有原委。
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去秦而归。羸滕履𫏋,负书担囊至家,妻不下衽,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至佩六国相印,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嗟乎!侈富贵而轻贫贱,自家人父子然矣。
屈原之沉汨罗,贾谊之徙长沙,扬雄之投阁,潘岳之取危,陆机之见杀。所谓兰煎以膏,翠拔以文。涔蹄之水,必无掉尾之鱼;苛猛之朝,必无弦歌之俗。
自视之则见,借人视之则不见。自视明也,视于无形,至明也。自听之则闻,借人听之则不闻。自听聪也,听于无声,至聪也。
治治世而用重典,治乱世而用轻典。譬如拯溺而锤之以石,救焚而投之以薪。
衡无心,轻重自见;镜无心,妍媸自见。吾心之品骘鉴藻,如衡镜公矣。
太公少贫,卖浆值天凉,屠牛卖肉值天热,而肉败士之未遇如此。
王莽借口于周公,终南借口于善卷,延年借口于伊尹,新法借口于周官,皆小人而无忌惮者。
因喜用赏,赏不必当。因怒用罚,罚不必当。故王者无私喜,无私怒,然后赏罚平。
晏子治阿三年,治之以治,景公不说。复治阿三年,治之以不治,景公乃致赏。嗟乎!世所谓治者,以不治治之也。世所谓不治者,以治治之也。
贾生之见忌,以诸大臣不悦,而后绛侯之言入,晁错之见杀。以诸侯王不悦,而后袁盎之谮行。语云:“众口销骨,三人成虎。”不可弗辨也。学问之道,惟虚乃有益,惟实乃有功。
爵禄可以荣其身,而不可以荣其心;文章可以文其身,而不可以文其行。
大道之世,上下无贰心,直道行也。无道之世,上下有携志,直道不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