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
作者:陈独秀
1915年12月15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青年
青年杂志 第一卷 第四号

    五方风土不同,而思想遂因以各异。世界民族多矣,以人种言,略分黄白,以地理言,略分东西两洋。东西洋民族不同,而根本思想亦各成一系,若南北之不相并,水火之不相容也。请言其大者:

    (一)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 儒者不尚力争,何况于战?老氏之教,不尚贤,使民不争,以佳兵为不祥之器。故中土自西汉以来,黩武穷兵,国之大戒,佛徒去杀,益堕健斗之风。世或称中国民族安息于地上,犹太民族安息于天国,印度民族安息于涅槃,安息为东洋诸民族一贯之精神。斯说也,吾无以易之。若西洋诸民族,好战健斗,根诸天性,成为风俗,自古宗教之战、政治之战、商业之战,欧罗巴之全部文明史无一字非鲜血所书,英吉利人以鲜血取得世界之霸权,德意志人以鲜血造成今日之荣誉。若比利时,若塞尔维亚,以小抗大,以鲜血争自由,吾料其人之国终不沦亡,其力抗艰难之气骨,东洋民族或目为狂易,但能肖其万一,爱平和、尚安息、雍容文雅之劣等东洋民族,何至处于今日之被征服地位。西洋民族性,恶侮辱、宁斗死,东洋民族性,恶斗死、宁忍辱,民族而具如斯卑劣无耻之根性,尚有何等颜面,高谈礼教文明而不羞愧。

    (二)西洋民族以个人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家族为本位 西洋民族,自古讫今,彻头彻尾个人主义之民族也。英美如此,法德亦何独不然。尼采如此,康德亦何独不然。举一切伦理道德、政治法律,社会之所向往,国家之祈求,拥护个人之自由权利与幸福而已。思想言论之自由,谋个性之发展也。法律之前,个人平等也。个人之自由权利,载诸宪章,国法不得而剥夺之,所谓人权是也。人权者,成人以往,自非奴隶,悉享此权,无有差别,此纯粹个人主义之大精神也。自唯心论言之,人间者性灵之主体也,自由者性灵之活动力也,自心理学言之,人间者意思之主体,自由者意思之实现力也。自法律言之,人间者权利之主体,自由者权利之实行力也。所谓性灵,所谓意思,所谓权利,皆非个人以外之物,国家利益,社会利益,名与个人主义相冲突,实以巩固个人利益为本因也。东洋民族,自游牧社会,进而为宗法社会,至今无以异焉。自酋长政治,进而为封建政治,至今亦无以异焉。宗法社会,以家族为本位,而个人无权利,一家之人,听命家长,《诗》曰:“君之宗之”,《礼》曰:“有馀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宗法社会尊家长重阶级,故教孝。宗法社会之政治,郊庙典礼,国之大经。国家组织,一如家族,尊元首重阶级,故教忠。忠孝者,宗法社会封建时代之道德,半开化东洋民族一贯之精神也。自古忠孝美谈,未尝无可泣可歌之事,然律以今日文明社会之组织,宗法制度之恶果盖有四焉:一曰损坏个人独立自尊之人格;一曰窒碍个人意思之自由;一曰剥夺个人法律上平等之权利(如尊长卑幼同罪异罚之类);一曰养成依赖性,戕贼个人之生产力。东洋民族社会中种种卑劣不法惨酷衰微之象,皆以此四者为之因,欲转善因,是在以个人本位主义,易家族本位主义。

    (三)西洋民族以法治为本位,以实利为本位;东洋民族以感情为本位,以虚文为本位 西洋民族之重视法治,不独国政为然,社会家庭,无不如是,商业往还,对法信用者多,对人信用者寡,些微授受,恒依法立据。浅见者每讥其俗薄而不惮烦也,父子昆季之间,称贷责偿,锱株必较,违之者不惜诉诸法律。亲戚交游,更无以感情违法损利之事,或谓西俗夫妇非以爱情结合,艳称于世者乎?是非深知西洋民族社会之真相者也。西俗爱情为一事,夫妇又为一事。恋爱为一切男女之共性,及至夫妇关系,乃法律关系,权利关系,非纯然爱情关系也。约婚之初,各要求其财产而不以为贪,既婚之后,各保有其财产而不以为吝,即上流社会之夫妇,一旦反目,直讼之法庭而无所愧怍,社会亦绝不以此非之。盖其国为法治国,其家庭亦不得不为法治家庭,既为法治家庭,则亲子昆季夫妇,同为受治于法之一人,权利义务之间,自不得以感情之故而有所损益。亲不责子以权利,遂亦不重视育子之义务。避妊之法,风行欧洲,夫妇生活之外无有馀赀者,咸以生子为莫大之厄运,不徒中下社会如斯也,英国贵妇人乃以爱犬不爱小儿见称于世,良以重视个人自身之利益,而绝无血统家族之观念,故夫妇问题与产子问题,不啻风马牛相去万里也。若夫东洋民族,夫妇问题,恒由产子问题而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旧律无子,得以出妻。重家族,轻个人,而家庭经济遂蹈危机矣。蓄妾养子之风,初亦缘此而起,亲之养子,子之养亲,为毕生之义务,不孝不慈,皆以为刻薄非人情也。西俗成家之子,恒离亲而别居,绝经济之关系。所谓吾之家庭(My family)者,必其独立生活也,否则必曰吾父之家庭(My father's family),用语严别,误必遗讥。东俗则不然,亲养其子,复育其孙,以五递进,又各纳妇,一门之内,人口近百矣。况夫累代同居,传为佳话,虚文炫世,其害滋多。男妇群居,内多诟谇,依赖成性,生产日微,貌为家庭和乐,实则黑幕潜张,而生机日促耳。昆季之间,率为共产,倘不相养,必为世讥。事蓄之外,兼及昆季,至简之家,恒有八口,一人之力,曷以肩兹?因此被养之昆季习为游惰,遗害于家庭及社会者亦复不少。交游称贷,视为当然,其偿也无期,其质也无物,惟以感情为条件而已。仰食豪门,名流不免,以此富者每轻去其乡里,视戚友若盗贼,社会经济,因以大乱,凡此种种恶风,皆以伪饰虚文任用感情之故。浅见者自表面论之,每称以虚文感情为重者,为风俗淳厚之征。其实施之者多外饰厚情,内恒愤忌,以君子始,以小人终,受之者习为贪惰,自促其生,以弱其群耳,以此为俗,何厚之有?以法治实利为重者,未尝无刻薄寡恩之嫌,然其结果,社会各人,不相依赖,人自为战,以独立之生计,成独立之人格,各守分际,不相侵渔,以小人始,以君子终,社会经济亦因以釐然有叙,以此为俗,吾则以为淳厚之征也,即非淳厚也何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