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殖民地发生的事变
作者:麻生久
1929年
译者:谢六逸
本作品收录于《范某的犯罪

    正文

    读者诸君,我现在想要介绍的,是我前年旅行某热带殖民地时遇着的一件兴味颇深的事实。事件虽是单纯的一出悲喜剧,可是怎样地把今日的殖民地生活如实的说出来了呵。

    在这里,我要把场所与人名暂时隐藏,因为这样,可以省掉麻烦。


    是某一个夏天的事,我被人家请去辩护发生在那地方的一桩骚扰事件,便旅行热带地方的某殖民地去了。第一要说的,那桩骚扰事件,是怎样的非在殖民地不能发生的事呵。原来这件事是某制糖公司与农夫间所起的耕作上的争斗;是即使不出来也可以了结的譬察官们却跳了出来拔了佩剑,因而制造成功的骚扰事件。争议的原因是震动一时的,这也是非殖民地不会有的。在这个地方,农夫们在自家的地上种了甘蔗,卖给公司,以谋生活。公司等他们所种的甘蔗在土里成熟时,也不管它有多少数目,也不定一个价钱,就任意割取,拿进公司去,横蛮的把甘蔗制成砂糖,然后才慢呑呑对农夫说,你们的甘蔗有多少,给你们多少钱。这话全不能使人相信是真实的,然而是说诳一般的真实的话。

    既而农人们自觉这实在不能忍受,便提出了愚蠢似的,当然的要求,说公司割去的甘蔗有多少,价钱该値多少,理应在没有做成砂糖以前决算才是。这样一来,就嚷说农人们恶化了,忽然公司与警察都骚动起来,转瞬之间,就把骚扰事件扩大,忽然就把三十几个关了一年半的未决监了。这岂不是除了殖民地所无的耕作上的纷争吗?

    公判的时候,一个被告,向裁判长质问道:

    “在本国的习惯,从古以来,做买卖的时候,卖者与买者之间,先要把货物的数量计算淸楚,定了价格后,再交付或收受货物。如今我们向公司要求照这样实行,公司不肯,警察反说的我们思想恶化了,那末,请问在日本内地做生易买卖的是依照什么习惯做呢?亲切的裁判长阁下,请你把日本的习惯指教我们!”

    不愧是一个裁判长阁下,对于这个质问,一言也不能发,在苦笑之中,糊里糊涂,就完结了这一场悲喜剧了。

    读者诸君,这是怎样的殖民地似的裁判呵!这里也有太阳辉煌地照眷呢!

    然而我想要介绍的事件的主题,还不是这一件,我的话要说入本题了。


    这是在旅行中的事,我办完公判的案件,由那地方的人引导,到各处去演讲去游览。那一天,他们领我到T市去游览,因为过于疲倦了,就在公园里的陡坡上的树荫下面,暂时休息纳凉。

    不一会,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小孩背着物件走下陡坡来。那男孩是那地方的土人,背着的物件看去很重,蹒跚的走路。既而从坡上有一个戴着“便帽”鸟打帽穿着日本服约有四十岁的日本人骑着脚踏车下来,在间不容发的时候,去撞在那背着物件的男孩的身后,那男孩就被撞倒,滚翻在地上,那“便帽”也滚了一滚。可是“便帽”马上就翻身起来,睨视着物件翻倒一边,倒在地上哭泣的男孩骂道:

    “混蛋,当心些!”

    这样的话应该由那一方面说出来呢,他似乎不晓得,就怒吼着说了。一面跳上脚踏车,想要溜走。

    再看那男孩,他好像很不平,仍旧坐在地上,从泣声中用淸朗的日本话激烈的叫道:

    “要你才该当心呢,你从后面来撞翻我,快些谢罪!”

    听了这话,“便帽”便旋然的回过身来——

    “什么?再说一遍看看,你这土人算得什么。”

    他睨视着,把一点凶狠的颜色给那男孩看。熟知那男孩一听着“土人”,更增加了他的不平,用比较前次更激烈的顽强的声音叫道:

    “从后面来撞翻别人,快些谢罪!”

    这回那“便帽”似乎更激怒了。

    “你这放肆的土小孩!”

    骂着时,就在刚只爬起来的男孩的脸上,打了一耳巴。

    我从先前就看着这光景,不觉恼了我的情性,事已至此,我就不能默然了。

    “好刁顽的东西!”

    我不觉立起身来,就同也为此事奋昂而立起身来的领路者K君走向那方去了。

    可是在我们走到那边去之前,不知何时出现的,我们没有觉察,又有一个戴“便帽”穿日本服的日本人出现了。他莽然的走进男孩与脚踏车之间叫道:

    “休得野蛮!”

    于是我们再回到旁观者的地位,站在稍稍离开一点的地方,暂时看个明白,这两个“便帽”忽然一变而为亘相睨视的姿态了。后来的一个“便帽”又接着说道:

    “快些谢罪!你不是从后而来撞翻了人家吗?”

    此时那骑脚踏车的“便帽”,大概是嫌麻烦罢,忽然就想跳上脚踏车。可是没有使他如愿,那后来的“便帽”抓着他的手腕,拉他朝着这一面——

    “快点谢罪!是你的不是!”

    两个人再沉默起来,暂时又成为亘相睨视的姿态。睨视稍久,骑脚踏车的“便帽”,又一声不响的想要骑上脚踏车了。

    于是后来的“便帽”捉住他的手腕,拉他朝我们这一面,说道:

    “快点谢罪!是你不好!”

    这样一来,天气已经险恶了,大雨大风就要来了。骑脚踏车的果然大怒,叫道:

    “从旁边跑出来管什么闲事,谢罪不谢罪关你鸟事,不要开口!”

    “谢罪!是你不好!”

    对手依然顽强的冷静着。

    事件到了此时,双方已经到了拼命的时候了。

    骑脚踏车的从后来的“便帽”的手里离开时,就倒在地上了。他翻身起来高举着手去打那“便帽”,却不知什么原故,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那打人的反被猛烈的打倒,正打在腰上,几乎要叫“哎哟”了。

    “是你不好,快些谢罪!”

    打人的依然冷静着,被打的正打在腰上,不容易爬得起来,可是更显出不平的样子,屁股冲一冲地上,勃然叫道:

    “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认识我么?”

    “没有报名的必要,是你不好,快些谢罪,你的名字我可不知道。”

    依然冷静,一边好容易爬了起来,可是已尝试了对手的手法一次,不便再去打了。

    这回从怀中取出钱包来,搜出一张名片,脸上现出“这回你总害怕罢”的表情,将名片塞在对手的面前,威风凛凛的吼道:

    “到署里来,有事要问你。”

    对手接过了名片——

    “好!”

    简单明了的回答,二人用奇异的表情走去了,完全是奇异的表情。骑脚踏车的在表面上是很傲慢的,其实正像被身上的大疮捉弄似的,有点儿害怕。

    我们也不觉跟着他们,仆仆地走去了。

    走下陡坡,来到街上,到了邮政局的前面,那后来的“便帽”悄然的走进局里去。

    “喂,到那里去?”

    骑脚踏车的怒吼了,可是那“便帽”不理他,迅急的走进局内,摸出一张名片来给局里的办事人看了,用低声打了不知到何处去的电话。骑脚踏车的“便帽”先前已经吃亏了,现在呆然不敢出手,对于这一个“便帽”莫可如何,只得在局门外看守着。出得局外,二人又以奇异的姿态走去了。来到了警察局的前面。“脚踏车”以为来到这地方已经不怕什么了,高声怒吼道:

    “滚进去!”

    又激烈地叫道:

    “喂,警察,这是犯人,绑了他!”

    真好像把猛兽赶进槛内的样子,署内的警察们,呆然看着这情景,大家直立着,暂时无所措手,于是又响雷了。

    “干什么!无礼的东西!”

    这回从“便帽”(即将被缚者)的口里迸裂出霹雳般的怒声了。他的态度,是怎样的俨然而不可犯呀。

    警察们都呆住了。

    “为什么不动手,还不快绑吗?”

    “休得放肆!”

    一个年靑而勇敢的警察扑上前去了。可是扑上去的警察,在一刹那间,又被击倒了。

    奇特的惊愕与愤激,紧张,杀气,支配这场所。

    我们屏息着,立在警察署门口,看这不常遇见的有趣的全武行。

    那个警察被他轻轻的打倒,于是全武行更显出活气来了。

    “干吗,敢抵抗么?”

    别的一个警察又扑上去了。

    然而这一个又失败了,在顷刻间反被打倒。

    “这东西是精通拳术(柔道)的。”

    不错,是很像精通拳术的名人。看他是早已防备,将壁作为后盾,摆打架势,俟有近身来的,就给打倒。署长(那骑脚踏车的“便帽”,就是署长。)眼见部下警察的力已竭,不克尽职,就大怒叫道:

    “混蛋,踌躇什么,快些绑起来!”

    到了这时,已经到了绝顶了。在署内,大家以一个“便帽”做中心,化为一大格斗的休罗场。这一次的全武行,真是非“名角”不办的了。

    结果渐渐大家把“便帽”迫逼了,到了非以石级为后盾,作最后的奋斗不可,已是危急的时候。

    可是转瞬间,在无意中,展开了可惊的,霹雳似的光景,局面为之大变。

    这时我们悄然的看着署内的活剧,不料在我们的后面,有暴风雨似的音响袭来。

    我们吃了一惊,回头去看,这不是可惊的吗,不知什么时候,现出了十来个骑马的宪兵,在警察署的前面勒住了马,这才一齐跳了下来。

    “哦呀”这样的惊骇的时间都没有了,那十个宪兵雄纠纠的撞进署里了。在撞进去的瞬间,表演全武行直到现在的署内,因为有这不速之客就现出了不可名状的奇异的情景了。

    活剧遽尔中止,大家都回顾外面,在回顾的当儿,静俏悄的,一切像死一般的静止。

    十个宪兵,直立在石级上,对着“便帽”,一齐行了举手礼。

    为狐所凭的话,是常听人说的,实际就是指这种事罢。拼命到现在的警察,只是呆然的矗立着不动,茫然无所措手了,这时连戴“便帽”的“脚踏车”署长,也失了魄似的,爽然不动了。

    “把这人绑了,带回去!”

    立在石级上的“便帽”,对着行举手礼的宪兵,用奋昂的口调,严重的下了命令。

    于是被绑的人顚倒过了,十个宪兵,轻易的将“便帽”署长绑好。警察们见了这不可解的光景,只有呆然的看着罢了。

    骑马的宪兵拉绑好的“便帽”去骑上马,飘然的离开警察署去了。后边的一个“便帽”也骑上一匹马,意气扬扬的和他们一起走。

    像为狐狸所迷的警察们,茫然的目送他们走了。不久才苏醒转来,便由上至下都忙乱起来。

    可是我们想已经是应该退却的时候了,便离开了警察署的门前。

    我离开那里,胸中拍拍的跳跃着,我问引导的K君道:

    “那‘便帽’是什么人,可了不得呢。”

    “哈哈哈哈,那是宪兵呢。”K君笑着回答我。我也问道:

    “原来是宪兵吗,然而他帮助了那小孩,倒也是好的。”

    K君听了这话,又换了声音大笑,答道:

    “哈哈哈,了不得呢,可是那宪兵是否真心帮助那小孩,还不可知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其中的情由,又去问他。

    “因为宪兵和警察的感情不好,那个宪兵知道‘脚踏车’是署长罢。”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兵队们在战争的时候,只要肯拼命就行,平时是用不着的,因此警察很骄傲,引起警察们发脾气。”

    “果然,那么,宪兵并不是有意帮助小孩的啊。”

    “哈哈哈,可不是。”

    “果然,果然。”

    我不意我所料定的与事实不符,我在K君的面前,唯有惊异叹息罢了。


    读者诸君,这是殖民地生活的一断片,是一插话(Episode);有趣的事还多得很,有机会时再谈罢。

    附记

    著者麻生久君以一八九一年(明治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四日生于日本大久玖珠东饭田村,现业辩譲士(律师)。于大正六年(一九一七)毕业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后,任东京日日新闻记者至大正八年(一九一九)五月。同年六月入友爱会,担任出版部长,干事等职。大正九年(一九二〇)创立全日本矿夫总联合会,遂任此会顾问及日本劳动总同盟政事部部长。他的著作很多,最著者有劳动运动者的独语游泳于浊流中将生长的群黎明横贯人生者无产政党的理论与实际。他最同情于下层阶级,常以他的“辩护士的舌”,去救助那些无告者;所作文字,也富于情趣。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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