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集/卷07 中华文库

雨脚收不尽，斜阳半古城，独携幽客步，闲阅老农耕。宝气无人发，阴虫入夜鸣，余非避喧者，坐爱远风清。

昨朝人自东郡来，古纸两轴缄縢开，滑如春冰密如茧，把玩惊喜心徘徊。蜀笺脆蠹不禁久，剡楮薄慢还可咍，书言寄去当宝惜，慎勿乱与人剪裁。江南李氏有国日，百金不许市一枚，澄心堂中唯此物，静几铺写无尘埃。当时国破何所有，帑藏空竭生莓苔，但存图书及此纸，辇入都府非珍瑰。于今已逾六十载，弃置大屋墙角堆，幅狭不堪作诏命，聊备粗使供鸾台。鸾台天官或好事，持归秘惜何嫌猜，君今转移重增愧，无君笔札无君才。心烦收拾乏匮椟，日畏扯裂防婴孩，不忍挥毫徒有思，依依还起子山哀。

胡骑犯边来，汉兵皆死战，昨闻卫将军，贤俊多所荐，知君虑不浅，求对未央殿。天子喜有言，轺车因召见，筹画当冕旒，袍鱼赐银茜，曰臣岂身谋，而邀陛下眷？青衫出二崤，白马如飞电，关山冒风露，儿女泣霜霰。军客壮士多，剑艺匹夫炫，贾谊非俗儒，慎无轻寡变。

聊随汉使者，一上周王城。片雨北郊晦，残阳西岭明，野禽呼自别，香草问无名。谁复黍离咏，但兴箕颍情。

去日觅钓竿，定能垂钓否？若不暇钓鱼，钓竿当去取。

日结一尺网，知吐几尺丝，百虫为尔食，九腹常苦饥。

春雷未出地，南土物尚冻，呼噪助发生，萌颖强抽{艸共}。团为苍玉璧，隐起双飞凤，独应近臣颁，岂得常寮共。顾兹实贱贫，何以叨赠贡，石碾破微绿，山泉贮寒洞。味馀喉舌甘，色薄牛马湩，陆氏经不经，周公梦不梦。云脚俗所珍，鸟觜夸仍众，常常滥杯瓯，草草盈罂瓮。宁知有奇品，圭角百金中，秘惜谁可邀，虚斋对禽哢。

庚辰秋七月，汝水暴至，溢岸，亲率县徒以土塞郭门。居者知其势危，皆结庵于木末，傍徨愁叹。故作是诗。

秋水漫长堤，郊原上下迷，孤城闭板筑，高树见巢栖。耳厌蛙声极，沤生雨点齐，渚间牛不辨，谁为扫阴霓？

不如无道国，而水冒城郭，岂敢问天灾，但惭为政恶。湍回万瓦裂，槎向千林阁，独此怀百忧，思归卧云壑。

我世本儒术，所谈圣人篇，圣篇辟乎道，信谓天地根。众贤发蕴奥，授业称专门，传笺与注解，璨璨今犹存。始欲沿其学，陈迹不可言，唯馀兵家说，自昔罕所论。因暇聊发箧，故牍尚可温，将为文者备，岂必握武贲，终资仁义师，焉愧道德藩。挥毫试析理，已厌前辈繁，信有一日长，可压千载魂，未涉勿言浅，寻流方见源。庙谋盛夔郹，正议灭乌孙，吾徒诚合进，尚念有亲尊。

行行古城头，历览古城下，水鸟傍人烟，河流隔桑柘。秋山豁晴翠，野老亲时稼，民讼今已稀，闲登厌官舍。

上交执正道，下交守奇节，当为兰死香，勿作竹枯裂。试看温玉坚，何似春冰折，贵贱事乃见，古今情不别。平生相与亲，晏岁谁可决，君能持此意，足以表风烈。

体羸易生疾，况乃凌秋阴，微寒薄肤腠，饮药增衣衾。一日失所治，百骸将不任，当从华氏学，聊欲为戏禽。

高树荫柴扉，青苔照落晖，荷锄山月上，寻径野烟微。老叟扶童望，羸牛带犊归，灯前饭何有，白薤露中肥。

秋空几旬雨，四海低鹏翮，昼不见日精，夜不见月魄。洒尽天汉流，蒸烂女娲石，涂潦将埋轮，牛马困负轭。群虫无土蛰，百果就枝坼，安能诛阴虬，坐使天地辟。

东方有铩禽，已喜羽翰插，重来金马门，莫忘黄牛峡。黄牛无冬春，远水生鳞甲，今非昔日忧，贺酒特新压。

授衣念徂节，阖棺伤故人，故人昔送我，把酒湍水滨。只道后期易，岂知无会因？死生意不及，欲语鼻先辛。既乏羡门术，安得如松筠，寒暑更数十，应亦同埃尘。

阴霓横天，长剑欲抉，匣颖未露兮精钢已折。层冰塞川，猛炬方烈，凝气未销兮高焰已灭。虽忠毅之有志兮，当衰运之闭结，嗟身祸之不免兮，甘就死于缧绁。何贤者之景慕兮，或自表而谢绝，惟荀公之获御兮，见颜间之气悦。奚服媚之若兹兮，盖操秉乎峻节，风裁独高而罕接兮，号龙门而无凡辙。允简亢不容于时兮，玉虽碎而犹洁，痛汉纲之颓圮兮，又何毁乎贤哲？历千古而可悲兮，故余不得而面结。叨此邦而长民兮，过旧陇而增咽，嗟异代之有遇兮，若登履乎阃𫔶。对风树之萧萧兮，想魂气之未竭，聊感概于斯兮，写忧心之惙惙。

城下汉江流，沧波照鬓秋，山川包楚塞，风物似荆州。试听清砧发，何如画角愁，遥知绝戎事，水味有槎头。

得朋如得宝，何恨相知晚，旧友贵来疏，嗟君行复远。秋城隔寒水，驿路入苍緌，古情深不深，所祝加餐饭。

（庚辰诏书：凡民三丁籍一，立校与长，号“弓箭手”，用备不虞。主司欲以多媚上，急责郡吏；郡吏畏，不敢辨，遂以属县令。互搜民口，虽老幼不得免。上下愁怨，天雨淫淫，岂助圣上抚育之意邪？因录田家之言，次为文，以俟采诗者云。）

谁道田家乐？春秋税未足！里胥扣我门，日夕苦煎促。盛夏流潦多，白水高于屋，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前月诏书来，生齿复板录，三丁籍一壮，恶使操弓。州符今又严，老吏持鞭扑，搜索稚与艾，唯存跛无目。田庐敢怨嗟，父子各悲哭，南亩焉可事？买箭卖牛犊。愁气变久雨，铛缶空无粥，盲跛不能耕，死亡在迟速。我闻诚所惭，徒尔叨君禄，却咏《归去来》，刈薪向深谷。

我本山水乡，看山常不足，自从到官来，尘事便拘束。尝闻此山寺，法宇深云木，无由一来过，梦想向岩谷。案甲趋邻疆，跨马涉平陆，良友送我行，偶与赏心属。禅庭鸣白鸡，祖席歌黄鹄，野气逼人寒，岚光添酒绿。言离非远离，但爱交情笃，重游应有期，君亦行车促。

乱石若群羊，缘冈卧斜日，曾非左慈化，更想初平叱。无膻穴蚁去，有乳寒泉出，谁忆灞陵原，累累冢傍质？

（时再点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馀人；自壤河至昆阳老牛陂，僵尸相继。）

汝坟贫家女，行哭音凄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郡吏来何暴，县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钟去携杖。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试看昆阳下，白骨犹衔镞，莫愿隍水头，更添新鬼哭。

吴牛行欲老，汉马焉得肥，筋力不可恃，游子当念归。

山下溪流照城郭，幽庭柏子风自落，古坛苍藓少人行，不见双凫见黄雀。

兵物还见惊，从来人所悼，今看古壁画，应合当时好。

昔与南阳太守行，车骑休时访庭柏。今来重看壁间题，太守已为泉下客。独流清血是门人，怊怅便令生死隔。

莽莽蒿莱下，纷纷狡兔迷，枯株坐守者，若个是忘归。

灼灼生寒烬，终朝照席明，从教占有验，燃灭本无情。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访古历荒城，城孤落日鸣，人琴两不见，破月高台倾。

家近心还速，川长马易疲，望山孤寺出，渡水夕阳迟。来向林间宿，归须月上时，只应庭际鹊，已报汝先知。

寒草才变枯，陈根已含绿，始知天地仁，谁道风霜酷。

晨风无定巢，远寄鹪鹩枝，天寒鼓翼健，粒食宁所窥。大泽多群羽，翱翔各有时，今子振衣去，焉能久迍羁。

少年游太学，著尽箧中衣，独剑自为伴，无家何处归？秋蓬随野转，寒鹊绕林飞，霄汉有知己，行行宁久微。

马蹄践霜雪，不畏道路寒，游子重衣裘，慈母悬心肝。悬心几千里，冉冉岁已残，大河今渐涸，远目常不干。度雁朝夕闻，尺书寄亦难，愿同车轮复，勿比弦上丸。

往日送子春风前，春风酣酣杏正妍，今来送归秋风后，秋风摵摵沙满川。马鬛斜倾毛瑟缩，驭吏噤足后先，弊裘吹裂寒入骨，枯株磨戛火欲燃。忽逢古寺出岩腹，与君下马相留连，殿堂高下就山势，松柏森耸侵云巅。长廊落叶卷若扫，丈室垂幔翻如褰，像塑神母乳九子，抱携抚玩皆可怜。却令远客自生念，欲见幼稚心烦煎，拥炉对坐日昏黑，龛灯共借僧榻眠。虽然覆衣冷如铁，不及在家贫无毡，曲肱难寐要天晓，两股冻痹仍筋挛。桹々残夜木鱼响，起看昴毕倾西躔，怒号斗息东方白，童仆肃整吾将还。老僧扫壁持笔砚，请予强此题岁年，出门并辔至山店，茅屋揭尽馀尺椽。又据胡床一谈笑，君不解饮聊开筵，程次都无五百里，箧中可乏一囊钱。拂衣频起畏日昃，应恐慈母心悬悬，顾我便当江海去，却思此地何由缘。

疲马不畏鞭，暮途知几千？当须量马力，始得君马全。

遥知夜相过，对语冷无火，险辞斗尖奇，冻地抽笋笋。吟成欲寄谁，谈极唯思我，学术穷后先，文字少许可。敢将蠡测海，有似脂出襜，必饿尝见忧，此病各又果。弊驾当还都，重门不须锁，到时春怡怡，万柳枝娜娜。定应人折赠，只恐絮已堕，行橐且不贫，明珠藏百颗。

（永叔尝见嘲，谓自古诗人率多寒饿颠困，屈原行吟于泽畔，苏武啖雪于海上，杜甫冻馁于耒阳，李白穷溺于宣城，孟郊、卢仝栖栖道路。以子之才，必类数子。今二君又自为此态，而反有饭颗之诮，何邪？）

南阳古原上，荒冢若鱼鳞，剑佩不为土，衣冠应化尘。枯骸托魑魅，细草没麒麟，何必问名氏，汉家多近亲。

与子乘羸马，夜投山家宿，风雪满绨裘，灯火深竹屋。烹鸡赖主人，吠犬憎倦仆，明发到岩前，春荑冻云木。

自倚春风暖，轻袍犯雪来，过塘迷绿水，拂树杂芳梅。山蔽峰难辨，樵通径易开，野行方有味，缓辔不须催。

来寻谷口春，正值阴云结，日暮冰霰繁，宿亭孤饭设。侵晨登垄去，始见群峰列，草冻未抽心，松枯犹抱节。川傍认飞鹭，林上坠残雪，何意待芳菲，迟留未堪折。

穷览川源胜，经行未厌频，樵深但闻斧，谷暖自留春。临水何妨坐，看云忽滞人，谁家烟坞里，竹树远相邻。

三月花已休，闲来羡丛薄，河回地势偏，雨入滩声恶。绿草旋抽心，青梅犹带萼，主人归未归，谁省曾游乐。

与君先后发，同走向京华，羡跃青骊去，将乘乌榜賖。着鞭辞宿雨，渡水踏春沙，闻道求为县，应当学种花。

城望许西偏，湖光浸晓烟，岸痕添宿雨，草色际平田。夏木阴犹薄，朱荷出未圆，人闲绿波静，幽鹭插头眠。

上党佛祠何可观，开元瑞物图髙阁，又有长廊古壁上，复是名辈题丹雘。当时泥用丝作筋，意欲千载无剥落，书奇画妙了不识，讹传墨土能治（平声）疟。寺僧不惜人掐取，笔墨遂缺如鸟啄，后来好事恐磨灭，宝刀裁刬泥如剥。取之龛置绿板匣，便宝箱楮同美璞，拂拭还㸔体势生，盘屈苍虬舞鸾𬸦。在昔不畏屋壁壊，今也常恐儿童扑，夫君知我心所重，南归赠以致诚悫。此时虽喜落吾手，老大腕硬无由学，但当拜贶不敢忘，若为报言首未数。

宝元元年西夏叛，天子命将临戎行，二年孟春果来冦，髙奴城下皆氐羌。五原偏师急赴敌，昼夜不息趋战场，马烦人怠当劲虏，虽持利器安得强。二师覆败乃自取，岂是廊庙谋不臧，朝廷又选益经略，三幕贤俊务所长。或取李悝备边策，或欲五道出朔方，仲夏科民挟弓矢，季冬括驴赍道粮。官军未进复犯塞，搴旗杀将何猖狂，遂令士卒愈沮气，欲使乘障胆不张。我愿助画迹且逺，侧身西望空凄凉，庶几一言可禆益，临风欲寄鸟翼翔。所宜畜锐保城壁，转馈先在通行商，守而勿追彼自困，境上未免小敓攘。譬如蚊䖟噆肤体，实扵肌血无大伤，此言虽小可喻逺，幸公采用不我忘。诚如公虑若裴度，圣上听用同宪皇，当时岂不历歳月，犹且众镇未陆梁。况今鹰犬乏雄勇，便拟驰骋徒苍惶，且缓须时励犀卒，终期拉朽功莫当。

昔闻桓司马，娶妾貌甚都，其妻南郡主，悍妒谁与俱。持刀拥群婢，迳往将必屠，妾时在窗前，解鬟临镜梳。鬒髪云垂地，莹姿冰照壶。妾初见主来，绾髻下庭隅，敛手语出处，国破家巳殂。无心来至此，岂愿奉君娯，今日苟见杀，虽死生不殊。主乃掷刃前，抱持一长吁，曰我见犹怜，何况是老奴。盛怒反为喜，哀矜非始图，嫉忌尚服美，伤哉今亦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