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集/卷38 中华文库

人以禄为荣，当知身所重，禄荣身且劳，岂要权衡用？达人唯止足，曷顾百锺俸？今朝西山归，芝术不须种，庄生逸老言，此必久已诵，矩法况自持，推年心可纵。

平生少壮日，百事牵于情，今年辄五十，所向唯直诚。既不慕富贵，亦不防巧倾，宁为目前利，宁爱身后名。文史玩朝夕，操行蹈贤英，下不以傲接，上不以意迎。众人欣立异，此心常自平，譬如先后花，结实秋共成。赵壹虽空囊，郑子岂其卿，二人贫且隐，高誉动天京。我迹固尚贱，我道未尝轻，力遵仁义涂，曷畏万里程。安能苟荣禄，扰扰复营营，近因丧已除，偶得存馀生，强欲活妻子，勉焉事徂征。徂征江浦上，鸥鸟莫相惊。

春风任恶花自笑，白浪不愁头已白，戢戢大船江浦边，昆仑五两谁非客？

出浦候波平，石尤风未止，密雨长蒲牙，轻泥随燕子，寒侵远客衣，岸起新痕水，各各欲还山，还山能几里？

余观二人作诗论月石，月在天上，石在山下，安得石上有月迹？至矣欧阳公，知不可诘不竟述，欲使来者默自释。苏子苦豪迈，何用强引犀角蚌蛤巧擗析，犀蛤动活有情想，石无情想已非的。吾谓此石之迹虽似月，不能行天成纪历，曾无纤毫光，不若灯照夕，徒为顽璞一片圆，温润又不似圭璧，乃有桂树独扶疏，嫦娥玉兔了莫觅。无此等物岂可灵，只以为屏安足惜？吾嗟才薄不复咏，略评二诗庶有益。

云薄风回雨点粗，日腥土气随吸呼，蒸然袭汗犹挥珠，屋瓦裂响波生渠。森森斗觉凉侵肤，毛根凛瘆粟匝躯，已知燠寒变须臾，雷电不止投笑壶。槐端漏影日向晡，马蹄莫惜行泥涂。

予从江南来，见子东涌榛，问子何不治？子兄游洛濒。子素乐文字，而复养慈亲，去年始升朝，差差陪缙绅。今也与吾肩，行立笑语频，未经鬓发改，喜预班缀新。思如曩时会，浩饮不计巡，往谒持约史，文辞愧彬彬，谓将一乘粟，欲敌千箱囷。然而泽中蛇，时得龙一鳞，况复周孔教，幸逢舜禹辰，又究志所之，兹学岂不臻，谁其起予者，视子为席珍。趋韩亦已工，比孟犹欠淳，慎勿惊怪奇，怪奇世多摈。吾惭辽东豕，未见西狩麟，汩汩尘泥间，曷辨玉与瑉？昨来忽有知，所索非所循，使焉转磨衡，安得目不旬。诚闻苑囿美，难遣糜鹿驯，自惟体衰苶，宁堪事艰辛，宜收蹭蹬迹，却返江湖滨。浸胫水活活，漫滩石磷磷，垂钓红鬐登，举袂白羽振，以此全吾性，胡能往问津，非同子少年，柯叶正蓁蓁。

贤行闻当世，尊隆异故常，每令夫结友，不为子求郎。夜月初沈海，姑星忽陨潢，临门亲祖祭，悲吹起修冈。

鲁馆当年盛，秦台此日遥，龙归终合剑，凤去不闻箫。挽曲方传薤，行珣竞奠椒，空馀汉官属，泣送马如潮。

日哦招隐诗，日诵《归田赋》，未尝见芸人，勇抛冠冕去。今闻缑山阴，身退效疏傅，一旦从犊车，欢言友田父，复来钓涧边，谁问袁公路？

举家鸣鹅雁，突冷无晨炊，大贫丐小贫，安能不相嗤？幸存颜氏帖，况有陶公诗，乞米与乞食，皆是前人为。

月黑见旄头，芒角渐西向，八月边草黄，胡人马初壮。无奈我兵雄，方为汉偏将，尝闻登坛人，亦未免得丧。得为凯歌还，铙鼓喧亭障，千蹄使椎牛，百瓮令设盎。丧乃军之羞，节制由处上，进退从其呼，何能求必当。二事非己专，愿思古挟纩。

送子居大梁，关中乃关外。往者边事繁，秦民被灾害，今闻独丰穰，逮堠无动旝。相公欲勤劳，请以临都会，多选天下才，佐佑如何赖？决疑有全策，何必用蓍蔡？虽病君强行，宝刀仍喜带。岂是为俗儒，空言事夸大！

予闻楚山竹，肉好发亦匀，陇上风雪饱，石根莓苔皴。搜林剪横吹，龙子愁水滨，作邑尚简易，岂必蹈昔人？愿为季长赋，安用瑶与瑉？

物以美好称，或以丑恶用，美恶固无然，逢时乃亦共。弃则为所轻，用则为所重，道闻瘿木器，爱赏互歌颂。定应初得之，买不论官俸，靧面生光辉，贮饮发狂纵，

坐欲置于傍，行欲挈以从。其形何险怪，曾不因艺种，凹凸本自然，出缩非斗缝，薄才难究穷，诋诃兹实恐。

斋舍隔墙东，萧萧槐树风，声颜虽不接，翰墨遽能通。未说凉堪饮，唯愁赋少工，此焉知素拙，试与问扬雄。

天衢车马迹，急若机上梭，义虽平生笃，不越一再过。夫子累顾我，言归泛长河，得邑美建业，风流犹可歌。依稀江令宅，秋草应更多，五题谁复咏？锺蒋与嵯峨。

吾侪来都下，将逾三十春，不闻此画塑，想子得亦新。兹寺临大道，常多车马尘，设如前日手，晦昧已惑人，曷分今与古，曷辩伪与真，闽缁图凤姿，越释弹龙唇，但知五彩烂，徒谓五音淳。孰识商声高，孰惊眸子神，不能评谱品，索玉翻得瑉。二君才调高，言若羽翮振，将令寻常工，千岁传不泯。

老叶已足蠹，风振犹在柯，高高低低声，切切感我多。不念四散飞，尖圆竞相磨，当兹思再春，宛然同俟河。莫惊衡山雁，莫问洞庭波，徒闻汉武帝，独有《横汾歌》。

朝廷久清明，贤相出贤牧，贤牧又选贤，森森备官属。是以邦政修，良农播嘉谷，上无租赋逋，下有囷廪蓄。往者河朔饥，奔送剧凫鹜，富公镇青社，有来咸鞠育，病者调药剂，起者饲粥，老稚四十万，瘦骨生壮肉。乡县将遣归，田园皆可复，为之置长犁，为之置黄犊，既完身上衣，又付橐中粟。庭下再拜辞，望城皆感哭。他人守一方，境内犹不足，至今赵魏间，食饮常酹祝。富公离山东，寇盗颇任触，堂堂高平公，德业人所伏，幕府得才谋，蝼蚁不劳扑，上体爱勤心，扫灭得神速。张侯三十馀，莹若无玷玉，八字分浓眉，纯漆点双目。昨日奉辟书，气貌宁近俗，言从必磊落，事果无出缩。他时为书功，谁惜千毫秃。

淮南秋物盛，稻熟蟹正肥，况身为酒官，醇酎饮不非。傥观众人醉，徒自使世讥，与君伯氏好，试以此言归。

韩侯出持节，志在抚黔黎，县官负弩迎，刺使跃马随。千里宣德泽，煦如春风驰，寒潮不起浪，怗怗威冯夷。借问何致耳，试听将所为。立车呼父老，劳以哀矜词：“我从大明宫，天子亲谕之，忧汝岁屡凶，吏不恤汝疲。已输又索籴，囷橐无孑遗，此非陛下意，恐使汝辈疑。疾苦汝告我，不惮为汝治。”父老必喜拜，如馁得饲麋。我称此大是，一一无不宜。南方二十州，欢声无幼耆，壶浆拥大道，妇女闯短篱，行闻江汉间，复有宣王诗。

昔过京口山，断厓知巩洛，抱谷黄芹泥，百丈耸垠崿。山岭与江面，地脉水可度，欲凿无浅泉，孰云南土薄。君为别乘去，便比北州乐，已免卑湿忧，仍离鸮鵩恶。况逢休明时，秋堞罢严柝。夜爱寒江潮，月临甘露阁，置酒发浩歌，万里波欲却。霜蟹肥可钓，水鳞活堪斫，纵饮不须休，未应沧海涸。终当笑扬雄，穷壁常寂莫，更知首阳人，薇蕨事亦错。不若阮步兵，醉鞍伸两脚，太守必吾徒，傥能时就酌。

新买紫骝马，欲归清弋江，去弹琴雁独，来认舄凫双。橐实收盈篚，浓醅熟满缸，弟兄相忆否？风烛旧西窗。

种菊将饮酒，菊开酒无有，虽不负尔目，且已负尔口。昨日三四人，澹坐饥腹吼，徒与哦其傍，谁能置升斗？当时陶渊明，篱下望亦久，幸赖白衣人，不愧采盈手。悠然事颇同，必竟醉则否。

履道坊中白家宅，五桥庄北晋公堂，昔年二老曾相乐，今日五知名独光。举事是非都不问，接花时节暂能忙，清尊雅曲易为厌，自有图书列在傍。

康州水边龙母坟，草树蒙蒙起风雨，五色五蛇时往来，野鼠不穴坟上土。嗟哉异类犹厚亲，岂彼人兮忘恃怙，果生陈子孝且仁，终日劬劬在民伍。天清天顺感其和，嘉禾骈枝立如股。遐乡叹慕为尔邻，太守欣言出吾部，中州士人传以夸，照顽烁孽良有补。唯时火德君道明，粤南祝融孝所生，若然宁独一陈生，筑堠表庐从此数。

青槐夹驰道，方辔下麒麟，来游绀宇，历玩同逡巡。吴画与杨塑，在昔称绝伦，深殿留旧迹，鲜逢真赏人。一见如宿遇，举袂自拂尘，金碧发光彩，物象生精神。岁月虽已深，奇妙不愧新，惊嗟岂无意，振播还有因，乃知至精手，安得久晦堙？二僧感识别，请以己艺陈，或弹中散曲，或出丞相真，览古仍获今，未枉停车轮。

百两礼将陈，王家集上宾，花光浓照席，烛艳暖回春。已接冰壶润，宁辞翠斝醇，自惭持短调，重对玉堂人。

自古重名器，未尝轻授人，煌煌东郡守，灿灿两朱轮。父祖继居此，恩荣谁与邻，秋风度河水，马足不生尘。

汴渠溯复沿，自可见迟速，来时迟有粮，去恨速无谷，有粮安计程，无谷不遑宿。霜高万物枯，源水缩溪谷，黄流半泥沙，势浅见蹙澳。千里东归船，何日下清渎，澹澹风雨寒，长汀号雁鹜，将投孤戍遥，四顾危樯独。强语慰妻孥，多虞赖僮仆，到家秫已收，缀树橘始熟。折腰无惭陶，怀遗焉愧陆，我方羡子行，送望不移目。

托根地虽卑，凌霜花亦茂，物禀固不迁，人情自为陋。幸与时菊开，谁嗟发孤秀，楚人搴木末，已见《离骚》就。

驽骥同一褵，迟速能几里，当其被问时，举策数耳耳。驰骋心独存，压抑头不起，空传八骏名，未遇穆天子。

少仕既勤劳，暮节念君息，小车辞汉庭，《缁衣》赋卫国，广园树嘉木，鸣鸟来野色，京水鱼可缗，东陂雁可弋。岂不有秦声，酒酣歌在侧，宁同扶风人，自去北山北。

独茧丝为弦，九窍珥为轸，弹风松飕飕，听水流泯泯。欣者举袖舞，悲者欲涕陨，若此辄动人，干时固能准。虞舜今在上，南熏思无尽。

西垣阁老号文雄，辞体能兼两汉风，绛帐旧生虽授学，灞陵归将已无功。校文岂论居三上，赋分由来本下中，不恨早朝秋雨急，犹陪鸳鹭大明宫。

处中最灵智，人与天地参，其间有佛老，曷又推为三？共以圆通出，诚明自包含，排楹压文础，焕采涂朱蓝。而将罝吾儒，复欲笼彼聃，二徒不自晓，恬若均笑谈。越鸟不巢北，代马不嘶南。固亦辨殊土，麟𬸦唯时堪。

汴河西引黄河枝，黄流未冻鲤鱼肥，随钩出水卖都市，不惜百钱持与归。我家少妇磨宝刀，破鳞奋鬐如欲飞，萧萧云叶落盘面，粟粟霜卜为缕衣。楚橙作韲香出屋，賔朋竞至排入扉，呼儿便索沃腥酒，倒肠饫腹无相讥。逡巡瓶竭上马去，意气不说西山薇。

鲁公马病不可出，陶令言拙徒叩门，举家食粥焉用怪，但愿漉酒巾常存。长安侏儒胜方朔，水边漂母哀王孙，王孙功名立四极，方朔诙谈干至尊。我才不及三二子，摧藏自愧趋权阍，前时永叔寄秉粟，一秋已免忧朝昏。今君益之薪与菽，老马病骨生精魂，昨闻新拜历阳守，王国久客虱处裈。都水借船轻复浅，急趁寒汴流浑浑，耳清眼明见野色，一听江鹤醒若喷。馀粮迟钝不暇惜，均于朋契惟义惇，设如河涸胶在歩，县邑亦足供鸡豚。却嗟我甑有时匮，莫与太仓黄䑕论。

老饥瘦腹喜食热，况乃十月霜侵肤，与君共贫君饷我，吹韲不学屈大夫。前时我脍斫赪鲤，满坐惊睨卒笑呼，诚知举箸意浅狭，一餐岂计有与无。

老狐依丛祠，妖横起百怪，巢枭助鸣声，穴兔资狡狯。巫绐神灵言，俗奏饮食拜，三年空祷祈，万疾无愈差。膻臊日已炽，疑畏谁敢懈，近者勇丈夫，发揭窟乃坏。始时惊其狂，今尽喜其快，尨茸毛尚存，独使尾徒大。庙貌更一新，愿以邪为戒。

霜梧叶尽枝影疏，井上青丝转辘轳，西厢舞娥艳如玉，东厢䝿郎才且都。纒头谁惜万钱锦，映耳自有明月珠，一为辘轳情不已，一为梧桐心不枯。此心此情日相近，巻起飞泉注玉壶。

君行问埼鲒，殊物可讲解，一寸明月腹，中有小碧蟹。生意各臑臑，黔角容夬夬，愿言寛赋刑，越俗久疲惫。

但嗟识君迟，不恨春风恶，风恶舟未前，置酒共谈谑。渔歌还浦头，斜日下洲角，明朝渡江去，相望便成昨。

江风裂瓦鸣，浦口惊浪作，君驾何不来，客心空寂寞。

春风不独开春木，能蹙浪花髙似屋，江船百尾泊深湾，铁缆千环系长轴。远客今朝愁未平，主人赠榼饮还足，前时共论酒可禁，急世救弊且勿速。我今正得杯中趣，效陶种秫置心曲。

雷从燕尾来，雨到江心急，挂帆中路时，望浦前舟入。声喧釜豆裂，㸃疾盎茧立，荡摇鱼鳖腥，恐惧儿女泣。稍闻人好语，出顾岸已及，芦州有同行，言唁气吸吸。

瓜歩山头庙，堂因魏武兴，亡归从赤壁，事去忆西陵。军井藏云杪，林根拥石棱，微风认江水，细甲几千层。

山上浓云合，江南暴雨来，将归林下岭，中路遇风雷。心速湾犹远，行迟伴屡催，舟师添系缆，儿女望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