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集/卷40 中华文库

昼夜风不止，寒树嚎未休，人言雨杀风，雨急风未柔。独扶慈母丧，泪与河水流，河水有冬竭，泪泉长在眸。予生五十二，再解官居忧。昨者母疾亟，骨肉相聚愁，橐中无一钱，缓急何可求。母当临终时，嘱我贫莫羞，随宜具棺敛，厚贷压人头，死事定无益，生偿且无由。泣涕听母言，心肠如剜钩，小子虽不令，长养恩曷酬。旦夕期速平，后事勿预谋，愿母强药食，更延百千秋。固云莫望我，我魂已飞游，语毕忽奄逝，抚膺呼裂喉，未能一物备，迷乱将安投。艰窘见风义，乃有令朋俦，致赙或钱帛，最力李与刘（廷老，原甫），禁省及石渠，奠助日不周，裴杨乞铭盖，文篆古复遒（如晦，元明）。潭饶两大舰，朝索暮泛浮，哀怜荷君子，才德惭未修。三日违大梁，两宿此迟留，聊书同些挽，试托楚人讴。

前日衣上露，今日衣上霜，我母魂何之？膏火糜我肠。隔棺三寸地，如在万里乡，嚎呼不闻声，饮食空置旁。昔时忧我寒，缝衣纫线长，线长必絮厚，要与风霜当。又每恐我饥，羹臛自调尝，此身内外间，莫得顷刻忘。举衣不忍着，举箸不下吭，一念百感生，欲问天苍苍。

侍亲数数来浮汴，护榇迢迢复渡淮，旨蓄曾无御寒具，细君唯有隐居钗。月衔远入鱼衔浪，潮退长汀蚌阁崖，素服华颠色相似，青铜不忍见形骸。

天下滔滔久厌秦，英雄蛇鼠窜荆榛，少年豪横知多少，不及沙头一妇人。

桫椤古树常占岁，在昔曾看北海碑，今日四方俱大稔，不知荣悴向何枝？

霜浓草白兔初肥，苍鹘调拳猎犬携，剩付钱刀买庖軿，不须缘径更求蹄。

清淮直上水连天，坐看高帆后复前，自是乘风有迟速，不由人力爱争先。

韩信未遇时，忍饥坐垂钓，归来淮阴市，又复逢恶少，使之出胯下，一市皆大笑。龙蛇忽云腾，蛭蚓岂能料，亡命乃为将，出奇还破赵。用兵不患多，所向孰敢摽，功名塞天地，剪刈等蒿藋。于今千百年，水上见孤庙，鹭衔葭下鱼，相呼尚鸣叫。高皇四海平，有酒不共釂，古来称英雄，去就可以照。

汉家天下将，庙古像公圭，百战自忘楚，一时空王齐。乡人奏箫鼓，舟子赛豚鸡，不改寒潮水，朝平暮复低。

马头搀岸斗，燕尾泊船齐，风送寒潮急，云藏晚日低。逢人多楚语，问客煮吴鸡，难觅枚皋宅，苍葭处处迷。

许公运国储，岁入六百万，上莫究所来，下莫有剥怨，十年无纤乏，功利潜亦建。昨除侍从官，聊为磨世钝，比于以舌得，此岂愧物论！较量多少间，未足数刘晏，大计苟窘费，曷不使预算？欲倍即能倍，但勿惑谤讪，扰民可以夺，食官可以窜，要付与权衡，一切出果断。呜呼任智力，长短固有限，制财犹制兵，太甚则生乱。公譬淮阴侯，多多自益办，我今听其谈，夜去为扼腕，书之俟采诗，咨访不可缓。

（予泊瓜步山下，梦王景彝问韦应物《日观峰诗》，予即诵，知语不属，谓景彝曰：“当为检韦集。”觉而亟阅韦集，无此题，尚记梦中所诵首句云：“晨登日观峰”，遂续补之：）

晨登日观峰，海水黄金熔，浴出车轮光，随天行无踪。正视刺我目，攒集如剑锋，照曜万物兴，磨灭万物凶。草木既无命，必闻石间松，当时一避雨，安得大夫封？人而苟不遇，抱简诵六龙。

魏武败忘归，孤军处山顶，虽怜江上浦，凿岩山巅井，岂是欲劳兵，防患在萌颖。我昔常登临，徘徊爱晴景，片雨西北来，风雷变俄顷，疾行下危磴，屦脱不及整。沾濡入舟中，幼子喜抱颈，问我适何之，衣湿不太冷？昨暮泊其阳，月黑夜正永，雁从沙际鸣，旅枕自耿耿。平明夹橹去，庙树耸寒岭，举手生白云，飘摇水中影。

篙师舵工相整衣，龙女庙中来宰豨，野祝击鼓降神语，老鸦衔肉上树飞。长江无风平似削，两橹夹舸行将归，南国山川都不改，伤心慈姥旧时矶。

龙母龙相依，风云随所变，舟人请予往，出庙旗脚转。旗指西南归，飞帆疾流电，长芦江口发，平明白鹭洲前已朝膳。竹根杯交不欺人，世间然诺空当面。

溅溅溪流散，苒苒石发开，一朝辞浣纱，去上姑苏台。歌舞学未稳，越兵俄已来，门上子胥目，吴人岂不哀。层宫有麋鹿，朱颜为土灰。水边同时伴，贫贱犹摘梅，食梅莫厌酸，祸福不我猜。

恃险不能久，六朝今已亡，山形象龙虎，宫地牧牛羊。江上鸥无数，城中草自长，临流邀月饮，莫挂一毫芒。

金陵逢晓雪，撩乱逗云来，已失乌衣巷，还成白玉台。山盘犹隐见，江转似昭回，一听高楼笛，依稀认落梅。

每入秦淮口，风波更不忧，重看后庭树，还起旧时愁。故老都无有，遗踪莫可求，何人能识意，白鹭在寒洲。

丫头石虽断，文字未全讹，年算赤乌近，书疑黄象多。几时经霹雳，异代见干戈，更与千秋看，松煤定费摩。

蒲葵两钱扇，漫写未嫌轻，老媪持将去，无端色不平。

盗发广陵冢，及扉开石枢，中环走彻道，高阔可通车。五尺铜铸人，执兵冠服朱，壁石刻位号，列侍幽宫隅。殿将将军属，侍郎常侍俱。启棺见其尸，鬓斑颜未渝，白璧十双藉，云母一尺铺，黄金塞耳鼻，千岁不腐枯。生为贵与富，死与人未殊，后世逢暴祸，虽久将焉如。尧舜及周孔，岂不固形躯！

泊舟斫枯葭，敲火石岸旁，冒岭云冥蒙，漫江雪飞扬。拖冰修网涩，出水朱鬐僵，旷然起远怀，风旗转危樯。千帆共辞浦，搀错逆水翔，落星始前瞻，瞬目已后相。𫄨鱼何时来，杨花吹茫茫，沙草不可辨，雁立知汀长。山头化石妇，忽变素质光，岂复愿闻笛，莫逢桓野王。

船从山下过，直上见僧轩，系缆登矶石，缘崖到寺门。短篱遮竹瀁，危路踏松根，却看沧江底，帆归烟外昏。

一日复一日，一朝复一昏，来新去成故，俯仰变凉温。有贵即有贱，未若贱常存。骍牛慕孤豚，黄犬悲东门，祸福相为基，损益不复言。吾祖入吴市，应龙非伏辕。

一日复一日，一晨复一夕，四序相盛衰，三辰运光魄。下上有常理，忧患何时易？先烂泣金燃，先焚叹薪积，但愿远世网，焚烂不能责。麒麟出非时，未免西狩获，鸥鸟浮洪波，心已预海客。

东梁如印蚕，西梁如游鱼，二山夹大江，早暮潮吸嘘。解舟辞姑熟，速欲还吾庐，风逆未可前，泊浦近烟墟。波中事网罟，乘月多夜，冰滩聚鸣雁，霜葭正疏疏。是时昴毕中，旷渺天地虚，静坐人已眠，我虑久洗如。自起取美酒，独酌邀蟾蜍，蟾蜍射白光，入盏亦踌躇。醉来不解舞，欲揽常娥袪，昔对谪仙人，此意复在予。既醒裂尺素，立作数行书，寄与青山家，精灵其有诸？

犬吠知船解，村墟尚闭门，霜泥粘缆尾，冰水阁潮痕。撇撇𬤇鹈去，纤纤舴艋昏，梅湖到不远，寄信向田园。

将归谢公郡，喜见阮家儿，但对月和水，那能酒似池。衰形疑镜照，葆鬓怯霜吹，宿雁不堪托，乡人知未知。

云中峰午午，潭上树亭亭，久作大梁客，贫留小阮醒。滩愁江舸涩，祠信楚巫灵，日暮渡头立，山歌不可听。

我祖南昌尉，时危弃去仙，刘郎从宦日，天子治平年。燥茗山中火，熬波海上烟，吴民不为盗，唯此挠君权。

杜诗尝说少陵豪，祖德兼夸翰墨高，苏李为奴令侍席，锺王北面使持毫（子美祖审言尝自谓，我诗可使苏李为奴，我书可使锺王北面）。郊麟作瑞唯逢趾，天马能行不辨毛，一诵《东山》零雨句，无心更学楚离骚。

赛雨何从事，高情苦爱山，谢公联句后（谢公有《昭亭赛雨与何从事联句》诗），惠远过溪间。笑处岩相答，归时酒在颜，端忧守穷巷，无力共跻攀。

桃花已满秦人洞，杏树犹存董奉祠，莫怪寒梅独多叶，只缘乐府有新诗。

楚梅何多叶，缥蒂攒琼瑰，常惜岁景尽，每先春风开。龙沙雪为友，青女霜作媒，托根迩庙堂，结子助鼎鼐。吴侯本吴人，笔力高崔嵬，但咏同姓木，予非梁栋材。

芳梅何蒨蒨，素叶吐层层，近腊寒犹劲，先春气已承。冷香传去远，静艳密还增，有意常欺雪，无功合镂冰。早烟笼玉暖，冻雨浴脂凝，汉女新妆薄，燕姬瘦骨棱。压枝唯恐折，簇萼似难胜，神物终来护，江乡未解矜。独奇心岂欲，寄远客何曾，不见黄鹂度，宁防粉蝶凌。月光临更好，溪水照偏能，画轴开云雾，宫刀剪彩缯。都无笔可炫，莫信巧堪凭，丹杏尘多杂，夭桃俗所称。故林尝渴望，大庾更愁登，重和《阳春》曲，声辞猥愧仍。

平生好书诗，一意在抱椠，既无鈌云剑，身世遭黮黭。耻游公相门，甘自守恬淡，妻孥每寒饥，内愧剧剜憯。时赖二三友，乞米慰穷惨，虽然情怀恶，亦未废诵览。如负会稽辱，欲雪效尝胆，作文持与人，百不得一颔。圣犹嗜好殊，独取菖蒲歜，我愚希六义，将使鬼神感。譬彼捕长鲸，区区只持罯，青天挂虹霓，踊跂不可揽，太华五千仞，妄学巨灵撼。幸且同蛙黾，近乐在井坎，苍发况种种，存非卫髦髧。吴侯琅玕姿，而来视薍，凤皇五色毛，曷羡未翅蝻，染夏有正采，安用此浅黪。乃知叔度陂，万顷见澄澹，孟轲患为师，薄劣亦何敢。

玉盘叠捧溪女归，鱼鳞作室待水婓，竹间山鬼入夜啼，古庙久闭谁启扉。屈原憔悴江之沂，芙蓉木兰托兴微，贾谊未召绛灌挤，香草嘉禾徒菲菲。曾无半辞助诃讥，《国风》幸赖相因依。

山暖春烟重，林昏古寺藏，溪流过晓涨，岭树见新行。马去侵云迹，风来袭野芳，禅衣频斗薮，蜡屐莫趋跄。飞鼠时过掷，饥禽或下颃，凭阑何所适，望堞正相当。捧膳溪童絜，衔花鹿女香，登临无险绝，不似畏岩墙。

霜露每怀感，江山空复情，老便林室静，坐厌巷童声。尽日都无语，逢人亦强吟，浮生过半百，安用此虚名？

积水夫差国，闲居鲁叟心，石科云起润，城角竹连阴。燕入池塘晩，花开岛屿深，应当效疏傅，不惜槖中金。

屈原自著渔父篇，𫗦糟不及渔父贤，世无功名多浪死，刘伶阮籍于今传。迩来独酌邀明月，唯有青山李谪仙，谪仙殁后几百年，市楼日沽千万钱。沉湎岂少当道眠，文字不见空月圆，吴均之孙何我怜，双壶贮醅持置前。岂乏阮李诗与瘨，浅饮强对春风妍。

上字黄封谁可识，偷传王氏法应真，清淮始变醅犹薄，句水新来味更醇。欲拟比酥酥少色，曽持劝客客何人，红梅虽是吾家物，老去无心一醉春。（清淮酒本王九传法于山阳。）

春雨(雨替) (雨替)鸣百舌，林花淡淡洗燕脂，眼前耳底催人杀，不醉三杯大是痴。

风味正不寝，骤来寒气増，檐斜滴野箨，窗缺摇春灯。孺子睡中语，妇人行未能，前溪波暗长，定已没滩棱。

风雪双羊路，梅花溪上邨，鸟呼知木暖，云湿觉山昏。妇子来陂下，囊壶置树根，予非陶靖节，老去爱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