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大中丞传 中华文库

梅大中丞名国桢，字客生，楚之麻城人也。少俊朗，有大韵，能诗文，善骑射。既举于乡，遂挈家客长安。久滞公车，无意仕进，铲采埋光，无复圭角。尝曰：“人生自适耳！依凭轨迹，外张名教，酷非所屑。”常与海内之文人词客，花月晨夕，分题赋咏，为骚坛主盟。游金吾戚里间，歌锺酒兕，非公不欢。笔札唇舌，为世所荣。孟公惊坐，楼缓合鲭。下至三河年少，五陵公子，走马章台，校射平原。酒后耳热，相与为裙簪之游。调笑青楼，酣歌酒肆。布衣楚制，出入市廛。摩挲锺鼎，赏评书画。大鼻长髯，有若剑客道人之状。识者固知公爱怜光景，耗磨壮心，与俗沉浮，不用绳检。而外夷内朗，宏量沉机，真谢安石、张齐贤之流也。

癸未登第，鸣琴畿辅，笑谭视事，不令而戢。邑多中贵，数扰条教。公诎其言，崇其礼，皆畏悦以去。入觐，骑骏马，带长弓，控羽箭；偕侍史苍头十馀人，作健儿装。沿途逐狡兔，射野雀。他邑令值之大骇，以为探丸人，熟视则公也。以政最，入为御史。壬辰春，宁夏逆贼刘东阳、许朝、哱拜、哱承恩、土文秀等，忿巡抚党馨裁制叛卒，特起杀之，遂据城掠堡反。督臣魏学曾以变闻，朝廷旰食，公上封事，大略言：“贼不足畏，独虞秋高马肥，勾虏入犯，祸且不细。为今计者，惟择骁将扼虏，使不得入，而后贼可攻。臣见大将李如松，父成梁，弟如柏等，俱足智勇，无忝崇文、李。且世受国恩，可使也。”上许之。诸言者畏李氏跋扈，不宜拒虎进狼，议论鼎沸。

公又上封事曰：“臣见宁夏猖獗，必得名将，以专其任。时虽豪杰如云，各有镇守，惟退闲宿将李成梁父子，素有威望，纪律严明。诸子家丁，武勇可任。虽宁夏哱承恩父子，号为勇健，而不知李氏父子之远出其上也。诸臣乃虑其势重生患，有拒虎进狼之忧，臣于此亦念之熟矣。李氏父子即为狼子野心，自取覆灭，但当防之于辽东握兵之时，而不当防之于废弃离任之后。况昔则危疑不安，而今明主洞察矣。不以疑之之日，肆其不肖之心；而于信之之日，反为赤族之计。其愚悖速祸，又出刘东阳、哱拜下矣，谓成梁为之乎？臣非不知诸臣之心为济臣之所不及，非相悖也；但用人之道，疑则勿用，用则勿疑。上而疑下，必不肯尽与之权；下畏上之疑，必不敢尽行其志。将领因疑而不受节制，士卒因疑而不听号令，忌者因疑而得肆其谗，敌人因疑而得行其间。欲专制也，人曰：‘非有异志，何以不待奏报？’欲抚惜也，人曰：‘非有异志，何以要结人心？’欲行法也，人曰：‘非有异志，何以立威？’欲待衅也，人曰：‘非有异志，何以观望？’或与监军谋而不合，人曰：‘非有异志，何以不听约束？’或与督抚期而先发，人曰：‘非有异志，何以不与同心？’服而舍之，则曰：‘何故纵有罪以市恩？’抗而尽诛之，则曰：‘何故多屠戮以冒赏？’胁之而使其自杀，则曰：‘攘以为功。’困之而致其遁逃，则曰：‘纵以生患。’无功则以为怠玩以养乱，有功又以为妄报而欺罔。首尾牵制，手足束缚。古如王翦、乐羊，或请田宅而后行，或借机杼以自况。以孙权、周瑜，义同骨肉，必拔剑破案，而后成功。况未有深信之素，而又示以猜疑之端乎？臣固云：今之将士，杀身不足以成名，剖心无由以自白。边事之坏，所从来久矣。伏望陛下断之宸衷，博采舆论。成梁父子稍有可疑，速罢其权，别为调遣。如万万可以相信，方可虚心任之。臣自外吏，入厕台班，虽怀狗马之心，未效涓埃之报。若疑徒市私恩，不顾国计，愿与成梁驰赴宁夏，同心讨贼。不必加以别衔，假之重任。但凭陛下威灵，生平忠义。贼知归命，则臣为陛下之使，奉扬恩赦，以安反侧。负固不服，则臣为陛下之将，披坚执锐，为士卒先。平定之日，一切事宜付之魏学曾等，听其安辑，以靖地方。臣与成梁即日还朝，止求自明，不敢言功。傥中途事定，闻报即返；若其不捷，军法在焉。何止荐举非人之罪，又何至以臣之罪贻他人哉！兵机所在，关系重大。臣初闻变，即知此贼非魏学曾等所能定；今见此举动，又知非此时纷纷者之所能辨也。臣之所望在陛下一人耳，惟陛下自以疑信决其用舍。若曰姑以试之，而使成梁不敢自专，则功不可成，患不可测。臣不若先受狂噪之诛，以免误国之罪也。”疏入，人皆服其才，壮其气。

上乃命如松往，而公监其军。公乃与如松驰宁夏城下。时贼婴城自守，外示卑顺，以缓我师；广结虏众，以为声援。意待秋高虏集，肆其不逞。公以一受降白旗，竖之城南。虏闻公至，乃索见公，面陈归顺。公许之。东阳、许朝等梯城而下，剑戟鳞次，刀铓耀日，城上皆控弦挽弓以俟。公单骑而进，与东阳执手折论，神意安闲，词语慷慨。许朝露刃拟公，公笑而受之，贼不自知其膝之下也。然贼意终奸狡甚，欲求铁券。世守西夏。公悉力攻城，因风纵火，毁其南楼。曲招降人，以安反侧。引水灌城，会守将失防，决堤功遂不终。然贼益惧，所恃者虏耳。延至初秋，虏达数万，果自沙湃大入，断我粮道。贼遣通官二人，为虏乡导，馈虏金帛充溢，及部落奸人皆有赠遗。又括城中女子千人啖虏，令虏来取，虏以故乐为之用，所至守将不能御。至韦州庆阳，杀人民，夺牛马无数。虏渡河，从李刚堡入，离城仅三十馀里。公曰：“事急矣！欲待督抚传示，缓不及事。”麾下将李如樟挺身愿往击虏，公壮而遣之。李如松等诸将，奋勇击虏，斩获过当，我军欢声动地。虏败去，贼大失望。当是时，贼失外援，自知必死，然诡言朝廷有招安诏，为诸将所匿；诸将欲尽杀城中人，以怖居民，故皆为坚守。公度贼势，城中尚可支一年，若至严冬，此地酷寒，我军不得屯；又恐勾虏复入，至生他变，大可虑也。

季秋八日之夜，忽有三人来营中，云诸贼以重阳悉入大城置酒；南城空虚，可入也。盖宁夏城有二重，分南城、大城云。诸将不之信，以闻公。公曰：“时不可失也。”觇之，果无城守；急令李如樟等上南城。公继至。时馀将多次且，总兵牛秉忠年七十，贾勇先登。公从城上语曰：“老将军登城矣，诸将何怯也！”遂相次上城。公念众未易约，一妄杀则大城死守，不可复得。乃大呼云：“生擒者论功不以级！”凡我军生擒一人，即予纪录，而仍纵其人，所全活者数千人。城中大喜，然炬照视，尽设香案，遂得南城。贼势益孤，我军从北关攻大城益急。贼以南城居民子女亲戚之在大城者，尽缚之置长干上。南城居民痛哭诉之公，诸将皆愕然，无可为策。公令指挥董正谊呼谓贼曰：“监军已往取许朝之女、刘东阳之母矣！若不释放，亦如之！”贼闻传呼良已，人心始安。仍示以未杀降人，贼党惊喜。

公廉知许朝、刘东阳等意欲献城，而惮哱氏父子强，其中可间也。乃觅居民与哱相识者，得一人曰李登，令其行间，持谕字往哱所曰：“若并刘许，罪可赎也。”哱见之，果戟手哭曰：“吾父子生矣！”召其党毕邪气等计议，须得符印公据，乃如约。登至，公密与免死札，付入城。时贼土文秀自作逆后，屡有归顺献城之心。刘东阳知之，乃伪病，托文秀后事。文秀入问疾，遂杀之。哱承恩至南门，杀许朝父子。毕邪气至北楼，见刘东阳，未及语，头已堕地。哱氏父子至南门，以杀贼告。公遂开城门，严申军令，不得妄杀一人。城中皆解甲焚香，以迎王师。公念事之殷也。胁从颇多；渠魁既诛，馀可宽贷。各贼家丁，宜分属诸将标下，抚以恩惠，皆为有力健儿。哱氏父子，即不可赦，宜置囹圄，以俟天诛，庶人心不复惊扰。而各贼资财，足供赏军之用。刀刃不血，保全一国生灵，实奇功也。而督臣忽有传示云：“本日内不杀哱氏父子及诸从贼者，以赐剑从事！”遂尽杀哱氏及家丁等。军卒争功，恣意劫夺，贼贿悉被抄略，居民萧然一空。公殊憾之。以贼平闻，公不自居功，赏独后，仅晋官，荫一子金吾百户不世。然天子心知公能。明年，遂升大中丞，开府云中。

时虏王款塞，公以静镇之。公尝曰：“妇姑亦有溪勃，何况华夷？当事者遇有争，无偏轻重，可潜消边衅。”每遇华人盗夷物者，置之法无贷。公一日大出猎，盛张旗帜，令诸将尽甲而出，校射大漠。县令关扬怪异之，曰：“今秋成出猎，多损稼，公乃多事矣！”后数日，得虏谍云：“虏欲大入犯，以有备中止。”关令乃叹诧公机用之神也。诸游客走塞上者，多以竿牍来。主者致诸将校，将校无所出，敛戍卒馈之。公曰：“吾安能以养健儿者，媚无益之客子！”卒不数见也。公清廉，又耳目长，诸将领不敢过为朘削边卒以饱。督宣府时，扯酋遣人送良铁数十斤，云虏中某山，忽产此铁。公不报，但命工铸为剑，淬磨甚精。及虏来市，公禁诸边勿与铁镬。虏众大哗。公出剑示虏使曰：“前者虏王所遗铁，中国殆未有。尔国幸有佳者，何用此方下产也？”虏众闻之，归怨扯酋。扯酋词屈，乃遣人来白云：“某知罪矣！前铁实中国市来，虏中安得有此，聊为夸耳。”公曰：“我以至诚待尔，此后勿复作此狡狯！”仍命以铁镬与之。公虽令虏不敢欺，而每遇虏饥，辄以赈济，与华人不异，故虏皆感泣。酋王称之为父，其忠信行于蛮貊如此。后以忧归田。既除服，不及起用而卒。

公性坦夷，外宽内严，终身不见有喜愠之色。毁誉当前，不复致辨。倥偬之中，愈见暇整。综理绵密，笔砚皆有方略。口无臧否，忽出一言，其人立见。饮啖兼人，后房姬侍繁多，亦无华饰，颇有夏侯妓衣之诮，公夷然不屑。文辞甚典腴，诗有奇气，不多作。尺牍工巧甚。喜射，至老不倦。每会燕，多以寒具为的，与宾僚共射之。晚通禅理。女澹然以孀为尼，公不之禁。澹然戒律甚严，于道有入，父子书牍往来，颇有问难。

方公之开府云中也，予时客长安，公以字来讯。予答以学道未契，汲汲求友。公复以书来云：“贯城之旁，有日中之市焉。虽无奇瑰异物，而抱所欲者，各恣取以去，求友亦若是耳。公欲于此处求友，显灵宫古柏，婆娑委地，作虬龙形。东便门外，柰子花如锦幄，可容二十馀人。晋阳庵中，有唐铸观世音相。沙窝水葛道士球，顺城门守门老中官射，亦不佞数十年内所得友也。公傥欲之，便以相赠。”其持论盖如此。后邀予至云中晤言。予少时有奇气，相见直坐上坐，扪虱而谭。公待之益恭。每有所论，公退而疏之。一诗成，公曰：“真才子也！”尝于水磨河置酒，大合乐，泛舟，辨论锋起。公自谓数十年来无此乐。率将佐出猎，公与予并马笑谭，千骑围绕，笳管清路，呼声震地，箭如饿鸱叫。抵暮而归，灯火晃耀，居民摩肩以视。大略如子瞻游西湖，从涌金门外入也。予偶与诸狎客野饮，公忽至，遂共坐，与诸人调笑，略无忤意，亦不问姓名而去。

一日暇，公谓予曰：“料理堂事，入衙偃卧，令两婢捶背，便过一日。真可谓无事。”予曰：“公于此道，曾有所人否？”公曰：“我昔听方湛一讲论，有所入，至今洒然。”予曰：“护生须是杀，杀尽始安居。公未捣其巢穴，而遽尔安居，未可也。公曰：“杀之何由？”予曰：“此拔刀自杀者也。或于文字上杀，或于朋友聚谭时杀，或于无义语上杀。皆杀机也。若是，则吾欲公厌事矣。”公曰：“善。”公于是深研悟理。予自云中别后，不复再晤。不意公遂去世，竟未图一合并。已矣，已矣，何时复见此伟人也！

袁子曰：世之名位，盖前定焉。公为孝廉时，时大冢宰王公，为子觅《礼经》师，未得。王公夫人夜梦一人，谓之曰：“公子师，麻城梅孝廉也。其人官爵，与堂上主公同。”顷之，即见孝廉坐堂上，长髯而鼻如拳。寤以告王公。王公明日往谒麻城刘大金吾守有曰：“公邑有梅孝廉否？”刘公曰：“有之，不佞儿女姻也。”王公即托刘金吾延之。后王公与公饮，夫人窃窥之，长髯大鼻，依然梦中人也。王公后乃语梅公以故，公逊谢。一日，王公对宾僚言此事，曰：“梅大将来名位，未易涯也。”少宰王公篆曰：“孝廉已非壮年。即明年得第，至八座亦须近三十年，耄矣。时恐不得待也！”次年，公即成进士，为县令。未满十年，为大中丞，晋少司马。所赠官，正与冢宰同。梦中之言，不其符乎？梅公初无子，近六十乃生子，不杀之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