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章句/卷13 中华文库

《七谏》者，东方朔之所作也。谏者，正也，谓陈法度以谏正君也。古者，人臣三谏不从，退而待放。屈原与楚同姓，无相去之义，故加为《七谏》，殷勤之意，忠厚之节也。或曰：《七谏》者，法天子有争臣七人也。东方朔追悯屈原，故作此辞，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矫曲朝也。

初放

【平生于国兮，】平，屈原名也。

【长于原野。】高平曰原，外曰野。言屈原少生于楚国，与君同朝，长太见远，弃于山野，伤有始而无终也。

【言语讷譅难兮，】出口为言，相答曰语。讷者，钝也。譅者，难也。

【又无强辅。】言己质性忠信，不能巧利辞言，言语讷钝，复无强友党辅，以保达己志也。

【浅智褊能兮，】褊，狭也。

【闻见又寡。】寡，少也。屈原多才有智，博闻远见，而言浅狭者，是其谦也。

【数言便事兮，见怨门下。】门下，喻亲近之人也。言己数进忠言，陈便宜之事以助治，而见怨恨于左右，欲害己也。

【王不察其长利兮，卒见弃乎原野。】言怀王不察己忠谋可以安国利民，反信谗言，终弃我于原野而不还也。

【伏念思过兮，无可改者。】言己伏自思念，行无过失可改易也。

【群众成朋兮，上浸以惑。】上，谓君也。浸，稍也。言佞人相与群聚，朋党成众，君稍以惑乱而不自知也。

【巧佞在前兮，贤者灭息。】灭，消也。言佞臣巧好其言，顺意承旨，旦夕在于君前，而使忠贤之士心怀恐惧，吞声小语，消灭謇謇之气，以避祸患也。

【尧舜圣已没兮，孰为忠直？】言尧舜圣明，今已没矣，谁为尽忠直也。

【高山崔巍兮，】崔巍，高貌。

【水流汤汤。】汤汤，流貌。言己仰视高山，其形崔巍，而不知颓，俯视水流，汤焉流行，而不知竭。自伤不如山川之性，身将颠沛也。

【死日将至兮，与麋鹿同坈。】陂池曰坈。言己年岁衰老，死日将至，不得处国朝，辅政治，而与麋鹿同坈，鸟兽为伍，将坠陷坈阱，不复久也。

【块兮鞠，】块，独处貌。匍匐为鞠。

【当道宿。】夜止曰宿。言己孤独无耦，块然独处，鞠然匍匐，当道而踬卧，无所栖宿也。

【举世皆然兮，馀将谁告？】举，与也。言举当世之人皆行佞伪，当何所告我忠信之情也？

【斥逐鸿鹄兮，】鸿鹄，大鸟。

【近习鸱枭。】鸱枭，恶鸟。

【斩伐橘柚兮，】橘柚，美木。

【列树苦桃。】苦桃，恶木。言君亲近贪贼奸恶之人，而远仁贤之士也。

【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便娟，好貌。屈原以竹自喻。言有便娟长好之竹，生于江水之潭，被蒙润泽而茂盛，自恨放流而独不蒙君之惠也。

【上葳蕤而防露兮，】葳蕤，盛貌。防，蔽也。

【下冷冷而来风。】冷冷，清凉貌。言竹被润泽，上则葳蕤而防蔽雾露，言能有所覆也。下则冷冷清凉可休庇也。以言己德上能覆盖于君，下能庇荫于民。

【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柏之异心。】竹心空，屈原自喻志通达也。柏心实，以喻君暗塞也，言己性达道德，而君闭塞，其志不合，若竹柏之异心也。

【往者不可及兮，】谓圣明之王尧、舜、禹、汤、文、武也。

【来者不可待。】欲须贤君，年齿已老，命不可待也。

【悠悠苍天兮，莫我振理。】悠悠，忧貌。振，救也。言己忧愁思想，则呼苍天。言己怀忠正，而君不知，群下无有救理我之侵冤者。

【窃怨君之不寤兮，吾独死而后已。】言己私怨怀王用心暗惑，终不觉寤，令我独抱忠信，死于山野之中而已。

沉江

【惟往古之得失兮，】言己思念古者，人君得道则安，失道则危，禹汤以王，桀纣以亡。

【览私微之所伤。】伤，害也。言己又观人君私爱佞谗，受其微言，伤害贤臣者，国以危殆也。楚之无极、吴之宰噽是也。

【尧舜圣而慈仁兮，后世称而弗忘。】言尧舜所以有圣明之德者，以任贤能，慈爱百姓，故民至今称之也。

【齐桓失于专任兮，夷吾忠而名彰。】夷吾，管仲名也。管仲将死，戒桓公曰：竖刁自割，易牙烹子，此二臣者不爱其身，不慈其子，不可任也。桓公不从，使专国政。桓公卒，二子各欲立其所传公子。诸公子并争，国乱无主，而桓公尸不棺，积六十日，虫流出户。故曰失于专任，夷吾忠而名著也。

【晋献惑于丽姬兮，申生孝而被殃。】已解于《九章》篇中。

【偃王行其仁义兮，荆文寤而徐亡。】荆，楚也。徐，偃王国名也。周宣王之舅申伯所封也。《诗》曰：申伯番番，既入于徐。周衰，其后僭号称王也。偃，谥也。言徐偃王修行仁义，诸侯朝之三十馀国，而无武备。楚文王见诸侯朝徐者众，心中觉悟，恐为所并，因兴兵击之而灭徐也。故《司马法》曰：国虽强大，忘战必危。盖谓此也。

【纣暴虐以失位兮，周得佐乎吕望。】卒怒曰暴。贼害曰虐。言殷纣暴虐以失其位，周得吕望而有天下也。

【修往古以行恩兮，封比干之丘垄。】小曰丘，大曰垄。言武王修先古之法，敬爱贤能，克纣，封比干之墓以彰其德，宣示四方也。

【贤俊慕而自附兮，日浸淫而合同。】才敌千人为俊。浸淫，多貌也。言天下贤能英俊，慕周之德，日来亲附，浸淫盛多，四海并合，皆同志也。

【明法令而修理兮，兰芷幽而有芳。】言周家选贤任士，官得其人，法令修理，故幽隐之士皆有嘉名也。

【苦众人之妒予兮，】言己患苦楚国众人妒我忠直，欲害己也。

【箕子寤而佯狂。】箕子，纣之庶兄，见比干谏而被诛，则被发佯狂以脱其难也。

【不顾地以贪名兮，心怫郁而内伤。】言己欲效箕子佯狂而去，不顾楚国之地，贪忠直之名，念君暗昧，心为伤痛而怫郁也。

【联蕙芷以为佩兮，过鲍肆而失香。】言仁人联结蕙芷，服之于身，过鲍鱼之肆，则失其性而不芬香也。以言己积絫忠信，为谗人所毁，失其忠名也。

【正臣端其操行兮，反离谤而见攘。】谤，讪也。攘，排也。言正直之臣，端其心志，欲以辅君，反为谗人所谤讪，身见排逐而远放也。

【世俗更而变化兮，伯夷饿于首阳。】言当世俗人皆改其清洁，化为贪邪，当若伯夷饿于首阳，而身垂功名也。

【独廉洁而不容兮，叔齐久而逾明。】叔齐，伯夷弟也。言己独行廉洁，不容于世，虽饥饿而死，幸若叔齐久而有荣名也。

【浮云陈而蔽晦兮，使日月乎无光。】言谗佞陈列在侧，则使君不聪明也。

【忠臣贞而欲谏兮，谗谀毁而在帝。】言忠臣正其心欲谏其君，谗毁在旁，而不敢言也。

【秋草荣其将实兮，微霜下而夜降。】微霜杀物，以喻谗谀。言秋时百草将实，微霜夜下而杀之，使不得成熟也。以言谗人晨夜毁己，亦将害己身，使其忠名不得成也。

【商风肃而害生兮，】商风，西风。肃，急貌。

【百草育而不长。】言秋气起，则西风急疾而害生物，使百华不得盛长，以言君令急促，刬伤百姓，使不得保其性命也。

【众并谐以妒贤兮，】谐，同也。

【孤圣特而易伤。】言众佞相与并同以妒贤者，虽有圣明之智，孤特无助，易伤害也。

【怀计谋而不见用兮，岩穴处而隐藏。】士曰隐，宝曰藏。言己怀忠信之计，不得列见，独处岩穴之中，隐藏而已。

【成功隳而不卒兮，】隳，坏也。

【子胥死而不葬。】言子胥为吴伐楚破郢，谋行功成，后用谗言，赐剑弃死，故言死而不葬也。

【世从俗而变化兮，随风靡而成行。】言当世之人，见子胥被害，则变心从俗，以承上意，若风靡草，群聚成行而罗列。

【信直退而毁败兮，虚伪进而得当。】言信直之臣，被蒙谮毁，而身败弃。虚伪之人，进用在位，而当显职也。

【追悔过之无及兮，岂尽忠而有功。】言君进用虚伪之臣，则国倾危，追而自悔，亦无所及也。己欲尽忠直之节，终不能成其功也。

【废制度而不用兮，务行私而去公。】言在位之臣，废先王之制度，务从私邪，背去公正，争欲求利也。

【终不变而死节兮，惜年齿之未央。】言己执守清白而死忠直，终不变节，惜年齿尚少，寿命未尽，而将夭逝也。

【将方舟而下流兮，冀幸君之发蒙。】大夫方舟，士特舟。蒙，僮蒙也。言我将方舟随江而浮，冀幸怀王开其蒙惑之心而还己也。

【痛忠言之逆耳兮，恨申子之沈江。】申子，伍子胥也。吴封之于申，故号为申子也。哀痛忠直之言忤逆君耳，使之恚怒，若申胥谏，吴王杀而沈之江流也。

【愿悉心之所闻兮，遭值君之不聪。】悉，尽也。听远曰聪。言己欲尽忠竭其所闻，陈列政事，遭值怀王暗不聪明，而不见纳也。

【不开寤而难道兮，不别横之与纵。】纬曰横，经曰纵。言君心常惑而不可开寤，语以政道，尚不别缯布经纬横纵，不能知贤愚亦明矣。

【听奸臣之浮说兮，绝国家之久长。】言君好听邪说之臣，虚言浮说，以自误乱，将绝国家累世久长之禄也。

【灭规矩而不用兮，背绳墨之正方。】言君为政，灭先圣之法度而不施用，背弃忠直之臣，以自倾危。

【离忧患而乃寤兮，若纵火于秋蓬。】蓬，蒿也。秋时枯槁，言君信任佞谀，不虑艰难，卒遭忧患，然后乃觉，若放火于秋蒿，不可救制也。

【业失之而不救兮，尚何论乎祸凶？】言君施行业以失道，身将危殆，尚复论国之祸凶，岂不晚哉？

【彼离畔而朋党兮，独行之士其何望？】言彼谗佞相与朋党，并食重禄，独行忠直之士当复何望？宜穷困也。

【日渐染而不自知兮，】稍积为渐，污变为染。

【秋毫微哉而变容。】锐毛为毫，夏落秋生。言君用谗邪，日以渐染，随之变化，而不自知，若秋毫更生，其容微眇，而日长大也。

【众轻积而折轴兮，原咎杂而累重。】咎，过也。言车载众轻之物，以折其轴而不可乘，其过咎由重絫杂载众多之故也。以言国君听用群小之言，则坏败法度而自倾危也。

【赴湘沅之流澌兮，恐逐波而复东。】言己心清洁，不能久居浊世，故赴湘沅之水，与流澌俱浮，恐遂乘波而东入大海也。

【怀沙砾而自沈兮，不忍见君之蔽壅。】砾，小石也。言己所以怀沙负石，甘乐死亡，自沈于水者，不忍久见怀王壅蔽于谗佞也。

怨世

【世沉淖而难论兮，】沈，没也。淖，溺也。

【俗今峨而参嵯。】岒峨、参嵯，不齐貌。言时世之人沉没财利，用心淖溺，不论是非，不别忠佞，风俗毁誉，高下参嵯，贤愚合同，上不任贤，化使然也。

【清泠泠而歼灭兮，】清泠泠，以喻洁白。歼，尽也。灭，消也。

【溷湛湛而日多。】溷湛湛，喻贪浊也。言泠泠清洁之士，尽弃销灭，不见论用；贪浊之人，进在显位，日以盛多。

【枭鸮既以成群兮，玄鹤弭翼而屏移。】言贪狼之人，并进成群，廉洁之士，敛节而退也。

【蓬艾亲入御于床笫兮，】笫，床箦也，以喻亲密。

【马兰踸踔而日加。】马兰，恶草也。踸踔，暴长貌也。加，盛也。言蓬蒿萧艾入御房中，则马兰之草踸踔暴长而茂盛也。以言佞谄见亲近，则邪伪之徒踊跃而欣喜也。

【弃捐药芷与杜衡兮，馀柰世之不知芳何。】言弃捐芳草忠正之士，当柰世人不知贤何。

【何周道之平易兮，然芜秽而险戏。】险戏，犹言倾危也。言周家建立德化，其道平直公方，所覆无失，而言芜秽倾危者，心惑意异也。以平直为倾危，则以忠正为邪枉也。《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高阳无故而委尘兮，】高阳，帝颛顼也。委尘，坋尘也。言帝颛顼圣明克让，然无故被尘翳，言与帝共工争天下也。《淮南子》曰：颛顼与共工争为帝。

【唐虞点灼而毁议。】点，污也。灼，灸也。犹身有病，人点灸之。言尧、舜至圣，道德扩被，尚点灸谤毁，言有不慈之过，卑父之累也。

【谁使正其真是兮，】言佞人妄论，以善为恶，乃非讪圣王，当谁使正其真伪乎？己以忠被罪，固其宜也。

【虽有八师而不可为。】八师，谓禹、稷、卨、皋陶、伯夷、倕、益、夔也。言尧、舜有圣贤之臣八人，以为师傅，不能除去虚伪之谤乎？疾谗之辞也。

【皇天保其高兮，后土持其久。】言皇天保其高明之姿，不可逾越也，后土持其久长，不可掘发也。贤人守其志分，亦不可倾夺也。

【服清白以逍遥兮，偏与乎玄英异色。】玄英，纯黑也，以喻贪浊。言己被服芬香，履修清白，偏与贪浊者异行，不可同趣也。

【西施是々而不得见兮，】西施，美女也。是々，好貌也，《诗》曰：“好人是々”也。

【嫫母勃屑而日侍。】嫫母，丑女也。勃屑，犹媻姗，膝行貌。言西施是々，仪容姣好，屏不得见；嫫母丑恶，反得媻姗而侍左右也。以言亲近小人，斥逐君子也。

【桂蠹不知所淹留兮，】桂蠹，以喻食禄之臣也。言桂蠹食芬香，居高显，不知留止，妄欲移徙，则失甘美之木，亡其处也。以言众臣食君之禄，不建忠信，妄行佞谄，亦将失其位，丧其所也。

【蓼虫不知徙乎葵菜。】言蓼虫处辛烈，食苦恶，不能知徙于葵菜，食甘美，终以困苦而臒瘦也。以喻己修洁白，不能变志易行，以求禄位，亦将终身贫贱而困穷也。

【处湣湣之浊世兮，今安所达乎吾志。】言己居浊溷之世，无有达我清白之志也。

【意有所载而远逝兮，固非众人之所识。】识，知也。言己心载忠正之志，欲远去以求贤人君子，固非众人所能知也。

【骥踌躇于弊輂兮，】踌躇，不行貌。

【遇孙阳而得代。】孙阳，伯乐姓名也。言众人不识骐骥，以驾败车，则不肯进，遇伯乐知其才力，以车代之，则至千里，流名德也。以言俗人不识己志，亦将遇明君，建道流化，垂功业也。

【吕望穷困而不聊生兮，遭周文而舒志。甯戚饭牛而商歌兮，桓公闻而弗置。】皆解于《离骚经》。

【路室女之方桑兮，孔子过之以自侍。】路室，客舍也。言孔子出游，过于客舍，其女方采桑，一心不视，喜其贞信，故以自侍。

【吾独乖刺而无当兮，】乖，差也。刺，邪也。

【心悼怵而耄思。】耄，乱也。九十曰耄。言古贤俊皆有遭遇，我独乖差，与时邪剌，故心中自伤怵惕，而思志为耄乱。

【思比干之恲々兮，】恲々，忠直之貌。

【哀子胥之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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