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大同学校
作者:冯自由
本作品收录于《革命逸史

丙申,余年十五,余父遗余偕谭赓(谭发之弟)同肄业于东京晓星学校。校为法国天主教会所立,以法文为主,英、日文副之,生徒约二百人,旅横滨欧美儿童占三分之二,馀为日人,华人则余二人而已。西童因吾国人少,以为可欺,恒歌中国人污秽Chinese people,too much dirty一语,以示侮辱,且于运动场中屡向余等寻衅殴击,余不能堪,为自卫计,尝以爪伤西童,致为校长惩罚。因是西童多呼余为猫,对余等益恣狂殴。余二人不得已每于休息期间,匿于厕所附近之小院避之。西童凶者求余不得,乃扬言华人多患腹泻。余在此校四月,卒以不堪西童帝国主义之压迫,退学归横滨。余父乃托陈少白力劝余回校,余有苦难言,但云不愿习法文而已。丁酉冬,大同学校成立,余遵父命入学,徐勤(号君勉)任校长,专以救国勉励学生,每演讲时事时,恒慷慨激昂,闻者莫不感动。教室上黑板及课本书面皆大书标语曰:“国耻未雪,民生多艰,每饭不忘,勖哉小子"十六字,师徒每日罢课时必大呼此十六字口号始散。又编短歌曰:“亡国际,如何计;愿难成,功莫济。静言思之,能无恧愧!勖哉小子,万千奋励!”使学生逐日诵之。事为日本报纸所知,乃将大同学校标语揭载报端,谓支那人觉悟国耻,即于日本不利,唤起彼国人注意。时学生受此兴奋教育之熏陶,咸具救国思想。余为校中高材生,每试均列前茅,因而志大言大,有扶危定倾舍我其谁之概。尝榜一联于书室左右曰:“大同大器十七岁,中国中兴第一人”,为余父所见,斥余为大言不惭。余有和同学方庆周诗云:“漫天阴雨夕阳沉,一片弦歌万木森。七十门人闻大道,三千诸佛听梵音。众生普渡师尊志,社稷匡扶弟子心。同学少年多努力,我言时事泪沾襟。”徐勤于讲学之暇复承康有为命,以振兴孔教为务,每星期日,生徒须对孔子像前行三跪九叩礼。有基督教学生赵子彬因拒绝拜跪,被教员陈荫农迫令退学,因此与华侨基督教徒大生恶感。徐闻帝国大学文学院长根本通明博士为日本孔教徒领袖,乃盘辫发于顶,易西服,赴东京访之,使学生方庆周任译事。根本为日本第一流汉学家,素蓄长发,效汉代装束,见徐易西服而来,大异,肃然曰:“贵国崇奉孔圣人者,亦效夷狄之服乎?”徐赧然不能对,遂于此协商中、日共同阐扬儒道之法,横滨侨商亦多和之。遂于戊戌年(一八九八)孔子诞日,假中华会馆大举庆祝,日本名士莅会者数十人。会场孔子像旁悬一联曰:“同种同文复能同教相联未许西欧逞虎视;大清大日从此大成并合遥看东亚庆麟游。”自兹而后,康徒在横滨之势力益根深蒂固矣。是年夏间,清帝下令变法,康、梁俱特受知遇,言新学者咸以为中国中兴在此一举。大同学校教师亦沾沾自喜,所出课题,均属歌颂圣君誉扬新政之作。余早列名兴中会籍,居家复饱聆总理、少白、衢云诸人革命排满论调,至是乃于论文中痛言非我种类其心必异之理。略谓清主愈英明有为,则汉族愈不利,彼之厉行新政,实一种愚民政策,吾人有志救国,应从根本设想云云。徐勤读余文,深滋不悦,乃传余大加申斥,并再三诫余勿为邪说所惑。无何,清帝变法顿挫,康、梁同亡命日本,校中更采用戊戌政变记康梁诗集为教材。己亥(一八九九年)春,康有为将赴加拿大,徐勤以余略谙英语,爰商诸余父,欲使余随行。余知康为人专制怪僻,故谢绝之。是年夏,梁启超拟向横滨侨商集款创设高等大同学校于东京,特于大同学校选优级生数人,至其小石川寓所讲学,余与冯斯栾、曾广勷、郑云汉预焉。时章炳麟初至东京,亦下榻梁宅,余之识章自此始。九月高等大同学校成立,余遂转学该校。横滨大同学校自是永为康党根据地。直至民国十二年遭遇大地震之厄,始无形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