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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王象荩主仆谊重 巫翠姐夫妇情乖

  却说次日正是清明佳节,家家插柳。王氏坐在堂楼,绍闻请安已毕,王氏便叫王象荩来楼上说话。这王象荩怎肯怠慢,急上堂楼,站在门边。王氏道:“前话一句儿休提。只是当下哩过不得。王中,你是个正经老诚人,打算事体是最细的。如今咱家是该怎么的办法呢?你一家三口儿,都回来罢。”王象荩道:“论咱家的日子,是过的跌倒了,原难翻身。但小的时常独自想来,咱家是有根柢人家,灵宝爷是个清正廉明官,如今灵宝百姓,还年年在祠堂里唱戏烧香。难说灵宝爷把一县人待的辈辈念佛,自己的子孙后代,就该到苦死的地位么?灵宝爷以后累代的爷们,俱是以孝传家的,到如今这街上老年人,还说谭家是一辈传一辈的孝道。我大爷在世,走一步审一步脚印儿,一丝儿邪事没有,至死像一个守学规的学生。别人不知道,奶奶是知道的,小人是知道的。大相公听着,如今日子,原是自己跌倒,不算迟也算迟了;若立一个不磨的志气,那个坑坎跌倒由那个坑坎爬起,算迟了也算不迟。”王氏道:“王中,你这话我信。你大爷在世,休说白日做事,就是夜间做个梦儿,发句呓语,也没有一点歪星儿。或有哭醒之时,我问他是怎的了。你大爷说,是梦见老太爷、老太太说话。或有狠的一声醒了时节,我问他,你大爷笑道,方才梦见某人有遭厄的事,‘我急的生法救他,把我急醒了。’真是你大爷是好人。争乃大相公不遵他的教训,也吃亏我见儿子太亲。谁知是惯坏坑了他。连我今日也坑了。王中你只管设法子,说长就长,说短就短,随你怎的说我都依,不怕大相公不依。”这正是:无药可医后悔病,急而求之莫相推。

  却说王氏,一向知识介半精细半糊涂之间,怎的前十年,恁的个护短,如今忽然闪出点亮儿来?原来妇人性情,全跟着娘家为依归。二十年闺阁,养成拘墟笃时之见,牢不可破,坚不可摧。若嫁与同等人家,这婆子家兑上半斤,娘家配上八两,便不分低昂。若嫁与名门盛第,样样都看为怪事,如何不扭拗起来。这王氏若不是近日受了难过,如何能知王象荩是个好人。

  这也是俗话说的好,“饿出来的见识,穷出来的聪明”。况且王春宇是个伶俐生意人,一向与姐姐说话,总是推崇谭孝移,不曾奉承自己姊妹。所以今日王氏,才微有个悔而知转的意思。倘若王春宇是个倚亲靠故的人,就不能做这宗小小发财的生意。到那门户支持不住时,这富厚姊丈,就有些千不是万不是了;这自己姐姐,就女中丈夫,闺阁须眉起来。联成一气打成一块,这谭绍闻家私,王隆吉早领作本钱,并不待王紫泥、张绳祖摆弄,即夏鼎有寻缝觅璺的手段,早已疏不间亲矣。

  闲中旁论,暂且搁过。王氏要叫王象荩、赵大儿母女仍旧进来。王象荩道:“小的还该在那边住。”王氏道:“我今日已知道你是好人,叫你当家,为甚的你不进来?”王象荩道:“小的进来,那菜园子就荒了,鞋铺子生意,也没人照看。”王氏道:“你那意儿,怕这两宗我有撤回之意?”王象荩道:“小人从来没有把这当成是赏小人的。如今我若把这宗带进宅来,这一碗水,也泼不下放荒之火。我存留一点儿,后来自有用处。回想我大爷临死时,说我没他虑事深远。今日看来,我大爷原是为我王中的意思。今奶奶没我虑事深远,我王中又何尝是为我自己。”这王象荩口中说著,眼中早已流下泪来。从来至诚可以感人,这王氏也不肯再强了。只说:“吃了饭,你回去。闲了就来,何如?”王象荩道:“少闲就来,住下商量办事。小的如何肯不来的。”王氏道:“你叫他娘儿两个来住住,我心里也想他们。”王象荩道:“原说过几日来送韭菜莴苣来,既奶奶想他们,明日早晨就到。”王氏道:“你吃了饭回去,把上坟花糕捎一篮子与闺女吃。”王象荩道:“是。”及王象荩饭后走时,王氏又把来的酒壶,灌了一壶醋。王象荩手提一篮花糕,酒壶中陈醋,又喜又悲。贤哉王中,真不愧“象荩”两字也!

  却说王象荩与主母说话,绍闻为甚的一声也不言语?总因自己做了薅毛子孙,一心只怕母亲与王象荩提起坟树两个字,所以一辞不敢轻发。这巫氏在东楼听的明白。绍闻到自己住楼,巫氏道:“你又不是赵氏孤儿,为甚的叫王中在楼上唱了一出子《程婴保孤》?”绍闻道:“偏你看戏多!”巫氏道:“看的戏多,有甚短处?”绍闻道:“像您这些小户人家,专一信口开合。”巫氏道:“你家是大家子,若晓得‘断机教子’,你也到不了这个地位。”绍闻笑道:“你不胡说罢。”巫氏道:“我胡说的?我何尝胡说?”绍闻有了恼意,厉声道:“小家妮子,少体没面,专在庙里看戏,学的满嘴胡柴。”这巫氏粉面通红道:“俺家没体面,你家有体面,为甚的坟里树一棵也没了,只落了几通‘李陵碑’?”

  谚云:“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这一句坟树,恰中绍闻之所忌,伸手向巫氏脸上指了一指头。这巫氏把头一摆,发都散了,大哭大闹。绍闻心有别故,怒从羞起,恶向胆生,脚踢拳殴,打将起来。王氏急忙吆喝道:“小福儿,你要打下祸么?”这绍闻一声喊道:“我是不要命了!”王氏急劝道:“您小两口子,从来不各气,为甚的这一遭儿,就如仇人一般?”

  看官有所不知:大凡人之喜怒,莫不各守分寸。如事有三分可恼,就恼到三分,旁人视之,亦不为怪。若可恼只应三分,却恼到十分不可解,这其中就有别故,对人难以明言之处。绍闻与巫氏虽非佳偶,却是少年夫妇,你贪我爱之时,况且素无嫌隙,为甚的有了“我不要命”这等狠话?这个缘故,一笔写明,便恍然了。巫氏原生于小户,所以甘做填房者,不过热恋谭宅是个旧家,且是富户。如今穷了,巫氏一向也就有“苏秦妻不下机”的影子。这绍闻今卖坟树,是他午夜心中不安的事,对人本说不出,自问又欺心不得,如热锅中蚂蚁,是极难过的。所以小两口子一言不合,就如杀人冤仇一般,这个既不认少体没面四个字,那个就不要命。这是人情所必至,却为旁观所不解。自此谭巫夫妇反目难以重好。

  巫氏嚷道:“你就办我个老女妇宗。”绍闻怒道:“我就休了你。咱两个谁改口,就不算人养的!我如今叫一顶轿子,你就起身,再不用上我家来。”巫氏道:“不来你家帮体面,省的死了埋大光地里。”绍闻道:“我家光地,还不埋你哩。”火上浇油,即去街上雇了一顶轿子,说:“轿来了,咱们各人散罢。”巫氏果然挽了头发,罩了首帕,即便起身。轿夫道:“这样惹气的事,俺们也不敢抬的。”却是王氏说:“到娘家住几天消消气,我在家里擘画这一个。你们只管抬罢。”巫氏果然含怒而去。

  却说巫氏每日看戏,也曾见戏上夫唱妇随,为甚的这样激烈?这也有个缘故。从来傲虽凶德,必有所恃。翠姐未出闺之时,本有百数十金积蓄。迨出嫁后,母亲巴氏代为营运,放债收息,目今已有二百馀两。所以巫氏在谭宅,饮食渐渐清减,衣服也少添补,不如回家照料自己银钱,将来发个大财,也是有的。所可虑者,闺女在娘家积私财,银钱少时,这兄弟子侄们说是某姐姐几姑姑的,替他出放长利钱;但积聚渐多之后,将来兄弟子侄,必有“我家怎得替别人做生意,你家银钱是何年何月何日,同谁立约交与我的?”等话,姊妹翻脸,姑侄角口,此势之所必至。从来《女训》上,不曾列此一条,就是“生旦丑末”上,也没做过一宗完本。巫氏何由知后来落空?只凭著当下一点忿气,便把“三从”中间一从抹煞。这后悔也不必为之先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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