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中山记历 (伪续) (轶) 浮生六记
卷六 养生记道 (伪续)
作者:沈复
* 据包笑天、郑逸梅先生所言,后二记是王文濡 (均卿) 托人伪作,非沈复原文。后来经一些专家学者考证,指出这两卷内容,应出自后人伪撰,并非沈氏原书。


      自芸娘之逝,戚戚无欢。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读《坎坷记愁》,而余所遭之拂逆可知也。

      静念解脱之法,行将辞家远出,求赤松子于世外。嗣以淡安、揖山两昆季之劝,遂乃栖身苦庵,惟以《南华经》自遣。乃知蒙庄鼓盆而歌,岂真忘情哉?无可奈何,而翻作达耳。余读其书,渐有所悟。读《养生主》而悟达观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将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措其间矣。又读《逍遥游》,而悟养生之要,惟在闲放不拘,怡适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痴情,得勿作茧自缚矣乎!此《养生记道》之所以为作也。亦或采前贤之说以自广,扫除种种烦恼,惟以有益身心为主,即蒙庄之旨也。庶几可以全生,可以尽年。

      馀年才四十,渐呈衰象。盖以百忧摧撼,历年郁抑,不无闷损。淡安劝余每日静坐数息,仿子瞻《养生颂》之法,余将遵而行之。调息之法,不拘时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谓摄身使如木偶也。解衣缓带,务令适然。口中舌搅数次,微微吐出浊气,不令有声,鼻中微微纳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咽下,叩齿数通。舌抵上腭,唇齿相着,两目垂帘,令胧胧然渐次调息,不喘不粗。或数息出,或数息入,从一至十,从十至百,摄心在数,勿令散乱。子瞻所谓“寂然、兀然、与虚空等也”。如心息相依,杂念不生,则止勿数,任其自然。子瞻所谓“随”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须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静中光景,种种奇特。子瞻所谓 “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见性,不但养身全生而已。出入绵绵,若存若亡,神气相依,是为真息。

      息息归根,自能夺天地之造化,长生不死之妙道也。

      人大言,我小语。人多烦,我少记。人悖怖,我不怒。澹然无为,神气自满。此长生之药。《秋声赋》云:“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人常有多忧多思之患,方壮遽老,方老遽衰。反此亦长生之法。舞衫歌扇,转眼皆非。红粉青楼,当场即幻。秉灵烛以照迷情,持慧剑以割爱欲。殆非大勇不能也。

      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于卉木,不如寄其情于书画。与对艳妆美人何异?可省许多烦恼。范文正有云:“千古贤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即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勿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身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云云。乃劝其中舍三哥之帖。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

      放翁胸次广大,盖与渊明、乐天、尧夫、子瞻等,同其旷逸。其于养生之道,千言万语,真可谓有道之士。此后当玩索陆诗,正可疗余之病。

      浴极有益。余近制一大盆,盛水极多。浴后,至为畅适。东坡诗所谓“淤槽漆斛江河倾,本来无垢洗更轻”,颇领略得一二。

      治有病,不若治于无病。疗身,不若疗心。使人疗,尤不若先自疗也。林鉴堂诗曰:“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还当把念医。只是心生心作病,心安那有病来时。”此之谓自疗之药。游心于虚静,结志于微妙,委虑于无欲,指归于无为,故能达生延命,与道为久。

      《仙经》以精、气、神为内三宝;耳、目、口为外三宝。常令内三宝不逐物而流,外三宝不诱中而扰。重阳祖师于十二时中,行住坐卧,一切动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摇不动;谨守四门,眼 、耳、鼻、口,不令内入外出。此名养寿紧要。外无劳形之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

      益州老人尝言:“凡欲身之无病,必须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乱求,心不狂思,不贪嗜欲,不着迷惑,则心君泰然矣。心君泰然,则百骸四体,虽有病,不难治疗。独此心一动,百患为招,即扁鹊华佗在旁,亦无所措手矣。”

      林鉴堂先生有《安心诗》六首。真长生之要诀也。诗云:

      我有灵丹一小锭,
      能医四海群迷病。
      些儿吞下体安然,
      管取延年兼接命。
      安心心法有谁知,
      却把无形妙药医。
      医得此心能不病,
      翻身跳入太虚时。
      念杂由来业障多,
      憧憧扰扰竟如何。
      驱魔自有玄微诀,
      引入尧夫安乐窝。
      人有二心方显念,
      念无二心始为人。
      人心无二浑无念,
      念绝悠然见太清。
      这也了时那也了,
      纷纷攘攘皆分晓。
      云开万里见清光,
      明月一轮圆皎皎。
      四海遨游养浩然,
      心连碧水水连天。
      津头自有渔郎问,
      洞里桃花日日鲜。

      禅师与余谈养心之法,谓:“心如明镜,不可以尘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与晦庵所言:“学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视,耳毋妄听,口毋妄言,心毋妄动,贪慎痴爱,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过扰,既事不可留住;听其自来,应以自然,信其自去。忿恐惧,好乐忧患,皆得其正。”此养心之要也。

      王华子曰:“斋者,齐也。齐其心而洁其体也,岂仅茹素而已。所谓齐其心者,澹志寡营,轻得失,勤内省,远荤酒。洁其体者,不履邪径,不视恶色,不听淫声,不为物诱。入室闭户,烧香静坐,方可谓之斋也。诚能如是,则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碍,可以却病,可以长生。”

      余所居室,四边皆窗户;遇风即阖,风息即开。余所居室,前帘后屏,太明即下帘,以和其内映;太暗则卷帘,以通其外耀。内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则身安矣。

      禅师称二语告我曰:“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有生,谓妄念初生。杀生,谓立予铲除也。此与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

      孙真人《卫生歌》云:

      卫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并大醉。
      三者若还有一焉,须防损失真元气。

      又云:

      世人欲知卫生道,喜乐有常嗔怒少。
      心诚意正思虑除,理顺修身去烦恼。

      又云:

      醉后强饮饱强食,未有此生不成疾。
      入资饮食以养身,去其甚者自安适。

      又蔡西山《卫生歌》云:

      何必餐霞饵大药,妄意延龄等龟鹤。
      但于饮食嗜欲间,去其甚者将安乐。
      食后徐行百步多,两手摩胁并胸腹。

      又云:

      醉眠饱卧俱无益,渴饮饥餐尤戒多。
      食不欲粗并欲速,宁可少餐相接续。
      若教一顿饱充肠,损气伤脾非尔福。

      又云:

      饮酒莫教令大醉,大醉伤神损心志。
      酒渴饮水并啜茶,腰脚自兹成重坠。

      又云:

      视听行坐不可久,五劳七伤从此有。
      四肢亦欲得小劳,譬如户枢终不朽。

      又云:

      道家更有颐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

      凡此数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谓老生常谈。

      洁一室,开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陈列玩器,引乱心目。设广榻、长几各一,笔砚楚楚,旁设小几一。挂字画一幅,频换;几上置得意书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张。心目间,常要一尘不染。

      晨入园林,种植蔬果,芟草,灌花,莳药。归来入室,闭目定神。时读快书,怡悦神气。时吟好诗,畅发幽情。临古帖,抚古琴,倦即止。知己聚谈,勿及时事,勿及权势,勿臧否人物,勿争辩是非。或约闲行,不衫不履,勿以劳苦徇礼节。小饮勿醉,陶然而已。诚然如是,亦堪乐志。以视夫蹙足入绊,伸就羁,游卿相之门,有簪佩之累,岂不霄壤之悬哉!

      太极拳非他种拳术可及。太极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种拳术之意义。太极,乃一圆圈。太极拳即由无数圆圈联贯而成之一种拳术。无论一举手,一投足,皆不能离此圆圈;离此圆圈,便违太极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动则已,动则皆不能离此圆圈,处处成圆,随虚随实。练习以前,先须存神纳气,静坐数刻;并非道家之守窍也,只须屏绝思虑,务使万缘俱静。以缓慢为原则,以毫不使力为要义,自首至尾,联绵不断。相传为辽阳张通,于洪武初奉召入都,路阻武当,夜梦异人,授以此种拳术。余近年从事练习,果觉身体较健,寒暑不侵。用以卫生,诚有益而无损者也。

      省多言,省笔札,省交游,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养心耳。

      杨廉夫有《路逢三叟》词云:

      上叟前致词,大道抱天全。
      中叟前致词,寒暑每节宣。
      下叟前致词,百岁半单眠。

      尝见后山诗中一词,亦此意。盖出应璩 ,璩诗曰:

      昔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
      年各百岁馀,相与锄禾麦。
      往前问三叟,何以得此寿?
      上叟前致词,室内姬粗丑。
      二叟前致词,量腹节所受。
      下叟前致词,夜卧不覆首。
      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

      古人云:“比上不足,比下有馀”。此最是寻乐妙法也。将啼饥者比,则得饱自乐;将号寒者比,则得暖自乐;将劳役者比,则优闲自乐;将疾病者比,则康健自乐;将祸患者比,则平安自乐;将死亡者比,则生存自乐。

      白乐天诗有云:

      蜗牛角内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随富随贫且欢喜,不开口笑是痴人。

      近人诗有云:

      人生世间一大梦,梦里胡为苦认真?
      梦短梦长俱是梦,忽然一觉梦何存!

      与乐天同一旷达也!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此不知为谁氏所作,读之而若大梦之得醒,热火世界一贴清凉散也。

      程明道先生曰:“吾受气甚薄,因厚为保生。至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后完。今生七十二年矣,较其筋骨,于盛年无损也。若人待老而保生,是犹贫而后蓄积,虽勤亦无补矣。”

      口中言少,心头事少,肚里食少。有此三少,神仙可到。
      酒宜节饮,忿宜速惩,欲宜力制。依此三宜,疾病自稀。

      病有十可却:静坐观空,觉四大原从假合,一也;烦恼现前,以死譬之,二也;常将不如我者,巧自宽解,三也;造物劳我以生,遇病少闲,反生庆幸,四也;宿孽现逢,不可逃避,欢喜领受,五也;家庭和睦,无交谪之言,六也;众生各有病根,常自观察克治,七也;风寒谨访,嗜欲淡薄,八也;饮食宁节毋多,起居务适毋强,九也;觅高明亲友,讲开怀出世之谈,十也。

      邵康节居安乐窝中,自吟曰:

      老年肢体索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
      万事去心闲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
      炎天傍竹凉铺簟,寒雪围炉软布。
      昼数落花聆鸟语,夜邀明月操琴音。
      食防难化常思节,衣必宜温莫懒增。
      谁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

      养生之道,只“清净明了”四字。内觉身心空,外觉万物空,破诸妄想,一无执着 ,是曰“清净明了”。

      万病之毒,皆生于浓。浓于声色,生虚怯病。浓于贷利,生贪饕病。浓于功业,生造作病。浓于名誉,生矫激病。噫,浓之为毒甚矣!樊尚默先生以一味药解之,曰“淡。”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笑,谷答樵讴,万境自闲,人心自闹。

      岁暮访淡安,见其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月光,至昧爽,但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但恐于神爽未必有助也。”

      馀年来静坐枯庵,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幽谷,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湖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似有所得。陈白沙曰:“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抑亦养寿之真诀也。

      圣贤皆无不乐之理。孔子曰:“乐在其中。”颜子曰:“不改其乐”。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论语》开首说乐。《中庸》言“无人而不自得”。程朱教寻孔颜乐趣,皆是此意。圣贤之乐,余何敢望,窃欲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之乐云耳。

      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余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午睡数刻,焚香垂幕,净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也。

      乐即是苦,苦即是乐。带些不足,安知非福?举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热光景即是冷消息。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铸圣贤,劫以炼仙佛也。

      牛喘月,雁随阳,总成忙世界;蜂采香,蝇逐臭,同是苦生涯。劳生扰扰,惟利惟名。牿旦昼,蹶寒暑,促生死,皆此两字误之。以名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为虿而螫心,心之神损矣。今欲安心而却病,非将名利两字,涤除净尽不可。

      余读柴桑翁《闲情赋》,而叹其钟情;读《归去来辞》,而叹其忘情;读《五柳先生传》,而叹其非有情、非无情,锺之忘之,而妙焉者也。余友淡公,最慕柴桑翁,书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语余曰:“诗何必五言?官何必五斗?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谓逸矣!余梦中有句云:“五百年谪在红尘,略成游戏;三千里击开沧海,便是逍遥。”醒而述诸琢堂,琢堂以为飘逸可诵。然而谁能会此意乎?

      真定梁公每语人: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也。

      曾有乡人过百岁,余扣其术。答曰:“余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欢,从不知忧恼。”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

      昔王右军云:“吾笃嗜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我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右军可谓自得其乐矣。放翁梦至仙馆,得诗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余居禅房,颇擅此胜,可傲放翁矣。

      余昔在球阳,日则步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挑灯读白香山、陆放翁之诗。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坐,与之相对,如见其襟怀之澹宕,几欲弃万事而从之游。亦愉悦身心之一助也。

      余自四十五岁以后,讲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决不令之入。譬如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近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适之象矣。

      养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时时谨慎耶!

      张敦复先生尝言:“古之读《文选》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 。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者,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蚁虫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闲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

      余之所居,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气和,无歆羡,亦无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乐也。

      圃翁曰:“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且遭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静,其苦为何如耶!故读书为颐养第一事也。

      吴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园,颇具泉石之胜,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观,诚养神之胜地也。有天然之声籁,抑扬顿挫,荡漾余之耳边。群鸟嘤鸣林间时,所发之断断续续声,微风振动树叶时,所发之沙沙簌簌声,和清溪细流流出时,所发之潺潺淙淙声。余泰然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之穹苍,真是一幅绝妙画图也。以视拙政园,一喧一静,真远胜之。

      吾人须于不快乐之中,寻一快乐之方法。先须认清快乐与不快乐之造成。固由于处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还从己心发长耳。同是一人,同处一样之境,甲却能战胜劣境,乙反为劣境所征服。能战胜劣境之人,视劣境所征服之人,较为快乐。所以不必歆羡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异雪上加霜,愈以毁灭人生之一切也。无论如何处境之中,可以不必郁郁,须从郁郁之中,生出希望和快乐之精神。偶与琢堂道及,琢堂亦以为然。

      家如残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烟,才如遣电,余不得已而游于画,而狎于诗,竖笔横墨,以自鸣其所喜。亦犹小草无聊,自矜其花,小鸟无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诗一画始成。与梅相悦,与禽相得,与峰相立,与霞相揖,画虽拙而或以为工,诗虽苦而自以为甘。四壁已倾,一瓢已敝,无以损其愉悦之胸襟也。

      圃翁拟一联,将悬之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竹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鲜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斯为善于摄生也。

      心无止息,百忧以感之,众虑以扰之,若风之吹水,使之时起波澜,非所以养寿也。大约从事静坐,初不能妄念尽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于无念,如水之不起波澜。寂定之馀,觉有无穷恬淡之意味,愿与世人共之。

      阳明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录此以为读书之法。

      汤文正公抚吴时,日给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鸡,公知之,责之曰:“恶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为分所应尔;不知甘脆肥腻,乃腐肠之药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饮食不节。俭以养廉,澹以寡欲。安贫之道在是,却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贪屠门之嚼,食物素从省俭。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复用矣,庶不为汤公所呵乎。

      留侯、邺侯之隐于白云乡,刘、阮、陶、李之隐于醉乡,司马长卿以温柔乡隐,希夷先生以睡乡隐,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谓白云乡,则近于渺茫;醉乡、温柔乡,抑非所以却病而延年;而睡乡为胜矣。妄言息躬,辄造逍遥之境;静寐成梦,旋臻甜适之乡。余时时税驾,咀嚼其味,但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粱枕耳。

      养生之道,莫大于眠食。菜根粗粝,但食之甘美,即胜于珍馔也。眠亦不在多寝,但实得神凝梦甜,即片刻,亦足摄生也。放翁每以美睡为乐。然睡亦有诀。孙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真未发之妙。禅师告余,伏气,有三种眠法:病龙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龟鹤眠,踵其膝也。余少时,见先君子于午餐之后,小睡片刻,灯后治事,精神焕发。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后,于竹床小睡,入夜果觉清爽。益信吾父之所为,一一皆可为法。

      余不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殁,一切世味,皆生厌心;一切世缘,皆生悲想,奈何颠倒不自痛悔耶!近年与老僧共话无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少忏宿愆。献佛以诗,餐僧以画。画性宜静,诗性宜孤,即诗与画,必悟禅机,始臻超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