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野子内篇 中华文库
泾野子内篇 作者:吕柟 明 |
序
章序(门人进贤章诏著)
夫君子之立言,以明道也,然必以立德为本,而言斯可传也。诏尝慨夫世之立论者亦多矣,乃或德之不立,而徒为新奇高远之谈,则言虽工弗传也,虽传弗远,尚安望其道之明哉!
盖自濂、洛、关、闽之后,尧、舜“精一执中”之传湮,孔、颜、曾、孟之道不讲于天下久矣。吾师泾野先生振起关中,方其盛年已大魁天下,列职翰林,纳诲经筵,中间多见忤于时。是故先后立朝不逾五稔,而家食者数年,与群弟子讲学于云槐精舍,于东林书屋,乐其教者有纪绿焉。嘉靖初,以言官荐召用,又以言谪判解州,兴解梁书院之教,及与王端溪公往复问答,而门人邱东鲁、王光祖辈皆有录焉。戊子春,起仕南曹,至今尚宝,四方学者多从之,讲道于柳湾,于鹫峰东所。诏不敏,幸分半席于门下,爰与新安胡友大器、金坛王友标泊诸同门者数百人,日闻至教,亲炙既久,各纪录之。日积月累,不啻数十万言,一皆道德之精微,身心之至要,为学之大方,经世之大务,与夫天地鬼神之奥,古今人物之辩,巨细精粗之毕举,圣贤王道之具昭。程子曰“谈经论道则有之,鲜有及治体者”。“如有用我,正心以正身,正身以正朝廷”之数言者,非先生之谓乎!况所言论,皆因一时门人士友之问,即随以答,初岂有意于文!惟至理中涵,出言为训,多扩前贤所未发,于学者深有力。疑者开之使释,蔽者通之使明,难者处之以易,过不及者引抑之于中,曲成而不遗,中正而不艰,广大而有伦。易曰:“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先生之言,一以至诚为本,以躬行为急,以忧世为心,凿凿乎皆身有之,非徒言者。故善观先生者,不于其言,而于其德也,此之谓合一之道也。
诸录既备,诸生及门虽甚久,鲜得全见。今年秋,诏偕大器诸友叩请数四,乃得遍观而庄诵之,窃仰叹曰:“圣贤道统之传,尽在是矣。”间尝与程友默、张友重光、王友缙、陈友昌积辈数子参互校阅,大器诸友欲谋刻之,以公于天下后世,而先生之志则甚不欲传也。然先生之心每倦倦然,欲天下之人同归于善道斯慰也,世有至宝,岂能终韫而不为传世之器哉!矧不惟是,五经四书泊诸子史,皆有以阐明之,精义奥旨有释,是皆足传于世,不在语录中。若夫先生之道德文章,完名茂实,则固天下人能知之,天下士夫有公论在,污不至阿其所好也。
嘉靖十一年岁次壬辰十二月吉日,书于芜湖舟中
陈序(门人泰和陈昌积著)
昌积读夫子语录,至“拳拳立诚居敬”之训,曰:“呜呼!是可以观躬行矣。”夫立教者,未始不先其亹者也,然行质而言华,厥亦本末之理。孔子上圣,犹伤其行之不逮也,乃曰:“文,吾犹人,而躬行未有得。”斯固未易一二与浅学论也。邹鲁尚矣。宋兴,二程绍学濂溪,志士比介,惟尹,游,杨、刘稍能以躬行寤寐其师,以故旷然发蒙,所诣甚伟。其他诸人,质有张弛,觉有早暮,不兔求扶于言钥,于是有所谓答问者矣。然他日竟厌之也,且曰:“贤辈在此,只学某话说。”噫!其故可知也。
子年十七八,既梦见明道、东莱,升阶质疑。夫世殊若此,所居如彼,而获梦见,何也?盖志至梦赴,自然之应。程子曰:“孔子梦周公,则圣人存诚处。信以传信,又何惑焉!”今天下谈子之学,或云粹行不贰,甚似明道,或云择地蹈之,志在并生。顷,昌积事子于鹫峰也,则见其被服歠饮,谈默容止,与众酬物,细忽渺窈咸兢兢,所以为学而日焜耀宠茂也,可不谓内明外庄,鞠躬君子哉
至授门人,则各因其资质所近,才力所盈缩而裁成焉,非不默传,艰其人也。昌积来学也晚,意念悼忽。尝从章宣之侍子,子因问仁体,两人对各泛常。子久乃言曰:“宣之质甚笃实,但过计科第;陈生质稍颖,恨大骛露。故吾正好不遑恤其他。宣之仁体也,聪明睿知;守之以愚,陈生之仁体也,盍各省诸?”两人如教而往践焉,则颇令彼此之身咸免不祥,且损内疚矣。昌积愚乃然,而况贤者躬行大较,此又彰彰著明也。
于是更从诸同志备录,凡门人所问子答,及六经括释,并口授门人指要,萃为帙,欲一究诸根本,恶睹世俗暗于大较,猥持扬浮长短之说,竞胜自遂哉!后有同志,自省览焉。
嘉靖十二年岁次癸巳仲春望前三日书
程序(门人歙县程默著)
默凡再禀学泾门,于鹫峰东所得诸语录读之。读已,乃载拜稽首,为之说曰:是纪也,其纪夫子之昕言乎!夫子之言,平正通达,会道之精,根诸行者也,岂特言乎!抑纪夫子之行,纯懿端恪,立道之极。宣诸言者也,岂特行乎!夫言行,一道也。言者,心之声也;行者,心之为也;心者,道之蕴也。心与道一,则言即行,行即言,可以差殊观哉!是故言行一致,则举迩也而远寓焉,举卑也而高寓焉,不离夫人伦日用之常,而天地鬼神之奥尽焉。是为言行合一之学,是所以为道也。
是道也,孔子尝教诸门人矣,故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为孔氏之教也。而诸门人有若子贡者,且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又曰:“夫子不言,则小子何述焉?”是岐精粗、离言行而二之者也。夫文章之显设,其非性命之微乎!力行之敦笃,其非言教之精乎!一贯之喻,孔子所以成赐也,故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夫天则“不言而信”,道之出也;“默而成之”,人所以进于道,盖将拟天也。为学而至孔氏,则一天矣,又何待于拟哉!赐也能求言于行,求性命于文章,则亦其庶几乎!
是录也,其孔氏之传乎!其夫子传孔氏以教人乎!若曰特以语言求,其亦赐氏之得闻文者乎!今之学,多事言面遗行,事虚而遗实。病更荒于赐也,纪录者其亦有忧世之心乎!是为序。
嘉靖癸巳春三月望日谨序
卷一
云槐精舍语第一
(正德年中语门人解梁王光祖编门人白水廉 介录)
介问观书。先生曰:“其上以我观书,其次以书观我,其次以书观书。”“何谓也?”曰:“其上,行有馀力而学文,可以作圣;其次,体圣人言,可以作贤;其次,恣记诵之博,无身心之实。误天下苍生者,皆以书观书者也。”
济宁李继祖学于云槐精舍,问士焉。先生曰:“士有五贵。天地之气,生物则均也,独厚于士。是故不为草木鸟兽,为人,一贵;不为夷狄,为中国人,二贵;不为中国人之女,为中国人之男,三贵;不为中国男之农工商贾而为士,四贵;夫为士则上可以为尧、舜、周、孔,下可以为颜、曾、思、孟,五贵。”继祖曰:“自今敢不自贵,以即鸟兽乎!”
周生问治乱之故。先生曰:“中人而与君子为友,则为君子;中人而与小人为友,则为小人。世多中人,不择友,故治日少,乱日多。”
先生曰:“唐诗惟张九龄、元结可观也。杜子美虽有忧国爱民之意,乃溺于辞而不反。”
先生常喜读王虎谷题杨震四知诗,云:“若教暮夜无金馈,方信先生待物诚。”以为得务本之意。
何子仲默曰:“今之谈道者,犹作文之无益也。”先生曰:“言于是行于是者有矣,不言于是行于是者,未之有也。且舍是而不言,忘言则不能,乱言则不敢。”
用问鬼神。先生曰:“三代下知鬼神而敬事之者,其邵尧夫乎!故其言曰:‘思虑未起,鬼神莫知:不由乎我,更由乎谁?’於戏!此君子之所以慎其独也。”
诗问嵇康、阮籍。先生曰:“其庶乎节矣,君子不如是之废也。忍亲弃礼以避祸,知义命者不为也,故文中子曰:‘道不足而器有馀。’”
动问邵尧夫。先生曰:“隐而不僻,乐而不流,其学圣人而未大者乎?前定之数,又何其不惮烦也。”
先生谓九川子曰:“吾于汉文得四罪焉,前有张禹、杨雄,后有马融、胡广;吾于唐诗得四贤焉,前有韩休、张九龄,后有张巡、元结。”九川子曰:“汉文之罪者无杜钦、谷永,唐诗之贤者无杜甫、韩愈邪?”曰:“钦、永虽可罪,其文浅,故其责小;甫、愈虽可贤,其诗溺,故其道微。”
陈诏问:“自汉以来诗亡,何谓也?”先生曰:“观风之官不设而风亡,王道废而雅亡,谄道兴而颂亡。”“李白、杜甫何如?”曰:“二子应博学宏辞科则可矣,于诗则未也。然而君子犹有取焉者,辞有近乎史者也。”“潘岳、刘琨、江淹、鲍照、二陆、三谢、沈、宋如之何?”曰:“乱世之作也,宜勿有于世矣。”问曹植、王粲、刘桢、阮籍。曰:“其汉之衰乎!然而涂斯人之耳目者,则自是耳。”问韦孟、苏武、陶潜。曰:“赖有此欤!其鹤鸣、蓼莪、考盘之亚乎!故君子不知风不足以成俗,不知雅不足以立政,不知颂不足以敦化。”
刘子静斋问为治。先生曰:“社学习琢句,而废洒扫礼乐之节,大学习程文,而废正心修身之道,欲天下之治,未见其有日也。”
夏子于中言:“岁贡士当官,不及例贡士也。例贡士壮,授之以政则多兴;岁贡士老,授之以政则多废也。”曰:“异哉!子奚不即选商贾乎?且今之所谓兴政者,多取于逢迎,今之所谓废政者,多病于簿书,如其如是,而后政也使岁贡士,不塞之以例贡士,则其仕皆年壮而志强,而又济之以诗书,顾不美哉!如岁贡士,为学官者简其贤者、能者、廉者、勤者,以参有司而用之,彼有不思敏于教而良于政者,非人也。”
路子苦其子之读书也,约熟一书与一衣焉。先生曰:“此利之也。夫教之以义,而以利诱之,其不汩于利者几希。如其子能百卷也,又将何以与之乎?其不信莫大焉。不信以利,非所以诲其子也。”路子悔而改之。
子言问为国之患。先生曰:“莫大乎四逆。”“何也?”曰:“退贤进不肖则逆,罚功赏幸则逆,弃介尚和则逆,贱义贵利则逆。国有一逆则弱,有二逆则昧,有三逆则乱,有四逆则亡。”
有仕于京者,继母且死,乃谋奔丧。而祭,先继母乎?先先母乎?先生曰:“丧不葬,不祭,又何先后之问耶?且子父存乎?”曰:“父存。”曰:“父存,虽丧亦主之矣,而况于祭耶?子有哭号而已,不得而馀谋也。”
霄问:“管晏孰优?”先生曰:“平仲之功不及夷吾,夷吾之德不及平仲。平仲而遇桓公,某知其优于夷吾也。”
卧碑有里选之实,监规有贤良方正之意。提学考文而不问卧碑,司成拨历而不问监规,欲得真材以成治,不亦难乎!
叔用问:“尹和靖记程正叔语曰:‘凡学者,学处患难贫贱也,若富贵荣达,即不须学。’如何?”先生曰:“此或其偏辞也。夫富贵荣达而不学,鲜不斯淫矣。”
先生谓崔叟曰:“天下有道,诸司崇礼,天下无道,诸司崇法。天地和,伏生之辈寿,天地不和,颜子之辇天。”
士问:“孟子哀旷安宅舍正路者何?”先生曰:“仲尼以夕死为可,子舆以偷生为哀。死也犹弗死也,生也犹弗生也。”
介为王者仁心自然论,来献焉。先生曰:“此宋太祖之假仁,史氏之谀言也,介恶得又从而申之乎?”阶曰:“何?”曰:“宋祖之封韩通,岂其真仁乎?”
孙世其问申鉴。先生曰:“荀仲豫,其董子之俦乎!其文质直而真切。”
张伊问谥法。先生曰:“后世可谓大易矣,其胡能沮劝耶!故凡为翰林者,累官至师保,皆谥‘文’,他官虽或经天纬地弗论焉;凡为将领者,累官至侯伯,皆谥‘武’,他官虽或运筹决策不论焉。不有后日之公论,则王安石、朱元晦之皆‘文公’也,谁其辨之哉!”
曲沃杨㫤曰:“友有娶妻于他县者,女在途而友之母死,如之何?”先生曰:“女奔丧而不返,夫则居庐,终丧而婚,礼也。今子之友奚为也?”曰:“妇居丧于室,夫居庐于墓。”曰:“善哉!可与几礼矣。”
子谓九功曰:“耕田不深无高稼,治学不深无端行。”
先生谓叔钺曰:“见善而不恶,则或有为之之时矣;见善而恶,则无为之之时矣。见恶而不好,则或有去之之时矣;见恶而好,期无去之之时矣。故君子以取初心焉。”
王子曰:“凡山之下,皆水道也。故山之土石层垒,洪水过而累之耳。”先生曰:“王子求形不求意矣。夫‘立地之道曰柔与刚,’故西北之山入地不穷其底,东南之水接天不见其际。抑如王子之言也,天之星辰日月,岂天河过而累之乎?”
学者有畏嫉于俗,而欲为内方外圆之行者,以同。先生曰:“夫内方外圆者,大贤以上事也,初学而然,为人丧已甚矣。夫内方外圆者,乃德盛后见之,亦非圣人有意于内之方、外之圆也。”学者改之。
先生谓子言曰:“汉匡衡治诗,足以说王化矣,而其身不兔于赃败。圣学之废,岂独今日哉!故君子贵行不贵言。”
爵问今之使四方不辱君命者。先生曰:“其惟黄忠宣公乎!交趾百馀年而不叛,皆忠宣公之政也。使于北虏有杨善,惜乎福也,未死建文之难耳。”
权用问闾阎之苦,风俗之害。先生曰:“里老之不选德,小学之不选师,乡饮之不选贤,欲以安民而善俗,吾未见其有日也。”“何其已细乎?”曰:“平天下亦犹是也。”
西安之地,秋税亩一斗,夏税五升。及其久也,秋地沽而不售,皆归贫人,夏地皆归富人。有司以布折税者,夏匹布石有二斗,秋止折半,于是贫富滋相悬,先生遇二司辄言之。门人曰:“夫子不属事,此言何也?”曰:“苟得贫富均,又何属事之为辞!且昔者王端毅公在南直隶也,调停官粮民粮之偏,令官粮抵斗实收,而民粮加耗以补之,南人至于今颂之。又安知二司者无王公之徒邪?大抵买田,夏秋税均过割可也。”
正德七八年间,皇储未立,盗起而群臣忧。言官屡请,弗建也。先生曰:“是执政者之过耳。”霄曰:“何谓也?”曰:“祖宗法:亲王居十王府邸,俟储立而后行。”
霄问河子仲默。先生曰:“其诗有汉魏之风,是可取也。其文袭六朝之体,不可取也。然而其人则美矣。”问李献吉。曰:“为曹、刘、鲍、谢之业,而欲兼程、张之学,可谓‘系小子失丈夫’矣。”问康德函。曰:“汉马迁之材也,其学之博犹未逮耳。”问马伯循。曰:“见善而能聚,见恶而能劝,其志远哉!”问张仲修。曰:“直而敏,足以同政矣。”
先生曰:“利刃虽割易缺,利口虽辩易沮,君子养德以为贵。”
诗问周礼。先生曰:“即孔子之答诸弟子耳。”“何谓也?”曰:“天以一气化生万物,圣人以一贯曲成群贤,王者以一理分统众职,其义一也。夫周礼行,天下无穷民。”
先生谓诗曰:“汉光武,至富贵也;严子陵,至贫贱也。后世论光武犹有贬,谕严子陵无不褒,故君子贵立志。”
诗问:“逍遥游不亦乐乎?”先生曰:“不然。周恶夫尧德之大也,托为藐姑射之四子以小之耳,故曰学鸠、斥鷃笑鲲鹏,朝菌、蟪蛄笑灵椿。其忿嫉孰甚焉!不然,彼宜甘心洴澼絖矣,奚羡夫鬻不龟手之方,以获裂地之封哉!大言不能盖其情,其是之谓欤?若夫疏水则乐在其中,箪瓢则不改其乐,斯孔、颜之逍遥游也。”
夏子曰:“今之不知时务而好谈经者,皆腐儒也。”先生曰:“六经尽时务也,第读经者弗知耳。如其知经也,必不敢背经矣。”
云槐精舍语第二
(正德年中语门人渭南张伊录)
君子习文不如习行,习行不如习心。习心以忠信,而文行在其中矣。
李子论乐。先生曰:“书不云乎:‘德惟善政,政在养民。’九韶之舞,九德之歌,皆以此耳。故凤凰仪、鸟兽舞,后于时雍风动也。”曰:“杜夔、周朴、祖孝孙如何?”曰:“末之哉!昔者予之幼稚也,偕群儿吹葱叶,击瓦砾以嬉戏,今忆其乐,虽虞廷鸣球祝莫过焉。夫民方诅怨,而三子拳拳于金石累黍之讲,若由君子观之,皆欺君耳。”曰:“贾谊请兴礼乐,文帝未遑,史氏讥之何也?”曰:“此史氏之不学也。夫文帝未遑,卒成富庶之政。武帝用李延年、司马相如,虽赤雁、天马、芝房亦造乐歌,海内益耗,可鉴已。”
吴季札、曹子藏、鲁权盻,周之伯夷叔齐也。夏侯令女之材为近之。
先王制服止于五者,义也;先王制刑止于五者,仁也。不义则情不能行,不仁则性不能尽。仁义者,先王处死生之道也。
诗问:“史约之作,何谓也?”先生曰:“尚书、春秋,上世之经也,志详而事略,不兼其传,大贤不能达其故;秦纪、汉书以下,后世之史也,事详而志略,不裁其芜,白首不能举其悉。”
印问止盗。曰:“建官惟贤。”问御夷。曰:“莅事惟能。”“何谓也?”曰:“官贤则民安而盗寝,事能则政举而远人格。”
孙世其问:“一贯何似?”先生曰:“读易及春秋可见矣。”“然则忠恕之说非欤?”曰:“易与春秋言忠恕。”“何也?”曰:“‘天地变化草木蕃’,卦爻变化仁义行,褒贬变化纲纪立。”
叔用问政。先生曰:“养民以限田,举民以四科,简民以府兵,教民以六行;君用程颢,臣辅汉文,可以行政矣。”“程颢、汉文皆亡矣,柰之何?”曰:“主上之资类尧舜,岂惟汉文乎?臣下之贤有颜孟,岂惟程颢乎?故有不妨贤之执政,则堤颐至;有不逢恶之执政,则汉文兴。”
季聪问:“巷伯‘刺幽王,寺人伤于谗而作’者何?”先生曰:“谗至是则无人之可容矣。故节南山、正月、十月之交,见幽王用人之失也;雨无正、小旻,见用谋之矢也。故小宛虽百姓亦惧其祸矣,是皆本于谗也。故小弁,谗及妻子也;巧言,谗及大夫也;何人斯,谗及公卿也;巷伯,谗及寺人也。故谷风以下言其乱。”
伊问:“昔者,尧请致天下于许由,有诸?”先生曰:“比庄周自大之言也。尧之仁知如此,其神天也;舜之孝弟如彼,其圣贤也。尧犹家试之以九男二女,国试之以五典百揆,积二十八载而后禅,圣人之传天下若是重也。许由而让天下,可谓弃硕果于鹪鹩,投玉食于偃鼠,则亦不仁且知矣。”
涛问:“仲尼不毁誉者何?”先生曰:“昔者,夫子尝曰:‘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故法言曰:传其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夫子耳顺者也,其奚毁誉哉!”
颛问:“孟子屡期齐梁之君之王,则司马氏疑孟、李氏常语、郑氏折衷讥孟子忍心忘周,无君臣之义者,果然乎哉?且孟子尝卑管仲晏婴,彼管晏又何尝废周也。”先生曰:“不然。凡孟子之所谓王,主救民而言,如其救民也,王自归之。三氏所谓王,主篡位而言,如其篡位也,民亦叛之,又安有所谓王乎!且管晏之时,楚独称王,天下犹诸侯也。故管晏以其君霸。孟子之时,韩赵魏大夫也,已为王,况诸侯乎!故孟子以其君王。管晏时可尊王而不尊,孟子时当兴王而不能,故孟子卑管晏而称文王。”
格天存乎信,建功存乎仁,使力存乎度,敬上存乎忠,慈下存乎公。
孙宪副用吉尝谓言官曰:“诸公未得百寮之实,辄因毁誉以劾人,何也?”言官曰:“若缄默,人则以为旷职耳。”孙子曰:“朝廷作养人材,官至二司亦难矣。未实而逐之去,以为尽职也,去者不亦冤乎?”以告。先生曰:“盍语之曰:‘所言之是非大小,关在己之得失高下。’彼将知惧而不肯计恩仇矣。”
先生谓介曰:“非尽性不足以事亲,尽性所以至命也。非执礼不足以事君,执礼所以从义也。”介曰:“何?”曰:“昔者,仲尼谓叶公子高曰:‘天下有大戒二:命也,义也。子之事父,命也,不可懈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故事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事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先生谓:“韩退之有美才焉,惜乎未见大道,故其文尔难也。”薛生曰:“王仲淹何如?”曰:“其在韩子之上乎,又何比拟之多邪!若曰所居而变,所言而通,其董仲舒、诸葛孔明、程伯淳乎!三子者,求、予之所不逮也。”
雷问明。先生曰:“穷理而已矣。”问公。曰:“循理而已矣。故由理则为君子,不由理则为小人。”“何谓也?”曰:“形也者,气也;气也者,理也。不能于理,即不能于气。”
求安莫如治病,求善莫如治过。病去则体安,过去则行善。今之中庸之论,皆乡愿之徒之为也。是以君子深嫉焉,为其假圣言以妨贤而病国也。
玺问:“君子之所乐如何?”先生曰:“君子有五乐,皆三乐之绪也。一曰方正自遂,为国作纪,二曰履经奉典,为国作士,三曰廉淑别慝,为国作官;四曰教行政安,为国作民;五曰垂勋昭亲,为国作风。”
文王之后,视民如伤者,其惟我太祖乎!进善如不及,惩恶如去毒。
诗问诗。先生曰:“诗之亡久矣。三代之诗,或感于物,或缘于政,或有怀而兴,其辞典可教也,其情迩可咏也。后汉以来,设题目,苦思虑,盖其所短,侈其所长,悦人耳目,迷人心志。诗终不可以咏,不可以教,诗之亡久矣。必不得已,其民间之歌谣乎,犹有风乎尔。”
先生谓霄曰:“吾未见甘贫者也,居翰林而见何子粹夫焉,一布袍六七年。”
霄问周茂叔。先生曰:“有德人也。方黄叔度,则又有言矣。”问程伯淳。曰:“如其师。”问正叔。曰:“伯淳之弟也。”问朱元晦。曰:“博学笃志,切问近思而已矣。”问张子厚。曰:“方伯淳则不足,方元晦则有馀。伯淳已近乎化,元晦亦几于大。张子之化十三,其大十九。”同陆子静。曰:“斯其人聪明远见若浮于元晦,但其力行实未至耳。”
先生曰:“罪莫大于妨贤,恶莫极于非圣。”陈诏曰:“不有不忠之罪大乎?不有不孝之恶极乎?”曰;“惟其妨贤,而后天下之为不忠者众;惟其非圣,而后天下之为不孝者广。故罪恶止于身者小,及于天下者大。”
蜀人朱季连言:“鸨贼猖獗四年矣,不如立其酋长,令自抚之也”先生曰:“果若此,后有效者如唐田承嗣、宋李继迁,畴克御之乎?”曰:“既立之,后复诛之,奚为不可?”曰:“今且不能诛,况于倒太阿而授之柄乎!”
先生谓秦子曰:“始廉而终污者,其廉亦谓之污,利也;始公而终私者,其公亦谓之私,名也:始刚而终懦者,其刚亦谓之懦,血气也。不为利驱,不为名动,不为血气使,终始其道,动与天合者,君子也。”
继祖问:“宋齐梁陈之不振者何?”先生曰:“鲍、谢、江、孔、徐、庚、沈、谢为之也。”曰:“数子诗且文。”曰:“兹其所以不振也,其志与道可悲矣。使天下随风而靡者其谁乎?且其反君事仇,正与后趾冯道等,又何足与论诗与文哉!”
卷二
云槐精舍语第三
(门人高陵权世用录)
先生游云槐,谓高玺曰:“学者有三多,有四寡。”玺曰:“何谓也?”曰:“寡言则行力,寡动则静深,寡交则业专,寡欲则理明,是谓四寡。多学则德积,多思则几研,多就吉人则为之也易,是谓三多。”
先生曰:“晚唐之文浮于靡,晚宋之文浮于俚,以修圣人之道,皆难也。”子言曰:“初唐、初宋之文可以入圣乎?”曰:“子未习魏徵乎?导君如盂水;子未习程颢乎?待士如扣锺。”“然则程子何以讥魏子主事仇乎?”曰:“功过不相掩。”
西里子曰:“子贡货殖,夫子以为不受命。颜子箪瓢,夫子贤之。师夫子者,必皆不食以死乎?”陈子曰:“岂以子贡既足而又求富耶?”先生曰:“亦观其心耳。若子贡货殖以给父母妻子之养,而非猗顿、计然之意,虽炎帝神农不禁也。若颜子箪瓢,少动其心而改其乐,虽饿且死,孔子弗贤也。”
刘子论建文、永乐之人材,而称解缙、杨士奇之为杰也。先生曰,“夫人材论于太平之时则贵文,论于御侮之际则贵武,论于狱讼钱壳则贵廉,论于危国亡世则贵节。夫建文、永乐之间,西安之张𬘘、泰和之周是修、真宁之景清、贵池之许观,其杰乎,解、杨其愧诸!”曰:“齐泰、李迪、黄子澄、方孝孺之死甚烈,此亦非杰邪?”曰:“致建文之亡则可罪,死建文之难则可录。”
先生曰。“端居暗室,终年而不外想者,斯其人可以入市朝。”
渭川周子问异端。先生曰:“古之异端犹可辟也,今之异端不可辟也。古之异端犹异类也,今之异端则同类也。挟术数者,世称才儒;闲诗赋者,世称雅儒;记杂丑者,世称博儒;趋时而竞势者,世称通儒;谈玄者,世称高儒;临事含糊淹滞者,世称老儒;蹈袭性命之言者,世称理儒。斯非皆为孔子之书者乎?然误天下苍生者,皆此异端也,老佛其细诸!”
诗问:“山巨源进贤不言,死而后,天子出其奏于朝。王仲淹与其密,不与其仁者何?”先生曰:“出处,君子之大节也。巨源初与嵇康称魏七贤,其志壮矣。比晋取魏,反面事之,位至吏部,虽放达者亦丧。斯叔夜之绝交也,奚其仁!”
先生曰,“今之戏谐者,皆好名嗜利之徒也。”何子柏斋曰:“奚至是乎?”曰:“既欲谄乎俗,又欲献其敏。献敏则欲有闻,谄俗则思固位。误天下苍生者,皆此夫也。”
先生曰:“君子修存,小人修亡;君子修寿,小人修夭。”
介问:“唐蕃将代汉将如何?”先生曰:“此明皇之惑于太真也,故禄山肆行无忌耳。诗刺幽王之致其乱,曰:‘艳妻煽方处。’”
先生曰:“陈寿之志、范甯之春秋,皆思过半矣。故王仲淹取其志。”陈诏曰:“王充、张衡之文何如?”曰:“不足称也,其志则微夫。”
庚午之冬,戚党百户魏荣自京过泾野,言:“东方之盗,今大猖獗,称王矣。往年各边如荣辈请袭,替于司马门者数百人,若给以戎马,略示赏罚,今当荡定久矣。乃用京兵,京兵素役于宦寺,而不知简,是委羊虎口耳,寻见其滋蔓也。”先生甚壮之。越二年,盗贼遍天下,始徽边师而民力殚。先生曰:“呜呼!以大司马之见不及一士卒,宜数年天下之未定也。”
先生曰:“孟轲、董仲舒之后,得道之深者,其惟隋王通乎!若在孔门,当雍、商之间矣。”介曰:“续诗续书,人咎其僭经,中说,人咎其拟论语者何?”曰:“诗书不续,何以见后世之衰,为来告邪?若中说,多发前人之奥,其行则王子之志也,其文则薛收、姚义之笔也,可尽议乎!”
大仁废勇,大义废利,大礼废文,大智废谋,大信废盟,大化废教,大德废言,大孝废命,大忠废谏。九废者,圣人之所以异于人也。
介问:“魏相白去副封,可以防奸乎?”先生曰:“惜乎未探其本也。并封事而去之,则三代矣。一曰:“其如世变之难何?”曰,“高帝、文景之世,虽有对策,尚未封事也。距此方数十年耳,去之则何有!且相因许史而白去副封,宜乎其不知本也。然其论兵论灾异,则犹有皇矣、康诰之风焉。”又曰:“自汉以后,封事亦不可无。”
介问:“学孔子自何人始?”先生曰:“自颜子始。”“学颜子自何人始?”曰:“自程伯淳始。”“学伯淳自何人始?”曰:“自尹彦明始。故知孔子者莫如颜子,知程子者莫如尹子。”
先生曰:“林虑马敬臣,某之畏友也。弘而正,益之以信,斯可与穷理,温而恭,益之以义,斯可与尽性;明而审,益之以果,斯可与知命。”
秦子西涧曰:“为政专治豪强,则贫弱安矣。”先生曰:“有意为此,亦非政体。诗云:‘王道如砥,其直如矢。’”康子对山曰:“至公之言也。”
子实问:“寺人之害奈何?”先生曰:“洪武之世如周文武,其寺人皆庶常吉士矣,故莫闻其名也;永乐之世如汉文武,其寺人皆贤良方正矣,故莫称其事也。正统以后有蟒衣,自王振始也;成化以后有玉带,自汪直始也。王振内窃丝纶之命,汪直外操抚按之权,是三阳、陈、王辈之罪也。”
先生谓伯需曰:“某少事周垣曲,其洒扫应对之节,可得而闻矣;童事樊河阴,其勤励俭约之风,可得而闻矣;弱事高龙湾、和获嘉,其温恭慈祥之懿、仁厚无为之度,可得而闻矣;壮事孙大行,其严毅持正之矩、博大英锐之范,可得而闻矣。然今皆未能有一存焉,如之何其勿思也!”
先生曰:“孔庙从祀之舛,亦由仕路乎!”薛生曰:“何也?”曰:“汲黯、丙吉、苏武、黄宪、陈实、郭泰、诸葛亮、宋璟、韩休、尹焞而不祀,马融、杨雄而祀何河也?”曰:“数子无著述。”曰:“七十子之祀者,亦有不知其名者,著述安存乎?夫祀也,纪德则人务实,纪言则人务名。世之治乱所系也,共可苟乎!”
先生曰:“志在荣身者,未必能荣其身;志在荣名者,未必能荣其名。故君子以正心为本,务实为要。”仁者可亲,义者可畏。可亲则为善者众,可畏则为恶者孤。
世其问:“朱子一封事数万言,何其已富乎?”先生曰:“必若此焉,老师宿儒读之,亦欠伸思睡矣,况幼冲之主哉!然则道之不行,亦在我者之过乎!”
诗问:“格物者何?”先生曰:“其亦程子主一之说乎!”“何谓也?”曰:“如目有视面、视膝、视足及淫视、勿视之不同也,格而知之,以必行耳。言动诸物皆然也。故大学旧本以修身知本为知至也。”“朱子所补格物之章非欤?”曰:“未尝亡也,又何补之有!且如其补,为所谓当世不能究其辞,累世不能殚其用也。”“然则朱子必以‘格致诚正’告君者何?”曰:“此邵尧夫所谓‘生姜树上结’也,道之所以不行乎!夫不审其宜而骤语之,虽耆儒犹或病焉,于幼冲之主难矣哉!易有‘纳牖’‘遇巷’,孟子有好货色之对,其亦未之格邪!”
崔子洹野曰:“今有拟经为言者,人皆讥其非。”先生曰:“拟经而言,必拟经而行矣。如其行之戾经也,人之讥也宜矣。且今为诗者拟李杜,为文者拟韩柳,人不以为非也,拟经而讥何哉!易不云乎:‘拟议以成其变化。’”
欲蔽仁,利蔽义。何以去欲?无物;何以去利?无我。无我然后能正物,无物然后能正我。故仁义者,君子之所以参天地也。
先生见竹林七贤图,叹曰;“在国无君,在家无亲,在前无魏,在后无晋,在朝无政,在乡无俗者,七子也。”
董仲舒,汉之醇儒也,其初有功于孔子之道者乎!孟轲之俊,邪说又息,扎子之道大明于世,自董子始。
先生谓桑子曰:“古之圣人,说礼乐者莫如孔子,故曰‘人而不仁如礼乐何’,又曰‘礼云乐云,玉帛锺鼓云乎哉’。然则玉帛锺鼓亦有废之而用者,有用之而废者。故世治矣,无此不足为损,世乱矣,有此不足为益。故君子探其本。”
忠信哉,斯司马君实也!兼之以张子厚之礼,而王道备矣。西里子曰:“吾阅人众矣,多言术诈可以笼民而获上,谓忠信者无用之本也,而子独言之何?”先生曰:“嗟乎!兹世之所以可忧也。夫忠信之行有三;一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二曰知礼必为;三曰朴实无闻。一焉者,圣也;二焉者,贤也;三焉者,愚也。不愚不圣又弗贤焉,某不知之矣。”
霄问:“史约之始伏羲者何?”先生曰:“圣人之好古者莫如孔子,然系易则自伏羲以下,删诗书则自唐虞以下,其上莫言也。故伏羲之前不得而详,伏羲之后不得而略。”
先生谓陈诏曰:“唐诗不废,天下不治;汉文不兴,天下不平。”诏曰:“何谓也?”曰:“汉文质而简,措之则易行,唐诗虚而靡,有之则奚用!故兴汉文则人敦行,谁不周勃、汲黯哉!贵唐诗则人滋邪,谁不吕温、元稹哉!”
霄问:“《通鉴》帝魏,《纲目》帝蜀,史约则主汉而平书征伐云者何?”先生曰:“凡一统则称带。帝魏自中原而言,帝蜀自接汉而言,皆偏辞也。平书共实乎!犹战国之例,赧王殁,虽东周君不得称帝也。”曰:“王莽已一统,不存新纪者何?”曰:“建武元年,帝孺子始弑于临泾,又何新纪之先存!”
言问,“郑子产及申屠嘉同师伯昏瞀人,子产耻嘉之兀也,每出入不与并。嘉遂以形骸之外耻子产,嘉其德充欤?”先生曰:“嘉其德充则弗兀矣。夫子产不耻其同门而耻其出入,是舍门而出入也,师其何如哉!是嘉非子产之友,瞀人非子产之师,兹庄周之诞乎!”
先生谓舜谟曰:“君子正其体,而后观衣裳之章;奠其室,而后观山藻之饰。志不足而荣华其言,难以适治矣。壬仲淹谓陆机文:‘予不信也,不然何父子兄弟皆不保乎!’呜呼!道不足而攻文者,可以戒矣。”
东林书院语第四
(门人高陵权世用录)
用问;“镇守之害,使人不能聊生,何也?”先生曰:“此非知制敕者之过邪!故不为作欺人敕,则朝廷奚遣?故不为作欺人敕,则镇守奚害?彼镇守者,又何足道哉!”
伊问:“书终于秦誓者何?”先生曰:“秦誓其可以作圣乎!夫人不患于有过,患于有过不知悔而改也。悔而改之,虽秦穆也,尧舜皆可为矣。故书以二典始,以秦誓终。”
先生谓子言曰:“诗有三教:风言乎其俗也,雅言乎其政也,颂言乎其德也。故读风而知俗之美恶,取舍之教立矣;读雅而知政之正变,兴废之教立矣:读颂而知德之浅深,几微之教立矣。故贤而后能知风,圣而后能知雅,神而后能知颂。故德以善政,政以善俗。”
李继祖问:“吏而登仕,劳而进官,王仲淹以为秦之馀酷者何?”先生曰:“选材而仕,犹或偾事,度德而官,犹或病国。材德不据,而以吏与劳焉,多见其弃民也。三代间宁有是乎!”
叔用曰:“尹彦明,程门之高弟也,为母而诵金刚者则何居?”先生曰:“斯其母平日之所嗜也,然亦夫子学仁之误乎!过此则舜之顺亲矣。”
胡子有其友死,访哭道焉。先生曰:“夫子不云乎:‘哭诸寝门之外。’”曰:“为位乎?”曰:“为位。”曰:“奠乎?”曰:“奠。”曰:“礼乎?”曰。“礼不可以莫之实也。夫奠,其实哭乎!”
先生谓叔用曰:“师友之功诚大也。渭南薛公之学,某以为所自得也。尝遇于长安僧舍而叩焉,公曰:‘敬之以兰州周蕙为师,陕州陈云逵为友。’夫周有朱寿昌之行,陈有程正叔之志,乃然后知薛子之学矣。择师选友,其可易乎!”
先生谓介曰,“予闻诸恩庵薛子曰:‘介庵李锦,关西之豪杰也。甘贫守道,好学至死不倦。’今亡矣夫!夫薛子其亦见介庵而兴起者乎!”
介问程门之高弟。先生曰:“其尹彦明乎?”曰:“不有游、杨乎?”曰:“游、杨粗。”曰:“游、杨之精近于禅。”曰:“此其所以粗也。”曰:“尹在朱门当何贤?”曰:“虽朱元晦且让焉,况其门人乎!”“尹在孔门则何若?”曰:“其学颜子而未大者乎!”
客有言滇南之田浮于水上者,可盗而移也。马子溪田曰:“其犹学之无本,有浮名而为物诱者乎!”先生曰。“此谓‘致知在格物’。”
先生谓薛生曰,“河津薛德温先生直内方外,果敢自取,可谓得鲁斋许子之传矣。蒲州卫述先生学于河津先生,忠信无诡,可透金石,可谓不愧乃师矣。予闻诸蒲州王绅先生云。”
门人问避祸。先生曰:“徙义。”问谋生。曰:“安命。”又问焉。曰:“非义之祸,君子不避;非命之生,君子不谋。”
官问:“友三益者何?”先生曰:“友多闻不如友谅,友谅不如友直,故夫子以友直为首。”
杨明久之妻死,其子之服朱祥也,其继妻又欲死。有为杨子谋者,欲为其子先娶也。扬子惑而问焉。先生曰:“此大伦也。使汝子无知则可,如其有知也,不归怨于子乎?君子宅身,一曰义,二曰命,祸福不与焉。尝闻‘教子以义方’,子是之举,亦为‘纳之于邪’矣。”
权用问:“文之不明者何?”先生曰:“行之不笃也久矣。”“何谓也?”曰:“学之不讲也久矣。安得讲学之人,与之论行乎?安得笃行之人,与之论文乎?”
三过而不改者,是为玩过;三祸而不惧者,是为乐祸。斯其人终不可与人尧舜之道也。
先生谓马子溪田曰:“外曾祖宋公之德,某未之今见也。某闻诸长老曰,公之为书生也,采薪养亲,面无戚容。教授沈府,沈王语默禀度焉,曰:‘真吾师也。’及其垂殁也,墓位当绝穴,子弟请易之,公曰:‘玉兄弟四人,当谁易也?’卒定焉。此与曾子易箦亦近哉!”马子曰:“理闻王太师端毅公评西安人物矣,比宋公于汉毛苌、伏生。”
霄问曰:“尧视天下重于己子,然乎?”先生曰:“然。昔尧以天下之故,捐二女于虞舜,若试之而不登庸焉,二女为虚归矣。及舜既可用也,又废乎丹朱。当是时也,视天下重,视二女九男轻。”“然则孟子何以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曰:“推恩之仁,笃近而及远;博爱之仁,舍小而谋大。”
李立卿曰,“陈白沙几乎崇效天,薛文清几乎卑法地矣。”先生曰;“智祟亦由礼卑,复卑亦由智崇。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夫二子之道,某未之能习也,然而尝闻其大节矣。白沙狂而未足,文清狷而有馀。由孔子言之,皆可以入道。始学者如趋焉,文清其正矣。”
卷三
东林书屋语第五
(门人高陵吉士录)
郑子訚问:“礼:庶子为所生母练冠、麻衣、縓缘,为父后者无服。父死,始为其母缌。今亦斩衰何?”先生曰:“由父视之,有妻妾也。由子视之,知其母,不敢知其妾也。生身之恩莫大焉,而不三年,非所以存其子也。故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且继母、慈母、养母皆三年,生母而不三年何居?父命他妾养己者,比于父之他妾生己者,不既轻矣乎?生母无服,虽圣人之制亦可改也。”“继母者何?”曰:“子夏曰:‘其配父与因母同。’孝子不敢殊也。”“慈母者何?”曰:“子夏曰:‘贵父之命也。’贵父之命即同母,不亦重乎!”“且孔子又何以非鲁昭公之练冠也?”曰:“孔子又不云乎:‘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慈母固有三年之怀矣,不然不生,不然不长,不然不知有父也。”“养母者何?”曰:“吾母不以其子为子也,吾斯出;养母不以其子为子也,吾斯入。吾母既不三年,养母又不三年,天下岂有无母之子哉!”
先生谓祖学曰:“君子之事君也,格其心,不耀其宠,时其谏,弗谋其身。”“请闻焉。”曰:“昔者,蘧伯玉谓颜阖曰:‘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其知此夫!”
鸾问:“‘乾元者,始而亨者也’以下者何?”先生曰:“言四德一理也。是故或别而言之,以尽其用,或合而言之,以著其体。是故乾元始亨,言亨即元也,其利贞,即乾元之性情也。故乾始,即能以美利利天下,则亨、利、贞者,非乾元之外又有物也。故‘刚健中正纯粹精’之七言以赞此也,六爻以明此也。故圣人‘乘六龙以御天’,‘通其变,使民不倦’,云雨之比,亶其然乎!”
先生谓周官曰:“先君子临丧,必能图其终;临祭,必能格其神;临讼,必能辩其疑;临谮,必能知其故:临患,必能图其安。予当事不能酬,必责予曰:‘汝所读书奚在邪!’故马溪由谓先君子‘不言而躬行’。”
琉问文。先生曰:“治左氏。”周官问文。曰:“治尚书。”原勋问文。曰:“治孟子。”权用曰:“何谓也?”曰:“琉俚而不则,官易而不典,勋博而不畅。”
子訚问:“父卒,嫡孙为祖父母,祖卒,为曾高祖父母斩衰者何?”先生曰,“父祖子孙一体也。祖丧其子,则孙丧其父也。故祖卒,曾祖曾孙犹父子也。曾祖卒,高祖玄孙犹父子也。”
伊问:“秦鞅何以开阡陌也?”先生曰:“垦弃地以尽地利,听买卖以尽人力,定永业以绝归授耳。”曰:“可乎?”曰:“废先王之法,恶乎可也!”“然则始皇又何以令黔首自实田也?”曰:“井田既废,民多兼并,故舍田税人,地数未盈,其税又备。”曰:“可乎?”曰:“是逐民也。”“或耕豪民之田,见税十五者何?”“输田主也。”曰:“可乎?”曰:“里有公侯之贵,此之谓也。”
霄问:“仲止之冠也,渭阳公不为主以应宾,而子代之者何?”先生曰:“吾父告诸庙,使某习礼于君子,敢不执其劳!”“古者筮日于庙,所卦者执卦,以视主人。今以大统历选日何?”曰:“制也。”“帷房设洗,陈服皆如礼矣,乃不用爵弁服、皮弁,而儒弁、栏衫、丝弁、皂衫者何?”曰:”“亦由夫制也。古可因者则从古,古可革者则从今。”“古冠者见于母,母拜之。今四拜于母,母坐受者何?”曰;“子虽黄耇台背,不可无亲也。母而拜子,古之不可从者也。”
达问:“勾践之事吴也,用大夫种之谋,以己女女吴王,大夫女女吴大夫,士女女吴士,复纳美女于太宰嚭,抚越十四年而遂灭吴。董子所谓‘先诈力而后仁义’者也,孟子比诸太王,不亦过乎?”先生曰:“勾践固非太王之俦矣。然其愤槜李之败而栖会稽也,葬死问伤,养生吊忧,送往迎来,去恶补不足,免者医,病者救,怨旷者有罚。国人三请战而后兴师,可谓知辱自愤,近于知矣。当是时也,有如此君者乎!故秦穆公五霸之亚也,孔子以其悔过,可以入圣也,录其书以终尧舜。越勾践,诸侯之末也,孟子以其知耻,足以入智也,取其志以并汤文。圣贤乐善弃过之心如此夫!”
东林书院语第六
(门人高陵崔官录)
刘子曰:“晚宋群臣遇难皆避去,太后下诏切责,至以‘无颜见先帝于地下’为言。及论守节,而独称李复侍郎一人。然则宋人材何以寡乎?”先生曰:“死难之士,安石辈皆逐之于前矣,避难之士皆至矣,又何以责其不死乎!故张敬夫曰:‘伏节死义之士,当于直言敢谏中求之。’”
官问:“婚有六礼,今用纳币、请期、亲迎者何?”先生曰:“纳吉、纳征、纳采实未尝亡也,但行之苟简耳。”问纳币。曰:“昔文中谓‘婚娶论财,夷虏之道’,今天下皆论财。欲兴桃夭肃雍之化,不亦难乎!无惑乎治日之少也。”
先生谓九川子曰:“汝帖不若绛帖之尔真也。夫书入木石,即失厥初。得三遗七,取形去神者,皆汝帖也。夫书存,意尚可考,迹在世,亦可辩。故三代之书,圣世之书也,其文典,两汉之书,治世之书也,其文朴;秦始渝古,变国之书也,其文奇;魏始通元,苟国之书也,其文浅;晋、宋、齐、梁、陈、隋,乱国之书也,其文冶而捷;俊魏、北齐、后周诸胡,盗国之书也,其文粗而厉。唐衰矣,其文淫于晋;宋虚矣,其文芜于元。”九川子曰:“果哉!唐虽篆亦俗,汉虽隶亦古,世变趋下如此夫!”
官间:“程子曰”‘露者星月之气所为,故夜阴则无露。’”先生曰:“不然,亦地气耳。夫当春夏之时,地气之升也,重则为云为雨,不重则不为云雨而为露。当秋冬之时,地气之升也,重则为云为雪,不重则不为云雪而为霜。其究则亦天之气感之耳。如以为星月之气而为露也,冬夜岂无星月乎?奚不露!夫天之露霜,犹人之语默也,子亦求之已而已矣。”
官问:“孔子奚不论日月、雨雹?”先生曰:“昔在子路问事神,夫子且不对曰‘未能事人’?夫圣人论人如此其亟也,人犹舍而求之渺茫。如圣人而论日月、雨雹也,后之流弊不可胜言矣。然其言人即言天也,言天即言人也。故春秋纪日蚀、雨雹、水旱、霜雪,皆为言乎人。”
洙问外想难绝。先生曰:“心无主,则客邪交侮矣。”又曰:“以其可想,换其不可想。”“何以有主也?”曰:“礼义浸灌耳。比其久也,心与理一,虽有客邪,不能入矣。今有言读书非力行者,以予言之,背过四书六经,真力行之士也。盖非心好义理,则六经四书不能人胸中矣。洙无独玄谈而不苦学。”
官问:“扬子云曰:‘通天地人之理,谓之学。’”先生曰:“子云焉知学!”“何谓也?”曰:“苍苍者岂天理,茫茫者岂地理哉!”“恶乎学?”曰:“通人则通天地。”
有督粮参政,治严而令刻。过泾野草堂,先生谓之曰:“昔者粮额之初定也,西安南有沣、涝、氵皂、潏,北有郑、白二渠,其地称陆海焉,故其额甚重也。今官设而职废,渠存而水渴,然而有司者犹以额征焉,如之何民不逃且盗也!”于是有何副使道亨者,闻而奏于朝,以修丰润王御史诸渠。比水行,而远近强弱之用又弗平。先生曰:“果哉,兴利不如用人!”
勋问:“王仲淹谓‘杜如晦若逢明王,于万民其犹天乎’则何如?”先生曰:“如晦且不能正太宗之闺门,况其他乎!父子、君臣各止其所,岂小之乎哉!仲淹亦迩誉矣。”
官问:“‘君子不教子’,周公则挞伯禽,孔子则训伯鱼。周公、孔子非欤?”先生曰:“此孟子因责善之事而说之激也。古之圣人自胎姬及食食、能言,已教之矣。子之不教是愈疏,不慈也。故教则可,责善则不可。”“责善非教欤?”曰:“教有养之之道,责善有服之之道。若周公之挞伯禽,则为成王也。”
卷四
端溪问答第七
(门人解梁丘东鲁录)
端溪子问:“桃李冬华,‘春王正月大雨雹’,暑月冷雨,十月或雷鸣者何?”泾野子曰:“人事有顺有逆,则天道有常有变。然亦有不尽然者,其气数之错乎!”
问:“夏月甚炎,而井水寒,阴在下也;冬月甚寒,而井水温,阳在下也。一寒一温,其二气之升降乎?”曰:“人呼吸亦然。故学者精义以致用。”
问:“恒情:闻人有善则忌之,闻人有过则附会之。应平生人有小能细行即责之,其或有背负己者,则但付之一叹息,实未尝畜之胸中。比其悔也,反德之。不知此心可进否?”曰:“才说不留之胸中尚差,此上更有好路途也。”
问:“中国与四夷,虽风气有以限之,然亦自然之势。故藩臬孰与京师,郡县孰与藩臬,村落孰与城市!故圣人在中国,则海不扬波,四夷向风,亦如天地之化,无速弗届耳,而又何势之云?”曰:“揆文教,振武威,亦可玩也。”
问:“凡天下明生于晦,劝生于静,华采生于素,巨生于细,终生于始,理固有然者矣。是故圣人抱朴守一,与天地同化。愚病不能韬晦己耳。”曰:“韬晦亦小事耳。”
问:“人之吉凶,凡以善恶而已。故吉人而罹灾,是曰反常;凶人而获福,是曰不祥。然君子之为善,则岂以是为忻戚哉!今不然,闻鸦噪则以为凶为忧;闻鹊噪,则以为吉为善。呜呼!其亦异乎!”曰:“‘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凡天下之道,只贵‘知止’。能‘知止’,闻鸦噪亦不忧,闻鹊噪亦不喜。”
问:“言行,士夫第一义。孔子曰:‘言必信,行必果。’孟子又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将安取衷哉?”曰:“皆是也。孔子以必,为小人;孟子以不必,为大人。”
问:“天下古今莫难者相知,“尤莫难者相信。夫以圣莫如周公,有何不足信者,何必至风雷之变,然后释也?则夫不如公者可知矣。吁!是宜眼底纷纷者众也。故人知不如自知,人信不如自信。”曰:“惟‘赤舄几几’好观。若常人,虽微风轻雷亦骇然矣。”
问:“天地一元十二会,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时。统而言之,不过六阴六阳迭相循环。然阳中夫始无阴,阴中未始无阳。学者观于阴阳之间,亦可以进德矣。”曰:“孔子斟酌四代礼乐亦此意。故曰‘变则通’,又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问:“千古圣贤心事与天地万物万事之理,无不赖文字以传。所谓文字,如六经四书之类是也。故尝窃料人固不可专靠书册,舍书册亦岂所以为学邪?”曰,“颇观之者如何耳。四方上下,山川草木,皆书册也,要之有所归耳。”
问:“动物感人,莫如音乐。尝见世之所谓戏子扮岳飞、秦桧故事,坐客往往泣下,而况先王之雅歌者与!故灭保以上,采薇以下,关雎、鹿鸣、棠棣,伐木、蓼莪之章,苟时复咏歌,亦未必无补于德性。”曰:“于田夫野老之前,扮岳飞、秦桧即泣下沾襟,若歌采薇、关雎等诗,虽千百遍恐亦不欲闻也。是故世变不同,人品亦异,教君子小人亦异术。”
问:“汉文帝却千里马与晋武帝焚雉头裘,事虽不同,要之皆可为贵异物喜奢侈者之浓。然文帝有一贾生不能用,惜矣!’曰:“文帝之见与贾生不同,恐文帝非贾生所能及也。”
问:“孔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与所谓‘是日哭则不歌’,未尝不叹圣人心地只是一片自然。‘至诚恻怛’四字,作圣之基也。孟子亦曰:‘哭死而哀,非为生。’呜呼!风俗日漓,礼教日坏,往往临丧不哀,甚至父母之丧,亦恬然如平时也。”曰;“习俗成,虽贤者亦改共初心。有道者宜振之耳。”
问:“韶音作而凤仪与春秋成而麟出,恐是圣人至德太和有以动之耳,非以音乐之和,书成之故也。”曰:“音乐即至德。获麟,麟之不幸也,故绝笔焉,其义深矣。”
问:“常情:玩生于所忽,敬生于所尊。今日只把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与颜、曾、思、孟、周、程、张、朱,只如见在当时,与我相参,恐其益不小。故羹墙见尧,蚤夜思舜。若但以为古人书吾且读之,未免作辍相半。如千里得家书,何尝不喜?而欲求所谓恭敬如对面父兄,难矣。”曰:此亦是一半功夫。若解后,更须要他个尧与舜在面前也,盖自不能已矣。”
问:“老子有言。‘不见可欲则心不乱’,然则必见可欲而乱乎?夫使吾心有主,其能乱乎?必若吾夫子所谓非礼勿视听者,然后为无弊。”曰:“人于非礼,耳目虽勿视听,而心中不忘,则亦乱耳。”
问:“家难而国易,固然。家之难化,莫如妇人,虽怨,吉之道也。至于‘妇子嘻嘻’,非所以肃内范也:故曰‘终吝’。其必防之于未然乎!故曰:‘闲有家,志未变也。’治国基之矣。”曰:“防亦未尽。才言防,便骨肉间隔。大要其身正与行道耳。”
问:“吕刑可以示用法者,酒诰可以示嗜洒者,二典、三谟可以示望治尧舜者,禹贡可以示治水者,汤誓可以示创业者,伊训、顾命可以示守成者,大诰、多方可以示化服梗叛者。故致用莫大乎书也。”曰:“事虽有异,道无不通。只酒诰,岂不可以望尧舜者哉!”
问:“长江之上,大海之滨,风波之险可畏也。至于风恬浪息,渔人出没其间,鸥鸟飞鸣其中,若相狎而玩者。何也?水忘机也,渔人、鸥鸟亦忘机也。若乃吾人之宅心,宜若平且易焉已矣。而反有不可测者,则其为风波之险莫大焉。此庄生所谓‘险于山川’者也。是故机心忘,而后可以进德矣。”曰:“只看如何平易,平易一差,恐靡然矣。”
问:“孟子所谓‘勿忘勿助’,只是说自然而已。荩忘则涉于无情,助则出于有意也。”曰:“‘勿忘’亦非自然,盖自强也。功夫全在此。”
问:“天下万事精于勤,荒于嬉,如张东海以草书名一世,亦自苦心中来。向使移此心以学道,其何精奥之不造乎!”曰:“岂惟草书哉,虽诗与文亦然。若苟有所志,虽草书亦无妨。”
问:“‘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王侯得一以守其国。夫所谓‘一’,非理乎?所谓理,非太极乎?然后知老子得易之体也。”曰:“老子未知易之用,焉知易之体!”
问:“凡人必有坚忍不拔之操,而后可以立俊伟光明之业。故君子莫大乎坚忍也。”曰:“坚忍固善然亦是细事耳。”
问:“皇极经世见邵子格物穷理之学,然其视子云之太玄,不亦远乎!所谓补凑云者,或者以程子不学其数为宜矣,借口一何妄乎!”曰:“太玄固于世教远矣,经世恐亦太浅近可疑。”
问:“今之所谓僧,非墨子流乎?所谓道,非老氏流乎?故孟子于夷之断曰‘二本’,孔子于夷俟断曰‘老而不死为贼’。善断二氏之病者,莫如孔孟也。”曰:“孔孟断二氏于未害之前,故难。今所见者,盖流弊也。”
问:“物有气化,有形化。是故星殒为石,非气化者乎?雀入大水而为蛤,非形化者乎?”曰:“星之气凝聚重浊,已欲成石而后殒也。雀入水化蛤,其性近乎!若他鸟则何以不能?”
问:“先儒谓月借日为光。夫日,太阳之精。月,太阴之精。各用其明,无假借也。若谓借日为光,则是月本无明矣。譬之阴火、阳火,其有明一也。譬之人之目,左为阳,右为阴,亦互借为明乎?况周书曰‘哉生明’,言月之始生明也。又流星自天而下,亦有光也。是知月之弦望盈亏,养明于晦也。以渐而盈,亏阴故也。吁!凡天下之物,未有不晦而明者,独月乎哉!”曰:“星、月皆借日光,恐是。故月未望不圆,日中见沫为灾。”
问:“刘元城忠孝大节伟然矣,至于喜谈释氏,是其小故。或者乃以此而病元城,吾于此有感焉。”曰:“谈释氏亦不能病元城,即今世儒能如元城者几人哉!必有孔孟之道,然后可辟佛老。”
问:“凡虚明轻清者皆属天,沉厚重浊者皆属地。若乃指高高在上者曰天,指𬯎𬯎在下者曰地,恐未然乎?”曰:“语须有着落方好,端溪则何以指人耶!”
问:“日以沉而升,月以晦而明,雨以旱而贵,物以春而生。故君子明忌于大察,恩戒乎滥施,天道人事一而已矣。”曰:“升沉晦明,皆不得已而然也。有心于晦沉,则有心于升明矣。”
问:“人必心平气和,而后可以处事。心平则理畅,气和则辞婉,是故可以动人矣。”曰:“心平气和,非为欲动人为也。”
问:“人不难于聪明,而难于忠实;事不难于速办,而难于安详。知此可以语道矣。”曰:“只忠实安详,更有说也。聪明字恐误认也。”
问:“天下智者少,故曰‘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尝私论小人有不可测之奸,君子有不可欺之明,持明以照奸,则小人无遁情矣。然尤君相之所急者也。”曰:“知有三要:一曰无私,二曰无惑,三曰无自狭。”
问:“孔子作春秋,虽事因鲁史,而断则圣心也,故曰:‘游、夏不能赞一辞。’大段春秋无所容私,非谓游、夏真不能赞助一辞也。”曰:“虽使游、夏学至无私,然千变万化,因物付形处,恐亦不能措手耳。”
问:“凡昼属阳,凡夜属阴。凡民有疾,昼必多轻,夜必多重。凡人作事,昼必多精明,夜必多疑畏。故狐狸必夜出,鸱枭必夜鸣,阴阳之分也。惟君子阳刚以为德,穷理以达变,故通乎昼夜,与天为一。”曰:“易谓‘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恐不止此,故曰‘君子而时中’,又曰‘不舍昼夜’。”
问:“扬震辞金一事固难,于暮夜尤难。呜呼!有官君子如震所为,亦庶乎不负于吾君矣。”曰:“若震者,将期于天地鬼神对,岂止于不负其君哉!虽然,连金暮夜不至方信。”
问:“天地间惟卓然自守为良图耳,纷纷多言,果何足贵哉!”曰:“止自守亦非为良图,言亦不可废。”
问:“静时体认天理易,动时体认天理难。故君子存静之体认者,以达乎动之泛应者,则‘静亦定,动亦定’。其为成德孰御焉!”曰:“动时体认天理,犹有持循处,静却甚难。能于静,则于动沛然矣。”
问:“人心其犹用兵乎!用之善则克敌,用之不善则害己。是故君子莫先于治心兵矣。”曰:“人心之欲如盗,用心制欲,如以兵逐盗。兵非人心。”王材曰:“用心制欲,如以兵逐盗,不若言‘以义制欲,如以兵逐盗。兵非人心’为明白。”先生曰:“是也。”
问:“尝谓人之生也,陶冶于造化,其犹傀儡在技儿之手乎!及其死也,归根复命,其犹傀儡在技儿之囊橐乎!可笑也,亦可悲也。”曰:“人之生如泡聚于水上,其死如泡散于水上。如傀儡在技儿之手,则天地为用力矣。傀儡在囊橐之内,则魂魄不散类轮迥。”
问:“草木何以无知也?禽兽何以有知也?意者,草木之偏于气者乎!禽兽其兼气血,有知者乎!夫惟有知,故有牝牡之性,生育之道矣。”曰:“草木本乎地者多,故无知;禽兽本乎天者多,故有觉。人兼天地之道,故灵于草木鸟兽。人而不能尽天地之道,是亦草木鸟兽也。”
问:“裸虫录不如山海经,山海经不如博物志,博物志不如尔雅,尔雅不如诗。故曰‘小子何莫学夫诗’。”曰:“诗非止优于尔雅、博物、山海、裸虫也。尔雅等书止明物,诗则即物以明人耳。”
问:“天地之精,开窍于日月,人物之精,开窍于耳目,草木之精,开窍于花实。虽小大不同,其理一而已矣。”曰:“圣人宪天聪明,则万国理,万物育,诸窍皆通矣。”
问:“身者,其神之宅乎!神者,其身之主乎!故君子爱身养气以培其宅,所以存神也。故神存则人生,神去则人死,其道尔也。”曰:“神者,身之妙用,动作云为,知来藏往皆神也。死而不便散者,凝聚者正且固耳。”
问:“博物宜莫如子产,而不能察校人之诳。持己宜莫如孝肃,而不能免狡吏之欺。孟子曰‘君子可欺以其方’,言君子信理,宜乎世之诳君子者众也。”曰:“校人之诳不必察。脊杖之诳,孝肃明亦未至乎!不然,则平日性情之偏,吏已瞰其微乎!”
问:“饮以养阳,食以养阴,生民之恒,故观便液之清浊而阴阳可见。夫道不离乎日用,故男女、饮食,道之端也。彼求于人事之外,无乃非道乎!”曰:“此等阴阳论道,恐亦太浅。若谓求道于人事之外非道者,则甚切。”
问:“至礼不让而天下治,至乐无声而天下和,其五帝之事乎!三王而下涉乎迹矣。后世至礼坏而民无所措手足,至乐崩而民之怨咨生焉,而欲至治太和,难乎!”曰:“只是个仁助难。故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乐何’。”
问:“孟子谓:‘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此语极有力。在吾儒尤不可忽也。”曰:“学者终身事业,只是一个诚与义,反之则市井盗跖耳。”
问:“心其太极矣乎!心之动静,其阴阳乎!心之四端,其五行乎!故君子莫大乎养心。”曰:“养心是学问根本,不知将何以为养耳。愿端溪子终教之。”
卷五
解梁书院语第八
(门人解梁王光祖录)
东鲁、光祖因述西渠为御史时事,先生曰:“真御史也,所行皆经术。今安得有斯人乎!”问崔洹野。曰:“其人聪敏。每见之,得闻所未闻,不觉除去惰心。荩博古通今之士也。”问穆玄庵。曰:“虽好佛学,然其行则忠信端正士也。”问马柳泉。曰:“温恭纯良,通达国体。但或有似老氏处耳。”
光祖问:“薛文清公可与前贤谁比?”先生曰:“比吴草庐则有馀,比许鲁斋则不足。”
德在言先者,其言亦易喻;言在德先者,虽三令五申,莫之能听矣。行在文先者,其文亦易明,文在行先者,虽缡章绘句,亦无所于用矣。
先生谓平陆诸士曰:“夫平陆,于商有传说焉,孔子删书而取其三篇者,此地产也。于春秋有宫之奇、百里奚焉,孟子论人,取其忠智者,此地产也。今去三子千有馀岁矣,其山之灵,河之秀,岂无锺萃于人若三子者,出于其问以为孔孟之所取乎?”
光祖问:“二程先生孰优?”先生曰:“明道优。然始学之道,其必先自伊川之方严进乎!”
光祖问:“程门尹、谢、游、杨四子孰优?”先生曰:“惟尹彦明吾最敬焉,笃志力行,有周、汉人风,使及孔门,可方由、求乎!”
丘孟学曰:“举业之溺人,与佛之溺人一般。”先生曰:“就溺中不为所溺,方是登岸。”
光祖曰。“观屈原离骚之言,其忠君爱国之心诚可敬。然当其时,君既不用,隐居可也,何必投汨罗水哉!”先生曰:“此其志亦可悲乎!虽非中道之圣,抑亦迈时之贤也。此风行,可以厉顽顿无耻之徒,而况原为同姓之臣乎!”
光祖看鉴至魏晋间,叹曰:“能孝不能忠者,其太保王祥乎!”他日以问。先生曰:“尔看曾、闵之孝,曾肯仕大夫之家乎!由是知后世之称者,一节也。故尹彦明论尧舜‘孝弟甚广大’。”
光祖曰:“汉昭烈戒子:‘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德惟贤,可以服人。’何如?”先生曰:“上二句真王言,下二句则近霸矣。”
先生常勉学者:“必以圣贤自期,不要把自家当做草木类。行坐常思自己终身做如何人也,如此激昂,必至废寝忘食。”
光祖问曰:“在下者多谄,在上者多骄,何故?”先生曰:“在下者谄,而后在上者益骄。”
光祖曰:“后世学易而不能用者,其京房,郭璞乎!”先生曰:“斯二人原未学易耳。”
光祖曰:“物之遇雨,或生或长,其效甚速。人遇教而不兴者,何也?”先生曰:“只是中心未实。如五谷之种,或蠢或浥,难乎其为苗矣。”
先生一日夜坐仰山堂,使诸子各言志之所欲。耿重光对曰:“欲轻外物,明义理。”曰:“凡人义理不明,正由外物牵制耳。使常重在义理,外物即退矣。丘东郊何如?”对曰:“读书常欲为己。”曰:“为己不同。若独记文字,欲不使人知,及考试则在人前邪?”对曰:“否。”曰:“是不好胜,不矜夸,不图利,为己乎?”对曰:“然。”曰:“若是好用力也。张泰何如?”对曰:“欲求一实字。”曰:“只欲实干举业,亦不是实。必以圣贤之实自体贴,方是实耳。王玉旻何如?”对曰:“欲期至远大。”曰:“当自‘实’与‘为己’做起。工夫至大而至小,至远而至近。可与郊、泰切磋也。荩为学须求良友讲论劝戒,方有进。若自家诵读,终无所得。”
光祖曰:“有舜之德,夔方能成乎韶乐。如无舜德,虽有夔,亦难乎其作也。”先生曰:“夔乐亦又在用稷、契、皋陶、益、垂、伯夷之后成。”
光祖问:“程子蝎颂云:‘杀之则伤仁,舍之则害义。’如何处?”先生曰:“若伤人则杀之,与故杀不同。如此,则仁不伤而义不害。”
朝邑王夔父卒,有遗命,欲停尸以待继母之终,然后合葬。先生曰:“从亲一言,而暴亲尸于久远,不可。古人常有从治命,而不从乱命者矣。”
先生夏县禹庙记言:“禹之所以为禹,其要在‘拜昌言’。”每令光祖辈熟读以自广。
光祖曰:“西渠张仲修作河东书院,以‘崇义’‘远利’名斋,极中人之病。今改为‘居仁’‘由义’矣。”先生曰:“甚非作旨之意也。”先生尝称潞州仇时茂有古王烈之风焉。
先生自运城会司马主政邦柱回,光祖问:“其人如何?”曰:“貌象古雅质实,真贤者后也。”
先生欲写“乡进士”大字赐光祖,光祖曰:“愿得‘长庆堂’字,不愿得‘乡进士’字也。”先生曰:“只此便是‘禄在其中’。”
先生在书院时,尝夜随击柝者以观号。见安逸或寝者,旦责之曰:“与汝是地为逸乎?与汝是屋为寝乎?且汝有是身,止于工文词,谋科第,以为人乎?抑亦求汝身之所始,思汝心之所终,观天地之不息,念父母之所生,明无人非,幽无鬼责,以求不同于秋草者乎?”光祖一日诵之,曰:“此言闻而不感发者,非夫也!”
光祖曰:“有司尚贪酷,固百姓之不幸也,亦彼子孙之不幸也。”先生叹曰:“贪醅者,无以为得计。”
光祖曰:“张南轩润色二程遗书为粹言,何居?”先生曰:“使人读之,反因文而薄意。”
卷六
柳湾精舍语第
(门人解梁王光祖录)
周道通曰:“冲见邹东郭,言:‘学濂洛关闽,自孔子学下来。’或曰:‘自濂洛关闽学上去。’如何?”先生曰:昔明道兄弟十四便学孔子,后来尚不及颜、闵之徒。只学孔子后亦未知如何耳。孔子,万代之师也。”
问:“交友、居家、处世,不能皆得善人,甚难处。”先生曰:“此须有怜悯之心方好。能怜悯,便会区处。如妻妾之愚,兄弟之不肖,不可谓他不是也。此仁智合一之道,舜‘欲并生’,张子西铭具言此理。但千变万化处,非言所可尽也。”
问:“为学只不间断好。”先生曰:“何以能不间断?”曰:“责志。”曰:“此亦是第二层功也。其要只是能知耳。能知得,便会颜子之‘欲罢不能’也。”“则何以谓之知?”曰:“如体寒思得衣以暖,腹饥思得食以饱,是知也。”因问:“焉能得知?”曰:“在默识自省耳。”曰:“比固是要法。若随事观理,因人辨义,读书穷理,皆不可缺。故曰‘致知在格物’。”
问:‘屡空’之‘空’,只是虚字,若言贫,恐小了颜子。”曰:“屡贫亦非小事。知破比,便寻得仲尼、颜子乐处也。”
问:“今之讲学多有不同者,如何?”曰:“不同乃所以讲学,既同矣,又安用讲邪!故用人以治天下,不可皆求同,求同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道通曰:“果然,治天下只看所轻重。”
问:“身甚弱,若有作盗贼的力量,改而为圣人方易。”先生曰:“作圣人不是用这等力量,见得善处肯行,便是力量。溺于流俗物欲者,乃弱也。”
光祖问:“母有被父出,其父亡而母复归焉。为子者事之乎?不事之乎?不幸而又死,其服如之何?”先生曰:“事之。其服也,犹服其出服。”
光祖问:“父母或有先亡者,为子欲庐墓尽心于死者,而生者又不能养,当何如以处之?”先生曰:“庐墓非古也。父先亡,庐之可也;母先亡,庐之不可也。”李愈言:“母无养则何如?”曰:“勿庐,以求养可也。”
光祖问:“亲与师,当事之如一也。或送师丧于中途,而闻父母之丧,何以为情?”先生曰:“奔父母之丧。师有练祥之事,则一临。然必其师之恩如三年之戚也,则行之。”
光祖问:“父母俱存,兄弟鲜矣,而子出仕。遇君之难,死之则不孝,不死则不忠,二者何居?”先生曰:“当是时,君难为重,又非徐庶可比。”
光祖问:“孝子在初丧,水浆不入口者,何故止于三日也?”先生曰;“节也。不及乎是日者,忘死也;过乎是日者,灭生也。故子思以曾子为不然。”
光祖问:“礼曰:‘居丧请丧礼。’若三年问、奔丧、丧服记、杂记、间传诸篇,平居不可读乎?若不读,何以见古人之行与制礼者之心欤?”先生曰:“孝子读此,起不忍之心故耳。故伊川丧母,而后丧礼熟。”
光祖问:“有为人子者,常以仁义之言陈于父母,其父母犹有伤风败俗之为。不知更有何道以事之乎?”先生曰:“虽则仁义之言,其作用亦当有法。不然,则为非仁之仁,非义之义,难以谕亲于道。”
光祖问:“当时诸侯有以国让孔子,孔子受之否欤?”先生曰:“不受而相之。荩以国而让之者,必其知孔子而欲用之者也,又何受乎!”
光祖曰:“唐高宗立武后,得李绩一言而决。宋太宗欲传位,闻赵普数语而止。二人之罪,敢问孰重?”先生曰:“太宗见利而忘义,故子母、兄弟之恩缺;高宗见欲而忘礼,故父子、君臣之分灭。李绩、赵普,皆探其心而成其志。以言其乱伦则均也,若其相君之业,当又别论耳。”
光祖曰:“孔子云:‘大德者必受命。’皋陶之德不劣于稷、契,夫何稷、契之后咸为天子,皋陶之后则无闻焉?抑当时用刑犹有错处,而至子孙未昌大乎?世人多疑焉,敢问。”先生曰:“皋陶之刑,诗咏‘淑问’,书称‘明允’,则固皋陶之德也。岂有错处?然其后封于六,终子孙世世列五等诸侯,又何必皆天子哉!纵未为诸侯,未可以此必天而较皋陶也。”
“今士大夫居丧,接人皆苏巾、深衣,光祖窃疑焉。敢问是礼欤?”先生曰:“吾二十年前,尝伤其情之亡久矣。今三五年来,并伤其文之亡速矣。是故亡情者必亡文,亡死者必亡生。俗也,可痛哭乎!”
光祖曰:“邵子之数学,光祖以为即揲著之捷径也,而先儒与近儒多鄙之。若系辞揲著之说亦非欤?”先生曰:“邵子之数与大衍之数颇异。邵子之数方而滞,近利也;大衍之数圆而神,本义也。利则人皆慕外,其求之也有中有不中,皆怠于尽性矣;义则人皆慕内,动无不利,皆乐于知命矣。毫厘之间,义利之分。故程子与邵子同里闬二十年,不问数。”
光祖曰:“陈实、郭泰、管宁、陶潜四人,皆杰士也。敢问孰优?光祖欲学焉,孰从?”先生曰;“太丘有仁之量,林宗有仁之材,以言其锡类则均也;幼安有仁之信,渊明有仁之智,以言其仗节则均也。子欲学守身,无如管、陶;子欲学及人,无如陈、郭。然必有管、陶之节,而后有陈、郭之用。斯四杰,吾不能为之优劣。”
光祖曰:“王石渠先生奏,祀孔子与先农同。此高天下之见也。然孔子之功德实与天地参焉,以祀先农者而祀之,光祖以为犹有屈也。然当时礼官不从者何?”先生曰:“汝知吾人之徒乎!非先农不能生,非孔子不能教。教养同功,但世多忘先农耳。”
光祖近得新增伊洛渊源录,乃月湖杨公廉之所增也,多是朱文公论议诸贤之短处。敢问是非?”先生曰:“月湖亦好古之士,但所见亦近世口说性理道学。若孔门切实正学,渠恐未闻,故所录诸贤皆未真。”
光祖问:“伏羲之画卦,因河图之奇偶。而程子因见卖兔者,曰:‘画卦何必图、书,只看此兔,亦可作八卦。’不知于兔何所取也?”先生曰:“岂惟兔哉!无物非八卦也,只看识取耳。”“此卓亦可八卦乎?”曰:“然。”
光祖问曰:“薛文清公祠堂记云:‘吴、陈、罗、胡有“极高明”之学。“道中庸”恐未同;黄、李、王、于有以身徇国之勇,“尽精微”恐不逮。’然‘未同’、‘不逮’者,可得闻乎?”先生曰:“薛子以所学者见诸躬行,而无过高之弊,以所行者本诸精思,而无计功之失。诸子不及也。”
或问曰:“左传有‘子虽齐圣,不先父食’之说。若孔庙颜子、曾子、子思皆先父食也,不知当时何所据以行之乎?光祖不得答,敢问。”先生曰:“子不先父,一国宗庙之祭也,主于论孝不论功。文庙之祭,天下报功之典也,主于论功不叙伦。若别立庙,以祀无繇、点、鲤,斯尽善。”
光祖问曰:“鲁用天子之礼乐,孔子尝不足矣。如久于相鲁,将革之乎?从之乎?”先生曰:“孔子于卫且正名,况于鲁乎!观‘吾不欲观’之言,以及堕邱堕费之行,可知其必革矣。所未可必者,顾用我者如何耳。”
光祖曰:“事亲从师,皆学者切要事也。若亲与师之地相去百里,欲事乎亲,而学或不明;欲从乎师,而亲或缺养。敢问所处之道。”先生曰:“是切问也。子苟志于此,又何患缺养与学之不明哉!是故明学即所以养亲,养亲即所以明学。故‘归而求之’,孟子之拒曹交;‘以善养我’,程子之喜尹淳也。”
光祖问:“孔子之心,常以尊周为本。其至齐、卫之邦,皆见其君,何独至周之都,而不见其王耶?果周王衰甚,难于扶持?抑周无贤人之引欤?”先生曰:“无贤人之引,或然。荩夫子亦尝至周问礼乐矣,知礼乐者未尝荐夫子,况其他乎!故曰:‘古之君子未尝不欲仕,又恶不由其道。’”
光祖问曰:“先生常使入学须要学二程子,一日又曰:‘宋儒极高明而未道中庸。’然则二程亦未道中庸乎?”先生曰:“恐亦有未尽处。若明道则近中庸矣。”
光祖曰:“汉之萧、曹、丙、魏,唐之房、杜、姚、宋,宋之韩、范、富、马,元之刘、史、耶律,皆当世所共称,其功绩已著于史策。敢问其心孰公?其相体孰正?有可以绍唐虞三代之佐者乎?”先生曰:“斯十五人者,虽不及唐虞三代之佐,然其心亦近公,相体亦近正,少有纯疵之别,人品之优劣见矣。若萧何之才,丙吉之德,宋璟之正,韩、范、富、马之忠,耶律楚材之略,虽以参乎三代之佐如靡巫、闳夭者,将亦无愧乎!若夫参暗于黄老,相进于许、史,房、杜谋杀建成,眺崇近于逢迎,刘、史之未达大道,比诸八人,其少劣乎!”
光祖曰:“李泌初见肃宗于灵武,谋议政事而不受其官,此亦罕有事也。后虽受官,及克复两京,即恳乞还山,似与张子房事同。敢问其心何如?”先生曰:“方是时也,使内无李泌,则子仪、光弼不能成两京收复之功。犹高祖之日,内无张良,则萧何、韩信不能立平楚定齐之烈。见荣而不贪,好谋而能成,有功而不居,其何所为哉!夫泌也,将亦唐之张良乎!”
光祖曰:“周礼,林孝存作十论七难以排之,何休以为六国阴谋之书,或谓刘歆附益佐王莽者,朱子曰:‘规模皆是周公做,但言语是他人做。’斯数说者,敢问何家为的?”先生曰:“朱子之言是也。但云言语是他人做,恐不然,非周公不能有比笔力也。细玩之如画工然,物物而得所;试体之如治家然,人人而遂欲。然必君臣一德者,斯能举而措之耳。林氏、何氏诸说,将无有见于新莽、宇文周辈之为者而立论乎!”又曰:“周礼亦有周之后王添入者,如今之会典然。”
光祖问曰:“夫子之作春秋,其义必定于一也。何子夏、左丘明同受于夫子,而子夏之徒与丘明之说既不同矣,公羊、穀梁同受于子夏,何以又不同邪?”先生曰:“皆夫子之徒也。有传事者焉,有传义者焉。丘明传事,义在其中矣;子夏、公、谷传义,事在其中矣。其不同也,亦由是生。”
光祖曰:“何休著左氏膏盲、穀梁废疾、公羊墨守,郑康成作针膏盲、起废疾、发墨守。休见之,曰:‘康成入吾室,操吾戈,以伐我乎!’光祖以为,若康成过为求索以排之,诚过也。若得义理,果能针之、起之、发之,是亦起予之徒,休又何必出此言乎?”先生曰:“休也狭,惟溺己见;玄也广,似通大道。休虽以玄为何氏之忠臣可也,操戈之言可鄙哉!但玄之语欠婉逊耳。”
光祖尝询:“江南风俗,皆苦生女分家赀以随嫁,与吾秦晋之俗大不同矣,敢问孰为近古?”先生曰:“江北婚礼浮于男,江南婚礼浮于女,以言其失古则均焉。呜呼!安得复见‘俪皮’、‘厘降’之风乎!”
光祖曰:“‘食旨不甘,闻乐不乐’,此夫子万世之教也。近见都城大邑于初丧之时,亲朋携酒肴及歌者,甚有自夜达旦之实,谓之伴丧。敢问此果成风而难变,抑变之者无其人耶?”先生曰:“呜呼!悲哉俗也!惟有以生为忧者矣,故有以死为乐者矣。”又曰:“民不知生,故不知死。然岂民之罪哉!”
光祖曰:“伊尹放太甲于桐,使思其祖而改过也,其心甚公。至霍光则直废昌邑于一旦,是因人言,袭盛名。人皆以为前有伊尹,后有霍光者,何也?”先生曰:“霍光安能比伊尹哉!迎昌邑已不似立太甲,废昌邑又不类放太甲。伊尹之志,有商天下皆知也;霍光之心,所知者杨敝、田延年耳。其后妻显谋鸩许后,面子山、禹横逆,乃光恬不介意,将亦比其子如伊陟耶!”
光祖问:“孔子常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观斯言,孝经不可疑矣。朱子乃疑非尽是圣人之言者何?”先生曰:“朱子特以其分章引诗,体格不变为疑耳。然圣人之言,在意不在文,圣人之志,在感不在法。荩必其章分条释,闾阎童稚可诵而鼓舞故也。”
光祖曰:“邓攸存侄于危亡,可谓克念天显。然舍子于锋镝,而忍心亦甚。若遭此,何以处之?”先生曰:“既无先盗之智,又无化盗之仁,存侄弃子,亦其自取之乎!”又曰:“攸又仕于刘聪,聪若害攸,吾恐并侄与妻亦弃之矣。”
卷七
柳湾精舍语第十一
(门人颍川魏廷萱校门人休宁胡大器录)
嘉靖□□夏,胡大器初谒先生于柳湾精舍,问:“书册浩繁,可常读者安在?”先生曰:“当先精通其大者。但看书必要体贴见之于行可,若只为博览记诵,安能不患其浩繁耶!”
大器问行。先生曰:“禹无间然,只在菲饮食;回称为贤,只在箪瓢陋巷不改乐处。今学者只去其一切外慕,无所系累,方为实学。只今夜之言果能行之,以之立身而宜,以之为政而善,无往不可。若传不习,虽讲一年也不济事。且力行甚难,苟非操存为之不已,则心机又由熟路走了。须努力过此关。”
问今之讲道学者。先生曰:“虽则幽深玄远,但我有捷径法,只做得不耻恶衣恶食,便是道学。”
诸友有厌坐监之久者,先生曰:“昔弘治间,与马溪田四五友在太学,或共屋读书,或一寺习礼,或面规其过,或阴让其善,或问学于舜、颜,或求法于祖宗,或论世于千古,冬不辞冱寒,夏不惮祁暑,若是者盖四年也。今诸君数月而出监,犹以为久乎!”
先生常谓大器曰:“看书先要将己心与日用常行比合,其见自别。”
先生闻施秀才家被毁,对人致勉曰:“此不必动心,教他再用功,水来溺不著,火来烧不著。”
大器问:“明道、伊川皆大贤也,初学何先?”先生曰:“当学伊川严毅方正为是。若学明道和粹,而工夫不至熟,只见燕朋日日往来不绝,忽不知岁月之将至。然学熟后便是明道也。”
问:“古廉颇、相如皆能公尔忘私乎?”先生叹曰:“后之为臣者既得柄了,将天下公事皆要出自己意干去,通负朝廷求治之意。还是不曾学,不然错看论语也,故虽廉,蔺亦不如。’
或问:“萧何、孔明孰优?”先生曰:“何优于明。”或人疑之。曰:“‘尽信书不如无书’。萧何从本上做起,养民致贤。孔明用心于末,作木牛流马、八阵图,闲用许多智巧,未闻吴、魏一贤人来,此以人事言也。然当时事势,贵戚宦寺杀人过多,丧了士气,人心不复思汉,孔明亦难如之何。”
或患义理难明。曰:“凡人义理不明,只是外物牵制。去牵制处,义理便明矣。’
先生因学者往教,曰:“昔兰州有守墩军,姓周名蕙,字廷芳。初读大学,有不知的字,讲问于秀才。其后将中庸、语、孟及五经尽读之,有得于心,遂以程朱自任。有镇守恭顺侯吴某请他教学,周辞曰:‘若使我守墩就去,决不去往教。’其侯亦不能强,遂亲送二子于其家以受教。又有郑安、郑宁二乐人进启本,愿除乐籍,从周先生读书。其感发人至于此。”
先生谓大器:“为学隆师取友,变化气质为本。渭南有薛敬之,从周先生游,常鸡鸣而起,候门开,洒扫设坐。及至,则跪以请教。后岁贡过陕州,闻陈秀才云逵忠信狷介,凡事皆持敬,遂拜访其家,问曰:“何以得此门户?’陈曰:‘我常事父母,有忿声。一日,读子夏色难章自悟,即改其行。’薛叹曰:‘此吾良友也。’遂定交而去。”
问:“孟、程言性如何?”曰:“孟子言性如水之就下,程子言性犹水也,亦有浊者,不如孟子言的实。”
或问为学之法。曰:“如禅家度人,说过溪涧,入虎狼口,过得比关方好。盖私欲陷人杀人,如溪涧如虎口也。过此便是天理坦途矣。”
先生叹人只举业上用功,不知言行于人关系甚大。果到口无择言,身无择行,比真举业也。
先生谓大器曰:“药中要用桑白皮,须得老实人去取,不致杀人,必著如伊川家人方可。正如解州赈济,上司必用解梁书院善人给散,虽不能必其何如,终比他州均乎,能济众有益也。”
先生有感,谓光祖、大器曰:“学被功利之徒陵夷久矣。汝二人当翻然改旧习,学圣门颜、曾、思、孟,早夜参前倚衡,如羹见尧,如墙见舜,甚无为俗所移。”因问君子儒。曰:“在‘志道据德依仁’,小人儒不过艺而已。”
问:“作诗体如何?”曰:“诗有几般样。有事物无道义,是晋、唐诗;有道义无事物,是宋人诗;事物与道义并用,吾儒之诗。”
大器问:“诗可学乎?”先生曰:“圣人可学,况诗乎!但不可溺耳。”
有客谈:“为臣者多好复私仇,何故?”先生曰:“只是未学。大臣当以事为天下事,当以言为天下言。又先要正君心为本。昔周公遍草莱求贤如不及,安得有仇可复!虽汉唐之世,亦有能用仇人者。”
先生叹曰:“经书是平天下粱肉,未有舍经而能致治者。后世偏用法律,是失开设学校之初意也。”
先生闻学者往来权贵门下,乃曰:“人但伺候权幸之门,便是丧共所守。”是以教人自甘贫做工,立定根脚自不移。
先生谓大器曰:“汝朴厚虽好,又要激昂向上。不然则徒朴厚,虽不失于善人,亦不能升堂观奥。”
问:“今之学者,开口专论致知是行,如何却似宋儒各立门户者乎?”先生曰:“圣门教人,大以成大,小以成小。如季路习得一信,冉求做得一艺。今人未得斐然戍章,便将高远虑做口头语也。”
先生因人专务于高谈,曰:“在陕有一秀才,不肯读书,每日高大议论。则诲之曰:‘可读五经。’对曰:‘此是记诵之学也。’曰:‘不然。心存方能记得,与圣贤通。不然,读经如吃木楂同。’横渠亦曰,五经须常放在面前,每年温诵一遍,况学者乎!”
问患交接人。先生曰:“须要宽绰些,不可拘拘守秀才规矩。见大人君子,进退、升降、然诺、语默皆是学。”
问:“五经四书熟后,再看何书?”先生曰:“行后方能熟,虽不治他书可也。”
问作文。先生曰:“须要思想。思想通时,如水渠通开,流到处都是道理。不思想,虽眼前事见不得。凡文字,躬行中来方有味。”
问接人妨功。曰:“好人多接几个何妨!因他之有馀,知己之不足,无往而非学。若燕朋燕友,非惟无益而损,接此等人便妨功。”
问:“如书经《金縢》、《顾命》不必读否?”曰:“读经拣择,便是利心。”
问:“读书玩物丧志,如何?”先生曰:“此程子有为而言,恐人口头应答。苟以心思之,以身体之,何有玩物丧志,但恐读之不熟不精耳。”
先生讲罢,谓诸生曰:“某之言论,不可以为是,必合之于心与理安,方为是。”
问恶与人讲论。曰:“学不讲不明。非是自矜,将验己之是非。若含蓄不露,也不是学。孟子亦以不言为餂人。”
问:“动心如何制得住?”曰:“人之动心,一日或有一二至,到浑然无欲处方无了。须于动处一刀斩截归天理,乃定也。”
或质阳明致良知。先生曰:“阳明凡百事皆习过了,老来静坐。学者来问,亦以此告人,忒自在了。然孔子不是这般学,好古敏求,发愤忘食,终夜不寝,问礼问官之类,未尝少懈,况下圣人者乎!学者当日夜勤力不息,犹恐知之不真,得之或忘。”
问处世甚难。曰:“处家处人,当使仁让有馀,自处宜淡薄,无处不好。”
鹫峰东所语第十二
(门人休宁胡大器录)
大器问周南、召南之诗。先生曰:“诗教所系甚大。荩周南、召南皆言妇人之事,而‘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所见不从此出则荒唐,一物无所见;所行不从此出则窒碍,一步不可行。道不行于妻子,则父母不能顺。学者识得认取,无往不可。故子谓伯鱼云云。”
问齐家。先生曰:“家极难齐,齐则天下易治。妇人家他不识书字,任一己之私,若顺得来,于理有碍;顺不得来,他便怨恨。此尧以二女试舜。唐太宗虽是英明之君,亦止外面做将去,此所以为霸。”
问子见南子。先生曰:“沈晦同尹彦明:‘今有南子,可见乎?’尹曰:‘不可。’曰:‘子学孔子者也,如何不见?’曰:‘若某学,未到磨不磷,涅不缁处,故不敢见。’沈曰:‘破我数十年积疑。’尹曰:‘某恐出门后又疑了。’此可见尹之自得处。凡学圣人,如尹彦明方切实。”
陶杏垣谈禅学。先生曰:“禅只是周一身之用,不能运用天下,学他无益。孔子曰:‘夫我则不暇。’”又问御盗。曰:“盗贼似法制他,他又生一法,法有穷。只是使民衣食足,便是正法。又要在上去贪官污吏,则正法方得行。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问盗贼难使得化。曰:“若在上有处,自来就服。”因说“近山先生在九江府,被贼撞去,神色不变,贼又台回。此虽遭贼锋刃,待之以诚,犹能如此。况平日处之有道,贼有不化者乎!”
问知人甚难。曰:“然。如赵清献公与周茂叔,同处不相知,及再见,方知茂叔也。务实者,不可以一言一事知他。”
克谐曰:“无事时心清,有事时心却不清。”先生曰:“此是心作主不定,故厌事也。如事不得已,亦当要理会。某中举时,亦是如此,后来虽事纷至亦不厌。”
王光祖执唐史约槁看。先生叹曰:“唐太宗万世英明之君,作诗文皆有巧思。及纳巢刺王妃,蹀血禁门,言不顾行,巧处通不见了。”大器曰:“毕竟为聪明所使。”先生曰:“宪天聪明,似不如是。”
问患功夫间断。曰:“出手入眼处皆是功夫,焉得间断!”
问仪礼、周礼。曰:“此周公传心之要。孔子作春秋,本二礼而作。”
先生曰:“陈白沙征到京,吏部尚书问曰:‘贵省官如何?’曰:‘与天下省官同。’请对坐即坐,无辞。此尽朴实有所养。罗一峰访康斋,见起‘御聘’牌坊,乃谓其子云:‘不必有此牌坊。’不见康斋而退。此罗公高处。康斋,孔门之原宪也,而又有此乎!”
昔者,尹彦明在僧房中,一年未曾妄转动,虽置扇亦有定处,僧甚叹服。学者当学此方可。
先生曰:“人心要广大,如天之无不覆,如地之无不载可。”大器曰:“心大则万物皆通。”曰:“然。某又常言,谦虚则宽绰而有馀,矜夸则狭追而不足。”
或问:“静坐心虚明固好,及事来,不免昏惰放逸,如何?”先生曰:“还是静时未虚明也。”
伊川舟将覆,无怖色。人或问之,曰:“心存诚敬尔。”同舟一人曰:“不若诚敬都忘却好。”先生曰:“此意见皆高,然不如指挥棹人、柁人,使顺风也。”
或劝王光祖习举业。光祖曰:“打破此关几年矣。”先生曰:“某知其为人非是巢父那样的,然其心必有所见矣。”交友当取其直,责善当巽其语。
人家兄弟不和,皆起于妇人。马溪田诗曰:“小縸听黄鹏语,踏落荆花满院飞。”甚切当。
今之学者,平日都能道仁义气节。及遇小小利害,便改移了,何以为学!由是知高谈者之无益也。
先生讲及各衙门制度精密,大小相维,叹曰:“我太祖真圣人也,非汉、唐、宋诸君所及。凡事皆彼此颉颃、互相贯穿,故其法久而不坏,只在人善守耳。”
先生曰:“陈曰旦卒于太学,亏了章诏,盛寒天气不惮往来,垂涕泣,亲为买棺牧殓。一见陈卒于贤者之手,一见章为朋友之忠。”
孟子不及孔子处,还是学少有不同。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这般样学,便与天地同流。孟子养“浩然之气”,才能求塞得天地耳。
先生曰:“昔者,闻有一佥事求见王戆庵公,云:‘西来一件为黄河,二件为华山。三件为见先生。’王公云:‘若做官不好,纵见此三者,亦不济事。’这般高,不受人谄。”
朋友相处,不可先有疑心横于中。若不相信,还是积诚未到处,未有诚而不动者也。
陶渊明、严子陵尽高尚其事,但渊明不及子陵,不免借杯中物自遣。若颜子,连贫亦乐而忘之形于言也。
学圣人要先读论语,读论语莫先讲仁。仁至大而切,学道者不学此,则终身路差无所成。
曾子有弘毅之学,然后做得易箦之事。虽颜子三月不违仁,亦可并也。
颜子能听圣人之教,如垦熟田土受时雨,故语之而不惰。学者只至于不惰甚难。今学者但闻说及道,便思睡了,缘无领受之地耳。只是一片硗确生田地,虽有雨,亦流转去不停矣。
先生谓大器曰:“章诏有孝行,有学识,汝当取法。若于临事危难处观之,尤可见。”
汉儒以反经合道为权,还是因经行不得,只得用权,非反经而何?汉去古未远,看书甚好,今不可便谓之非也。如舜不告而娶,正是反经合道处。
先生曰:“昔陕城有二士,隆冬甚寒,过渭河来听易,足冻破亦不知。”大器曰:“此与立雪意亦同。有志之人这般刻苦为学,愧不能及耳。”
先生谓大器曰:“圣门弟子三千,聪明才辨不为不多,惟回也愚,参也鲁。及其用功甚勇,回则‘四勿’,参则‘三省’,乃卒能传其道。汝今且究愚鲁处是怎么样子。”
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只在行步疾徐间。如“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亦自卑近始。
“思无邪”功夫,于学者极省力,须老实下手做可。才起念虑,便加省察,毋得使如野马驰逐,向曲径旁路走也。
先生送学者至门,有一友请中庸大旨。先生笑曰:“中庸之理广大精微,非且行间便可讲也。汝果欲求之,此出门间亦可见中庸。”
大器问:“仆僮多难使,不免暴怒。”先生曰:“昔张思叔詈仆,尹川曰:‘何不动心忍性?’即此是学。且怒仆僮为甚么耶?”
今之游山水者,与山水全不相干,只资观玩耳。惟仁智者而后有此相契气味。
朋友不要厌他来往,无往而非学。见读易、诗、书的朋友,就讲求易、诗、书;见读春秋、礼记朋友,就讲求春秋、礼记;见能知当时典故的朋友,就讲求当时典故。得之于心而见之于行,朋友自不废学,何厌往来!
先生谓诸生曰:“颜子当时未尝应试,只做‘不迁怒、不贰过’之学,是以人到于今称之。三年取一番进士、举人,有当日而泯者,有未用而泯者,有既用而遗臭者,何足贵!虽公卿三年间去若干,今皆何在?汝辈要激昂近思。”
诸生请先生游高座寺,先生笑曰:“此岂是道理,去高座寺作甚!江南朋友多以安闲放逸习成气象,去年虽与吏部诸僚曾游几处,皆有记语,多戒此事。今之相聚,当以勤俭相讲,‘终日乾乾夕惕若’犹为不足,岂可放心杯酒山水间耶!”
先生曰:“为学只怕优游。”大器曰:“此一回得一侄二友相讲,他们闻之,甚喜不倦。”先生曰:“天下有资质的多,但未得良师友,皆误了。盖义理之在人心,特无人感触之耳。一感触,便勃然兴之矣。故伊尹思以先觉觉天下也。”
大器问动静不失其时。曰:“正是仕止久速,各当其可。汝今且只于语默作止处验也。”
鼓之舞之之谓神,或风或雨,不可测度,而百物自生。如使民日迁善,不知谁为之者,是圣人以神道设教也。吾儒当法天学圣,则广大配天地,方能鼓舞万民。
汉高祖识周勃可以安刘,知其器识重厚,动静光明耳。如程子曰:“我死而不失其正者,惟尹氏子乎!”故人之器宇最可见道。
有一秀才问学。先生曰:“不知尔心下所欲在何处?”对曰:“平生务区区举业科目耳。”曰:“科目大著裹,非小事。有千万年科目,有数千年科目,有数百年科目,有数十年科目。“如何?”曰:“千万年科目,如颜、闵德行科:数千年科目,如程朱;数百年科目,如薛文清、罗一峰;数十年科目,做一官便了事也。”曰:“当今学者之所习,主司之所取不同,奈何?”曰:“天下广远,一科场中,也有几个好主司,也有几个好秀才。果有如孟子、程子者应试,决不遗了他。其文章果说人伦物理,精密透彻,即谓之善言德行。岂害科目也!”
江西有五人来见,先生谓之曰:“若等为实学,动静当以礼。二人对曰:“是横渠以礼教人也。”先生曰:“不特张子也,曾子亦然。虽孔子‘克己复礼’,‘为国以礼’,亦何尝外是!”
先生曰:“教汝辈学礼,犹堤坊之于水。若人无礼以堤坊其身,则满腔一团私意纵横四出矣。”
先生曰:“观诸生用心而不在言语者,甚好。然只要熟,独寝如此,独餐如此,独行如此。正如‘丘之祷久矣’,与日月同明。孔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著着实实做,虽夷狄可行。”
先生谓诸生曰:“先王之礼不行久矣。一旦行之,观者骇异,须赖知书者一讲求。如孔子习礼于大树下,虽叔孙通亦绵蕝习礼。此皆是‘博学于文’,心下融会斟酌,是‘约之以礼’。”
先生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曾作绝句云:‘说到二南墙面处,何人知向造端寻。’其要只在正己。”
成之子吉初见,问:“有妄思,奈何?”先生曰:“心若妄思,还是不知止。‘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不到止至善也不算。然工夫一时难做,要自一心之微,至天下之事,无不体验,则柄把在内;又须虚心,亲贤取友。友在五伦中所系甚重,然不慎择,若燕朋逆其师,燕友废其学,如水之流趋下,最引人去也。”
先生曰:“国初都用老臣且久,是以天下治。如张𬘘、黄福是圣门之徒,与西汉人物不相让,一味躬行。张字明秀,号鷃庵,陕西富平人,布政云南二十年,为吏部尚书。文庙继统,在吏部后堂七日,不食饮水死节。黄字如锡,山东东昌人,抚绥交趾二十年,于今未有久任如此者。”
叶监生问读书多忘却。先生曰:“还是未体贴。程子云:‘古之经典,今之人事也。’若礼经,最切于日用;若易、诗、书,亦是人事。故学记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盖其能体行也。”
先生曰:“如管宁、茅容、孔明,皆圣门之徒也。管宁终身戴一破帽,信贯金石。是以汉儒多气节。”故常谓诸生“当自甘贫做”。
威问:“读易为举业累,不大省得,倒读别经者好看。”先生曰:“所以学要脱去旧习,方能有新得。不然,真居楚而学齐语也。”
黄惟用问:“白沙在山中十年,作何事?”先生曰:“用功不必山林,市朝也做得。昔终南僧用功三十年,尽禅定了。有僧曰:‘汝习静久矣,同去长安柳街一行。’及到,见了妖丽之物,粉白黛绿,心遂动了,一旦废了前三十年工夫。可见亦要于繁华波荡中学。故于动处用功,佛家谓之消磨,吾儒谓之克治。”
大器问:“敦夫云:‘彦明某所愿见。’思叔莫不消见否?见得不能尊贤取友也。”先生曰:‘不然,只是私心,是面誉尹氏。尹氏何等心胸,岂能动得他!程子当时开示他,教他见友正,以友亲,可以尽言,相观为善。”
先生曰:“某平日文章轻易作了。尧夫以墓志属明道,明道许之,太中公,伊川皆不许,盖以与尧夫学不同耳。一旦明道步庭中明月,见得尧夫之学与此景象相同,叹尧夫‘可谓安且成矣’,以告。太中、尹川始许之作。”
先生因门人拜入不禀而行,曰:“吾人今日只以言词相论,把行事背却在后,只管行去,不免差错。如乐正子从子敖,虽舍馆不问,孟子亦责之。”
先生曰:“今日占卦,虽为行冠礼而设,得‘风雷益’,‘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于诸君讲学事亦相应,甚好。夫自今衣服、饮食、宫室诸费省做些,其祭器可做些。若能常一习之,当不令诸生耗财也。”
胡郎中论学“急迫则不自得,若宽缓又优游”。先生曰:“先儒譬文武火,尽矣。先须要‘终夜不寝’,‘终日不食’。有这心肠,推却杂念,义理上手了,然后可从容。”大器问:“与‘勿忘助’一般?”曰:“也是。但不知怎能使‘勿忘勿助’耳。”
衣服、饮食,皆要见道理在。故无时非礼,则非僻之心无自而入。大器问:“礼可以义起?”曰:“固是,要合人心,”谢汝中曰:“礼可以义起,东郭子答之甚好,曰:‘协诸义而协则可,不协诸义而协,亦可乎!’”
大器问:“太平公主,胡致堂云不当诛,如何?”先生曰,“此秀才说话也。当时宰相七人,五人出其门,用事而反,如何不蛛!且周公尚诛管、蔡。”又问牛李维州之议。曰:“李言取之为是,牛守信为非。”
卷八
鹫峰东所语第十三
(门人休宁胡大器录)
希古问:“许鲁斋仕元如何?”先生曰:“生于其地,不得不仕。仕元用用夏变夷,规模亦大著。吾县杨元甫不仕于元,鲁斋尝见其据礼,谓门人曰,‘旷古坠典夫!夫能举之,其功可当肇修人纪。’元朝作历,遣太子致书,安车征聘,如四皓故事。历成就退,此意甚好。鲁斋死后,分付不要请谥,当是其志或未能尽行,心亦有不安处,所以独重乎扬也。”
薛仲常问:“文中子如何人?”先生曰,“古之人欤!当在游、夏之间。”又问:“拟经何如?”曰:“一代有一代之礼,一代有一代之诗。依三代类编,亦以见风俗之薄也。易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如中说中有多少好格言!其模仿论语处,乃门人姚义搀入的。旧在解州,有王克孝者批点删定一本,颇好。仲常若见之,当破其疑矣。”
陈世瞻问尧舜气象。先生曰:“若求这气象,不在高远,便就汝适间一言一行处求之,则满目皆此气象。如程子云:‘会得时活活泼地。’打那里做起?必参前倚衡,则仁道全体在此,尧舜气象在此。”世赡曰:“在生一二分不敢望。”大器曰:“若一二分不敢望,便一二毫不能到。”世瞻曰:“惟老先生常有此光景。”曰:“常有此光景也难。但或早起夜睡,或身之所为,或言之所发,点检不敢放过,有差失处则不惮改。若‘扩然大公,物来顺应’,则某岂敢?顾思慎亦常似我这等行可。”
先生谓大器曰:“尔好将论语说仁处类成一书,时常推求,是为学大关键。”世瞻历举为仁之说以对。先生曰:“若这等,却是惜别人身上的来说,不曾反诸身做也。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
应德问:“观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如何观?”先生曰:“只是虚静之时,观字属知属动,只是心上觉得。然其前只好做‘戒慎’‘恐惧’工夫,就可观也。”
唐音问:“学只是存天理?”先生曰:“不知如何存也,存天理亦有几样。”应德问:“如何?”曰:“如彼此相对时说好话,固是天理,若心下又想别个道理,亦是天理。又如在官尽官事是夭理,又却想家中事,亦是天理。惟不能致一,连所说所尽天理皆坏矣。如此,亦谓之存夭理乎?”
先生谓希古曰:“汝读礼,可将古之典礼与今之典礼比合。孔子学三代礼而曰惟从周,即是博文约礼意。”应德曰:“如此看礼,省了多少力也。”
唐音问,“无事时如何主敬?”先生曰:“孟子说得好:‘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安得有无事时!”
唐音问:“师旷,孟子取其善审音。及其侍鼓锺,平公于子、卯饮酒,何足为审音?”先生曰:“师旷只省得声音高下节奏,若杜蒉之谏处,反得审音之实者也。使师旷而兼乎此,不止为乐师矣。”
有一官,言二十馀年仕路淹滞者。先生曰:“前半截也不要管他,后半截也不要管他,只做今日的官。”其人深然之,且称其言于他人。先生以为能深相信也。
希古问:“门入葬孔子,用三代之礼,岂孔子本心?”先生曰:“然。孔子曰,‘纵不得大葬,宁死于道路乎?’但门人尊孔子,难以孔子本心论也。辟如周之追王太王、王季一般,在直父、季历助无比心,在文王、武王则有此礼。”
大器问:“伏生九十馀,犹口诵尚书以传其女子乎?”先生曰:“挟书之禁未尽除也。这等人亦是贤者地位了。汉时不但儒者好学,就是文帝遣黾错诣伏生之家,口受尚书,后世亦未之见也。”
陈世瞻问水之潮汐·先生曰:“不过天地间阴阳升降耳。即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犹人之语默梦觉也。”又问:“四海九州之外是甚么?”先生曰:“未知六合之内,焉知六合之外!庄子亦说得好,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议而不辨。’庄周且为此言。”世瞻问海运。先生曰:“求诸海运亦末矣。”又曰:“事势不得已如何?”曰:“吾人求免乎此而已。汝不问人运,乃问海运。”
陈世瞻问:二元世祖恐不当祀乎?”先生曰:“如何不可祀也。有百年天下,其始虽夷,取天下虽非汤武,然亦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处。这个血脉,亦舆尧舜之心相通,但其道未广大纯粹耳。”
先生谓诸生曰:“信乎天理在人心。唐太宗释重囚,尽近仁。”陈世瞻曰:“刑罚施于小人,信义施于君子。”先生曰:“若这事,亦可见信义可施于小人。”世瞻问;“先儒说,纵囚知其必来,囚来冀其必释。如何?”曰:“比过论也。先儒史断多有错说,若身处其地,又不知怎么的。论事只求通物理则可,索遇差则不可。”
先生叹曰:“今人读经书,徒用以取科举,不肯用以治身。即如读医书,尚且用以治身,今读经书反不若也。”
南昌裘汝中间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先曰大舜闻一善言一善行,沛然奠之能御,岂不是闻见,岂不是德性!然则张子何以言不梏于见闻?曰:吾之知本是良的,然据私欲澈迷蔽了,必赖见闻开拓,师友夹持而后可。虽生知如伏羲,亦必仰观府。斗汝中曰;多闻,择善而从之,多见面识之’,乃是‘知之次也’。是以圣人将德性之知不肯自居,止谦为第二等工夫。”曰:“圣人且做第二等工夫,吾辈工夫只做第二等的也罢。殊不知德性舆闻见相通,元无许多等第也。”
裘汝中说:“事到面前,不能泛应,还不是一贯。”先生曰:二贯先要逐事磨炼。如十事中虽不能一一做过,也要尽得数件,方可类推。此非小事,曾子不知苦过多少事,孔子后方与他说一贯。今无孔子之质,又无曾子之学,遽要一贯,岂非妄想!”
一日有太学生二人来谒,其一人曰:“上古无书,六经是圣人写的行事粗迹。可见万事只是一笛心。”先生曰:“可知道是一个心。但人要自察,要讲论,又要虚心平气,义理自见,不可先横一说于中。是以陆子舆朱子辨论,面颈发赤,纵说得是了,其道已忘。”是时先生正饭未了,请二子加饭,对曰:“诺。然一生又放下箸矣。先生笑曰”礼曰,主人未辩,客不虚口。人怎生不要闻见,怎生不要六经!
仲常问:“贾谊献策,未必不是。”先生曰,“但贾谊不如文帝。文帝先要生养安息,故为政只是养民为先。”游曰:“是以孟子先井田。”曰:“然,这便与我们为学一般。孔子曰:‘绘事径素。’子夏曰:‘礼后乎?’为政之先井田,犹为学之先忠信也。”
石希孟问:“人于父母,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葬,何以处之?”先生曰:“古之人有行之者,江革行佣以供母,董永卖身以葬父,未为无养无葬也。”
希孟又问:“扬子云之言亦好否?”先生曰:“但言不顾行。”希孟问”:“程子曰:‘扬子才短,其过少。先生曰:“扬子仕王莽,一身浑是过。”
石希孟曰:“宰予间仁,夏陷害,又短丧,又尽寝,圣人也有这样弟子了”先生曰:“此是宰予诚心直道处,还是圣门高弟。唐宋诸儒多有掩护不暇者,心中多少委曲,不肯便道,只拣好的讲。故论人须观其所由,庶不差。”
张其怡问:“邵子数学,何故程子不取?”先生曰:“程子以为凡事推数,都要趋吉避凶,则人不肯尽人事。孟子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故不取也。”
先生语大器曰:“今日方讲述而章,黄生却执卫灵章来问,坐忘一至于此。他们皆笑他,不见汝笑容。就此磨炼,处处到了,便是致曲,人多忽略过也。”大器曰:昔龟山作课簿,记日用言动视听是礼与非礼者,如何?”先生曰:“孔子且云‘下学而上达’。古人作人,未尝不自浅近中来。昔汉成帝后赵氏善容仪。有班婕妤者,帝召升车,姥妤曰:‘岂敢有玷于帝车!’赵氏一日行步失仪,诸妃皆笑,惟班婕奸敛容不笑,若罔闻知。帝见之,喜曰:‘人之修德者,其苦心如此。’”
问:“宋时贤人辈出,多有方所。”先生曰:“一地方怎能得?如周子,湖广人;二程,洛阳人;张子,陕西人;朱子,新安人。四五百年,生得数人而已。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然今不可为地方限量,当以圣贤为必可至。”
许象先问:“‘乐在其中’与‘不改其乐’,乐字有深浅否?先生曰:“汝不要管他浅深,今日只求自家一个乐耳。”大器曰:“然求之有道乎?”先生曰:“各人拣自己所累处,一切尽除去,则自然心广体胖。然所谓累处者,不必皆是声色货利粗恶的,只于写字做诗,凡嗜好一边皆是。程子曰‘书札于儒者事最近,然一向好著,亦自丧志’可见。”
问:“孔子五十学易,如何学?”先生曰:“此知天命时。他人学易,多在象占上,孔子仕止久速各当其可,在象占外学。”
十月十七夜,先生召大器进见,赐茶,大器出席周旋取茶。因谓曰:“汝回奉亲敬长,便只是这周旋取茶道理,无别处求也。”
章诏、陈昌积同大器雪夜侍坐。先生曰:“圣人之学,只是一个仁。颜子是圣门高弟,三月外又违了仁。汝三人试今夜将仁一体看。”明日进见,诏曰:“只在克己,将难克处克将去。”昌积曰:“扩然大公,物来顺应。”大器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先生曰:“却不然。宣之体仁,却在乐上,每见其多忧,只是摆脱不开,须要心胸宽广,有洒乐气象可。手发体仁,却在守之以谦,持之以敬。孺道体仁,却在‘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诸生曰:“先生对病发仁,敢不佩服。”
何克明问:“今之守令未久转迁,是以百姓多困。”先生曰:“然。但贪污守令一日在位,民便受一日之害,在位三年,民便受三年之害。其要只在得人。”
戴光问:“易卜著何如?”先生曰:“易专言正心、修身、齐家、治国道理。后世以吉凶祸福言,便小看了易。易,变易以从道也。”
先生问黄沐:“与葛子东可数相见否?”对曰:“闻子东往庄上读书。”先生曰:“知所奋励,便可进学。平日只被名头牵倒,后来闻巡抚召见,数次不出,尽是高处。颜子在陋巷,当时岂无贵显,未曾见一到其门。孔子不枉见诸侯。子东若立得脚定,当见有进也。”
戴光问:“夷、惠与周程张朱如何?”先生曰:“夷、惠还是圣人,数子却因孔孟之道扩充去。”问:“孟子奚曰:‘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曰:“推其极而言耳。”问;“既是圣人,又降志辱身,何也?”曰:“此正是圣之和者,近乎‘涅不缁,磨不磷’处。”
戴光问:“汉儒太穿凿。”曰:“不然,其来历还是孔孟遗意。后来周程张朱非此不能训诂,至于义理,自家主断。汉儒间有一二处穿凿,又门人相传失真。如我与诸生沟论,言语三四人录下,中间也有写得是的,也有写得想象的,也有写得差错的,便有高下深浅。是以相传愈广,失旨愈多。学者贵乎得心为难,语录次之。”
先生曰:“易之意,都在言外看可得。旅‘射雉,一矢亡’。盖矢比利欲,雉比明德,如去利欲,便得明德。若只在象上拘泥,就看不去了。”
戴光问:“文帝杀薄昭如何?”先生曰:“薄昭是母之弟,若杀之却太忍了,诸生试处之。”大器对曰:“法不可不杀,情实可矜。莫若流窜之,如何?”先生点头曰:“此处甚好。杀汉使者,”未必薄昭手刃,其左右必有先举者,当收诛之。但安置昭于远地,庶几国法不失,母心亦可慰,仁之尽,义之至也”
先生谓大器曰:“昨问任泰,云:‘王克孝在家造小书屋,中祀孔子,择从祀如颜子数人。自读书不辍,又教族中子弟数人。’某闻之,真喜而不寐。”
大器问:“文中子说:‘内不失贞,外不殊俗。’此深有见。”先生曰:“此文中子力行之言。人若不先实学,徒立标的,四方八面乱箭交射,无躲避处。故古之成材也实,今之成材也伪而已。”
仲常、子虚问“发愤忘食”。先生叹曰:“不可作题目看过。圣人实实做去,一日间不过愤乐耳。理未得也。‘发愤忘食’,则‘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及其既得也,‘乐以忘忧’,则‘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学者须求圣人愤乐始得。但今人一日亦有个愤乐,不知愤甚么,乐甚的!圣人只是工夫不间,吾人虽知愤乐了,又或是工夫间断,是以数百年常无圣人也。”
陈子发问:“文帝不及贾生?”先生曰:“文帝优于贾生。闾阎厌粱肉,阡陌之马成群,然后改正朔、易服色未迟也。诸生今廷试,都依这样发挥于策上,方见实用处。”
二月一日,先生来寺中。有一生曰:“生虽读书,性却好忘。”曰:“非是性好忘,还是心好忘。吾人形体是血肉,与理拖格不相入,须要操存此心,动静语默通照管得来,则读一句得一句用。譬如一屋,锁钥关住了,然后所得东东西西不得出去。孟子亦只是勿忘耳。苟能于日夜间思量何处与圣贤同,何处不同,自然‘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又曰:“自幼易诵易忘。”曰:“诵时勿作容易,可作做难的用工。便譬诸行事,如水归海,火铄金然。孟子居安资深,左右逢原,也是这个学。”
江西有一星士见先生,问鬼神有无。先生曰:“若无,却元有鬼神二字。”士曰:“某处实有鬼火。”曰:“容是眼花。”对曰:“此亲见之。”曰:“还其人所存不正。若正人君子,所行与鬼神通。孔子曰:‘丘之祷久矣。’又焉见鬼火邪!”又问:“文官几代科第,武官几代封侯,或修行中来,或神仙中来。”先生曰:“不然,这样人是间气偶然所钟。又存心有大小,立功有厚薄。如魏国公与国咸休,盖莫之致而至,莫之为而为。这等命却非星士所能算,若可算,又非星士也。”
先生过寺,胡赋抄完王光祖所选文中子,呈先生。看到中间“邳公好古物,锺鼎、什物、圭玺、钱贝皆具。子闻之,曰:‘古之好古者聚道,后之好古者聚财。’”因谓大器曰:“古物甚勿好,不但丧志,且作孽。昔有清明洛水图,宋朝学士作。有太监用八百金买去。此太监贫乏,他人用四百金又买去,送一大官,讨美官做。将朝廷爵禄买古画,是死有馀辜。后朝廷又抄去,今又入某人手矣。正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一生问:“释氏打透声色关如何?”先生曰:“如何打透得!‘贤贤易色’,‘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这样言语便平正。从古圣贤自男女饮食做工起,吾儒作用与释氏全不同。充释氏之学草木而后可者也。”
叶子大看先生文,叹曰:“躬行之言,自使人感发。看他人文,非是不好,但不能感发某耳。”先生曰:“某不能文,但‘修辞立其诚’。为学便欲以义开士之心,为政便欲以利济人之身。有这点心,平日甚激切,是以人来问文者,以是答之耳。”
有一名公曰:“近日对某讲学者甚少,惟某人耳。”先生笑曰:“程子说韩持国曰:‘公当求人,倒教人来求公邪?’若为这道讲,须下人去讲,不然,有道者他肯来寻公讲邪?”又曰:“某尸位,未尝建得事业。”先生曰:“不然。贤人君子在世,不必拘拘如何是建功创业,但一言一动皆根道理,在位则寮属取法,在下则军民畏服。又使天下之人知某处有某公在,卒然有急可恃,有何不可!”其人曰:“若是,不可不慎矣。”
顾东桥论人不务农,地多荒了,且上新河圩飒断废不修。先生曰:“天下势而已矣。如北方田土出几多征求,是以人多逃走,田多荒了。若新河,一间门面便得一二十金,耕田得利几何?必将逐末者少抑之,人方肯去务农。又如夏建官惟百,周便三百六十,于今岂止千万?下至吏卒,皆食民之力者也,不可无斟酌损益。”
程惟时问:“东桥论今天下徒尚繁文,如朝觐一事,天下州县各出一项钱粮上京。若将州县皆附之府,如古之附庸,有何不可?”先生曰:“此是大礼,如何可废!如过用钱粮,谓之弊政,只可革去,不可因噎而废食。且三年一朝,四海九州皆梯山航海,咸知尊君亲上之礼。不然,山州草县过三年,又过三年,久则人民不知有一统气象矣。此亦‘爱礼存羊’之意也。”
先生谓大器曰:“人曾用功过的,见他人动静语默,或得或失,一见便识得破。若宰相如何不知人,其或有不知处,则未之学耳。”
先生曰:“陈栋塘今日来会某,某与言‘致曲’功夫。栋塘问:‘与“扩充”、“慎独”一般否?’曰:也是。孟子曰:‘可与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云云,这细微曲折处他人不知,而己独知之,非慎独而何?栋塘曰:‘近石廉伯寄书云,若每在事为上做工夫,便支离了。某不以为然。’曰:孔子曰‘执事敬’,孟子曰‘必有事焉’,将孔孟非欤?”
张其怡问:“昨看伊川献策,不无疑焉。”先生曰:“此贤者仁心激切处,不避嫌疑。如为时事献一策,其言行使民得福,不能行也罢。譬如今人与同府同县的人能推爱,再推一步便不能,乃己私遮隔了。圣门之教,只是一个仁,惟颜子能‘克己复礼’,方许‘三月不违仁’。如西铭言仁,言天下之长皆吾之长,天下之幼皆吾之幼。是以古今圣贤‘欲并生哉’,上书之志亦大著里。”
卷九
鹫峰东所语第十四
(门人休宁胡大器录)
胡大器问汉书多难看。先生曰:“如汲黯、董仲舒、茅容、管宁诸子传,先取作一编,时常便览,以作志气。不为文章计,亦自不难。”
方秀才拜先生,祭茶。先生曰:“茶不必祭,祭酒则可。酒,尊者祭过亦不消。且礼者宜也。‘父子不同席’若父喜命坐则坐,亦不可拘泥。”
问存神。曰:“如‘舜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便是神。何也?盖舜所存,特举一皋陶耳,而不仁者便远。此处不可测度,这般神,非舜至明不能知,非舜至公不能行。易曰:‘鼓舞之谓神。’舜提起一个皋陶,便是鼓舞之具。千百年之远,千万人之众,皆没他这个手段,非神而何?”
问“反身而诚”之乐。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有欠阙处,心自不安,怎生得乐!如今日行一事,接一人,稍有不足,虽睡也不宁,必反求诸身,物物各得其所,内省不疚,何乐如之!这样工夫,非一蹴可到。诚能恕上做将去,久可到此地位。虽夫子‘乐在其中’,颜子‘不改其乐’,亦将‘反身而诚’始得。”
先生谓大器曰:“汝与曹、汪二生同饮食,举盂起止亦须不忘道理。‘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正谓此。”
江阴一人说,刘大尹欠明敏。先生曰:“刘尹,某所取士也。作书经意甚好,某意他日必能恤民,是以取之。作守令要‘其政闷闷’者,不专在明敏。若重厚安闲而民不扰,自好。”
一生以“正学”名语录,来呈。先生曰:“不可。他人见之,汝学正,我学固不正邪!张子作砭愚、订顽,伊川曰‘是起争端’,改为东铭、西铭。”遂与改“鹫峰东所语录”云。
大器问:“不务科目如何?”:“言辞如孟子,德行如闵子,就无科目亦何妨,自有无穷之乐。”
中秋夜侍饮毕,大器行階下。先生仰视,曰:“好个明月!昔日有绝句云:‘江城此夜月初圆,照透窗纱人未眠。好约东邻同玩赏,四无云雾止青天。’”后人求草书者,常书此以答。
先生因诸生央容者,曰:“‘居处恭’,性命就在中间。”朝曰:“宋献可来访,与说道理,忘却酷暑。”先生曰:“收敛身心之功如此。”
郑若曾问:“‘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者何?”先生曰:“饮食知味处便是道,人各且思之。”大器对不以饥渴害之。曰:“然。”适茶至,郑让汪威。先生曰:“此便是知味处。汝要易见道,莫显于此。”郑曰:“如此,何谓知味?”曰:“威长,汝逊之故也。不如此,只是饮茶而已。汝资质暗合,分明是道。如左袂长右袂短,便不是。今学者宽衣大带,装成堂堂样子,与道不相干。且圣人‘顾𬤊谎天之明命’,满目皆是道理,鸢飞鱼跃,活泼泼地。”大器问:“开目便错了,何谓?”先生曰:“‘非礼勿视’”云云。”又问:“‘致曲’心粗,只是心不存否?”先生曰:“然必以集义为事,自是勿忘。譬饮茶时如此,不钦茶时亦勿忘,此谓‘戒慎’。讲著就此下手做去,有着落,有持循。”
郑若曾问动静“先生曰:‘动静以时而尝,亦以事而言。静字不是死的,方‘戒慎’便是动矣。狰则耳闻不得,月见不得,又无形容可状,当属己,若人不消说了。‘慎独’无有作好作恶,无纤毫私意便是。某常讲。‘致曲’即是‘慎独’。子思推原学问大根本在‘慎独’,故‘致中和’便能‘位育天地’。万物原同一气来历,圣人自有‘中和’,学者必先‘慎独’,而后有此。”
问:“‘费隐’分体用否?”先生曰:“此体用分不得。指门腔是体,为人出入是用;灯能照满室是用,光是体。此极言君子之道大也。先举众人与天地、圣人而言,后又举盈天地间飞潜动植而言,皆是道也。自何处做起?造端乎夫妇耳。能乎此,便与天地万物为参伍。”
问“诚之不可掩如此夫”。曰:“此如孔子曰‘丘之祷久矣”一般。‘孝弟之至,通乎神明’。故实理得于心,发言中节,周旋中礼,可以质鬼神,可以并日月,可以格祖考。夫何故?己心元与鬼神、日月、祖考一气也。”
大器曰:“诸生听讲后皆鼓舞,喜其有得。”先生曰:“省得就此下手,着力做去,迄退不已,日入于高明。勿但喜其有得,而又失也。”
学者欲观天文。先生曰:“何必,然当‘切问近思’。曾见尹和靖诗云:‘能言未是难,行得始为难。须是真男子,方能无厚颜。’与某意正合。只要力行,若尹子又何尝讲天文耶!虽然,古亦有观天文者矣,如伏羲仰观象于天,必近取诸身,如此观天文却不妨。”先生看荐尹先生章疏,叹曰:“一个布衣如此,只是积诚所至。”大器曰:“尹先生读‘参也鲁’,叉手起曰:‘某也得鲁字力’”。曰:“尹氏之于程门,犹圣门之得曾氏也。故学者虽鲁不妨,只要立志耳。”
先生谓大器曰:“彦明语录皆是行事之实,上蔡论天地,论鬼神,虽精亦颇远。惟中间说‘惺惺法’,别后去一矜字甚好,与尹氏似也。看前人言语,亦要拣择。”
问尧舜“于变”、“风动”。曰:“尧舜一心只是爱民。自家茅茨土阶,投珠抵璧,禁作漆器。故尧舜之世,锦绣玉帛无所用,是以‘于变时雍’。‘四方风动’可爱。吾人安得见唐虞这个美风俗!天下之大不可见,且须使一家风俗之美,当自家一身做起,只要自处得淡薄些,长老处厚些,兄弟处厚些,积诚久自感化。”
何叔防问南北士习不同。先生曰:“勿论南北,南方如濂溪、南轩、廷平、晦庵诸贤辈出。当时有伪学之禁,朱子在朝只四十七日,周子终于小官。天下风俗至此,岂可论南北耶!”
城又问:“今学者亦多恶人讲学。”先生笑曰:“汝亦为人所恶乎?足见汝学问进处,是拔乎流俗矣。不然,则一个身心不知安泊何处。孔子曰:‘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大器又问:“见恶于同门友何如?”先生曰:“求结金兰之契方可,为友所恶,则无所容也。”
问:“‘跃如’、‘卓尔’相似否?”曰:“亦相似。此随时变易,无私心方见的。”叔防曰:“亦难见。”曰:“不知汝有多少念头也,故难。某今如衣服为身谋者亦忘了,只当官或不能尽职,恐言差,恐行差则有之,故尝略窥见景象耳。如马伯循先生便省得,某见辄不及。穆伯潜先生曰:‘马伯循甚可爱。’”
郑若曾曰:“做工当自不动而敬始,为第一著。”大器以为意甚好,恐初学遽难。先生曰:“若做得去,甚好。”郑曰:“‘慎独’不能造圣贤,是落第二著了。”先生曰:“此却迂阔,陷于高论矣。”
先生曰:“‘夫干,确然,示人易矣,夫坤,𬯎然,示人简矣。’张子曰:‘糟粕煨烬无非教。’孔子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皆是一意也。”
问“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先生曰:“只是因时制宜耳。如元朝以贪官污吏而乱,我太祖遇刘伯温、徐达辈,诛杀贪污以致治。如汉高时,民遭干戈疮痍,至文帝遇周勃,便生养安息。故曰:‘地天交,泰。后以财成天地辅相’云。”
先生问诸生曰:“汝辈在此,衣服饮食须要俭省,积久后便得其父兄欢心,就是问学也。”又曰:‘禹无间然’三事,人若做得这三事,便是大禹了。”大器曰:“自古圣贤须从这里过,观孟子论‘天降大任于是人’,尤可见。”
先生曰:“尹和靖文集汝看过否?”大器曰:“亦曾看过。若定夫辈,后来多流于禅。”曰:“然。故伊川言:‘某死而不失其正者,惟尹彦明焉。’且自涪归,叹学者多从佛学。故孔子曰:‘得见有恒者,斯可矣。’”
先生曰:“樊少南甚明爽。”有座客曰,某人劾某人,某人今果去矣,某人方好了也。先生曰:“从前面已自好也。”座客又辩。少南曰:“先生言自明白。”大器曰:“省得人说话甚难。”良佐曰:“此来方会得先生说话。在孔门,惟颜子‘于吾言无所不悦’,‘语之不惰’,故‘与回言终日’。若子贡省不得,则曰:‘夫子不言,小子何述?’子夏省得过,方肯笃信圣人。”先生曰:“这却不可如此比拟。”又问:‘论语一书,近来甚喜看。”曰:“当意外看,未有知而不好,好而不乐。如十九篇是言之一贯,乡党一篇是行之一贯。即‘衣前后,襜如也’,中间多少道理!是以孟子学之,左右逢其原。”
先生谓汪威曰:“大器在柳湾,不似今日自家说得话。人只要好学。程子曰:‘不见意趣,必不乐学。’若扩充去,还大著遗著,充塞天地之间亦在此。”汪威曰:“大器与人能因事规戒,又且善道之。”先生曰:“大器能以直言规人,汝能受大器之直言,皆可谓庶几乎。”
应德问:“月令甚琐碎,不可看。”希古说:“历历可行。”先生曰:“还应德说是。只如尚书‘抚于五辰,庶绩其凝’便好,若十二月便难行。又如刘向云某事应,某事失,反使人君不信。”
大器问:“功名富贵,实是一途?”先生曰:“古之功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转干旋坤,继往开来;今之功名,富贵之标的也。”
先生谓程爵曰:“功名得之不得,有命。”爵曰:“尽安命,只恐父母心不喜。”先生曰:“固然父母望子中举甚切,若中了,为官不好,父母亦不安。且父母岂不欲子为圣为贤?其望子之心,尽无穷尽矣。人子却又不肯体此。”
吕时耀问:“平日晓得‘戒慎’‘恐惧’,临事对物,毕竟引之而去者何?”先生曰:“还是工夫不熟。程子曰:‘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可责志。’”又问范文正公为人清苦。先生曰:“甚好襟怀,做秀才时便‘先天下之忧而忧’。若土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不甘清苦,便不可与入道。庄子曰‘嗜欲深者天机浅’,说得好。”问:“人心不公,其故安在?”曰:“勿以喜怒为爱憎,勿以同异为贤愚。须克去己私,方得长进。”
问人多恶闻过。先生曰:“仲由喜闻过,为百世师;汤‘改过不吝’。周子曰:‘人大不幸不闻过。’昔简子之臣尹绰、赦厥,简子曰:‘厥爱我,谏我必不于众人中;绰也不爱我,谏我必于疑众人中。’尹曰:‘厥也爱君之过,不爱君之丑也。’孔子曰:‘君子哉,尹绰!面訾不面誉也。’此可以观圣贤之别。”
有一相当国,其弟过陕西,与对山曰:“某回京与家兄说,荐举起用。”对山笑曰:“某岂是在某人手里取功名的人!”先生曰:“此亦可谓慷慨之士。”或曰;“但欠中道耳。”曰:“士但有此气象在,亦脱俗,怎能勾便中庸也。”
问:“程子曰:‘学者全要识时。若不识时,不足以言学。’”先生曰:“这几句说得纯粹。”又问:“颜子陋巷自乐,以有孔子在焉。”曰:“这几句似觉争差,将颜子忘世非仁乎!”
大器问:“今有女家父将丧,男之父母即使子迎女过门,又欲子完亲,如何?”先生曰:“礼:‘女在途,而女之父母死,则女反。’若女过门,母死,不复反。今女父母将丧,迎、嫁皆非礼,而况于完亲乎!”
先生见林颖气象从容,指谓大器曰:“人动静从容,言语安详,不惟天理合当如此,且起观者敬爱,就是学问也。学者不可无此气象,但须要先有诸中耳。”
先生谓克谐曰:“近与学者论‘致曲’,凡事致其委曲,纤悉合当处,才是工夫,无处无之也。”钦夔曰:“‘诚形著明’、‘动变化’与‘定静安虑’如何?”先生曰:“‘定静安虑’主在己言,‘动变化’却及乎人物而言。”曰:“‘动变化’其在‘虑’之后乎?”先生曰:“然。”曰:“‘致曲’工夫,权变俱在耶?”先生曰:“未可先便说权,然权亦在其中。”曰:“‘诚明’就为尽头。”曰:“‘致曲’工夫就便是‘明诚’尽头。”
夔问:“忿忆。恐惧、忧患三者,其情若同,而好乐一焉,何也?”先生曰:“三者亦不同。恐惧在事变仓卒之临,忧患在平时杂念之起,忿忆则程子所谓人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盖与好乐本四件也。”又问:“忘怒观理,理有是非,非则已矣。是亦当发乎?”曰:“理当怒而不发,非是也。”又问:“怒虽当发,若能观理则气亦平,而分数不至太过乎?”曰:“然。”
夔问:“象山文集看来多鹘突。”先生曰:“自是高明的人。”曰:“荆公祠堂记论荆公亦甚纤悉。言荆公志节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惜哉!公之学足以负斯志,而不足以遂斯志,敝斯义,而不足以究斯义也。而元祜诸臣或谓变其所守,或谓乖其所学,是尚得为知公者哉!故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下不足以解公之惑,反以固其私而成其意也。”先生曰:“做荆公文字,只好论荆公得失。元佑诸臣排学,是非自合于司马君实诸公文字上见之。且荆公志虽高迈,节虽廉洁,然必为孔孟,则何可得!盖其所学实非孔子之学。若荆公无意、必、固、我,安肯必变新法!甚若伊周勋绩,又全然无矣,乱天下,亡宋室则有之。象山此记却偏。”
有一生买得唐百家诗,问于克谐。克谐曰:“不暇看也。”先生曰:“不惟不暇看,亦不必看。唐诗题目多不正大,且煆字炼句,夸多斗美,无益于身心。一家诗已害事,况百家诗乎!”
有一生之先人亡二十馀年矣,一日来求墓志。先生曰:“当着墨黪淡衣服,不然只是不能‘致曲’昔将军文子之丧,既除丧,而后越人来吊。主人深衣练冠,待于庙,垂涕洟。子游观之,曰:‘将军文子之子,其庶几乎!亡于礼者之礼也,其动也中。’”
张其怡问:“吴草庐今去了血食,如何?”先生曰:“他是宋进士,又仕元朝,又无建立,去之亦可。其怡曰:“生于其地,不得不仕。”曰:“此则许鲁斋是也。吴本生在江南,其初犹未为元所属。”
时耀问:“收‘放心’在何处?”先生曰:“须于放的处去收,则不远而复矣。”
大器问:“龟山语录不如上蔡明白。”先生曰:“各有所得处。上蔡行事处多,龟山论讲处多。然皆不如尹子之切实。”
大器问:“尹和靖云,中庸自‘祖述’而下至‘无声无臭’,言孔子之大;乡党一篇,自始至终言孔子之小。似过于分别乎?”先生曰:“其实分不得。不知其大者皆小也,其小者皆大也。”
先生叹为学之难,曰:“朱光庭在宋朝,出入恭敬。苏东坡常戏与人言,曰:‘何日打破这个敬字’程氏之学不行,苏氏扼之也。苏负文章,又有时名,其设心如此。”
林子仁之叔父待子仁如子。既丧矣,子仁甚哀戚,欲重礼报之。问于诸名公,诸名公曰:“先王有定制,无如之何。”一日,服吉衣来见,谓已过一月假也。先生曰:“当去此衣,制齐衰以尽情。”子仁遂行之。
扬州有五士谒先生,中间一斩衰者,问太极刚柔。先生曰:“太极刚柔,只在目前,不是高远的。如‘居丧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便是太极刚柔。如此讲求,方不涉于虚无。”后其人杜门守礼以终丧。
先生谓大器曰:“千虑万思不如一静,千变万化只在一心。”大器曰:“静,无欲之谓;心如谷种之谓。”又曰:“心上起经纶如何?”先生曰:“那经纶固是心上起,但看怎生样起。”又问。曰:“就在谷种上生起。”“谷种焉能生?”曰:“仁而已。”
先生观我太祖作阅江楼记,叹曰。“信非词臣所能及。且停止阅江工作,而曰无一人来谏,真圣人也。当时诸臣万倍不及矣。试想像是何等胸襟,是何等创造!”
诸友赠王朝二卷,请书大字。先生乃一书“朋友切偲”,一书“言而有信”,且曰:“不但行之者如此,送之者亦当如此。”当时诸生俱惕然。
先生讲“不虐无告,不废困穷”。大器曰:“昔闻先王之教,加敬于瞎子方是学,此心随处发见。在南京或泣途者,与之以钱;在芜湖或夜乞者,与之以饭。若钱与饭或时不便,则此情若过不去一般。却忆昔日未闻教时,过此样人似全不相干涉。”先生曰:“甚好。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但不止敬此等瞎子也,凡无告无势者皆瞎子也。”
希古曰:“程子说邵子苦心如何?”先生曰:“孔子‘发愤忘食’又曰‘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不知如何景象。”希古曰:“圣人未必是如此,荩谦辞耳。”曰:“最不会说谎的是孔子。且伏羲上古圣人,仰观俯察;颜子是一个大贤,钻坚仰高,瞻前忽后。杨子说颜苦孔之卓,何等苦心!今人都要捷径求自在去了,是以不能入圣。”
问:“礼乐可分否?”先生曰:“不可分。礼乐乃行道的器物,道不过五伦,惟礼乐能举之。如有一显官,每朝高声问安,父母方寝,心不安。是一于礼而失其和。敝处有一秀才,父子嘻嘻,甚是嘲戏。是失其礼而一于和。礼胜则离,乐胜则流。如司马温公事父兄,因寒问:‘衣得无薄乎?’随时致问,不惊人骇俗,蔼然可爱。易曰:‘中孚,豚鱼,吉。’”何城问:“后世君臣但见其礼,而不见其和,和复可行否?”先生曰:“只‘遇主于巷’、‘纳约自牖’、‘信而后谏’,便是和的意。”
先生谓诸生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今讲学甚高远。某与诸生相约,从下学做起,要随处见道理。事父母这道理,待兄弟、妻子这道理,待奴仆这道理,可以质鬼神,可以对日月,可以开来学,皆自切实处做来。”大器曰:“夫仁亦在熟之而已。”曰:“然。”
先生叹世之学者曰:“人真实为举业陷溺久矣。讲书只求分截,不求义理,乃利心害之。须要将旧所填塞的尽扫去了,又换一个心肠方可。”
何掌科说,刑部有一妇人与小叔通。此妇人夫丧了,止有一子。妇人又与他人通,嫁之他人,后又出之。妇人归小叔,遂收之为妻。其一子耻之,乃杀小叔。刑部问以杀期亲尊长,死罪。大理评不当死。刑部曰“律无该载”,请旨。先生曰:“律有上下,比附春秋。梁人有继母杀其父者,而其子杀之。有司欲当以大逆,孔季彦曰:‘文姜与弑鲁桓,春秋去其姜氏。传谓“绝不为亲”。即凡人耳,方诸古义,宜以非司寇而擅杀当之,不得以逆论。’兹叔与嫂奸,是无人伦。弟无其兄,侄可无其叔矣,其杀之不当死罪。”
问:“为政之难何故?”曰:“只是巨室梗之耳。昔孔子由鲁司寇摄行相事,人谤曰:‘麛裘而鞞,投之无戾。鞞之麛裘,投之无邮。’此谣皆因逆了三家左右之心、若民则甚喜,若大旱之望云霓。三月政成化行,又诵曰:‘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此非有两圣人也。”
先生叹曰:“最是异见异闻的人难化,他先有一说横于中了。常人虽粗浅,然无所污染,与他讲说,倒肯笃信力行。吾辈今日只将与常人说的话,向那异闻异见的人说,不知能转否?”
问为学。曰:“只要正己。孔子曰:‘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知我者其天乎!’若求人知,路头就狭了。天打那处去寻?只在得人,得人就是得天。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学者未省。曰:“本之一心,验之一身,施之宗族,推之乡党,然后达诸政事,无往不可。凡事要仁有馀而义不足,则人无不得者。”
先生谓诸生曰:“天下多少英俊,他自家不肯为圣为贤,他若看别人为圣为贤,或偶见有不是处,便识得,辄讥笑。故君子之学,须是诚意,又要恒其德,使在近朋友信之,在下乡党信之,又要贤者称之。不然,又是同流合污。”
诸生私拣论语紧要处质问。先生曰:“论语书处处皆义理精微,不知诸生以何者为紧要,以何者不紧要。”
有尊官说,一举人欲拜门下,甚好词赋。曰:“此人好资质,却为此学,可谓‘系小子失丈夫’。”尊官亦因之愕然。
陈世瞻与大器进见。先生曰:“某连日多事。”世瞻曰:“皆道之所在。”先生笑曰:“但须要一言一行,一事一物皆常看见此道在,不可既退放在背后,做两件事也。孔子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及送过屏风,又叮咛曰:“可当一件事行,便是得了路头也。”
先生谓大器曰:“人安能如颜子、闵子、子路,挺然独立于世,其德行卓然照曜千古。如闵子则曰:‘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若别人便缠绕解不去。”
陈世瞻问:“欲使南北一样士习,可能否?”先生曰:“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同;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同。所不同者,特风气山川隔着耳。学者不可以其隔处自限也。思慎不见夫子以中和变南北之强乎!”
希古问:“刚好?柔好?”先生曰:“刚好。孔子以为未见。”曰:“内刚外柔如何?”曰:“还内外刚好。若内刚外柔,只是为保身家常法,论学还不是。”
应德问:“文章定不得人。”先生曰:“为学的终不同。有这般意向,临文时辄一露。”
先生谓诸生曰:“须解去旧习,方可下手做得工夫。人资质禀得不甚纯粹,又为习俗所薰染;原本或既不好,外面乘所感的只管受了,如何进道?如佛家‘受、想、行、识’一般,渠亦且在此用功。”
卷十
鹫峰东所语第十五
(门人进贤章诏录)
章诏问:“尝与朋友讲论,国家有三大患:一,边方之害;二,宦官之祸:三,闸河运道之苦。”先生曰:“是固然,所谓大患者尚不在此。”诏三请,答曰:“当今大患,只是士习不正耳。盖天下国家所恃以治安者惟人才,若士习不正,则其患何可胜言!”自是屡言及此,盖深探其本也。
先生谓诏曰:“古之圣人,只是虚心取善。如尧则稽众舍己,舜则好问好察,大禹闻善则拜,孔子好古敏求。且以舜之圣知何如也,历山、雷泽、河滨之人,其微贱又何如也,舜与之群居并处,而其人之有善,尤乐取之,未尝自以为圣,亦初不见其人之微且贱也。则舜之心广大何如哉!厥后,孔门独有取于子贱为君子,以其能尊贤取友以成其德也。既宰单父,犹师事贤于己者有五人,用成不下堂之治。孔子叹之曰:‘尧舜听天下,务求贤以自辅。惜乎!不齐之所治者小也。’若子贡,则夫子但许其‘器’,固未至于不器之君子矣。他日,夫子谓其日损,则好与不贤者处也。子贱其可法乎!”
问为学难。曰:“学者切要工夫只在克己。克己之要,须自家密察此心,一有偏处即力制之,务有以通天下之志。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诏问:“讲良知者如何?”先生曰:“圣人教人,每因人变化。如颜渊问仁,夫子告以‘克己复礼’;仲弓,则告以敬、恕;樊迟,则告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盖随人之资质学力所到而进之,未尝规规于一方也。世之儒者诲人,往往不论其资禀造谐,刻数字以必人之从,不亦偏乎!”
问;“今学者论举业、德业为二,可乎?”先生曰:“举业中即寓德业。试观所读经书,及应举三场文字,何者非圣贤精切之蕴,仁义道德之言!试以是体验而躬行之,至终其身不易,德业在是矣。”
诏每以先生常言“学者甘贫改过”从事,颇有功。曰:“然。能甘贫,则凡一切浮云外物,举不足为累矣。能改过,则可以日新而进于善矣。大抵过失亦多生于不能安贫中来。贫而能安,过亦可少。观于颜子可见矣。虽以成汤之圣,而犹曰‘改过不吝’。秦穆公霸者之君耳,其伐郑归而悔过,自誓之言,乃列于书之终篇,与帝王并称也。过只不宜频复,贵于速改。”
学者问:“天下事事物物俱要理会过,可乎?”曰:“一事不知,儒者之耻。如礼乐、制度、钱谷、甲兵、狱讼之类,皆当究心,庶几他日可以应用。至于各年通报,诸臣条陈政务,亦各有善处,可览记之。但不可骛其心,骛其心则本心之仁已亡所,多识者犹口耳也,亦不足以应务。”
语莆田林贤曰:“学者人伦日用冠、婚、祭、射之礼尚未能行,却辄言论高远;且为学当有转移活法,若说只闭门澄心便了了天下事,恐未必能了也。”
或问朋友讲论多不相入。先生曰:“须要心气和平,使人听服。不然,则至争辩面颈发赤,虽讲之善,亦是不善也,所谓学安在哉!”
先生语基学曰:“朱子平生只以‘正心诚意’四字告君。格心之学,诚不出此。但执定此法,恐人君资禀学力有所不逮,便坐捍格。要当有入手处,或随其偏处救之,或就其明处通之,方是心意活动。”
基学论日月明,“学者只惟学其明处,不必学其照处”。先生曰:“何不学天?日月亦天之运用者耳苟为云雾所障,则明掩矣。若天地,日月、风云、雷霆、霜雾,皆所驰使运行者也。”
问讲学。曰:“切不可执泥己说。如此等人,则虽有善言,执而不悟,人亦不告之矣。学者须去此病,使听得四方九州之言,始于已有闻善之益。不然则闻见狭,而遗乎善者多矣,恶在其为学!”
问“致良知”。先生曰:“阳明本孟子‘良知’之说,提掇教人非不警切,但孟子便兼‘良能’言之。且人之知行自有先后,必先知而后行,不可一偏。传说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圣贤亦未尝即以知为行也。纵是周子教人曰静曰诚,程子教人曰敬,张子以礼教人,诸贤之言非不善也,但亦各执其一端。且如言静,则人性偏于静者,须别求一个道理。曰诚曰敬固学之要,但未至于诚、敬,尤当有入手处。如夫子鲁论之首,便只曰‘学而时习’,言学则皆在其中矣。”诏曰:“此可见圣人之言约以弘,辟之于天;诸子则或言日月,或言星辰,或言风云、霜露,各指其一者言之。若圣人则言天,而凡丽于天者,举在其中矣。然言天之道‘于穆不已’,君子之学当‘自强不息’,比希天之道也。若是,则前所谓静,所谓诚,所谓敬与礼者,一以贯之矣。诏鄙见如斯,未知可否?”曰:“然。”
先生曰:“今日诸生相聚,皆四海九州之人。一旦于此讲学,非意气之孚不能若此。讲论道理,乃天下公共之理,若有未善,当极其辩论,以求其是,毋吾以也。”
问圣贤教人之方。曰:“大学乃是立定规矩条目,使人有所持循。论语则多因门人弟子问答及君臣相与之言,各就其资禀造谐,与夫人之病痛处言。语、孟不必同于中庸,中庸不必同于语、孟。拘拘执一者非也。”
论“格物致知”,“世之儒者辩论,莫太高远乎?”先生谓:“若事事物物皆要穷尽,何时可了!”故谓“只一坐立之间便可格物。何也?盖坐时须要格坐之理,‘如尸’是也;立时须要格立之理,‘如斋’是也。凡类此者皆是。如是,则知可致而意可诚矣”。又曰:“先就身心所到,事物所至者格,久便自熟。或以格为量度,亦是。”
先生曰:“‘子见齐衰者与瞽者’,甚敬之,至于‘冕衣裳者’,施敬一等。缅想其心,尧之‘不侮鳏寡’,舜之‘不虐无告’,文之‘惠鲜鳏寡’,其揆一也。所谓老安少怀者,即此气象。学者果能视尊贵与鳏寡者无异,则其心即前圣之心。盖自至公至仁处得之也。”
先生谓诸生曰:“学者只隐显穷达始终不变方好。今之人,对显明广众之前一人焉,闲居独处之时,又一人焉;对富贵又一人焉;贫贱又一人焉。眼底交游所不变者,惟何粹夫乎!故尝赠以是言。学者须知此意。”
问读书作文。先生曰:“学者虽读尽天下之书,有高天下之文,使不能体验见之躬行,于身心何益!于世道何补!故学者不贵于文艺,当涵养本原,修其德业,其文学自著矣。”
先生谓诏曰:“学者须尽知天下之事,通得天下之情。如在一乡,须使一乡之人可化。纵是愚夫愚妇,亦可与之相接说得话。不见舜之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人皆亲之化之,何故?”
问仪礼。曰:“此先王经世之书,废于后世久矣。学者不可不讲而习之,如冠、婚、祭、射等篇,既讲究之,尤当习演其事。非惟检束身心,宛然可复见先王时景象。”故尝语学者当先学礼。
问:“颜子箪食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如父母何?”曰:“当时颜子父母在,必能谕之于道。不然,则以箪瓢奉亲,而亲或不悦,则颜子虽欲乐,得乎?以是知求手舞足蹈之乐有处也。先儒谓周茂叔令程子寻颜子之乐处,所乐何事。伊川只答:‘或人云,若说有道可乐,便不是颜子。’此语极好。夫颜子心胸何等宏大,何等洒乐,视世之富贵、贫贱、利害、夭寿,举无足以动其中者,此诚见大心泰,无不足也。颜之乐处正在于此。”
问颜子之学。曰:“天资极高,不易学。学者且当学曾子。曾子以笃实之资,动皆守礼,学之有所依据。如礼记所问,与夫子论孝等篇,皆其随事精察而自有得,一日三省,尤见切实之学。故夫子之‘一贯’,亦因学有所得而语之,其馀门弟子不能及也。故曰‘曾氏之传,独得其宗’。世之儒者不问学者之资禀,而概以圣人‘一贯’、‘上达’之理告之,则是诬之而已矣。”
问“逝者如斯”。曰:“程子谓‘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谨独’,此义极精。盖人心本与天地相通,如西铭所云者。苟其心少有私意捍格,把天理间断了,便是不能‘谨独’,与天地之化往而不息者异矣,何有乎天德?则王道安从而行?故惟圣人之心,至诚无息。”
诏问:“程子尝言,学者须大其心。辟如为九层之台,须大做脚方得。先生于抄释曰:‘人须思如何能大其心。’诏以为欲大其心,莫先于克己。”先生问:“如何为克己?”诏曰:“人之心本自广大,但为私意蔽之,则狭小矣。故学者之心一有偏私,即务克去,庶以复其广大之体,如何?”先生曰:“固是。必如曾子之‘弘毅’,西铭所谓‘民胞物与’始得。且如‘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人虽或力量不逮,却不可无是心。如张子见皇子生则喜,见饥莩则戚的心方好。然此心安从生?”诏未及对。他日又问。曰:“只是预养仁心,自无己之可克矣。”
先生曰:“洒扫应对虽下学事,然诗曰‘洒扫廷内,维民之章’。程子曰:‘从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又曰:‘是其然,必有所以然。’辟则子贡答太宰,言夫子之圣。‘又多能也’,则以多能为圣之外事,固非太宰之意矣。至夫子乃谓‘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言不是多,皆性分中事,则多能又不在圣之外矣。又乾坤之理何其广大,夫子系易,乃比于门户阖辟之间。可见道理至近切,不必远求。阖辟只是动静,甚易简。斯可见洒扫应对、精义入神无二也。”
问治六经。先生曰:“此皆圣贤精义妙道所在,学者非徒以资辩博也。盖圣贤前言往行,固有后学心思所不及,躬行所不到者,诵其言,将以广其知识,增益其所不能也。”
问王道。曰:“只当以养民为先。如孟子五亩宅,百亩田。‘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后‘谨庠序之教,申孝弟之义’,此正是王道之大,为治切要诚不出此。后世敷陈王道者,虽千万言而不足,不知其要安在。”
问:“‘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夫舜在当时止用五人,遂干尽天下之事,而成‘于变’、‘风动’之休。俊世用数千百人,中间岂无豪杰,而天下治卒不古若,何也?”先生曰:“五人之德固不可尚,而其心至公无私,其贤能彼此相让,略无一毫嫌忌间隔之私。而舜又以至圣之德临之,五人之用各当其才。而五人之所举而用者,又皆五人之才,君臣上下同一公心耳。”诏因叹曰:“此隆古何等气象!后世人各一心,有贤能者多为人所妒嫉。且才者非所用,用者非其才,举措失宜,劝惩无所于用。况君臣情隔,上下道睽,如何可复三代之治!”
大学“絜矩”,不必拘拘以传中次第言之,便当如身任天下之责。欲行“絜矩”,必先理财,使民生得遂,欲理财以养民,须要用人:欲用得其人,须公好恶。公好恶则善人在位,不肖者屏去,举贤必先,退不善必远。如是庶善恶知所劝戒。若求大道得失之几,则惟在于忠信、骄泰而已。
诸友侍坐,因论及天下之事。诏问曰:“方今民穷财屈,有忧世之志者,当何所先?”先生曰:“莫先于讲学。”“何谓也?”曰:“且如此数人者,讲学既明,果能同心同德,他日措以致治无难也。”诏曰:“学者必心术明,学术正,得行其志,则以干天下主治而济天下之民,诚有推之而自裕者。”先生曰:“然。”
问:“今天下守令多不爱民者何?”先生曰:“守令于民最亲,苟得其人,则民生自遂。守令欲行仁政,则惟在克己,在知言。不能克己,则心又偏私;不能知言,则言之是非得失无以辨,不免为下人蔽惑,奸人欺罔,其弊何可胜言!宋室当天下甫定之时,则藩镇之为祸,在所当惩。若高宗时,土地为金人侵削甚矣,故李纲上疏,令臣下能复一邑者与之邑,复一郡者与之郡。虽亦藩镇之意,正所以强宋也。此诚谋国之大权,惜奸邪汪、黄沮之不行,为可恨耳。岂惟守令要克己、知言乎!”
诏尝怒一恶人。先生闻之,戒曰:“学者要当以涵养德性为本,暴怒切不可轻发。若恣性直行,动与物忤,中间便生多少怨尤。此等人固可恶,以吾儒何所不容,何足与较!夫‘我则不暇’于此矣。故曰‘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所以学者治情为难。若事虽是义,君子固以为质了,尤当礼以行之,孙以出之。若徒以为义而径情直行,便少礼行、孙出工夫。故君子于事至言前,必详审斟酌,而后行之,庶几无悔。”诏即自痛悔,因思往日恶恶太甚,偏于刚隘,适招怨尤,无益也。书以自警。
诏问:“处宗族,有不善者如何?”先生曰:“若可化,则以礼义谕之,使之自悟。如不可化,亦当委曲容之可也。故门内之人,宁使恩掩义。”
问蓍龟卜筮之事。曰:“龟卜则用三人,故曰‘三人占,则从两人之言’。必其人心至公无私。公则明,明则自能察其休咎。苟心非虚明,何以知之?若蓍则全要诚意感格,方可操。故龟所以教人心之公,蓍所以教人心之诚,非规规于卜筮也。其实公则无不诚,诚则无不公。”
唐虞之世,刑官只是皋陶,为之明五刑,以弼五教而已。岂似后世刑官,以为极大极重之事;又或逞其智术,有能断一讼,得一情则喜。甚至煽威恣虐,岁煆月炼,略无哀矜悯恤之意。彼安知刑之本只在斯民生养之遂,教化之敷!诚使之各遂其生而知礼义,则刑自然省矣。
戴时化问:“鸢飞鱼跃,活泼泼地。谓学者体此,当‘必有事焉’。”诏曰:“若此心常存,则道体常在目前。故程子谓‘其功只在谨独’,正是此意。”先生闻之,曰:“尔两人如此讲论,却见用功切实。”
论书“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言即其所陈之事,如辟土地,治田野,养老尊贤等是也。乃因其言之善,而明考其功,谓“询事考言”,“听言观行”是也。若是,则自无所毁誉。世至春秋,毁誉不公,时君莫辨。惟齐威王烹阿大夫,封即墨,诛赏严明,齐国大治,可谓善矣。后至西汉,犹有成周遗风,故多循良之吏。如黄霸守颍川八年,致凤凰、神爵之祥;鲁恭宰中牟,能致三异即是。而拟之古昔,鸟兽之巢可俯而窥者,亦为庶几。此前古何等气象,诸生正宜将此想像体贴,如居一乡,则必化一乡之俗。他日治一邑一郡,则必有此意方好,庶不负今日所讲矣。
诏因辞谢久庵公,与讲论阳明之学。公谓:“朱子之道学,岂后学所敢轻议?但试举一二言之,其性质亦似太偏。昔唐仲友为台州太守,陈同父同知台州,二人各竞才能,甚不相协。时仲友为其母,与弟妇同居官舍。晦翁为浙东提举,出按台州,陈同父遂诬仲友以帷薄不修之事。晦翁未察,遂劾仲友。王淮为之奏辨,晦翁又劾王淮。后仲友亦以帷薄不修之事诬论晦翁。互相讦奏,岂不是太偏乎?”诏闻此言,归而问于先生。先生曰:“讦奏事信有之。但仲友虽负才名,终是小人,安得以此诬毁朱子!是非毁誉,初岂足凭,久之便自明白。朱先生劾仲友事见台寓录,仲友诬朱先生事见仲友文集,可知其是私也。”
壬辰五月九日,诏自北回,谒先生于鹫峰东所。亟询经历道途生民休戚,诏对以“自离张家湾、武清县,至景州安陵地方,饿莩盈途,旱蝗蔽天”。先生蹙额颦眉,叹曰:“谁当以此转闻于上,以急救此无辜之民?闻陕西地方旱荒尤甚。”诏曰:“岁凶如此,犹见贵官行舟过用人夫,糜费供亿,全无悯恻之心,似未尝读书然,不知何也?”先生曰:“蝗旱为灾细,此等为灾大。蝗早之灾,实此等所致也。”
先生语诸生曰:“民生不安,风俗不美,只是学术不正。学术不正,只为惟见功利一边,鲜知道义。所以贵于讲学者,又不在言语论说之间,惟在笃行道义,至诚转移而已。”
诏问于先生曰:“学者只怕坏了心术。如浮泛之人,虽有文才,无些实用,于世何补!若心端则行确,此等人才出而见用,必有益于苍生。”先生曰:“然。”
先生每语诸生曰:“若等既以道义相聚,必皆意气相孚。务以平日之所讲者,发挥于言行之间,善相劝,过相规。有一言一行之善,即称劝之,以厉其志;有一言一行不善,即规正之,以速其改。如是便能与起向道,庶不负此良会。”
先生谓:“西汉人才还是重厚。如周勃耻言人过,丙吉拥立孝宣,至死不伐,故能养成汉家忠厚之风,非后世可及也。”
惟熙问:“‘克、伐、怨、欲’,何以能使之不行?”先生曰:“即程子‘明理可以治惧’数语例看,可能也。盖人之好胜者,多由其心之弗虚,故虚心可以治克;人之自矜者,多是为人,故为己可以治伐;人之动辄忿怨者,只是不知命,故知命可以治怨;人多嗜欲者,只是不能见理分明,故明理可以治欲。其究惟在求仁耳。”
或问程朱之学同异。先生曰:“程朱之学皆近孔门,但朱子之著述太多耳。然其躬行亦未尝一日少怠,当其造诣清苦,亦庶乎原、卜之间矣。”
先生谓:“汉武帝初年无所不好,神仙、征伐、财利、文学,其人各以类而至。惜一仲舒,真儒也,却不好,而又斥之。故其治驳杂,几于大乱耳。”诏问:“西汉之时去古未远,何真儒之少,而只一仲舒耶?”先生曰:“只缘未能兴学耳。”诏曰:“莫缘秦坑儒之后,加以汉高轻儒馒骂,是以道学不明于世,故士之知学者益鲜耶?”曰:“亦其然。”
吴佑问:“思虑纷扰,何以除之?”先生曰:“夫心不妄动之谓静。若思虑纷扰,是妄动也。只当先知所止,则心自定静矣。”李宗本曰:“是亦由于不能安贫中来耶?”先生曰:“亦是。若能安贫,则杂念自除。”诏曰:“亦当先安于义命,朗能安贫,而思虑自除。”先生曰:“然,安贫即是安义命。”
先生谓明相、宗本:“在监当择好友,常相与讲论善道方好。”二子谓:“朋友中志向亦有不能尽同者。”先生曰:“只虚己下人,诚以待之。如郭林宗之在当时自能化人,若茅容之避雨树下,孟敏之堕甑不顾,皆林宗感化之人也。荩以善道语人,而人或不信服者,犹是己之诚有未至也,不必责人。”
诏同惟时谒先生,因论:“沈继祖诬毁朱晦翁以不孝不忠,不能正家等事。然则诋毁之言,虽圣贤有不免。且如近时有二缙绅,先后任太守,俱有才名。只因不受嘱于士夫,而痛惩豪右,遂谤毁大兴,一则落职归,一则自陈养病。尝见士大夫被求全之毁者十常六七,而缙绅每论及此,往往有不平之叹,将如之何?”先生曰:“只管行己之道,彼肆谤者将自消矣。是非真伪,久之自白,岂足为贤者累哉!其他则在执政者公且明耳。执政者公且明也,其谤亦难兴乎!”
先生常论,王道只以养民为本。后之仕者,却又办簿书,急催科,理狱讼,善逢迎事上官者为贤,甚至贪残,肆无畏忌。乃习成一样虚套,遮饰哄人。至于养民之事,漠然略不加意。哀哉!斯民如之何不穷且盗也。如今只要不谄谀,不贪钱,不说谎者,便可以安百姓。
诏问曰:“皋、夔、稷、契何书可读,其道德事功,竟非后世之所能及。后世书愈多,闻见非不广,无乃人才务末而忘本,故德业愈不逮古欤?”先生曰:“皋、夔、稷、契亲受尧舜‘精一执中’之传,闻一善即得一善,见一善即行一善,何等专确!况圣贤传心之要既亲受之,又何用书籍?后世书虽多,看一部即丢过一边,求其以书中圣贤之言实体而躬行者有几?况既不得圣贤心法,其所读者不过口耳记诵而已。圣学不明,士习浮靡,又安望德业如古人耶!”
诏问:“天下之民,所赖以为养者惟土田,然天下之田亩甚不能均。国初丈量田地,攒造鱼鳞册,以均其田税,庶绝通弊,使小民不致重累。然欲丈量,只在得人,然尤贵于得法。田地既清,他政自举,不识如何?”先生曰:“然近时有兰州人段绍先者,见任南京兵部职方郎中,先尹河南杞县,亦尝如此量之。彼令田户报实亩敷,各四至插标于田中。画为数区,每区之中,各注每人之田若干亩敷于册。及亲临其田地,随他掣签量之,验亩任粮,遂得一县田地清而税粮均。诚哉!天下事只在得人。”诏又曰:“且尤不可畏其难,以为不可为,将使斯民永无安养之日矣。”曰:“然。”
诏问:“陆象山论心不论性,亦以心为之主宰,性情固在所统欤?又欧阳永叔谓教人性非所先者,其亦夫子罕言性命乎?”先生曰:“性、命、理、气固要讲明,必措诸躬行,方是亲切,性命自在其中,庶不为徒讲也。陆、欧之言亦有弊。”
诏问:“士大夫作古文,只宜平易典雅?今多尚奇,可乎?”先生曰:“汉人有一事便说一事,有一言方说一言,皆是心中发出,无些妆点枝词蔓语,所以近古。下逮六朝晋魏之文,只是浮词粉饰,辟如丑妇,全藉脂粉,原无本体,殊为可厌。夫天下之治平虽不尽系于诗文,然文章实与时高下,其文如此,则世道可知矣。”他日与易伯源论文,曰:“人若有养,发之文词无非说理,自不暇为靡丽浮诞之词。”伯源曰:“古人溺意于文者,其闻道便少。方今弥文日盛,故本末轻重之间,学者尤宜决择。”
诏问:“夫子答子贡以‘博施济众’,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他处言仁甚大,此则必归之圣,似有大小之差者何?’先生曰:“此仁字富指仁心而言。今人有仁爱之心,而恩不能遍及于下民者,亦多矣。若圣人则不惟有是仁心,其作用处自别,要亦不外于用人。故谓之圣者,其间自有‘裁成’‘辅相’的意。其‘尧舜犹病’者,尧舜之心固优有不足于此,可见博施济众之难,非独仁者之所不能也。即如今有司赈济的一样,如发仓廪散财以赈民,亦可谓博施矣,然或不能立法,或用不得人,致使奸人作弊。故有饥民而不得领者,有方领二三线,先已用去大半者。所以斯民全不沾其实惠,便是不能济众。故学者以‘克己复礼为’,能见之施为运用虑方可。”
诏问:“天下所恃以为用者,人才耳。然今学校之所养,与科目之所举者,亦未可尽谓得人。愚意在上者一转移之,以振起其道义之风,严加考访,将三等簿着实举行,务先德行而后文艺,庶人心警劝。”先生曰:“祖宗设立卧碑,及命提学官敕谕,亦是此意,但奉行之人多玩忽耳。且自童生入学及生员科举时,皆须里邻重甘保结,但有平素行止不端者不许入学,不许科举。古者乡举里选之意,亦不外此。若如今或肃卒之子,犯十恶之家,但有轻儇子弟略坐读书,便营求生员,以抵门户。师生贪其厚赂,一概纵容,全无顾忌,大坏学校正此辈也,士凤安能得厚!”
邹际虞问:“国家解军之法备矣,其何更有许多之弊?且如今年军士逃的,各年清军查出解役,便费许多钱粮,亦无到役者,如何?”先生曰:“未尽然,亦在我们讲学的人。”问:“军士与讲学何与?曰:”在总理这些军职官的,苟能使这些军土人人饱暖,则军士之赴役如行者之赴家,虽逐不去矣。今军职官贿赂总理官,营求管事,这些财是何处出,皆是削军之脂膏以赏也。”际虞又问:“军土既缺粮,当有馀,然亦无积馀,何也?”曰:“虽有积馀,因公扣除者亦多矣。”田大本曰,“在湖广边上,昔日指挥、千百户只有数人,今日指挥便以数十计,千百户便以数百计,昔日之军皆变为官矣。”先生曰:“比难以执一论。如在边上,有首级便以课功。如南京便无此,只是掌军官不知忧恤,故逃耳。”际虞又问:“如前日见分布疋银两,那些指挥、千百户争分,彼此攘夺,总理官亦莫如之何。”曰:“怎么不在总理的?他把这些军官区处停当,依时分布,如有争夺者邵重惩,以警其馀。”又曰:“际虞勿以予言为迂。你才说军士之弊,要尽救无阶,又与总理官说亦不信,只好讲明这道理,预养吾仁心。他日得志,措之天下可也。”
先生因朋友在监,疾久不愈者,谓诸生曰:“人多是思虑纷扰,襟怀不舒展,故疾难愈。若屏绝思虑,放开襟怀,比便是却疾之方,可以勿乐自愈也,学在其中矣。”
绍问:“‘克、伐、怨、欲不行’,夫子不许其仁,何耶?”先生曰:“学者惟于仁处下手做工夫,则虽克、伐、怨、欲,亦易去矣。且如司马君实,何等忠诚,何等才学!当时欲去青苗之害,至免役之法亦欲去之。苏轼谏之不听,乃曰:‘公昔能谏韩公刺义勇,公今执政,乃不容人谏耶!’及开封尹蔡确逢迎其意而奉行之,君实遂悦而不知其奸矣。”诏对曰:“窃尝谓君实虽是纯诚,岂其于仁犹未能尽纯耶?”陈昌积曰:“吾辈今日虽讲明正学,使他日在位,或疾恶太甚,安保必无此失乎?”先生曰:‘更当上达。”子发问:“何谓?”曰:“无意、必、固、我耳。”
卷十一
鹫峰东所语第十六
(门人颍川魏廷萱校正门人金坛王标录)
标问读书昏倦。曰:“汝取平日古人的好言行朗诵一番,志气自精爽,亦可知昏惰根本所在,便斩断也。”
诏问:“科举之学,古人言:‘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何如?”曰:“妨功、夺志,无甚相远。诸士读尧、舜、周、孔之书,将尧、舜、周、孔心事措诸躬行,临题历历写出,作为文章,出仕时即将此言措诸政事上,何妨功、夺志之有!若作两项看,岂惟妨夺者哉!”
问:“温清定省与立身扬名不能得兼,如何?”曰:“温清定省即是立身扬名,但其志在亲,何事非孝!”
问:“成王不遇天雷风雨之变,而武庚之祸将成,周公何以处之?”曰:“惟行法俟命而已。”
问:“司马君实尽人忤逆不较,何如?”曰:“固是美质,亦学问之力。”
送周璞归福宁,语曰:“学者率喜谈高而厌卑,卒之高未至而卑者亦荒;学者率喜言远而忽近,卒之还未至而近者亦亡。比与怀五所尝语者也。斯往也,行远自近,登高自卑,以正流俗,不可乎?”
今日讲的学,自是固非也,说人讲的不是,亦非也。礼曰:“汰哉叔氏,专以礼许人!”
先生曰:“今世学者,开口便说一贯,不知所谓一贯者,是行上说,是言上说?学到一贯地位,多少工夫!今又只说明心,谓可以照得天下之事。宇宙内事固与吾心相通,使不一一理会于心,何由致知?所谓不理会而知者,即所谓明心见性也,非禅而何!”
问“修辞立其诚”。曰:“程子所谓修省言辞也。如所说的言语,见得都是实理所当行,不为势所挠,不为物所累,断然言之,就是立诚处。如行不得的,言之即是伪也。”问:“如道理上见一分言一分?”曰:“然。”又问:“如道理说得十分明,于身心上全无干系,就不是修辞立诚否?”曰:“然。”
进德、修业,学者只是这两件事。德是心上的,业自言行上做的。德是个至极的,知德为至,则忠信以至之,而忠信之存否则己所独知,故曰“可与几也”。业是成终的,知业所当终,而修辞立诚以终之则义已具,故曰“可现存义也”。
问:“既应事接物之后,何如光景?”曰:“虽事物既往,念头未尝不流动。若谓念虑无动时,则所谓坐驰也。故朱子解‘静’字曰‘心不妄动’,解得静字极稳帖。”
问:“程子所谓‘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尽诚心,文章虽不中不远’,亦是举业事否?”曰:“所谓文章者,虽不止如今所谓文字者,然亦在其中。且张子亦有此等议论,所思在义理,文词下笔则沛然矣。孟子曰:‘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晬面盎背,四体不言而喻。’况文词乎!近见诸生意思,多觉有定,自此用功,当有进处,文词不足道也。”
问:“看一部华严经,不如看一艮卦,如何?”曰:二艮其背’,止于义理也。‘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人己两忘也。吾儒之所谓艮,则皆是实理。华严经之所谓艮,人相己相,则皆以空虚看了。”
问:“宋宣公传位于穆公,穆公传于殇公,其事是乎?”曰:“也是。公羊所谓‘君子大居正’,或不可以立嫡之说,泥之也。古人有行之而善者,尧舜也:有行之而不善者,燕哙、子之也。尧于他人且传之位,况其弟乎!只看所传之贤否何如耳。弟贤则舍子而立弟,子贤则舍弟而立子,要之不可为典常耳。若汉高帝舍惠帝而立文帝,则必无吕氏之祸。吴寿梦之事,若以立嫡为主,则诸樊可也;若以立贤为主,则季札可也。若欲传于诸樊,以次及札,使馀祭诸人皆各永年,则将相去百馀年然后及札,是札终不得传矣。文王不传于伯邑考而传于武王,未必非正也。”问:“春秋书‘季札来聘’,而不书公子者,其亦以季子之让为不中乎?”曰:“非也。春秋之法,在夷则去之,故其君多不得书。季礼其臣也,而书之,贤之也。不书公子者,在夷也。”又问:“季札之才近伯庚,何如?”曰:“然。札,贤者也。观其葬子于赢、博之间,又观周乐于鲁,皆是未易及处。”又问:“相传孔子十字碑,真否何如?”曰:“此字有古意,若非汉人笔。”
立德传贤之事,只要为君者有定见,有定力,故事可定也。惟尧、舜、太王、文王为然,否则夷、齐、季札皆不有国矣。故后世夺嫡之事,皆其为君父者昏庸偏私之罪。
诸生有言及气运如何,外边人事如何者。先生曰:“此都是怨天尤人的心术。但自家修为成得个片段,若见用则百姓受些福;假使不用,与乡党朋友论些学术,化得几人,都是事业。正所谓‘畅于四肢,发于事业’者也,何必有官做,然后有事业!”
黄惟用曰:“学者不可将第一等事让别人做。’先生曰:“才说道不可将第一等事让与别人做,不免是私,这元是自家合做的。”又曰:“学到自家合做处,则别人做第一等事,虽拜而让之可也。”
孔子后,得孟子发挥出许多来,其对时君言者,特其绪馀耳。其志气之说,于理学甚有益。教滕君行丧礼,则吊者大悦。行井田,则许行、陈相皆来,岂徒事空言者!昔李太伯作非孟篇,郑氏亦为艺圃折衷,至馀隐之乃作书以辨之,而司马公亦以孟子为疑,朱手悉取而辨之,孟子之心可见也。
诸生习礼。先生曰:“上东阶则先右足,上西阶则先左足。虽抄手出言,总是存心处。”
问禹闻善言则拜,舜则乐取诸人以为善。曰:“此须知禹之不及于舜处安在,体贴得舜的心才是。若手路之喜闻过且不算,禹之拜未免有形迹,拜的心与那乐的心毕竟差些。舜陶渔的时节,与那野人杂处,初不知他为圣人,那些人有善,遂舍己以从之。然其舍己从人,又不可以轻易说,若是不好的言语,又何如舍己以从?其显然易见者固不从,那佞人的言语,我以为是,则彼亦以为是,我以为非,则彼亦以为非,他候得我的意思,先言迎我,若胸中无精一之素,鲜不被他惑了。司马温公岂不是个笃实人?决意要改新法,被蔡确一一奉行,他就信他是个好的。赵鼎、张浚被秦桧惑了,遂引用之。故常谓宋室之坏,非自秦桧,自赵、张坏之。故舍己从人最为难事,辟如买玉石一般,若不认得,鲜不被他以假的来哄了。”
问:“月令朱子尝以夏月非周月者何?”曰:“周月总是夏月,古人改正朔不改月。如元祀十有二月乙丑,则以十二月为首,未尝改十二月为正月也。如周改十一月为正月,则春当为冬,夏当为春,四时亦不定矣,此岂可改乎?故‘春王正月’,春秋则从正月记起,以见从夏时耳。胡氏、程子皆以为周正,至其后来所记之事,皆易其日月,此岂圣人之信史耶!”
学者到怠惰放肆,总是不仁,仁则自是不息。
先生曰:“诸生看大禹、皋陶相问答之言,则就于今日朋友间体认得禹,皋晦之意便好。己之善不以为矜,人之善不以为忌,初无君臣之间,亦无彼我之别。若体认得此心,我有差便是差了,不必揜护。不矜己之能,不攘人之善,不淹人之长,常存得此心,便是克己,自轻骚然登唐虞之廷矣。”
“德惟善政”,盖益之所言,只在帝身心上说,未及养民上,故禹言要在养民,以足其所当儆戒之意。“惟修”、“惟和”,皆是要如此做。虽有已然者在比,还要去修,要去和也。凡水、火、木、金、土,当时皆有一官以掌之,如玄明掌水,祝融掌火之类。水则沟渠洫沧,火则如焚莱禁火等事·如水则有水歌,火则有火歌,如“耕田凿井,帝力何有于我”的歌。民家家饱暖,焉得不歌?所谓“正德”,亦不过六府修,而后民德得其正耳。看禹之言,一州一县亦行得。
当时尧茅茨不剪,土阶不砌,设官只是去管百姓的事,要六府之事修和而已。其设刑官,亦只是于民事不修的,要他儆戒,作个堤防。后世的刑官,全非此意,将罪人锻炼成狱,舞文弄法,惟恐他走脱了,甚失设官之初意。
先生一日语诸生曰;“新淦萧时化,吾尝语以改过之说。他日封曰:‘生既闻教后,一日欲见穆先生,以怠心而止。忽又念曰,此非改过也。遂往见之。至于途遇一相识人,方在驴背,以卷下,故将扇掩面而去。又念曰,比非改过也。遂回前十数步,必揖其人而后行。’此事虽至微,可谓存心者矣。又谓章友“前日以中官不礼而怒,今日闻中官被杖而喜。此皆非正情也,无前之怒,则无今之喜’。此等卢皆见得实。”
先生曰:“人未有不可化者。昔日处土仇时闲渡江来见,舟予诵佛经甚勤,及至岸,索取舟价甚亟。时闲谓之曰,“汝为母诵经,其好善者乎!乃索人多价,非善也。’其后舟子不复与人争价。看来人未有不可化,顾能投其机耳。其机动者,或隐在商贾,或在技艺,或在僧道,皆可化。故曰‘鼓之舞之以尽神’。舟子为母诵经,是他孝心明处,故动他易。若化,惟尧舜成邑聚都耳。”
诗人于周公,从步履上看便见得周公之圣,故曰“赤舄几几”。凡人内不足者,或有谗谤之言,步履必至错乱,不能安详。如谢安折屐,岂能强制得住?故古人只求诸己,在己者定,外边许大得失祸福皆不足动我,是故烈风雷雨弗迷。
一日,语标曰:“昔欧阳公修唐鉴,人谓其事则增于前,其词则省于旧。自今看来还不是。”又曰:“大要只简而明,若辞之不可已者,留之可也。吕东莱有功于史甚多,今大事记不可不看。”
永年间典谟之旨。曰;“王政以养民为首,故先充养而后契教。教而有不率者,故次阜陶氏教兴。而器用不可缺也,故次垂。民而后及于物焉,故次益。民事举而神可事,故次之以伯夷。既有作于前者,不可无所继于后,有修养待用之教焉,故次之以夔。其终之以龙者,所以严保治之防也。”
虞书不过五篇,而天下之大经大法皆具于此,圣人之气象皆见于此。听人言之美,则曰“都”曰“俞”,而己之有言自觉其美,亦先曰“都”。其言有未尽者固曰“吁”,而其言未能已者,则又曰“异”。此可见当时君臣僚来一心相与,诚切恳到如此。只此便非后世可及,若成功文章,尽绪馀耳。
问:“夫子日夜所思,与夫所谓学者何事?”先生曰:“只是遇著事时,便求此事之理于心,触类而长,思之不置,要求一个至当处,如‘周公思兼三王’处也是。”
问:“‘克己复礼’,礼字与三千三百礼字同否?”曰:“究其极,即是一个礼。”又问:“如‘非礼勿视’,如礼记所谓‘始视面,中视抱’皆是礼,失此则为非礼,其非礼处皆是己私牵绊,克去己私,使心所存主,于视听言动上皆合于礼,便是复礼否?”曰:“然。如先王制事亲、事君之礼,皆是天理之节文,我以忠孝之心去行此礼便是。且此等礼甚有节文在,若不考究,何由得知?故在颜子,夫子始以此告之。”
陈曰旦病危,先生曰:“天不知怎么,将一个善人使之至于如此?”又曰。“子明有弟,作宰华亭,有一友人欲为求书,子明不从,此是他介处。又尝见一寺副慢之,子明至发愤,此是他狷处。学者置此心于中,亦可以为学。”是夜深更,一面两处迎医,一面商议殡事。且曰:“此时正急处。”复命诏往视之。又曰:“能捱得达旦乎?医者得措手矣。”
问:“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夫子则以公仪仲子立孙为是,如何?”曰:“立嫡的事是常经。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立德也。尧舜主子苟可继,又何必寻取舜禹?他人且立之,况其子乎?惟子是丹朱、商均,故立德。夫手所言立孙,亦据其子孙不相上下者言之耳。”
少师奉子哭踊,其责甚重,少有不谨,不如不文之为愈。诸侯适天子,及相见、告奠祖祢,俱互见。
冠及期而废者,始闻内丧也。未及期而复以丧服冠者,既闻丧,后复冠也。
问:“‘三赐不及车马’,何以言孝?”曰:“孝子不欲以荣贵动其爱亲之心也。其所称之人,辞愈远愈密。”
天下大悦归己,而犹以不顺亲为忧。学者能体贴悦亲、顺亲的心,尽有病痛都无了。
王朝问:“门内门外之丧如何?”先生曰:“门内只是同姓的,若己之伯叔兄弟者;门外只是异姓的。以此推将去,服在其中矣。”
先生曰:“曾子既闻三年不吊于夫子矣,檀弓记曾子吊子张事如何?”朝曰:“三年之丧,称情而立。又其吊手张,情有不能已者。”先生曰:“看来当时曾子与子张虽是朋友,其实有兄弟之义,盖以兄弟吊之也。”
朝问:“辽东人贺克恭者何如人?”先生曰:“比人名钦,为给事中,曾与白沙讲学,知其道理,遂解官去。教其子只学耕事,不得读书,言读书不养实,反滋骄伪。后朝廷欲用之,彼以三事上,其二谓僧寺教坊也,竟不能用。盖亦高人也。”
先生问曰:“尧舜之道,何故只是孝弟?”朝对曰:“推其极,非尧舜不能。”先生曰:“此何待于推!只徐行后长,尧舜之道便在于此。在人若不降下其心,还能善事父母兄长否?须日用间体察,凡以贤智先人,与夫意欲上人,以至必欲行己之志,不肯承顺父兄意,则知人所以不及尧舜处,只是个疾行先长。而今欲学尧舜,只是徐行后长,只知徐后的意思,自安于其事,故尧舜之道在此。”
问中庸。先生曰:“看来只是个诚明。故‘唯天下至诚’,申‘自诚明谓之性’。‘其次致曲’,申‘自明诚谓之教’。‘至诚’、‘前知’,言‘诚则明’也。‘诚者自成’,言‘明则诚’也。‘至诚无息’以下,申言至诚之赞化育、参天地也。‘大哉圣人’以下,申致曲者之功夫也。能有如是功夫,则亦能赞化育矣。故下遂言三重,能斯道者,其惟孔子乎!故遂言孔手,孔子诚明者也。其下‘至圣’‘至诚’,皆言诚明之事。然必本之以下学,故遂言下学。”
何城说“高坚前后”。先生曰:“大略亦窥测得几分。然颜子说个‘仰钻瞻忽’四字,道体固于是可见,其用心之密,亦可想矣。”语未终,而先生以帖子付皂人。城遽请问,先生曰:“此便比高坚前后处,此便可仰钻瞻忽也。”又曰:“自家固不当如此说,为尔辈谋则善矣。”诸生起问。先生曰:“此极简易明白,而高坚前后之深微,亦即在此。故一时即可做得圣人,一日即可做得圣人。但一时不放过,一事不错过,则自成片段学问矣。”
君子以朋友讲习,不徒讲之,而又习之也。习即是行。学者能克己,则自不尤人。
卷十二
鹫峰东所语第十七
(门人武昌吴光祖录)
吴光祖问曰:“义利不明,光祖尝用意体贴,为力实难,请示切要。”先生曰:“此问甚好。南轩‘无所为而为’之言极精,瞬、跖之分,正在于此。推之家国存亡,天下理乱,罔不由之。如尚义者在位,则所用皆义人,所行皆义政,天下无不治矣。尚利者在位,其弊可胜言哉!然其初要在谨独,但于一言之发,一事之动,一财之临,就当审处,不可有一毫适己自便之心,久之自然纯熟,可以造于无所为而为矣。昔瞬‘饭糗茹草,若将终身’,正见义不见利之大节。学者能甘贫俭约,不为利所动,自无往而非义。”又问曰:“今有人未纯乎义,欲矫强为之,又恐近名,奈何?”曰:“矫强为义,有何不可!但要内外如一。苟其心未义,外诈饰以为义,便是好名了,更当痛自惩艾。”
又问多有妄思。先生曰:“还是不知止。如中心的然,惟向一处,虽有旁岐别路,终不能乱也。思义理时,才思此,又思彼,是谓不专。思义理,又思外务,是为不定。然须识其轻重先后,自不妄思也。格致工夫,不可不尽。”
先生谓光祖曰:“孔子云‘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何其勇也,然犹曰‘不如学’。可见圣人虽生知,亦须‘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又曰:“以思者,不知思的是甚,汝可常思求之。与朋友会讲有益,然不但讲书,一言一动,无不用心讲究。”
光祖问:“近来读书,多不能记。”先生曰:“如读书将圣贤言语着意理会,如以身处其事,自尔终身不忘。苟徒泛然一一背诵,宁有几多精神!”
先生曰:“予癸来在会试场,见一举子对道学策,欲将今之宗陆辨朱者诛其人,焚其书,甚有合于问目,且经书论表俱可,同事者欲取之。予则谓之曰:‘观此人于今日迎合主司,他日出仕必知迎合权势。’乃弃而不取。”因语门人曰:“凡论前辈,须求至当,亦宜存厚,不可牵意妄语。”
光祖问曰:“光祖平日尝静观人,或起一善念,后来即得福应,起一恶念,后来即得祸应,若有鬼神司其间者。感通之理信乎?”先生曰:“善道如周行大路,坦坦平平,行来行去,虽觉纾迟,终了安稳。恶道如旁岐曲径,冒险行之,不陷荆棘,必堕坑堑,此其所以危耳。然为善乃分内事,祸福不必计也。”问:“坐久即有昏惰之气,欲因之而少息乎?欲力胜之乎?”先生曰:“‘君子以向晦入宴息。’当息时,亦不可不息。不当息时,要当立志求胜,或取平日所爱古人言行观之,或与益友讲论天下大务,亦可以胜昏惰之气。久之,当自清明矣。”
自古国家多难之时,小官死节,诚为可嘉。至于宰相杀身殉国,未足为异。当时致难者既由夫人,则今日一身之死,安足以赎祸天下之罪!李惟中云:“亦有好人于危急中方用者。”艾治伯云:“临时有殉国之忠,平时必不忍于祸天下。孔门教人,全在偏处做工夫,如敦朴者使之开通,开通者使之敦朴。盖去其偏,便趋于正矣。”
问:“危微精一如何?”曰:“心一也,有人、道之别者,就其发处言之耳。危微皆是不好的字面,何谓危?此心发在形气上,便荡情凿性,丧身亡家,无所不至,故曰危。何谓微?徒守此义理之心,不能扩充,不发于四肢,不见于事业,但隐然于念虑之间,未甚显明,故曰微。惟精是察二者之间,不使混杂。惟一是形气之所用者皆从道而出,合为一片。当时有一等人,如巢、许、务光之流,徒守道心,专事高尚,将谓必去其饮食男女之欲而后可,是为太过,而不知其微也。,又有一等人,饕餮、兜之徒,惟以饮食、男女、衣服、声色之欲为形气之性,是为不及,而不知其危也。惟是贯串义理之心于形气之内,方是为中。如人莫不衣食,而衣食中自有个道,故尧于此揭其中以示人,千万世不能改移。”
问:“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先儒云:‘曾子大贤也,尚一日三省其身,吾侪造诣不及曾子万一,当无所不用其省可也。’如何?”曰:“此意虽好,看来亦不知用功切要处。且如天下道理,莫大于为臣忠,为子孝,为弟弟。曾子之所省者略不及此,盖此样大头脑处,想都能无愧,惟至于为人谋等事,则觉犹未能尽其心,故极力自省。盖为人谋是替人干事,不切于己,似多有不着意者,然非曾于,不能省此。令人为学当省处固多,然必寻己病痛深处克之,乃能有得。不然,百孔千疮,茫然无下手处,非切实之学。”
为人谋忠,曾子毕之宏也;友信、传习,曾子学之毅也。谓缺四伦,师友在学,信的传的是甚?宏则能体西铭,信则信颜子,故曰“吾友习则习”。孔子故曰:“忠恕何其毅耶!”此三省,孰能他的?
夫子于门人,未有与之终日言者,独颜子能解得夫子意,故夫子与之言终日不倦。如他人多有不知夫子意向,虽与之言,未必尽合。如子路闻“正名”,便曰“迁”;樊迟未达,手贡信疑,夫子又岂能强聒其所不知邪!此正谚所谓“话不投机一句多”。他日又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于此正见颜子能通圣人之意。”
伏羲在当时,想是尽了那一世人的学问,故又仰观俯察,以习其天地万物之理,反而配于一身,以至于四体、百骸、五脏,无不吻合,故方能画卦。伏羲大圣也,尚尔为学,况他人乎!
光祖问曰:“禹贡所载九州田赋,上上者今反为下下,下下者今反为上上,如雍、冀、豫不如扬、荆是也。岂风气有迁转邪?”先生曰:“风气迁转虽亦有之,但尧之时,禹治洪水既平,西北最高,故水初落时,田壤方沃饶,是以田赋为上;而荆、扬一带地势卑淤,水尽濞没,故其土为泥涂,财赋不及。至后来水既归壑,流行日下,地之高者无所润泽,故西北之土多干枯,甚至深掘犹未见泉;而东南田壤犹禹时之西北,是以其产胜也。此皆土地因水势高下而有肥硗,不专委之风气迁转,人事勤惰也。田下而赋上,田上而赋下,据一时言之。赋不止田中所,如山林川泽之财皆是,故总计之为上为下也,如此方不与田等相远。孔氏言:“田下赋上,人功修;田上赋下,人力废。’亦未为得。”
读诗当看小序。如桃夭诗,朱子引周礼“仲春令会男女”,以二月婚嫁为婚姻以时。且如桃开花时,已遇二月了。至于“有蕡其实”,则是五六月天气,如何犹谓之仲春?殊不知诗人作诗,只是取意。如言“桃之夭夭”,见嫩小之桃,方有好花实,若木既老,则不能矣,若以比方男女少壮,正婚姻以时也。至于各章,都有取意。首章“灼灼其华”,兴男女少艾,“宜其室家”,就男女配合言也。二章“有蕡其实”,兴其既嫁而生育有子。,“宜其家室”,就其所生子孙言也。三章“其叶蓁蓁”,又兴其宜一家之人,通九族而言,如蓁蓁之叶,无所不废庇也。周礼“仲春令会男女”,只是于此时下令,使会男女,以顺天时,非必尽在此时嫁娶也。
老泉论井田终行不得,迂矣。横渠欲买田一区,自行井田,恐亦难。只是当时他心上有不平处,故欲为之。欲行井田如古之制,必是创业之君乃可。易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必欲是时,而后可以有为也。然又须思量整置,设法备尽,使后世无所改易,方为无弊。若继世之君,此法如何行得!必也其均田乎!均田即仲舒限田,此法甚好。其次唐口分、世业法亦善,廉吏奉行者少,此朝廷之法所以难行。
柳本泰问格君心之非。先生曰:“格字最广,随其君意发动向着处,即有以预防之,不拘何事,但将萌之欲就是。如舜曰‘威之’,禹就说‘帝光天之下’等语,就是杜其用威之念。极而论之,则如伊尹见太甲不能变,乃放之桐宫,使之思法乃祖,处仁迁义,亦是格君心处。大抵不可拘泥一方。”
本泰问伊尹。先生曰:“耕莘言伊尹隐处之时所守如此,只是一个义;后言伊尹既出之时所任如此,只是一个仁。然必有所守之义,而后有所任之仁。此正所谓‘人有不为,而后可以有为’,皆是决伊尹无辱己要君之事。”
城问孔子“圣之时”。先生曰:“亦是四时之时。此见孟子善言孔子,其源得于子思,故曰‘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云云,比见孔子就是天也。四时当寒则寒,当暑则暑,何有一毫意、必、固、我之私乎!始终条理,总是论孔子之全。然三子之偏,各自成一个条理者,亦自可见。此‘圣’、‘知’二字,比上‘圣’、‘智’二字亦同。此‘智’字是孔手之智,可以兼圣字。此‘圣’字是三子之圣,兼不得智字也。盖孔子之智,知至而行亦至也;三子之圣,圣虽至而智则有偏,故所成就的圣亦偏。如此说,才见取譬巧力之义,亦以见始条理之,知始而见终,终条理之。圣各自其小成处,而至其极,不能兼乎知也。故乐之圣,知有大小;射之圣,知有偏正;孔子之圣,知大而正。故三子不能及。”
本泰问夜气。曰:“有夜气,有旦气,有昼气。昼气之后有夜气,夜气之后为旦气,旦气不牿于昼气,则充长矣。孟子此言气字,即有性字在。盖性何处寻了只在气上求,但有本体与役于气之别耳,非谓性自性,气自气也。彼恻隐是性发出来的,情也;能恻隐,便是气做出来,使无是气,则无是恻隐矣。先儒喻气犹舟也,性犹人也,气载乎性,犹舟之载乎人,则分性气为二矣。试看人于今,何性不从气发出来?”
本泰问性命。曰:“人通把这个口、鼻、耳、目、四肢之欲当做个性,君子则以为有命,不把此叫做个性。人通把后五者叫做个命,君子则以为有性,不把此叫做个命。盖前命字正与后性字同。前之曰性也,后之曰命也,都不是孟子自家说作性,说作命,乃是当时之见,如告子以食、色为牲,便是以前五者为性也。”
宋永年问:“‘莫我知者’何?”先生曰:“若是尤人者,或与人辩是非;若是怨天者,或有吁天之言,人便知道他意向所在。圣人既不如此,人从何处窥测其幽隐之际?唯此天知之耳。”又曰:“只说不尤人怨天,不说下学上达,恰是说至命不尽性。只说下学上达,不说不尤人怨天,恰似说尽性不至命。‘默而识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与此互相发明。”
战国时,人君只见目前之利,故孟子与他说能仁义则“不道亲”,“不后君”,未尝不利也。若与贤哲言,不消如此道。
永年问:“先儒云:‘乾卦六爻,有隐显而无浅深。’”先生曰:“亦有浅深。初,行而未成;二,学聚问辩;三,因时而惕;四,犹有疑,至九五,始与天地合德。如此看,岂无浅深?”
射有射礼、射义矣,御惟曲礼中有数段,尚可考见古人御之之法,学者取而观之,亦可以得执御之旨。
问:“诸生看孟子‘当路于齐’,有何契合处?”汪威对以“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先生曰:‘亦是。如此便见孔门取人,只看心地上如何。如其心地上有可疑,虽管仲之功业也不算。”又问:“夫子许管仲以仁,而孟子乃复鄙之,或以孟子黜霸功为言。”先生笑曰:‘孔子岂不黜霸功?盖夫子当日之言为子路发耳。使子路知此,后必无孔悝之难矣。”
永年问“配义与道”。先生曰:“言此气是搭合著道义说。不然,则见富贵也动,见贫贱也动,而馁矣。”又问:“孟子不及孔子者在何处?”先生曰:“只这说浩然之气,便是不及孔子处。孔子何尝无浩然之气?却不如此说。与天地合德矣,又何须说‘塞’乎!”
问:“近读大禹谟,得甚意思?且不要说尧舜是一个至圣的帝王,我是一个书生,学他不得。只这‘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日用甚切。如今人地步稍高者,遇一人地步稍低者,便不礼他,虽有善亦不取他,即是虐无告,废困穷。”
有问“知行合一”者。先生曰:“尔如此闲讲合一不合一,毕竟于汝身心上有何益?不若且就汝未知者穷究将去,已明白者尽力量行去,后面庶有得处。”
先生曰:“曾子曰:‘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以今学者观之,似不当如此说,不知还不欲如此说?抑是气歉,不敢如此说?”陶克谐曰:“还是气歉。”先生曰:“虽然,然连此语不道,方是孔子也。”
皋陶说九德,皆就气质行事上说。至商周始有礼义、性命之名。宋人却专言性命,谓之“道学”,指行事为粗迹,不知何也?
一日,先生同诸公送一人行。有一人方讲格物致知之说,其时甚渴,适有茶至,此人遂不逊诸公,先取茶饮。先生曰:“格物正在此茶。”
一生问曰:“某近为人所诬,然实无干,当何以处?”先生曰:“汝于此事虽无干,必是平日与他有些话说,或平日处乡犹有欠缺处,此须有德感动他方好。若能如此而被诬,却是个无妄之灾,只须泰然处之。”顷间又问:“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是如何景象?”先生曰:“只汝才所问的,便可看比景象。”某思之未得。先生曰:“如桓魋之祸,则曰‘天生德于予’。公伯寮想手路,则曰‘道之兴废,命也”。孔子自家便说他已是天了,已是道了,著颜子如何样从他?令人如何敢自家说是个天?自家说是个道?非是说谦,实是无据故也。如子畏于匡,夫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子说:‘子在,回何敢死?’看他如此说,若不在则死矣。把个死生只间个是与非,多少从容含蓄!我们只如今要学他,须是要常使此心对得天地、日月、鬼神,则事变之来,无所忧患,无所恐惧矣。”问:“东汉人亦能轻生,缘何又不是道?”曰:“东汉人只是硬要死,几时有孔、颇如此从容分明来!”
程默说:“今年礼部题奏,欲变文体,欲以成化、弘治间程文为法。”先生曰:“此亦未尽然。本朝这程文,最是卑弱软熟的,成化、弘治间亦然。若以此为主,则取的皆是那会说卑弱软熟话的人了。如此等人他日立朝,别人说长,他也说长,别人说短,他也说短,干得甚事须是取那有见识、有气魄的,他日方会做得些事。五经不可尚已,如匡、刘的封事,董、贾的对策,这等样文字方好也。”
有巨臣入京,别先生,将出门,过屏风,语先生曰:“我若得用,必要大用先生。”先生曰:“执事记得横渠有个言语否?‘执事苟与人为善,孰不愿在下风?若不然,士有远于千里之外者矣。:其人默然。
先生一日谓永年曰:“人皆把易经典正蒙、太极图看做个极难的,以某看却是个易的。盖圣贤恐人不知所以为人的道理,说人是天地生出来底,故指天地与人说:你试看天,天是如此:你试看地,地是如此。人若不如此,便与天地不相似矣。以此看,岂不是易事可做得!”
问:“易中先儒以某卦自某卦变来,某爻自某爻变来,恐非圣人之意乎?”曰:“圣人何尝有此意!盖易原非为卜筮作,不过假象说明天地间道理,值人知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尔。朱子曰:“有犬处羲的易,有文王的易,有冈公的易,有孔子的易,育匣子的易。’岂有此理!夫程子不过是说阢子的,孔子不过是说周公的,周公不过是说文王的,文王不过是说伏羲的,其易一也。”
卷十三
鹫峰东所语第十八
(门人休宁汪威录)
汪威问衣服之制。先生曰:“古人制物,无不寓一个道理。如制冠,则有冠的道理;制衣服,则有衣服的道理;制鞋履,则有鞋履的道理。人服此而思其理,则邪僻之心无自而入。故曰:“衣有深衣,其意深远;履有絇綦,以为行戒。’故夫子曰:‘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诸生今日之学,虽一衣解结,亦要存个念头,务时时有所见,方可谓满目皆忠信笃敬也。”
东郭子曰:“今之为学如扶醉汉,扶得一边,倒了一边。”先生曰:“醉汉还容易扶,两边扶住则不倒。若此心倒了,却是难扶。”
先生谓诸生曰:“学者须要自信,不可先有疑心。若此心有二三,还不当作学。如天地不言,而四时行、万物生者,只是一个信。千乘之国,不信其盟而信子路之一言,盖素孚于人。若学者能做成一个信的工夫,则德无不立矣。故曰:‘默而识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何廷仁言:“阳明子以良知教人,于学者甚有益。”先生曰:“此是浑沦的说话。若圣人教人,则不如是。人之资质有高下,工夫有生熟,学问有浅深,不可概以此语之。是以圣人教人,或因人病处说,或因人不足处说,或因人学术有偏处说,未尝执定一言。至于立成法,诏后世,则曰:‘格物致知’。‘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盖浑沦之言可以立法,不可因人而施。”
何廷仁言:“南太守去官时,全不介意,次日就与朋友往还饮酒。”先生曰:“此亦是难处,若不著情更佳。”
有做官之忧者,则有去官之忧;无做官之忧者,故无去官之忧。天理、人欲,同行异情。若全不著情、则孟子去济不豫色非矣。
何廷仁言:“今人说学不必讲,此亦不是。如好举业的相见,则就说文章,为商贾的相见,则就说货物,皆终日不厌。如何说学不要讲?”先生曰:“举业与学,本无二道。如场中七个题目,皆是圣人格言,人做将出来的,又皆是发圣人之精蕴,皆是为尧舜,为周孔的说话,举业如何不是学?但在人躬行体验耳。若将举业与商贾对说,亦不可。”
何廷仁言:“程子、张子之心,无些物我之间。如张子方与弟子说易,闻程子到,善讲易,即撤皋比,使弟子从程子讲易。程子方与弟子论主敬之道,见张子西铭,则曰‘某无比笔力’。可见二子之心甚公。”先生曰:“此正是道学之正脉。如孔门之问答,虞廷之告语,皆是此气象。可见古人之学,绝无物我之私。他如朱、陆之辩,不免以己说相胜。以此学者不可执己见。”
或问:“朱子以诚意正心告君,如何?”曰:“虽是正道,亦未尽善。人君生长深宫,一下手就叫他做这样工夫,他如何做得?我言如何能入得?须是或从他偏处一说,或从他明处一说,或从他好处一说,然后以此告之,则其言可入。若一次聘来也执定此言,二次三次聘来也执定此言,如何教此言能入得?告君须要有一个活法,如孟子不拒人君之好色、好货便是。”
先生曰:“章枫山先生甚好。致仕在家时,甚清贫自处。三间小房,前面待客,后面自居,家中子弟甚率他教,有汉儒躬行之风。先生讳懋,字德懋,浙江兰溪人。”
门人告归省。先生曰:“人居家中,须要二三同志者相处,方能干得事业。同志不专在于文学,凡笃实纯厚者,便有琢磨去处,道便自此行也。”
问慎独工夫。曰:“此只在于心上做。如心有偏处,如好欲处,如好胜庭,但凡念虑不在天理处,人不能知而己所独知,此处当要知谨自省,即便克去。若从此渐渐积累,至于极处,自能勃然上进,虽博厚高明,皆自此积。”
东郭子曰:“乡党一篇,先儒谓分明画出一个圣人,此言甚是。只是精神命脉处未曾画得出。”先生曰:“如‘君在而踧踖’。‘出降’等而‘怡怡’之类,非精神命脉而何?大抵看此篇书,当要知其周旋中礼处。东郭子曰:‘然。’”
先生叹曰:“自古圣人,第一是舜,遭人伦之变,而皆能化之,可见舜为善的心无一息之间。”
同学不可不讲。曰:“若徒取辩于口,而不躬行也无用。如今日看某句书,于心未稳,当行某事,心有未慊,须是与朋友相讲明,然后才得的当,才得自慊,即可坦然行之无疑。可见学要讲明做去。”
问存心之说。曰:“人于凡事皆常存一个心。如事父母,事兄长,不待言矣;虽处卑幼,则存处卑幼之心:处朋友,则存处朋友之心。至于外边,处主人亦当存处主人之心,以至奴仆,亦要存一点心处之,皆不可忽略。只如此,便可下学上达。易之理只是变易以生物,故君子变易以生民。”
问张子说“合虚与气有性之名”。曰:“观合字,似还分理气为二,亦有病。终不如孔孟言性之善?如说‘天命之谓性’,何等是好!理气非二物,若无此气,理却安在何处?故易言二阴一阳之谓道。”
先生讲毕,谓诸生曰:“学须待一人问毕,各人将某所言者潜思体验过,然后更端再问,方有所得。若不思索,不待问毕而又发问,只是漫然。”
一夜月下,因论至科道之官,先生曰:“今之科道,皆非古制。科所以谏君,凡君言行有失,就封驳谏诤,所以谓之‘给事中’。道者,凡内外官有失,他就劾论。二官之职实不同,今开口便以二者并言,皆不是。甚者犹使科道查盘钱粮等务,尤非也。”
章诏曰:“诸生在门下,然不免有过差,愿闻之,使得自改。”先生曰:“宣比学行尽高,只是还隘些,当要宽大。”王朝白:“近来常觉得有过。”曰:“觉得也是好,只是改之为贵。”谓廷钦曰:“你近来事多,不似去年将经书来问时节。非同志之友,亦少往来,不免误却自家工夫,所损非细。”威请闻其过。曰:‘你亦谨守,亦知要宽大方好。”沐请闻过。曰:“你且言志向如何。”沐曰:“近来人事亦绝了,十日未曾出门。”曰:“这也好。还是要立定志,不论十日也。”永年曰:“自觉狭隘,只是不能改。”曰:“既知狭隘,却不可安于此。”
先生谓诸生曰:“昨夜寝时,各人所思何事,试为我一言。”标对曰:“生想程子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率性则谓之道,修道则谓之教。’此何谓也。”先生曰:“此因人以见天也。”又曰:“‘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须著如此说:器亦道,道亦器。’此又何谓也?”先生曰:”上二句是易言,似分开了。下二句是程说,见道器非二也。”沐对曰:“思天理、人欲”曰:“此犹是一句浑沦话,似尚未用工也。”吴光祖对曰:“生昨夜想家事,于父母上更切。”先生曰:“实亦人情之常。想父母自是好,还要所想处直使父母至于千百年尤好,此工夫却在自家身上。若能修身慎行,则所以孝父母者至矣。”章诏对曰:“生常想偏隘处要克去。”曰:“能知弘大,则偏隘自去。”王庙对曰:“生昨晚诵先生赠柏文,想要不变,恐犹未能。”大器对曰:“生想进德修业工夫,比博文约礼更切。”先生曰:“一般也。”曹廷钦对曰:“程子言:‘人之于人,当于有过中求无过,不可于无过中求有过。’生想要以此处友。”先生曰:“不可以此自处。”威对曰:“程子说:‘苟非自暴自弃,岂不可与为君子!’威诵此言,不敢暴弃。”先生曰:“此意思亦好。然观诸生所言,皆知切己用工。只是要不已,方能有逸,不可徒想而已。”
章诏问:“程子所谓大其心胸,其工夫是克己否?”先生曰;“克己亦是,更看西铭好,西铭言弘之道。如人心不大,虽一家兄弟长幼,宗族邻里,亦分一个彼此,何况于天下!惟大其心,则圣贤与鳏寡皆吾兄弟,何有一毫之间?故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戴{执鱼}问:“申生待烹,未得为尽善?”先生曰:“我送林基学有言,颜子以一箪食供亲,而亲不以为薄,以一瓢饮供亲,而亲不以为菲,是以颜子能乐。亦由颜子能谕亲于道,故能如此。然则申生平日谕亲于道处,亦恐未如舜乎!”汪三山即曰:“申生之生未尽善,其死亦未尽善。”先生却曰:“今只且取其恭耳。”
先生谓诸生曰:“做工夫当思二程先生接人何如,处己何如:濂溪、横渠接人何如,虚己何如;又上思孔门诸贤接人何如,处己何如。以此思拟不已,则其进无穷。盖有标准,自不妄动也。”
人性皆善,或有隐于田亩者,有隐于商贾者,甚至有隐于杂流者,但无人化之耳。使用人化之,皆可进于道而不废。故欲诸友到处以善诱人,除却下愚则不能。
问周勃、霍光优劣。先生曰:“霍光纵妻邪谋,不及周勃远甚。”
威问:“先儒谓人臣当以王陵为正。使人人皆如王陵,吕吟之变可无否?”先生曰:“安得人人如王峻!所谓当以为正者,以王陵能尽其在己者耳。”
东郭子曰:“横渠以礼为教,乃是圣门的传。”先生曰:“然礼自有许多仪文度数,收人放心,不可不知。当时门人若吕与叔、苏季明、范育辈皆得其教,其馀不能也。此学至今传者少矣。”
东郭子曰:“讲学甚难。若教人专治内,则又恐人务于虚寂;若教人专治外,则又恐人务于伪为。”先生曰:“惟说专治内、专治外,此其所以为难也。故精义所以致用,安身所以崇德。”
东郭子曰:“我因此病,知得保守,迭得些学。”先生笑曰:“因病也能进学则可,若谓学必因病而进,则人必皆病,而后可以进学乎?”东郭子曰:“因病省了许多人事,故可进学。”先生曰:“接人事亦自有一番新意,可进学也。”东郭子曰:“然。大抵人与其有病而善治,不若无病可治还好。然无病可治,在乎谨之于始,故圣人曰‘蒙以养正’。今皆是蒙以养正工夫少了,今日不得不保守。”先生曰:“古人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然今日又为后日之源,今日之保守,又为后日之益。”东郭子笑曰:“在前者求之果无益,求自今日始是也。”
东郭子曰:“圣贤论学,只是一个意思,如‘修己以敬’,一句尽之矣。如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此敬也;如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亦敬也,如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亦敬也。我看起来,只是一个‘修己以敬’工夫。”先生曰:“‘修己以敬’固是,然其中还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许多的工夫。此一言是浑沦的说,不能便尽得。”东郭子曰:“然则‘修己以敬’可包得‘物格致知’、‘诚意正心’否?”先生曰:“也包得。然必格物致知,然后能知戒慎恐惧耳。”东郭子曰:这却不是。人能修己以敬,则以之格物而物格,以之致知而知致,以之诚意而意诚,不是先格物致知,而后能戒慎恐惧也。”先生曰:“‘修己以敬’,如云以敬修己也,修字中却有工夫。如用敬以格物致知,用敬以诚意正心是。如此说,非谓先敬而后以之格物云云也。”东郭子曰:“不同处却差这些。”先生曰:一今夜必要讲同了。君尝谓知便是行,向日登楼,云不至楼上,则不见楼上之物。”东郭子曰:“非谓知便是行,但知便要行耳。如知戒慎就要戒慎,如知恐惧就要恐惧,知行不相离之谓也。”先生曰:“若如此说,则格致固在戒慎之先矣,故必先知而后行也。”东郭子曰:“圣人原未曾说知,只是说行,行得方算得知。譬如做台,须是做了台,才晓得台,譬如做衣服,须是做了,才晓得衣服。若不曾做,如何晓得?此所以必行得,方算作知。”先生曰:“谓行了然后算作知亦是。但做衣服,若不先问衿多少尺寸,领多少尺寸,衿是如何缝,领是如何缝,却不错做了也?必先逐一问知过,然后方晓得缝做,此却是要知先也。”东郭子犹未然。
东郭子曰:“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如‘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辩之’,皆是行也。‘笃行之’者,行此数者不已是也,就如‘笃恭而天下平’之‘笃’。”先生曰:“这却不是。圣人言学字,有专以知言者,有兼知行言者。如‘学而时习之’之‘学’字,则兼言之;若‘博学之’,对‘笃行之’而言,分明只是知,如何是行?如‘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亦如是。此‘笃恭’之‘笃’,如云到博厚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之类;若‘笃行’之‘笃’,即笃志努力之类,如何相比得了夫博学分明是格物致知的工夫,如何是行?”东郭子曰:“大抵圣人言一学字,则皆是行,非是知。‘知及之,仁不能守之’,‘及之’亦是行,如‘日月至焉’,‘至’字便是一般。‘守之’是守其‘及之’者,常不失也。如孔门子路之徒,是知及之者;如颜子三月不逢,则是仁能守之者。”先生曰:“知及之分明只是知,仁守之才是行。如何将知及亦为行乎!真予之所未晓也。”
先生曰:“东郭言博学是行,试言其详,何如?”东郭子曰:“如故以事亲,则事亲之物格;敬以事兄,则事兄之物格。物格即是物正,如此就是博学。”先生曰:“此于博学字面甚无相干。夫事亲中间有温清定省,出告反面,‘疾痛屙痒而敬抑搔之,出入则或先或后,而敬扶持之’,自有许多节目,皆无所不学,然后为博。”东郭子曰:“人手果有敬存于中,则外面自有许多的事。且如敬以搔之,敬以扶持之,皆,由有敬于中,故能如此。”先生曰:“敬抑搔,敬扶持,是用敬抑搔,用敬扶持也。”东郭子曰:“用字却不是。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自然能得许多节目。”先生曰;“深爱言却好,然未能如此者,必敬搔、敬扶持之,却是学。故格物还只是穷理,若作正物,我却不能识也。”东郭子曰:“程子曰:‘穷理不可作致知看。’如何以格物为穷理?”先生曰:“比言程子或有为而发。若不穷理,将不至于冥行妄作乎?”
东郭子曰:“‘万物皆备于我’,陈注甚解得好。”先生曰:“此章当与西铭并看。”东郭子曰:“然,我亦尝谓当相并看。‘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乃贤者之事,即‘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意。‘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乃圣人之事,即‘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意。”先生曰:“然。但人做工夫要寻路途,使不迷耳。”
东郭子曰:“程子谓‘大学乃孔氏之遗书’,谓之遗书,正谓其言相似也。然圣人未尝言知,若以格物为穷理,则与圣言不相似,何以谓之遗书?”先生曰:“谓之遗书者,指理而言,非谓其言相似也。且曰圣人未尝言知,甚害事。某也愚,只将格物作穷理,先后‘知止’、‘二致知’起。夫‘知止’、‘致知’首言之,而曰未尝言知,何也?”
东郭子曰:“我初与阳明先生讲格物致知,亦不肯信,后来自家将论、孟、学、庸之言各相比拟过来,然后方信阳明之言。”先生曰:“君初不信阳明,后将圣人之言比拟过方信,此却唤做甚么?莫不是穷理否?”东郭子笑而不对。
东郭子曰:“‘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此二句‘进德’、‘居业’俱有,非‘德’属‘至’,‘业’属‘终’。若如此相属,何以二句俱加以知字?”先生曰:“还分属为是,盖其上元明白分开矣。”东郭子曰:“见于中为德,见于外为业,未有无德而有业者,德业相离不得。”先生曰:“如此说也是,但不分属‘至’与‘终’则不可。此说却甚长,能解此便达天德王道。”
东郭子曰:“夫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可见诸弟子不足以发,而颜子亦足以发。同领夫子之言,众弟子违之,惟颜子在夫子面前也是这般体认,不在夫子面前也是这般体认,无些间断,所以曰‘亦足以发’。”先生曰:“谓众弟子逢之亦不是,此与颜子言也。”东郭子曰:“圣人之言,学者皆得闻,只是人领略有不同。如‘一贯之传,众人非不闻,唯曾子能唯之,而门人则曰‘何谓也’。又如子贡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谓之‘言性与天道’,则非默然矣,而子贡言其不可得而闻,非真不可得闻也,闻之而不能解,则是不闻,非圣人有与言,有不与言也。”先生曰:“此固是,但谓众弟子不足以发,似亦未必尽然。盖夫子有不可与言者,有欲无言者,有与终日言者,自有多少等级。”
先生曰:“致思之功甚大。书曰:‘思曰睿,睿作圣。’容是通乎微,能通乎微,而造至熟处便是圣人。今人都不曾思,看书时或致一思,听教时或致一思,无是静处之时,多不致思。人能常常致思,扩充天理出来,自然上往。”
先生曰:“人之生,不幸不闻过,夫子亦以过过为幸。圣人心地平易,有遇随人去说,人亦争去说他的过,是以得知,真以为幸。今人所以不闻过,如何只是𫍙𫍙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有过人亦不肯说与他,是以成其过。学者贵乎使人肯言己的过,便是学问长进。”
先生曰:“汝辈做工夫,须要有柄欛,然后才把捉得住。不然,鲜不倒了的。故扠手不定便撒摆,立脚不定便那移。”
先生曰:“学者必是有定守,然后不好的事不能来就我。易曰:‘鼎有实,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若我无实,则这不好的事皆可以来即我也。”
威问:“礼谓天地之祭。‘越绋而行事’。程子谓‘越绋犹在殡宫,此事难行,只消使宰相摄耳。’子厚又曰:‘父在为母丧,则不敢以丧服见其父,况天子为父之丧,而可以事上帝?不如无祭。’此三说如何?”先生曰:“祭时是天子三年之丧,则宰相亦有三年之丧矣,就是天子可祭,不必使摄也。天子事天地,虽是天子的父,亦是天地所生也,亦难比天地矣,如何不祭?子厚之言,又是一说。古者父在为母齐衰期年,是以不敢见父。如今父母皆是斩衰,三年丧服,亦可见父,不必拘泥。”
本泰曰:“领先生之教固多,此回再求一言见教。”先生曰:“我平日所言的,但不要变了就是。如随所在化人,然后我的言语才有着实。”
先生曰:“汝辈违了父母,违了妻子,违了亲戚、乡党,到这裹为学,须是勇猛前进,见诸言行,换一个好人,才不负了初心。归见父母、乡党,亦自悦乐。”
先生谓威曰:“邓子华甚甘清苦。昨日教汝辈送他,非是徒送耳,观他动静、行李,以验之于己,便是学也。”
先生曰:“学者存诚工夫,只是要不息。能一夜不息,则一夜之圣人;能一日不息,则一日之圣人,若常常不息,则常常是圣人。若息,则便走入夷狄矣。”
威问:“李廷平之学甚精密。”先生曰:“这个先生的工夫甚大,盖全在仁上作功,于克己复礼,喜怒哀乐未发之前体认。如朱先生,却稍不似他。朱先生的意思,便要穷尽天下物理,便要读尽天下书,故如今有许多注释。看起来虽不必如此,然当时却不得程门那样人讲论,故不得不然。”威曰:“如今学者一个人恰似两个人,对师友是一样,独处又是一样。须如程子所谓‘不欺暗室’才好。”先生曰:“此便是慎独,须要使为一个人。”因举邵子不欺暗室诗。
永年问:“邵子此等言语尽是切实,程子如何说他不知学?”曰:“程子此言也说得太快,不学如何到得此?”又问:“先生抄释谓邵子学非圣人,如何?”曰:“圣人之心无适莫,邵子却倚在数上去了。且圣人教人为善,虽愚的也要他明,虽柔的也要他强,邵子则算定一个吉凶在那裹,人皆谓吉凶有定数,谁肯去为善?所以谓他学非圣人。”
先生曰:“今日为学,须是把一切富贵杂事都斩断了,一心只是为学,然后有进。今人皆被这事缠绕了,如何得好?然斩断了也甚难,非是至刚的人不能。故曰圣人。‘吾未见刚者’。”
先生谓威辈曰:“我昨遇碧峰寺,有个天通,是好僧,来见,有须发,戴着道冠,穿着僧衣。我问他:‘你有须发,是个道人,如何在寺中住?’对说:‘贫道有病,因此长发。’我问:‘你是僧,如何称贫道?’他说:‘三教只是一个道,我没有这个道,所以称贫道。’‘依你这般说,若使个秀才亦称贫道,可乎?’曰:‘秀才是圣人之徒,又不可如此。’‘且你在此做甚么工夫?’对说:‘念佛冷心。’问:‘你这心也还有熟时?’曰:‘我如今三十年此心不热了。’问:‘如何样冷心?’对说:‘绝了一切世务便是。’因说也似吾儒没有私欲一般,你能一夜绝了,就是一夜的佛,一日绝了,就是一日的佛,只是要常常如此。少顷,他说:‘我到这裹,蒙诸公卿皆来看我。昨日有都堂老爹到这裹,我初不识,及起身时,看是花金带才晓得,甚惊讶怠慢他。’我说:‘你这般说,心却又热了。虽是金带也看不见,才是也。’天通脸皆发赤,看来这僧还不曾定。人心有些夹杂,明得尽的就看破了。少顷,他说:‘金子是砂石中分别出来的,玉是顽石中分别出来的,君子是小人中分别出来的。’我说:‘你这话又差了。金子初不曾说我是金,他是砂石;玉初不曾说我是玉,他是顽石;君子初也不曾说我是君子,他是小人。若自家如此分别,却又小了。且如舜当初耕于历山时,与那等人皆是一般,何曾分别他,说我是圣人?’天通又喜曰:‘佛家说揭盖,今老爹与我揭盖了。’留茶饼,馀的与手下人。我说:‘你还有这个心。’他说:‘有这个心,便有这个情。’我说:‘你自后公卿来看你的,再不要说他,才冷得心也。’”应亢问:“告子不动心,也是冷心否?”曰:“这是强制其心,他是寂灭其心,还不同些。”永年问:“心毕竟可冷得否?”曰:“这心惟恐他不生不暖,如何要冷?如私心、欲心、躁心、骄心,这样的心要冷他。孟子那不动心,邵子收天下春归之肺腑,却要学。须要‘必有事焉而勿忘’,然后可。一不同孟子之处墨者夷之,二不同程子欲斩放光佛头来观。既见,又何以与他揭盖以济其术?’
卷十四
鹫峰东所语第十九
(门人武陵刘邦儒录)
刘邦儒一日见先生于柳湾精舍,适一友持春池卷求题。先生题毕,谓邦儒曰:“吾辈胸中不可不常见此景象。”问曰:“何也?”曰:“见此则满目生意盎然,活水流动无滞矣。”又同:“何以能见得?”曰:“只是收放心。”
邦儒归省武陵,先生大书“志伊学颜”见赐,因请教。先生曰:“我的意思尽在这四字上。此回能做得颜子安贫乐道功夫,不患不能为伊尹之尧舜君民事业矣。”
邦儒拨历后来见,先生曰:“连日大风雪中历事,意思如何?”曰:“此等处虽是辛苦,亦未敢怨尤。但衙门中礼体太严,颇觉未安耳。”先生曰:“你这衙门与国子监略有不同,一切礼貌固有旧规,至于太过处,也要自家斟酌。夫礼因人情时事而为之节文者也,不可只按著旧本。能得于此,虽他日礼让为国,亦不外是。”
邦儒居鹫峰寺中,有一乡缙绅携酒至寺,饮同乡诸友。次日见先生,先生曰:“昨日所讲论者何事?”对曰:“讲时政及围棋耳。”曰:“汝曾围棋否?”对曰:“未也,第旁观之。”曰:‘就不能止之乎?”封曰:“于时亦难处。”因请教。曰:“汝何不曰:‘乡先生枉颇吾辈,吾辈正欲求教,若只围棋,恐无开教之时,是拒吾辈也。’知此答来,人己皆受益。”
邦儒问:“临事优柔不断,如何?”曰:“此只是见理未真耳。若知理已真而又不断者,非因循隐忍,必利害是非怵其中也。”
象先问:“朋友相聚时,言语固当长幼相逊,但说道理有来安处当如何?”先生曰:“人有说得是处,便要虚心取了他的;有不是处,也要与他讲几句,使此心无一些子芥蒂方好。若一徇著长幼之序,圣贤之道便不得明了,且其设心便有所为而不言,有所为而言,先已离却道,又何讲邪?因年之长幼,为言之訚侃亦可。”
先生语及中庸尊德性、道问学的工夫,象先因问:“失记前日所讲温故知新、敦厚崇礼处,请再发明。’先生曰:“我当讲论时,也只随人所问而答,初未尝有个安排的意思,故讲后多忘却。此在你诸生自思之,不可效我少温故工夫也。”
有一相知见先生,言二友囚争取书抄,至失和气。先生谓之曰:“试问所抄书中有此事否?且何不出一言以箴规之?”对曰:“惟至人能受尽言。”曰:“你先做了个至人,亦自可使人受尽言矣。”
邦儒问:“近日朋友讲及大学,每欲贯诚意于格致之前,盏谓以诚意去格物,自无有不得其理者,如何?”先生曰:“格致、诚正虽是一时一串的工夫,其间自有这些节次。且如佛氏寂灭,老子清净,切切然惟恐做那仙佛不成,其意可谓诚矣,然大差至于如此,正为无格致之功故也。但格致之时,固不可不着实去做,格致之后,诚意一段工夫亦自不可阙也。”
王贵问“人之过各于其党”先生叹曰:“尧舜之仁止于一世,夫子之仁至于万世,就在人之过裹面也要看出个仁来。文中子曰:‘夫子于我有罔极之恩。’诚哉,斯言也!吾辈见人有过,须要如此看他方是。”金瀚曰:“周公之杀兄,孔子之为君讳,想亦是过中之仁。”先生曰:“也是。程子亦常说来,君子于人,当于有过中求无过,不当于无过中求有过。宥过无大,观遇知仁。”
黄容问:“‘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如此之速乎?”先生曰:“这闻字不可轻看过了。以前不知用过多少功夫;到此方有所得,故当死之时,无有遗恨。孔子梦奠两楹,曾子易箦而毙,看他是何等气象!”
先生一日访一相知,守门吏以未起辞。先生犹进至堂,见其人方与诸友讲学。先生曰:“以吾子门下吏,亦有说谎者乎了”其人为起谢。先生因问:“此宅子这等深邃,却是好讲学。”对曰:“只是与堂上先生相邻耳。”先生曰:“相邻夫何伤?”对曰:“也是某早晚间亦赖有戒慎的意。”先生曰:“不意吾子戒慎之功,乃赖堂上先生而后有也。”其人及诸友皆大笑。归语邦儒曰:“惟圣人能不赖勇而裕如。”
邦儒问:“汉武帝立弗陵,杀钩弋夫人,何如?”先生曰:“立子杀母固不可为训,但也要看他时势如何。武带于钩弋夫人素所宠爱者,相处非一朝一夕,想必见他性情行事隐然有恣横之势,后不可制,故不得已而杀之。处之虽至太过,武帝当日之心,实亦未易窥测,然或因事激怒而杀,亦未可知。”又问:“人主严立家法,使母后不得预改,似亦无不可者。”曰:“若逢著子少母壮,淫纵恣横,以干国政,谁得而禁之?不见唐之武后乎?太宗一未能处,遂至子孙几无噍类之祸。故明主以天下为大,一室为小。”又曰:“若有文王‘刑于寡妻’手段,则不至如此矣。”
先生曰:“汝辈今日在此讲论,不消拘拘于经史上。即如今日用应接上下,或言语衣服,却都是学。故当时曾子、子夏讲论时,常说今日某人行冠礼差,又说某人行丧礼差,一一在这上面考究。令人说及此,便以为粗迹了。此等处讲得既明,却就要下手去做。若有一等人,所讲者是一样,看他穿的衣服、住的房屋又是一样,这便不可信他。若所讲者如此,著的衣服、住的房屋也是如此,这个人一向这等去,何患不成!”
邦儒问:“苏武使匈奴,海上十九年,百般苦丑都能甘得,如何有西域娶胡妇、生胡儿之事?”先生曰:“此亦是外传所纪,不可遽信。且看他当时匈奴再三欲以长公主妻他,他终不肯屈,则此等事断然可知其无;纵有之,亦不害其为武也。”
邦儒问:“程子曰:‘汉儒近似者三人:董仲舒、毛苌、扬雄。’夫苌视仲舒已不敢望矣,子云何足道?”曰:“法官,太玄,其言似亦有可取者耳。但身已失矣,言辞说他怎的!”
邦儒问:“隽不疑为京兆尹,每出平狱归,其母辄问之,所出多则喜,少则忧,至于废食。此等处胡孺道曾说当谕母于道,何如?”先生曰:‘也不得如此。若屈法以慰母,恐亦非天讨矣。”
象先问:“宋太祖收藩缜,先儒以为赵韩王有仁者之功。窃谓宋室后来削弱,或基于此。”先生曰:“宋室削弱原不在此,盏由丁谓、王钦若、王安石、吕惠卿、韩、贾、秦、蔡诸人坏之耳。诗云:‘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当时如司马光、程正叔、朱光廷等皆一时称贤,顾乃目以为党,刻石国门,虽石工心知其非,不忍镌名,诸君亦不肯从。用舍颠倒如此,何得不亡!易曰:‘明出地上。’‘膏,康侯锡马蕃庶,昼日三接’‘明入地中,明夷。’‘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是国之明暗存亡,由于贤才之用舍。”象先曰:“不知当时怎么有许多不好的人接踵而出。”先生曰。“此亦是气数使然。如天之元气,春时便有和暖的意思,到秋来便有凄凉的意思。”问:“先生论政,常归诸人事,此言气数者何也?”曰:“人事不修于先,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诗不云乎:‘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又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宋太祖国初就不曾得个贤相,赵普全以私恩为之,其罢藩镇石守信等兵权,尤为宋基祸之大者。以汤、武、漠高祖、唐太宗用人较之,自见其用人虽辽亦不及。”
何坚始见于先生,问学。曰:“立志。”又问:“看书心未定,如何?”曰:“凡心有扰乱,且揜卷静坐,熟思古人作用处,乃可言定耳。”“他日闻邻有掾吏为弦管者,始听之甚恶,已而渐喜。既闻教后,听之复大惧其非,如何?”先生曰:“也还是此心未定。凡学,即于纷华杂扰中求得静定方好。且如禅僧,在深山野谷修行,此心亦能收敛;或至城市,见纷华即能移其念,遇杂扰即乱其中,盖由不能于动处求静也。吾辈做工,正要识得此意。”
先生曰:“汲黯‘内多欲而外施仁义’之语,极有力量,阅史者多忽之。设以身处其地,始见其难耳。然于此亦可见武帝纳谏。”
坚归省复谒。先生曰:“叔防登科后,有来书云何?”对曰:“方虑作宦甚难耳。徇时则舍所学;欲行其学,则又不免于祸。”曰:“子何以言答之?”隆曰:“君子处世,唯是道之得行与不得行,不虞其祸之至于不至也。遵道而行以获罪,君子则谓之福,遵道以苟禄,人皆知禄之荣也,君子犹以为祸。”先生曰:“虽是如此,然中间多少斟酌。前所言‘致曲’工夫,此处正可用也。”
先生曰:“舜之好问好察,正为不得民之中处耳。”坚问:“生辈不能好问好察,病源安在?”曰:“此间甚善。但就于不能处自考,便是病源。”隆曰:“多是好高自是,不能下人。”曰:“此犹是第二著,还是不知也。苟能知舜之‘欲并生哉’之心,则自不容于不问不察。”
先生曰:“不睹不闻与隐微一也,皆是慎独工夫。”坚问:“延平先生观喜怒哀乐未发气象,何如做功?”先生曰:“子知不睹不闻,即是隐微,则知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矣。”坚未达。先生曰:“语未终而问更端,又安能观未发也。”已而备论涵养用敬之说。坚退而惧,曰:“侍于君子有三愆,今其一也。”
先生谓后世为政,当以转移风俗为急。善人进,则风俗自淳;风俗淳,则天下百姓阴受其福而人不知。汉徽孝廉,亦得此意,盏去古未远也。隆曰:“此亦近王道否?”曰:“然。”或有言及边事者。先生曰:“汉法甚善,边寇为息,一郡守足以拒之,若廉范云中是也。”或曰:“方今之患,莫大于此。”曰:“此特一有司之事耳。为今大患,恐或不然。”诏又问之,先生未答。既而曰:“此时只宜讲学耳。”
汉接周、秦,夷心不似后来知中国之悉。自刘敬和亲,岁致金绪彩缯,又通关市,故夷心欲得中华美丽日炽,故其势必至于元而后已也。若如古中国自中国’夷狄自夷狄,边鄙自当无事,故一郡守可支也。
或问:“中庸甚简易,何以不可能?”先生曰:“唯简易,故不可能。”
坚久病,先生遣使者数问。僧舍纷扰喧笑,卧不成寝,偶思先生求静于动之教,久之心定,愈于未病之时矣。窃喜其有病而忘之也。及病愈,心反不及病时收敛。因往谢先生而请问曰:“坚每见先生时,私意尽释,此心自然静定。及退,未免私意复萌,何如?”先生曰。“正要在此时做工。虽无师保。‘如临父母’。今汝所言,是进见时一个心,退后又一个心也。如觉有间断时,或于良友处讲学,亦为摄伏身心之助。”坚忽得一美服,尚未能觉其非也。适一友语及冠服之丽,即正色言之,使之改。既而自反,尚不能克去此病,前思遂中止。是日听讲,又闻先生巧言令色鲜仁章,不觉惊汗失措。
先生曰:“前讲‘好仁者,无以尚之’,诸生有能真见无以尚之者乎?”隆对曰:“每欲勉强时,亦知其无以尚。但忽然不觉私意乘之,则有所尚矣。”先生曰:“此时以何法处之?”对曰:“惟强制耳。”曰:“强制亦是第二著,须还见得透,自易矣。”
卷十五
惊峰东所语第二十
(门人歙县许象先录)
许象先初见先生,请教。先生曰:“学者要在随时精察体认,否则我虽多言亦无用,犹是照旧人也。”
吕潜问人事难以应接。先生曰:“都不接来,未免有失人处;都要接来,未免有失己处。孔子曰:‘泛爱众而亲仁。’”
何城问:“漆雕开‘吾口斯之未能信所信’,只是理否?”先生曰:“固是。吾辈且替他想,看怎么便不肯自信?”象先曰:“莫不是知得反身,尚未能诚否?”曰:“但且就吾人自家身上看。且如朝廷把你做个兵部官,果能自信兵储,边策,将士之心,一一能周知否?把你做个吏部官,果能自信庶司、百吏,贤人、君子,一一能周知否?漆雕开不自信,只是心不自足,故夫子悦之。且如子路,率尔而对我能道千乘之国,便是自信了,夫子所以哂其不让。”
吕潜问:“欲根在心,何法可以一时拔去得?”先生曰:“这也难说一时要拔得去,须要积久工夫才得。就是圣如孔子,犹且十五志学,必至三十方能立,前此不免小出入时有之。学者今日且于一言一行差处,心中即便检制,不可复使这等,如或他日又有一言一行差处,心中即又便如是检制。比等处人皆不知,己独知之,检制不复萌,便是慎猾工夫。积久熟后,动静自与理俱,而人欲不觉自消。欲以一时一念的工夫望病根尽去,却难也。”
先生一日赠胡贞甫升知福州府文,中有处置释氏一段。象先曰:“廷臣建言欲裁革释氏,是义;先生如是处置,却是仁。”先生曰:“仁立则义行,义精则仁无弊。廷臣言欲裁革固是义,须停当可。且这些人原初出家,也是不得已处。孟子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苟上之人不务明礼义以化导之,而遽欲去之,几何不激变乎!亦岂复推原其不得已之情乎!须是要体尧舜并生之心好。”
吕潜问:“理欲界限甚明,何为人心每每沉溺于欲?”先生曰:“还是见不到。如箪瓢陋巷,他人则忧,颜子便乐。盏真见有重于比者,夫何忧!”
吕潜问:“学者自做秀才至中举、中进士,心只是依旧不动,方是学。”先生曰:“此意却好。前日顾东桥见我云,彼处有个秀才,有学识,中不得举,心甚忧。予谓此正是无学识处。如中不得举心忧,便为举人牵扯去了;中不得进士,做不得官心忧,不免又为进士与官牵扯去了。如此等心,便不属己身了。非是不要功名富贵,须不累于功名富贵才是。”
象先问:“文王能使家国天下皆化,竟不能化纣,莫不是纣下愚不移否?”先生曰;“此大有说。纣固下愚难移,且当时前后左右莫非姐己、飞廉之流,虽有善言,无由而入,况文王身且不能见容,若非散宜生、闳夭之徒处置出来,几不能免矣。”象先问:“散宜生之事,文王知否?”先生曰:“文王在羑里中,怎么得知?然此亦是圣贤善用权处。盏宜生知纣之恶不可回,文王之圣不可死,故如此处置。孟子尝称,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他也是圣贤了,惟其如是,故纣解文王之囚,且赐之斧钺,得专征伐,文以得以伐密戡黎,去崇侯虎,当时天下所以不得深受其害。故圣贤一时之权,实天下之利,其用心
先生曰:“陈白沙谓:‘舞雩三三两两,只在勿忘勿助之间。’想当时曾点只是知足以及之,恐勿忘勿助工夫却欠阙也。不然,则不止于狂矣。”
象先问:“先儒言子路亚于浴沂,是子路犹下曾点一等。然子路‘未之能行,唯恐有闻’,恐又曾点所不及。”先生曰:“正是。曾点气象大,行不掩言;子路工夫密,见义必为。亚于浴昕,先儒特自其言志时气象而言耳。”
问:“岳武穆班师,是否?”先生曰:“如何不是!天下宁可无功业之成,不可无君臣之义。”
唐音问:“申生待烹之事,人议其未免陷父于恶,如何?”先生曰:“晋献公溺于骊姬,元是恶的,不是申生陷他。申生不逃待烹,虽若过乎中庸,他的心却合乎天理之公了,故谓之恭世子。若再说他不是,却是世之逆命不死者却好也。”又曰:“除是申生学至道于舜同,应别有处。”
唐音问:“子思不使子上为出母服,何以不与孔子同?”先生曰:“圣人道大德宏,故于人子情可通处无所不容;子思是贤者,却还守礼为是。”
象先问:“吴康斋终日以衣食不足为虑,恐亦害事否?”先生曰:“此公终日被贫来心上缠绕,不得谓之脱然无累。然亦却是有守的,外面势利纷华夺他不得,吾辈且学他此等长处。”
先生谓诸生曰:“吾儒心中常使有馀,无不足虑才好。所谓有馀是甚的?只‘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便是。”
先生曰:“仁者,人也。凡万物生生之理,即是天地生生之理,元非有两个。故人生天地间,须是把己私克去,务使万物各得其所,略无人己间隔,才能复得天地的本体。夫孔门诸贤,于一时一事之仁则有之,求万物各得其所,与天地同体气象便难。惟颜子克己复礼,几得到此境界,故夫子于夏时、殷辂、周冕、韶舞,惟与他说得。他人无此度量,夫子不得轻与也。”
李乐初见先生,问:“圣学工夫如何下手?”先生曰:“亦只在下学做去。”先生因问:“汝平日做甚工夫来?”和仲默然,良久不应。先生曰:“看来圣学工夫,只在无隐上亦可做得。学者但于己身有是不是处,就说出来,无所隐匿,使吾心事常如青天白日才好。不然,久之积下种子了,便陷于有心了。故司马温公谓,乎生无不可对人说得的言语。就是到‘建诸天地不悖,质诸鬼神无疑’,也都从这裹起。”
康恕问:“罗整庵讥象山只论心,不及性。”先生曰:“只论心论性,不论行亦未是,须著自家行去方好。象山谓‘六经皆我注脚’,如这等议论尽是高明的,但却未曾如此行耳。如与诸子争辩,便忿恨不平,甚至骂詈,躬行君子岂是如此!恐所谓论心者亦亡矣。”
先生曰:“何叔防每于我言不合处,便对曰‘城再想’,这意思甚好。如舜,大圣人也,他说的不是,禹亦曰‘吁’子路于孔子之言有来安,便曰‘迂’。若他人不管晓与未晓,只唯唯答应过去。岂是道理,岂有长进!”
象先问:“治天下自兄弟妻子始。唐太宗闺门手足如此,却能致治,如何?”先生曰:“尚能用人耳。子云卫灵公之无道,‘奚其丧?’况直谏如魏徵,而太宗取自仇敌,此所以亦能致贞观之治。”
先生曰:“天下事当言不言,当行不行,失之弱;至于过言过行,却又失之露。其要只在心上有斟酌损益方好。”
先生谓:“知得便行为是,谓知即是行,却不是。故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随,犹形影然,又犹目视而足移然。”
先生曰:“邹东郭云:“圣贤教人,只在行上。如中庸首言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便继之以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并不说知上去。’予谓:‘亦须知得何者是天理,何者是人欲。不然,戒慎恐惧个甚么?’盏知皆为行,不知则不能行也。”
永宇问:“闻人誉己似不喜,但于毁言,终未免有不能释然处。”先生曰:“须是闻毁言不怒,才能闻誉言不喜,此是一套的事。”
问:“三王之制礼作乐,何以能与天地鬼神合?”先生曰:“系辞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礼记谓‘礼由阴作,乐由阳来’。天地自然之礼乐,元是如此。三王之制礼作乐,一顺天地至公之心,自然无毫发私意杜撰出来,故能与天地鬼神合。伏羲河图之作,亦有来历,‘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非自作,但能近取诸身耳。故张横渠尝有云:‘不闻性与天道,而能制礼作乐者,鲜矣。”
康恕问格物:“如鸟兽草木之类,亦须格否?”先生曰:“所谓格,在随时随处格。凡念虑所起,身之所动,事之所接皆是,皆要穷究其理。然鸟兽草木元初与我也是一气生的,怎么不要格?如伏羲亦尝观鸟兽之文,但远取诸物,必须要近取诸身才是。若离却己身,驰心鸟兽草木上,格做甚!”
康恕问:“戒慎、恐惧是静存,慎独是动察否?”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静所以主动,动所以合静。不睹、不闻,静矣,而戒慎、恐惧便惺惺,此便属动了。如大易‘闲邪存诚’一般,邪闲则诚便存。故存养、省察工夫只是一个,更分不得。”
先生与诸生讲“中立不倚”,曰:“凡学者各受病处,如疮疥之类一般,有发之手者,有发之足者,有发之面目者,须是自其脉络贯通紧要处整治,才易愈。圣人之教人,正如医者之用药,必是因病而发。子路刚勇,说这个强,于中则不足,故夫子语之以‘中立不倚’。‘和而不流’,亦对证用药之一验。其于诸弟子皆然。”
先生曰:“程子谓鸢鱼之论,于学者极有力,活泼泼地最有味。盏子思鸢鱼之咏,即是夫子川流之叹一般,见得道无不在,工夫无息可间断得。然说到鸢飞流水处,极是紧切的,见得工夫有少间断,便与道相离了。此所以须是时时省察,不佐离道于须臾才好。后来如周茂叔爱莲花与不除窗前草,张子厚听驴鸣,皆是于道之不可离处实落见得,非为莲与驴也。’
问:“‘妻子好合’后,何为继以鬼神章?”先生曰:“学者须是学到通得鬼神处,方是实学。如舜纳于大麓,而烈风雷雨弗迷;禹黄龙负舟,须臾俯首而逝,皆是通得鬼神处。后来如程子为雩卩县簿,有邀去看石佛放光者,辞云‘适政不暇往,可取其头以示’。其光遂灭。又有一人谓曰:‘近有一奇特事。’问:‘何事?’曰:‘夜间宴坐,室中有光。’程子谓:‘某亦有一奇特事,每食必饱。’亦庶几不惑于鬼神者。然圣贤能如此,却从那裹得来?亦只在不忽妻子上做起。不忽妻子处,正是慎独,就是能与鬼神合其吉凶。”
先生曰:“管仲器小,夫子因或人不曾问及,亦未尝说出。予看来,管仲器小处盏有所在。如召陵之师,当时楚已僭王了,却不知责,却去责他不贡包茅;首止之盟,惠王欲舍世子郑而立带,亦当率诸侯明为讲解,惠王未必不听,乃遽率诸侯会于首止,在世子则是以子去挟父,在桓公则是以臣去挟君。予观仲父、桓公这二事,皆是器小不能见大处。”
问“义之与比”。先生曰:‘知得此义尽难。如宋时韩魏公欲刺陕西义勇,是有专主的意,司马温公谏不从,曰:‘天下事非一己私议。’及温公当执政时,欲变役法,苏轼进言‘青苗可罢免,役犹可存’,温公怒不肯从。苏公曰:‘公昔能谏韩公刺义勇事,今日相公执政,遽不客人谏邪?’是温公却又自专主了。以此知己私甚难克。二儒操行至此,犹未能义之与比,况其下者—学者于此等处,正须要辩析明白,庶乎临事不昧所从?”
同一贯。先生曰:二贯辟如千钱,只是一索贯串著,尽有条理而不紊。今学者且从一两钱上积累去可。”
诸生因问:“寻乐之功如何?”先生曰:“亦只是自各人己私牵系处解脱了便是。”
先生曰:“天下无一事非理,无一物非道,如诗云:‘洒扫庭内,惟民之章。’夫洒是播水于地,扫是运帚于地,至微细的事,而可为民之章。故虽执御之微,一贯之道便在是也。”
象先问:“夫子欲为东周,其设施便当如何?”先生曰:“亦只在用人。当时在门如颜子,必以之为辅相;如公西赤,必使之束带接宾;如子贡,必使使于四方;如仲雍诸贤,必使之为卿士。其他如晏婴、蘧伯玉、甯俞、史等,必皆在所器使。”象先问:“不止取诸其门人,而复有取于他国诸大夫者何?”先生曰:“此正见圣人公天下之心处。当时有一才一节之贤,皆在所用。在门或有昼寝、聚敛之徒,亦必在所不取。夫子得此柄棂,兴周自是易事。故子贡谓:‘夫子之得邦家,立斯立,道斯行,绥斯来,动斯和。如之何其可及?”夫子兴周,其神化便是如此。”诸生闻之惕然。
象先问:“孔子正名,莫不是以诚意感动他否?”先生曰:“亦是。庄公不知有母,颍考叔何人?尚能锡类,况神化如夫子,定是有处。必是先以诚意感化卫辙,使之哀痛悲号,以迎蒯聩;又以诚意感化蒯瞆,使之被发左袒,以谢南子;然后以蒯聩当位,而辙嗣之。此便是孔子的本意。”
先生曰:“‘予一以贯之’。这‘一’字非泛然的一,如书咸有一德之‘一’。然亦未尝不自多学中来,但其多识前言往行,便要畜德;多闻多见,便要寡悔寡尤。所以扩充是一而至于纯,故足以泛应万事。若只泛泛说个一,则或贰以二,或叁以三,元自不纯,理与我不相属了,又何以贯通天下之事!此便是后世博学宏词,虽少亦害,而况于多乎!”
先生曰:“先儒谓‘放郑声。,远佞人,法外意’,还不是。使或不用周冕、殷辂而无佞人,虽未为尽善,而犹不害于治;苟使一侯人好于其间,则虽有夏时、殷格、周冕、韶舞,举莫知所以用之者。故用法在先去佞人。”
先生谓诸生曰:“观论语二章,亦便可见孔、颜的学问,如高坚前后,博文约礼,此便是孔、颜之夭德;夏时、殷辂、周冕、韶舞,此便是孔、颜之王道。故曰:‘有天德,便可语王道。’”
何城问:“孔子不见阳货,而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子欲往者何?”先生曰:“阳货欲见孔子之意不诚,且他当时只是陪臣,无可为之机,见他亦无益。公山弗扰知召孔子,必是有悔心之萌,欲得孔子去拯救他的意思。因其机而乘之,周道可以复兴,故欲往。”城曰:“孔子去时,设施当如何?”先生曰:“想也是正名的意。必是变得弗扰来,使知有季氏;变得季氏来,使知有哀公;变得哀公来,使知有周天子。故曰:‘如有用我,吾其为东周乎!’”
先生曰:“孔子系易,言:‘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是言性则善便在前;孟子道性善,言性则善便在后,却源流于孔子。世儒谓孟子性善专是言理,孔子性相近是兼言气质。却不知理无了气,在那襄求理?有理便有气,何须言兼!都失却孔孟论性之旨了。”
先生曰:“圣人出处,比常人不同,多在乱世。看他自言,便谓‘天下有道,丘不与易’。而当时识者,亦谓其是‘知不可为而为’的人。他人欲效圣人,便自失。后世如尹和靖辈,最得圣人之意。成谓尹子:‘见南子否?’曰:‘不见。’问:‘何以不见?’曰:‘只为不会磨不磷,涅不缁。’杨龟山便不是,蔡京是何等样人,而推毂其手!”象先曰:“龟山当时却亦不曾附他。”先生曰:“虽不附他,却亦不曾见救正他。当时知得是如此,只合不出来更好。”
先生因讲“博学笃志,切问近思,仁在其中”,而曰:“切同近思工夫甚难。昔谢上蔡别程子一年,才去得一矜字。”象先曰:“若颜子,于矜的意思却都没有了。”先生曰:“固是,禹尤有大焉。书称‘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然禹不自知,而舜称之。颜子犹觉善在己的身上,比上蔡一年工夫才去得一矜字又大也。圣贤之浅深,此亦可见。”
先生曰:“尧舜之时,去古未远,人心纯是好的,易于变化。故当时人人君子,比屋可封,虽有一二谗顽难化,止是四凶骥兜数人而已。时至春秋,则习染日深,人心不复如古了。当时孔手相事而为君,相与而为徒,皆是先经过一番习染来的,甚难变化。观论语中多是因人变化,委曲造就,真如一大炉冶。使孔子得位,便是尧舜一般手段。凡看论语,于圣人此等处更须思索,不可一下看过。”
卷十六
鹫峰东所语第二十一
(门人歙县许象先录)
十年冬,许象先辞归省。先生曰:“近日诸友多北上,汝独南还。诸友中每告以随处力行,汝此归亦当如是。然于此等处须是看做一样,方始是学。出处元是一个道理,不可谓处轻于出也。”
先生一日谓诸生曰:“‘逝者如斯夫’,‘子见齐衰者、冕者与瞽者’,过趋、坐作无两心,其‘纯亦不已’便是如此。学者须是自强不息,体这样子行去才好。若见冕者尊贵,便知敬他,见瞽者是无目的,便忽略了,却不是。且天下无目的亦广著,如那样有位有势的人,皆是有目的一般,那样无位无势的人,皆是无目的一般,如于此等类,亦须是要看做一样。”何坚问:“如此则无所谓分殊矣。”先生曰:“所谓殊者,如所谓三亲九族之类云耳,非是将势强的作一样看,势弱的又作一样看。有目的譬之是昼,无目的譬之是夜,若但知敬冕者而忽瞽者,正是如水却流行于昼而停止于夜矣,便不是学。”
先生曰:“夫子自谓。‘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予谓,夫子之神在论语乎!”
章诏问格物。先生曰:“这个物,正如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物字一般,非是泛然不切于身的。故凡身之所到,事之所接,念虑之所起,皆是物,皆是要格的。盖无一处非物,其功无一时可止息得的。聂蕲曰,“蕲夜睡来,心下有所想像,念头便觉萌动,此处亦有物可格否?”先生曰:“怎么无物可格!‘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亦皆是格物。”章诏因曰:“先生格物之说切要,是大有功于圣门。乙先生曰:“也难如此说。但这等说来觉明白些,且汝辈好去下手做工夫矣。”
聂蕲问:“好乐、忧患与畏敬、哀矜等类,何所分别?且心正后,身何以犹有偏处?”先生曰:“好乐,自心之存主处说,尚在己心上;畏敬,自身之临接处说,已及人了。所以大学工夫,正心后,至卒然临事时,工夫不密,不觉犹有偏僻处。”蕲意尚未释然。少顷,先生坐后帷屏被风吹侧,先生犹危坐,诸生中或有愕然失声者,或有勃然失色者,甚或有奔扶至失手足者。先生曰:“此便是‘畏敬而辟’,此便是身之卒然临接处。即比而观,好乐、忧患得正之后,而畏敬、哀矜不免犹有所偏,不可不加察。”诸生心始快然。
先生因讲“如保赤子,心诚求之”,顾谓象先曰:“汝那裹有个潘希平,自户部郎升知荆州府事,予往送之,希平因请教。予见希平尝置其子于楼上读书,因谓之曰:‘希平视荆民如楼上之子可矣。’希平请问其所以。予谓:‘希平视其子登楼,则使人抉之;下楼,则使人持之;时其饥,馈之食;时其渴,饮之浆;时其书声不闻,则扑之恐其或惰;时其书声不绝,则节之恐其或劳。视荆民如己子,何有不可!’希平曰:‘州县之广,安得人人视之如己子?’予谓:‘州县之吏,有如希平这样心的,把己之心事付托他;亦有无希平这样心的,把己之心事详告他,又何不可!’希平又谓:‘荆州适饥馑之时,赋税既免,而禄米廪饣气之类又不可缺的;岁办既蠲,而往来供亿之类亦不可少的。此等处,却如之何?’予谓:‘子之家无饔飨,客无馈馔,则亦求之楼上之子乎?抑别有处也?’于是希平深以为然。然此还是谓视民如子的说。若康诰云‘如保赤子’,赤子却是个无知不能言的,视民如无知不韬言之赤子,则亦何所不至哉!”又谓:“予乡有刘先生,曾作曲沃县来,凡民有罪,别县多是罚金纸,他止是罚些粮米、枣、菜等物,无事时令僧道等晒贮之。后值年荒旱,别县民皆流离失所,惟他这县独得生全。这样的人皆是心诚,爱民如赤子,故害未至而预为之防。”因谓诸生曰:“他日皆有安养元元之责,恁的逭等心肠却不可不自今日预养。”
问:“张子太和所谓道,却遗了中字,是堕于一边,如何?”先生曰:“儒者多谓韩退之原道而不及格物致知,为有所遗。子谓,言道不必尽把前圣贤之语一一数过,才谓之全尽。若孟子序恒言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他连正心诚意都不曾说,不又大有所遗乎?故易亦曰‘保合太和’,安知子厚之言不有见于此?不必拘拘牵合中字来比对着,况圣贤之意,亦自多有互见处。”
聂蕲问“絜矩”。先生曰:“矩是个为方的器,大之而及四海,耍之只在方寸。谓之‘絜矩’,只是个无不均平的意思。且如天下有权势的是一等,有样鳏寡孤独、颠连无告的又是一等,天下之人便有这几等,怎么便得均平?故书称尧则曰:‘平章百姓,百姓昭明。’‘黎民于变时雍。’此便是能絜矩的。”象先因问:“天下亦大著,怎么便得均平如一?”先生曰:“比亦无大异术,亦只是把这些财散与百姓,便能得也。”问:“百姓亦多著,怎么便能人人与他财得?”先生曰:“比亦无大难事,亦只是要有个不要钱的官人,便能得。’又问:“天下非是少这般人,而莫之用,其咎安在?”先生曰:“此只是没有这一个臣。苟有这一个无他技,休体有容之大臣,则用人以理财俱得其当,天下岂有不得所的道理!’问:“所以能用一个臣,其要又在君否?”先生曰:“这更不消说了。传中谓‘仁人能好恶人’,又谓‘仁者以财发身’,故其要只在君心之仁。凡视天下若不切己者,只是不仁,故与己不相干涉。苟知得这些人生生之理,无非天地生生之意,则我与这些人元初只是一个,今又在长人之位,岂忍置之于不得所的地面!故张横渠西铭却备言此道理。然人所以不得生者,只是无生生之具以为衣食,故只把这些财散与人,使人有以为生,则天下自平矣。”
吴光祖问:“后之作诗多不古若者何?”先生曰:“只是失却古人的意。古人作诗,只是览物起兴,皆本性情中流出。后人只是剽窃外面的字样,凑合成诗,与性情元不相干。往日有个朋友语人云,一部文选的字样都吃他使尽了,再无字眼可用得。这等看来,今人之诗安望其能古若邪!故其诗虽高比汉魏人,竟亦何用!”
先生谓诸生曰:‘近日讲大学,亦有得处否?一生曰:“圣经一章,先生说得血脉贯通。”先生曰:“不要说我说得贯通,须是要汝自家寻得个下手处,方是贯通。不然,是犹以言语文字听我说话,未免扞格不贯通也。”
先生曰:“圣贤每每说性命来,诸生看还是一个,是两个?”章诏曰:“自天赋与为命,自人禀受为性。”先生曰,“此正是易‘一阴一阳之谓道’一般。子思说自天命便谓之性,还只是一个。朱子谓‘气以成形面理亦赋’,还未尽善。天与人以阴阳五行之气,理便在裹面了,说个亦字不得。”陈德文因问:“夫子说性相近处,是兼气质说否?”先生曰:“说兼亦不是,却是两个了。夫子比语与手思元是一般。夫子说性元来是善的,本相近,但后来加著习染,便远了。子思说性元是打命上来的,须臾离了便不是。但子思是恐人不识性之来历,故原之于初。夫子因人堕于习染了,故究之于后。语意有正反之不同耳。”认问:“修道之教如何?”先生曰:“修是修为的意思,戒惧、慎独便是修道之功。教即‘自明诚谓之教’”般,圣人为法于天下,学者取法于圣人皆是。张横渠不云,‘糟粕煨烬,无非教也’。他把这极粗处都看做天地教人的意思,比理殊可玩。”
问:“戒惧、慎独分作存天理、遏人欲两件看,恐还不是。”先生曰:“此只是一个工夫,如易闭邪则诚自存。但独处却广著,不但未与事物应接时是独,虽是应事接物时,也有独处,人怎么便知?惟是自家知得,这裹工夫却要上紧做。今日诸生聚讲一般,我说得有不合处,心下有未安,或只是隐忍过去,朋友中说得有不是处,或亦是隐忍过去,这等也不是慎独。”先生语意犹未毕,何坚遽同:“喜怒哀乐前气象如何?”先生曰:“只此便不是慎独了。我才说未曾了,未审汝解得否,若我就口答应,亦只是空说。此等处须是要打点过,未尝不是慎独的工夫。”隆由是澄思久之,先生始曰:“若说喜怒哀乐前求个气象,便不是。须是先用过戒惧的工夫,然后见得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若平日不曾用过工夫来,怎么便见得这中的气象?”问:“孟子说个仁义礼智,子思但言喜怒哀乐,谓何?”先生曰:“人之喜怒哀乐,即是灭之二气五行,亦只是打天命之性上来的。但仁义礼智隐于无形,而喜怒哀乐显于有象,且切紧好下手做工夫耳。学者诚能养得比中了,即当喜时体察这喜心,不使或流;怒时体察这怒心,不使或暴;哀乐亦然。则工夫无一毫渗漏,而发无不中节,仁义礼智亦自在是矣。”叔节又问:“颜子到得发皆中节地位否?”先生曰:“观他怒便不迁,乐便不改,却是做过工夫来的。”
先生曰:“时中的地位尽难。如孔子说夏时、殷辂、周冕、韶舞,有多少不同处!与上大夫言便訚訚,与下大夫言便侃侃,麻冕纯俭便从众,拜上便逢众从下,此皆是孔子的时中处。颇子仰钻瞻忽,每在于此。若他人要随时忘便却中,要执中便背了时。看来这时中君子,非是致过中和来的,怎么能得?”朱永阵曰:“时中亦可分言否?”曰:“虽不可分言,然自有此脉络。如孔子祖述尧舜,而又意章文武,方能酌古准今矣。虽周公仰思,亦是此物。凡圣人因人变化,对时育物,皆可玩也。盖中虽有定理,而时则无定位。”
先生曰:“舜好问好察,他的大智全生在这‘好’字上。故夫子亦尝说,我好古敏求。这‘好’的意思,后人便没有也。舜在深山、阿滨、雷泽,一般与人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野人工一者几希。若舜说我是圣人,这些人见舜𫍙𫍙的声音,将望望然去了,谁与共居?瞬虽欲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打那裹得来!这等看来,瞬之智不全是生知,在一‘好’字上。”坚问:“生辈不能好问好察,其病安在?”先生曰:“这各有个病痛,须是各人自家检点出来。”封曰:“只是好高,不肯下人耳。”先生曰:“此还是第二层事。元来只是视天下的人舆己若不相干涉,无舜这般心肠。观舜虽至谗顽,犹欲并生;至于有苗,尚欲来格。视天下的人有一不得其所,皆是己性分有欠缺处。便如此,他人怎么得有这等心肠!后来若颜子庶几,是为得舜的样子,观其自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他自是能担当得起。故子恩序舜,即继以颜子。诸生中亦有为瞬的心否?有为舜的心,须是要以能同于不能,以多间于寡,先把颜子学起。”
易泉问:“尽道如圣人犹有不知不能,众人便都自诿了,如何?”先生曰:“观备道之全体如圣人,犹有未尽处,况不及圣人者乎?可见道是这样大的,而人不可不为。”因叹“古圣人一个礼乐不知,便往周同于聃、弘:一个官不知,便往谭去问郯子。看他是何等的心地!后人犹有大于此者,亦只是隐忍将就过去了,更没有个要求全尽无愧的心。”仲开问:“问礼问官恐是小事。”先生曰:“道无大无小,知官可以安民生,知礼可以复民性,如何看做小的!”
泉问:“鸢飞鱼跃与语大语小通否?”先生曰:“此是打做一片说得的。谓通之大可载也,一鸢之飞直至于天,一鱼之跃直出于渊。谓道之小可破也,莫大如天,一鸢之小,制他不飞不得;莫广如地,一鱼之小,制他不跃不得。这等看来,古人满目便见天理流行,满目中皆是道。孔子致叹于逝水,子思有取于鸢鱼,皆是心常见得。后来程手亦是实落为这学问的。他看到子思鸢鱼之论,便提掇出来,谓子思吃紧为人,活泼泼地。他亦不是浪说。诸生今日亦须勿忘比意,触处见得,方是学问无间断处。故‘君子无终食之间逢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刘邦儒问:“颜子仰钻瞻忽,是择乎中庸否?”先生曰:“张子亦尝有此说来。”问:“亦是博文约礼否?”曰:“也是。”又问:“博文约礼分先后乎?”曰:“难说博尽文才约礼。一文之博,一礼之约,众文之博,众礼之约,毕竟文在先。”泉因问:“‘弟子入则孝’,何为先礼而后文?”先生曰:“圣贤固有有为而发的。为弟子的心驰于文,恐躬行便薄了,故先行后文。若乎日立教,曰文行忠信,曰博文约礼,此是定序。又如子路是个忠信明决的,不怕行不到,故孔子只就知上觉他,如曰‘由,知德者鲜矣’,又曰‘知之为知之’之类。子张文为有馀,行恐不逮,故孔子多就行上觉他,如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又曰‘在邦必达’之类。此亦便是孔子一贯的去处。”因颇谓邦儒曰:“颜子仰高钻坚,瞻前忽后,其亦在此类乎!”又曰:“今欲求夫子高坚前后,先要用仰钻瞻忽功夫。”
先生看书之秦誓‘一个臣’、‘无他技’处,因叹曰:“此最天下治忽兴衰所系。书始二典而终秦誓,见得须是无秦誓妨贤病国的心胸,方可做得二典时雍风动的事业。”
有一相知问:“近日有志好学,但多有不得于人处。”先生曰:“还是不得于己。孔子不尝说来:‘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终不道自家不中,却怨那正鹄,干那正鹄甚事!正鹄于我有甚恩仇!故今日亦惟修其在我者而已。”其人遂感云:“莫不是自家犹有未诚处否?”先生曰:“然。‘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比语可谓善自体会矣。”
有一御史言:“窃有志向上,恐同寮中或不喜,目为好名。故近岁只会同志者三四人,更相劝勉,修行慎独,默默做去,不使外人知。后来到京时,有一同寮者素不喜此学,朝夕与居,时或微讽,或默谕,自是亦渐觉相感化将来。”先生曰:“这等看来,其为人知莫大矣。然道学之名,亦不消畏避人知,方是真做。才有避人知的心,便贞好名的心相近。”
诏问:“非礼勿视、听、言、动,何以惟颜子足以当此?”先生曰:“视听言动的工夫亦难著。吾乡有个行人,出使外国,黔国公请他,举席皆是些珍宝的器皿,中有个宝石嵌的酒杯。其行人在座中,时一视之。后宴毕,黔公举以赠。古来有吴公子季礼遇徐,徐君色爱其宝韧,季手心知之。后使邻国毕,复过徐,徐君已没矣,遂解其鲫,挂墓上而去。视瞻之不可不审,有如此者。且如虽是一个言,条件亦多著。如在官言官,在朝言朝,或言及之而不言,未及之而言,未见颜色而言,皆是非礼处。就是一揖中间,也有过高过卑的,动容周旋,有多少曲折处。推此类可见视听言动的工夫,极细密地位尽难,须是有颜手三月不违的境界,才担当得起。”
先生曰:“曾子易箦的去处,真是夭寿贰他不得的。”时象先在旁,语及尹和靖出处进退甚是分明,先生曰:“彦明曾亦应过进士举来,策问中有议诛元祐党人,即叹曰:‘是尚可以干禄乎哉?’遂不对而出。看和靖这出处,去易簧事亦不远了。人之身只有个出处进退、死生寿夭而已,诸生做工夫过得此等关,馀处皆易矣。”
先生问;“林秀卿近日做何工夫?”颖对曰:“这几日将拨历,殊觉多事可厌。”先生曰:“正好在这裹下手做工夫,不可恶他多事。就是拨历中间,或衙门远近,道途劳逸,一以道处之,勿以这些小事动心,则他日当天下之重任,庶事之繁剧,可以无难矣。”
胡炳一日看聂蕲来,先生曰:“汝两人相会,亦曾有几句好说话否?”对曰:“炳见士哲,举外人多以好名相目为讲。士哲云:‘不要说你好名不好名,只看你为己不为己’”先生曰:“哲这言甚合我意。看来学者为道,亦须发得几句出来,才是验也。”因谓炳曰:“汝得友如士哲,可以往来取益矣。”
诏问:“一妻子兄弟之得所,便顺父母,如何?”先生曰:“试自验来。一家之中,夫妻反目,兄弟阋墙起来,父母之心怎得安乐?必是兄弟宜了,妻孥乐了,父母之心才放得下。然此却是作一家的父母看。若王者有宗子的责任,却是以天地为大父母了,必须是使天下万民万物各得其所,才能使天地之心悦豫得。”又问:“乐妻孥,宜兄弟,亦只是性情上做功否?”先生曰:“然。如‘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舜见‘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是也。”问:“父母顺,如何就是道之高远?”先生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如‘舜尽事亲之道而瞽叟底豫,而天下化且定。’这等看来,顺父母的道理是甚么样宏大!”又问:“顺父母便继以鬼神,谓何?”先生曰:“道是个无大无小,无远无近,无隐无显的,始虽只造端乎夫妇,极之便可通乎鬼神。”又曰:“恁地看来,子思实是得孔子之的传。孔子实落是与鬼神相屈伸变化往来得的,故子贡问‘人不知’,他便说‘知我看其天’;子路请祷,他便说‘丘之祷久’。于思非是实落见得这鬼神,怎么既说个‘体物不遗’,便继以‘诚不可拼’,敢如此说来?”
诏云:“近日多人事,恐或废学。”先生曰:“这便可就在人事上学。今人把事做事,学做学,分作两样看了。须是即事即学,即学即事,方见心事合一,体用一原的道理。’因问:“汝于人事上亦能发得出来否?”诏曰:“来见的亦未免有些俗人。”先生曰:‘遇著俗人,便即事即物把俗言语譬晓得他来,亦未尝不可。如舜在深山、阿滨,皆俗人也。”诏顾语象先曰:“吾辈平日安得有这样度量!”
先生曰:“诸生闻吾言,多是唯唯应下,亦未审能发得出来否?不然,只是一味包涵,恐又非‘于吾言无所不说’者矣。”
先生曰:“程子谓其门人,尝说:‘贤辈在此,恐只是学得某的说话。’诸生今日会得我的意思,须是即便行去才好,不但学说话可。”
易泉云:“知行不可分先后。”先生一日语之曰:“汝近日做甚工夫来?”泉云:“只是做得个矜持的工夫,于道却未有得处。”先生曰:“矜持亦未尝不好,这便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但恐这个心未免或有时间歇耳。”曰;“然。”因问:“心下想来,怎么便要间歇了?”泉云:“有间歇的心,只是忘了。”又问:“你心下想,怎么便要忘了?”泉未答。先生曰:“只缘他还是不知。他如知得身上寒,必定要讨一件衣穿;知得腹中饥,必定要讨一盂饭吃。只使知得这道如饥寒之于衣食一般,他不道就罢了。恁地看来,学问思辨的工夫,须是要在戒慎、恐惧之前才能别白得,是天理便做将去,是人欲即便斩断,然后能不间歇了。故某尝说,圣门知字工夫是第一件要紧的,虽欲不先,不可得矣。”
先生因讲“仲尼祖述尧舜”处,谓诸生曰:“看孔子的学问是何等样大!后人虽有知古的,或不能知今,便流于腐儒,虽有知今的,或不能知古,便流于曲士。知天而不知地,便是能员而不能方;知地而不知天,便是能方而不能员。酌古准今,参天两地,这便是圣人的学问。若贤人的学问,便下圣人一等了。”一生曰:“今人连贤人的学问也到不得。”先生曰:“这却趋下了。在汝虽曰谦之至,他人视之,便觉卑之甚矣。”问:“圣人之学,恐亦只是贤人的学问做去。”先生曰:“元来规模自是不同。”
先生曰:“致曲工夫甚难。曲即是委曲处,如水之千流万派,欲达江达海,中间不免有些砂石障凝,山谷转折,便有多少委曲处,须是悉致之,才得与江海会通著。昔日有二生同欲致书于其长,一生适有事,就凂无事的这生为之封装,其生于己的封装甚整饬,于人的便觉潦草,此亦是不能致曲。前日初启东来见,说他在场屋中,一生有寒疾,不能终卷,他便把己身上衣服解下一件与他穿;其友还不能写,又教他面向里,背向外写;其友犹不能,又将两个军的衣服脱下来,将外面遮著,其友才得终卷出。看这一事,便是他能致曲处,但未知他每事皆能如是否耳。凡学者,惟是这一湾难过。故予尝说,致曲与大学之格物,中庸之慎独,皆是一样的工夫。”
象先问:“祯祥、妖孽,至诚怎么的能前知?”先生曰:“虽祯祥,容或有不善者矣;虽妖孽,容或有诚善者矣。此等处,唯是至才知得。”问:“祯祥妖孽何处见得?”曰:“亦只在蓍龟四体上便可见得。如卫石骀仲卒,无适子,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石祁子以兆。卫人龟为有知也。此便是祯祥之见善龟。如周公之握发吐哺,汉高之蹑足辍洗,此便是祯祥之动乎四体。妖孽则反是。若只谓麟凤之物为祯祥,灾异之类为妖孽,浅亦甚矣,不待至诚,人能知之。”
聂蕲与一友论作圣人事。一友谓“作圣甚难”,崭谓“肯作圣亦易”。友问:“怎么便见得易?”蕲谓:“吾辈今日要去挖那圣人的心,安在己心上却难。吾辈元也有圣人那个心,故易耳。”先生闻之,曰:“此语说得极紧切。我不尝说来,不是天限定春秋、战国时专生个孔子、孟子,干、道时专生个周、程,淳熙时专生个朱子,又安知今明时便没有贤者?夫人亦在乎为之而已。若颜子茕然在陋巷中,谁信他为得舜也?他便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看他是何等刚毅!”因念及“弟栖昔在太学时,有一老友戏曰:‘看你的模样,是要做颜子邪?’栖随答曰:‘老兄怎么知我便做不得颜子!’恁的志向,却是个刚毅。今已亡矣,惜哉!”
先生曰:“胡赋这回能不责债者之偿,此亦可谓能行所学矣。这等处非是见得义上重,怎生便能轻得利如此!”
吴佑云:“道见许象先,道及先生教学者克己工夫,自各人己私上克治,闻之心甚快。”先生曰:“正是各人都有个病痛,如圣门诸子一般,子张便有子张的病痛,樊迟便有樊迟的病痛,只自各人的偏处整顿,便亦可与道中正的道路会通得。”顷之,吴祜自谓:“看来只是为这举业缠缚了人。”先生曰:“这便是你的病痛,你便要在这里整顿,不可为他缠缚了,亦便是你的克己工夫。能得此,你心不大快邪?”
吴佑问:“人心下多是好名,如何?”先生曰:“好名亦不妨,但不知你心下好甚么名来。若心下思稷只是个养民的名,契只是个教民的名,怎么便能千万世不泯?把这个名之所以然上求,则得之未尝不善。若只是空空慕个名,不肯下手去做,却连名也无了。”
先生问:“明相近日在监中,与朋友亦讲学否?”祜对曰:“近日只是会得几篇文字。”先生曰:“古人以文会友,便可辅得吾仁。”祜问;“以友辅仁,必须是有这志向的,不然亦难。”先生曰:“不要畏难。这去处却是要些作用,须是因事善诱,渐渐亦化得他来才好。”祜心未免犹有所疑,先生曰:“这回郭林宗传不可不看。”
章诏问:“伊川谏哲宗折柳事,温公以为使人主不喜近儒臣。”先生曰:“伊川所言固是正经的道理,但婉转处却欠。使明道处此,恐便不是如此。必是先有以开其心,然后有以投其说。如折柳事,他定是有委曲,必是先把那柳枝取在手中,请哲宗把玩,若谓‘这柳枝方春时发生,生意盎然可爱。天地生万物,正如人主生万民一般也,但一折了这枝,便没有生意了。正如今日百姓或折了一手,伤了一足,怎么便行动得?’如此婉转说来,哲宗心下或亦喜悦。因想当初在翰林时,进说却只是直说,亦欠委曲的意思。始知用过数年工夫来,自觉于明道的心事略窥测得几分,然亦不知如何。明道必以诚意感悟人主,悟得过来,则自亲亲仁民爱物。爱物之心,生道也,孟子可说也;折柳之事,死道也,伊川难说也。伊川在经筵,当师道处,欲坐讲,反惹哲宗恶其妄自尊大,而苏轼亦加靳侮。事君以敬为主,而爱亦不可缺。”
有一御史来见先生谈学。先生谓之曰:“侍御今日为的是程伯淳的官,须是要为程伯淳的学才好。”问:“伯淳之学是恁地?”先生曰:“只是个仁。他不尝说来:‘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这便是他的学同。”因问:“体仁的工夫,遇著相讲时,觉自有振发的意思,但过后便忘了,如何?”先生曰:“这等看来,定是还有个忘的根子。”问:“这忘的根子在那里?”先生曰:“亦多著也。如今好作诗的,这诗亦会忘了仁;好作文的,这文亦会忘了仁:尚势位,亦会忘了仁;至于声色货利是极粗浅的,更不消说。须是寻得这根子,一下斩断,才不忘了仁。故孟子说:‘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也。’故或是对朋友讲论,或是对着书册,或是察吾的念虑,皆是有事勿忘的工夫。故孟子说养气以集义为事。故予谓,侍御今日亦必以体仁为事乎!”问:“孟子说集义,先生只说体仁,如何?”曰:“集得义,便是能体仁;体仁,义亦在其中矣。”
易泉问:“子思言‘淡而不厌’云云,又言‘知远之近’云云,恐又加谨独工夫,亦只是如此。”先生曰;“此只好就资质上说。如‘淡而不厌’,见他是有个诚的资质了;‘知远之近’,见他是有个明的资质了;才好加慎独工夫。予前日亦曾与邹东郭说来,圣贤说话,亦有不曾一句就说尽了的。如首章言个戒慎、恐惧的工夫,可位育得天地了,然下面便继以智、仁、勇,又继以九经、五达道,又继以诚明;然又必须要个好资质,才做得这工夫。故说个慎独,中间便自有许多条理。不然,只一句说了,下学怎么得下手的去处?”泉曰:“何不一下说了?”曰:“恐诸君就肯用工夫也。”
有一生见先生,问:“遇事多不能忍,如何?”先生曰:“书不云:‘必有忍,乃克有济。有容,德乃大。’故君子宁使我容人,毋宁使人容我。”生感之,曰:“非是至亲如父母,便无有肯把这话与我说的。”遂归,以是记之于壁以自警。他日又来见,云:“闻教后心不敢放。道理事时有人投书,心甚不平,于是默想先生容忍之说,遂止,然心终不能释然,却强制住了。”先生曰:“我不尝说来,孔门教人,只是求仁。知得这仁的意思,于人何所不容?于事何所不忍?我们元初却与天地一般,无一毫欠缺,但先狭隘了,便无天地覆载气象,𫍙𫍙声音,拒人于千里外矣。故予又每锐舜好问好察之智,必先有并生之仁。故今日亦惟在默识耳。”
象先问:“平居无事之时,想所以接人待物者庶乎不谬,但才临事便别。就是奴仆,有不如意,虽强制不怒,未免犹有意思在,如何?”先生曰:“这处还是不曾致中,故发不中节。若预先想个接人待物,怎能勾事到相凑合不谬也?若致得中了,临事自会不差,或有一二差处,演习行之久,便如轻车就熟路矣。”
先生曰:“为政有本有末。如江上盗贼一般,只知寻那个拿贼盗的人,不去究那生盗贼的人。如猎兽以除田害,只喜那能驱狐兔的人,却不去求那绝狐兔的法也。”
先生语诸生曰:“近日做工,亦有下手处否?”一生对曰:“闻先生教后,每在灯窗下便想着。”先生曰:“不但在灯窗下想着,须是时时想着才好。”曰:“但精力不足,此心未免有放下的时候。’先生曰:“才觉放下时,便自提掇起来,却不好也?’又曰:“如能得此,便是上手工夫矣。”
卷十七
鹫峰东所语第二十二
(门人襄阳刘鸾录)
鸾问:“听先生讲论,时觉有所兴起。使得常常如此,圣贤可举而至乎!但恐不能持循,为外诱所夺,奈何?”先生曰:“孟禽,楚人也。予,秦人也。焉能常常讲论乎?故全靠师友,则求诸己者便懈惰,外诱由是而至也。横渠六有铭不可不常接乎目。”十一月二十一日,期当听讲,以阴雨晦冥,独坐闭户,顿觉此心虚明,凡有观览,便自省悟,似于道理有会合处,若可上达。窃谓:“一日无欲,可作一日圣人;一月无欲,可作一月圣人;终身无欲,便是终身圣人。不知是否?”先生曰:“有志之言也。但恐入市朝时或有欲,则与闭户独坐时之无欲又不同矣。故圣人无入而不无欲,一独坐不可便了也。子如视金革百万之众,甲科烜赫之荣,文绣俊雕之美,财贷充积之盛,艰难拂乱之时,白刃颠沛之际,耄耋昏倦之日,皆如此号房之独坐也,人虽曰子之非圣人也,吾不信矣。”
问:“颜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夫子便称之曰贤;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夫子便喜之。二者虽所造浅深不同,然今之学者若能于贫富开头摆脱得去,便是求上达境界。”先生曰:“此是第一件学问。能乎此,可以塞天地而轻王侯矣。故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故今日只当求仁。若于仁能有得处,更须论他个箪瓢、狐貉也。”
问:“孔子说‘可与共学’至‘可与权’,以圣门诸弟子品题,如何?”先生曰:“与其品题圣门诸弟子,不若先品题在己。品题圣门诸弟子,虽是评论古今人物,然近于方人,于己犹无益。若品题乎己,便肯求己之所到处。不知孟禽今日可与立耶?可与权耶?若能审此,则由、损之立,颜、曾之权,皆可求而至也。”
问:“程子于逝者如斯章云:‘此道体也。’‘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又曰:‘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末乃曰:‘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又于可与共学章云:‘自汉以来,无人识权字。’岂非以自汉而下,圣人不作,故不可以行权,不可以兴王道耶?”先生曰:“程子指其全体至极处而言。若就汉人中论之,岂无有识此意者乎?自程子发此论,虽为至当,然后学不知立言本意,乃因而推演太高,遂将数代躬行君子皆卑忽之,但驰骛于玄谈高论,去权与王道益远。若愚则不敢谓汉以后无人也。”
问:“象山云颜子为人最有精神,然用力甚离。仲弓隋神不及颜子,用工却易。观其同仁之时,犹下克己二字,曰:‘克己复礼为仁。’又发露其旨,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既又告之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至仲弓问仁,夫子但答:‘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此便罢也。颜子精神高,既磨礲得实,仲弓不及也。此说如何?”先生曰:“此象山想像之言,几于捕风捉影矣。且颜子最有精神,用力宜易,今反以为难;仲弓精神不及,用力宜难,今反以为易,不几于倒说乎!且如见、如承、勿施等语,亦非易事。故虽分克己、敬恕为乾道、坤道者,亦是就颜、冉面头上说也。故学者不当在比拟二贤上用功,只当就二贤比拟于己、有所不及,思齐之则可也。”
问:“‘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若临是非利害之际,却也须便便;如在宗庙朝廷,固是便便,若处僚友大夫,以德义行实尊让也,须著恂恂。当时门人记载,亦就其重者论之,不知是否?”先生曰:“恂恂只可施于乡党,乡党中长幼卑尊俱无所用便便处。若恂恂处,于宗庙朝廷亦必似訚訚,不然,便陷于持禄固宠者矣。”
问:“‘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若是‘醉而不出’,‘屡舞傞傞’,‘屡舞僛僛’,圣人亦应何如处?”先生曰:“古人饮酒,既立之监,或佐之史,不苟饮也,可以圣人而同于流俗乎?其温良恭俭格人处,自无傞傞、僛僛之徒矣。”
问:“‘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乍忽之际固应如此,若稍从容,亦须有言及马也。”先生曰:“此正观圣人贵人贱畜之心于乍忽之顷,从容时不须论矣。”
问:“学者应酬事物,若从理上做去,便自勇往直前,略不流滞;若要成就一己私意,却徘徊顾望,不得了足。不知是否?”先生曰:“此言是非极明白,所虑者,不消如此致疑。于此致疑,则必于是者不肯是,否者不肯否矣。故见得是非后,只可直前,勿起两心。然才说要面一己私意,却是徘徊顾望,不知徘徊顾望个甚的?莫不是善心萌动,又为私意牵扯,欲不善不能不善,欲善不能善,两相阻碍。如看见此关,一刀斩断,便是脱陷阱,登云霄处也。”
问:“先生云品题圣门诸弟子,不若先品题在己,此是要生实下工夫意。今但知志道,犹不免有得失存亡之时,不识如何可以立,以到权耶?”先生曰,“才觉乎得处存处,不使失亡,便是立得;到不知其得处存处,则于道俱化矣。如是而不可与权者,则夫子有吝言矣。”
问:“夫子告颜渊、仲弓为仁二条,比拟于己,实未能及。但日用行事,颇有不欲,勿施意思;而又有责成他人待己,亦似己之待渠意,此又是私意了。循而上之,如见、如承、而克、而复,又当何如下手?”先生曰:“既知是私意,便在比下手去之。如见、如承亦是此,而克、而复亦是此。颜渊不是天上客,孟禽不是尘中人。天理是一个天理,不分今古;私意无两个私意,因别贤愚。”
问:“下学入事,上达天理。请先生举一二事例之,是如何样子?”先生曰:“程子‘洒扫应对是其然,必有所以然’之言极明白。今孟禽欲举一二事为样子者,只是把天理看在苍然之表,以为上也;把人事看在眇然之躯,以为下也。孟禽只在人事上作,则天理自随,盂禽作处殊无高卑难易之别。”又曰:“上下只是精神显微字样。如易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比不是大样子耶?”
问:“圣人过化存神,如何心所存主处,便神妙不测也?须有些作用处,请破此疑。”先生曰:“旧讲舜举皋陶,汤举伊尹事,孟禽未之闻耶?盏舜、汤举此二人极为简易,亦无甚动作,然四海九州之不仁者,皆化而为仁,便可观过化存神处。易曰鼓之舞之之谓神,惟舜、汤能知此意。汉、唐诸君,虽有英贤,却没这个举皋陶、伊尹的手段,故其治或杂霸或杂夷,难与帝王比伦。且子曾入天地坛、帝王庙乎?当其入之之时,貌必庄而无惰容,心必肃而无杂念,是谁使之然哉?盖天地、帝王过化存神,不见而章如此。”又问:“此举皋陶、伊尹,奚比乎?”曰:“凡所谓神化者,至公而无私:至明而不味。汉、唐之时,虽有皋陶、伊尹,或明不足以知其贤;纵或知之“又为私意亲幸所蔽,不能用其贤。此不可以观舜、汤之神化邪?”
问:“孔子教人,多教就事上用功,鲜有指出本原者,孟子则直指言之。如以为时之使然,则末世人资质似不如前;以为性善,则古今一而已矣。敢请何说?”先生曰:“道无古今之别,人有圣贤之异。圣人之言,因人变化,性在其中矣;贤人之言,不直不见,时在其中矣。性在其中,不可谓孔子之言无本原也;时在其中,不可谓孟子之言非就事上用功也。盖孟子之学识其大,孔子之道纯于化。今就其化之散见处,但以为事上用功,则夫子之神几乎隐矣,不亦粗浅乎!今就其大之发明虑,遂以为本原,则孟子之学入于玄矣,不亦浚恒乎!故欲孟禽事上用功,就要见本原;本原上有得,就临事发见。岐为两说,非惟看孔孟之言有殊途,则孟禽之心事,恐亦有二致也。”
问:“大学谓‘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二句,便是诚意了。‘慎独’只是起头用功处,是否?”先生曰:“说‘慎独’是起头用功处,足见曾用心下手学也。但与诚意对言,似又支离。将所谓起头用功者,有外于好善恶恶邪?故念虑之起,觉得善恶,就是独;必好必恶,就是慎。”
问:“先生云‘神之听之,终和且平’有言:‘天下岂有不和平之鬼神?’此殆言其体也。如大雅思齐篇谓‘神罔时怨,神罔时恫’,若有怨恫处,便是不和平矣。”先生曰:“和平之助人,不惠于宗工,则有怨恫之报,非言神也。”
问:“先生于大雅‘文王在上’篇有曰:‘若以为文王既没,在帝左右,子孙蒙其福泽,是后世神怪之说也。’然如所谓‘嗟嗟烈祖,有秩斯祜’。‘及尔斯所’者,其何以别?”先生曰:“通于天人之学者,可以读诗书矣;明乎善恶之旨者,可与论祸福矣。是故‘于昭’、‘陟降’,不可以形象言,不然,则‘在帝左右’,当列位次矣;‘申锡’、‘斯祜’,不可以私庇言,不然,则‘及尔斯所’,真非尸解矣。知乎此,册‘于昭’乃文王之道,凡命之惟新者,皆以此也;‘斯祜’乃成汤之德,凡锡之无疆者,皆以此也。后世子孙不能继述先王之道德,而徒欲凭借先王之福泽,恐先王之福泽不如此私之甚也。”
卷十八
鹫峰东所语第二十三
(门人祁门谢顾录)
壬辰八月二十一日,颇与叔应熊谒先生于鹫峰东所,先生却其币。顾跪曰:“自行束脩以上’,学者之礼。”先生笑曰:‘拜即是礼,焉以币为?吾不能依本画葫芦也。”问学。曰:“圣人教人,只是立志,志定期学成。”
问:“夫子吾衰之叹,独归梦于周公者,岂以尧舜之道传之禹、汤、文、武、周公,周公没而传泯焉?故夫子倦倦念虑,惟欲继周公,以续斯道之行乎?”先生曰:“此亦孟子论承三圣之意,盖指道在人臣者而言也。周公生成西周之治,孔子梦周公:‘吾其为东周乎!’传道之论虽亦有理,不必如此牵附。”
问:“易云:‘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与‘三人行,必有我师’同否?”先生曰:“彼言致一也。虽然,只要虚心。吾心不虚,则虽千万人有善,亦在所不取,况三人乎!吾心若虚,则虽一二人有善,亦在所取,况三人乎!”又曰:“此道学之正传。前乎孔子,乐取于人者,此也;后乎孔子,以能同于不能者,此也。不然,则‘匹夫匹妇不获自尽’,虽民主罔以成功矣。”
先生曰:“学者开口便说仁,怎么便能令有诸己?”象先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一事而非仁也。故学者在随处体认,则得之。”曰:“正是。鸢飞鱼跃,无往非此,会得时活泼泼地。然学者须要用参前倚衡之功,才见得鸢飞鱼跃,无往非此。”
问:“以能问于不能’如何?”先生曰:“某尝说,此节与舜之大智相类。”易泉问:“何谓也?”曰:“舜之大智,止是一个仁。盖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欲并生哉’,无一毫私意间隔于其中,无一物处之不当,故人有善必取之于己,已有善必推以与人,问于耕稼,问于陶渔,问于在朝,皆非心之所得已也。今学者只是见不破这个仁,与人物若不相干,其有不得其所者,就不肯思量去处他,更肯好问人邪!颜子之心亦与舜同,故其言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何等激昂!”讲毕,又曰:“某尝谓,大舜生于千百载之上,贵为天子者也;颜子生于千百载之下,匹夫之微者也。自他人视之,一定把舜做个不可到的人,又何敢曰‘有为者亦若是’?颜子不畏,而有此言,故卒能如舜。我等学颜子之学,须提醒此心,果有个‘欲并生哉’,好问好察,为舜的心才好。”又问:“‘犯而不校’如何?”曰:“此亦人触犯他,他自不较尔。”泉曰:“与‘不迁怒’同乎?”曰:“然。颜子自‘不迁怒’进而上之,就是孔子‘不尤人’的地位。至于孟子,则曰‘于禽兽又奚择焉’,亦未免有计较的意思。故说孟子不及颜子,此等去处亦略见。”
问:“过内自讼,初无形迹著见,人谁知之?圣人遽以绝望于门人,何也?”先生曰:“此见内外合一之学也。有诸中,必形诸外,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能讼,必能改也。夫子当日绝望,甚言见改过之难得尔。”
十月二十一日,顾移鹫峰东所,请教。先生曰:“志学,必以圣人可到为期。”颇对曰:“为学莫大于立志,亦莫先于慎交。”曰,“在学者自修,固当如是。然‘有容,德乃大’,不可褊隘。”顾又对曰:“先生以天地万物为心,固无不可。若初学未到中立不倚地位,未免为习俗所夺。”先生曰:“然。寺中章宣之,良友也。与之日夜切磋,庶几成学。”
二十九日,陈子虚、胡儒道告归,先生及诸友饯之秦淮寺。子虚曰:“昌积昨日看语录,以智、仁、勇讲资质,恐不亲切。”先生曰:“亦是资质,亦是学问。如‘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亦然。”又问:“‘知风之自’如何?”先生曰:“凡事必有所自,如人之毁誉是非,必自己之得失。我尝说,虽是个人君,其天下生民之安否,四夷之叛服,百官之违顺,其风端自乎己。于此而能知之,则独必慎,德必修,如何天下不治!”昌积又问:“昨见人谓,意之发动处就是行,如何?”先生曰:“固然,然知略或先些。如今日饯二友于寺,亦必先遣人来视客之有无,察地之污洁,容人之多寡,然后行无窒碍。使先不为之谋,则或为他人先入,宁不有误!”程惟时曰:“又如请客必先发帖,以通其情,又有速帖,以促其往,然后客从其请也。夫岂因人过我门,而纳于我室,强之以同饮乎?”先生笑曰:“此喻更亲切。”昌积又曰:“早见程惟时与章宣之看脉,我问惟时曰:‘药可与一二剂吃乎?’惟时答曰:“未曾看你脉,如何知得病,而可以用药乎?’看来亦与老先生之论相类。”献起曰:“这般说还不紧要。如使不知病的证候,妄意发药,岂但不能生之,将反害之死矣,知岂独可先邪!”先生曰:“这段议论,尤觉明白。”讲毕,先生彻馔,分散群仆。昌复合谓大器曰:“此处亦见‘欲并生哉’意。”
十一月初二日,先生召顾,语曰:“昨日所讲,恐流于反复,涉于杂冗。”颅对曰:“诸生感发兴起处多。”先生曰:“诸生感发,怎么不见卓然为圣为贤的人?遇才感发时,就要下手做工夫,圣贤地位亦不难到。”
何廷仁来见,问:“宣之在京一年,亦可谓有志者。”先生曰:“宣之甘得贫,受得苦。七月间,其仆病且危。宣之独处一室,躬执爨,自劳筋骨,未尝见其有愠色,可以为难矣。”廷仁对曰:“孔明、渊明非无才也,而草庐、田园之苦;颜子非无才也,而箪瓢陋巷之穷。看来君子之学,惟重乎内而已。”先生曰:“然古人做工,亦从饮食衣服上做起。故颜子之‘不改其乐’,孔明、渊明之所以独处,皆其志有所在,‘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者尔。某尝云,季氏八佾舞于庭,三家以雍彻,犯分不顾,都只是耻恶衣恶食一念上起。此处最要见得,则能守得。”
廷仁问:“天下有为亲病割股者,可乎?”先生曰:“亲病而己如是,亦根于天性之良,其至诚之发乎!近日连平有一杨佐,年方十四,其母病,即于肋下割肉一块,以奉其亲。虽不能必其亲之存,而佐之心甚不可及。”廷仁曰:“于道不为遇乎?”先生曰:“年始十四,无所习染,无所畏避。其幼则不为过,由有道之后而论之,则为过矣。”廷仁曰:“三代以上有此事乎?”曰:“纪传不存,亦难考。”廷仁曰:“身者,亲之枝也,宗祧之所托,后嗣之所承。不重其身,斯忘其亲矣。”曰:“虽然,此亦事之变尔。孝童至真之情,岂可于此又索过乎!”惟时曰:“事不可常,礼所以不制。譬如人子于亲之死,虽哭泣踊辟,亦不为过;苟丧其身,则殡殓、棺椁阝、衣衾,谁为之主?是故圣王制礼,以防无下之情,恐其过于恸而丧身也,抑之而使退,制其哭泣有时,踊辟有节,易其过而归于中道。又惧人之丧其心而忘亲也,作之而使进,昭其礼法,详其度数,而亦归于中。使割股养亲而可常,礼亦载之矣。”先生曰:“然。曾子居丧七日,水浆不入口,子思以为非。”顷之,又曰:“‘丧,与其易也,宁戚。’戚不专为丧之本,盖言人子之于亲,能厚其棺椁阝,精其衣衾,而安亲之心与体,方为有本。今既不能得其本,事戚可也。夫杨佐之事,亦宁戚之始乎!”
惟时问:“先生尝论尹彦明、朱元晦不同者何?”先生曰:“得圣门之正传者,尹子而已,其行悫而直,其言简而易。若朱子,大抵严毅处多,至于谏君,则不离格致诚正。人或问之,则曰:“平生所学,唯此四字。’如此等说话,人皆望而畏之,何以见信于上邪!”因论后世谏议多不见信于人君者,亦未免峻厉起之也。顾问:“朱子与二程如何?”先生曰:“明道为人,盎然春阳之可掬,故虽安石辈,亦闻其言而叹服。至于正叔,则启人伪学之议,未必无严厉之过尔。”顷之,叹曰:“凡与人言,贵森温而贱秋肃。春温多,则人见之而必敬,爱之而必亲,故其言也感人易而人人深,不求其信,而自无不信也。秋杀多,则人闻之而必畏,畏之而必恶,畏恶生,则言之入人也难,将欲取信,而反不信也。”
问立志。先生曰:“言人便以圣为志。”问工夫。曰:“程子云。‘其要只在慎独’”又问:“今人不能立,如何?”曰:“学者只是或畏人之非笑,或牵扯于利欲,或淫荡于富贵,有许多病痛,如何教他做得立也?”惟时起曰:“今人非惟不学立,却把知天命都来讲也。”先生笑曰:“不可如此说。但要立,还须从志学功夫上起。”
十一月十三日,老先生宿斋于会同馆,顾与章诏同在寺中。顾曰:“良友切磋,甚为有益。宣之将归矣,其何以教我?”且之曰:“学者只要常惺惺法。苟常提醒此心,不泊于货利,不溺于声色,才是笃于道的。”顾曰:“再何以加之?”宣之曰:“‘敏于事而慎于言。”’顾曰:“然有诸中必形诸外。着实做工夫的人,则动止语默自然不同。”来曰早,问安于老先生,备陈其论,请教。先生曰:“如此聚讲,又何患群居终日者邪!”
一日,游震得曰:“学者只是意向不真切,意向真切,则适道不差。但欲做工夫,每为气习所夺。监中往来朋友,未必一一同志,甚至有讥刺之人,将如之何?”先生曰:“朋友往来,固所当择,然但如夫子曰‘毋友不如己者’才好。至于人讥刺之,又何足介于心!我说人只是个不自信,能自信了,则任他说不妨。故我常与人说,寒必要一件衣穿,穿了衣,人再说我寒,我便不信他;饥必要碗饭吃,吃了饭,人再说我饥,我亦不信他。看来此处亦只是自信。故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富贵也不能淫,居贫贱也不能移,居患难也不能屈,无入而不自得,故曰‘居之安’。不知汝近来于安处亦到一二否乎?”震得曰:“受教矣。”
江东晖曰:“学者皆有为善之心,而今只被举业缠绕不去,故德不能修,举不能讲尔。”先生曰:“然举业亦是一件事。做秀才专把举业来讲固不是,弃了举业不理也不是。”顾曰:“举业本不害人,但于作文时无患得患失之心,好名好胜之病,就是学也。”先生曰:“此说未必然。使在窗下不能博览经传,诵书作文,一日遇主司考试题目不能应答,就去怨主司不取,这却不是学了。看来还要丽之自家可。”
锺启寅辞归省,先生问近日工夫。对曰:“未见进处。”先生曰:“未见进就求,其进可及。”退复语顾曰:“启寅来讲一二次,此回不知果有益否?”顾对曰:“听先生之言,肯去体贴躬行,则虽三二次,不见其为少。闻知而不行,则虽千百言,不见其为益。夫子尝云‘有一言而可以终身之者’。”先生首肯。
十二月二十一日,顾侍坐。适章诏来见,先生问曰:“行期何日?”对曰:“二十四日下船,来年三月还至京,拜送考满。”先生曰:“长江限隔,岂可尽必乎?”对曰:“之所至,虽穷山极海,不能阻绝,长江敢畏惮乎!”次年如期果至南都,相知闻之,谓章宣之真信人也。
问:“乡党衣服之制,盛德之至也。今有志于道者,便侈然戴峨冠,服深衣,自以为圣贤之徒。圣贤果在衣服间乎?”先生曰:“程子云:‘制于外以养其中,由乎中以应乎外。’作圣工夫,虽不专于在外,然服尧之服,亦不可废。惟以其服而已矣,乃行之不称也,不几于书所谓‘服美于人’者乎!”
先生一晚语顾曰:“江、游二生来辞,与子亦讲一二否?”顾对曰:“游云在寺诸友常得亲良师,学问日进。彼离群索居,终日孤陋寡闻。顾曰:‘为学亦只是立志。志若不立,则虽穷年寓寺,憧憧往来而无成;若立志坚定,则虽无文王犹兴,乌以离索为念!’”先生曰:“汝说固正,然亲鲔取友功夫亦不可少。”
初六日讲毕,先生召顾,语曰:“今日聚讲,不觉于舜、颜发得过多。然讲时初非比意,但好善之心自不容已,才说著舜、颜,此心就觉阔大,故言重词复尔。”顾曰:“先生之心与舜、颜同,言出与之相安。诸生心体本明,闻之未有不兴起者。”曰:“人不可一毫自私。与朋友讲论,务求克去私心,兴起个为圣为贤的念头,则何患不舜不颜!今诸生讲学时则曰兴起,过后却恐又忘也。”
良贵问:“昨讲仰钻瞻忽,生来得闻,请再发明。”先生顾谓钦德辈曰:“‘记得前日所言否?’诸生默然。先生曰;“是尚未曾仰钻瞻忽也。夫高坚前后,岂可他求哉!贵卿之问,便是‘瞻之在前”;诸君之忘,便是‘忽焉在后’。”于是诸生皆瞻顾错愕。先生曰:“此尚不可瞻忽邪?”已而钦德问:“约礼是书之‘协于克一’、‘咸有一德’否?”曰:“非也。”又问:“‘协一’、‘一德’尤云非约者何?”曰:“此约于书者也,非约于子敬者也。”于是诸生叹曰:“高坚前后,其惟时乎!仰赞瞻忽,其在心乎!欲罢不能,其惟学乎!”
一日先生至寺,张子醇与顾侍坐。适一生来见,衣服盛饰,兼以其父遗像求赞,并求格言。先生曰:“遗像上乌可著格言邪!’因问:“尔父逝世几年?”对曰:“已十载矣。”先生曰:“学者孝亲之心,不可以已亡偃然自肆。昔曹生之父丧二十载,来求墓志,予见其衣服颇美,遂语之曰:“昔将军文子之丧,既除眼,越人来吊,主人于庙垂涕洟。君子曰:亡于礼者之礼也,其动也中。故子之于亲,不忍之心须要随睹发见,衣服不可过侈。’”及退,先生复语顾曰:“庠生也衣服过侈,恐累大德。况其父已亡,乌得安然而不省乎!’顾对曰:“今之举者把节文度数亦都忘了,是以如此。’先生曰:“还是先忘其本。”
十二年正月三日晚,辞老先生去江宁镇拜吾父,问曰:“新年新月,君子小人诸相庆贺,学问若能自新,亦必有庆喜乎?”先生曰:“新年人皆庆喜,此景象可爱,世运将亨泰矣。学苟自断,则无入而不自得。汝辈不可枉过时光,务求自得,如新岁可。”
问:“士风不振,似亦科目之少乎?”先生曰:“汝以出仕者能振士风乎?譬如一虑大府县,或中乡试三十名,或中会试二十名,求其能振士风者几人!汝年富而能以道自任,卓然力行,则士凰丕变,浇漓顿改。善人多,君子众,在吾辈当责之于己,此正不可仰赖于人也。”
壬辰八月二十一日,何叔节问:“扬州府庠高先生专讲心迹不必合之说,坚云:‘人皆以心去合迹,须说观迹以合心。’”顾答曰:“诚于中,形于外,天下岂有中志于道而外伪者哉!盖其心善则行亦善,其心伪筋行亦伪。合一之论,未焉不然。”先生曰;“然。”
坚问:“在学诸友责备,在家兄弟亦每责备。”先生曰:“诸友责备,外有益友;兄弟责备,内有益亲。叔节如此,何患不长进!”
顾问:“赋性粗厉,不能容人过差,如何?”先生曰:“知得粗厉,就要变化去,方是学。且不能容人过差,便是己的过差。”
坚论被人之非笑,顾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今人只是弗诚尔。如顾初从东郭先生,京中诸友或讪笑谤毁,或面斥其过,近来亦稍亲与。”先生曰:“比可见礼义在人,良心来泯。若顾得许多非笑,则将弥缝无暇息,井己身同倒了也。”
松江有一生来见,行初见之礼,云次日拜于门下。适顾侍坐,见先生愀然不乐,辞之。诸周其故,先生曰:“此生之名与吾先人同,见之甚不忍,受之则不安。”顾对曰:“此生有求教之诚,义弗可却,其名关于上司,又难以遽改。”先生曰:“朋友处之则可,否则不可见矣。”顾出语一生,一生忻然曰:“吾从老先生,惟恐其弗纳也。师若肯纳,吾岂不易其名乎!”即改其字以进。先生终辞之。后宋元障见,先生亦只从其字。
扬州有一生问曰:“二程抄释与横渠抄释,二子之言孰为亲切?窃意张不如程也。”先生曰:“以前贤之言反之于身,都是亲切;若评其优劣,就不亲切。”
问:“雅颂得所如何?”先生曰:“诗至春秋,残缺失次,夫子环聘列国以正可否,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大史,则序其五篇于鲁颂之上。如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皆有其意而忘其辞,夫子皆序,列于小雅六月之前,亦是各得其所之义。”顷之,问诸生曰:“孔子删诗书,作春秋,无非尊周室以黜霸功。至于诗之所载,鲁僖公本诸侯也,宫之诗反列于颂;周平王本天子也,黍离之诗反降于风,此其故何哉?”诸生未对,请问。曰:“此可以观世变矣。盖诗言其时,春秋正其分。如‘天王狩于河阳’之类,无非正名,以统实也。”钦德曰:“孟子谓‘诗亡然后春秋作’,恐是此意。”曰:“然。大抵圣人作春秋,亦因诗而挽世道者尔。”钦德又问:“比章其乐专语雅颂而遗夫风,后云‘师挚之始’,专语国风而复遗雅颂何?”曰:“彼此互见。又诗之残缺,惟雅颂独多尔。”
顾与叔应鸿归省,辞谢,先生留坐。适监中三四生来谒,先生曰:“昨过诸友,无一在家,何也?”一生对曰:“监中朋友处号房,因人事繁杂,多处鸡呜山尔。”顾起曰:“人贵于学尔。若不勤学,虽移居难鸣山顶,亦与在家同也。一生问应鸿叔曰:“汝常在家否?”叔曰:“某常在尔。”先生笑曰:“小谢言人之不勤,以见己之勤;大谢言己之常在,以见人之不在。得非欲以己之长,方人之短乎!”及请教言,遂书此以赠。至阶下,复语顾曰:“汝毋以此工夫为易也。圣门高弟,都从此处做起。”
(门人郧西朱德录)
叶春芳问:“如富郑公出使契丹,亦可谓‘不辱君命’乎?”先生曰:“岂但富公,如子产、叔向之使晋,晏婴之使楚,孔道辅之使了,皆是不辱君命。但先要‘行己有耻’尔,如不能行已有耻,未有不辱君命者也。”
德问:“‘刚、毅、木、讷近仁。’如无这样近仁的资质,又当何如用功?”先生曰:“此须要先变化了那不刚、毅、木、讷资质,寻向上去,就可近仁。若徒恃有这好资质,不去用功,亦不济事。故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欧阳乾元问曰:“克、伐、怨、欲不行,虽未是仁,亦做得简仁的工夫否?”先生曰:“为仁的工夫,不在这里下手。克己便是为仁的工夫,这个工夫孔门惟颇子知之。”德对曰:“仁则自无四者之累,不行则私欲病根终是不曾剪除。”先生曰:“仁贵何以见仁则自无四者之累?”德对曰:“仁者视天下之事,皆己之所当为故也。”先生曰:“这个也是仁的影像。易所谓‘君子体仁,足以长人’的心,就是那西铭所云的模样一般,故能以天下为一家,视中国犹一人,见不如己者方哀矜悯恤之不暇,又焉有四者之累乎!故予尝为之说曰:‘知分则不克,知止则不伐,知命则不怨,知足则不欲。’”
卷十九
惊峰东所语第二十四
(门人仪真盛楷录)
嘉靖壬辰,楷自京师回,人南监,乃先谒先生,问为学工夫。先生曰:“须是忠信立诚,以进德修业。存得诚了,则发一言是一个事业,行一事是一个事业,至于接物,无非此意。若无事时,或博考经典,或与良朋善友切磋琢磨,自不患不日进于高明矣。”
问观书。先生曰:“观圣贤书,须要躬行践履。如论语十九篇纪圣人之言,乡党一篇纪圣人之行。万世之法,必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真宗师也。如以为我是个秀才,何敢效孔子,便是自家小了。若能厉志孔子,才为善读书。”
问塞于天地之间;“六合是恁的大,吾人以眇然之躯,何以能塞之?”先生曰:“吾与天地本同一气,吾之言即是天言,吾之行即是天行,与天原无二理,故与天地一般大。塞,犹是小言之也。”
或问:“观书时,此心当如悬明镜以照之。此心如何得如明镜?”先生曰:“心体本明,或为物欲遮蔽,如镜被尘垢掩也,可用药物擦摩。若原体或杂拟铅,锡,虽药物擦之不明,须从新铸过一番,故曰‘学要变化气质’。”
先生曰:“王祥,魏人也,而仕于晋:邓攸,华人也,而仕于胡。其大节已亏。世所谓孝友者,不过一节之行尔。”
先生因论笃信好学,曰:“人之所以若存若亡,或作或辍者,只是信不及;若信得及,如寒之欲衣,饥之欲食,自住不得。如黄石公之与张良,期于圯桥至于三,乃曰‘孺子可教’。夫良之所受,兵法尔,而况孔孟之道乎!昔者,孔子‘信而好古’,孟子言‘有诸己之谓信’,学者不可不猛省。”
因讲乡党篇,谓诸生曰:“学须见得意思常新乃乐,学如能时习乃说也。且学圣人,须师其意,不必泥其迹。且如平日做短右袂之衣,如何使得!纵是‘不得其酱不食’,亦视所处之地如何,若当疏食饮水之时,虽酱亦无矣。故乡党记夫子威仪、饮食、衣服,皆天理之发见处,必先学此而后达道,但不必泥尔。九经、三重,皆由此出。”
先生曰:“父母生身最难。须将圣人言行一一体贴在身上,将此身换做一个圣贤的肢骸,方是孝顺。故今置身于礼乐规矩之中者,是不负父母生身之意也。”
问:“周公之处管蔡,不如舜之处象,何也?”先生曰:“舜当时与象同其好恶,才说好恶同,则心与之一,而未始有违,故象不格奸。若周公处管蔡者,恐不在于监殷之时,在于未使之日。公既居冢宰之位,彼其心以为兄也,乃不冢宰,不肯帖服,且或未同其好恶,故必不能平,遂以殷畔。此管蔡者,乃小人之心也。周公者,圣人之怀也。公以圣人之怀待管蔡,于其委曲处或未察尔。管蔡以小人之心窥周公,凡其直遂处皆生忌也。故孟子谓周公为有过,谓舜为仁人。”
楷问:“诸经虽曾读过,久多忘记。且读时记性鲁钝,若其难而不知其乐,何故?”先生曰:“当时读,只徒记诵,不曾将来身上体贴做工夫,所以易忘。且苦其难处,亦近发愤,过此则便乐矣。”
先生曰:“孔门如颛孙师,只学夫子的威仪;有若,专学夫子的言语;子游、子夏,专学夫子的文章;惟颜子、曾子、闵子,专学夫子之道德。故子夏晚年居西河,使人疑于夫子:而有子至使诸友皆以夫子之礼事他。曾子一则谓其不可,一则数其过而责之。还是学德行的终不差。”
先生谓诸生曰:“今日有疑须相质。故作宰相,须使人皆尽其情。如讲论中,有疑于心处只管听下,隐而不发,也非向往的意。”
问:“孔子亦猎较,未必是亲为之,如何?”先生曰:“将舜之陶、渔、耕稼,亦非亲为邪!夫礼从宜,使从俗,入门问讳,入国问禁,圣人行不绝俗,自是如此。”
问:“夫子之得邦家如何?”先生曰:“看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只是一个神。易曰鼓舞之谓神,其机在用人上。盖其所举用者如颜、曾、冉、闵之徒,如子产、伯玉、季札之辈,皆登庸之矣。”一生曰:“夫子何不尽用在门墙者?”先生曰:“七十子中,如聚敛之冉求,夫子必在所舍,又焉用之!盖人明到极处,就是神了。如水之清澈,其底沙石,毫发无遁;如镜之明,妍媸一过,尽照了。今诸生也要如舜、汤用心,常把这意思在心上。凡世上荣华富贵,都要捐除,要淡薄方好。诸葛武侯曰:‘非淡泊无以明志。’衣服、饮食俱要淡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共体肤。如颜子之贫不待言,如曾子耘瓜,也是贫。今学者岂肯荷锄去耘瓜!古之圣贤,多是如此。”
先生因论卫公子荆,语诸生曰:“敝处有刘司徒,作坟所祭堂,用旧屋料。人问其故,曰:‘同归于朽。’故颜子在陋巷,他通不以此累其心。见大心泰,心泰无不足也。不但宫室,虽衣服、饮食皆是。故如武侯、孟子,其志立得大,若溺于流俗,虽营心学问,终不得进。曾有一家作屋,贯条用铁为之,其孙在下见之,谓其祖曰:‘不用为此,他日卖时难取卸。’未数年,已为他人有矣。须于此等处一齐看破方好。”
问格物之格:“有说是格式之格,谓致吾之良知在格物,格字不要替他添出穷究字样来。如何?”先生曰:“格物之义,自伏羲以来未之有改也,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远求诸物,近取诸身。其观察求取,即是穷格之义。格式之格,恐不是孔子立言之意,故曰自伏羲以来,未之有改也。”
先生曰:“大道为公气象,如‘货恶其弃于地’,‘力恶其不出于己也’云云,这等说却过了。为仁者只是无私便是,若又要费其所有,难以率人。”
问:“意所便安处,如何去得?”先生曰:“不止一端,如使于饮食、衣服,居处俱是。只是人受病处不同,须是于意所便安处一刀两段,方能有为。且有一朋友好睡,常说:‘天怎么没个闰五更来?’虽是戏谵,其便安于睡如此。若能于中夜之间思道理起,在慎独上用功夫,便去其意所便安处矣。’
先生曰:“子贱之治单父也,有出郊数十里而迎者,子贱曰:‘未必贤也。’有出郊数里而迎者,子贱曰:‘不必贤也。’有于郭内迎者,子贱曰:‘未必贤也。’及之单父,乃求未来见者师事之。此可见其至公之心,不受人谄,如之何不得闻善而治单父邪!”
问:“如何方得寡过?其肯綮处可得闻欤?”先生曰:“人惟为声色货利所缠缚,如坠于井底一般。须斩去世间一切可爱、可惜、可喜、可慕的心,一于天理便好。如日月之明一般,此何等气象!学者须从难克处克将去,久之自与天合,不患不寡过也。”
凡看论语,且须要识得圣贤气象。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只是一个至公至仁。如深山穷谷中,草木未尝不生,如虎、豹、犀、象也生,麟、凤、龟、龙也生,圣人与之为一,如有一夫不得其所,与天地不相似。观夫舜欲并生,虽顽谗之人也要化他,并生与两间,要与我一般,此其心何如也!
先生语诸生曰:“第一要择交。交际之间,将论语活活的见在躬行上才亲切,才见得有至有未至处。若只叙寒喧,说俗话便了,视圣人之道反相耻一般。这五日之聚,只是空谈了。盖圣人之道,极平易近人情,只在日用行事间见得。凡谈奥妙,念高远,俱是异端。今人胡乱说话者,号曰不拘小节,又有循礼,号曰道学。然于作用处却有欠,故二者皆非道。”
问学。先生曰:“贵自得。如今吾辇诗也读,书也读,如因书而知诗,因诗面知书,才是自得。若读书只知书,读诗只知诗,皆不算。”
问三正。先生曰:“古之改岁,虽以十一月、十二月为岁首,其春夏秋冬之序自仍其旧,一年自仍是十二个月,但颁历发号令,俱从首月书尔。”
先生曰:“所居朋友比前加敬,有感化意的,便验得我的进处。若只泛泛如涂人,一揖而过,还未也。如有可告者,即以己所闻者告之。若有所秘于己,亦是自私,就不广了。故曰:‘克己工夫未肯加,吝骄封闭缩如蜗。试于清夜深思省,剖破藩篱即大家。’”
问周礼。先生曰:“周礼亦非万世常行之道,自是周家一代礼也,行之者曾有弊。若欲行之,除是斟酌损益。故孔子便欲行夏之时,而于周恃取其冕。”
问:“圣人亦重名乎?”先生曰:“观‘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圣人也重名。故齐景公贵为诸侯,富有千驷,死而民不称;伯夷、叔齐无爵无位,一匹夫尔,民到于今称之。又如严子陵,其名高过光武。屈原之学惟未尽纯正,其言曰‘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明’,如今看来果是如此。但名非虚得,有实方有名也。”艾希淳曰:“有重名,必有重实。”
先生曰:“为学须要与直谅多闻的朋友讲明道理,文字就有得有进。经书之外,看一部礼书最好。礼绝得妄交,无妄交则静定,足以进学。凡学者谨独不至,未有不入于淫荡者,再牵以无益之朋,其引之去不难矣。须择交好友。不要说我是秀才,他也是秀才,我是举人,他也是举人,如此比将去,终无进步处。须是要以圣贤为期。”
先生尝说:“某初在京未中时,有友六七人者,马子阳循、崔子子锺、寇子子惇、张子仲修、马子敬臣,当时相与习礼于宝印寺中,令各人弟子为执事。人皆以为未中,何得如此迂阔?不知后方有所执持也。”
问:“夫役之苦,何处为甚?”先生曰:“自河以北,夫差之苦,不分男妇。又有男把犁,妇牵犁以代牛者。曾有分守官某,给此图以献。”
过江北行途中语第二十五
(男昀录)
泾野子至滁州,同年于子言:“张四峰家无田产,又无子息,乃更谪官远去,真可怜也。’子曰:“子息系于天,谪官僚于朝廷。无田产系于己,却是好消息也。”于子又称石府尹富甲南畿。子曰:“吾兄独称石公之富,岂以四峰为不及乎!”
泾野子至濠梁,燕医李侍御言:“近日有同僚题准,不许奏灾伤。今南畿连年旱蝗,如此可忍不一言乎!”子曰:“燕崖巡仓于比,诚因储蓄空虚言及灾伤,于法理亦切当。”
子次宿州,令学生赵桐属文草,桐或不达其意。子曰:“‘学然后知不足’者,此类是也。博习亲贤,其可缺乎!”桐拜而敬受之。至太丘,又令学生胡儒誊文章,胡生越幅而书。子曰:“资质聪敏者在沉潜。”时有洪希曾者在侧,颇缜密,则谓之曰:“二生可互相学也。”
归德王廷献宥,久滞有司而未迁,则曰:“苟得京职,即引疾归山矣。’子曰:“廷献领数大县,苟使其民皆爱廷献,如亲父母,去则立祠,虽得卿相,不与存焉。夫升沉内外,皆在外者也,不足论;此道义,千古不磨之物尔。不见往时卿相之败者乎,其谁取之邪!廷献与予甚相契,言及此,真可一大笑也。”
宴范明著家,明著甚言宁陵河水为害,其言甚惨凄。既宴登舟,明著请一言,子揖手曰:“夔州行领十馀县,愿爱之如宁陵尔。”明著曰:“不敢妄也。’
石冈蔡公行取至真定,引疾而归。泾野子五葵丘访之,曰:“公正可行经济之学,胡为又在告乎?”对曰:“无甚经济,但倦于行尔。”答曰:“昔禹八年于外不倦,今公乃倦邪?”已而石冈送至郊外别墅,有盘餐,石冈曰:“此自己之馔尔,非可以奉客也。”答曰:“公亦尚有人己之分乎?”石冈为之大笑。
杞县王尹修治社学、养济院极整固,泾野子甚爱之,且称之曰:“可谓得养老训幼之道矣。世之学者一登仕途,辄背书册,尹其不负所学哉!”已而出西郭,见为社稷坛已成矣,恶其狭,令人负土数里外以增筑。子叹曰:“此却非予之所取。”呼其县吏,语之曰:“动土以祭土神,神不享,可已之。”
九月一日,晨起大梁书院,欲越汴城以西往。诸公皆追至西官厅,吴巡抚问曰:“何日离南京?”曰:“某日。”曰:“某日何以方至于比?”答曰:“昨过宁陵,黄河水洪大弥漫百馀里,村落、禾稼大半淹没。舟过之处,道有北风,浪如房起,打舟逆行,阻次茅舍者移日。子夜至睢州,次日晨餐后始行,故迟迟尔。”巡抚闻之默然。时宁陵方申水灾,巡抚未准,语故及之。
王得师京、冉继周崇礼送至中牟西十里铺,有饯缓,因讲治阿之事。子曰:“予六年前曾过比,见筑沙堤以导河,尝笑以为儿戏,是以拳石塞洪流也。昨见归德河行舟,却悔前见之鄙。及见宁陵水害,是通改黄河以南漫然,后知初见之未谬也。”二子曰:“何以先见如此?”答曰:“予尝习禹矣,以九手九足治水,今皆一手一足治水也。”“何谓也?”答曰:“用九州人之言,治九州之水尔。”得师曰:“此在舍己乎?”曰:“苟未有精一执中之学,虽能舍己,恐其从人者又未必是也。”
戴浩、孙渐送至郑州西邮亭,宗孟出所作三札五规论,子曰:“文虽博雅,然未知其切也。夫仁宗之所不足者,正在武典务实谨微尔。君实之言,真对病之药也。”
泾野子至荣阳泥水之间,叹曰:“此城皋虎牢之地,北遵广武、大河,南接嵩、少、王寨、青龙诸山,真中原之要害,海内战争之地也。牧斯地者,诚宜慎选其人。今多处以菲才,黎民愁怨,室家萧条,日后万一有警,独不可虑乎哉!”
再过解州语第二十六
(门人王举才勿忘录)
先生考尚宝绩至真定,得迁太常报,未至京而回,哭寇司马于榆次。又痛王克孝之殁也,由弘芝抵龙居,哭其墓尽哀。克孝父经府君请即其家,见书舍书籍及先归、汉唐宋以来诸贤祠,叹曰:“不意克孝相信及此!”悲不能止。少焉,经府设席过劝,托以痰火不饮;与坐诸生皆起劝,再以痰火辞。及劝之力,方曰:“我为克孝有一日之哀。同坐有能饮者,勿为我嫌。”诸生亦皆不饮,悲惨移时。乃南过州,居察院。诸生相谓曰:“书院乃吾颇所建,今日来,亦为书院之兴废,及我辈肄业其中者之勤惰尔,可复入院。请移居书院,以破诸生之愚。”其日夕,合用之物皆理葺完具以待。明日,将移居,先过谒乡贤祠。仍问各斋肄业者姓氏,乃坐考德堂。举才呈课业,看到诗,则说:“作了这许多诗也,为学不宜多及此。”巩邦重问“春王正月”。答曰:“还以夏时为正,并不曾改月数,如豳风小雅可见。予在江南,有吴副郎者以七十二家辩正月,予曰:“君记得七十二家,我只记得一家尔。’彼问:‘一家者何?’曰:‘孔氏。夫手不曰行夏之时乎,何为如此纷纷哉!’”道流适进茶已,卢改为王经府请出,过东碑下,说:“此文字太方刻也。”比到经府宅,未及行酒,见伶人满前,谓政曰:“今日克孝居第,我们惨凄不胜,可用此等乎!”彻去乐器。酒四五行后,经府问来经某地,答曰:“从榆次致奠寇中丞子敦尔。”因道:“昔年在太学时,与马手伯循诸友同居,闻山右有寇子子敦名天叙者,笃道讲学不倦。居寓相去数里,日暮闻至,即欲去访。一友不悦止之,不听辄去。及会子敦,礼度雍容,坐语移时,其归已四鼓矣。此予今日不远千里致奠哭也。”酒已再饭,捧盘童子相阻难行,经府君以房室窄小言。先生复举寇公之居室以抑经府曰:“寇子敦之子主事名阳,随予致奠乃翁毕,邀过其家。家之房舍甚隘,难于献酬,借其叔父之屋以设席。渠因道先人薄宦所得廪禄,仅能致田一顷,至于房屋,仍祖先之旧,未暇新一椽一瓦也。予曰:‘尔先人所以为人之不可及者正在此,尔其敬承之哉!予在江南时,有一人言:禹,大圣人也。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恐不足续尧舜之传;危微精一之妙,不在此粗迹也。予曰:扎手尝说:禹,吾无间然。子今乃云尔,无亦愈于孔子乎!不知天理不在人事之外,外人事而求天理,空焉尔矣。尔先人之见此也,尔其敬承之哉!’”经府深然之。
一生问:“周勃左袒,先儒尝说假饶军中有一人右袒,彼将柰何?”先生曰:“勃素服其士心,晓得军中无他意,故敢出此令,非一时偶然尔。盖欲借此以翕人心而倡义举也。”明日,州守同学师来揖。先生时闻孙学正迁尹阳曲,孙以阳曲多奔走,意欲辞却不去。先生乃就其言以折之曰:“幸勿以奔走为非我本分事也。且人以奔走为奔走尔,以政事为奔走,方是个真奔走,夫何辞!”孙前谢教,始决意入阳曲。
甲午,诸生设宴于仰山堂。有吉州张生忠言,旧学书院,时告归,同举才靖赐一言以教。乃为写“屏山精舍”四大字,兼贻一绝云:“薰风十里会龙居,归马停鞍久待予。此去锦屏山下学,皋夔肯忘古虞初。”张生拜谢,乃行。坐间有数生列坐西廊者,日昃返照,乃令门胥台两屏风背遮,浑如堂室。西廊生过谢。告以“尔等莫谢我。自后有事类此者,要看得见,却又要勿忘。能体此,则所以谢我者多矣,不可只空虚过去”。
解人送先生至静林寺,州守石溪虞公酌于寺之潮海殿。诸生亦就其地献酒,仍歌鹿鸣、四牡、皇华诸诗。才之兄举善亦列歌行,时年已蝓三十也。先生曰:“此生教之歌诗时,年方弱冠尔。”因感今昔之殊,少长之异,而怜其心之不改也,为之流涕。且谓:“举善年已长大,勇出高歌,与少者同列,不以为嫌。当其所造,虽古浴沂之子不可及乎!”
先生西行谐王官谷,乡约、诸生后从。适临晋焦尹远迎至土乐庄,庄有薛生良佐,门人也。献饭已,出庄外,命乡约皆回。乡约人在道左,百叩首不肯起。先生悲感不能言,只以“作善”二字勉之。诸生从至王官,谒表圣像。焦尹宴于聚仙堂。时有蒲阪苍谷刘公一中者,素识先生,焦尹请过陪。苍谷因说阳明之学。先生曰:“予在江南时,有一举人师阳明者,过予讲学,因饭。彼说:‘五经是糟粕,不消看,只去致吾良知便了。’是时予饭未了,而彼已释筋。予说:‘且不要远比,只礼记裹说;主人未辩,客不虚口。你若不去看他就差了,却从何处致良知!’”又说:“他这学把行说在知前,甚错了。若不先知,便行个甚!甘泉湛子与他正一正,说知行如车之两轮并进。予说若一轮坏了,就把一轮扯住,岂能行得!还是晓得车轨是知了,把车在上面衮去,方是行。”苍谷深以为然。又说:“在鹫峰东所与诸生坐讲,一生问饮食知味。方问间,僧人送茶,彼不知坐间长幼,把一锺茶就送也年幼秀才,年幼者却便转迭于年长的。我说:‘只此就是知味。’”苍谷深叹,以为易简之学。先生寝白云洞。旦日,风雨交加阻行,焦尹尤恳留。仍坐聚仙堂,命吏持纸,书二绝赠焦尹,云:“犹亿昔年作记时,乱山深处漫镌碑。十年三晋逢焦尹,重护云亭总来知。”又:“曾将鱼雁到泾河,过此真闻老樨歌。旧是王官仙释地,妙更书院大开科。”因问:“焦尹德政果何所长而致然?”薛良佐以四时令民居业对。先生叹曰:“焦尹比令,其有见于潘郎中之育子乎!南京有潘郎中者,擢守某府,予就其馆贺。潘以莅政所当急者问。适乃子读书于楼,予曰:‘子之育郡民,亦如今日之育尔子,则政无难矣。’”焦尹请敬服膺。
先生西过蒲阪,诸生送至大河东岸,诸生乞留教。先生曰:“六月当会于陕州,尔等其勉力哉!其勉力哉!’遂把棹,再揖而去。诸生临流瞻望,舟过河西登岸乃退。然多有泣下者,无异往日初离解之时也。
卷二十
太常南所语第二十七
(门人颍川魏廷萱校正门人胡大器许象先录)
大器问一贯、忠恕:“忠是一,恕是贯?”先生曰:“此殊支离。曾子平日教门人,唯在忠恕上用功,故因门人之间,则言所谓一贯,即我前说的忠恕便是。一时间就指出,点化门人。这处便见曾子已得了一贯了。”
象先问:“一友云于事上学恐劳攘,如何?”先生曰:“心事不相离,事上亦所以习心也。”“友又云须要养得心好,遇事便不错,一了百了也。”曰:“事未至时,固当涵养。至于临事时,亦须要一验,不然,若只是静便感而遂通,除非是浑然的圣人。故一于定静,而恶与物接,恐又堕于禅佛。夫子不云‘执事敬’!”
顾问:“‘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一友云,恐溺于好了。”先生曰:“何不教这友亦如此溺于好也!看夫子此个好,正如才所谓‘乐在其中’一般,岂易得的!”象先问:“史记于‘子在’句下有‘学之’二字,不知夫子于何处学?”曰:“亦只在器数上学,而性与天道在其中矣。今只观季札观乐一篇,韶乐当时是甚么感得人的!孔子见当时列国抢攘,诸侯大夫尚战力,复观揖逊之容、文明之德,如亲见的一般,且又与他平日祖述的相契合了,故不觉感叹之深。至如后世,亦有闻乐降自西王母者,此却异于孔子之闻韶矣。”
象先问:“曾子临终而启手足,见得他平日未尝失手失足于人。若止是形体,则世之得保首领以没者亦多矣。”先生曰:“然。曾子一出言未尝忘父母,一举足而不敢忘孝,自云‘战战兢兢’,不知用了多少工夫来!故孟子谓守身事亲。今之为宦者无见于此,而伤人害物,无所不至,故人至痛詈,有伤及祖父者,皆是辱亲不孝之大者。故孝子必敬其身者,惧辱亲也。”问:“‘任重’何以要‘弘’,‘道远’何以要‘毅’?”先生曰:“天下之老皆为吾老,天下之幼皆为吾幼,心胸何等大著!故程子谓西铭言弘之道。心便如此弘了,而私意少有间息,便是不毅。观曾子临终,他人救死不暇,心中不安,虽一箦之微,亦必易之,看他是何等毅!‘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此曾子所以能‘践形惟肖’乎!”
象先问:“圣人仁天下之心无穷,而何不使民知也?”先生曰:“只一县之地,数百里尔,人人能使之知乎!”问:“广设乡校如何?”曰:“只一学中,为师之教同也,而士子亦便有知有不知者,况凡民乎!故只好肃条教而使之率由,斯可尔。”问:“如此则圣人仁天下之心何以遂乎?”曰:“‘无君子莫治野人。’只是广举贤才,布列在位,导之而生养遂,教之而伦理明,强无凌弱,众无暴寡,智无诈愚,圣人之仁心亦庶几乎少遂。谓必使人人皆知得圣人之心,虽尧舜亦或以为病矣。”
洲问:“有天下者之乐,所奏者何音?所舞者何容?”先生曰:“只求之声容,亦末矣。”问:“何谓本?”曰:“予不尝说,贾谊请文帝兴礼乐,文帝谦让未遑,世皆以为过。殊不知文帝曾遣人口受尚书于伏生,故他曾看过二典来,如天下水土未平,便举禹敷治;黎民阻饥,便举弃躬稼穑;民未知教,便举契明伦;民情不齐,便举皋陶明刑弼教;民用不利,便举工、虞。至于一草一木,亦必使之得所,然后礼乐可兴。故然后命伯夷典礼,夔典乐。不然,只一夔安能致凤凰来仪,百兽率舞哉!后之有天下者非不作乐,闾阎之间困苦咨嗟,闻其锺鼓之声,见干翟之舞,莫不疾首蹙额相告者矣,此亦谓之能乐乎!”问:“乐作本之人心矣,而得人心何所始乎?”曰:“在得贤。故野无遗贤,则万邦咸宁。以是知尚书是为治根本,有天下者要思得之。不然,舍此别寻个略蹊,只是个小康,只是个杂霸。”
象先问近日为学之弊,“用心太过则伤于急迫,不及又堕于悠悠,如何?”先生曰:“有要焉,只在勿忘勿助。”
象先问:“君子‘人不知而不愠’,岂由有所见乎?”谢顾曰:“亦由有所养。”先生曰:“他当初为学,只是为己,无心于人知与不知,故不愠。若为人而学,则人不知时,不胜其怨且尤矣。惟孔于是此学,观其言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故学只在不求人知。如诸生应试,或有中不中的,胸中果能无芥蒂否?不然,只求人知,不求天知,不得谓之君子之学。吾近日过解王克孝之父,言克孝夜半苦学,尝劝止之曰:‘汝既不应科第,读此书当谁知邪?’克孝应之曰:‘岂有读书之人要人知乎!’亦近此。”
汪洲问:“静时看书少有得,一到扰攘时便不能入,如何?”先生曰:“虽动亦静可也。”“然静时无工夫乎?”曰:“怎么无工夫?廓然大公可也。”象先曰:“程子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似又工夫多在静时做也。”先生曰:“此或对世之浮泛不定者发也。定性书不云‘动亦定,静亦定’也。”“然则何以能定乎?”曰:“在知止。”
先生曰:“先儒谓曾子大贤也,尚一日三省,吾人无所不省可也。其言似矣,而实不然。”象先曰:“邢恕一日三检点,程子谓其馀理会甚事,是乎?”曰:“是矣,而亦未尽也。我不尝说来,此是曾子拣切己病痛处做工夫,故日以此三事自省。今日诸生病痛,或只在为人谋上,或只在友信、师傅上,或不在此三事,只在好名与好利上,亦从自家切己病痛察治,亦便是学曾子之学。”象先曰:“如此看来,益可见曾子自治切处。”先生曰:“见得诚切处,此犹在曾子者也。行得诚切处,此方在汝贤者也。”时象先默然有省。
一生问:“为学而苦于治生之不足,如之何?”先生曰:“无不足者。只要见得破,耕可,商可,佣、卜亦可,何妨为学!昔管宁、华歆共锄而获金,歆熟视之,宁竟掷不视,此不外耕而学的。韩康伯隐于长安市,卖药不二价,有一女子买药长安市中,闻药价不二,问曰:‘子莫不是韩康伯否?’此不外商而学的。又如汉严君平卖卜,凡有父兄来问,便教以慈爱:有子弟来问,便教以孝敬。此虽卖卜,亦未尝外学。诸生亦尝有此学者乎?未也。故为学不患身贫,只患无志尔。”艾希淳曰:“见得破三字是主本。”
象先问:“乐典好礼,子贡至闻性与天道,时亦几能乎?”先生曰:“子贡尝结驷而过原宪之门,见其家无储儋石,室如悬罄,曰:‘若是乎子之病也。’宪曰:‘是贫也,非病也。’由此观之,无谄无骄或未之尽,况乐与好礼乎!”问:“贫非不能好礼,富非不可乐,二者恐互言之。”曰:‘贫又何以为礼?富又难于乐乎!此居冢宰而握发吐哺。‘赤舄几几’,惟周公之称。蔬食饮水而乐在其中,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孔、颜之外无几也。”
象先问:“小序于周南多言后妃之化,而不及文王,恐未然乎?”先生曰:“此序之善也。后妃如此,则主后妃者可知矣。此正可见‘刑于寡妻’。”问:“文王何以能致此?”曰:“只在慎独。故程子云,慎独然后可以行王道。”
象先问:“孔子观人,视以、观由,察安;孟子观人,只说听言观眸子。何以不同?”先生曰:“子试言之。”对曰:“恐孔子之法,观人于终身者也,孟子之法,观人于一时者也。”曰:“此亦是。但不可只去观人,须是先要自观在我者,果何道可以观圣人于常如孔子,何道可以观人于暂如孟子,乃有益。”
先生每谓仁是圣门教人第一义,故今之学者必先学仁。一生初见先生,多不省。先生曰:“今欲为这学,须是换了这个心肠才好。”其生愕然,曰:“何谓也?”曰:“天始生人,这心肠元来人人都是有的。只为生来或是气禀欠些,或是习染杂些,把这心肠都失了,只是个块然血肉之躯,与仁相隔远着。所以要把这气习变易尽了,才得与这仁通,如修养家所谓脱胎换骨一般,非是教诸生外面讨个仁来也。”其生至是始释然。
象先问:“季氏僭八佾,三家僭雍彻,其原皆起于不仁,故继以‘人而不仁’于二章之后,记者之意深乎?”先生曰:“是如此观。其曰‘可忍’,正是不仁。”问:“三家之不仁,其原又何所自?”曰:“我不尝说来,亦只起于耻恶衣恶食。”语未毕,一生遽问:“‘知其说者’之‘知’字如何?”先生曰:“才所言,汝尽知之乎?”对曰:“犹未能尽知。”曰:“未知,岂可不求知!”既而又曰:“三家正所谓‘不知其说’者,苟知其说,诚敬立而仁孝之意油然生矣,而又有八佾之舞,雍诗之歌乎!”
诸生听讲中间,适有将一卿佐送穆玄庵诗呈,中有云,“萍情分野水,宦迹等浮沤。”先生称善,遂示诸生。一幼生径先取看,先生曰:“此非让道也。且不知讲书是学,是处正是实学。”诸生悚然,曰:“此可见老先生无往非教。”先生曰:“非是我无往非教,正要汝辈心无往不存尔。夫孟子不云,‘徐行后长谓之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只一徐行揖让之间,而尧舜之道便在此。今人这处皆忽略过了。”象先曰:“老氏云知白守黑,知雄守雌,似亦能让,而何以不可入尧舜之道?”曰:“老氏之心只是要讨便益,几曾有真心让来!此正王霸之分,几微之辨,却又不可不慎。”
蒙问:“多闻多见则学博,择精守约矣;而‘禄在其中’是修天爵,而人爵自至否?”先生曰:“古人为学是这般切实,只一言行间,道理便尽得了。故易云‘言行,君子之枢机’也。且禄在其中,只是诗之‘自求多福’一般,若说人爵自至,便与子张之病不对证了。”徐又叹曰:“今人只肯多闻多见,便亦是学了。”象先曰:“何谓也?”曰:“如古人有一善言,或不知闻的,或知闻了,久之即厌倦的,或又谓吾自有真知而不肯下心多闻的,古人有一善行,或不知见的,或知见了视之若不切身的,或又谓吾自有真见而不必多见的,只这心便与道理拖格著。此吾谓孔子至圣,只在好古敏求;舜之大智,只在好问好察,况下舜、孔者乎!”顷之,问:“夏殷之礼,孔子何以皆能言之?”先生曰:“亦只从多闻多见中来尔。如一个礼不知,便问于苌弘;下至一琴不知,亦便问于师襄。学问是这样大,是以当时一萍实之微,他亦便知得,而况二代典礼之大!”“然则何以不足征?”曰:“或者是伤时,不能复行二代之典礼乎!然其缺略处,亦不能无也。”
先生谓诸生曰:“射只是六艺之一,何谓便称君子?”洲曰:“进退周旋中礼,非君子不能。”象先曰:“观子路出延射,公罔之裘、序点扬觯数语,非君子莫与。”先生曰:“也皆是。但看来射是个极难事,如手便要执弓矢,目要审的,耳要听诗。如射义云:‘何以射?何以听?循声而发,发而不失正鹄者,其贤乎!’及三揖而后升堂,下堂犹揖,不胜者饮。则射虽是一艺,非礼乐具备,才德兼全者不能。此之谓不争,‘其争也君子’。”
象先问:“和靖云命为中人以下说,若圣人只有个义,伊川以为是。将恐未然乎?”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还在性上的,岂止中人可言!孔孟于斯道之废兴,卫卿之得不得,皆曰有命。故我曾有送晋江顾新山语云:‘命不立则义不精,义不明则命不著。’亦只是作一样看,荩义、命元非二物也。”
王生问:“‘里仁为美’,是言择里乎?抑择仁乎?”先生曰:“还是择仁,而与里亦自相通。仁如夷则顽廉、懦立,如惠则鄙宽、薄敦,所居而化矣。”语未尽,一生曰:“如某先生只著述,后世便化为训诂;某先生只顿悟,后世便化为空寂。先生今日讲躬行却好也。”先生曰:“此又扬我抑人,陷于比方,失却才所谓仁也。”象先曰:“欲为仁,此处恐亦须要择。”先生曰:“择而为可也,择面言不可也。”问:“比方则务外驰,故不得为仁乎?”曰:“正是。才比方人,便较失却为己。但只拣今日所言,心里存著,身上行着,仁在其中矣。”
洲问:“好仁者所至,似又愈于恶不仁者。”先生曰:“天下之道,只有个仁与不仁而已;人之情,亦只有个好恶而已。”象先曰:“或有知好仁矣,系于小人之不仁,或不知恶;亦有知恶不仁矣,作主不定,或己之有仁,不能自强。如何?”先生曰:“好仁而不知恶不仁,还是好之未至也;恶不仁而不知好仁,亦是恶之未至也。未尽好恶之道者也。荩仁元只是一个理,好恶元只是一个情。”
象先夜侍坐,问:“昔程子、张子在兴国寺中讲易,致子厚撤皋比,不知是甚样讲?”先生曰:“恐亦只在人事上推求。”问:“邵尧夫问伊川今年雷起处,伊川云起处起。此语亦径捷。”曰:“此是伊川总说个起处起,径捷亦无益。”问:“若正言之当何如?”曰:“只合言君子恐惧修省。”
象先问;“即事即物皆是学。漆雕开谓‘吾斯之未能信’,不亦拘乎?”先生曰:“谓即仕而学在焉,可也:谓斯之未能信而以仕学焉,不可也。此孔子所以恶子路之佞。开一味自信而不苟出,夫子所以取其志。”
洲问:“程子谓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如何?”先生曰:“开知足以守而行未大,点言有馀而行不掩。广开之志,践点之言,斯其见其庶几乎!”
象先问:“子张问子文、文子之仁,夫子不许者何故?”先生曰:“此是子张之旧病又发作了。他见子文之三仕三已无愠色,文子之洁身累违之一邦,是何等声称,以为仁在是矣,夫子之不许,是即救闻以达,救行以忠信之遗旨也。且仁者所居而化,岂复有弑逆之贼!生于其朝,有不仁则早见豫待,又岂有僭王之人而甘为之执政乎!”问:“如此则二子之所谓清与忠者,恐亦未之尽。”曰:“噫!若是则又过求矣。”
顾问:“‘以约失之者’之约是约礼之约否?”先生曰:“也是。约,正如综约一般,布丝之千条万绪,自有理而不乱。又如人之一身,有四体、五官、百骸,总是约束于一心;不然,心不得其理,则百骸举莫知所属矣。是故‘以约失之者鲜’。”
洲问:“狂简,先生作两人看,如何?”先生曰:“孟子元是做两样人看来。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昔董仲舒称,仲尼之门羞称五霸。故纵横阖捭之徒,孔门皆是没有的,只有这两样人,或过不及而已。故孔子只裁抑之,使归中行,便可以入圣。”
一生问:“人言是,我亦应以为是;人言非,我亦应以为非。如此,似亦不失和气。”先生曰:“此只是个‘无不可’尔。孔子太和元气却不是如此,又有个‘无可’者在也。”
象先问;“‘申申’、‘夭夭’,圣人盛德之至,自然形见出来,与众不同,非有意也。学者须是一于恭敬,恐不可拘拘于此等处学。”先生曰:“学者亦须有舒展时才是。然只要心存不放,则美在其中,畅于四肢,自是一般气象。不然,不于大本处学,而一一于容貌上求之,是又与初学模仿红本子无异矣。”
椿问:“‘求仁得仁’,孔子取他逊国而逃;谏伐而饿,亦在其中乎?”先生曰:“此是程子后来才入的。子贡初问只在逊国,故夫子答亦主之。”象先问:“夷齐之事,方正学讥其有未是,然乎?”先生曰:“时有中子,无害也。”问:“使无中子,则如之何?”曰:“叔齐当立。”象先曰:“长庶乃万世之经,孤竹或一时之命,恐伯夷立为是。”先生曰:“太王舍泰伯而立季历,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未闻王季、武王不是也。故父意在叔齐,伯夷当为泰伯、伯邑考可也,叔齐当为王季、武王可也。”问:“泰伯逃矣,仲雍或欲立则如之何?”曰:“仲雍立也,然不违父命乎!故伯夷之逃,是以兄逊弟,可谓之让,若季历不管仲雍肯与不肯,必欲据之,以弟逆兄,是谓之攘,又不可执一论。”
象先问:“子路请祷,是否?”先生曰:“怎么是!子路此个病痛,正如使门人为臣一般。”问:“夫子平日谦己诲人,此处又直自任,如何?”曰:“夫子言天,便与天对得的;言地,便与地对得的;言鬼神,便与鬼神对得的。而犹曰祷,亦是谦词。然学者须是学到质诸鬼神无疑如孔子,方是学。”问:“学者何以能便得到此?”曰:“在慎独。始之不傀屋漏,熟之便是‘丘之祷久’。”
象先问:“宋哲宗时,明堂礼成,而温公薨。伊川云,‘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故不吊。东坡云,‘求闻歌则不哭’。此言虽发得不平,却未尝不是。”先生曰:“圣人说毋意、必、固、我。人言是处便当从,只要已是,便是有我,”象先曰:“伊川于东坡,能如明道于安石便好。”先生曰:“明道几于无我矣。”问:“伊川、东坡之事,恐亦成于二家之门人乎?”先生曰:“朱、陆之学亦是如此。”久之又曰:“二公亦不能辞
象先问:“近日武职甚是削弱。”先生曰:“文武并重,长久之道也。武职弱了,缓急便不可为用。且他心下蓄愤不平,到有事时,便得以逞。如宋澶渊之役,高琼便斥文臣云:‘君何不赋一诗以退虏邪!’此可见武职亦不可轻矣。”象先曰:“今日司国计者又每言,安得此有用之粮,以养此无用之兵!”先生曰:“不养之于未用之先,安望其用于有事之日邪!凡学者于这消息盈虚之理知得了,他日用事,便会不错。”
一生问:“‘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如何?”先生曰:“观此可以知人之胸次矣。太宰便以艺看做个极大的,子贡便以艺看做个极小的,夫子便把这艺看做一样,无大无小也。故太宰蔽于物,子贡犹有物,夫子无物。”又曰:“只这处教颜子如何从得!高坚前后之叹,其亦在此乎!”
象先问:“圣人无我,人便有我者何故?”先生曰:“只是不仁,不仁故有我。人一有我,则人便得与我为敌,虽近日兄弟朋友数人中间,亦便许多町畦藩篱隔断了。是以西铭言乾坤便是吾父母,民便是吾与,他把己身放在天地万物中作一样看。故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问:“颜子能几于无我,何以于夫子犹有高坚前后之叹乎?”曰:“颜子三月之后,未免犹一息。夫子便无息,譬之天然,其为物不二,故今日是晴的,来日之阴雨便不可知,其生成品汇,人便不可得而测。”又曰:“此便是夫子之高坚前后处。此颜子所以犹用仰钻瞻忽工夫。”
先生谓诸生:“昨看仰钻瞻忽,亦有得否?”诸生未及应,一生遽问“逝者如斯”。先生曰:“看来汝还未曾仰钻瞻忽也。”一生又默然不应。先生曰:“道体本是个不息的,此处心不存,亦便是息了,与这逝水不相似。”顷之,又问:“程子云天德、王道,而归其要于慎独,与王道若不相及也。”先生曰:“舜之治起于妫汭,文之化始于‘刑于’。后世只从外面做将来,所以纵做得好,只是个杂霸。是故王道在慎独;久之,‘自强不息’;久之,‘纯亦不已’。发之事业,便是纯王之治。程子把慎独、王道打做一片说,此语甚紧切。”
象先问:“抑戒、宾筵,诸侯之诗,何以不居国风?豳风,王业根本所系也,何以不入雅?”先生曰:“抑戒、宾筵,武式入于王朝时,为是诗以讽厉王;豳风,周公遭流言,居东而作者也。”“然则抑、宾筵何以为雅之变?豳何为居变风之终?”曰:“抑戒、宾筵,刺厉王之词,君臣相刺,其能正乎!文中子又不云:‘变而克正,危而克扶,终始不失其正,其惟周公乎!’系之风,远矣哉!”
先生曰:“夫子在乡党而恂恂,原他谦谦之志,自是如此,非是矫饰取容悦的。至于宗庙朝廷,也须便便,不然,或至害事病民。此处可见夫子爱兄敬长之心,为国为民之念。故观圣人之言貌,当先观圣人之心术才得。”
象先问:“‘蔬食菜羹,瓜祭’,只恐作‘瓜’字亦无害。”先生曰:“然。诗云‘疆场有瓜’,故亦有瓜祭的。”又曰:“圣人存心不苟,只在这小节上愈加敬见得。如著件𫄨绤,他便欲表出,不见体,如个席不正,亦便不坐;食饐而羹,亦便不食。皆是礼节之细。而中庸天下国家之九经,夏商周之因革损益,亦是此物。故乡党一篇多是饮食、衣服、言动之微,而天下万世之大经大法,皆自此出。故每谓比篇是夫子行之一贯。”
有一生丧其室,情不能自制,来见请教。先生曰:“汝父母何如?”对云:“幸康泰。”“汝兄弟何如?”对云:“能成立。”先生笑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此是最乐的,夫何忧!”又云:“但妻颇贤,故情有不能自克尔。”先生曰:“有子乎?”对云:“有三子。”先生曰:“子存即妻存矣。若为妻如此,万一手足有变,当何如?万一恃怙有变,又当何如?夫妻贤是汝刑于之功,至于死生寿夭,有命存焉,汝不得而与也。”生又云:“适见一先生,示教云此处只好为学,如何?”先生曰:“我才所言非是学耶!”其生时亦有悟。
卷二十一
太常南所语第二十八
(门生谢顾录)
乙未正月二十八日,先生至太常南所,曰:“聚讲而不懈者,必意气之相孚也。如有疑处,俱当吐露无隐。我尝谓,孔门诸贤真得唐虞精一之学,如‘子路不悦’,又曰‘子之迁也’,宛然唐虞都、俞、吁、咈之遗。看来唐虞圣贤尚相辩难,吾人万不及前圣,如何隐而不露,蓄疑不发?”问:“‘寡尤’、‘寡悔’,何以谓‘禄在其中’?”先生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禄在其中’者,人人有贵于己也。”“然则何以谓‘多闻’、‘多见’?”曰:“多闻如稽之典籍,询之父老;多见如论古人之行事,观今人之善迹是也。”杨应诏曰:“焉得尽天下之闻见乎?”曰:“有好问好察之心,则于闻见也惟忧其不多。”应诏又云:“如天下之兵戎边务,必须读天下之书,识天下之险厄,如何而为要塞,如何而为处置得宜,然后履斯任而不差。若未先明诸心,徒恃居官,专资于人,恐不可也。”先生笑曰:“予尝谓,舜以四个耳目,禹有九个手足。荩舜以四海之耳目为耳目,禹以九州之手足为手足也。舜、禹以至公至仁为本,是故‘察迩言’。‘拜昌言’,自能天下风动允殖,无不在于多闻见也。邦彦如云边务当先有闻见于己,此固是,至于中间人情之未安,土俗之未便,必须询诸父老,度诸时势,然后举措克成其事。若徒持一己之见,执一定之法,而应天下之变,不几败乃公事乎!”一生说:“舜闻善言,见善行,若决江河,其心只是虚以受人。”应诏未俟其言之毕而又问。先生曰:“一人之闻见,邦彦尚弗能取,而欲取天下之闻见,信乎难矣。看来心还要虚,如心一虚,则虽天下之闻见,不见其有馀;如或弗虚,则虽一人之闻见,亦只见其足矣。吾辈今日聚讲,亦不可徒多闻见,而心不求其虚也。”
问:“夫子尝云‘放郑声’,何以又诗存郑、卫之风而不删?”先生曰:“夫子之‘放郑声’者,非放郑、卫之诗也,荩言成文谓之声。郑人生于沙土之上,声音婉媚,甚荡人心志,故特曰放之。若今郑诗纪一国致乱之由,为后世兴亡之戒,尽目之淫乱之诗,可乎!后来唐之社甫、鲍照诸人,或愤忠而咏,或伤时而发,虽不足以继三百篇,然人诵之,其世之衰乱,俗之薄恶,皆得知之,此亦不可忽也。”
应诏问:“‘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如应诏近来独处静坐,或对众人,未免乐于放肆而恶于检束,心欲严整而终不能,如之何?”先生曰:“还是不敬。心一于敬,则自庄肃矣。”应诏曰:“诏心非不欲庄肃,特无下手工夫。”先生笑曰:“敬外又岂有工夫耶!惟熟于心则自不难耳。”王材起曰;“杨邦彦通为诗文缠缚,故有是说。”先生曰:“子卿可谓邦彦之直友矣。但人有聪明,切不可错用。我敝省有一先生,天资甚高,笔力甚健,每作文陋韩苏而驾马班,赋诗卑李杜而迈汉魏,真可谓一时之才士矣。我尝谓,使斯人而在孔门,好学不已,则何颜、曾、思、孟之不可为!特其所见未破,故终身滞于此耳。邦彦果能先立乎其大者,由是文必法六经,诗必法三百,则凡措诸言词者一皆胸中流出,有何不可!”
邓廷选问:“人而不仁如礼乐何。”先生曰:“仁还是礼乐之本。夫子序此章于八佾、歌雍之后者,荩言季氏之不仁也。故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忍即是不仁。先儒尝以公言仁,又以爱言仁,爱字最说得好。如人深有爱君亲上之心,则自不敢越礼僭乐矣。”又问:“序、和与仁何以别?”先生曰:“譬如事官长,处僚友,今日之相聚,长少次立便是序;中间从容揖逊便是和:若皆出于真诚恻恒,此便谓之仁。然必仁为之主,则自然无不和,无不序。”又问:“林放问礼之本,夫子何不告之以此,而止云俭戚?”先生曰:“俭戚岂就为礼之本哉!荩礼贵得中。如人家行吉礼一般,专事奢侈固过也,若一于俭而无故,则又不及矣。至于有亲之丧,专事繁文固过也,若一于哀戚,而凡附于身,附于棺者通不着意,岂得为礼之中乎!故谓俭戚为礼之本则不可也,谓俭戚近礼之本可也。观一宁字自见。”
王材问:“韶之尽美与武未尽善,固在于揖逊、征伐,而谓‘性之’‘反之’,何以见也?”先生曰:“舜之由仁义行,得于性之者;武之盘、盂、几、杖有铬,丹扆有箴,实由于反之。故发于音容上,皆可见也。”应诏曰:“先儒谓治定制礼,功成作乐。在三代则有大夏、大武,在汉唐亦有七德、九功之舞;我太祖之定天下,有陶凯、宋濂、王祎、牛谅博学诸贤,乃于礼乐二书不定,今礼有大明集礼,至于乐则阙然。是岂乐之难制乎?抑乐之难究其音而不制之乎?”先生曰:“如邦彦之论,似乎乐之难。以予论乐,似乎乐之易。我尝说,贾谊每劝文帝改正朔,兴礼乐,文帝谦让曰,方今天下疮痍,万民失所,我于礼乐未遑也。后人云,使文帝能用贾谊,不知如何其制作也。我说,文帝不暇于制作之文,而真有制作之实。恭修玄默,示敦朴为天下先,斯时吏安其官,民乐其业,闾阎餍粱肉,海内讴歌。虽谓非文帝之礼乐,不可也。传至武帝,以李延年为协律郎,以公孙卿、壶遂而改正朔,定历数,斯时海内虚耗,百姓疲敝,起为盗贼,人甚以亡秦之续讥之。虽谓武帝之能礼乐,不可也。国初之事,岂非汉文之意乎哉!吾辈今日相聚,正要学术讲得明白,后有州牧、公卿之责,务要求礼乐之实,先以爱民之心为本始得。切不可今日更一法度,明日更一礼乐,以致天下哀怨也。独不观宋之王安石,学问何尝不博?亦只为欲变礼乐,坏尽天下苍生,至今人不屑齿者,不急其本也。邦彦所谓作乐,其亦知所先后乎!”众愕然曰:“此先生端本之论也。”
应诏问:“‘敬以行简’与‘居简’之简同乎?”曰:“敬是行简之本。如居简则一于苟,而不能临民者也。”应诏起曰:“‘敬以行简’固然。如簿书、钱谷之繁,军戎、祭祀之事,皆国用所不能无者,若徒执一行简亦可乎!”先生曰:“此正见行简有其要也。彼诸葛孔明每事必周勤,后来便食少事繁,此荩不知其要矣。”应诏又问:“然则要在用人乎?”曰:“要在于敬。能敬以自治,而无纤毫私滞于其中,则自然会用人,自然会理财,事事有绪而不乱矣。如自家无敬之本,惟事苟简,吾见一身且弗治,安望其能临民!看来今日之讲,不难于简而难于敬。贤辈他日居位莅政,切不可忽此敬字。”
问:“‘不迁’‘不贰’如何?”先生曰:“‘不迁怒’,发而中节之和;‘不贰过’,几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颜子逐日在这性情上用功,怎么不谓之好学!”又问:“何以见得性情?”曰:“七情之中,惟怒为甚。怒而不迁,则凡七情皆得其正矣。人性至善,本无过失,过而不贰,则驯致于至善矣。”应诏问:“做不贰工夫,有甚下手?”先生曰:“不贰中要一个勇字,能勇则改过不吝。”“不迁如何?”曰:“凡人之有怒,必先有私心系累。故程子谓忘怒而观理之是非。然欲到忘处,必须于私心一刀斩断,方才做得,非勇亦不能。邦彦若欲下手,盍先从勇上用工!”讲毕,又曰:“‘致广大而尽精微’,始可语夫‘不迁怒’;‘极高明而道中庸’,始可语夫‘不贰过’。”
先生讲古有三疾,谓诸生曰:“天下人病痛甚多,夫子独叹三件者何?”谢顾曰:“狂者是过的一边;矜者类乎猖,是不及一边;愚则不能狂,又不能狷。天下只是三等人,故夫子叹乎。”曰:“诚然。但古人之疾犹是实心,今人虽三疾亦不似古,荩习俗之染甚可恶也。”问:“夫子言‘性相近,习相远’矣,又言‘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者何?”“言人性相近,其本元无不善,但习染后始相远也,除是上智下愚者则不能移耳,荩言人性之善也。如尧、舜、桀、纣、颜回、越椒,数百年之内,亿万人之中,始有一人焉,看来天下可移者还多,而不可移者甚少,可见还是性之本善也。”一生曰:“此兼气质之性乎?”曰:“天命之性,非气质何处求,如何分得!”“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如之何?”曰:“呼蹴之食,乞人不屑,此亦可见。然终不如孟子曰‘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合观之,更觉亲切。至于韩子性有三品之说,似有两可之疑,误看了上智下愚也。”
问:“鄙夫何以不能事其君?”先生曰:“鄙如边鄙、鄙陋之鄙,非王都之内一般人。惟鄙陋则心小,阿谀为容,逢迎为悦,终日患得患失,更有甚念头到君上也!”
(门人歙县许椿录)
先生曰:“论语只学而与孝弟两章,便可尽为学之道。学个甚么也?只是个仁。然学仁从那里起?只于孝弟上起。孝弟则九族惇睦以此,百姓昭明以此,于变时雍,鸟兽鱼鳖之咸若者以此。孝弟便是个根,因而仁民爱物之枝叶花萼油然而生,不能已也。如西铭便具为仁的道理。”象先问:“然则西铬可以尽仁乎?”曰:“程子谓西铬言弘之道,为仁之方也,而孝弟则所以行仁之本也。是故君子务本,不可专靠西铭。不然,则墙屋上贴的仁与身体上贴的仁岂能相干邪!”
子实问:“‘朝闻道’如何?”曰:“试言所以闻的气象。”子实言“是持守不变的意”,顾言“如闻性与天道之闻”,象先言“即‘存,吾顺事:没,吾宁也’一般”。先生曰:“也皆是。但所以得闻道处,汝辈皆未说及耳。”诸生请问,先生曰:“我和汝辈于这道,都是可得闻的,只缘血肉之躯包裹着,惟终日戚戚,或是居室不安,或是衣服不美,或是饮食不丰,这等念虑横于胸中,怎么得闻道!故须实见得这道,举天下万事万物无以尚之。如好酒者惟知酒之美,好货者惟知利之美,故虽酒货,杀其身亦不悔焉,是闻酒闻货者矣。观此可求所以闻道气象也。”诸生问:“今有一言官被罪,从容就义,亦闻道否?”先生曰:“固是好的,未知他果无怨悔否?若有一毫怨悔,犹算不得。”因勉之曰:“闻道亦是难事,不可容易看过。”
椿问:“治国治家,礼乐非仁不能。而夫子于由、赤许以治国家礼乐,不许其仁,谓何?”先生曰:“仁,体大而无不在者也。观易‘体仁足以长人’,则知天下万物皆在仁中,是甚样宏大!千乘百乘宾客,岂足以尽之乎!故三子或以一时一事之仁则有之,求全体不息便不能,故夫子不许。”
洲问:“宁武子之愚,何以不可及?”先生曰:“元咺争讼,成公被囚,智巧之士所深避者,武子不避艰难,卒以全君,此其愚可得而及耶!”又问:“如此则死难者在所取,然夫子不取召忽者何?”曰:“管仲,舍邪而就正者也。召忽者,甘于辅邪者也。故曰‘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象先问:“武子之事亦庶几于仁乎?”曰:“否。仁则上下化之,或公不至于被囚,而其愚亦可泯于无迹。故曰谓之忠则可,谓之仁则未也。”
洲问:“无私心而当于理,是可言仁,而义亦在其中否?”先生曰:“只不息便是个仁,义不待言也。”应熊言:“只为富贵念虑摆脱不开,能如颜子之不改乐,便能不息。”先生曰:“此亦是浑沦说了。人各有个息处,提起便会不息,便是仁。如伊尹一夫不获,如己纳之沟中;范文正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是也。”馀绅言:“一家之中,父子弟兄犹可推之,到他人便不相干。”先生曰:“这还要相干。”椿问;“此处却甚难。”曰:“体西铭意思,尝存干父坤母之心,则推之一家如此,一乡如此,大之一国与天下亦如此。这便相干了。患人不立志耳。”
洲问:“前日看先生,因闻其说夫子之志重在朋友信之上,如何?”先生曰:“言语各有攸重,彼亦因事而发。如与无位者交,谓之朋友;与有位者交,谓之僚友。不相信,道便不得行。如今朋友不信,道便不明;道既不明,自不能行,如何得老安少怀!以此三事虽并称,而友信一言又最重。”
廷祀问:“西铭、定性大指如何?”先生曰:“西铭是仁孝,定性是知止有定。”子实言:“‘扩然大公,物来顺应’是圣人事,又何用‘知止’?”先生曰:“惟其真知,故‘静亦定,动亦定’,内外两忘,扩然大公,物来顺应,即易之‘寂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也。细思之,西铭就如孔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虽坐必作一般气象;定性就是颜子‘不迁怒,不贰过’的气象。故求观二篇大旨,须自孔、颜身上寻看,又要自己身上寻看得。”
洲问,“博施济众,‘尧、舜犹病’如何?”先生曰:“吾旧将‘能’字重看。荩博施夫人所能博施,而济众则或有不能。曾以赈饥一事言,见圣人固有是心,然其所及,则非圣人一手足耳目之所能也,是圣人能于博施,而不能于济众。观此则尧舜犹病可见。”洲又问:“昔有陈巡抚过徽,问:‘中庸位天地,育万物,古今人谁尽得?’诸生对:‘惟尧舜能。’然陈公曰:‘夫子说尧舜犹病者,看来亦未尽得。’”先生笑曰:“当时何不对曰:‘惟都先生尽得。’”象先言:“犹病者,亦自其心不自足而言。”先生曰:“正是如此。不然,则尧舜之民‘于变时雍’,古今之治莫有尚焉者;若真以为病而不能位天地,育万物,期古今何人不病!而中庸之语,夫子岂虚设无归著的!故‘犹病’二字,只可以之推尧舜之心,不可溺之而少尧舜之治。”
椿问:“‘求仁得仁’,是兼逊国、谏伐否?”先生曰:“还是专言逊国。荩子贡惟问争国之事也。”椿又问:“使夫子在卫,亦有此事乎?胡氏谓命公子郢而立之,果得夫子当时处之之微意乎?”先生曰:“夫子得久于卫,必能化之,无这样事。胡氏之言,在夫子未必如是也。”象先问:“人谓辄当迎父逊国,卒不肯立,则尊之如唐之太上皇之制,如何?”曰:“如此,则是告辄以伪矣。荩蒯聩以淫乱之耻,乃人子之情至不忍者,非有大罪逆也;辄若诚心迎立,而蒯聩能保其宗庙,奉其祭祀,收其人心,一反其既往之愆,则虽灵公生存,不复怒焉。即昔人所谓子方回过于睢阳,而父遂解颜于溱洧者矣,况灵公已卒世乎!若是而立之,以次传位于辄,则在灵公无逐子立孙之嫌,在蒯聩无怨父怒子之恨,在卫辄无承祖拒父之非。父父子子祖祖孙孙,又何不可!”
蒙问:“‘曲肱而枕之’,富贵未尝不可。”先生曰:“富贵则上莞下箪,何必曲肱!然夫子于疏食饮水处皆是乐,学者不是衣食不足,便是功名缠缚,怎么得乐!”象先问:“世之隐而不仕者,志在山中,把外面功名富贵皆放得下,如何?”先生曰:“此虽不足与语圣人,外面势利纷华似亦摆脱得开,必须察他心中安否。我尝说个达磨面壁十年,外面如此,未知他心下如何。隐者虽是寄迹山林,又不知他心下如何也。”
洲问:“圣人叹有恒之难如何?”先生曰:“圣人固是神明不测者也,君子固是才德出众者也,善人固是志仁无恶者也,故皆不易见矣。若夫有恒者,必于平日无时不然,无处不然,过此亦几于圣人君子,如何容易得见!”
寅问;“‘三以天下让’如何?”先生曰:“还是让周,若作让商说,太王怎么有取天下意?故自当时言,决是让周。‘天下’字是武王已有天下后,孔子追言之也。”寅又问:“‘躬行君子’是子臣弟友之道否?”先生曰:“也是。”言未已,寅又问:“‘不改其乐’是乐道忘贫乎?”先生曰:“若说乐道,便有彼此。”将发明故,寅又问“性与天道之闻云云”。先生曰:“这等如何得闻!一部论语,汝欲一时都了,亦甚看得易矣。”寅渐起曰:“是贪多。”先生曰:“欲仁而得仁,又焉贪!但还要循序而进可。”
一日,诸生请讲“君子所贵乎道者三”,适有二生自监中来,因言近日方得拨历云云。子实遂言:“司成可谓太执矣。”先生曰:“才说‘出辞气,斯远鄙倍’,而子遽忘之乎!此心一息不存,便会忘了。”久之曰:“以此知工夫不可一时不密。”
洲问:“记十三学乐诵诗,二十而后学礼,与夫子兴诗、立礼、成乐之次不同。如何?”先生曰:“先王之世,人人知学,故其设立教条之常规如此。后世政教废弛,土风益偷,夫子之时已大非先王之日矣,故变例以示人尔。”又曰:“兴与泯灭对,立与僵伏对,成与中道而止对。”
椿问:“高坚前后如何?”先生曰:“‘高明配天’,可以言高;‘博厚配地’,可以言坚;‘日月代明,四时错行’,可以言瞻前忽后。此夫子之道,直是无穷尽,无方体,颜子所以难于进步,而有是叹也。”“然则博文约礼其学之法乎?”曰:“此夫子之善教也。如易曰‘远取诸物’是博文之事。‘近取诸身’是约礼之事。”“然有先后乎?”曰:“二者并进。一文之博,一礼之约,非博了文而方约礼也。颜子之竭才,正是并进。荩高坚前后,道无一息之停,学道者亦当无一息之闲。如今日读书不得其义理,辄自阻焉。颜子惟于仰钻瞻忽之际,愈自强不怠,故‘所立卓尔’。”又曰:“此章极言颜子当时学孔子的气象,只在竭才而已。今人只缘不竭才。”
椿问:“阳明先生谓,‘四十、五十无闻’,是不闻道;‘疾没世而名不称’,是疾名不称道。如何?”先生曰:“说不闻道,是;说疾名不称道,则非也。荩生而务名,固君子之所深戒;若夫没世而犹无令名之播,则其平生无行可知矣,非君子之疾而何!”
椿问:“颜、曾‘可与权’否?”先生曰:“也可与权。如用舍行藏,仰钻瞻忽,曾子闻一贯,答门人以忠恕,谓非权不能也。二子固可与权,然须观其所立处。‘箪食瓢饮,回也不改其乐’;鲁君致邑,曾子三四返而不受。故权虽难于立,而必立后方能权。汝辈欲学颜、曾之权,请先从他立处起。”
寅问:“‘唯酒无量,不及乱’,朱子讲作以醉为节而不及乱耳,如何?”先生曰:“才醉,无有不乱者矣。若孔子言无量者,或是三行、五行,不拘限量,庶不及乱。故书曰‘德将无醉’,亦是此意。”
卷二十二
太常南所语第二十九
(门人仪真盛楷录)
楷问:“今日时文体制,当何适从?”先生曰:“文字要意新,则辞自不腐,不必在字句上着力。”“何以能意新?”曰:“躬行自得之语便别。”
谢顾说:“二程抄释某人虽有,不肯借人。”先生曰:“得之而诵,诵之而躬行,可也;得之而藏,藏之而束之高阁,不可也。”
楷问:“作文怎的是新意?”先生曰:“只要发挥本题。如树木然,从根发出者自有生意,叶也绿,花也红,愈看愈好。若徒揽取陈言,以为己说,譬如攘取别处花叶缚在树上,自莫有生意。”楷问:“此生意须是由体验乃得。”先生曰:“要躬行。且如韩子作文,也还刻削。如汉董仲舒、汲长孺,其文质实,自然有生意。长孺对武帝,只说‘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柰何欲效唐虞之治’!又如诸葛武侯二表,皆是何等气象!”一生曰:“韩子之文,其文与时高下,不得不然。”先生曰:“此系所养,不系于时。且如濂溪、明道之文,发出自然意新,与韩子不同。杜子美‘语不惊人死不休’,陈无己闭门觅句,这都为世俗所累,反忘其大者,不可学也。须立课程,纪载日之言动念虑,如古人黑白豆法,则时文之业亦在其中。”
楷问:“‘博学于文’,切要用功何如?”先生曰:“程子言‘莫若察之于吾身’。如念之所起,身之所接,事之所处,一饮食,一动静,一衣服,都是穷理。若知到自得处,才是约礼。”楷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似博文,‘以蓄其德’似约礼乎?”先生曰:“然。”又问:“求仁之要,在放心上求否?”先生曰:“放心各人分上都不同,或放心于货利,或放心于饮食,或放心于衣服,或放心于宫室,或放心于势位。其放有不同,人各随其放处收敛之,便是为仁。如朋友相会,或一言之善,一行之善,或威仪言语处,相观而善。若能为得这个仁的学问,则他日居官自会爱民爱国也。”
楷问:“称叔度者曰:‘汪汪千顷波,澄之不清,挠之不浊。’此外不知史书上更有甚称语否?”先生曰:“此力行之士也。只此数语,已见其全矣,不在多也。如颜子称夫子,只说仰钻瞻忽四句;其他游、夏何能说得到此!且其所以仰钻瞻忽者,是个甚么?”
先生一日雪中坐清风亭,楷辈侍坐,言及寇司寇之善政。为京兆尹时,武宗南巡,有太监预选女子千馀人以俟,乃居之空仓中。数日,死者一二十人。寇公请太监曰:“此女子候朝廷幸,而菜色如此,恐反取罪。”太监惧曰:“何以处之?”寇公曰:“莫若令其亲人或食店、酒肆领出,置立簿籍记其姓名,临期召用,亦未为晚。”太监从之。女子得出,感公之仁,无不号泣者。一言而活千馀人。
楷问:“孔门诸贤之字皆有意义,不似后人夸张且俗也。”先生曰:“当时诸弟子名字,似皆经孔子所更改者。如闵损,字手骞,损是贬损,骞是骞举。如颜回,字子渊,渊水取其回曲深远。仲由,字子路;冉耕,字伯牛,尤更明显。后世如王绩,字无功。仲淹曰:‘朋友之功缺矣。’荩古者命字,长以伯,次以仲,少以季居多。”楷因泛举不已。先生曰:“学贵识其大者。故孟子、武侯之学皆识其大,如曰‘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荩得其五人之意,虽三人忘了亦可。如屑屑于人名字句上求,恐务其近小而遗其远大者也。”
楷问:“不失读书之法,而有以得乎为学之道,何如?”先生曰:“在力行耳。”曰:“如遇公卿诸侯事,欲体贴于己,如何?”先生曰:“安知你们后不为公卿!且如遇诸侯事,则思量如何替他区处,亦是学。”
先生曰:“盛衰之数,不独天时,地势亦然,故人富贵贫贱如循环然。子夏曰‘富贵在天’,可见只有道德仁义是不朽之物,故在我者不可不勉。”
问:“闲思杂虑何以处之?”先生曰:“要好古志笃,则杂念自不生,故曰‘好仁者,无以尚之’。”
陈绍儒言:“陈白沙至京师,丘文庄曰:‘当今之时,惟礼乐未备,此来讲修之。’白沙不答。如何?”先生曰:“白沙奚不对曰‘未遑’?”
一日讲毕,先生曰:“诸生在家,作何功业?”众未对,请教。先生曰;“须以为仁作课程。如其所行过事,及所接友生讲论,都要一一纪载,四书五经依日帖读。其于程朱之学,皆当激昂仿效做可。岂世上有个到何时该生程子,又到何时该生朱子来的理!只要常自激昂。”
楷问:“古之言者如汉之贾谊、董仲舒,其治安、天人策可谓正而能婉乎?”先生曰:“正而已。如痛哭流涕之类,恐不是婉。荩言语有正而不婉者,有婉而不正者,惟正而能婉者难。若晏子屦贱踊贵之对,数圉人三罪之说,使人君乐从者,优乎!若伊川在经筵,因哲宗折柳,对以方春发生,不可轻折,此言太方,使人主怕亲儒生。不知为尹川者如何处对为妙,使孔子处此,必自有作用。”
陈绍儒问格物穷理工夫;“将格尽天下之物,读尽天下之书邪?”先生曰:“朱子补传虽曰云云,其实在学者格之,自有其要,但是因其所临之地而然。如此做工夫,人犹以为难,若必欲尽格天下之物与尽读天下之书,则待何时了邪!”
梁宇问:“冠礼有宾拜,冠者受之节文,似不可行,如何?”先生曰:“还有见于母,母拜之文,此皆不可行者也。看来礼坏于周,忒繁文了。所以夫子说夏殷礼吾能言之,使文献足,则夫子将举行之矣。当在解时,亦令民间行冠褴,设一饭,请冠者宗亲,或比邻三五辈会食;冠者跪,令识字者晓说与他为成人的话,令冠者谒神主,拜父母,只如此而已。又尝过某处,有刘参政、谢佥宪师徒,俱已年七十,处深山穷谷之中,曾设饭相留,见他略去礼文,其称道师傅如小秀才时,言论朴直,再无虚文缛礼,宛然古人风度,可爱可嘉。且如今行礼,须先体古人之意,其文可略也。若必泥古制,皮弁三加,反增亵玩耳。故曰:‘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夫子尝语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荩小人儒专于器数仪文上习了,故曰‘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也。”
先生曰:“论语孔子答门弟子问仁、问孝、问政处,都以类从,如春秋属词比事。看来其问虽同,夫子或因病而药,或因才而成,其告之各有不同。其作春秋亦是此法,今传例以为凡书盟者皆恶之,恐不得夫子之旨。”楷对曰:“圣人之心同天地,笔如化工,恐不可以例拘,如后世之史。”先生曰:“然。”
楷问:“革除年间如齐泰、方孝孺,何以致建文之亡也?”先生曰:“建文昏弱之主,诸君导他改太祖的法度,如侍郎改为侍中,郎中改为上士,员外改为中士,主事改为下士;各王府悉照古诸侯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制,减除禄米,有湘王不遵,合宫焚之。太祖驾崩,十日即葬,禁诸王奔丧,天下诸王已不心服。太宗时居燕藩,恐其将及己也,是以称兵除君侧之恶,遂正位号。时兵至扬州,建文惧,召孝孺曰:‘柰何?’对曰:‘长江万艘,敌天下一半甲兵。’未几,万艘尽向北岸。时又有雷击端门鸱吻,当北兵且至,犹以门不应古为言,改为皋门、应门等,以合周礼,迂阔如此。但其死节,则可取耳。”
先生曰:“秀才学术所系不浅,善则足以福斯民,不善则足以乱天下,是故学术不可不慎也。故崔清献曰:‘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
楷问:“涵养省察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件事,无两个工夫。才省察是天理,便要扩充,是人欲,便要遏塞。戒慎是人己不交,耳不闻声,目不见形时候,于念虑之萌处著工,便是慎独工夫,亦无两样。”先生问:“克己以何为先?”或对曰:“以省察为先。”先生曰:“省察自何处为先?漫漫从那里下手?荩须如曾子之三省,从受病痛重处医治。若重处医治得,其他轻处都可了。如好酒从酒上克,如好货从货上克,久之自有效。其格物致知,又在省察前一步。”
先生曰:“学不进,只是己私不除。己私不但声色货利,甚至于喜怒,亦只从所欲。”
先生曰:“闻薛文清公为御史时,每至三杨阁下门首,止投刺,与今时不同。三杨慕薛之为人,不得一见,后于朝班中寻访谁为薛御史,始识其面。其见重于人如此。韩雍为御史,曾奉命点斋,至吏部直行甬道至堂上,高呼尚书某人之名。时三原王公为冢宰,在后堂高声应曰有,急被衣出迎。后王公会都察院,问韩某何如,曰:‘曾巡按二次,甚有政声。’王公辽奏擢佥都御史。前辈公正如此。”
春正月,南户部桂结实累垂,众以为未之今见也,须问诸泾野子。楷持以问,先生曰:“亦未之今见也。汉书云:‘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昔为人所爱,今为人所怜。’岂其为异乎!”
一生问;“志道、据德、依仁而后游艺,与博约之序若相反者何!”先生曰:“道德之说,与馀力学文之意同,因当时专事文辞者发,有为言之也:博约之说,与格致、诚正之序同,示万世学者定法,其序不可乱也。其他‘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君子守身之经也。至于欲往佛胖、弗扰之召,又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者,圣人体道之权也。”
先生曰:“学者言行须以圣人为标垛,则其绪馀可兼。常说若学成个孟子,学成个明道,没个举业不精的。”(甲午秋门人歙县胡蒙记)
诸生有问:“存养省察如何用工夫?省察果存养中一事否?”先生云:“在圣人无事省察,在学者还是省察工夫多。省察就要存养,存养亦有省察,二者不可偏废,却是静中有动,动而复静意思。”
先生训诸生曰:“心即田也,心田之说最好。就是礼记所谓‘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此等说话当体认。”
化问:“心中如何能常明,常觉惺惺而不昧?”先生曰:“常明、常觉则圣矣,然亦难至,外诱污染之则不能矣。今当去其外诱之污而专志于道,则始而一日之间,一二时之清明,继而三四时之清明,终而日夜之清明矣。惟患用力之不专尔。”
蒙问:“干之初爻曰‘潜龙勿用’,勿用之时,正宜用功;何至三爻,方系之以‘终日乾乾’也?”先生曰:“圣人系爻,各因其时之所在,位之所宜,尽其道焉耳,不可以例论也。”
化问:“阳卦多阴,阴卦多阳。故‘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此阴中有阳也;何乾卦纯阳而无阴乎?”先生曰:“干虽纯阳,然乾元用九,六爻能变,亦阳中有阴也。”又问:“六爻皆以圣人之德明之,何初爻之文言曰‘隐而未见,行而未成’,又似有优劣也。”先生曰:“文言有自圣人之德言者,有自学者之功言者,一半言圣人,一半示学者,故不同。”
(门人绩溪汪远稿)
先生一日论八佾礼乐之旨,诸生因以乐经无传,乐学未立为缺典。先生曰:“噫,抑末也!知乐者,其惟汉文帝乎!”远窃疑文帝有一贾生而不能用。先生极言文帝知乐之故,惜乎史臣不知,以为未遑。虽通达如贾生者,亦不知其微意所在,而遽为痛哭,岂帝之不能用贾生,实贾生之不能用帝也。远意鲁两生识得此意,不从高祖之徽,其言曰:“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兴礼乐;礼乐所由兴,积德百年而后可也。”两生此言,其亦文帝未遑之意哉!不识先生于二子亦曾以达礼乐之情许之否乎,愿终教之。先生曰:“再讲。”
(门生休宁叶扎记)
先生曰:“人之情只是好恶,天下之道仁与不仁而已。然好仁而不恶不仁,则是好之未至也;恶不仁而不好仁,则是恶之未至也。”又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古人多说个力字,力有‘自强不息’之意。若孔子祖述、宪章,上律、下袭,学尧、舜、文、武为未足,又去学那天地,皆是学力处,所以成这个大学问。邵子谓一人之人,十人之人,千万亿人之人,学今人未足,又去学古人,亦是此意。”应熊曰:“张子求道甚勇,亦是自强不息否?”曰:“谓之自强则可,不息则未知也。”因问学者所以息之之故。应熊举人之志分于富贵贫贱以对。先生曰:“此是大界限。然人各有重处,须在此克去。其要只在穷理,理明然后能觉。”洲问:“先儒于应事日用之间,要察识此心所发是仁,是义、礼、智否,荩尝求之心而未得。先儒有谓一事上亦有仁、义、礼、智,何如?”曰:“就此问之心不安而形于言,便是恻隐;不能断是少义:不能辨别是少智。”因谓在坐者曰:“今日所论,其间有是者,有非者。然是者未必尽是,非者未必尽非,诸君亦察及此乎?”诸生未得其旨。先生曰:“程子说得好,‘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又曰:“诸君求仁,须要见得天地万物皆与我同一气,一木一草不得其所,此心亦不安始得。须看伊尹谓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之沟中,是甚么样心。”王言曰:“此气象亦难。今人于父母兄弟间或能尽得,若见外人,如何得有此心!”曰“只是此心用不熟,工夫只在积累。如今在旅次,处得主人停当,惟恐伤了主人;接朋友务尽恭敬,唯恐伤了朋友;处家不消说。随事皆存此心,数年后自觉得有天地万物为一体气象。”
(门生歙县汪洲录)
叶生问:“子夏言‘礼后乎’,似亦能引伸触类;至作春秋,如何不能赞一辞?”先生曰:“圣人泛应曲当,如天地之化工。故春秋之褒贬,随意所之,无不曲中事理之宜,此岂子夏听能及!若子夏初为君子儒,又不止能赞一辞矣。”
或问:“‘朝闻道’,何以‘夕死可矣’?”先生曰:“此须知未闻道前景象何如始得。荩未闻道时,只是血肉之躯,利欲牵引,心常戚戚,如何得生顺死安!唯闻得此道,则耳目聪明,心志宁静,浑身皆是道理,当生而生,当死而死,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亦无顾累,所谓‘袄寿不贰,修身以俟之’也。且如人之好酒好色,虽终其身而无悔者,是真知其味也,闻道亦然。”又曰:“此当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君子坦荡荡’并看。”又曰:“我尝把孟子谓‘旷安宅而不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与此对看。彼谓虽生犹死,此谓虽死犹生也。”
(门人临海陈文禄私抄)
文禄问:“道不可须臾离,朱子以静存动察为言。然动静无二时,理欲无二几,存省无二功,岐而二之,禄深疑焉。”先生曰:“此总言慎独工夫。存省之功固不可分,能存天理,便能遏人欲;能遏人欲,便能存天理。故君子用功,惟于一念将萌之初,加之意焉。戒慎于己所不睹,恐惧于己所不闻,道在我矣。荩此不睹不闻之境,人皆以为隐微而可忽,孰知其至见至显也。故君子必谨其一念将萌之独焉,原无二截。”禄闻此语,退而思,曰:“存养之功,密于省察。既存天理,又焉用省察,以遏人欲耶!荩克己则可以复礼,闲邪则可以存诚,矧先言存养,而后加之以省察!亦非次第之序。闻君子用功由陈以至密,未闻由密而及疏。夫子之云,实快我心。”王材曰:“陈子之言尚少体认,未得先生之旨。”
(门人馀姚黄釜私录口义)
釜初见,先生讲“克己复礼”。问曰:“所谓己者,我之身也。何以欲克而去之?”先生曰:“己之与人,均受天地之气以生,其血脉本相通也。人惟私意一生,是以人自为人,己自为己,元初之相通者始判然二之矣。是以君子贵克己,则一人己,平物我,直以天地万物举而属之一身。是故志定于此,气通于彼,而天下归仁。尧舜一民饥曰我饥之也,一民寒日我寒之也,一民有罪曰我陷溺之也,其真能克己复礼者乎!西铭一篇,全是发明此意。”又曰:“人惟有己,始有人;人惟无人,始无己。己者,人之敌也。”
尝疑龟山从蔡京之召,先儒以柳下惠比之。釜谓鲁男子之不可,是为善学柳下惠者;则闵子之不就季氏,是为善学孔子者。蔡京之恶浮于佛,而龟山乃欲为孔子之行,其不逮闵子远矣。先生曰:“亦是。”
先生曰:“乐道人之短,则为己之功必不真切;若为己之功真切,自无暇说人长短。”釜闻之惕然。又曰:“人能反己,则四通八达皆坦途也;若常以责人为心,则举足皆荆棘也。”
釜问:“入庙见佛像揖之,何如?”先生曰:“佛老亦得圣人之一偏,见其像而揖之,亦礼也。”
吾人只是贫富二字打搅,故胸中常不快活。试尝验之,自朝至暮,自夜达旦,其所戚戚者此贫此富也;自少至壮,自壮至老,其所戚戚者此贫此富也。君臣之相要,贫富二字要之也;父子之相欺,贫富二字欺之也;兄弟之相戕,贫富二字戕之也。纵使求而得之,尚不可为,况求之未必得耶!孟子曰:“得之有命。”孔子曰:“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门人歙县李应宣录)
先生曰:“贫而无怨难,是多少学问大!在吾人终日只是学此,能透此关,则富贵、利达、得丧、毁誉不足实念中矣。然其功自无欲入,无欲故寡求,寡求故无不足,无不足故能处贫如富,而无怨心。”
绍儒问:“有过常存悔心,如何?”先生曰:“这便是频复之厉,须是过而能改。某尝谓三过不改为玩过,谓其视之没紧要,便置此念,后有过时,无所惮也,此最不可。”
“无谄”“无骄”虽知自守,犹有贫富病根在,到“乐”与“好礼”上,是甚胸次!这便把贫富都忘却了,一面从天理上走,如何可及!子贡便能自觉在切磋琢磨上做工夫起,甚是知学,故夫子许之言诗。看来子贡非止论学,荩知学矣。此子贡得力处。
应诏问:“立乐局使人习乐,如何?”先生言:“君相能使民衣食足而颂声自作,乐局虽不立可也。故‘人而不仁如乐何’,意思甚广大,不然,纵能尽习得《咸英韶》来,亦不济事。”
应诏问:“英气还当有否?”曰:“无者不可不有,有者不可不无。”
池州徐宗鲁问:“圣人何思何虑,与佛氏寂灭何以异?”先生曰:“河思何虑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意思;佛氏寂灭是死其心矣,自是不同也。”
乙未邵伯舟中语第三十
(门人歙县黄沐、祁门谢应熊录)
先生北迁太学,过广陵时,诸生十馀人同舟共送至湾头,遇高邮守门人邓诰迎于舟中,设酒。先生称巡盐徐芝南好学。一生曰:“他尝言,人惟格物,便可平治天下,何用许多条目!”先生曰:“信如子说,则当时曾子只说物格而后天下平可也,何必许多诚、正、修、齐工夫邪!夫格物是知,必须意诚心正,然后见之躬行,不是一格物便能了尽天下事。且如子华未仕时,亦只是讲明此道而已,岂能预知一郡人民士俗乎!至于今日到高邮,身亲经历,便有许多政事条理焉,能一举而了尽一州之政乎!如芝南之说,皆今时顿悟之弊,学者不可不察。”
葛涧问:“季文子三思而后行,以愚观之,似有可取。朱子解三则私意起而反惑,恐非。”先生曰:“朱子之言是也。”阎传说:“周公思兼三王,坐以待旦,思不止于三,孟子取之,而季文子之思,孔子非之,何也?”先生曰:“周公之思与季文子之思不同。周公之思,但就其一事,或酌古,或准今,或宜土俗,或合人情,必待周知尽善而后行,此思之可贵也。故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须熟思审处,亦无妨也。文子之思,不在一事上,如聘晋而思遭丧之礼,则所思者皆私意,正犯了‘勿叁以三’之条,非周公之公思也。”
葛涧说:“李空同为海内人物。”高相曰:“使空同在,必不下拜。”涧复称其文似秦汉,诗似三谢、二陆,用心刻苦,文集可观。先生曰:“欲看空同文集,当先观其奏疏。如上弘治、正德二疏,甚有忠君爱国之心,气节可取。如诗文模仿魏晋,却差用心。使移比心为大学、中庸,则为曾子、子思矣。”
邓诰问:“白沙之时,有太虚相友,何如?”先生曰:“白沙之友太虚,犹东坡之友佛印,退之之友太颠也。惟其友太虚,是以白沙之学被引入禅。至于孟子之时,不闻有此人也;周、程、张、朱之时,不闻有比人也。”诰复曰:“白沙果禅学乎?”先生曰:“然。”
子实嘱子华,治高邮当去淫祠,以立近代之贤。应熊曰:“是求贤于庙矣。”先生曰:“梦卿之言是也。但圣贤与老佛不同,不必立祠。然佛老亦巢、许之流,高蹈山林,不恤生民休戚、国家安危,自讨独乐便宜。使人人为佛老,为巢、许,则国家谁与之理!社稷谁与之安!此孔孟之必不忍为也。若白沙之学,其亦巢、许之流乎!”因语诰曰:“子今为政也,当存孔孟救民之心,而绝巢、许高旷之望,庶几高邮之民得尽受其膏泽。”荩因子华巢、许之诗而发。
卷二十三
太学语第三十一
(门人颍川魏廷萱校正门生兰溪赵轶辑略)
宗师曰:“读经者不可不读十三经注疏,其书皆汉儒所作,其源流皆自孔门传授将来,学得其真,所宜参考,以求其义。”
监中诸生之有过者。宗师痛惩其罪,压拨或至三次;及其改也,则又甚恕,与之更始,待之如初,压拨者又皆与刊除。诸生拨历,拜辞。宗师命之曰:“汝往历事,与进士观政一般,有钱谷者习钱谷,有刑名者习刑名。然必以忠孝信让为本,不可忘吾语也。”
一生以侍直为劳,不得读书,求三日一入班。宗师曰:“汝在此侍直,行亦是学,立亦是学,非必在号读书,然后为学也。”
一生言同房友病甚不食,宗师为叹惋,即遣知医礼生问其疾,复出廪米以周之。
七月中,编刻仪礼图解书成。八月中,编次诗乐图谱书成。轶拜而言曰:“尝闻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宗师以此为教,编成礼乐二书,兴亡继绝,有功于圣门,有大造于学者。轶自下土来,初入太学,闻弦歌之声雍容和鸣,又见行冠射诸礼,从容揖逊,恍若身游于凤仪兽舞之世。窃思古昔帝王以礼乐治天下,以今所闻见推之,亦可以想见三代当时之盛矣。”
有一监生丁忧,具告而无戚容。宗师曰:“尔非丁忧者也。”对曰:“生新闻父丧,见有某生知证。”宗师曰:“丁忧监生而请人知证,可知尔之心与貌矣。夫当丧不戚,吾何吊为!”乃命典簿厅罢其赙仪,本班师友亦勿吊。
先生与某先生至一寺中幽僻,某曰:“行到此寺,方知此寺模样。可见行在知前。”先生曰:“若非知有此寺,何得行到此寺!知焉,在行前乎!”某遂不能对。
先生谓诸门人曰:“读书无他,只要克去自己病处。如好博治,如好文字,如好货财,如好名之类,皆是一偏之病。各自其好而克之,即是学矣。”
先生谓徐定国公曰:“圣天子下即是一人,可谓贵矣;家积万锺,可谓富矣。富贵皆汝所有,此人爵也。所少者只是个道义,天爵也。汝毋以为与头巾秀才在一处习学为耻。荩汝即管事,千万人皆在汝掌握中,举动应酬,非学焉能!”自此,习礼公侯咸集,先生必人人亲教之。于是膏梁纨绮之人不能话谈者,亦有说得庸、学、鲁纶之义者矣。
先生开五经馆于彝伦堂东。一日与诸生讲论,有历事敷十生咸来听讲,揖先生暨诸堂师,乃又揖在监诸生。先生止之曰:“礼‘见同等不起’,此不当揖。”是后每讲而外士至者,俱不揖诸生。
有光禄四差,诸生告者二三十人。先生命侍直四生各收其状在手,每生手中取一纸出,则定其差。后更有告者,先生曰:“吾亦不知其为谁。”是后谙生知先生每事至公,亦不告也。
有报讣人缺数,公卿皆有书柬,欲求与亲故。先生俱不从,乃择善行,贫而地远如钱嘉猷辈拨之,曰:“将以抑奔竞也。”是后诸生奔竞者遂绝。
先生恶诸监生称父母疾,并称己疾者。有一生告改南,称父发疟疾。先生曰:“疟亦时疾也,汝数千里之外,何得知之?”遂责其人而褫其状。又一生告假,云已有疾。先生一见容貌,知其伪也,曰:“疾不可妄称。好学人无疾,只是不好学人有疾。”
先生在五经明道堂方讲诗,一生问曰:“书尧典中命四官,有以异乎?”先生哂曰:“非所问而问焉。汝不读记中‘长者不及,毋才言’乎?”教毕而竟告其疑。
先生与定国公讲论语“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共力,事君能致其身’”,言“竭力除是力所不能去处方止。如尽性、修身、显扬之类,皆竭力也。致身只是不私其身家,如死生变故不渝之类。汝学问为人,全在此二句。了此,将相之道得矣”。鹤问曰:“如下堂伤足,于竭力何如?”曰:“无往不通。”
先生讲经毕,鹤侍侧。夫子曰:“汝省得吾言乎?”鹤对曰:“鹤虽至愚,昼夜思慕师训。”曰:“汝思则得之,然更要行也。”
先生与定国讲论语礼之用章,曰:“凡人看礼字,只做道字看了,殊不知礼字正是举这道字的器具。如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其用昏定晨省等礼是举亲之道,其朝觐等礼便是举义之道。和字只是个自然,从容便是。故礼必由中心自然形见出来,方是和。”
先生曰:“子贡谓孔子温良恭俭让。荩温和平易谦让的人,人方亲近得;若骄傲棱角粗慢的人,人怎生肯去亲近他!俭如著好衣服的人,人难亲近;若著寻常衣服的,人易亲。此等处,夫子最近人情。人将圣人看的太高远了,反失之矣。”
岁贡生百人咸至,先生即命长年者报名。事未毕,吏呈部取参表缺七八人,先生即命听点长年者过来。诸生莫知其意,犹有退缩在后者。先生冒指年长七八人,遂定其差。其又有欲去者,皆是退在后面的人,皆不许。先生曰:“此即是数也。”诸生皆云:“夫子之无我如此。”报名中有一生急遽而退,先生呼之,曰:“这秀才还未读定性书乎!”
先生将升监,有班生告云:“监生蒲阳生病故矣。”先生闻而变色,即徒行往吊。至号前,见其尸寝地,服破衣,失声悲痛。刘东会见先生哭之恸,恐伤也,两手扶持。先生归厢房,犹曰:“苦哉,此生也!”言未毕,一生又告云:“监生刘槔病故矣。”先生益哀戚,遂免升监,止乐三日。往吊,哭之如蒲阳生之丧。前周万翼、贾伦之故,夫子恸之亦如蒲、刘。其阳生与万翼则甚贫,闻先生之意而兴起助丧者百馀人,其赙礼约有二三十金。故先生与诸生曰:“我欲不举善行,周、蒲等生安得全躯归乡乎!我举善行,汝等何不实体我心行乎?”
有堂长受贿事觉者,先生既责之矣,其人谢罪二三次,俱间无侍侧礼生,方云谢罪。先生曰:“我以公责汝,汝何待无人而私谢我乎!即此行,就是受贿之真也。”其人再三强辩,先生曰:“汝读何经乎?”对曰:“春秋。”曰:“汝知诛意之法乎?”其人不敢复答。
丘生既拨历,来见于明诚堂,曰:“一向思念老师,只是在历上不暇,今专来谒教。”言毕,袖中取出补状一纸,云支膳钞。先生哂曰:“秀才说话差了,理欲不可并行。”
先生无往非敬,无行非义。凡遇上位赐笋、梅等鲜,必稽首拜而受之,使人持归,献诸先人。或送墨帖数叶,先生方展而观之,内有太祖心箴数张,即速起捧读。然非诚敬纯一者,何能遽然行得出来!(梓释曰:“只是心常在。”)
习礼公侯来学,先生命一生先讲经义,使听之。既毕,方自言其旨。既毕,又使友伴举人与详说其故。复讲之日始问之。且谓诸生曰:“皇祖圣主之意,为此辈欲知书闻道,其意不浅浅也。”
(门人萧山来端本来端言记录)
先生以礼乐久荒,慨然以兴起为己任。爰命卢尧文等考订仪礼,卫良相等编次乐章,俾谐之音律,仍令礼生演习冠、射、聘、燕、士相见等仪。于时圜桥门观听者如归市,率相叹曰:“乃今获睹三代威仪。”每晨夕升监之先,必奏乐,咏歌和律,洋洋盈耳。诸生用是多退让恭逊之风。
先生于彝伦堂讲书后,仍择礼生颇通经业者考问讨论,亲自临决于明道堂,亹不倦。又立考经校史礼生,统命之曰:“凡读书必须看大头脑,直与身心相切,意思自别。其考经从那十三经注疏上看,那先儒所说的话,去古未远,渊源传授多从圣门来者,则识见自是广大;校史者必向温公资治通鉴、左传、纲目等书参验符合,议论是非,关系政体方可。”
一日,诸生有告依亲者复欲改南,改南者复欲留监。先生喟然叹曰:“这个都是志不定。惟志不定,所以有比过失。”因进厢房诸生,谓曰:“学者全要立志。使志能有立,焉得有许多纷更扰乱之事!夫子所以说个‘三十而立’。夫以夫子之圣,尚说‘三十而立’,则立也亦自不易。学者必须能立,方可谓之学。”诸生因问:“何以谓之立志?”曰:“中心见得明,执得住,外物从他不能摇动,便是声色也不能动他,货利也不能动他,就卓然立得住了。今之学者,且莫说耳顺、从心地位,只是能立得定,便是好学者了。不要说三十而立,便是五六十岁、七八十岁能立得也好了。不然,便有活得百岁的,亦不过倒东倒西,与草木同腐朽而已。如今人但晓得七八十岁、百岁之寿,不晓得由百岁而上,有四五百岁寿的,如古人有勋业、文章传于世者是也;有千岁、万岁寿的,如孔子道德垂于不朽者是也。自五六十岁以至百千万岁,惟人所为,当自立字始。”
先生因举人为贫泣以告差,曰:“如此无力,为贫所困了。且尔不观颜子之处贫乎!箪瓢陋巷,不改其乐。我尝说,欲知颜子乐处,当观常人忧处。人须要克得这忧去,才见得那乐来。”
有监生数十辈争纳监规,有失次叙。先生咈然曰:“全无逊让之礼,何至如此!”仍进后纳者奖之,书名纪善簿,先令之出。其争先者顾抑之,使到绳愆厅纪过,且告之曰:“欲先者反居后,退后者反得先。可见谦受益,满招损。汝等今后当痛改此等气习。”
先生一日闲居厢房,验诸生诵史颇解记,遂喜而笑曰:“尔等皆解记忆邪?今日在此,不可虚过了日子,必须朋友互相讲习,有些益处方好。且尝观程手语录乎?其说话虽觉粗些,然意思却明白易晓。我尝有程子抄释,第取观之,亦自好。若便览五经四书,圣人精蕴所发,难遽通晓。先从那程子粗粗说话体贴将去,则五经四书方有进步处。”
郑博士等进见,论及为学当以明道自期待。先生曰:“然。”因问:“曾有程子全书否?”对曰:“未有也。”曰:“它书不有犹可,至如程子书可不携邪!”因问:“周子、张子何如?”曰:“看五经四书后,周程张朱四子俱不可不看。经书之后,舍数子将谁与归!”
先生于四子俱有抄释,会戴冠等梓行之。先生告诸士子曰:“冠辈之志远矣。”
诸生有告改南监者,先生曰:“你们改南者,都为著父母来?其间亦有不为父母,图一己私便的。夫道之不明,学之不讲,虽往天外去,也只如此虚过了日子。”
先生凡遇生徒有丁忧者,必遣本班师友吊问,随赐赙仪。比其来见,辄蹙然叹曰:“伤哉!”即呼吏人速与文移,且曰:“你自这裹回去,尤要守着文公家礼为好。”
监生卢尧文等刻仪礼完,印数册送上。先生劳而受之,曰:“此书我意欲通示诸生,题本要工部刊行,尔等乃奋志刻成此书,不以众人之事而惜己之劳费,这个就是善行。今所进本中,已将卢尧文等名连于九重看了。尔等初亦不图美名之上达,只是要速为好事而行之耳。”时侍立诸生感叹其善,先生遂进卢尧文三人,各赏纸一百,更勉励之。
监生张九山病故,有同乡监生杨景新禀告。先生愀然不乐,曰:‘呜呼噫嘻!得何病而至此,何故早不来我这裹说知?”封曰:“先前本生以痢疾,曾于西厢房给假来。”曰:“九山有子否?”曰:“无也。”先生顾诸生曰:“快教典簿厅给银殡殓。其周旋丧事,就是你同乡者与他一处。”仍命演乐堂彻乐。时先生衣锦服,为易襂服焉。恨初之不闻其病也,自后令西厢给病假者,咸报名知会。
友长一生匿班生膳银,首知,椁攵锁以示众。因堂官与说,宥之。越三日,至厢房,诸生事完各退,方跪谢罪。及询其迟来之故,多出诳言。先生曰:“汝犹无实言对我乎?”其生猫文过不已,以为畏罪而迟来也。先生曰:“尔本畏人知己之过,重己之羞,故待人少时来见,尔犹无痛改之心。己之过,正宜于众人在时昭暴而受罪,以示不敢复为之意,使人之闻者无若己可也。今尔不省得,犹来斯诳我。”著绳愆厅橔锁来说。次日升监毕,集六堂堂友长,使观其辱。且问曰:“尔等知我橔锁此生之意乎?“佥曰:“未也。”乃告之故,且曰:“我择尔等为堂友长,正谓才识德行足以表帅诸生。我之下有六堂官,六堂官之下有尔等而已,可不慎哉!故我之欲举善行,以观诸生,托尔等推保,即信而行之,举得其道,人将相率而趋善。假如前蒲阳生等死无所归,其监咸感义助银,死者遂得殡殓还乡。我的意思正要人是这等兴起为善,出入相友,患难相济,疾病相扶持。古之八家同井者且然,而况尔等游于太学者乎!又闻你堂友长,其间亦有索班生银钱,方保善行,至若着实为善者,未必推举。如此,却不负我之心了?”频蹙不乐久之。时西厢童先生在座,申命曰:“老先生倦倦恳恳,只要你们做好人。各须体知此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先生又告曰:“今说与你知,后来若访得有此等事,轻则橔锁,重则送法司治罪。你既以小人之道自处,我亦难以君子之道待之矣。”诸生皆悚愧,应曰:“敢不承教。”诸生出,仍召六堂官,数其教法欠严焉。
先生以恶有所惩,而善无所劝,何以得人之兴起,由是以己之耳目不能周知,令各堂堂友长保举,或同号同乡亦令保之。犹恐其私也,必遍审同班监生,有不当者,许出首除名。每季揭一善行榜,免班优待。于时通监诸生皆知相观为善云。
监生张、王二人相诟骂陈于东厢,二人纷攘不息。先生命绳愆厅各责。后来见,先生曰:“今你两人都没说了?”张曰:“是也。”王犹愤然作曰:“生员被张某骂不甘。”张言无骂。先生曰:“王生你从实说来,他果然骂你不曾?”王生曰:“他不曾骂,令他小的来骂。”争辩不已。先生曰:“再责二十。”顷之曰:“且止。”仍问王曰:“才要责你二十,今饶了,你知道此意否?”庄说不知其意。先生曰:“你说张不曾骂,此是良心不昧,饶打处在此。”王退,顾谓端本等曰:“生说张不曾骂,比是良心不昧处。为人须在此用工夫,便是毋自欺也。”
先生见一岁贡何继兰齿长家贫,衣衫百结,则助银为买襕兰衫。及将拨历,计其月日,例贡让外少数日,先生怜而拨之。举人李元亦贫,除例让外,犹少三日,拨焉。良天叙忿然告曰:“何其偏私之甚邪!”遂举二人之事以诘先生,其言冲突无比。先生怡然应之曰:“凡士夫请托,不听辄以取怨,皆为你秀才也。吾于监事自以为庶几无私矣,而犹以为有私乎?且李元、坷继兰,吾始哀其老与贫而量拨之耳,非有私于二人也。由尔言之,有妨公义乎?”遂止二人不拨。会他日卫良相编乐谱既成,先生承王命正乐,诗音律以谐,乃喜而叹曰:“是可以传也。”欲梓行而未敢渎朝廷,仍以卢尧文之事望诸义举,于是愿刻者群起。石民贤奋而言曰:“如此全是启人趋利之心。此辈尚未刻书,遽有超拨之望,于理为不可,于教有未安。”先生闻之,深佳纳焉,曰:“在我厢房礼生中,未闵有此直言对我者。汝能为是言以告我,善哉!前右侯天叙,亦曾告我拨历偏尚举贡。尔两生就在我厢房做个告过礼生,今后但有过差,就禀我知。尔若知在外再有能直言者,亦举将来做告过礼生也。”一日,众举人侍立,先生曰:“尔等在此,务去隆师亲友,讲明经史,务要体诸身心,与世间干些好事,可传于后,如古人能活得千百载方好。不可虚过光阴,枉在人间生一世也。”
监规久废,诸生居监者破矩削绳,安逸自便,殊失祖宗建学育才之意。先生至,则振其怠惰之习,以循旧规,众皆骇其劳而畏其严也,强勉升散,屡有犯干。由是作监规发明以示众,使愚蒙者易晓。一日,新进岁贡食来告曰:“诸生在学日久,颇谙轨度。”告乞免背监规。先生曰:“你辈亦为是言乎!你辈虽在学年深,未识监中事体。我太祖皇帝为你们费多少心思,周旋尽制,你们只一诵读,便以为吃力耶!故我所以发明之,正惧汝等有慢易忽略之弊也。”
先生视监事,非朝贺及风雨,未尝一日废。自晨至夕,未尝一时休息,非为诸生设教,则看古人书。尝谓端言曰:“人须要着实用工,将那不曾读遇书每日诵记,方有进益,不可空过日子。”先生每每教人,只是实地加工,勤于向学,见善则喜而进之,见不善则矜而诲之,故有志者皆乐从焉。
一生屡给病假,先生曰:“有志用工自无病,常有病,皆不能用工者也。我如此说,中间亦有以我为然者,亦有以我为不然者,大抵立志以劳其筋骨,精神振作,懒病自不得而侵矣。”
一日,袭会昌侯孙应干侍,听讲诚意章。先生曰:“此章大段工夫只在‘毋自欺’上。或善或恶,苟既知之,能不自欺,则善必能实好,恶必能实恶,而意就诚矣。小人之为不善,只是瞒昧了自家的心,不过欺得自家。至若那‘心广体胖’,非是他这等存心笃实,发言措行无不光明正大,焉得胸中快乐如此!学者必须真诚用心方好。”讲毕,谓应干等曰:“曾手说‘十目所视’。何以言十目?所视者谓何?就将此作一说来看。”他日呈稿,先生曰:“此十目言视之多也,百千万目俱在其中,却欺得谁人的目!”又问诸生:“你道看甚磨来?”或以视善恶对,或以幽独对。先生曰:“正是幽独之时,视吾心之或善或恶,俱不能掩。邵子曰:“一念之发,鬼神已知。不由乎我,更由乎谁!’正此之谓也。”时有一举人告超拨,先生曰:“汝岂惟十目十手不畏,虽千目千手亦不畏矣。”
先生命举人张喧讲说齐家治国章大意毕,问曰:“治国有许多条款,如农桑、学校、刑名、钱谷、甲兵、水利、虞衡之属,略不说著一些,却只说孝、弟、慈便好治国,何这等省事耶!”对曰:“也只说本源所在,节目自在其中。”曰:“你就将本源处分剖那节目,何如?”暄未有以对也。久之,先生曰:“条件虽多,推之一理。故‘如保赤子’,着实以慈爱之心求之,饥为之食,寒为之衣,则赤子自无不保。人惟恐无孝、弟、慈之实,若能以孝、弟、慈之实用诸行事,则农桑以足民之饥寒,而舆吾君固邦本,学校以教民之俊秀,而为国得贤才,与凡兵刑以禁暴乱,钱谷以广储蓄者,无不可推而行之。故齐家而国亦治也。尧舜能诚心以致治,桀纣不能,故乱亡。”
先生见监中人数甚多淹滞,奏复拨历旧规,增缺减历。命下,拨历宽于举、贡两行。照例行之,日月多者拨毕,谓诸生曰:“你们都是门人,我非有私。但岁贡在学年久,或家贫无以自给,且彼人数又少;你例贡家道俱是过得,而人数又以千计,若拘你日月而不拨岁贡,彼将何时而拨乎?故岁贡生虽日子欠者,亦有先拨于你的,每拨不过数人耳。又今减历事例,各行俱宜均沾,岂只与你例贡邪!”次日俱进拜辞,先生曰:“尔在监中俱守我的规矩,今日出监了,你读的书如今要求个出仕的道理。大抵人只是一个孝弟忠信,着实行得,便是学者。你们既到各衙门历事,就是观政一般,须要体着我的说话,及平日所讲者,采而行之。”
二月二十八日,谕诸生:“以后监规俱要全背,不追其既往。夫全背始为遵守祖制,他日出仕,忠荩不欺,本于此矣。”
考列优等者恃加厚待,凡有差遣,与善行上榜监生兼拨。曰:“‘使于四方,不辱君命’,不可非其人也。”
先生谕诸生,凡有衷曲,许令告诉,与之区处。且曰:“我与尔有师生之分,兼恩义之情,有蕴不告,却去转央权势,以起奔竞,是不以道为重,定行压拨。”
六月一日,行释菜礼后,诸生将有少纵之情。宗师令礼生俱到本堂作揖,推其馀敬以率人,矫轻警惰之法严矣。自后朔望亦升堂作揖,不入班而退。
监生王永寿有孝行,诸友保呈。先生深加叹赏,并录其来保之人,询其行事之详。是岂谁见永寿悦亲信友之善哉,孟子所谓“与人为善”者也。
监生贾廷杰为其友贾伦殡殓,并检其行李无失。宗师许其有寄托之义,仍令书诸纪善簿首奖之,曰:“克敦友谊,示民不佻。”(门人霍山王鹤龄日益录)
王莘长差过限,应痛决压拨。因其言动诚实,原情止压一拨,兼免其责。且曰:“‘事师无犯无隐’,莘有之矣。”
凡上榜监生,方收为礼生执事。有颜涣者愿亲侍教,呈禀明诚堂,先生不可。有侯生者力荐其小心谨慎,复收录之。荩不拘拘于守法,而所谓毋意、必、固、我者,殆有见于此乎!
定国公讲论语首章,先生曰:“此惟在学以时习则得之。定国不可只谓进监时是学,凡虚家众有法,接宾僚有礼,驭群下有恩义,皆是学。”
有数生请依亲,先生曰:“此亦人子之情也。果出于诚,不失为孝子。如其伪也,岂忍乎哉!吾之允汝者,允其名之必可言,言之必可行也,诸生体之。”
六月初二日升早堂,先生命诸生疾行。有侯生者舒徐而进,遂召跪阶下,呼六堂堂友长而语之曰:“吾命汝疾行者,以祁暑日色已临阶砌矣。今侯生肆意缓步,岂不思尔身后千馀人皆在炎日中乎!夫礼以‘时为大,顺次之’。”诸生谢遇而退。
有二生禀同乡监生物故。先生闻之恻然,俯首泪下,偕僚属、诸生亲诣丧所,大恸出声。顾其死者曰:“人孰无死?斯死也,伤哉!”遂给己俸,命同班师友置棺椁卩、布帛,固于收殓,仍与回乡关文。临丧,师生及左右吏役罔不垂涕。毕,退处更衣,其感慨之情终日不释,遂糁服三日,不演乐。
有二生讼者,先生命自陈其由,曰:“尔勿自欺也,友道不笃,性之戾也。二生自首曰:“彼不詈吾,詈吾者其仆也。”先生皆贷之,问曰:‘尔知之乎?”对曰:“未也。”乃诲之曰:“人之过难于自首,此即是良心发见处。学之道岂外是哉!”
先生拨历,有巨宦为亲戚请超拨。先生召其生跪于前而数之,且曰:“吾教汝讲书,不过言语文字之细;吾教汝习礼,不过声容器数之末。何补于诸生?惟有一公直耳。今既以来干,吾何以为教!”叱之去不允,纪其名于集愆册。
先生尝录罪之尤者,注压拨以待自新。有数生举同班压拨者改过,请免压。先生曰:“何过也?”对曰:“闻祖父母丧,著云缎衣而给假。”先生曰:“此过大者也。尔圣人之邦人也,不如此,何以为戒法!诸生勉之。”
(下欠卷廿四至卷廿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