涑水记闻
作者:司马光 北宋
卷一
宋司马光撰。光有《易说》,已着录。是编杂录宋代旧事,起于太祖,讫于神宗,每条皆注其述说之人,故曰记闻。或如张咏请斩丁谓之类,偶忘名姓者,则注曰不记所传,明其他皆有证验也。间有数条不注者,或总注于最后一条,以括上文,或后来传写不免有所佚脱也。其中所记国家大政为多,而亦间涉琐事。案《文献通考·温公日记》条下引李焘之言曰:文正公初与刘道原共议取实录、国史,旁采异闻,作《资治通鉴后纪》。今所传记闻及日记,朔记,皆后纪之具也。光集有与范梦得论修《通鉴长编》书,称妖异有所警戒,诙谐有所补益,并告存之。大抵《长编》宁失于繁,毋失于略云云。此书殆亦是志欤。至于记太祖时宋白知举一事,自注云疑作陶谷。记李迪、丁谓斗阋一事,前一条称上命翰林学士钱惟演草制,罢谓政事,惟演乃出迪而留谓;后一条称诏二人俱罢相,迪知郓州,明日谓复留为相。种世衡遣王嵩反间一事,前一条云间旺荣,后一条云间刚朗。凌招抚保州乱兵一事,前一条云田况,后一条云郭逵。闻见异词,即两存其说,亦仍《通鉴考异》之义也。王明清《玉照新志》曰:元祐初修《神宗实录》,秉笔者极天下之文人,如黄、秦、晁、张是也。绍圣初,邓圣求、蔡元长上章指为谤史,乞行重修。盖旧交多取司马文正公《涑水记闻》,如韩、富、欧阳诸公传及叙刘永年家世,载徐德占母事,王文公之诋,永年、常山,吕正献之评曾南丰,安简借书多不还,陈秀公母贱之类,取引甚多,于是《裕陵实录》皆以朱笔抹之,尽取王荆公《日录》以删修焉,号朱墨本。是光此书实当曰是非之所系,故绍述之党务欲排之。然明清所举诸条,今乃不见于书中,殆避而删除欤?陈振孙《书录解题》亦曰:此书行世久矣,其间记吕文靖数事,吕氏子孙颇以为讳。盖常辨之为非温公全书,而公之曾孙侍郎伋遂从而实之,上章乞毁板。识者以为讥,知当时公论所在不能以私憾抑矣。其书《宋史·艺文志》作三十卷,《书录解题》作十卷。今所传者凡三本。其文无大同异,而分卷则多寡不齐。一本十卷,与陈氏目录合。一本二卷,不知何人所并。一本十六卷,又补遗一卷,而自九卷至十三卷所载往往重出,失于刊削。盖本光未成之槁,传写者随意编录,故自宋以来,即无一定之卷数也。今参稽厘订,凡一事而详略不同,可以互证者,仍存备考。凡两条复见,徒滋冗赘者,则竟从删定。著为一十五卷。其补遗一卷,或疑即李焘所谓日记。案《书录解题》载《温公日记》一卷,司马光熙宁在朝所记。凡朝廷政事,臣僚迁除,及前后奏对,上所宣谕之语,以及闻见杂事皆记之,起熙宁元年正月至三年十月出知永兴而止。此书虽皆记熙宁之事,然无奏对宣谕之语,且所记至熙宁十年,与止于三年亦不符,其非日记明甚。今仍并入此书,共为一十六卷。以较旧本卷数虽殊,要于光之原书无所阙佚也。

    辑佚

    太祖采听明远,每遇边阃之事,纤悉必知。有间者自蜀还,上问曰:“剑外有何事?”间者曰:“但闻成都满城诵朱山长《苦热》诗曰:‘烦暑郁蒸何处避,凉风清汽几时来?’”上曰:“此蜀民思吾之来伐也。”时虽已下荆楚,孟昶有唇亡齿寒之惧,而西讨无名。昶欲朝贡,王昭远固止之。乾德三年,昶遣谍者孙遇赍蜡丸帛书,间道往太原,结刘钧为援,为朝廷所获。太祖喜曰:“兴师有名矣。”执间者,命王全斌率禁旅三万,分路讨之。俾孙遇指画山川曲折、阁道远近,令工图之,面授神算,令王全斌往焉,曰:“所克城寨,止籍器甲刍斛尔,若财帛,尽分给战士。”王师至蜀,昶遣王昭远帅师来拒,未几,相继就擒,昶始降,执昶赴阙。

    大将王仁赡自剑南独先归阙,乞见,恐己恶露,历数全斌等数将贪黩货财,弛纵兵律。惧为所诉,反欲自蔽。太祖笑谓仁赡曰:“纳李廷圭妓,擅开丰德库取金宝,此又谁邪?”仁赡惶怖,叩伏待罪。上又曰:“此行清介畏慎,但止有曹彬一人尔。”台臣请深治征蜀诸将横越之恶,太祖尽释之。

    景德中,朝廷始与北虏通好,诏遣使,将以“北朝”呼之。王沂公以为太重,请止称契丹本号可也。真宗激赏再三,朝论韪之。

    祥符中,王沂公奉使契丹,馆伴邢祥颇肆谈辩,深自炫鬻,且矜新赐铁券。公曰:“铁券盖勋臣有功高不赏之惧,赐之以安反侧耳。何为辄及亲贤?”祥大沮失。

    范鲁公质早辅周室,及太祖受禅,不改其任。两朝翊戴,嘉谋伟量,时称名相。然自以为执政之地,生杀舒惨所系,茍不能蚤夜兢畏,悉心精虑,败事履𫗧,忧患毕至。加之道有枉直,时有夷险,居其位者,今古为难。尝谓同列曰:“人能鼻吸三斗醇醋,即可为宰相矣。”

    景祐中,范文正公知开封府,忠亮谠直,言无回避,左右不便。因言公离间大臣,自结朋党,乃落天章阁待制,出知饶州。余靖安道上疏论救,以朋党坐贬。尹洙师鲁上言“靖与仲淹交浅,臣于仲淹义兼师友,当从坐”,贬监郢州税。欧阳修永叔贻书责司谏高若讷不能辨其非辜,若讷大怒,缴奏其书,降授夷陵县令。永叔复与师鲁书云:“五六十年来,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间老婢,亦相警怪。”时蔡襄君谟为《四贤一不肖》诗,播于都下,人争传写,鬻书者市之,颇获厚利。虏使至,密市以还。张中庸奉使过幽州,馆中有书永叔诗在壁者。四贤,希文、安道、师鲁、永叔也;一不肖,若讷也。初,范文正公贬饶州,朝廷方治朋党,士大夫无敢往别。王待制质独扶病饯于国门,大臣责之曰:“君长者,何自陷朋党?”王曰:“范公天下贤者,顾质何敢望之!若得为某党人,公之赐质厚矣。”闻者为之缩颈。

    范文正公守邠州,暇日帅僚属登楼置酒,未举觞,见衰绖数人营理丧具者。公亟令询之,乃寄居士人卒于邠,将出殡近郊,赗敛棺椁皆所未具。公怃然,即彻宴席,厚周给之,使毕其事,坐客感叹有泣下者。

    景祐末,西鄙用兵,大将刘平死之。议者以朝廷委宦者监军,主帅节制有不得专者,故平失利,诏诛监军黄德和。或请罢诸帅监军,仁宗以问宰臣吕文靖公,公曰:“不必罢,但择谨厚者为之。”仁宗委公择之,对曰:“臣待罪宰相,不当与中贵私交,何由知其贤否?愿诏都知、押班保举,有不称职者,与同罪。”仁宗从之。翌日,都知叩头乞罢诸监军宦官,士大夫嘉公之有谋。

    庆历初,仁宗服药,久不视朝。一日,圣体康复,思见执政,坐便殿,促召二府。宰相吕许公闻命,移刻方赴召;比至,中使数辈促公,同列亦赞公速行,公愈缓步。既见,上曰:“久疾方平,喜与卿等相见,而迟迟之来,何也?”公曰:“陛下不豫,中外颇忧,一旦闻急召近臣,臣等若奔驰以进,虑人心惊动耳。”上以为深得辅臣之体。

    李常公择,少读书于庐山五老峰白石庵之僧舍,书几万卷。公择既贵,思以遗后之学者,不欲独有其书,乃藏于僧舍。其后,山中之人思之,目其居曰“李氏藏书山房”,而苏子瞻为之记。

    欧阳文忠公使辽,其主每择贵臣有学者押宴,非常例也。且曰以公名重今代故耳。其为外夷敬伏如此也。

    王魏公与杨文公大年友善,疾笃,延大年于卧内,托草遗奏,言忝为宰相,不可以将尽之言为宗亲求官,止叙平生遭遇之意。表上,真宗叹惜之,遽遣就第,取子弟名数录进。

    吕文仲,歙人,为中丞,有阴德。咸平中,鞫曹南滑民赵谏狱,谏豪于财,结士大夫,根蒂特固。忽御宝封轩裳姓名七十馀辈,自中降出,皆昔委谏营产买妾者,悉令穷治。文仲从容奏曰:“更请察其为人,密籍姓名,候举选对扬之日,斥之未晚。”真宗从之。

    王文正太尉,局量宽厚,未尝见其怒。饮食有不精洁者,但不食而已。家人欲试其量,以少埃墨投羹中,公唯啖饭而已。家人问其何以不食羹?曰:“我偶不喜肉。”一日,又墨其饭,公视之,曰:“吾今日不喜饭,可具粥。”

    其子弟诉于公曰:“庖肉为饔人所私,食肉不饱,乞治之。”公曰:“一斤,今但得半斤食,其半为饔人所廋。”公曰:“尽一斤,可得饱乎?”曰:“尽一斤,固当饱。”曰:“此后人料一斤半,可也。”其不发人过,皆类此。

    尝宅门坏,主者彻屋新之,暂于廊庑下启一门以出入。公至侧门,低据鞍,俯伏而过,都不问。门毕,复行正门,亦不问。

    有控马卒,岁满辞公,公问:“汝控马几时?”曰:“五年矣。”公曰:“吾不省有汝。”既去,复呼回曰:“汝乃某人乎?”于是厚赠之。乃是逐日控马,但见背,未尝视其面。因去,见其背,方省。

    熙宁二年十一月庚辰,司马光读《资治通鉴·汉纪》,至曹参代萧何为相国,一遵何故规,因言:“参以无事,镇抚海内,得守成之道,故孝惠、高后时,天下晏然,衣食滋殖。”上曰:“使汉常守萧何之法,久而不变,可乎?”光曰:“何独汉也!夫道者,万世无弊,夏、商、周之子孙,茍能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存可也。武王克商曰:‘乃反商政,政由旧。’虽周,亦用商政也。《书》曰:‘毋作聪明,乱旧章。’然则祖宗旧法,何可变也?汉武帝用张汤之言,取高帝法纷更之,盗贼半天下;宣帝用高帝旧法,但择良二千石使治民,而天下大治;元帝初立,颇改宣帝之政,丞相衡上疏言:‘臣窃恨国家释乐成之业,虚为此纷纷也。’陛下视宣帝、元帝之为政,谁则为优?荀卿曰:‘有治人,无治法。’故为治在得人,不在变法也。”上曰:“人与法,亦相表里耳。”光曰:“茍得其人,则无患法之不善;不得其人,虽有善法,失先后之施矣。故当急于求人,而缓于立法也。”

    壬午,吕惠卿讲咸有一德,因言:“法不可不变,先王之法,有一岁一变者,‘正月始和,置于象魏’是也;有五岁一变者,‘五载一巡守’,‘考制度于诸侯’是也;有一世一变者,‘刑罚世轻世重’是也;有百世不变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也。前日,司马光言汉守萧何之法则治,变之则乱,臣窃以为不然。惠帝除三族罪、妖言令、挟书律,文帝除收孥令,安得谓之不变哉?武帝以穷兵黩武,奢淫厚敛,而盗贼起;宣帝以总核名实,而天下治;元帝以任用恭、显,杀萧望之,而汉道衰,皆非由变法与不变法也。夫以弊则必变,安得坐视其弊而不变邪?《书》所谓‘无作聪明,乱旧章’者,谓实非聪明而强作之,非谓旧章不可变也。光之措意,盖不徒然,必以国家近日多更张旧政,因此规讽。又以臣制置三司条例,及看详中书条例,故发此论也。臣顾陛下深察光言,茍光言为是,则当从之;若光言为非,陛下亦当播告之,修不匿厥旨,召光诘问,使议论归一。”

    上召光前,谓曰:“卿闻吕惠卿之言乎?惠卿之言如何?”光对曰:“惠卿之言,有是有非。惠卿言汉惠、文、武、宣、元治乱之体,是也。其言先王之法,有一岁一变,五岁一变,一世一变,则非也。‘正月始和,置于象魏’者,乃旧章也,非一岁一变也。亦犹州长、党正、族师于四孟月朔属民而读邦法也,岂得为时变邪?天子恐诸侯变礼易乐,故五载一巡守,有变乱旧章者,则削黜之,非五岁一变法也。刑罚世轻世重者,盖新国、乱国、平国,随时而用,非一世一变也。且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也。大坏而更造,必得良匠,又得美材,今二者皆无有,臣恐风雨之不庇也。讲筵之官,皆在此,乞陛下问之。三司使掌天下财,不才而黜可也,不可使两府侵其事,今为制置三司条例司,何也?宰相以道佐人主,安用例?茍用例而已,则胥史足矣。今为看详中书条例司,何也?”惠卿曰:“司马光备位侍从,见朝廷事有未便,即当论列。有官守者,不得其守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岂可但已?”光曰:“前者,诏书责侍从之臣言事,臣尝上疏,指陈得失,如制置条例司之类,尽在其中,未审得进达圣听否?”上曰:“见之。”光曰:“然则臣不为不言也。至于言不用而不去,此则臣之罪也。惠卿责臣,实当其罪,臣不敢逃。”上曰:“相与共讲是非耳,何至乃尔。”王圭进曰:“司马光所言,盖以朝廷所更之事,或为利甚少、为害甚多者,亦不必更耳。”因目光令退。

    王圭进读《史记》,光进读《资治通鉴》毕,降阶,将退,上命迁坐敦于门内御榻之前,皆命就坐。王圭礼辞,不许,乃皆再拜而坐。左右皆避去,上曰:“朝廷每更一事,举朝士大夫讻々皆以为不可,又不能指名其不便者,果何事也?”圭对曰:“臣疏贱,在阙门之外,朝廷之事不能尽知,借使闻之道路,又不能知其虚实也。”上曰:“据所闻言之。”光曰:“朝廷散青苗钱,兹事非便。今闾里富民乘贫者乏无之际,出息钱以贷之,俟其收获,责以谷麦。贫者寒耕熟耘,仅得斗斛之收,未离场圃,已尽为富室夺去。彼皆编户齐民,非有上下之势、刑罚之威,徒以富有之故,尚能蚕食细民,使之困瘁,况县官督责之严乎?臣恐细民将不聊生矣。”吕惠卿曰:“司马光不知,此事彼富室为之,则害民;今县官为之,乃所以利民也。昨者,青苗钱令民愿取者则与之,不愿者不强也。”光曰:“愚民知取债之利,不知还债之害,非独县官不强,富民亦不强也。臣闻作法以贪,弊将若何?昔太宗平河东,立和籴法,时米斗十馀,草束八钱,民乐与官为市。其后物贵,而和籴不解,遂为河东世世患。臣恐异日之青苗,亦如河东之和籴也。”上曰:“陕西行之久矣,民不以为病也。”光曰:“臣陕西人也,见其病,不见其利。朝廷初不许也,而有司尚能以病民,况今立法许之乎?”上曰:“坐仓籴米,何如?”王圭等皆起对曰:“坐仓甚不便,朝廷近罢之,甚善。”上曰:“未尝罢也。”光曰:“今京师有七年之储,而钱常乏。若坐仓,钱益乏,米益陈,奈何?”惠卿曰:“坐仓得米百万石,则岁减东南百万之漕,以其钱供京师,何患无钱?”光曰:“东南钱荒而米狼戾,今不籴米而漕钱,弃其有馀,取其所无,农末皆病矣。”侍讲吴申起曰:“光言至论也。”光曰:“此皆细事,不足烦圣虑,陛下但当择人而任之,有功则赏,有罪则罚,此则陛下职也。”上曰:“然。‘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惟有司之牧夫’,正谓此也。”

    上复与众人讲论治道,至晡后,王圭等请起,上命赐汤,复谓光曰:“卿勿以向者吕惠卿之言,遂不慰意。”光对曰:“不敢。”遂退。

    七年十二月戊辰,端明殿学士司马光上《资治通鉴·五代纪》三十卷。《资治通鉴》自治平三年置局,每修一代史毕,上之。至是书成,总二百九十四卷,《目录》、《考异》各三十卷。上谕辅臣曰:“前代未尝有此书,过荀悦《汉纪》远矣。”辅臣请观之,遂命付三省,仍令速进入。以光为资政殿学士,降诏奖谕。

    旧制,文武群臣由一命而上,自外至京,必先诣正衙,见讫,乃得入见。辞谢,亦如之。太祖皇帝御极之初,亲总庶务,尝驿召一边臣入对,将授以方略,讶其到阙已数日而未见。左右或奏以未过正衙,太祖意不平之,乃令自今皆入见谢毕,乃得诣正衙,遂为定制。

    崔翰,京兆人,以镇安军节度使充高阳关都部署。召还,以疾留京师。疾间,请见上曰:“臣以身许国,不愿死于家。”太宗壮之,复令之任。翰骁勇,有方略,所至立功。

    赵延进屯定州,契丹入寇,与崔翰、李继隆将兵八万,太宗赐八阵图,使按图从事。归次蒲城,虏大至,翰等按图布阵,相去各百步,众惧,无斗志。延进曰:“不如合而击之,违令而获利,不犹愈于辱国乎?”遂改为二阵,三战,大破之,获人马、牛羊、铠甲数十万,迁右监门卫将军。

    王章惠公随知扬州,许元以举子上谒,自陈世家,乃唐许远之后。章惠率同僚上表,荐其忠烈之家,乞朝廷推恩,而通判已下,皆不从。章惠遂独状荐之,朝廷以为郊社斋郎。元有材谋,晓钱谷,为江淮制置发运判官,以至为使,凡十馀年,号为能臣,终天章阁待制。

    富公知青州,州岁穰,而河朔大饥,饥民东流。公以为从来拯饥,多聚之州县,人既猥多,仓廪不能供,散以粥饭,欺弊百端。由此人多饿死,死者气熏烝,疾役随起,居人亦致病毙。是时方春,野有春菜,公出榜要路,令饥民散入村落,使富民不得固陂泽之利,而等级出米以待之。民重公令,米谷大积,分遣寄居闲官往主其事,间有健吏,募流民中有曾为吏胥走隶者,皆倍给其食,令供簿书、给纳、守御之役,借民仓以贮,择地为场,堀沟为限,与流民约,三日一支,出纳之详,一如官府。公推其法于境内,吏之所在,手书酒炙之馈日至,人人忻戴,为之尽力。比麦熟,人给路粮遣归。饿死者无几,作丛冢葬之。其间强壮堪为禁卒者,募得数千人,面刺“指挥”二字,奏乞拨充诸军。时朝中有与公不相能者,持之不报,人为公忧之。公连上章恳请且待罪,乃得报。自是天下流民处,多以青州为法。

    二月戊辰朔,诏天下贡举人自今止令逐州解头入见。时举人群见,进止多不如义,而民有缑化隆、高惟志者,又辄阑入殿廷献封事也。

    梁适与任中师有姻,知其赂吕夷简事,明往视之,曰:“宜绳子舍。”未几,修注。

    初,洺州肥乡县田赋不平,久莫能治,转运使杨偕患之。大理寺丞郭咨曰:“是无难者,得一往,可立决也。”偕即以咨摄令,并遣秘书丞孙琳与共事。咨等用千步方田法四出量括,得其数,除无地之租者四百家,正无租之地者百家,收逋赋八十万,流民乃复。及王素为谏官,建议均天下田赋,欧阳修即言咨与琳方田法简而易行,愿召二人者。三司亦以为然,且请于亳、寿、汝、蔡四州择尤不均者均之。于是遣咨与琳先往蔡州,首括上蔡一县,得田二万六千九百三十馀顷,均其赋于民。既而咨言州县多逃田,未可尽括,朝廷亦重劳人,遂罢。琳,共城人也。

    己丑,诏古渭寨修城卒权给保捷请受,仍以蕃官左班殿直讷支蔺毡为本地分巡检,月俸钱五千,候一年能弹压蕃部,即与除顺州剌史。蔺毡世居古渭州,密迩夏境,夏人牧牛羊于境上,蔺毡掠取之。夏人怒,欲攻之。蔺毡惧力不敌,因献其地,冀得戍兵以敌夏人。范祥欲立奇功,亟往城之。蔺毡先世跨有九谷,后浸衰,仅保三谷,余悉为他族所据。青唐族最强,据其盐井,日获利可市马八匹。蔺毡白祥,此本我地,亦乞汉家取之。祥又多夺诸族地,以招弓箭手,故青唐及诸族皆怒,举兵叛。祥既坐责绌,张昪请弃古渭勿城。夏人复来言:“古渭州本我地,今朝廷罪州于彼,违誓诏。”遣傅求制置粮草,专度其利害。求言:“今弃弗城,夏人必据其地,更为秦州患,且已得而弃之,非所以强国威。按蔺毡父祖皆受汉官,其地非夏人所有明甚,但当更名古渭寨,不为州,以应誓诏尔。”即召青唐等族酋,谕以“朝廷今筑城,实为汝诸族守卫,而汝叛何也?”皆言:“官夺我盐井及地,我无以为生。”求曰:“今不取汝盐井及地,则如何?”众皆喜,听命,遂罢兵。求乃割其地四分之三以畀青唐等族,卒城古渭,始加蔺毡以爵秩。

    嘉祐四年秋七月丙申,太子中允王陶为监察御史里行。初,诏中丞韩绛举御史,而限以资任,屡举不应格。于是绛请举里行,以陶为之,诏可。陶辞不受,诏强之,乃就职。

    己酉,诏殿前马步军司皆置检法官一人。先是,有禁卒妻、男皆为人所杀,殿前副都指挥使许怀德以其夫为不能防闲,谪配下军。侍御史知杂事吴中复言:“三衙用刑多不中理,请置检法官。”既从之,寻有言其非便者,复罢之。

    自郭咨均税之法罢,论者谓朝廷徒血阝一时之劳,而失经远之虑。至皇祐中,天下恳田视景德增四十一万七千馀顷,而岁入九谷乃减七十一万八千馀石,盖赋不均,故其弊如此。其后田京知沧州,均无棣田,蔡挺知博州,均聊城、高唐田,岁增赋谷帛之类,无棣总千一百五十二,聊城、高唐总万四千八百四十七。既而或言沧州民不以为便,诏输如旧。是日,复遣职方员外郎孙琳、都官员外郎林之纯、屯田员外郎席汝言、虞部员外郎李凤、秘书丞高本分往诸路均田,从中书门下奏请也。本独以为田税之制,其废已久,不可复均。朝廷亦不遽止,后虽均数郡田,其于天下不能尽行。

    乙酉,罢诸路同提点刑狱使臣,置江南东西、荆湖南北、广南东西、福建、成都、梓、利、夔路转运判官。先是,同提点刑狱使臣或有窃公用银器及乐倡首饰者,议者因言使臣多不习法令、民事,不可为监司,故罢之。十一路旧止一转运使,至是各增置判官,以三年为一任。第二任知州人为判官,满一任与提点刑狱;初任知州若第二任通判为判官,满两任亦如之。

    甲戌,富弼起复礼部尚书、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弼辞不拜。故事,执政遇丧皆起复。弼谓金革变礼,不可用于平世。上五遣使起之,卒不从命。或言弼初与韩琦同在二府,左提右挈,图致太平,天下谓之“韩、富”。既又同为宰相,琦性果断,弼性审谨。琦质直,语或涉俗。俗谓语多者为“絮”。尝议政事,弼疑难者数四,琦意不快,曰:“又絮邪!”弼变色曰:“絮是何言与!”又尝言及宰相起复故事,琦曰:“此非朝廷盛典也。”于是弼力辞起复,且言:“臣在中书,盖尝与韩琦论此,今琦处嫌疑之地,必不肯为臣尽诚敷奏,愿陛下勿复询问,断自宸虑,许臣终丧。”琦见之不乐,自是二人稍有间云。

    庚子,工部尚书、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韩琦加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枢密使、礼部侍郎曾公亮为吏部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张昪为工部侍郎,加检校太傅,充枢密使。上既许富弼终丧,乃迁琦首相。或谓琦曰:“富公服除,当还旧物。公独不可辞昭文以待富公邪?”琦曰:“此位安可长保。比富公服除,琦在何所矣。若辞昭文以待富公,是琦欲长保此位也,使琦何辞以白上?”闻者亦是琦言。

    嘉祐初,琦与富弼同相,或中书有疑事,往往私与枢密院谋之。自弼使枢密,非得旨令两府合议者,琦未尝询于弼也,弼颇不怿。及太后还政,遽撤东殿帘帷,弼大惊,谓人曰:“弼备位辅佐,他事固不敢预闻,此事韩公独不能与弼共之邪?”或以咎琦,琦曰:“此事当时出太后意,安可显言于众?”弼自是怨琦益深。

    韩维说慈寿将归政,颍王谓维及孙思恭曰:“慈寿欲为曹佾求使相。”二人不应。王竟使王陶达意于政府,果得之。他日,二人独见,维以是戒王曰:“今陛下已亲政,内外上下事体已正,当专心孝道,均养三宫而已,他事勿预也。”

    工部郎中、秘阁校理、同修起居注、直舍人院钱藻罢直舍人院。御史中丞邓绾言:“冯京为性庸很,朋邪徇俗,疾害圣政。陛下宽仁不诛,守藩未几,复移边帅。而藻代陛下作训诰,乃称京‘执正不回,一节不挠”,又云‘大臣进退,系时安危’。京在政府,曾无补益,惟退有后言,何谓一节?且京罢政逾岁,岂尝有危?藻专事谄谀,乞加黜责。”上从之。绾知王安石恶京,又恐京复用,故为此以附岚彩翛病?

    凡朝士系狱者,蔡确令狱卒与之同室而处,同席而寝,饮食旋混,共在一室。置大盆于前,凡馈食者,羹饭饼饵,悉投其中,以杓匀搅分饲之,如犬豕。置不问。故系者幸得其问,无罪不承。

    韩魏公帅定武时,夜作书,令一侍兵执烛于旁。侍兵他顾,烛然公须,遽以袖麾之,而作书如故。少顷,回视,已易其人。公恐主吏鞭之,亟呼曰:“勿易之,渠方解持烛矣。”军中感服。

    太祖皇帝潜龙时,虽屡以善兵著奇功,而天性不好杀,故受命之后,其取江南也,戒曹秦王、潘郑王曰:“江南本无罪,但以朕欲大一统,容他不得,卿等至彼,慎勿杀人。”曹潘兵临城,久之不下,乃草奏曰:“兵久无功,不杀无以立威。”太祖览之,赫然批还其奏曰:“朕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也。”逮批诏到,而城已破。契勘城破,乃批奏状之日也。

    太祖皇帝即位后,车驾初出,过大溪桥,飞矢中黄伞,禁卫惊骇,帝披其胸,笑曰:“教射!教射!”既还内,左右启捕贼,帝不听,久之亦无事。

    建隆间,竹木务监官患所积财植长短不齐,乞剪截俾齐整。太祖批其状曰:“汝手足指宁无长短乎?胡不截之使齐?长者任其自长,短者任其自短。”《御批》宣和中予亲戚犹有见者。

    国初宰执大臣,有前朝与太祖俱北面事周,仍多在己上,一日即位,无所易置,左右驱使,皆萎靡听顺,无一人敢偃蹇者。始听政,有司承旧例,设宰相以下坐次,即叱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