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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𬞟洲,平湖名秀才也。岁科试辄居前茅,秋试屡不售。闱中文出,虽名下老宿,无不服膺。设绛帷于邑中,凡列门墙者,率成名而去。以此声望重一时。生一女,曰韵兰。少即授以书史,兼习帖括。及长,姿容秀逸,丰致娉婷,见者无不为之神移志夺,远近问名者踵至。女父以来求者率皆黉宫中贫士,不之允,因是低昂不就。无何,女父母相继逝。女孤无所适,乃依于姨氏。

  姨郑氏,字丽娟,亦世家女,少识字,工刺绣。无子,只生一女,小于女仅三岁,读书作画,聪颖异常,貌亦秀美。小字幼娟。姨爱女若掌珠,待同己女,并无异视。邻有陆生者,美丰姿。年十六入邑庠,工诗文,推为邑中高材生。已聘而夭,方将择偶,闻女名,遣媒妁往求焉。女姨雅知生才,且家道小康,尽可度日,竟不谋于女而许之。择吉成婚,礼仪优渥。既却扇,睹女貌者,无不啧啧称羡。女既风雅,生亦潇洒。每至良辰美景,风日暄和,春花开时,秋月朗夕,辄斗酒联诗,共相唱和,伉俪之欢,为世俗所未有,戚串间多艳慕之。孰知欢乐甫浓而祸事起矣。

  先是,生有密友孙月波者,登徒子也。生以通家之谊,令女出见。孙骤睹之,不觉神为之夺,目注魂摇,殆难自主。女觉其状,翩然却入。孙去,女戒生曰:“此非端人也,不可交。”劝生早与之绝。生弗能从。孙固在祁廉访幕中专司刑名,颇见信任。

  是日,自生舍回,思欲得女,辗转无计。秉烛治文书,忽遇盗劫巨绅一案,恍然曰:“计在此矣。玉人可得,不患姻缘簿不为我如意珠也。”因诘盗赃物所在,密授以意,谓:“临鞫时可诬攀陆生在内,则汝罪可轻,余当预为汝地。”及对案质讯,盗具如孙旨。立即饬差往拘,急于星火,莫知其由。继询知为臬署拘人,犹恃有孙在,谓必能为力。

  鞫时,盗坚供赃存生所,矢口不移。生仓卒无以自辨。于是情形益真,遂收囹圄。屡次搜缉生家,卒无所有。女以巨金贿上下,不至为狱吏所苦。然终不得大力者为之昭雪。孙阴遣媒媪说女曰:“郎君,怯弱书生耳;罹此重案,追比严酷,笞扑交加,久必毙于杖下。汝家中人之资,立见其倾也,后日将何以糊口?不如早自为计。”女咄之使去,细为缉听,始知陷生者孙也。时喧传朝廷已另简新臬使,不日莅临,旧官将升任他省。女闻之,营营如有所作,日夕弗遑。

  先数月,邑中来一名妓,曰瑞云。态殊妖冶,囊中略有所蓄,至是已厌倦风尘,意将择人而事。所居仅与女隔一巷,撤墙可通往来。女时以馈遗厚结之,而与之订为姊妹,劝其自拔于火坑中。瑞云凄然曰:“姊尚不知妹心中事也?迩来轻薄少年,翻覆无信,安能以身委之哉?妹窃欲得诚谨者而事之耳。”女因出生小像示之曰:“容貌如斯子,能当妹意否?”瑞云曰:“妹所言者在内而不在外也。若妹居妾媵之列,终日操作辛勤,苟有人稍加怜恤,则愿斯慰矣。”女抚其背曰:“妹诚有志者也。”

  一日,女延瑞云入,闺门遽阖,强捺瑞云坐,女长跪不起,但曰:“有一事求君;若肯应,当起相商。”瑞云曰:“请言之,妹无有不从者。”女曰:“郎君为仇家所中,久陷于狱。计能救我郎君脱于斯难者,非妹不可。”瑞云曰:“妹一女流耳,安能上达宪庭,施此拿云手段哉?”女附瑞云耳言:“必如此,事乃可成。”瑞云红晕于颊,久之不语。女曰:“妹如肯为,所谓生死人而肉白骨者也,再生之惠,曷敢有忘,当世世以瓣香奉祝。”瑞云曰:“姊我生平一知己也,拼再一失身;特事之济否,则未敢知也。”女喜,乃畀瑞云以三千金。笥中所有衣服,悉时装,华丽炫目;婢媪从行者,皆极修饰。乘以巨舟,夤夜而发。

  逾月,瑞云归,女有愉色。俄而,新臬使至,女拦舆呼冤。词入未数日,即提集案中人,细加谳问,伪状尽露。严械盗,盗悉吐实。乃释生而置孙于法,知其事者咸称快。禀词女自捉刀,辩论明畅,情词哀楚,见者无不动容,传诵一时,以是有女才子之称。生归,见瑞云,问:“何来此丽人?”女曰:“此君之恩人也。将思何以图报耶?”瑞云乃为生缅述颠末。

  先是,瑞云探知新臬使既至汉,改从水道,瑞舟缀之以行,或先之,或后之;时于船窗露半面,或现全身。臬使骤睹之,甚惊其艳,阴令仆从访之舟人,则曰:“金陵名妓瑞云。今已适人,不再抱琵琶弹别调矣。”臬使思以重金,谋一夕欢,深虑不得。当宵深漏永,瑞云悄然自至,灯下视之,愈形媚。臬使曰:“对此名花,不可无佳酒,惜日间未备,少此咄嗟筵何?”言未竟,瑞舟已送肴馔至,山珍海错,无不毕具;以玉壶注酒,香冽异常。瑞即捧觞上献曰:“聊尽寸心。”应对之间,妙解人意。臬使大悦,昵之殊甚。

  泊舟幽僻处,一住十日。瑞云于臬使左右,悉有赂遗。约以明日将别去,夜半,瑞云忽泣。臬使以为不忍舍己也,曲意慰藉之。瑞云曰:“妾固平湖陆秀才妾也。身有大冤未白,言之殊惨人怀。”语未毕,呜咽不成声,泪珠堕枕函。臬使询以何事,瑞云乃言孙诬陷始终。臬使闻之,勃然曰:“此事若确,孙尚得为人哉?真人头而畜鸣者矣,三尺法岂能为彼曲恕哉?俟余莅任日,但以一纸禀词来,当出汝夫于狴犴耳。剖冤雪枉,固余分内事也。惟汝归,勿再出。”乃解身畔所佩玉贻之,曰:“以此赠汝,并志我过。”生遂纳瑞云为室。

  逾半载,女患疾不起,绵缀时,嘱生扶瑞云为正室,言讫目瞑。期年,生将从女言,瑞云执不可,曰:“妾勾栏贱质,曲院微姿,断不可主𬞟蘩,承祭祀。姨妹幼娟,年已逾笄,德容并擅,书史俱娴,何不聘之为继室?”生不可,瑞云强为之委禽焉。幼娟既来归,与瑞云尤相爱悦,衣裈履舄,皆易著焉。生每思及女,拳拳不忘。领巷有吴媪者,常走阴司,每为人述阴中事及因果报应,时有验。生问以曾见女否,若能通九泉消息,当有重酬。媪许之。逾十馀日,生往问媪。媪曰:“以君夫人故,特为多留三日,卒不得音耗。闻已生天上,不在阴间。余有一姊,死三十年矣;生时得授太阴炼形之术,现服役于地仙府第。已托其访君夫人踪迹,当有以报命。”浃旬,生又往。媪曰:“得之矣。兹在芙蓉城中作司花尉,班居第七。初告以郎君名,若不省;继而述郎君思念綦苦,乃始忆及前事,泪荧然。特于裙带上解玉藕一片以贻君,且曰:‘因此凡念一动,又须下履尘世矣。相见之期,当不远也。’”媪出玉授生。生视之,乃昔日殉葬物也,因悲不自胜。

  后生年至七十馀,尚矍铄善饭。瑞云、幼娟,亦周花甲。降世重婚之说,竟不复验,以为媪之谰言。偶游沪上,宿于北关外,至小蓬莱箕坛。月明之夕,二三良友清兴忽发,相与扶箕以问休咎。箕忽不扶自动,书降坛一绝句云:

  儿家居近碧山西,懒把人间旧事题。

  下隔软红尘十丈,步虚声里过前溪。

  下书云:余李氏韵兰也,现为蕊珠宫校书仙子。向在人间为陆郎妻。今知陆郎在此,故来相会。陆郎无恙否?陆生见之,老泪淋浪,下沾襟袖。因问:“前许重降尘寰,今生再结姻缘。何以不践此约,岂邻媪故作此虚语乎?”箕即书曰:芙蓉城主已许余降生,特以余年二八,幼娟妹当赴夜台,然后余得缔此良姻,心所不忍也。适蕊珠仙子见余诗词,甚相契合,遂令余校理秘籍,于今四十六年矣。再临尘世,久不作此绮想。余告陆郎:世间一切皆幻,不独富贵功名,有如镜花水月,即夫妇儿女,亦同泡影露电,不久即灭。欲求长生不死者,只有修仙一著耳。以郎慧质,本自不凡,惜为欲累牵。今老矣,亦当澈悟。记取挹翠轩书箧中有锦函秘笈,俱讲养气炼形之法,学之可成地仙。郎其勿忘。余去矣。箕遂寂。生不久即逝世,不知能证正果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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