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一 淳化秘阁法帖考正 卷第十二
清 王澍 撰 寿孙氏小墨妙亭藏原刊本

淳化秘阁法帖考正卷第十二

       琅邪王 澍虚舟氏著

论书䞉语

 古人学书皆有师传宻相指授余学之五十

 年不过师心探索然古人之㫖可得而窥又

 年来纵意摸古心所通㑹往往条疏纸尾捡

 括合者并录成卷名曰论书䞉语附见卷末

 期以就正有道云尔

  执笔

执笔欲死运笔欲活指欲死腕欲活

五指相次如螺之旋𦂳捻宻持不通一缝则五

指死而臂斯活管欲碎而笔乃劲矣

作蝇头书须平悬肘髙提笔乃得寛展匠意字

 渐大则手须渐低若至擘窠大书则须是五

 指𦂳撮笔头手既低而臂乃髙然后腕力沉

 劲指挥如意执笔一髙则运笔无力作书不

 浮滑便拖沓

学欧须悬腕学褚须悬肘学颜须内钩学柳须

 外捩

  运笔

世人多以捻笔端正为中锋此柳诚悬所谓笔

 正非中锋也所谓中锋者谓运锋在笔画之

 中平侧偃仰惟意所使及其既定也端若引

 绳如此则笔锋不倚上下不偏左右乃能八

 面出锋笔至八面出锋斯往无不当矣至以

 秃颖为中锋只好隔壁听

又世人多目秃颖为藏锋非也历观唐宋碑刻

 无不芒铩铦利未有以秃颖为工者所谓藏

 锋即是中锋正谓锋藏画中耳徐常侍作书

 对日照之中有黒线此可悟藏锋之妙

如锥画沙如印印泥世以此语举似沉着非也

 此正中锋之谓解者以此悟中锋思过半矣

笔折乃圎圎乃劲

劲如铁软如绵须知不是两语圎中规方中矩

 须知不是两笔

使尽气力至于沉劲入骨笔乃能和和则不刚

 不柔变化斯出故知和者沉劲之至非软缓

 之谓变者和适之至非纵逸之谓

结体欲𦂳用笔欲寛一顿一挫能取能舍有何

 不到古人处

解得顿挫斯能跌荡指如悬槌笔如死蚓岂有

 是处

古钗脚不如屋漏㾗屋漏㾗不如百岁古藤以

 其渐近自然

颜鲁公古钗脚屋漏㾗只是自然董文敏谓是

 藏锋门外汉语

钗脚漏㾗从生入从熟出

束腾天潜渊之势于豪忽之间乃能纵横潇洒

 不主故常自成变化然正须笔笔从规矩中

 出深谨之至奇荡自生故知奇正两端寔惟

 一局

以正为奇故无奇不法以收为纵故无纵不擒

 以虚为实故断处皆连以背为向故连处皆

 断学至解得连处皆断正正奇奇无妙不臻

 矣

以抜山举鼎之力为舞女挿花乃道得个和字

 杜元凯言优而柔之使自求之厌而饫之使

 自趍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

 然理顺到此乃是和处

能用拙乃得巧能用柔乃得刚

用笔沉劲姿态乃出

须是字外有笔大力回旋空际盘绕如游丝如

 飞龙突然一落去来无迹斯能于字外出力

 而向背往来不可端倪矣

隔笔取势空际用笔此不传之妙

南唐后主拨镫法解者殊鲜所谓拨镫者逆笔

 也笔尖向里则全势皆逆无浮滑之病矣学

 者试拨镫火可悟其法

须有不使尽笔力处

工妙之至至于如不能工方入神解此元常之

 所以胜右军魏晋之所以胜唐宋也

欧多折颜多转折须提转须撚

  结字

结字须令整齐中有叅差方免字如算子之病

 逐字排比千体一同便不成书

作字不须豫立间架长短大小字各有体因其

 体势之自然与为消息所以能尽百物之情

 状而与天地之化相肖有意整齐与有意变

 化皆是一方死法

纯肉无骨女子之书能者矫之而过至于枯朽

 骨立所谓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者也古人

 之书鲜有不具姿态者虽峭劲如率更遒古

 如鲁公要其风度正自和明悦畅一渉枯朽

 即筋骨具而精神亡矣作字如人然筋骨血

 肉精神气脉八者备而后可为人阙其一行

 尸耳不欲为行尸惟学乃免

有意求变即不能变魏晋名家无不各有法外

 巧妙惟其无心于变也唐人各自立家皆欲

 打破右军铁围然规格方整转不能变此有

 心无心之别也然欲自然先须有意始于方

 整终于变化积习乆之自有㑹通处故求魏

 晋之变化正须从唐始

  用墨

东坡用墨如糊云须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佳古

 人作书未有不浓用墨者晨起即磨墨汁升

 许供一日之用及其用也则但取墨华而弃

 其渣滓所以精彩焕然经数百年而墨光如

 漆馀香不散也至董文敏始以画法用墨初

 觉气韵鲜妍乆便黯黮无色然其着意书究

 未有不浓用墨者观者未之察耳

墨须浓笔须健以健笔用浓墨斯作字有力而

 气韵浮动

  临古

自运在服古临古须有我两者合之则双美离

 之则两伤

临古须是无我一有我只是已意必不能与古

 人相消息

习古人书必先专精一家至于信手触笔无所

 不似然后可兼收并蓄淹贯众有然非淹贯

 众有亦决不能自成一家若专此一家到得

 似来只为此家所盖枉费一生气力

穷其源流究其变化然后作字有本不理其本

 但取半路挦扯不济事

临古须透一歩翻一局乃适得其正古人言智

 过其师方名得髓此冣解人语

摄天地和明之气入指腕间方能与造化相通

 而尽万物之变态然非穷极古今一歩歩脚

 踏实地积习乆之至于纵横变化无适不当

 必不能地负海涵独扛百斛故知千里者跬

 歩之积万仭者尺寸之移

孙䖍礼云学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凡临古人

 始必求其似乆乆剥换遗貌取神则相契在

 牝牡骊黄之外斯为神似宋人谓颜书学褚

 颜之与褚绝不相似此可悟临古之妙也

正书乐毅为主黄庭内景洛神佐之行书兰亭

 为主圣教争坐佐之草书十七帖为主书谱

 绝交佐之

人必各自立家乃能与古人相抗魏晋迄今无

 有一家同者匪独风㑹迁流亦縁规模自树

 仆尝说使右军在今日亦学不得正恐为古

 人盖也

作一字须笔笔有原本乃佳一笔杜撰便不成

 字

作书不可不通篆隶今人作书别字满纸只縁

 未理其本随俗乱写耳通篆法则字体无差

 通隶法则用笔有则此入门第一正歩

凡临古人始在能取继在能舍能取易能舍难

 然不能力取无由得舍

善学柳下惠莫如鲁男子于此可悟舍法非拆

 骨还父拆肉还母何从现得清净法身来

  篆书

篆须圎中规方中矩直中绳

篆书用笔须如绵里铁行笔须如蚕吐丝

篆书有三要一曰圎二曰瘦三曰叅差圎乃劲

 瘦乃腴叅差乃整齐三者失其一奴书耳

阳冰篆法直接斯喜以其圎且劲也笔不折不

 圎神不清不劲能圎能劲而出之虚和不使

 脉兴血作然后能离方遁圎各尽变化一用

 智巧以我意消息之即安排有迹而字如算

 子矣有名一代解此语者绝少所以篆法无

 一可观

  隶书

汉唐隶法体貌不同要皆以沉劲为本唯沉劲

 斯健古为不失汉人遗意结体弗论也不能

 沉劲无论为汉为唐都是外道

吾衍三十五举云隶书须是方劲古拙斩钉截

 铁挑㧞平硬如折刀头方是汉隶今作者不

 得古人之意但以弱豪描取旧碑断阙形状

 便交相惊诧以为伯喈复生岂不可笑

隶出于篆然汉人隶法变化不同有合篆者有

 离篆者有増篆者有减篆者为体各殊讹舛

 错出须要合篆乃为正则林罕言非究于篆

 无由得隶此不刋之论也

  楷书

晋唐小楷经宋元来千临百模不唯妙处全无

 并其形状亦失惟唐人碑刻虽经剥食而其

 存者去真迹仅隔一纸犹可见古人妙处从

 此学之上可追踪魏晋下亦不失宋元

楷书不当布置平穏然须从平稳入

黄山谷言大字欲结宻无闲小字欲寛绰有馀

 作蝇头细书须令笔势纡馀跌宕有寻丈之

 势乃佳观褚公阴符经颜公麻姑记有一字

 局促否

  行书

以楷法作行则太拘以草法作行则太纵不拘

 不纵潇洒纵横浓纎得中髙下合度兰亭圣

 教郁焉何逺

不徐不疾官止神行胸有成书笔无滞体行书

 之妙尽矣

悬针欲徐徐则意足而态有馀妍垂露欲疾疾

 则力劲而笔能覆逆米老言无垂不缩无往

 不收此两语宣泄殆尽

  草书

右军以后无草书虽大令亲灸趋庭之训亦已

 非复乃翁门仭颠素已降则奔逸大过所谓

 惊蛇走虺势入户骤雨旋风声满堂不免永

 堕异趣矣孙䖍礼谓子敬以下莫不鼓努为

 力标置成体内不足者必外张非直世降风

 移之故也余论草书须心气和平敛入规矩

 使一波一磔无不坚正乃为不失右军尺度

 稍一纵逸即偭规改错恶道坌出米老讥颠

 素谓但可悬之酒肆非过论也

姜白石论草书须有起有应各尽义理愚以为

 此只死法耳欲断还连似奇反正不立一法

 不舍一法乃能尽妙夫惟右军必也圣乎

草书如何守正圎中规方中矩如何尽变无圎

 而不矩无方而不规如何用力从规矩入从

 规矩出如何究竟一歩不离歩歩纵舍至于

 能纵舍斯谓从心不逾右军化不可为其底

 蕴不过些子颠素只此些子差所以永堕异

 趣

  榜书

榜书须我之气足盖此书虽字大寻丈只如小

 楷乃可指挥匠意有意展拓即气为字所夺

 便书不成

榜书每一字中必有一两笔不用力处须是安

 顿使简澹令全字之势寛然有馀乃能跌荡

 尽意此正善用力处

凡作榜书不须豫结构长短阔狭随其字体为

 之则叅差错落通体自成结构一排比令整

 齐便是俗格

凡榜书三字须中一字略小四字须中二字略

 小若齐一则髙悬起便中间字突出矣

榜书结体宜稍长髙悬则方若结体方则髙悬

 起便匾阔而势散矣

  论古

锺太傅书以唐摹贺捷表为第一幽深古雅一

 正一偏具有法外之妙力命表模拓失真了

 乏胜概季直乃是伪迹了乏贺捷胜概不足

 观也

右军临锺墓田为胜然比于贺捷十得二三耳

 宣示非不古雅然锋颓颖秃未届神妙当由

 模拓失真故

右军楷书以新安呉氏所藏乐毅论为冣似柔

 而刚似近而逺神清韵和使人有天际真人

 想髙绅学士家不全本虽名流传有绪亦已

 不届精华矣

世俗所传晋唐小楷质木无润如出一手虽越

 州石氏刻烜赫殆数百年究亦精华销乏无

 古人撤手悬厓妙处

余得古拓洛神赋全本篆隶楷行草皆备真是

 有妙毕见无美不臻次惟毗陵唐氏所藏十

 三行骀宕腴润犹有游行自在之趣贾秋壑

 玉板本则神明涣散不足取则而世皆宝之

 贵耳贱目吾所未喻

右军十七帖为草书之宗唐模墨迹万历间藏

 邢子愿家刻石来禽馆为有明十七帖之冠

 子敬则已纵至于颠素则奔逸太过去右军

 风流益以逺矣

魏晋人书一正一偏纵横变化了乏蹊径唐人

 敛入规矩始有门法可寻魏晋风流一变尽

 矣然学魏晋正须从唐入乃有门户

有唐名家各欲打破右军铁围自立门户所谓

 皆有圣人之一体然各能以其一体精诣其

 极不似后人意满手滑竭尽气力无有至处

古人言虞书内含刚柔欧书外露筋骨君子藏

 器以虞为优然学虞不成不免精散肉缓不

 可收拾不如学欧有墙壁可寻

虞得右军之圎欧得右军之卓褚得右军之超

 颜得右军之劲柳得右军之坚正如孔门四

 科不必兼擅而各诣所长皆是尼山血嗣

学禇须知其沉劲学欧须知其跌荡学颜须知

 其变化学柳须知其娬媚

古人藁书冣佳以其意不在书天机自动往往

 多入神解如右军兰亭鲁公三藁天真烂然

 莫可名貌有意为之多不能至正如李将军

 射石没羽次日试之便不能及此有天然未

 可以智力取已

虞褚离纸一寸颜柳直透纸背惟右军恰好到

 纸然必力透纸背方能离纸一寸故知虞褚

 颜柳不是两家书至笔力恰好到纸则须是

 天工至人巧错天地和明之气𬘡缊㑹萃于

 指腕之间乃能得之有数存焉已

右军平生神妙一卷兰亭宣泄殆尽圣教有兰

 亭之变化无其専谨有兰亭之朗彻无其遒

 厚无美不臻莫可端倪其惟稧帖乎具体而

 微厥惟圣教从圣教学兰亭乃有入处

欧褚自隶来颜柳从篆来

褚公书人以为微至吾以为沉雄非洗刷到骨

 尽去渣滓那得届此清虚境界宋人以为颜

 岀自褚此理可悟

褚河南书陶铸有唐一代稍崄劲则为薛曜稍

 痛快则为颜真卿稍坚卓则为柳公权稍纎

 𡡾则为锺绍京稍腴润则为吕向稍纵逸则

 为魏栖梧歩趋不失尺寸则为薛稷

柳诚悬临兰亭无复一㸃右军法此所谓善学

 柳下惠者也至其自书兰亭诗则风韵滞俗

 不堪向迩矣山谷言子弟可百不能惟俗不

 可医当为深戒

钗脚漏㾗之妙魏晋以来名能书者人人有之

 至颜鲁公始为宣泄耳匪直魏晋自秦汉来

 篆隶诸书未有不具此妙者学者不解此法

 便不成书

文至昌黎诗至子美书至鲁公皆独擅一朝之

 胜正以妙能变化耳世人但以沉古目之门

 外汉语

李北海张司直苏武功皆原本子敬然吾谓司

 直胜北海以其风神澹逺为不失山阴规格

 也北海惟岳𪋤寺碑渊浑有风骨云麾碑则

 鼓努惊奔气质太重学之不已便入俗格至

 苏武功体肥质浊又在北海下矣

学颜公书不难于整齐难于骀宕不难于沉劲

 难于自然以自然骀宕求颜书即可得其门

 而入矣

争坐一藁便可陶铸苏米四家及陶铸成而四

 家各具一体貌了不相袭正惟其不相袭所

 以为善学颜书者也若千手一同只得古人

 岂复有我

临淳熙续帖鲁公送刘太冲叙书后云世称颜

 书者多以雄劲题目不知其变化乃尔人不

 自立家不能与古人惟肖颜公能打破右军

 铁围所以能为右军血嗣有志临池者不可

 不知此语

颜公书绝变化然比于右军犹觉有意然不始

 于有意安能至于无迹乃知龙跳虎卧正是

 规矩之至

颠素二家世称草圣然素师清古于颠为优颠

 虽纵逸太甚然楷法精劲则过素师三舍矣

 人不精楷法如何妄意作草

唐以前书风骨内敛宋以后书精神外拓岂惟

 书法淳漓不同亦世运升降之所由分也惟

 蔡忠惠公敛才于法犹不失先民矩ခ下此

 诸公各带习气去晋唐风格日以逺矣

米老天才横轶东坡称其超妙入神虽气质太

 重不免子路初见孔子气象然出入晋唐脱

 去滓秽而自成一家涪翁东坡故当俛出其

 下

山谷老人书多战掣笔亦甚有习气然超超元

 著比于东坡则格律清迥矣故当在东坡上

宋四家书皆出鲁公而东坡得之为甚姿态艳

 溢得鲁公之腴然喜用偃笔无古人清迥抜

 俗之趣在宋四家中故当小劣耳

有唐一代书格律森严多患方整至宋四家各

 以其超逸之姿破除成法盖拓向外来而晋

 唐谨严肃括之意亡矣至赵子昻始専主二

 王而于子敬得之尤切阁帖第九卷字字皆

 子昻祖本也比于宋四家故当后来居上

子昻天材超逸不及宋四家而工夫为胜晚岁

 成名后困于简对不免浮滑甚有习气元时

 一代书家皆宗仰之虽鲜于困学诸公犹为

 所盖其他更不足论有明前半未改其辙文

 徴仲使尽平生气力究竟为所笼罩至董思

 白始抉破之然自思白以至于今又成一种

 董家恶习矣一巨子出千临百模遂成宿习

 惟豪杰之士乃能脱尽耳

工夫粹宻子昻为优天才超妙思白为胜思白

 虽姿态横生然究其风力寔沉劲入骨学者

 不求其骨格所在但袭其形貌所以愈秀愈

 俗

自朴而华由厚而薄世运迁流不得不然盖至

 思白兴而风㑹之下于斯已极末学之士㡬

 于无所复之矣穷必思反所贵志古之士能

 复其本也




淳化秘阁法帖考正卷第十二附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