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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保事类记

  胜保,字克斋,满州镶蓝旗人,以乙榜任国子监助教,转翰林,开坊洊至侍郎,尚书衔太子少保而终。其居官事迹,载在国史,不必记。记其由皖豫入陕琐事,皆闻之先君子者。先君子以咸丰十一年冬入胜保颍州戎幕,相从至河南至陕西,至同治二年春逮问而止。前后十六月中,所见甚夥,颇足记也。

  豫有邢家寨者,附捻逆者也。寨主邢万钧,曾掳胜保弟恩保而污辱之。至是恩保为翼长,颍州围解,乘胜攻克邢家寨,捕邢万钧并捕其妻妾子女,恩保令兵士于白昼污而斩之。又制一刀,铭曰“斩邢万钧之刀”,用以磔之而泄忿焉。及胜获罪,恩亦遣戍黑龙江,久之无以为生,遂入马贼党,为将军铭安捕斩之。

  有张龙者,宿州人,亦捻首也。其妻曰刘三姑娘,美而勇,尝披红锦袍,插双雉尾,乘骏马舞双刀,人莫敢敌。张龙有外宠,刘衔之次骨。胜知之,使人诱刘以为义女,刘感胜,遂刺杀龙以众降。胜又虑人之多言也,以刘配部将某。胜败,刘复暗结苗沛霖图举事,为蒙城知县尹春霖所杀,并其夫斩之。

  苗沛霖者,凤阳诸生,性阴鸷慓悍,有兵略。以团练保卫功,洊至布政使衔四川川北道巴图鲁,又暗通粤寇洪秀全,封为秦王。夜郎自大,目无馀子,独服膺胜保,执弟子礼甚恭。

  伪英王陈玉成自安庆为曾忠襄所败,全军皆没,穷无所归,走凤阳投苗。苗匿而不见,使其侄天庆缚献于胜。时胜驻军于河陕之交,得陈大喜,克日亲讯,盛设军卫。陈立而不跪,大笑曰:“尔乃我手中败将,尚腼然高坐以讯我乎!”因历举与胜交绥事。胜大惭,命囚之,铺张入奏,冀行献俘大典以矜其功。批答反斥其妄,并命就地正法。大失所望,遂切齿于曾氏矣。

  陈之囚也,有精舍三椽,陈设皆备,环以木栅,兵守之。先君子与冯鲁川、裕朗西皆往见。貌极秀美,长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点,此“四眼狗”之称所由来也。吐属极风雅,熟读历代兵史,侃侃而谈,旁若无人。裕举贼中悍将以绳之,则曰:“皆非将才,惟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我死,我朝不振矣。”无一语及私。迨伏诛,所上供词皆裕手笔,非真也。陈妻绝美,胜纳之,宠专房,随军次焉。

  胜性豪侈,声色狗马皆酷嗜。生平慕年羹尧之为人,故收局亦如之。

  胜每食必方丈,每肴必二器,食之甘,则曰以此赐文案某,盖仿上方赐食之体也。然惟文案得与,他不得焉。一日者,先君子报谒某于他所,忽奉胜召,遂亟归。胜曰:“大帅之文案,犹皇上之军机,至尊贵至机密,不得与他员相往来者,尔何报谒之有?”

  胜豪于饮,每食必传文案一人侍宴。初,先君子与冯、裕皆常侍宴者,继以先君子不能饮,遂命冯、裕以为常。一日,军次同州境,忽谓文案诸员曰:“今午食韭黄甚佳,晚飧时与诸君共尝之。”及就坐,询韭黄,则弃其馀于临潼矣。大怒,立斩庖人于席前,期明早必得。诸庖人大骇,飞马往回二百馀里,取以进,其泰侈如此。

  冯鲁川,山西进士,由刑部郎简放庐州知府,出京赴任,道由河南,胜奏留军中司章奏。冯,端人也,高尚澹泊,不趋时习。一日,与胜言论不翕,决然舍去,恐面辞不得,留书别之。胜阅书大惊,亟命材官赍狐裘一袭、白金二百,飞骑追冯还,戒之曰:“如冯不归,杀尔无赦。”并手书致冯,略曰:“计此书达左右时,公度韩侯岭矣,此即‘雪拥蓝关马不前’,昔退之咨嗟太息之地也。公于军事虽非所长,然品望学问当代所重,所以拳拳于公者,以公之品学足以表率群伦也。”云云。冯得书即返,胜大慰。先君子私询于冯曰:“公何以去而复返?”冯曰:“胜虽跋扈恣睢,然能重斯文,言亦出于至诚,可感也。”

  胜之章奏往往自属草,动辄曰“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成赤心报国”,盖指咸丰间与英人战八里桥事也;又曰“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又曰“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此三语时时用之。意以为太后妇人,同治幼稚,恐其牵掣耳。而不知致死之由,即伏于此矣。

  至西安日,入行台,甫下舆,而冠上珊瑚珠忽不见,遍觅不得,识者已知为不祥矣。及事败年馀,有人于地肆上以钱四百购得之,可诧也。

  入陕后,各省督抚交章劾胜,有劾其贪财好色者,有劾其按兵不动者,有劾其军中降众杂出、漫无纪律者,惟河南巡抚严树森一疏最刻毒,略曰:“回捻癣疥之患,粤寇亦不过肢体之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至其冒功侵饷、渔色害民,犹其馀事。”云云。相传为桐城方宗诚手笔。是以慈禧震怒,立下逮问之旨,而狱成矣。

  初,胜之至陕也,军机处有密书至,属其日内切勿上言触怒,因廷议将以陕抚、甘督二者择一简任,俾专力于西北军事。胜得书示文案诸员曰:“姑妄听之。”逾数日无耗,又曰:“是或有变,不得不上言利害以要之。”众劝稍缓不听,乃自属稿,略曰:“凡治军非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即如官文、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皆以本省大吏治本省兵事,故事半而功倍。臣以客官办西北军务,协饷仰给于各省,又不能按数以济,兵力不敷,又无从召募,以致事事竭蹷,难奏厥功。若欲使臣专顾西北,则非得一实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上,大受申饬,至谓该大臣跋扈情形,已可概见,不匝月而逮问矣。

  胜之为钦差大臣也,与河、陕两省巡抚皆朱笔札文,文案诸员尝谏之,胜曰:“尔辈何知,钦差大臣者即昔之大将军也。大将军与督抚例用札,不以品级论也。”

  在陕日,有驻防副都统高福者,出言顶撞,胜大怒呼杖,高福曰:“等二品耳,何得杖我?”胜曰:“我钦差大臣也,以军法且可斩,何止杖!”立命杖二百逐之出。后之劾疏,高福亦其一也。又有德楞额者,初帮办陕西军务,亦副都统也。胜至劾去,降参领,俾统一军壁黄河岸,德亦衔之。

  逮问之旨密交多隆阿自赍,即代胜为钦差大臣者。至之日,胜方置酒高会,宾客满座。有谍者报曰:“灞桥南忽增营垒三十馀座,不知谁何。”盖桥之北为回逆所据也。须臾又报曰:“来者闻为将军多隆阿也。”胜绰髯沉吟曰:“岂朝廷命多来受节制乎?若然,则不待营垒成即当入城进谒矣。姑饮酒,且听之。”有登城见望者,而连营十馀里,刁斗森严,灯火相属,寂无人声。归而相谓曰:“事不妙矣。”有潜行整装待发者。

  甫黎明,忽报多将军至。将军下马,昂然入中门,手举黄封,高呼曰:“胜保接旨。”胜失色,即设香案跪听宣读。读毕,并问曰:“胜保遵旨否?”胜对曰:“遵旨。”多即命取关防至,验毕,交一弁捧之。谓从官曰:“奉旨查抄,除文武僚属外,皆发封记簿。”胜再三恳,多曰:“与尔八驼行李,其馀皆簿录之。”当即摘去珊瑚顶孔雀翎,易素服待罪,遣兵百人守之。凡文武员弁兵卒役夫,皆遵旨投多军矣。所不去者,幕中四人耳,一先君子,一冯鲁川,一裕朗西,一丁友笙也。鲁川尚作谐语曰:“诸君不观降者乎?明日皆将傲我矣。”

  胜于此骄容尽敛,凄然无色。平日庖人四十八人,仅存其二。红旗小队二百,并旗械皆不见,材官之便捷者皆亡去,所存者老仆三人,圉人二,皆胜官翰林时旧役也。是晚,即闻炮声隆隆,彻夜不息。

  次日黎明,人报灞桥克复,回垒皆扫平矣。即胜四十馀日所不能攻克者也。逾数日,文案旧员杨某,头衔一新,欣欣然谓先君子曰:“克复灞桥保案,已得知府衔直隶州矣。公等不入多军,真愚也。”一笑置之。

  不数日,胜就道,例以铁索缠舆杠,示锁拿意。甫至河,德楞额截其辎重侍妾而去,胜诉于多,始返其辎重,而留其侍妾,谓人曰:“此陈玉成贼妇也,不得随行。”胜亦无如何。

  四人者,送至山西蒲州府,洒泪而别,胜犹人赠百金为舟车资也。于是四人遂分道矣,冯鲁川往安徽赴任,裕朗西往江北宝应省亲,丁友笙往河南,先君子由清江至泰州,携予返上海。鲁川,名志沂,山西代州人。朗西,名庚,汉军正白旗人,原姓徐,父联翰庭,曾为江苏县令。友笙,名宪铮,怀宁人,后不知所终。

  胜至京,系刑部狱,奉旨严讯,犹桀骜不驯,讯其河南奸淫案,答曰:“有之。河内李棠阶、商城周祖培两家妇人无老幼皆淫之。”周大怒,其后赐帛之命,皆周成之也。

  是时周值枢府,李掌刑部,死之日,周监刑。胜曰:“胜保临刑呼冤,乞代奏。”周曰:“圣意难回。”遂死之。胜有印章二,一曰“我战则克”,一曰“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皆生平得意事也。

  当庚申年,文宗北狩,洋兵入京,和议成,议建总理衙门以治外交事。大宴各国洋使于礼部堂上,英使巴夏理首座。酒酣,胜笑谓巴曰:“今日和议已成,誓约已定,然两军究未分胜负也。今将与君会猎于郊外,胜负无与国事,第请与君之士戏耳,可乎?”巴大恐,乞恭亲王和解之。胜大笑曰:“彼惧我矣。”盖是时胜奉命总统各省援兵,位诸将帅上,当时援师至者十三万,故巴恐也。

  八里桥之战,胜一生最得意事也。洋兵麇集,僧忠亲王战不利,大沽失守,近逼北塘。八里桥者,距北通州八里。洋兵欺我无人,长驱而入,至桥,胜扼之,炮弹破马腹,颔受微伤,易马与战,卒败洋兵。厥后和议易成,未受大累,未始非胜一战之力也。当时胜裹创入见,故文宗奖之曰:“忠勇性成,赤心报国。”岂知此二语即长其傲,速其死哉。

  当洋兵之焚圆明园也,珠玉珍宝皆掠去,独书画古玩弃而不顾。有土寇二百馀,掠所馀而遁。至中途,遇胜,聚而歼旃,尽得其所有。

  簿录京宅时,并其第皆赐兆公焉。兆公者,慈禧姊子,于穆宗为中表行也。同治季年,兆公之母死,居丧不哀,慈禧大怒,命尽室所有为皇老老焚之。皇老老者,即其姊之俗称也,焚三日夜始竟。焚之时,命护军统领率千人监视之,于是胜所得与历年御赐物皆荡然矣。闻胜所得者,有项墨林进呈之物数百种,他称是亦书画之浩劫哉。此事炳半聋见之,为予言。

  胜一子海某为蓝翎侍卫,以事遭斥,同治壬、癸间,飘泊至皖,英果敏怜之,为集资纳同知,分安徽。英去,亦不知所终。

  予随侍先君子在皖南时,有扬州人冯继昌者,曾在胜军为文案小吏,后为皖北牧令,谓:“一日奉使至宿州,见旅舍有执泛扫役者,貌酷类胜,面亦半青色,密访之,知其母少时曾一度侍胜寝。”盖过境时,地方官所进之土妓也,而贵种沦为下贱矣。

  故世之疵胜者,皆谓胜有应得之罪。惟曾文正有言:“胜克斋有克复保卫之功,无失地丧师之过,虽有私罪而无死罪。”人皆服其公允云。

  考胜所部惟雷正绾一军二千人为官兵,其馀则苗沛霖万人,宋景诗八百人,长枪会也,又山东大刀会千人,合之不满五万千人。苗军之饿,沛霖自称报效者;雷军则就饷于陕者;其馀则或有或无,不能按时按数也。即如先君子在戎幕时,文牍所载皆号称月二百金,实则月仅得六七千金耳。盖各路协饷皆积欠,间有来者,必先尽胜挥霍,挥霍所馀,乃归军用耳。

  一日者,方至同州,雷军后至,猝遇贼伏,未及备,遂大败,死伤枕藉。雷正绾痛哭入,求发恤赏,胜无以应。须臾负伤者累累舁至辕门下,彻夜呻吟,无过而问者。先君子谓人曰:“实令人惨不忍睹也。”

  呜呼!胜治军如此,自奉又如此,焉得不败?

  就逮之次日,苗沛霖率所部返皖北而叛。宋景诗骤马挺枪而来,哭拜于胜前曰:“沐恩不能终事公矣,世事尚有公道哉!”掷冠带于阶下,率八百人呼啸而去,一渡河即大掠,后为宋庆所灭。大刀会亦返山东作乱。故曾国荃劾胜疏云:“胜保军营,降众杂出。”诚哉是言,未之诬也。

  予尝论胜之为人,瑕瑜互见,然瑕多而瑜少,是殆不学无术之故哉!然固一世之雄也。

冤鬼索命

  苗沛霖之叛归皖北也,皖豫之交响应者,大小一千六百馀寨,其中胜兵者不下四十万人。有劝苗勾结张宗儒、任柱等大股捻逆直扑京津者,而苗逆必欲得蒙城为根据地,围攻月馀不下,盖县令尹某深得民心,竭力守御也。会僧忠亲王援师至,内外夹击,苗大败溃。沛霖乘肩舆夜遁,有步卒二尾之旷野,杀苗割其首,将以献王。

  至中途,遇王万青率兵巡缉至,验其首信,遂受其降,匿二卒于营,至夜杀之,而以苗首级赴王师报功。王大喜,立赏万金,翌日即专折奏保提督黄马褂、轻车都尉世职。

  万青家清淮,既思富且贵矣,不可不夸耀乡里,遂乞假,以巨舟载金而归。

  将至家,忽瞪目变色,趋至鹢首,若与人撑拒状,大呼曰:“莫捉!莫捉!我即去即去。我不合杀尔冒尔功,我知罪矣。”言毕喷血而死。其从者知其事,言于人,谓实二卒索命也。

  异哉!岂中国真有鬼神哉?岂鬼真能为厉哉?西医曰:“肝经热血妄行,则生平恶迹皆现象。”是说也,然乎?否乎?然予必主为厉之说,可以警世人之为恶者。

裕庚出身始末

  裕庚,字朗西,本姓徐,为汉军正白旗人。父联某,字翰庭,道、咸间任江苏县令,君子人也。庚貌岐嶷,幼而聪颖,读书十行并下,过目成诵。有誉庚于其父者,联曰:“是儿聪颖自恃,不受范围,愈贵显愈不能保令名,吾料其必堕家声,非福也。”太息而罢。

  庚年十二即入国子监肄业。时胜保为满助教,亟爱之,遂由官学生入泮。十四食饩,十六选优贡。累应乡举不第,遂就职州同,从胜保军,甫逾弱冠耳。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纵横跌宕有奇气。凡奏报军事,极铺张扬厉之致,令阅者动目,故所至倒屣。

  胜败后,裕回江北省亲,旋丁父艰。会冯鲁川已由庐州知府权卢凤道,随巡抚乔勤恪驻寿州。冯与乔同年同乡,又京师旧好,言听计从。裕得冯汲引,入乔戎幕,司章奏,乔甚倚重之。

  同治五年,乔调抚陕西,裕亦相从,已洊升知府矣。乔乞休,英果敏抚皖,又入英幕,而权势愈盛。

  甲戌岁杪,果敏擢广督,裕以道员留广东,事无大小,一决于裕,英惟画诺而已。粤有二督之称,其信任如此。

  闱姓捐事起,英入奏,谓岁可益百万,不待命下,即布告举行。巡抚张兆栋、将军长善、都统果勒敏交章劾之,英、裕皆革职,未半年也。

  英举家返京,裕亦随之。光绪三年,起英为乌鲁木齐都统,期年卒于任。裕侘傺无聊。有言于李文忠者,谓裕才可用,遂至津,文忠众人遇之。适刘铭传授台湾巡抚,延裕往,得开复知府,发湖北。时鄂督为张文襄,一见惊为奇才,历畀沙市、汉口釐税事,皆鄂省美任也。

  复得道员,以明保送部,转内阁侍读学士。奉使法国,六年归,升三品卿,而双目瞽矣,以至于死。

  裕妻前死,遗一子曰奎龄。妻婢凤儿者,赤脚婢也,裕悦之,宠专房。继又纳京师妓,不容于凤儿,服毒死。及罢官入都,邂逅一洋妓,实洋父华母所生也。

  洋妓者,家上海,有所欢入京,追踪觅之不得,乃遇裕,纳之。凤儿不忿,而洋妓阴狠,能以术使裕绝凤儿且凌虐之。凤儿不堪其虐,亦自经。于是洋妓以为莫予毒也已,与裕约,不得再纳妾,不得再有外遇,气日张,权日重,玩裕于股掌之上,而服从终身焉。

  久之立为继室,逼奎龄夫妇母之。奎龄不从,逃之芜湖,匿县令邹隽之署中。隽之即清末外务部尚书邹嘉来之父也。无何病死,邹为之殓。

  奎龄妻为觉罗续庆女,缔姻时,续方为颍州守。续无子,仅一女,甚钟爱,嫁后,续夫妇相继亡。及奎龄逃,洋妓遂褫其妇之衣饰,斥为爨婢,妇不从,鞭之。裕偶缓颊,则诬以新台之耻。久之,裕亦与之俱化,而朝夕鞭挞矣。裕之邻为英教士居,常闻呼号之惨,得其情,甚怒,将与理论经,始稍稍敛其锋,然续女亦伤重死矣。

  当洋妓之奔裕也,携一子,小字羊哥,即上海所欢之种也。继又为裕生一子二女,裕更视为天上人矣。洋妓固有才,凡英、法语言文字及外国音乐技艺皆能之。

  二女既长,亦工语言文字之学,尝夤缘入宫为通译,西国命妇之觐慈禧者,皆二女为传言,以故势倾中外。会有外国女画师者,慈禧命其绘油像甚肖,将酬以资。画师以其为太后也,不索值。而二女竟中饱八万金。未几为慈禧所闻,逐之出宫,乃之津之沪,广交游,开跳舞会,泰西之巨商皆与往来。

  二子名勋龄、馨龄,皆入资为道员,馨分湖北,勋分江南,皆为端忠敏所摈,不知所往。及裕庚死,洋妓率其二女流寓上海有年,今不知所终,或曰随洋人至欧洲矣。

  语云:“知子莫若父。”观裕庚之结局,而联翰庭之言验矣。

刘传桢出身始末

  皖抚乔勤恪公驻军寿州时,上元宗湘文太守源瀚荐一人来,曰刘传桢。宗之未仕浙也,曾从事江北粮台,勤恪时为两淮运使,管粮台事,驻泰州,倚宗为左右手。刘之来即委内署文案,刘不能文,不称职,以宗荐故耳。

  刘时年二十馀,美丰仪,衣幍蕴藉,风流自赏。冯鲁川嘲之云“顾影翩翩刘太守”,即指传桢也。刘虽年少,已知府用直隶州矣。既入幕,见裕庚为乔所重,深相结纳,师事之,率妻子与裕同居,裕亦不吝教诲,年馀,居然能为公牍文字,即书法亦酷似,其小有才如此。继知先君子与冯鲁川皆裕旧侣,亦过从甚密,厚貌深情,人皆不以为忤。

  考其官之由来,则得之豫胜营。豫胜营者,李世忠归诚后所统之军,皆降众也。刘入营后不一年,由白丁而至四品官孔雀翎。或曰李艳其貌,将以官为饵而龙阳之。刘微窥其意不善,遂托故而逃,投勤恪也。

  迨勤恪入陕,继之者为英果敏,刘大见信用,管捐输釐金诸要职,亦三品衔记名道矣。

  同治庚、辛间,扬州捐输分局亦刘所辖也,故时来扬,藉稽核公事为名为治游计。一日者遇李世忠于青楼,刘庄客对之,李笑曰:“尔勿作态,尔忘在营时为我提虎子邪?”刘大恨次骨,从此不敢与李相见。

  在扬州以八百金购一小家女,年华碧玉,楚楚动人。畏人多言,不敢以捐局为金屋,携至炮艇中设阳台焉。于是鬓影衣香掩映于长枪大戟间矣。

  刘时驻芜湖管皖南釐政,岁必数游扬州以为常。无何,英果敏丁外艰。满大员例持服百日即视事,惟果敏父没于京,须奔丧回旗守制,遂陈请半岁假。当是时,议所以护抚印者。故事,惟布政合格。时布政为张兆栋,按察为裕禄,兆栋孤介不与诸人洽,而裕禄则与刘传桢、裕庚皆结为兄弟,情好甚密,刘乃与裕庚谋,怂恿果敏奏请裕禄护抚印。既舍布政而取按察,则疏中于张不能无微词,兆栋深衔之,粤东恶感,盖根于此矣。假满,英回皖,张亦擢广抚去,裕禄则坐升布政。

  同治甲戌冬,果敏擢粤督,裕禄又坐升皖抚。传桢、裕庚皆为果敏所奏调。裕庚随果敏先行,传桢有未了事,约后期。不意次年五月,因擅开闱姓捐,英、裕皆劾革矣。于是传桢仍留皖,信用如故。继而权安庐凤颍等道,骎骎乎将膺简命而大用焉。

  数年,裕禄擢鄂督,传桢自以为皖中老吏,新抚必倚重,忽为御史所纠,奉旨命江督查办。勘云:“刘传桢有奔走肆应之才,无监守临民之器。”降通判,赋闲年馀,夤缘李文忠,得管淮军支应,驻金陵,于是旧院笙歌,秦淮风月,朝朝暮暮,老死于是间焉。

  李世忠之罢官闲居也,以演剧博簺为乐,蓄优伶数十人,往来于长江商埠博缠头资。又于安庆居宅设博局为囊家,赌甚豪,胜负常巨万,贵游子弟趋之若鹜。有吴通判弟某者,与博徒龃龉,为众殴辱,伤其臂,数日死,吴固不敢与李敌,又不甘隐忍,姑控于巡抚取进止。

  裕禄受其词,意不决。传桢进曰:“李世忠怙恶不悛,屡奉亚惩之旨,犹不知敛迹,今又以赌博酿人命,当据实上陈,勿回护。”裕即命传桢属草。奏上,奉旨就地正法,以除后患,遂斩世忠于中军参将署前。刘之疏稿盖引用曾文正受降时语,有云:“该逆虽已投城,其心叵测。嗣后各督抚当随时察看,如果有不安分之处,一面奏闻,一面即行正法。”李之死,即死此数语也。不然,以优柔无识之裕禄,安敢死李世忠哉!非刘之衔恨,又谁忆二十年前之曾疏而引之哉!谓李之死,死于刘也可,死于文正也亦可。李世忠初名兆寿,亦贼中伪王也。投诚后改今名。

  刘传桢,字文楠,江南上元人,家世微贱,至传桢始以斜封贵。子二,长名家怡,捐纳湖北知州,为瑞澂劾罢。次某,夤缘入泮,发放时,以衣冠不整为学使者戒饬。传桢死,家居苏州,今式微矣。

  二十年优孟衣冠,居然富贵,槐柯一梦,不堪回首当年。吾犹为传桢幸也。

  传桢有母弟曰传林,幼失教,长傲饰非,好昵群小,伪为神经病,以抵触正人。传桢有客曰姚伯平者,桐城惜抱翁后也,好作谐语。传林妻丑,见妇人有微姿者辄羡之,于是修容饰貌,冀有所媚。伯平戏谓曰:“尔欲为红楼之宝玉乎?”传林闻,初亦不觉,继忽怒曰:“宝玉曾盗王熙凤,岂隐刺我盗嫂耶!吾必扑杀此獠。”纷呶竟日,阖局如沸,终使伯平谢过而后已。此在芜湖事也。

  传桢自以得官不正,必欲传林博一第以光门闾,然传林亦小有才,诗词骈体皆可观,独八股不能就范。忽于光绪己卯捷南榜,人皆异之。后以通判官广东,遇麻疯女,几死。补广州通判,通省第一缺也。补十年始得莅任,一年即被劾归,然宦囊累巨万矣。后不知所终。

雁门冯先生纪略

  冯志沂,字述仲,亦字鲁川,山西代州人。中道光乙未举人,丙申进士,分邢曹。笃行好学,手不释卷,于刑律尤有心得。主秋审十馀年,以京察一等授安徽庐州知府。生平于财帛不苟取,声色无所好。古文私淑惜抱,以上元梅伯言为师,以仁和邵位西、洪洞董研樵、平定张石洲、满州庆伯苍为友,皆当时攻经学、肆力于诗古文词者。

  及出都,为胜保奏留军中司奏牍。胜之治军也,所至无壁矣,兵士皆散处民间,从官皆购良马留不虞,盖贼踪飙忽无定,一闻警,则骑而驰耳。公独无马,一帷车,老骡驾之;一牛车,载行李书笥而已。尝谓人曰:“吾不善骑,设有警,堕马而死,不如死贼之为愈也。”

  与人交,无城府,性情相契,则肝胆共之。豪于饮,善诙谐。备兵庐凤时,随巡抚驻寿州,署中不携眷属,惟以座客常满樽酒不空为乐。乔勤恪重其资望,凡捐输营务报销皆命公总之,此在他人岁入且巨万,公但稽核公事而已,羡馀皆涓滴归库。人曰:“公则清矣,其于后任何?”公曰:“吾不能预为后任作马牛也。”

  同治乙丑夏,雉河告警,捻逆已渡涡,将逼寿州,大军戒严,勤恪督师移驻南关外。剌史施照,良吏也,有应变才,檄乡兵运粮入城,为守御计,诣公请登陴听号令,公曰:“吾于军事未尝学问,姑从君往,远眺八公山色可也。一切布置君主之,勿以我为上官而奉命也。”

  于是,携良酝一巨瓮,墨汁一盂,纸笔称是,书若干卷。人曰:“登城守御武事耳,焉用是为?”公曰:“我不娴军旅事,终日据城楼何所事,不如仍以读书作字消遣也。”人曰:“贼至奈何?”公曰:“贼果至即不饮酒、不读书、不作字,又奈何!既为守土官,城亡与亡耳,我决不学晏端书守扬州,矢遁也。”言罢大笑。

  既而大雨数昼夜,城不没者三,渡舟抵雉堞上下。贼无舟不得至,又不能持久,遂退。公曰:“此所谓一水贤于十万师也。”

  有盐城人孙某者,以乡团功得县丞,发安徽,挟吴清惠书投勤恪,留之军中供奔走。孙自谓工诗,闻公有文名,挟一卷就正。予时居公署,受业于公。是日,见公面客,捧一巨册,作惊骇状,大异之。客去,公手一册至曰:“诸公盍观奇文乎?”及揭视,皆轰堂,公亦忍俊不禁。盖其诗有“札饬军功加六品,借印申详记宿州”等句,如此甚夥。公曰:“彼欲我题,何以落笔?”既而曰:“有之矣。”遂书曰:“读大著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反复吟诵,不觉毛骨之中,悚出一然。”众又大笑。其风趣如此。

  一日,会食时,有劝之迎夫人者,公曰:“内子来,诸公皆将走避矣。”众问故,公曰:“内子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拳如巨钵,赤发黑面,声若驴鸣,那得不怕?”众大笑。盖公娶郝氏,同里武世家也,父武进士,兄武状元,夫人亦有赳赳之风。公通籍后,独居京师,无姬侍,与夫人不相闻问者三十年矣。闻之公老仆云,盖奇悍也。

  公事上接下,无谄无骄,人皆乐与相近,僚属进见无拘束。遇文士则尤加礼。合肥徐毅甫、王谦斋皆博雅士也,二人至,必设酒食,酒酣,必争论不休。一日者,谦斋误引《西洲曲》“单衫杏子红”为“黄”,又引上句为“海水摇空碧”,公大笑曰:“此二句不连属,‘红’不应作‘黄’,罚无算爵。”勤恪尝羡曰:“公斋中乃常有文酒之宴,我则军书旁午,俗不可耐矣。”

  项城袁文诚过临淮,遣人以卷子索勤恪题咏,乃明季李湘君桃花扇真迹也。扇作聚头式,但馀枝梗而已,血点桃花,久已澌灭,仅馀钩廊。后幅长二丈馀,历顺治至同治八朝名人题咏迨遍。勤恪命公咏之,公曰:“言为前人所尽。”但署观款以归之。予时年尚幼,宝物在前不知玩览,可惜也。侯与袁世为婚姻,故此卷藏袁氏,今不知存否?

  公有客陈少塘者,故人杨见山所荐,斗筲也,能以小忠小信动人。公委司度支,大肆侵蚀,公知之。或劝公逐陈,公曰:“见山端人,且不得意,吾不忍拂见山耳,且吾酒皆陈所掌,但能不窃吾酒足矣,财何足论?”公尝曰:“吾生平无他长,惟司文柄掌刑条或称职,乃终身不得衡文,诚恨恨。”又权皖臬,平反冤狱无数,有颂其积阴功者,公笑曰:“吾无子,留阴功与谁?或天不靳吾年,俾吾多饮可耳。”

  同治丙寅,授皖南道。丁卯四月,以酒病卒,年五十七。身后惟馀俸钱数百金,藏书数十笥而已。曾文正为之理其丧焉。后之为皖南道者,无不满载而归也。

  公清廉出天性,非矫饰者比,尤恨锱铢必较之辈,以为精刻非国家之福。诚哉名言!

  公官京曹时,颇嗜碑版书画,及分巡庐凤,则绝口不谈。一日,有属吏以宋拓某碑献者,匣以文梓,裹以古锦,公亟命还之。先君子曰:“何不一启视?”公曰:“一见则不能还矣。此著名之物,不启视,尚可以赝本自解,若果真而精者,我又安忍不受乎?受则为彼用矣。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故不如不见为妙。”卒不受。

  公衣履朴质,除古书佳帖外,无值钱物。予时初学书,公顾而善之,教以用笔与临摹之法,谓他日必成名家。迄今将五十年,言犹在耳,惜公不得见矣。公手书黄庭小楷一册赠予,甚精妙,予居公署二年,得公书最多也。

  公虽膺甲榜官司道,而用非所学,常郁郁不得志,读其诗,可知其大概矣。

  公貌清冷,长不满五尺,口能容拳,酒酣辄引以为笑。每饭必饮,每饮必健谈。公尝曰:“吾幼失怙恃,不逮事亲,君门万里,不敢仰望,终鲜兄弟,夫妇失欢。平生所乐,惟友朋之聚耳。”有问公何以无子者,公曰:“吾十七岁时,坐书斋手淫,适一猫骤扑吾肩,一惊而缩,终身不愈。此不孝之罪,百身莫赎也。”

  公著有《微尚斋诗》五卷,文一卷,皆已梓行,公牍若干卷未刻。身后书籍字画衣物,皆为其族子冯焯号笠尉者将去。

  予自有知识以来,所见文人学士达官贵人商贾负版之徒,其中才能杰出,性情伉爽者,颇不乏人,而挥金如土、不屑较锱铢者亦有之,惟口不言钱,不义不取,出纳不吝,五十年来仅见公一人而已。岂不难哉!

  同治间,有与公同姓名者,由大挑补安徽天长知县。学使景其浚以供张不丰,𬺈龁之。冯以地瘠民贫对。景大怒。景门生路玉阶,河南人,安徽已革知县也,与冯故有隙,又从而媒孽之。冯已受债累,又不堪其辱,投淮河死。有三言绝命诗云:“吾遭毁,惊吓死。路玉阶,伤天理。七尺躯,亡淮水。”事后英果敏为景极力弥缝,冯冤终不得白。

  公言晏端书矢遁事,乃晏为团练大臣时,守扬州,贼氛已逼,晏在城上思遁,忽曰:“吾内逼须如厕。”众曰:“城隅即可。”晏曰:“吾非所习用者不适意。”匆匆下城出门去,不知所往。至今传为笑谈。

道学贪诈

  曾文正之东征也,以大学士两江总督治军于安庆,开幕府揽人才,封疆将帅出其门者甚夥,一时称盛。有所谓“三圣七贤”者,则皆口孔孟、貌程朱,隐然以道学自命者。

  池州进士杨长年者,亦道学派也,著《不动心说》上文正,文正阅竟,置幕府案头。时中江李鸿裔亦在幕中,李为文正门人。杨说有“置之二八佳人之侧,鸿炉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动”云,盖有矜其诣力也。李阅竟大笑,即援笔批曰:“二八佳人侧,鸿炉大鼎旁。此心皆不动,只要见中堂。”

  至夜分,文正忽忆杨说,将裁答,命取至,阅李批,即问李曰:“尔知所谓名教乎?”李大惧,不敢答,惶恐见于面。文正曰:“尔毋然。尔须知我所谓名教者,彼以此为名,我即以此为教,奚抉其隐也。”人始知文正以道学箝若辈耳,非不知假道学者。

  于是有桐城方某者,亦俨然附庸于曾门圣贤中矣。方某闻为植之先生东树之族弟。先生得古文真传,品亦高洁,与城中桂林望非一族。方某窃先生未刻之稿,游扬于公卿间,坐是享大名。初客吴竹如方伯所,有逾墙窥室女事。方伯善遣之,不暴其罪也。嗣是橐笔为诸侯客者十馀年。相传客豫抚时,严树森劾胜保一疏即出其手。及文正至皖,为所赏,延之幕府,执弟子礼焉,故与李文忠称同门也。及文忠督畿辅,方某以知县分直隶,补冀州属之枣强知县。

  予累年奔走京师,与海王村书贾习。书贾多冀州人,能道方某德政甚详晰。

  有富室某获贼送方某,乞严惩,方某曰:“尔失物乎?”曰:“幸未失,甫闻穴壁声即擒之矣。”方某曰:“彼亦人子也,迫饥寒,始为此。本县不德,不能以教化感吾民,吾甚惭。人非木石,未有不能感化者。尔姑将此人去,善待之,晓以大义,养其廉耻,饮食之,教诲之,为本县代劳也可,慎毋以为贼也苛虐之。本县将五日或十日一验其感格否。”富室不得已,将贼去。贼闻方某语,至富室家,顿以宾客自居,稍不称意,即曰:“官命尔何敢违?”富室无如何,又不敢纵之去,惧其验也,乃辗转贿以重金,始不问。从此无敢以窃物告者。

  邑有少孀,无子女,有遗产千金,叔觊觎之,逼其嫁,不从,乃讼其不贞。方某逮孀至,谓之曰:“吾观尔非不贞者,尔叔诚荒谬。然吾为尔计,日与恶叔居,亦防不胜防,设生他变,将奈何?”妇叩头求保护。方某曰:“尔年少又无子女,按律应再醮。”妇曰:“醮则产为叔有矣。”方曰:“不然,产为尔所应有,叔不得夺也。”妇叩头谢曰:“感公晓谕,愿醮矣。”方称善者再,回顾曰:“命缝工来。”指妇谓曰:“以此妇为尔妻,如何?”缝工睨妇微有姿,妇视缝工年相等,皆首肯。方曰:“佳哉!本县为尔作冰上人。”即令当堂成礼,携妇去。命隶卒至妇家,尽取所有至署中。明日缝工叩头谢,并言及妇产,方曰:“尔得人矣,犹冀得财耶?何不知足乃尔。此金应入公家矣。”斥之退。缝工不敢言,妇亦懊丧而已。

  一日,有省员至,方宴之,命行沽,乃薄劣无酒气。方曰:“是沽者盗饮益以水耳。”沽者曰:“此间酒无不益以水者,非关盗饮也。”立签提酒家来,责之曰:“凡人行事当以诚,诚即不欺之谓。尔以水为酒,欺人甚矣,且以冷水饮人岂不病?是乃以诈取财也,律宜重惩。”命将所蓄酒尽入官。酒家叩头无算,愿受罚。方曰:“罚尔若干为书院膏火,免尔罪。”乃已。

  县月有集,来者麇聚。方于是日以少许酒食款乡之耆老于堂上,毕,出所著语录若干册遍给之,且曰:“此本县心得之学,足裨教化,所值无多,尔曹可将去。按都图散之,大有益于人心风俗也。”耆老以为赠也,称谢而去。翌日檄诸里长等按户收刊资,每册若干,又获金无算。

  族弟雅南自故乡来省兄,意有所白而未言。方一见,作大喜状曰:“弟来甚善,我薄俸所得惟书数十笥耳,将赍归以遗子孙,无可托者,弟来甚善,其为我护此以归可乎?”

  越日,集空箧数十于堂上,命仆隶具索绹以待。方躬自内室取书出,皆函以木,或以布,往来蹀躞数十百次。堂上下侍者皆见之,有怜其劳欲代之者,方呵之曰:“止。昔陶侃朝暮运百甓以习劳也,我书视甓轻矣,亦借此习劳耳,何用尔为?”装既竟,乃以绳严束之,即置之廓庑间,非特仆隶等不知中之所藏,即其弟亦茫然也。

  至夜分,方妻密语雅南曰:“尔途中须加意,是中有白金万也。”雅南大诧曰:“吾所见书耳,非金也。”妻曰:“不然,金即入书中,函穴书入二大锭百两也。”雅南大骇,恐途中有变,不欲行。妻曰:“尔仍伪不知可也,苟有失,罪不在尔。我之所以诏尔者,俾途中少加意耳。”事乃泄。

  故事,帝谒陵,直隶总督治驰道成,须亲验。是日,百官皆鹄立道旁,候文忠至。方亦列班中。文忠一见即握手道故,同步驰道上。文忠好诙谐,忽谓方曰:“尔官枣强有年矣,攫得金钱几何?”方肃然对曰:“不敢欺,节衣缩食,已积俸金千,将寄归,尚未有托也。”文忠曰:“可将来,我为尔赍去,我日有急足往来乡里也。”方称谢,即摸索靴中,以银券进。文忠曰:“尔勿以赝鼎欺我,致我累也。”言罢大笑。道旁观者数万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铜者,方大令也。”皆啧啧惊为异焉。

  久之,以循良第一荐,例须入觐。去官之日,乡民数万聚城下,具粪秽以待,将辱之,为新令吴传绂所闻,急以敝舆舁方由他道遁,始免。方惧入都为言官持其短长,乞病归。置良田数百顷,起第宅于安庆城中,又设巨肆于通衢以权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变而为富豪矣。迨方死,子孙犹坐享至今日也。

  予既闻书贾语,询之曰:“何邑人甘受其虐,竟无上诉者?”贾曰:“彼与中堂有旧,讼亦不得直,且无巨室与朝贵通,何敢也?”相与太息而罢。

  枣强者,直隶第一美任也,有“银南宫、金枣强”之谣。他人令此,岁可馀四万金。方与文忠昵,既无馈遗之繁,又善掊克之术,更以道学蒙其面,所入当倍之,莅枣五年,不下四十万金矣。

  方仍布衣蔬食敝车羸马以为常。军兴以来,县令皆有升阶或四品或五品,无以素金为冠顶者。方则始终七品服也。

  昔文正幕府人才辈出,军旅吏治外,别为二派,一名士派,如独山莫友芝郘亭、武昌张裕钊廉卿、中江李鸿裔梅生辈,皆风流儒雅以诗文名者;一道学派,如徽州何慎修子永、程鸿诰伯旉,六安涂宗瀛朗轩,望江倪文蔚豹岑,桐城甘绍盘愚亭及方某辈。然何管苏州釐政三十年,弊绝风清,死无馀财,鸿诰以校官终,不求仕进,皆卓卓可风者。

  若涂者以大挑知县受文正知,奏简江宁知府,不数年而苏松道,而江藩,而豫抚,而鄂督,解组归田,百万之富矣。又为子纳道员,分江苏。宣统改元,以侍妾盗其黄金忿而归。倪以编修授荆州守,荆故鄂之美任,亦洊至豫抚,兼河督,富亦百万,有巨宅在江宁城中,亦为子纳道员,分江苏。子不才,受鸦片毒,不能事上,上官亦以其富家子置之。有黄金置箧中,子常枕之,不知中有金也。一日者为仆挟之去,不知所往,觅枕不得,始悟中有金焉。涂、倪之相类,选物者有意揶揄之者。甘令江苏,累权繁剧,沽名之事亦为之,后以推诿命案为沈文肃劾免。一孙病不能为人,竟绝嗣。

  京师谚云:“黄金无假,道学无真。”此之谓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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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