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堤孩/第七章 涡堤孩 Undine
第八章 结婚次日
穆特·福开(Friedrich de la Motte Fouqué)
译者:徐志摩
涡堤孩/第九章

    清晨的光亮将小夫妻惊醒。涡堤孩羞答答将被蒙住了头,黑尔勃郎倚在床上睁着眼思索。他夜间一睡熟就做稀奇可怕的梦,梦见鬼怪变成美妇人来迷他,一会儿她们的脸子全变做龙的面具。他吓醒了,开眼只见一窗流水似的月光。他就很恐慌的望涡堤孩一看,(他伏在她胸口睡)只见她沉沉眠熟异样风流。他于是向她玫瑰似唇上印了一吻,重新落唿,但是不一会又被怕梦惊觉。现在天也亮了,他完全醒了,神仙似新娘依旧无恙,在他旁边卧著,他将过去的经验重头想了一遍,他对于涡堤孩的疑心也彻底解散。他老老实实求她饶恕,她伸出一只玉臂给他,叹了一口长气,默然不答。但是她妙眼里荡漾著万缕深情潸然欲涕,黑尔勃郎如今是死心塌地的相信她的心是完全属他再也没有疑问。

    他高高兴兴起来,穿好衣服,走入客堂。他们三个人早已围炉坐着,大家满脸心事谁也不敢发表意见。牧师似乎在那里祷告祈免一切灾难。等到他们一见新郎满面欢容出来,他们方才放心。渔人也就提起兴子和骑士开玩笑,连老太太都将笑起来。涡堤孩也预备好了,出房来站在门口大家都想贺喜她,但是大家都注意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奇特又是熟悉的表情。牧师第一个很仁慈的欢迎她,他举手替她祝福,她震震的跪在他面前。她卑声下气请他饶恕昨晚种种的放肆,并且求他祝福她灵魂的健康。然后她起来,与她养父母接吻,谢他们一切恩德——

    “我在心的心里感觉你们待我的慈爱,我不知怎样感激才好,你们真可亲爱的人呀!”

    她将他们紧紧抱住,但是她一觉察老太太想起了早饭,她立刻跑到灶前去料理端整,只让最轻简的事给她娘做。

    她一整天都是如此——安静,和善,留心,居然一位小主妇,同时又是娇羞不胜的新娘。

    知道她老脾气的三人,刻刻提防她献狐狸尾巴,归到本来面目。但是他们的打算全错。涡堤孩始终温柔恬静,同安琪儿一样。牧师的眼再也离不了她,他再三对新郎说,“先生,上天恩惠,经我鄙陋的媒介,给了你一座无尽的宝藏!你应加意看管,你一辈子已经享用不尽了。”

    到了黄昏,涡堤孩温温的将手挽住她丈夫,引他到门口,那时西沉的太阳照着潮润的草和树上的枝叶。这少妇眼里望出来,似乎在那里闪著爱和愁的一簇鲜露,她樱唇上似乎挂著一温柔忧愁的秘密——这秘密的变形能听得见的只有几声叹息。她领着他愈走愈远,他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向他痴望,脉脉不语,这里面的讯息,是一个纯粹爱情的天堂,世上不知能有多少人领略。他们走到了涨水的涧边,但是这水已经退下,前几日那样汹涌咆哮,如今又回复了平流清浅,他们看了很为惊讶。

    “明天,”涡堤孩含着一包眼泪说道,“明天这水可以全退,那时你就可以骑马而去,任你何往,谁也不能阻你。”

    骑士哈哈一笑说道:“除非和你一起,我的爱妻呀!就是我想弃你逃走,教堂和国家,牧师和皇帝,也会联合起来,替你将逃犯捉回来的。”

    “那是全靠你,那是全靠你,”涡堤孩说著,半泣半笑。“但是我想你一定要我,因为我这样爱你。现在你抱我到对面那小岛上去。我们到那边去定夺。我自己也会渡过去,不过哪里有你抱我在手里有趣,就是你要抛弃我,也让我最后在你怀中甜甜的安歇一次。

    黑尔勃郎被她说得难过,不知道怎样回答好。他抱了她过去到那岛上,他方才认明这小岛就是发水那夜,他寻到涡堤孩后来抱她渡水的老地方。他将她一副可爱的负担——放在软草上,自己也预备贴紧她坐下去。但是她说,“不是这里,那边,坐在我对面,在你开口之前我先要观察你一双眼。我有话告诉你,留心听着。”于是她开讲——

    “我的亲爱的甜心,你一定知道,在四行里面都有一种生灵,他们外面的形状和人一样。只是不很让你们注目他们,在火焰里有那骇异的火灵,土里有细毒的地灵居住,在树林中有树灵,他们的家在空中,在湖海溪涧里有水族的全族来往。他们的住所在水晶宫里,高大的珊瑚树结满青翠鲜的果子,在他们园里生长,他们的地上铺满纯洁的海砂和美丽异样的贝壳。古代所有的异宝,和今世不配享受的奇货,都排列在浅蓝波纹的底里,丛芦苔花的中间,和舐爱的涓滴结天长地久的姻缘。水灵在此中居住,形象瑰美,大多比人类远胜。渔人打鱼的时候,往往遇见绝美的水姑,出没烟波深处,唱着人间难得的歌儿。他就告诉他同伴说她们长得多美,后来就叫她们涡堤孩。你此刻,对面坐的你眼里见的就是一个涡堤孩。

    骑士只以为他的娇妻子在那里顽皮,造了一大堆话,来和他闹玩笑。但是他虽然这么想,他同时也觉得有些蹊跷。一阵寒噤从他脊骨里布遍全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一直对她望着。但是她凄然摇摇头,叹了一声长气,接续又讲——

    我们原来比你们人强得多——然因我们长得和人一式,我们也自以为人——但是有一个大缺点。我们和其馀原行里的精灵,我们一旦隐散,就完结,一丝痕迹也不留下,所以你们身后也许醒转来得到更纯粹的生命,我们只不过是泥砂烟云,风浪而已。因为魂灵我们没有:我们所以能行者无非是原行的力,我们生存的辰光,也可以自己做主,但是等到一死,原行又将我们化为尘土。我们无愁无虑,欣然来往,好比黄莺金鱼和一切自然美丽的产儿。但是所有生物都想上达。所以我的父亲,他是地中海里一个有势力的亲王,愿意他的女孩能够得到一个魂灵,去和人类共享艰难愁苦。不过要得魂灵除非能与人发生爱情结为夫妇。现在我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是你给我的,我最最亲爱的人呀!只要你不使我受苦,我这一辈子和身后的幸福都算了是你的恩典。假使你离弃了我,你想我如何了得?但是我不能勉强你。所以你若然不要我,立刻说出来,你独自走回对岸去就完了。我就往瀑布里一钻,那是我父亲的兄弟,他在这树林过隐士的生活,不很与他族人来往。但是他很有力,比许多大河都强,更尊重些。我到渔人家就是他带来的,那时的我一个美丽快乐的小孩,他将要仍旧带我回父母去——我,有了灵魂,一个恋爱受苦的妇人。

    她本来还要说下来,但是黑尔勃郎一把搂住了她,充满了热情恋爱,将她抱过岸去。然后他热泪情吻,发誓决不捐弃他的爱妻,并且自以为比希腊故事里的匹马利昂(Pygmalion)更有幸福。(1)涡堤孩自然心满意足,二人并肩交臂慢慢走回家来,如今她领会了人间美满的恋爱生活,再也不想的水晶宫和她显焕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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