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潇碧堂集
卷十七
卷十八 

    卷十七·杂录

    万历二十九年辛丑~三十二年甲辰。34~37岁)

    ○题出世大孝册

    阳明先生少时,遇一僧枯坐,先生诃之,僧惊起,与语移时,僧大快,恨闻之晚。先生诘曰:“有父母否?”曰:“有。”因导以不可解之情,僧泣而谢,复巾冠如初。天如禅师尝有书寄其弟,劝其父母持佛名字,书词甚苦。噫,此出家儿事父母之恒式也。使阳明所遇僧知此义,当不胜彼冠巾邪?夫世间冠巾多矣,岂必皆曾参哉?今之议僧者,不过曰南参北询,使其父母不得朝夕而已。夫孔子儒宗也,日与其徒侣朝齐暮卫,至不得暖席,则于人间问省扫哭之仪,亦疏阔矣。彼三千七十人者,岂其皆无父母眷属者邪?使今之世有一夫子者出,儒者必讥之曰:“此辈不耕不宦,牵引数百千游谈不根之民,内忘其父母,而外务为轻逸,此不孝之尤者也。”

    噫,道之亡也久矣,道亡而人伦随之矣。儒者曰:“圣人,人伦之至也。”朝供而夕养,非至也,唯道则至之。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夫唯人子得其可以死之道,以告其父母,使其父母皆有一夕之乐,而无百年之忧,乃为至孝。儒者之中,若何求兄弟,若阮孝绪,皆至老不娶,而以孝闻于世,其道得也。某禅人母年九十二矣,四十而持节,五十而断肉,持珠念佛,以安养为期,岂非得其可以死之道,以告若母者邪?此即天如之轨则,释氏所谓人伦之至者也。若夫阳明大儒之言,固儒家之绳尺也,师既已圆顶而方袍矣,又安所用之?

    ○题澄公册

    澄公,参禅上流也。潜夫比之空谷足音,良然。今之高僧,以止念为究竟者多矣。提话头,则云此塞识情法也;念佛,则曰此摄念法也。此与无想外道何异?夫念,无时而不动也,虽昏沉冥默亦动也;念,无时而不静也,虽朋从尔思亦静也。求月于影,则月随风;觅影于月,则影未始不寂也。昔有牧儿过溪上,见水中金,没而求之,无有也,起而俟之,金见。凡十没而求,至昏不得。牧之父过而诘之,牧曰:“水有金,目得之而手不可探也。儿困焉,不能释也。”其父窥而笑曰:“是影也,而金在树,甚也儿之稚也!”跃而上,遂得金。澄公既已知影之非,是能于动静之外观月者也,月其有不得哉?

    ○识雪照澄卷末

    (卷中小修有梦中遇老僧,谓馀为坡公后身,故末段云云。)

    东坡,戒公后身也。戒倚柱谭笑而化,当时以为异。而其得法上首某者,初时以戒行藏落人疑似,遂不复执弟子礼,是其人岂知戒老者邪?然坡公答参寥,以为诸佛知其难化,故以万里之行相调伏,则戒公因地似亦有招之矣。坡公作文如舞女走竿,如市儿弄丸,横心所出,腕无不受者。公尝评道子画,谓如以灯取影,横见侧出,逆来顺往,各相乘除。余谓公文亦然。其至者如晴空鸟迹,如水面风痕,有天地来,一人而已。而其说禅说道理处,往往以作意失之,所谓吴兴小儿,语语便态出,他文无是也。

    明教愕然起曰:“世谓坡公谭理,明彻极矣,公何忽有此论?”适《游山记》在案,澄公方读两《赤壁赋》。余曰:“前赋为禅法道理所障,如老学究著深衣,通体是板。后赋直平叙去,有无量光景,里似人家小集,偶尔饤饾,欢笑自发,比特地排当者其乐十倍。至末一段,即子瞻亦不知其所以妙,语言道绝,默契而已。故余尝谓坡公一切杂文,活祖师也,其说禅说道理,世谛流布而已。”明教曰:“然则老僧谓公为坡后身云何?”余曰:“有之,尝闻教典云:‘前因富奢极者,今生得贫困身。’坡公奢于慧极矣,今来报得鲁钝憨滞,固其宜也。”明教目雪照,照抚几久之。

    ○题寒灰老衲册

    寂音云:“十劫生道场,佛法不现前。”谓佛法不可以三昧静胜得也。六祖云:“惠能无伎俩,不断百思想。”谓佛法不可以塞情去念得也。随缘任运,谓之任病,有断首者,谓之觉碍。先禅于此分疏不下,权设话柄,讹传既久,窠臼从生。即此话头,堕前四病,如人饮药,药忌同服,久而不效,遂罪古方之不灵,岂不悲哉!盗问于盗曰:“盗可学乎?”曰:“不可学也,子试为之。”盗逾垣而入,穴闺及床,主人子方悟失物,忽大啼哭。主人将下,盗者大窘,欲出不得,私为觅物,纳主人履。主人纳履得物,遂不果下。盗者潜出,谓其人曰:“子不教我,几为所获。”盗问何由得出,因告之故。盗惊喜曰:“道在是矣。若自有之,吾岂能教若哉?”夫先禅机缘,固亦若此,若有实法,盗亦窃笑矣。寒灰参寻有年,试以此求之。

    ○云影字解

    (即明教居士之别号也。)

    云未尝有心也,而变幻起灭,若有司之者,是亦心也。庄生曰“吾之所待”,又有所待而然者邪?飘幰而来,分片而灭。以为有物,倏同太空;以为无物,屯膏走月。余尝登高岩,见其絮絮然沾吾衣屦也。少焉为美人,为苍狗,为鱼鳞鬛,似有魂魄精神者。已而晴空卷纱,青红斓然,又不知窈何之也,其有归邪?其无归邪?古先生曰:“如梦幻泡影。”云即影邪?抑非影邪?夫空潭黛碧,入而成色,云之心能不有而巧于幻其有者也。居士但于影上觅心,则兔角焉求;于影中息影,则水月可掬矣。因易字曰云影,应作如是观,法王法如是。

    ○纪梦为心光书册

    壬寅秋,余馀入一庵,有釜十五,白粲如丘积。问之,曰:“王路庵也。”一碑上载祝枝山为此庵伽蓝,梦中了了识其文,醒不记也。夫世间恍惚不可据者莫如梦,而余又最不信梦者,然此梦实无因,又非余臆中事,是则奇矣。枝山书法,为当代第一,文彩风流,辉映一世,至其一诙一笑,有晋人风。骚坛之士,传为口实,米颠而后,一人而已。余尝论古人,如东方曼倩、阮步兵、白香山、苏子瞻辈,皆实实知道,而画苑书法,下至薄技能之入妙者,若其资非近道,技与神卒不相遇。夫画如吴如顾,书如王如旭辈,岂可以技能之士目哉?夫世人之耳目手足同也,心神同也,皆同故其技不相远。同者既不能相远,则其远而不可以人力至者,其耳目手足心神,必有大异乎人者矣,是以谓之异人也。

    异人之趣,去凡民远甚,故其生也,分身入流于诸人之中,而其没也,又分身入流于诸神鬼之中。于是人见之曰人,神见之曰神,技见之曰技,道见之曰道,而所以为异者,未尝变也。辟如投毒于乳,变而为酪,变而为醍醐,变而为饼,而毒未始变也。余世之名儒大僧,伪以性命自标帜者,视之与屠估佣保等,曰:是其中有未变者在。而一种豪爽隽快及技能入妙之士,神与道遇者,敬之若先贤古佛,曰:是其中有未变者在。王路庵,心光所创立者也。夫枝山名士,岂龌龊衲子所能招致者?则心光亦异人也。适鸠材僧还,持卷索书,因为之识其事,以寄庵主。他日庵中,当为一段佳话也。

    ○识通禅册后

    通禅居公安,六易岁,治藏经椟,诸居士建阁已,通又移椟葺经之不次者。始通来,肥魁然也,今遂如削。且他适,长揖谓余曰:“僧少而骄怜,长为豪达,得交诸贵人,晚思为有漏,因遇诸居士,得少毕初愿。今乃思名山游,将发匡山,过余乡之三茅憩焉。以次踏洞庭马迹,航五湖,扪天都之颠。遵海而南,放于牢历,览齐、鲁之胜迹,杖策日观峰,观日出焉。截出少室、太行,坐玉女洗头盆,求所为巨灵斧者观之。然后觐曼殊于清凉,礼遍吉于大峨,放舟三峡。过柳浪,袖中出峨嵋雪,与居士谈百城之概,未晚也。”馀曰:“壮哉,十五载为期可矣。余岂守柳浪一区水者,他日不知邂逅何山。余既鱼服,师面目皱,恐不闻声,亦复不相识矣。”

    ○为寒灰书册寄郧阳陈玄朗

    郢诸生张明教者,从沙门寒灰游,过余柳浪,谬谓余知道者,以一大事为讯。余告之曰:“夫二君子,皆儒而禅者也。佛氏以生死为一大事,而先师云‘朝闻道,夕死可’,是亦一大事之旨也。今儒者溺于章句,纵有杰出者,不过谓士生斯世,第能孝能忠廉信节,即此是道。然则使一世之人,朝闻孝悌之说,而夕焉盖棺可乎?且七十子之徒,其中岂有不忠不悌其人者?而殆庶止于子渊,一贯仅及曾氏,是何说也?迨程、朱氏出,的知有孝悌外源本矣,而又不知生死事大。夫闻道而无益于死,则又不若不闻道者之直捷也。何也?死而等为灰尘,何若贪荣竞利,作世间酒色场中大快活人乎?又何必局局然以有尽之生,事此冷淡不近人情之事也?是有宋诸贤,又未尽畅‘朝闻夕死’之旨也。

    至近代王文成、罗于江辈出,始能抉古圣精髓,入孔氏堂,揭唐、虞竿,击文、武铎,以号叫一时之聋聩。而世之儒者,疑信相参。其疑者固无足言,所谓信者亦只信其皮貌,以自文其陋而已。故余尝谓唐、宋以来,孔氏之学脉绝,而其脉遂在马大师诸人。及于近代,宗门之嫡派绝,而其派乃在诸儒。至于今,所谓螟蛉者亦绝,儒禅之统绪,不惟不见其人,兼亦不闻其语矣。今寒灰子儒心而缁服,明教禅心而儒服,是其中必有得也,愿有以益我。”

    寒灰又言:“郧有佳士陈玄朗者,迹游缠内,而心托方外,是亦可语儒禅之旨者也,乞居士一言以诏之。”余曰:“无他说。”因书以付去衲。

    ○赠小僧习之说

    沙弥性成,寒灰弟子也。余与诸衲游德山,成偕来。暇日乞字于余,余字之曰习之。谚语云:“习见习闻。”佛氏亦以惑之不可伏断者,曰习气。岂真学究家所谓学之不已,如鸟数飞者邪?夫沙弥所习者,曰戒曰行,此以习习者也,非以性习者也。性不可见,不可闻,习亦不可见,不可闻。以可见可闻者,习不可见不可闻者,是之谓坏。如以盲习明,以刖习驰,万不可得之数也,故曰坏也。以不可见不可闻,习不可见不可闻者,是之谓成。如以空合空,以水归水,如鼓扇风中,虽有大智,不能测也,故曰成也。有人问尊宿:“如何是不动智?”适沙弥扫地次,尊宿遽呼沙弥,沙弥应诺。尊宿曰:“此非不动智乎?”又问:“如何是住地无明?”尊宿因谓沙弥:“如何是你佛性?”沙弥茫然。尊宿曰:“此非住地无明乎?”而今要会得性习义,只在茫然处会取。

    ○明教说

    居士张五教,郢诸生也,潜心直指之学,高僧寒灰易其名曰性宗,而求字于余,余因字之曰明教。夫宗与教,有异乎?无异也。子思曰:“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即宗也,教即体此宗者也。俗儒小学,以耳听目视为性者多矣。古佛破之曰:天命之谓性。天与人反,言天则耳目思虑不行,是谓未发,是谓不睹不闻。彼昭昭灵灵者,是率耳目思虑,非率性也。既不知率性,于是闭其眼,塞其耳,卷其舌,凝窒其意,以求所谓性,而性愈远矣。

    《楞严》诸魔,皆从闭眼塞耳中来者也。何则?不知性之本天,而以人为参之也。故先佛云:“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色身即眼耳,内即思虑也。儒宗出睹闻外求,故致之则天地位,万物育;禅宗绝心意识学,故一人发真,十方皆殒。天地位,万物育,此震旦古佛之教也,非耳提而面命也。十方消殒,此西方圣人之教也,非黄卷赤轴也。不殒则不位,不位则不殒,殒与位似反而实相成也。夫宣父当年,春秋之天地乱极矣,宣父固致中和者也,而何以不位?若此固知非一番消殒,决不知吾夫子位育功用也。居士儒服而禅心乎?抑禅服而儒心乎?唯居士自命,第一莫作分别想也。

    ○题郑节妇传后

    往余为节妇诗,有云:“泪湿琐窗花,红紫也成血。”又云:“裹泪看零丁,认作山头石。”盖谓称未亡者,形影相吊,必至哀号呼天,而郑母独以不泪,殆将安之,异乎吾所闻也。昔孔北海小儿女闻父被收,了无异色,北海问故,乃云:“大人见覆巢之下,有完卵乎?”盖已知其不可奈何,故安之。郑母之不泪,其智有过人者,不独以操也。郑母为方子公姊,年二十,丧所天,今将六十。子公手书其大节数条示余,余异之,因为识其后。

     卷十六 ↑返回顶部 卷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