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上宰相书
作者:白居易 
本作品收录于《全唐文/卷0674》和《白氏长庆集/卷044

      二月十九日,某官某乙谨拜手奉书献于相公执事,书曰:古人云:“以水投石,至难也。”某以为未甚难也。以卑千尊,以贱合贵,斯为难矣。何者?夫尊贵人之心,坚也强也不转也,甚于石焉;卑贱人之心,柔也弱也自下也,甚于水焉。则合之难也,岂不甚于水投石哉?然则自古及今,往往有合者,又何哉?此荩以心遇心,以道济道故也。苟心相见,道相通,则水反为石,石反为水。则其合之易也,又甚乎以石投水焉。何者?石之投水也,犹触之有声,受之有波;心道之相得也,则贵者不知其贵也,贱者不知其贱也,当其冥同䜣合之际,但吻然而已矣。其合之易也,岂不甚于石投水哉?噫!厥道废坠,不行于代久矣,故贵者自贵耳,贱者自贱耳,维同心同道,不求相合也。今某之心,与相公之心,愚智不侔也。今某之道,与相公之道,畜不伦也。矧又尊卑贵贱之势相悬,如石焉,如水焉。而欲强至难为至易,无乃不可乎?然则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抑有由也。伏以相公方今佐裁成之道,当具瞻之初,窃希变天下水石之心,自相公始也,通天下贵贱之道,自某始也。不然者,夫岂不自知其狂进妄动哉?伏望少留听而毕辞焉,幸甚幸甚。

      某伏观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虽古君臣道合者,无以加也。然竟不与大位,不授大权,不尽行相公之道者何哉?识者以为先皇父子孝慈之间,亦古未有也,荩先皇所以辄以知人之明、用贤之功、致理之德,以留赐今上也,亦犹太宗黜李𪟝而使高宗宠用之也。故今上在谅阴而特用也,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推此二者,有以见识者之言信矣。斯则先皇知遇之恩,贻燕之念,今上速用之旨,倚赖之诚,相公宠擢之荣,托寄之重,自国朝以来,三者兼之,甚鲜矣。故某窃惟相公自拜命以来八九日,得食不暇饱,得寝不暇安,行则𢥠然,居则惕然,思所以答先皇之知,副今上之用,允天下之望哉,某窃以为必然矣。况今主上肇抚苍生,初嗣洪业,虽物不改旧,而令宜布新。是以百辟倾心,㥪㥪然以待主上之政也;万姓注目,专专然以望主上之令也;四夷侧耳,禺禺然以听主上之风也。岂直若此而已哉?荩待其政者,勤惰邪正系其中焉;望其令者,忧喜亲疏生其中焉;听其风者,畏侮动静出其中焉。而将来理乱之根,安危之源,尽在于三者之中矣。如此,则相公得不匡辅其政,缉熙其令,宣和其风乎?

      然则匡辅、缉熙、宣和之道,某虽不敏,尝闻于师焉。曰天子之耳,待宰相之耳而后聪也;天子之目,待宰相之目而后明也;天子之心识,待宰相之心识而后圣神也。宰相之耳,待天下之耳而后聪也;宰相之目,待天下之目而后明也;宰相之心识,待天下之心识而后能启发圣神也。然则下取在下耳目心识,上以为天子聪明神圣者,此宰相之本职也,而为匡辅、缉熙、宣和之道也。若宰相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朝廷之得失,岂尽知见乎?必不尽也。而况于天下之得失乎?宰相之耳目得聪明乎?必未也。而况于上以为天子聪明圣神乎?然则天下聪明心识,取之岂无其道耶?必有也。在乎知与不知,行与不行耳!

      噫!自开元以来,斯道浸衰,鲜能行者。自贞元以来,斯道浸微,鲜能知者。岂惟不知乎?不行乎?又将背古道而驰者也。何也?古者宰相以危言、危行、扶危持颠为心,今则敏行、逊言、全身远害而已矣;古者宰相以接士为务,今则不接宾客而已矣;古者宰相以开ト为名,今则锁其第门而已矣。致使天下之聪明,尽委弃于草木中焉;天下之心识,尽沉没于泥土间焉。则天下聪明心识,万分之中,宰相何尝让其一分哉?是故宠益崇而谤益厚,岁弥久而愧弥深,至乃上负主恩,下敛人怨,行止寝食,自有惭色者,夫岂非不得天下聪明心识之所致耶?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易其辙乎?

      是以聪明损于上,则正直销于下,畏忌慎默之道长,公议忠谠之路塞,朝无敢言之士,庭无执咎之臣,自国及家,浸以成弊。故父训其子曰:“无介直以立仇敌。”兄教其弟曰:“无方正以贾悔尤。”先达者用以养身,后进者资而取仕,日引月长,炽然成风。识者腹非而不言,愚者心竞而是效,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有耳者如聋也,有口者如含锋刃也。如此,则上之得失,下之利病,虽欲匡救,何由知之?嗟乎!自古以来,斯道之弊,恐未甚于今日也。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变其风乎?

      是以慎忌积于中,则政事废于表,因循苟且之心作,强毅久大之性亏,反谓率职而举者不达于时宜,当官而行者不通于事变。故殿最之书虽具而不实,黜陟之法虽备而不行,欲望恶者惩,善者劝,或恐难矣。古之善为宰相者,岂久贤而用之乎?岂尽知不肖而去之乎?荩在于秉钧轴之枢,握刀尺之要,划邪为正,削觚为圆,能使善之必迁,不谓善之尽有,能使恶之必改,不谓恶之尽无。成此功者无他,惩劝之所致耳。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提其纲,使群目皆自张乎?

      是以惩劝息于此,则贤能乏于彼,故岳镇阙而不知所取,台省空而不知所求。今则尚书六司之官暨于百执事者,大凡要剧者多虚其位,闲散者咸备其官,或曰:“所以难其人重其禄也。”嗟呼!徒知难其人而阙之,不知邦政日归于下吏也;徒知重其禄而爱之,不知稍食日费于冗员也。损益利害,岂不明哉?古之善为宰相者,虚其怀,直其气,苟有举一贤者,必从而索之,苟有荐一善者,必随而用之,然后明察否臧,精考真伪,得人者行进贤之赏,谬举者坐不当之辜,自然审轮辕以相求,谨关梁以相保,故才无乏用,国无废官。岂可疑所举之未精,而反失其善;重所仕而不苟,而反废其官?与其废官,宁其虚授;与其失善,宁其谬升。但在乎明核是非,必行赏罚,则谬升虚授,当自辨焉。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振其领,使众髦皆举乎?

      是以庶政阙于内,则庶事斁于外,至使天下之户口日耗,天下之士马日滋,游手于道途市井者不知归,托足于军籍释流者不知反,计数之吏日进,聚敛之法日兴,田畴不辟而麦禾之赋日增,桑麻不加而布帛之价日贱,吏部则士人多而官员少,奸滥日生,诸使则课利少而羡馀多,侵削日甚。举一知十,可胜言哉!况今方域未甚安,边陲未甚静,水旱之灾不戒,兵戎之动无期。然则为宰相者,得不图将来之安,补既往之败乎?

      若相公用天下之目观而救之,夫岂无最远之见乎?用天下之心图而济之,夫岂无最长之策乎?策之最长者,见之最远者,在相公鉴而取之,诚而行之而已。取之也,行之也,今其时乎?

      时之为用大矣哉!古者圣贤,有其才无其位,不能行其道也;有其才有其位无其时,亦不能行其道也;必待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时,然后能行其道焉。某窃见相公曩时制策对中,论风化浇淳之源,明天人交感之道,陈兵灾救疗之术,可谓有其才矣。又伏见今月十一日制词云:“其代予言,允属良弼。必能形四方之风,成天下之务。”可谓有其时矣。今相公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时,则行道由己,而由道乎哉?某又闻一往而不可追者时也,故圣贤甚惜焉。方今拭天下之目,以观主上之作为也;侧天下之耳,以听相公之举措也。如此,则相公出一言,不终日而必闻于朝野;主上发一令,不浃辰而必达于华夷。荩主上辑百辟、和万姓、服四夷之时,在于此时矣;相公充人望、代天工、报国之恩,正在于今日矣。

      或者曰:“君臣之道至大也,可以渐合,不可以速合也;天下之化至大也,可以渐行,不可以速行也;贤人之事业至大也,行之可以枉尺而直寻也。”某以为殆不然矣,夫时之变、事之宜,其间不容息也,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及,故时未至,圣贤不进而求,时既来,圣贤不退而让,荩得之则不啻乎事半而功倍也,失之则不啻乎事倍而功半也。嗟乎!或者徒知渐合其道,而不知启沃之时失于渐中矣;徒知渐行其化,而不知燮理之时失于渐中矣;徒知枉尺而直寻,而不知易失于时,则难生于渐中,虽枉寻不能直尺矣。近者宰相道不行,化不成,事业不光明,率由乎有志于渐中矣。请以前事明之。某尝闻太宗顾谓群臣曰:“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能胜残去杀,当今大乱之后,将求致理,宁可造次而望乎?”魏文贞曰:“不然。夫乱后易理,犹饥人易食也。若圣哲施化,人应如响,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深纳其言。时封德彝辈共非之曰:“不可。三代以后,人渐浇讹,皆欲理而不能,岂能理而不欲?魏徵书生,不识时务,信其虚说,必乱国家。”于是太宗卒从文贞之言,力行不倦,三数年间,天下大安,戎狄内附。太宗曰:“惜哉不得使封德彝见之。”斯则得其时行其道不取于渐之明效也。况今日之天下,岂弊于武德之天下乎?相公之事业,岂后于文贞之事业乎?在于疾行而已矣。所以主上践阼未及十日,而宠命加于相公者,惜国家之时也。相公受命未及十日,而某献于执事者,惜相公之时也。夫欲行大道树大功,贵其速也,荩明年不如今年,明日不如今日矣。故孔子曰:“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此言时之难得而易失也。伏惟相公惜其时之易也而不失焉,虑其渐之难也而不取焉。

      抑又闻济时者道也,行道者权也,扶权者宠也,故得其位,不可一日无其权,得其权,不可一日无其宠,然则取权有术也,求宠有方也,荩竭其力以举职,而权必自归,忘其身以徇公,而宠必自至,权归宠至,然后能行其道焉。伏惟相公详之而不忽也。

      抑又闻不弃死马之骨者,然后良骥可得也;不弃狂夫之言者,然后嘉谟可闻也。苟某管见之中有可取者,俯而取之,苟萏言之中有可采者,俯而采之,则知之者必曰:“如某之见,犹且不弃,况愈于某之徒欤?”则天下通情达识之士,得不比肩而至乎?闻之者必曰:“如某之言,犹且不弃,况愈于某之徒欤?”则天下謇谔敢言之士,得不继踵而来乎?伏惟相公试垂意焉,则天下之士幸甚。

      某游长安,仅十年矣,足不践相公之门,目不识相公之面,名不闻相公之耳。相公视某何为者哉?岂非介者耶?狷者耶?今一旦卒然以数千言尘渎执事者,又何为哉?实不自揆,欲以区区之闻见,裨相公聪明万分之一分也,又欲以济天下憔悴之人死命万分之一分也。相公以为何如?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