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_(四部丛刊本)/卷第三十二 中华文库
牧斋初学集 卷第三十二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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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卷第三十二
序五
嘉定四君集序
嘉定四君集者嘉定令四明谢君所刻唐叔达
娄子柔程孟阳李长蘅之诗文也嘉靖之季吾
吴王司寇以文章自豪祖汉祢唐倾动海内而
昆山归熙甫昌言排之所谓一二妄庸人为之
巨子者也当司寇贵盛之时其颐气涕唾足以
浮沉天下士熙甫穷老始得一第又且前死其
名氏几为所抑没二十年来司寇之声华𬊤赫
烂熳卷帙者霜降水涸索然不见其所有而熙
甫之文乃始有闻于世以此知文章之真伪终
不可揜而士之贵有以自信也熙甫既没其高
第弟子多在嘉定犹能守其师说讲诵于荒江
寂寞之滨四君生于其鄕熟闻其师友緖论相
与服习而讨论之如唐与娄盖尝及司寇之门
而亲炙其声华矣其问学之指归则乎不可
㧞有如宋人之瓣香于南丰者熙甫之流风遗
书久而弥著则四君之力不可诬也四君之为
诗文大放厥词各自已出不必尽规摹熙甫然
其师承议论以经经纬史为根柢以文从字顺
为体要出车合辙则固相与共之古学之湮废
久矣向者剽贼窜窃之病人皆知訾笑之而学
者之冥趋倒行则愈变而愈下譬诸惩涂车刍
灵之伪而遂真为罔两魅也其又可乎居今
之世诚欲箴砭俗学原本雅故溯熙甫而上之
以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四君之集其亦中流
之一壶也矣嘉定僻在海隅风气完塞四君读
书谈道后先接迹补衣蔬食有衡门泌水之风
史称杨子云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
修廉隅以徼名当世盖庶几近之夫文章之道
蕲于征古人而信后世则固非诱于势利望其
速成者可徼幸而几及也读斯集者尚亦𭰹思
其人而夷考其志行也哉谢君刻既成以余𫉬
奉教于诸君也俾为其序吾观欧阳公称和凝
有文集百馀卷自镂版以行于世识者非之古
人重立言而薄取名其用意𭰹远如此今四君
之集乆閟于箧衍而谢为刻之以行于世可谓
相与以有成矣斯亦可书也
虞山诗约序
陆子敕先撰里中同人之诗都为一集命之曰
虞山诗约过而请于余曰愿有言也余少而学
诗沈浮于俗学之中懵无适从已而扣击于当
世之作者而少有闻焉于是尽发其向所诵读
之书溯洄风骚下上唐宋回翔于金元本朝然
后喟然而叹始知诗之不可以苟作而作者之
门仞奥窔未可以肤心末学而及之也自玆
以往濯肠刻肾假年穷老而从事焉庶可以窃
附古人之后尘而余则巳老矣今将何以长子
哉余窃闻之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
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故夫离骚者
风雅之流别诗人之总萃也风雅变而为骚骚
变而为赋赋又变而为诗昔人以谓譬江有沱
干肉为脯而晁补之之徒徒取其音节之近楚
者以为楚声此岂知骚者哉古之为诗者必有
𭰹情畜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轮囷结轖朦胧
萌折如所谓惊澜奔湍郁闭而不得流长鲸苍
虬偃蹇而不得伸浑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
用明星皓月云阴蔽蒙而不得出于是乎不能
不发之为诗而其诗亦不得不工其不然者不
乐而笑不哀而哭文饰雕缋词虽工而行之不
远美先尽也唐之诗藻丽莫如王杨而子美以
为近于风骚奇诡莫如长吉而牧之以为骚之
苗裔绎二杜之论知其所以近与其所以为苗
裔者以是而语于古人之指要其几矣乎诸子
少年而强力博学而矫志其闻道也先于吾不
鄙而下问其将以余为识涂之老马也故敢以
风骚之义告焉得吾说而存之𭰹造自得以求
跂乎古人追风以入丽沿波而得奇诗道之大
兴也吾有望矣嗟夫千古之远四海之广文人
学士如此其多也诸子挟其所得希风而尚友
扬扢研摩期以砭俗学而起大雅余虽老矣请
从而后焉若曰以吾邑之诗为职志刻石立𫮃
胥天下而奉要约焉则余愿为五千退席之弟
子卷舌而不谈可也壬午涂月虞山老民钱谦
益序
徐元叹诗序
自古论诗者莫精于少陵别裁伪体之一言当
少陵之时其所谓伪体者吾不得而知之矣宋
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为宗子遂有江西宗
派之说严羽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羽
之有功于诗也自羽之说行本朝奉以为
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榛
芜弥甚羽之言二百年来遂若涂鼓之毒药
甚矣伪体之多而别裁之不可以易也呜呼诗
难言也不识古学之从来不知古人之用心徇
人封已而矜其所知此所谓以大海内于牛迹
者也王杨卢骆见哂于轻薄者今犹是也亦知
其所以劣汉魏而近风骚者乎钩剔抉摘人自
以为长吉亦知其所以为骚之苗裔者乎低头
东野慬而师其寒饿亦知其所谓横空磐硬妥
帖排奡者乎数跨代之才力则李杜之外谁可
当鲸鱼碧海之目论诗人之体制则温李之𩔖
咸不免风云儿女之讥先河后海穷源溯流而
后伪体始穷别裁之能事始毕虽然此益未易
言也其必有所以导之导之之法维何亦反其
所以为诗者而已书不云乎诗言志歌永言诗
不本于言志非诗也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宣
已谕物言志之方也文从字顺永言之则也宁
质而无佻宁正而无倾宁贫而无僦宁弱而无
剽宁为长天晴日无为肓风涩雨宁为淸渠细
流无为浊沙恶潦宁为鹑衣裋褐之萧条无为
天吴紫凤之补坼宁为粗粝之果腹无为荼堇
之螫唇宁为书生之步趋无为巫师之鼓舞宁
为老生之庄语无为酒徒之狂詈宁病而呻吟
无梦而厌䆿宁人而寝貌无而假面宁木客
而宵吟无幽独君而昼语导之于晦蒙狂易之
日而徐反诸言志咏言之故诗之道其庶几乎
徐元叹少工为诗隐长城艺香山中筑室奉母
数年而其诗益进元叹之为人淡于荣利笃于
交友苦心于读书而感愤于世道皆用以资为
诗者也元叹之诗为一世之所宗则夫别裁伪
体使学者志于古学而不昧其所从元叹之责
也余故于元叹之刻其诗而举以告之且以为
学元叹之诗者告焉嗟乎江西之宗不百年而
羽辟之本朝之学诗者三变而榛芜弥甚元
叹之不辞而辟之者何也
黄子羽诗序
近代之学诗者知空同元美而已矣其哆口称
汉魏称盛唐者知空同元美之汉魏盛唐而已
矣自弘治至于万历百有馀岁空同雾于前元
美雾于后学者冥行倒値不见日月甚矣两家
之雾之𭰹且乆也以余所见才人志士踔厉风
发可以驰骤古人者多矣惟其闻见习熟抑没
于两家之雾中而不能自出如昔人所谓有下
劣诗魔入其肺腑者夫是以少而眩长而坚老而
无成而终不自悔也吾友何季穆少而称诗篇
帙甚富病亟属其友尽焚之曰无以只字留人
闲也季穆之才踔厉风发可以驰骤古人而不
能自解免于两家之雾然其少而眩长而不自
坚巳而大悔之而自恨其无及吾以此益叹季
穆而𭰹惜其无所成也子羽少与季穆游遂喜
为歌诗季穆没而子羽之诗始出盖子羽之诗
成而季穆不及见也子羽之称诗未乆而举世
击排李王适会其解驳穿漏之时是故子羽之
才之学于季穆实相伯仲而其为诗也后发而
先至以其早脱两家之雾而祈向于古人无所
谓下劣诗魔入其肺腑者也子羽之为人貌婉
而神淸气和而志厚淡声色薄滋味寡气矜畏
荣进天实遵养之以资其为诗子羽之诗之成
也将自今日始若夫李王之后诗家之雾四塞
解驳穿漏未有其时而其不眩而自坚者吾未
之见也吾老矣自恨无以易世然尚当与子羽
极论之甲戌中秋序
华闻修诗草序
苏子瞻惠山泉诗云玆山定空中乳水满其腹
遇𨻶则发见𦤀味实一族余尝持此以论诗以
谓古人之诗奇正浓淡万有不齐要其空中满
腹遇𨻶而发见则一也不然者如行潦之水不
足以灌一畦求其瓶走海内岂可得乎梁溪
华闻修读书惠山之下朝夕焚香煮茗酌泉而
赋诗余语客曰子知闻修之诗乎是子瞻之所
以评惠泉者也客曰何以征之余曰以秦少游
之言征之少游之论泉曰泉者山之精气所发
也岸湖之山有所诱而不克以为泉岸江之山
有所胁而不暇以为泉今之为诗者声利钓心
繁华铄骨壮气攻其中而偾盈张其外其为诱
且胁也亦多矣闻修布衣疏食萧闲淡止无所
诱以越散其神无所胁以𧇊疏其气山川之映
发友朋之伸冩意行而卧游酒悲而梦愕皆用
以资为诗如是而诗不大昌者未之有也且子
之酌斯泉也取其白泥赤印水符而走传遽
者乎抑取其冰牙雪齿鸣松风而泼石鼎者乎
语有之在山泉水淸出山泉水浊泉之出山而
浊者诱与胁使之也子欲知闻修之诗取之于
斯泉足矣而他何征焉客曰善哉子之言诗虽
然以此品泉殆陆鸿渐张又新之所未及也
越东游草引
梁谿黄心甫渡娥江薄游东嘉登池上楼出西
射堂访南北白岸亭游华盖山巳而越楢溪上
天台践滑石临石梁而后返出其记游诗文以
示余余尝闻吴中名士语曰至某地某山不可
少一游游某山不可少一记冯元成每游名山
具驺从盛服危坐僧院声�如放衙属其门客
傔从曰为我某石某泉我作记今杭城刻
名山记累积充几案皆元成之流耳心甫之游
以靑鞋布袜军持漉囊为亿以高人逸老山
僧樵客为伴侣以情绝照苦吟小飮为资粮
与山水之性情气韵自相映发盖必如心甫而
后可以言游必如心甫之记游而后可以言诗
文也尝读杜诗再游何将军园林皆与郑广文
俱杜吟咏累日而广文无一言酬和向平婚嫁
既毕因游五岳迄今五岳无向平𨾏字古之通
人其志意高远岂今世可几及哉余去年游黄
山不自量度作纪游一卷既而大悔之读心甫
之诗文书之以志吾悔且以谂世之好游者
曾房仲诗叙
泰和曾棠芾先生有才子曰房仲敏而好学以
应举之𨻶攻比兴不远四千里再拜遣使奉其
尊人之𥳑牍缄致其诗若干首以求是正于余
且请为序余读其诗风气警遒兴寄婉惬云霞
风雨含吐于行墨之闲刿目鈢心掏擢胃肾戛
戛乎去故而就新也皇皇乎经营将迎如恐失
之也房仲之于诗可谓能矣其求之斯已勤而
得之斯已艰矣余固非知诗者也操斧于班郢
之门亦已难乎余盖尝奉教于先生长者而窃
闻学诗之说以为学诗之法莫善于古人莫不
善于今人何也自唐以降诗家之途辙总萃于
杜氏大历后以诗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韩之
南山白之讽谕非杜乎若郊若岛若二李若卢
仝马异之流盘空排奡横从谲诡非得杜之一
枝者乎然求其所以为杜者无有也以佛乘譬
之杜则果位也诸家则分身也逆流顺流随缘
应化各不相师亦靡不相合宋元之能者亦繇
是也向令取杜氏而优孟之饬其衣冠效其嚬
笑而曰必如是乃为杜是岂复有杜哉本朝之
学杜者以李献吉为巨子献吉以学杜自命聋
瞽海内比及百年而訾謷献吉者始出然诗道
之敝滋甚此皆所谓不善学也夫献吉之学杜
所以自误误人者以其生吞活剥本不知杜而
曰必如是乃为杜也今之訾謷献吉者又岂知
杜之为杜与献吉之所以误学者哉古人之诗
了不察其精神脉理第抉擿一字一句曰此为
新奇此为幽异而已于古人之高文大篇所谓
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一切抹杀曰此陈言腐
词而已斯人也其梦想入于鼠穴其声音发于
蚓窍殚竭其聪明不足以窥郊岛之一知半解
而况于杜乎献吉軰之言诗木偶之衣冠也土
葘之文绣也烂然满目终为象物而已若今之
所谓新奇幽异者则木客之淸吟也幽冥之隐
壁也纵其凄淸感怆岂光天化日之下所宜
有乎呜呼学诗之敝可谓至于斯极者矣奔者
东走逐者亦东走将使谁正之房仲有志于是
余敢以善学之一言进焉杜有所以为杜者矣
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者是也学杜有所以
学者矣所谓别裁伪体转益多师者是也舍近
世之学杜者又舍近世之訾謷学杜者进而求
之无不学无不舍焉于斯道也其有不造其极
矣乎在房仲勉之而已矣吾又闻宋人作江西
诗派图推尊黄鲁为佛氏传灯之祖而严羽
诃之以为外道周益公问诗法于陆务观则
曰学子繇西江之论诗其渊源流别今犹可得
而考乎房仲必有闻焉而其所师事曰萧伯玉
伯玉今之好为务观者以吾言质之以为何如
也
郑孔肩文集序
近代之伪为古文者其病有三曰僦曰剽曰奴
窭人子赁居廊庑主人翁之广厦华屋皆若其
所有问其所托处求一茅盖头曾不可得故曰
僦也椎埋之党铢两之奸夜动而昼伏忘衣食
之源而昧生理韩子谓降而不能者𩔖是故曰
剽也佣其耳目囚其心志呻呼啽呓一不自主
仰他人之鼻息而承其馀气纵其有成亦千古
之隶人而巳矣故曰奴也百馀年来学者之于
伪学童而习之以为固然彼且为僦为剽为奴
我又从而僦之剽之奴之沿讹踵缪日新月异
不复知其为僦为剽为奴之所自来而况有进
于此者乎当此之时钱塘郑圭字孔肩奋起于
诸生之中读柳子厚苏子瞻之文句比字栉疏
通其意义以授学者斯可谓难矣孔肩以明经
入官为令及守皆在西粤蛮夷之区廉平惠和
至今歌思之老于逢掖牵率应酬不能以暇日
馀年竟其修辞居业之志及其为序记论议之
文𥳑古质雅不少贬以徇俗卓然有志于古者
也孔肩没数年其子某收拾遗文刻之凡若干
卷而余为之序曰呜呼孔肩之文其仅传于世
者如此虽未竟其修辞居业之志我知其不为
伪学者也世之学者有能捜抉古学察识为僦
为剽为奴者之病而思砭而起之也其将自孔
肩始
王元昌北游诗序
华州王元昌关中之名士也其从祖𠃔宁先生
臮其父敬先生后先官词垣籍甚文苑元昌
胚胎前光矫志博学如后门寒素今年应辟召
入京师谒余于请室抠衣奉手修凾丈之礼以
其诗就正于余而余告之曰子秦人也秦之诗
莫先于秦风而莫盛于少陵此所谓秦声也自
班孟坚叙秦诗取王于兴师及车辚驷铁小戎
之篇世遂以上气力习战鬬激昻噍杀者为秦
声至于近代之学杜者以其杜诗为杜诗因以
其杜诗为秦声而秦声遂为天下诟病甚矣世
之不知秦声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怀贤之思也未见君子寺人之令谲
谏之义也佩玉将将寿考不忘规颂之辞也如
可赎兮人百其身殄瘁之痛也温柔敦厚婉而
多风其孰有如秦声者乎以杜诗言之乐游渼
陂蒹葭之比也丽人兵车车辚之亚也收京左
掖终南之颂也八哀咏怀黄鸟之赋也北征羌
村诸将秋兴小戎无衣之篇什也先河后海则
秦诗实为滥觞之端增华加厉则杜氏宁有椎
轮之质学者不知原本猥以其浮筋怒骨龃齿
吽牙者号为杜诗使后之横民以杜氏为质的
而集矢焉且以秦声为诟病不亦伤乎元昌沉
酣轻术出入子史百家之书含咀据摭皆用以
资为诗其为诗也丽而则怨而不怒此善为秦
声者也夫为秦声者莫善于杜知学杜之利病
矫俗学之述而反其辙斯真善为秦声者乎元
昌之鄕郭胤伯者博学好古人也亦辱与余游
其并以吾言告之
王元昭集序
古今作者之异我知之矣古之作者本性情导
志意谰言长语客嘲僮约无往而非文也涂歌
巷舂春愁秋怨无往而非诗也今之作者则不
然矜虫鱼拾香草騈枝而俪叶取靑而妃白以
是为陈羮像设斯已矣而情与志不存焉昔有
学文于熊南沙者南沙教以读水浒传有学诗
于李空同者空同教以唱琐南枝二公于古学
不知何如而其言则可以教世呜呼是可为今
人道哉河东王元昭少负轶材每思以尺蹄寸
管笼挫吞吐古今之作者一旦偕其友韩次
南游下冲关登太行渡河涉淮憩戏马台吊古
于金墉随堤之闲其游益壮诗文日益多自徐
走书千馀里端拜命使而谒余序之吾不知元
昭之诗文取材于古今孰多知其为人有忠君
爱友忧时怀古之志意抑塞磊落而激昻自命
者也当其登高能赋对客伸𥿄酒后耳𤍠慷
悲歌不知其孰为笔孰为墨也亦不知其孰为
诗孰为文也笔不停书文不加点若狂飙怪雨
之发作而风樯陈马之凌厉也若神仙之冯于
乩而神之运其肘也若雷电之倏忽下取而
虬龙之攫挐相掉也有低回萌折不可喩之情
有峭独坚悍不可干之志而后有淋漓酣畼不
可壅遏之诗文吾之所以知元昭者若是则巳
矣而又何讥焉若夫古今诗文之变不可胜穷
而南沙空同之緖言未可以更仆悉也他日得
布席函丈当更与元昭极论之兼视次以为
何如也
黄孝翼蟫窠集序
富家翁夸于人曰吾之富可比于王侯乎其人
曰近矣犹有未似者焉翁曰吾之田宅有未美
园池有未具飮食妓乐有未善与曰皆非也然
则奚而未似其人曰君所未似者夸耳翁嘿然
无以应此其言戏耳而有至理猗顿不夸富季
孟不夸贵彭祖不夸寿范希文不夸政事欧阳
永叔不夸文章夸生于所不足不足而夸则无
时而有馀矣今之为诗文者剽于耳佣于目赁
于口不知其枵然无有也而汲汲然夸示于人
人亦杂然夸之冨家翁之有而夸也犹见笑于
其人而况于无所有而夸者乎举世之相夸也
无已则其中之所有者亦鲜矣此可以一笑者
也笼溪黄孝翼氏少而好学六经三史诸子别
集之书填塞腹笥久之而有得焉作为诗文文
从字顺弘肆贯穿如雨之膏也如风之光也如
川之壅而决也孝翼之学殖如是斯其所以有
而不夸也与孝翼之集行于世则举世之相夸
者亦可以少衰止矣虽然吾不能以孝翼之有
易世之无则又安能以孝翼之不夸易世之夸
乎余衰迟失学数孝翼之冨以夸于人亦徒以
相夸者之一笑而已矣
邵幼靑诗草序
辛巳二月余将登黄山憩余抡仲之桃源庵日
将夕矣微雨霡霂四山无人白龙潭水撞耳如
悬溜顾而乐之谓同游吴去尘曰此时安得一
二高人逸士剥啄款门为空谷之足音乎俄而
篱落闲飒拉有声齿特特然则邵幼靑偕其
叔梁俨然造焉再拜而起曰吾两人宿舂粮
从夫子于白岳而不及也今乃得追杖屦于此
皆出其诗以求正焉越翼日余登山憩文殊院
幼靑踵至曰梁肥不便登顿至慈光寺而返
吾亦从此而止明日遥望天都峰顶如昔人登
莲华峰以白烟一缕为信摇手一笑耳余语去
尘新安城市浩如尘海得二邵君差足妆点物
色他日可以为美谭也去尘问二邵诗云何余
曰古云诗人不人其诗而诗其人者何也人其
诗则其人与其诗二也寻行而数墨俪花而鬬
叶其于诗犹无与也诗其人则其人之性情诗
也形状诗也衣冠笑语无一而非诗也吾与子
游芗邨药谷之闲山重水袭谿回谷转靑鞋布
袜杳然尘𡏖之外于斯地也穿烟岚穴云气扶
杖而追寻司空表圣之论诗曰晴雪满竹隔溪
渔舟可人如玉步寻幽吾之遇二邵于斯也
表圣之所云显显然在心目闲称之曰诗人焉
其可矣吾游黟山不𫉬见桃花如扇竹叶如笠
松花如纛得二诗人于芗村药谷之闲夫然后
而知诗夫然后而知诗人玆游之所得奢矣去
尘告我曰幼靑以求序故典妇一赁舟过虞
山食尽反矣幸有以慰之余曰诺遂书之以为
序幼靑肤淸貌癯如羽人道流其诗少摹长吉
晩师香山骨气淸稳非以割剥为能事也海内
能诗者知之余不具列焉辛巳嘉平月序
邵梁诗草序
余游黄山海阳邵梁与其侄幼靑追随于芗
村药谷之闲恨相见之晚也梁好为诗其诗
每一时为一集携以就正于余余何能知梁
之诗以黄山之游知之也夫黄山三十六峰高
者至九百仞其高二三百仞者不啻千百图经
略而不书蓬峰之石桥阮溪之仙乐靑牛之所
栖毛人之所止非乘风云御六气者莫能至焉
然而陟黟山之麓未及翠微固洫然足以骇矣
自郡至山口一百二十里礀石如莹谿流如镜
美箭衣壁灵草被厓人世之尘𡏖腥腐莫得而
至焉吾以谓黄山之天都天子之都也率山匡
庐大鄣天子都之鄣也一百二十里之内譬之
皇都之畿会也吾诗有曰玆山延袤蕴灵异千
里坤舆尽扶侍不如此则黄山之势不尊其脉
不长所蕴之灵秀亦峭薄而易尽善游黄山者
徘徊于芗村药谷之闲旋观其一重一掩𨚫迎
回合之形胜而黄山之面目巳在吾心目中矣
唐人之诗光𦦨而为李杜排奡而为韩孟畼而
为元白诡而为二李此亦黄山之三十六峰高
九百仞厜㕒上者也善学者如登山然陟其
麓及其翠微其灵秀而集其淸英乆之而有
得焉李杜韩孟之面目亦宛宛然在吾心目中
矣余遇梁于芗村药谷之闲读其诗而善之
以为善喩梁诗者无如此何也梁之诗其
气𭰹隐其音和雅尘𡏖腥腐之所不至不若世
之趋奇侧古者穷大而无归茫然丧其所怀来
也自芗村药谷而上之烟岚无际雷雨在下斯
可以为登黄山矣语人曰我乘云御风舍芗村
而弗繇非狂则惑也余游黄山遇梁知游山
与学诗之法焉亦知之芗邨药谷之闲而已矣
朱云子小集引
吴中之才子无如徐昌国唐伯虎昌国少与伯
虎齐名规摹六朝初唐婉弱绮靡故其诗有文
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杨州树树花之句已而举
进士遇李献吉于长安悔其少作变为迪功集
伯虎不得志于名场颓然自放信口纵笔不复
隐括讽谕嘲戏时有香山之风人谓伯虎如李
龟年流落江潭红豆一曲使人凄然掩泣昌国
如明妃远嫁呼韩作穹庐中阏氏不免风流顿
尽此虽戏语亦可思也今之才人无如云子其
才情繁冨纒绵络绎良可为昌国伯虎之流亚
近所为长歌古诗才力横𩥦凌逼退之老夫不
得不退避三舍矣史称大江之南五湖之闲其
人轻心晋人言吴音妖而浮故曰其人巧而少
信昔夺于秦中服于齐今咻于楚此其征也云
子年富力强以吴之文自立一洗轻心少信之
耻余日望之夫吴中之文昌国之早就固不如
伯虎之晚而未就要皆君子之所惜也叙云子
之集聊复及之以为吾吴人告焉
张孟恭江南草序
苏子瞻作太息一篇送秦少章称引孔北海论
盛孝章书𭰹叹英伟奇逸之士不容于世俗他
日赞北海以为人中之龙使之诛操如杀狐
而李太白之论钱少阳以为投竿而起可以为
帝王之师又称其门人武谔慕要离之风中原
作难冒胡兵以致其爱子繇今观之孔文举盛
孝章犹在世而钱少阳武谔非太白之诗世宁
知为何人哉士之负奇往往不偶于世而其抑
没于后世者亦多矣此其可以太息也余少而
肮脏慕孔文举刘越石之徒思与之驰骋上下
今老矣垂头塌翼视少年盛气殆仿佛如昔梦
今年遇张孟恭于吴门见其沈雄骏发然有
子瞻太息之思喜孟恭之能起予也孟恭出其
诗若干首属为其序余不能知诗也而以孟恭
知之史称秦地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
故其诗有王于兴师修我甲兵及车辚驷鐡小
戎之篇晋有先王之遗教君子𭰹思故有蟋蟀
山枢葛木之篇孟恭晋产也遭时多难感秦人
无衣同仇之义志节激昻𭰹思用壮甚矣孟恭
之诗似秦晋也孟恭居吴游必就士横经藉史
好学𭰹思人谓孟恭取吴越淸嘉之风叅秦晋
雄徤之气其诗必大昌孟恭欿然不自得也诗
不云乎萧萧马鸣悠悠斾旌徒御不惊大庖不
盈之子于征有闻无声𠃔矣君子展也大成夫
车攻之诗其视秦晋之土风岂可同日道哉余
之所以期孟恭者如此
冯定远诗序
古之为诗者必有独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
学轮囷逼塞偃蹇排奡人不能解而已不自喻
者然后其人始能为诗而为之必工是故软美
圆熟周详谨愿荣华冨厚世俗之所叹羡也而
诗人以为笑凌厉荒忽敖僻淸狂悲忧穷蹇世
俗之所訽姗也而诗人以为美人之所趋诗人
之所畏人之所憎诗人之所爱人誉而诗人以
为忧人怒而诗人以为喜故曰诗穷而后工诗
之必穷而穷之必工其理然也定远吾友嗣宗
之子也而游于吾门其为人悠悠忽忽不事家
人生产衣不揜骭饭不充腹锐志讲诵亡失衣
冠顚坠坑岸似朱公叔燎麻诵读昏睡爇髪似
刘孝标阔略眇小荡佚人闲似其家敬通里中
以为狂生为耑愚闻之愈益自喜其为诗沈酣
六代出入于义山牧之庭筠之闲其情𭰹其调
苦乐而哀怨而思信所谓穷而能工者也成弘
之闲吾里有桑悦民怿博学多奇以狂名于世
其南宫对䇿之言曰胸中有长剑一日磨几回
又曰夫子去而我来主者恶之勒置乙科李文
正公赋诗赠之以李郃刘畿为比民怿以此名
满天下定远之才不减民怿子胜斐然未见其
止世无长沙谁知民怿然世有民怿亦岂患无
长沙乎定远之名从此远矣
陈鸿节诗集叙
陈遁字鸿节闽之侯官人也少为诸生忽忽不
得志一日尽发箧衍中应举文字及所着衣巾
燔之而儛其灰逃入越王山中以钓弋自娱者
二年出为村夫子教授三年复弃去家贫从人
借书口吟手写穷日继晷作为歌诗高歌长啸
视鄕人无如也鄕人益恶之贷富人金为逺游
观泰山日出游峄阳拜阙里登戏马台渉淮渡
江抵陪京览故宫轩渠自喜谓少陵壮游莫巳
若也过桃叶渡遇曲中诸揄长𬒮侻薄装酒
阑促坐目眙手握以为果媚已也命酒极宴流
连宿昔橐中装尽矣还寄食于僧院故人黎博
士赠百金遣游锡山途中遇何人自称公安袁
小修稚弟邀与同载夜发箧盗其金亡去益大
困卧病于江上李生家亡友何季穆赏其诗载
归虞山具汤沐视药食旬月乃强起季穆偕过
余山中赋诗飮酒相乐也季穆为庀衣装送之
于断桥痛哭而别自后不复相闻亦未知其存
否今年忽访余于虎丘握手道故喜剧而涕问
其年长余二岁耳素髪被领两目兜眵观鸿节
而吾衰可知也出其诗则卷帙日益富曹能始
为采入十二代诗选中矣鸿节之诗用物博使
事切练句稳譬之于膳烹羊炰鳖右腴割鲜非
饾饤之具也譬之于酒缥淸醇酎三酿五齐非
糟醨之属也传有之学犹殖也诵诗百篇读赋
千首古学之不讲久矣诗可以观其鸿节之谓
乎鸿节诗能始选者为工五七言今体尤工赠
能始七言长句至八十韵多矣哉古未有也鸿
节将行余为略次其生平与其出游之概以叙
其诗且以为别属其归也以质诸能始癸未中
春十四日叙
徐子能集序
古之文人才士当其隐鳞戢羽名闻未彰必有
文章巨公以片言𨾏字定其声价借其羽毛然
后可以及时成名若蔡中郞之于王仲宣张茂
先之于二陆韩退之之于李长吉顾逋翁之于
白乐天是也其有求之不得而叫号以自见则
为陈子昻之破琴又有求之而卒不得而吊诡
以自閟则为唐山人之留瓢古之人汲汲于知
已而惟恐不得一当若是其急也余老而失学
衰迟屏废其言语文字不能使人轩轾然海内
之俊民掉鞅词坛者往往过而问焉乙亥之秋
子能访余于虎丘肤神淸令翩翩美少年出其
芳艸诗名章绣句络绎奔会余与西蜀尹子求
共叹赏之更数年而子能之著作益富名益成
南昌徐巨源为之序颇引余言以为子能重吾
郡张异度既为之序又为子能索序于余且死
犹以为属巨源异度文章家之渠帅也片言只
字可以轩轾人业已为子能定其声价而假之
羽毛矣余虽有言亦何以加诸虽然名不虚得
士不虚附世有知巨源异度者即能知子能世
有知子能者即以知巨源异度有中郞茂先则
仲宣二陆不抑没于晚进有退之逋翁则长吉
乐天不沈埋于举子世之知子能者必多矣子
能年甫壮而得末疾须人以行衣冠质雅宛如
古人杜门埽𮜿日晏忘食若陈子昻唐山人之
汲汲于自见或非子能之所屑也此则余之知
子能者也
黄蕴生经义序
嘉定黄蕴生金声而玉色规言而矩行韩子之
称李翺所谓有道而文者也儿子孙爱自家塾
省余山中奉其文三十篇以请曰幸一评定之
余曰吾何以定而师之文乎哉而师之学韩子
之学也其文韩子之文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
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必提其要纂言
必钩其玄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而师
之为学之勤也不若是乎沉濳乎训义反复乎
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于文章沉浸𬪩郁含
英咀华张皇幽眇闳其中而肆其外而师之为
词之富也不若是乎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
思取于心而注于手惟陈言之务去而师之为
文之专也不若是乎偃仰一室啸歌古人耕于
寛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玉固未尝献而足固
未尝刖也而师之为道之勇也不若是乎虽然
有本焉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哳者无疑
优游者有馀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
光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此而师之所以为学
为文者也孙爱起而拜曰小子朝夕在函丈之
闲服膺吾师不知吾师即今之韩子也请以斯
言授简以为吾师近艺序
牧斋初学集卷第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