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八十九 牧斋初学集 卷第九十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卷第九十一

牧斋初学集卷第九十

  制科三

 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

  序一首 论一首 策三道

   浙江乡试录序

天启元年秋八月天下当乡试之期 上兪礼

臣请命编修臣谦益偕𠛬科左给事中臣谦贞

往典浙试臣等受命惟谨比至则巡按监察御

史臣某申厉功令劼毖有加提调监试则臣某

某蒇事庀物不愆于素同考试官则臣某某相

与焫萧誓戒而后莅事乃进提学佥事臣洪承

畴所取士锁院而三试之浙贡士凡九十有七

人先按臣某以 上嗣服改元疏请广解额

上可其奏命以今年贡士一百人它省皆以次

及焉既撤棘第其姓名及文之可录者镂版以

献而臣以职事为其序臣尝读宋陈亮所上书

以谓吴蜀天地之偏气钱塘又吴之一隅也而

极论当世之人主据巳耗之气用日衰之士难

以北向而争中原未尝不三叹于其言既而思

之我 高皇帝既定金陵即聘四先生于浙帷

幄秘近之臣皆浙产也自时厥后名卿伟人铭

书于大尝者氏名相望又何耗且衰之云乎闲

尝原本而论之自中原之文献独传于婺又参

以东嘉之经制永康之事功于是黄溍柳贯吴

莱之徒衍其遗学涵肆演迤而后汇稡为金华

之道德文章自祥兴以后宋之遗民故老多在

旧国高风苦节凛冽于浙河之西东而后激飏

为乌伤临海馀姚之节义自渡河之志不𫉬遂

于宗忠𥳑而陈亮王自中之徒以穷乡素士任

百年复仇之耻其志略愤盈与江潮海气相为

参错而后发泄为诚意新建与于忠肃之勲业

㴑有宋建都之初以迄胜国浙之贤才之生多

矣会无补于地气之耗息人才之衰盛而卒以

大奋于我明繇此观之向之所谓耗且衰者固

其所以瘅盈烝发锺美于今日者也诗云诞后

稷之穑有相之道我 祖宗得人之盛岂非神

之相之也哉自建州难作忧时危涕之士盖尤

咨嗟忾叹于忠肃恨不得起之九京而臣等乃

以 上命取士于浙得一士于忠肃之乡用以

敌王忾而振国耻其亦天之所以助顺而人臣

之所有事矣乎逾淮渡江以达于浙问独松之

关隘指皋亭之壁垒为之悄然以恐睹省会之

䌓华浩穰想像所谓行都故宫者为之凄然以

悲然后作而叹曰吾今而后知忠肃之功远也

锁院之试衣巾笔牍而至者四千九百馀人曰

是皆忠肃之乡之子弟也摩娑卷帙焚膏继晷

夜既向午烛影荧荧于帘几闲有风肃然如闻

告语已事而竣相顾而不能舍然咸曰庶几得

忠肃其人者而献之乎又曰未可知也於乎是

未可知也臣之于浙也考诸职方循览其镇山

泽薮则有以征其地气观乎人文东南竹箭之

美不可胜用则有以征其人才较之以帖括取

之以糊名而遂欲得一士焉以敌王忾而振国

耻所谓有相之道者也则不得不征之于神诗

不云乎神之听之终和且平以国家有道之长

 列圣扶养之久而我 皇上聪明𧇩知闵予

访落其不忘忠肃于此邦也神之听之可知已

矣自今以往多士其蹈厉𡚒发以王勋国功永

有闻于世使地气之息者不复耗人才之盛者

不复衰而后之人无复有感慨叹息如陈亮所

云云者斯我国家之庆则亦惟神之庸若夫多

士之𥳑牍与臣等之心目皆 皇上之所使也

皆神之所慿也告成事而已而又何讥焉然臣

闻往者江西之事浙闱之中有神告之是录也

亦既献而登之矣而终未知神之告之者如何

也於乎敬之哉於乎臣与多士咸敬之哉翰林

院编修文林郞钱谦益谨序

  志伊尹之所志

论曰古之圣贤公其身于天地万物而不以天

地万物与于吾身公其身于天地万物则吾之

身即天地万物也是之谓无我无我则至公矣

以天地万物与于吾身则有我有我之人岂惟

养身封巳之为病哉即摩顶放踵迂其身以为

天下亦所以为私也是以君子愼所志射者之

有志也其审固或差以毫厘而命中必远于寻

丈士之志其相去也岂在寻丈之闲而已哉昔

者周子论士之希圣也曰志伊尹之所志为说

者曰周子之言患人之专以发策决科荣身肥

家希世取宠为事也斯言也似矣而未尽也请

拾其遗说而略论之夫士之以发策决科荣身

肥家希世取宠为事者其于取进若钩之索物

也持禄养交以苟岁月若蠹之食木也而岂周

子之所𭰹患也哉夫惟有志于圣贤以荣身希

世为耻而其志之所存有未辨焉汲汲然以圣

贤之学行其功利之心则其为患也滋大不知

圣贤之所为汲汲者汲汲于斯道而非汲汲于

天下也使圣贤而汲汲于天下则圣贤之志亦

无以辨于功利者矣周子有忧之是故不徒教

人学尹而先教之以志其所志伊尹之志何志

哉耻其君不若尧舜伊尹之志也一夫不𫉬时

予之辜伊尹之志也虽然以此为伊尹之志是

正所谓毫厘而千里者也古之圣贤其汲汲于

斯道也没身焉而已矣故曰乐则行之忧则违

确乎其不可㧞也乐则有行之之道而忧则

有违之之道道之在天下如水之行于地无往

而不在而岂吾所能行之违之者哉夫如是故

其视斯世斯民也甚切而其视功名富贵漠然

无所系于我其自视也大故其气足以冒天下

其自任也重故其力足以运天下其位置也高

故其地位足以卑天下今也不然能乐而不能

忧知行而不知违汲汲然以天下为事而我之

气不足以冒之力不足以运之地位不足以卑

之则亦眇然天下之一物而巳矣以眇然之一

物而出其心神强力以榰柱天下天下大而我

小天下重而我轻天下高而我卑杂然侧出于

功利之途负之而趋而不自觉也是故耻其君

不若尧舜诡遇之径窦也一夫不𫉬时予之辜

功利之邮遽也五就汤五就桀失身者之节传

而放君窃国者之表识也此无他繇志之不蚤

辨也志一不辨而其流至于如是可不愼欤伊

尹之志何志也吾所谓汲汲于斯道者也忧则

违乐则行者也当其处𤱶亩而乐尭舜之道于

光华见其日月于耕稼见其生民于东作西成

见其时叙尹固无以天下为也及其幡然三聘

僇力于伐夏救民也胥曷丧之时日而光华焉

胥涂炭之民而耕稼而东作西成焉尹曰此吾

忧违乐行进德修业之一事焉矣而终无所与

于天下也尹之志若是者何也人皆汲汲于天

下而尹则汲汲于斯道也汲汲于天下则有我

而汲汲于斯道则无我有我无我之闲辨志之

大闲也繇是观之则志伊尹之所志者可知巳

矣天地大矣我于其中眇然一物也自有生民

以来圣者创贤者述开物成务兴作补救纷纷

浩浩至不可以算数其裁成之则天地之性灵

也其还归之则亦天地之能事也于圣贤也何

有于天地也又何有而我欲于其中铺张之以

为功名采缉之以为道德譬之如绘𦘕太空而

追逐日景斯不亦劳而无当乎忧而违乐而行

忧与乐非天下而违与行非我也尭舜其君者

吾之愿而致君不必巳功也一夫不𫉬者予之

辜而救世不必巳德也出处可以异道而行藏

可以不相背惕跃可以异位而濳见可以不相

师禹稷胼胝而巢父可以去而挂瓢周公明农

而仲尼可以出而旅人洙泗之闲述作遍六经

而颜氏之子可以退而殆庶如是而后谓之无

我如是而后公其身于天地万物而不以天地

万物与于吾身志伊尹之志者亦若是则巳矣

易之干曰亢龙有悔曰见群龙无首吉尹以匹

夫而放君以冢宰而放其君之子不可谓不亢

矣复政厥辟之后陈戒而告归自耄耋来朝之

外求其一言一事之著见于史册不可得也当

是时尹盖巳复为有莘之野人舍然无所与乎

天下国家之事矣故其告太甲曰臣罔以宠利

居成功斯其禄以天下而弗顾之心与斯其为

不可为首之天德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

欤凡德之有首以其有我也天德无我故不可

以为首伊尹之处亢而无悔进退存亡不失其

正以其无我也志伊尹之志者于有我无我之

闲辨之则思过半矣嗟夫三代以还豪杰之士

以学术乱天下者大抵学伊尹而差者也周子

深忧之故曰志伊尹之所志而即继之曰学颜

子之学颜子者箪瓢负郭之人其流风遗书蔑

如也乃足以上配伊尹士何必汲汲于天下哉

周子之在宋也独抱遗经以唱不传之学先儒

以为短于取名而惠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

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𡞦嫠陋于希世而尚友

千古盖亦孟子所谓天民者欤吾观宋之世新

法之纷争雒蜀之钩党其人亦皆慨然有志于

圣贤耻以发策决科荣身希世为事而一以有

我为主亢而不知悔遂几于相率而祸天下周

子浑然太极之学也无极而太极是为群龙无

首其他则转入于阴阳五行矣用是以建立事

功标准道术不能无我则亦不能以无首首既

见而龙德亦少衰矣於乎有我无我之闲盖学

者诚伪之关而亦世道治乱之几也有志于伊

尹者又当以周子为法谨论

  第一问

问天保之诗下报上也故其诗曰受天百禄曰

万寿无疆然则古之君子忧盛世而危明主者

其殆非与成周致太平之主莫如成王中兴则

莫如宣王诗书所称何其咨嗟告戒如不终日

也我 皇上嗣无疆大历服克新 祖宗之功

德道扬 先帝之末命天休滋至亿万斯年为

臣子者欢欣踊跃为天保之报上犹恐不及然

或者以谓 皇上冲年践阼有如成王而狡夷

稽诛有事攘斥又仿佛宣王之世则诗书之告

戒殆未可废于今日与宣王者中兴而怠厥终

者也不足为 皇上道则成王不足法欤或者

又以谓成王之时周公在前召公在后敷陈剀

切极于祈天永命享国长久故成王之德业为

独盛其在今日所以进金鉴而箴丹扆者亦必

有道矣臣子之爱君也无所不至诸士子起于

草野忠爱笃挚而忌讳之禁无所关知其言之

无罪也将以闻于 当宁

天保之序不云乎天保下报上也臣能归美以

报其上也夫福禄寿考人主之所受于天也臣

子以是归美于君取偿于不可知之天以报其

上不巳诬乎盛世之臣子其爱君也切而其视

天也甚近其视福禄寿考全而归之君也不啻

日用飮食之相须而仰而责之天也可以交手

而相付惟其如是是故其于盛世有不得不忧

而其于明主有不得不危也忧危之极自视若

父母师保而畜其君如小子谆谆告诫携手而

提耳不讳危亡不辟不祥不恶径直而不厌累

复以谓福禄寿考吾之所可索取于天而挹注

于人主者必至于如是而后巳也无报上之心

无忧危之实而徒为福禄寿考之诵祝则寺人

宫妾之爱其君而巳矣执事当 圣明初服发

策诸生而拳拳以忧危忠爱为问吾有以知执

事之所存矣昔者成周致太平之主莫如成王

而中兴则莫如宣王成王免丧即政咨群臣以

谋始不于朝而于庙僾然忾然如祖考之临之

也一则曰闵予小子再则曰维予小子当是时

嗣天子王矣卑巽悼闵情见乎词惟恐人之不

以孤孩畜巳也曰遭家不造嬛嬛在疚曰未堪

家多难譬诸榰一木于危厦上雨旁风发作无

时而恐人之去巳也群臣进戒嗣王曰敬之曰

不易其言亦危且苦矣而嗣王虚巳以答之廪

廪乎若洪范之锡若丹书之受而惟恐其有陨

越也考行苇以下之诗所谓君子万年千禄百

福者成周太平之盛蔑以加矣而诗人歌之曰

昊天有成命成王不敢康夫其不敢康也斯所

以为万年百福者也宣王承共和之后兴衰拨

乱视成王抑又难矣其恤民忧旱中心恻怛备

见于云汉之诗耗斁下土宁丁我躬则穷而归

咎于身胡不相畏先祖于摧则迫而告哀于宗

祀其谆谆于昊天上帝之莫我听若赴诉者之

于长吏疾声大呼而冀其愍巳也其闵闵于群

公先正父母先祖若陷溺者之望徒侣呼号燥

吻而怼其不我援也致诚而责报于不可知笃

善而求福于不可必是说诗者所谓不知人于

鬼神之别知祈于此而报于彼者也考斯干之

诗所谓朱芾斯皇室家君王者宣王考成之盛

可以概见矣而诗人序之曰遇灾而惧侧身修

行夫其遇灾而惧也斯所以为室家君王者也

恭惟我 皇上诞膺天命嗣守丕基日月贞明

神人交庆宫禁肃淸享祀毖勤渊嘿临朝晬穆

御讲可谓有不世出之姿而将大有为之 君

矣草莽之臣不知忌讳窃以谓我 皇上冲年

践阼 二后在天遗大投艰正闵予访落之日

而东方小丑作孽于白山黑水之闲谪见于天

盖不徒旱魃之为虐而巳也是故以万年百福

诵 皇上太平之业不若以夙夜不敢康诵也

以室家君王祝 皇上考成之盛不若以遇灾

而惧祝也 皇上诚如成王之不敢康则小毖

之求助将进而为泂酌为卷阿而既醉之备五

福不待言矣 皇上诚如宣王之遇灾而惧则

云汉之忧旱将进而为六月为车攻而斯干之

颂君王不待言矣虽然宣王者中兴而怠厥终

者也 皇上之所师法者宜莫如成王矣亦观

于成王之臣所以训戒其君者乎召公之诰曰

监于有夏有殷肆惟王其疾敬德欲王以小民

受天永命周公作无逸称殷先王享国长久文

王享国五十年继自今嗣王无皇曰今日耽乐

夫召公之戒历年也周公之戒克寿也非诅祝

之口则殇悼之辞也非独自敌以下所不能堪

盖亦慈父所不忍出之于口而爱子所不能瑱

之于耳者也周公召公言之不以为讳成王听

之不以为迂孔子删书又大书而并列之以为

万世法何哉人主之所畏者天也而所狎近者

寺人宫妾也寺人宫妾未尝不爱其君也而爱

之不以其道恱之以声色狗马纵之以沈𭰫叫

号教之以燕安怠惰惑以丧志阴阳交争其不

至于夭折者无几也又其甚而国运随之则是

人主之福禄寿考上制于天而下制于寺人宫

妾也甚矣寺人宫妾之足畏也古之君子知其

然其于君也震动之以祈天永命磨切之以荒

宁耽乐使之上畏于天而下畏于寺人宫妾祈

天享国之训聒呶于耳而淸明强固之益丛集

于躬天保之臣所以报上者如是而巳矣 皇

上固今之成王也公卿大臣亦有以周公召公

之训陈于左右者乎夫以匝岁之闲鼎成相逮

天地闭塞严霜夏零以时序言之盖亦日穷于

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而更始之会

也 皇上𥘉服于历为孟春于律为泰簇于卦

为干之九三去凝阴冱寒之时犹未远也阳气

蒸而易渝土脉发而易𤯝不可以不戒也不可

以不愼也宋臣苏辙当元祐之初尝论成王之

寿考以为周公辅导之功而又𭰹致戒于医和

之语赵孟者然则房中之乐应门之刺殆未可

以为迂而忽之也是故燕私不可以不谨也宋

真宗欲与后宫逰内库章穆后曰妇人之性不

能无求府库国家所以养六军备非尝也不宜

滥耗之是故赐予不可以不节也大㛰之后阿

母未就于外舍燥湿之勤封爵求加于小君

祖宗之典例未之有也夫野王之封杨震之所

力争也山阴之封左雄李固之所极谏也今事

虽寝格不行得无为干政市恩之渐乎是故恩

幸不可以不裁也凡此皆大臣之所当朝夕纳

诲而 皇上之所当日愼一日者也然其端在

于畏天而其要归于爱身苏辙有言知道而后

能爱身知爱身而后知爱人知爱人而后知保

天下斯言也非辙之言而周公召公之言也祈

天永命恒于斯享国长久恒于斯在公卿大臣

善为爱君计无使寺人宫妾之爱得以胜之而

巳夫以人主之尊推极而上之而有天自人主

以下累而下之不可算数而后有寺人宫妾乃

寺人宫妾遂能与上帝参制人主福禄寿考之

柄以成王𧇩圣之质周公为师召公为保左右

夹侍殚竭其丁宁告戒之力而后乃慬而胜之

於乎亦巳危矣吾学周礼内臣自内小臣以下

女宫自世妇以下皆统于天官而内宰之职掌

阁寺之版图与其政令稍食自内宫以下皆掌

教以阴礼周公为师位冢宰则内臣女宫皆其

禁令政教之所及也惟禁令政教可以及于内

臣女宫故其严重之体统足以压服宫府而忌

惮操切之辞不至扞格于人主之左右此周公

建官立法之𭰹意而致太平作礼乐之本原也

宋真宗之时文彦博叱内侍史志聪曰尔曹出

入禁闼不令宰相知人主起居吾行斩尔矣宋

之宰相其威重行于近侍若此而今何独不然

生窃愿公卿大臣𭰹惟 先帝仍几之言仰思

宗社付托之重引师保之大义考周官之遗法

绎苏辙之危言而仿文彦博之故事如是而

皇上之福禄寿考不远过于成王而天保之诗

不作吾不信也生也率意以复明问干犯忌讳

不为不多矣虽然丹扆金鉴之规忠臣硕辅之

职志也负暄采樵之献田夫孺子之所有事也

其爱君不同其不比于寺人宫妾则一也执事

所谓言之而无罪者此也谨对

  第三问

问史以事辞胜亦兼道与法而有之夫断木为

棋捖革为鞠亦皆有法焉而史其可以无法欤

近世之论者侈言古文曰迁固而下无史矣欧

阳氏之五代史记君子𭰹叹焉以谓可与迁史

同风其信然与宋辽金三史修自胜国元史修

自 圣祖编缀丛杂卷帙浩烦其闲国统之离

合纪载之得失亦可得而悉数之欤 明兴二

百五十馀年文人献老亦多言史事矣而迄无

成史万历中尝开局纂修未几报罢使名山之

藏有闻石渠之业不辍则 本朝之史遂可跨

唐宋而上之欤 天子初践阼既命纂修 两

朝实录留心史事甚殷盛也诚欲网罗 十庙

之书勒成 一代之史草创润色若何而可宋

以后四史识者谓当亦櫽括芟削以附欧阳氏

之后不识可欤诸士子学知古今于笔削之义

盖窃取之久矣其以所闻悉著于篇

尝窃闻史家之法矣以一代为经以一代之事

与人为纬何言乎其经也创守治乱兴废存亡

升降质文包举一代之全史者是也何言乎其

纬也律历礼仪河渠食货其事不一而一事亦

有首尾也公侯将相贤奸顺逆其人不一而一

人亦有本末也以言乎经纬错综则一代之事

襞裂为千百而千百事之首尾不出于一事一

代之人胪传为千百而千百人之本末不出于

一人所谓一事一人者何也吾所谓创守治乱

废兴存亡升降质文包举一代之全史者也匠

人之营国县地眂景规方既定则左祖右社面

朝后市举不出其经营之内迁固之史所以度

越百代者如是而巳自晋以后变尤多而其文

益下奋乎百世之下断然以古人为法而后世

有所准绳则无如欧阳氏矣欧阳氏之作五代

史记也上下五十馀年贯穿八姓十国事各有

首尾人各有本末而其经纬错综了然于指掌

之闲则史家之法备焉本纪以谨严为主而璅

事靳语于家人杂传发之朱梁之家事见于家

人传所谓不可道也唐庄宗弑而书崩而其事

详于伶官传讳而不没其实也晋出帝之北徙

详于家人传而咨尔子晋王之册著于四夷附

录为中国讳也有列传以为之区分有杂传以

为之櫽括而一行之次于死节死义也所以劝

忠也唐六臣之次于一行也所以耻六臣也义

儿伶官次于六臣而杂传又次之也所以著𩔖

也上下五十馀年如一年贯穿八姓十国如一

国举其一二其全书可知也以欧阳氏之史法

考之迁固若合符节而其文章之横发旁肆与

太史公掉鞅下上则又其馀事焉矣世之君子

侈言古文曰迁固以下无史又曰欧阳氏之史

欧阳氏之文而非史汉之文也彼固不知文又

安知史不知太史公又安知欧阳氏哉文中子

不云乎昔圣人述史三焉六经史之祖也左氏

太史公继别之宗也欧阳氏继祢之小宗也等

而上之先河后海则以六经为原等而下之旁

𢯱远绍则以欧阳氏为止此亦作史者之表识

而论史者之质的也五代以后则又有可得而

言者矣国统之离合昔人辨之者众矣元人修

端之议以谓当以五代之君通作南史辽兼五

季前宋为北史建隆至靖康为宋史金源与南

宋为南北史夷狄之臣尊胡虏而卑诸夏无足

怪也近世儒者之论则谓当以宋统辽金如刘

石符姚之载记尽削帝谥陵号以比四夷称于

之例又欲刋落蒙古一代之史附于帝昺既亡

之后此又非通论也当胜国修三史时正统之

论喧呶史局掲傒斯曰莫若釐为三史而各统

其所统众论乃定我 太祖高皇帝曰元有国

一百六十二年国可㓕史不可㓕大哉斯言万

世不能易也然则国统之离合盖可以无辨矣

以纪载之得失言之宋以下四史其文辞烂然

可观而金史叙南迁丧乱之惨记刘祁论相之

辞亦古者良史之遗志也独于史法皆不能无

憾焉史之有本纪一史之纲维也今举驳杂细

碎志传所不胜书之事罗而入之于本纪古之

为史者本纪立而全史巳具矣今之为史者全

史具而本纪之规摹犹未立也发凡起例举无

要领纪事立传不辨主客互载则复累而无章

迭举则错迕而寡要此三史之同病也宋史在

三史中卷帙最多而阙略亦不少如韩琦传不

载仪鸾司撤帘之事狄靑传不记与曾公亮论

方略之详考一代家传别录有不可胜书者矣

又如史弥远之传但序官阀兼载奏章而末缀

数语谪其奸邪首尾两截褒刺失据不巳疏乎

作史者既无要领则纪载不得不烦凡窜身边

事挂籍党人者人立一传浩如烟海而才人志

士参列其闲者𩔖皆冒没于枯竹汗𥳑之中不

巳傎乎秉笔之臣身在胜国有岛夷索虏之嫌

内夏外夷安攘恢复之大义皆未敢以讼言至

于靖康之流离淳熙之屈辱皆没而不书则何

以著臣虏之羞严事仇之讨乎它如崖山之故

事桑海之遗录与宋之遗民故老𡘜西台而树

冬靑者一切抑没而不书虽曰定哀多微词不

巳过乎此宋史之失也元史成于洪武二年

统巳后续成于三年自开局以至削稿皆不过

五六月而巳国初禁网促数多所忌讳而又限

之以条例要之以时日焚膏宿火励而成书非

有老于文学熟谙掌故如宋王二君子总领其

事欲成一代之史何可得也然仅可称槁草而

巳其𥘉进之表所谓往牒舛讹之巳甚而他书

叅考之无凭虽竭忠勤难逃疏漏者盖实录也

此四史得失之梗概也 明兴至嘉靖万历之

闲谈史者纷如矣以郑端𥳑之博雅其论赞可

比于陈寿而才识远不逮于欧阳又况于所谓

侈谈古文者其于史家之法概未有闻焉者乎

万历中以阁臣之请开局纂修未卒业而报罢

论者惜之虽然令南充不死史局不罢一代之

成书遂可凌唐宋而上之乎於乎此非生之所

敢知也以二百五十馀年之久日历起居因仍

往事𬨎轩上计弗询郡国一旦欲贯串掌故罗

𫌨放失盖巳难矣其尤难者则无甚于国初秦

楚之际太史公有月表矣系楚于秦所以系汉

于楚也龙鳯之于我 明也 高皇帝未尝讳

也而载笔之臣讳之今其事若存若亡矣即不

必列之世家亦当存以月表之法而谁与征之

伪周之事一时遗臣故老如陈基王逢所纪载

皆凿凿可据而考之元史国史无论事实抵牾

即岁月亦且互异基与修元史非见闻异辞者

也而又使谁正之至于鄱阳代溺之事青田牧

䜿之言传讹增益其诬较然而至今未有是正

者也生以为史未可轻言也诚有意于史则亦

先庀其史事而巳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先使其

僚采摭异闻以年月日为丛目业目既成乃修

长编汉则刘攽三国至南北朝则刘恕唐则范

祖禹通鉴之有长编所谓先庀其史者也今之

㑹典古之六典会要也唐六典为卷仅三十一

代之典章备焉今不可及矣唐宋㑹要皆不可

得见独元朝经世大典出于虞集辈之纂修者

仿六典之例分天地春夏秋冬之别凡君事四

曰帝号帝训帝制帝系臣事六曰治典赋典礼

典政典宪典二典读其序录篇目其义例井如

也仿而为之而书志之事举矣宋人琬琰之录

彚聚家状别录以备采择而元人苏天爵名臣

事略之辑先疏其人而件系其事自鲁国淮安

以迄于司徒文正有元一代之人物荟撮于数

卷之中今所传献征诸书足汗牛马以方天爵

之书蔑如也仿而为之而列传之事举矣此所

谓庀史事者也若夫史法则存乎其人而巳李

翺有言唐有天下圣明继于周汉而史官叙事

曾不如范晔陈寿所为以 盛明之世蓬山芸

阁比肩接武岂无欧阳氏者奋笔其闲而徒如

李翱之愤懑于唐乎则亦待其人而巳矣明问

又谓宋以后四史亦当𭬚括芟削以附欧阳氏

之后此格论也然而其任益难矣曾子固为南

齐书目录序曰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

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才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

是故能㑹通一代之事者其中能囊括天下之

事者也能铨配一代之人者其中能包裹天下

之人者也譬之匠人县地眂景其目力绝出于

都邑之外而后可以营建都邑不然虽审曲面

势穷老尽气亦谓之众工而巳愚生伏习章句

见不出衣鱼壁蠹之外何足以知史事辄因明

问而述其旧闻如此执事者其进而教之

  第五问

问世之言兵法者皆宗黄帝所谓馀奇为握者

是已然又以谓或本于八卦或出于井田其说

可得而详欤三代以下如诸葛武侯之于蜀李

卫公之于唐皆以善阵名皆有合于握机之遗

法与说诗者以尝武之诗为先王用兵之法夫

兵之有法圣人所以仁天下之具也以有兵胜

无兵以有法胜无法是不可以不极论也东师

之出盖累年矣败兵蹙地疲民费财其为祸不

可胜言然至于今尚未知所御者何兵所用者

何法也善疗疾者眂病而处方辽左之事既以

无法败矣今欲疗之其方安出握机之法在近

代犹多用以取胜此亦巳试之方也今何以置

不讲欤易之师曰师贞丈人吉又曰师出以律

师之以律兵法也而丈人用法之人也然则握

机之法亦有待其人欤诸士子投笔而叹其有

日矣盍为我条疏之子言之我战则克则亦安

得曰未之闻也而巳哉

兵法之作也其圣人所以仁天下之具乎昔者

淳朴渐散圣盗并起圣人知天下之不能无疾

病也蜇吻裂鼻以尝百草而本草兴焉知天下

之不能无争战也仰观俯察以制八陈而握奇

兴焉本草所以疗病也握奇所以疗乱也用兵

而不知法是欲治病而不用药也谚有之曰学

书𥿄费学医人费建州之事其为人费也亦巳

多矣则或诊视之过而医国者之有未审也敢

因明问而妄言之夫握奇之法传于世者十九

言而巳以易象言之天圆而地方八卦相重是

故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卦之方位也以井田

言之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数起于五成于八

是故四为正四为奇馀奇为握奇井田之规制

也以周官考之万有二千五百人以为军万之

有二千二千之有五百皆所谓馀奇为握者也

大司马以农𨻶讲武事教众庶修战法而汉武

帝命霍光习阵法于未央皆是法也自时厥后

葛武侯用之于蜀李卫公用之于唐武侯之

衍为六十四也其法一变而馀奇为握者不变

也岂其妄作文本河图薛仕隆之所以赞八阵

也卫公之改为七军十二辰也其法又变而馀

奇为握者不变也握机握奇本无二法卫公之

所以对太宗也盖古今兵法巳尽于十九言矣

而十九言之变不可以胜穷天有衡地有轴前

后有冲握奇之定位也先出逰军定两端握奇

之大用也四头八尾触处为首应敌之势也阵

闲容阵队闲容队束伍之法也故曰此兵法之

祖也张文濳之说尝武也以为先王之时用兵

之法以战以守可以概见不留不处兵尚神速

且省费也王舒保作舒者不竭士力以争利保

者依水草丘陵以为固也如飞如翰管子所谓

有飞鸟之举善超高也如江如汉所谓有积水

之洋善守下也固如山之苞止营垒也顺如川

之流行部伍也赫赫为弱外诱敌也翼翼为饬

内谨法也於乎兵者先王所以止杀而非所以

教杀也司马法曰不加丧不因凶所以爱夫其

民也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民也夫敌之民犹

爱之而况于吾民乎我胜而人败犹不忍于尽

敌也而忍于取败而自尽乎先王知兵之难弭

而杀之不易止也徒使之剑㦸击撞矛盾搘柱

而不示之以法所伤实多是故作为兵法以教

民吾所谓天衡地轴前冲后冲之法语其精微

变化士君子未必晓畅而就其行列坐起左右

共命则伍两卒聮之人固巳如服之便于身而

器之习于手矣居而为壁垒出而为行阵胜而

不骄败而不乱我有车攻薄代之能而天下寡

伏尸流血之祸用此法也故曰握机者先王仁

天下之具也东事之殷也于今五年矣征兵数

十万而不知所召募者何兵也屯兵四五年而

不知所教练者何法也聚而豢之则如列刍灵

委而顿之则如捐土梗縻而烂之则如刲羊豕

竭海内之力驱内地之人延颈重足雁䳱行列

以膏奴之锋刃比其尽也又牵率而请益兵我

之兵有尽而奴之锋刃无厌则是岂可为长计

哉𫆀律淳之伐金也旌旗戈甲绵互如银山阿

骨打(⿸𠩺力)面一呼拉然而颓兵固不在多也王翦

之破楚也日夜飮食抚循其士卒至于投石超

距而后用之令不计其士之可用而徒曰非六

十万人不可则翦岂知兵者哉以有兵胜无兵

以有法胜无法古之训也故曰有制之兵无能

之将不可败也往者女直弃靺鞨渡易水并辽

躏宋如反手者以其兵法习而什伍连坐之令

严也其后用拐子马捣中坚张两翼略如翼虎

阵之法奴今盖犹袭用之而我顾不知也彼有

法我无法则是彼有兵而我无兵矣不此之讲

而徒曰增兵者何也人言辽之陷也川浙之兵

犹殊死血战结阵相向奴酋惮之夫浙兵之束

伍戚继光之教也川兵之力战刘显之遗也今

不问其所以能战不恤其所以徒死讙然合喙

而称之是无以异于从旁而观剧者也於乎东

方之受病可谓𭰹矣当抚顺之失悻然以用壮

为事战而不知所以战也我是以有浑河四路

之衄及四路之败靡然以用兵为惩守而不知

所以守也我是以终有辽阳之没譬之治病者

焉君臣佐使惽然而莫辨寒热温凉交手而杂

投其不至于杀人者无有也靖康之事叶适以

谓不战而败不守而亡今之河东巳不幸而𩔖

之矣既败而后策战既亡而后图守则非反其

所以败而易其所以亡固不可也夫辽何以不

守以其不战也辽之兵何以不战以其无法也

向者惩浑河四路之败欲屯聚二十万众缓则

画疆而守急则婴城而守而不复以进战为事

是故开原陷退而守沈沈阳陷退而守辽今巳

画河西而守彼有进我无退矣其势不得不战

而议战不得不力惩于向之无法今夫握机之

法余子俊以之平瓦刺矣王守仁以之平宁藩

矣王骥师其意以创什伍之法亦以之征麓川

矣其事皆在近代非远而不可稽也吴璘立叠

阵法诸将疑之璘曰此古束伍令也得车战馀

意无岀于此战士心定则能持满敌虽锐不能

当也璘以一军破金人贯战之老酋其所谓战

士心定敌不能当者此古人用法之妙也为今

之计宜急用知兵之将𥳑汰老弱遗去伤残思

归之士得精卒二三万人益以江淮习流之卒

与川浙畿辅蹶张佽飞之徒本握机之意用束

伍之法刻期教练自成一军以文臣知兵者监

之奴若来厚集以待之不来则四出以扰之使

奴知我有兵可战而我亦知有战可恃所以守

河西而窥河东者计无要于此若不知出此徒

日夜征兵益戍老师费财以顿兵进取为名而

以蹙地退守为实无法必不能战不战必不能

守辽阳既失退守河西河西有事退守何地此

可为痛哭流涕者也易师之初六曰师出以律

否臧凶师之有律兵法也人徒咎浑河之冒进

四路之丧师以谓失律之凶而不知辽事之否

臧咎不在战而在于不战而图守有兵而无法

也东方之病亟矣求巳试之方而收瞑眩之效

在医国者审眂之而巳师之彖曰师贞丈人吉

无咎王弼曰丈人严庄之称也为师之正丈人

乃吉也子言之我战则克必也临事而惧好谋

而成繇此言之行师之人严庄之丈人也行师

之事戒惧好谋之事也有黄帝风后之人则可

以制法有武侯卫公之人则可以变法有师贞

好谋之人则可以用法说以使民民忘其劳东

山之盛也虽绝成陈虽散成行其众可合而不

可离名曰父子之兵孙吴之制也握机之法未

有不待其人而行者也 圣天子神武不杀以

尝德而立武事所谓丈人元老者殆将必有其

人焉生也呻其占毕罗兵事于故𥿄之上譬之

庸医按轩岐之成书处方而眂病岂不或验以

进于秦越人之前多见其不知量也於乎辽左

陷没以来盖亦有瞪目拱视谓蹙国可置而狡

夷不足忧者矣唐周鼎失沙州州人胡服而臣

虏岁时祀父母衣国中之服号恸而藏之河广

武梁故时城郭未隳龙文城耊老见唐使者拜

且泣曰顷从军没于此朝廷尚念之乎中国而

不念河东则巳中国而犹念河东也其亦可以

𭰹思而早计之矣夫庸医之诊病也一言而中

则病者改容而听之何也以为庸医不足信而

讳疾忌医者其病必不可为也执事者以生言

为如何也

牧斋初学集卷第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