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_(四部丛刊本)/卷第五十一 中华文库
牧斋初学集 卷第五十一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
牧斋初学集卷第五十一
墓志铭二
礼部右侍郞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赠太子
少保礼部尚书谥文毅郭公改葬墓志铭
万历中归德沈文端公在政地江夏郭文毅公
在翰苑咸以公廉强为时斗杓而两公者亦
𭰹相得也四明沈文恭公当国日久訾议丛集
不能不意忌归德郭公署礼部事于四明多所
枝拄言者诋诃四明连及其党其人皆𪧐昔归
附郭公者于是四明之私人谋倾郭公以翦归
德械既成矣楚宗人华趆上书首告楚王非㳟
王子王大惧辇输其金钱走阙下使人私于郭
公幸母穷治楚事请以馈首相者馈公公怒挥
之去而持楚事益力四明以下皆宛转为王请
公固不可及楚中勘疏至假王事颇有踪绪华
趆首不尽诬公持议益侃侃诸为楚者疾其梗
巳也又患其知楚贿而轧巳也讼言楚宗之来
皆公使之相与尽力排公而嗾王飞章劾公以
相抵公抗疏伸辩以王馈金书上闻且向人极
言楚藩行贿状移病疏四上乃得允舟泊杨邨
须解冻而后发而妖书之狱起 上初得妖书
也以谓牵连宫禁惎闲骨肉愤懑不能食下诏
大索四明之私人聚族而谋曰楚事方殷而妖
书踵作此可以一网而尽也以楚事傅致妖书
则妖书之人可悬购而以妖书证明楚事则楚
狱可立解也于是四明从容为 上言妖书非
他人必臣下相倾为此微引其端以耸动 人
主御史康丕扬则曰自华赿讦楚王而奸人无
所忌惮妖书楚事事不相侔实一根柢给事钱
梦皋则曰首相一贯不主楚事则妖书不出矣
次相赓不上楚掲则妖书不出矣妖书实出郭
某而沈鲤为乱臣贼子实与同谋四明乃拟㫖
穷治务得真贼并勒公以楚事听勘荆门州故
同知胡化老而狂易上书告州官阮明谓妖
书出其手事下𠛬部梦皋等告尚书萧大亨胡
化与郭同举于乡郭在杨邨乘妇人舆𪧐归德
邸舍相与窜谋不可失也大亨谳胡化使引公
及归德化叩头大叫痛哭曰阮知州杀我一家
我自来叫𡨚郭举进士后二十年音驿不通何
谓同作妖书我亦不知谁为归德公等但为蜀
犬杀人媚人即见 皇上断胡化之头亦如此
说蜀犬者斥梦皋也𠛬部郞王述古如其言具
谳 上曰诬也尽释之而东厂捕得妖人皦生
光异时尝以𪧐憾把郑皇亲造妖诗大署其门
者 上意欲归狱于生光四明意未厌掲请详
鞠丕扬抗章讼生光之枉请少缓其狱贼之父
子兄弟可授首阙下所谓兄弟者指公与其兄
国子监丞正位也 上怒以阿庇反贼罢丕
四明力救之以免而狱益急丕扬方巡城与提
督陈汝忠追捕无虚晷逮医人沈令誉及名僧
达观从令誉床头获片纸语连归德门人𠛬部
郞于玊立吏部郞王士麒皆削籍而恨玊立
甚欲并杀之归德与监丞之门逻卒周徼戸阖
不敢昼启扬邨并岸重围击柝嚻呼彻昼夜喧
传 上出龙票逮公及玊立喝令早自裁也可
以无辱公曰大臣有罪当伏法死都市何为自
屏草外时五十初度乃赋诗曰浊酒一杯聊自
寿大家头上有靑天意气自如也汝忠尽械公
仆隶灶婢乳媪及佣书者男妇老㓜共十五人
刺𤑔针灼五毒参至每上彭考两胁肉拉毁堕
地竟无所得汝忠以金吾告身诱书役毛尚文
令引沈令誉而以乳媪龚氏十岁女为征会讯
之日东厂陈矩诘龚氏女汝见妖书版几何曰
版有一房矩笑曰妖书仅二三叶而版有一房
乎诘尚文曰沈令誉语汝刋书何日尚文曰十
一月十六戎政广平王公曰妖书以𥘉十日获
而十六日又刋书将有两妖书乎考皦生光妻
妾及十岁儿以针刺指爪令引公皆不肯生光
坐箯舆中瞠目仰骂康钱死则死耳千刀万剐
我一身当之奈何教我奉沈相意妄扳郭侍郞
总宪三原温公礼部侍郞晋江李公越席而起
曰谳狱者苦不承安有既承而反相抵者乎御
史牛应元汤兆京沈裕皆争之力矩叹曰朝廷
有人遂具谳上大狱乃得解公既去御史史学
迁勘楚事其𡨚大白四明积不为清议所容乃
拉归德与偕去而楚宗与王相构不巳至于劫
王人杀开府三十馀人騈首就僇假令华赿之
来公果为祸始公与诸宗衡宇相望当此之时
或取一编菅焉或取一秉秆焉公其能晏然而
巳乎群小聚谋杀公欲借妖书以解楚事久之
妖书寝而楚事乃益白公之不为群小所杀者
天也其大节凛然终不得而抹𢫬者亦天也公
何憾矣哉先是楚勘疏入 诏廷臣会议人持
一牍李公在部为撮略以进而诸人谓公匿议
单不上公不置辩李公上言曰臣为之也言者
乃息妖书狱急翰林华亭唐公偕晋江杨公即
墨周公会稽陶公正告四明郭将不免人谓公
有意杀之四明跼䠞无所容挥杯茗酹地以子
孙为誓唐公复进曰亦知公无意杀之台省方
希风下石而公不早结此狱似有意瓜蔓何以
辞于天下后世乎四明色沮狱渐解而萧大亨
欲脱皦而坐公也手削爰书授王述古述古扺
其藁于地曰此狱若成𠛬部诸郞当尽数抵偿
不独明公也大亨默然而止顺天通判孙许面
折戸部尚书赵公世奈何附权相以害正人
赵立命驾往说四明四明亦为心动当是时权
相之势焰熏天障日宫府震动海宇轩簸而词
臣散僚引据名义岳岳不少鲠避如此然自时
厥后诏狱繁兴党籍代有倾危之祸酿于缙绅
而妇寺小人相挻而乘其敝谁生厉阶至今为
梗吾观国史至癸卯甲辰之闲未尝不废书而
叹息也公讳正域字美命楚之江夏人其先世
有讳聪者以骁勇事 高皇帝受长弓大矢食
案之赐子孙世习武至公父讳懋始以文举于
乡仕至赵州守以公詹事考赠如其官母王为
淑人公举万历癸未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除
编修甲午充东宫讲官升春坊中允历谕德庶
子凡五年皆不离讲幄 神庙尝夜飮偶问哥
儿此时出阁否自是 东朝每午夜出讲以为
尝天寒甚垆无𪧐火公大声语近侍曰无论
皇太子玉体柔脆不耐寒冻即我辈三四措大
承乏禁近亦何忍其霜天雪夜肤僵口噤以死
乎翼日语传禁中垆火郁然矣事虽琐细公所
以拥佑 东朝良有𭰹意也叙迁陞南京国子
监祭酒条上监规七事请仿司马光十科胡瑗
二斋以𢯱真才请罢纳贡母以明经之选夷于
鬻爵李都督者宁远之孙魏国之婿也骑而过
文庙门学录李维极执而抶之侯家奴百数蹋
邸门而宁远魏国盛气诉公公曰以学录抶都
督诚过虽然公侯子入学习礼亦国子生耳安
得亵衣走马横绝先师庙门以先师抶国子生
非以学录抶都督也即上疏曲有所归不若两
平之令诣门交相谢而罢居二年升詹事府詹
事储讲如故壬寅晋礼部右侍郞掌翰林院篆
逾年回部摄部事公在部谙典故惜名器坚执
持敢谏诤不贷错胥史不假权郞吏部务为之
肃然孟夏朔日食值 庙祀公言礼诸侯旅见
天子入门不终礼者四日食其一也当祭而日
食牲未杀则废宜以朔日专救日翼日享庙从
之封益王使者将发而王薨公断以聘仪遭丧
入竟则遂也诸侯相聘必致主命况天子之于
臣耶卒遣使行夏至陪祀诸臣托疾不至公谓
祀事不䖍繇 上久不躬祀所致请下诏敕厉
其意实以讽切 人主回夷𠋫内府玊价羁留
病死号泣道左公曰 明主可以理请奈何以
小费失外夷心䟽请支给 上趣令承运库予
之其援据典训顾恤国体皆此𩔖也日食之占
曰日从上食占君知侫臣安心用之以亡其国
四明恶之召钦天监台官骂曰若妄言祸福当
叅公曰宰相忧盛危明顾不若瞽史乎彼能叅
我能救母恐也四明闻之而止两淮税使鲁保
请专敕关防兼督浙织造归德持不可而四
明票㫖兼予之公曰改造矿税之别名也保得
关防是总督四省也敕可与关防不可与也四
明强应曰好而使文书房近侍以 上命胁公
公持之益力四明告归德 上怒甚必有处分
归德曰郭以此去官可矣四明惭并恚归德而
上顾司礼曰保不要关防也罢郭侍郞是好
官四明疑公有内援益比而孽公矣秦王为其
庶子请封世子公坚执不与又请封郡王四明
拟㫖下部公坚执不肯覆四明又使前奄以
上怒胁公公弗应榜示部门曰秦王繇中尉进
封次子不得封郡王母妃年未五十其庶子不
得封世子不得违条例告扰于是秦府所推金
钱皆不效而恨公者益𭰹矣谥议起当夺者之
子孙诉于政府四明曰我在谁敢夺公曰敢夺
者我也援笔判曰如黄光升当谥是海瑞当杀
也如许论当谥是沈链当杀也如吕本当谥是
鄢懋赵文华皆名臣不当削夺也疏上竟格
不下而谥议不果行公之与四明相枝拄者其
大端如此而其它固未可悉数也公在储讲日
久𭰹悉 神庙父子慈孝储位必无臲卼册立
之后政地颇自负定䇿公为诗志喜有曾夸麟
趾周公子不俟鸿飞汉老人之句妖书事发请
戒谕东宫侍卫伴读等官以公为东朝讲官可
钩连发难虽震惊弗顾也 上召 皇太子慰
谕曰哥儿莫恐不干汝事 皇太子亦语近侍
何故曲杀我好讲官奸人闻之气夺本公所以
得全者 神 光二庙之力也公归田后声实
益著海内望旦夕枋用以为一出则太平可立
致闻公之讣虽芸夫红妇无不嗟咨叹息谓天
之无意于斯世也公在史馆与福淸叶文忠相
厚善公高明果毅勇于担荷福淸乐易善柔妙
于调御两人交相䂓切心皆不以为然而不相
非也福清大拜而公溘逝海内惜福淸不得公
自代而福淸亦用以为恨虽然公虽不用其所
自树立巳足以表见于天下矣向使得君专政
优游纶阁之中以调停为燮理以遵养为包荒
以朝廷爵禄为果蓏以国家元气为痈痔身赢
老成长厚之福而国食敝窳朽蠹之祸公亦岂
愿之乎用而负国家不用而自负用不足以为
伸而不用不足以为诎以此易彼必有能辨之
者矣福淸之论楚事曰七国未削而错先危公
弗是也卒有妖书之祸呜呼错则巳愚矣人臣
杀身有益于君则为之矣安得谓胡广赵戒贤
于李固也举世悠悠鲜不智彼而愚此可胜叹
哉公卒于万历壬子五月二十四日享年五十
有九妻张氏继室毕氏生子四人文封武封昭
封宣封其三为任子女二人嫁宗人蕴鎱李㮋
公没后之四年 上兪礼部请赠礼部尚书赐
祭葬天启初奉 光庙遗诏䟽恩旧学加赠太
子少保䕃一子中书舍人加祭一坛谥文毅呜
呼成 光庙之德者 先帝也孰谓 先帝不
圣明哉公为文章雄健磊落似其为人生平好
有用之学于朝章国故河漕盐屯兵食大计四
方风土人物利弊兴革储峙𮌎中倒箧而出之
裕如也所著有黄离集若干卷皇明典礼志武
昌江夏郡县志楚事妖书始未十三经补注凡
若干卷葬以乙卯二月墓在龙泉洞山文忠公
既志而铭之矣其改葬于某阡也昭封以续志
属余曰昭封生于杨邨仅十日而乳媪之夫械
去媪日夜哭乳湩不下慬而不死以父任为郞
坎轲跋㚄几填牢戸真世之不幸人也惟夫子
哀而赐之铭他日庶可以见先文毅于地下余
曰此吾之志也其何敢辞铭曰
于穆上帝高居法宫灵璅沈沈应门九重日车
中天云旗在下岂无宫邻厥有金虎矫矫郭公
江汉炳灵如弦斯如冰斯清豫章铜山淮南
宝赂火齐堆盘金钱塞路经书灭鄫史纪易马
九庙神灵谁与敢假铜匦旁午银珰错互神
昼号真宰上诉杀机蹶张箝网林植全身保名
圣主之力自公之去视天梦梦章奏寝阁朝
著雾雺自公之亡䜛人罔极苇笥籍盈端礼碑
泐嗟公一身系国纪纲国论职志党祸滥觞流
言丹靑木沈石浮穷尘一昔枯竹千秋勒铭幽
石为示无止母耽黄扉而愧靑史
南京礼部尚书赠太子少保李公墓志铭
天启初纂修 神宗显皇帝实录朝议歙然以
谓旧史官京山李公起家隆庆中早入史馆四
十馀年朝尝国故皆能贮之箧笥编诸谱牒且
又老于文学谙识吏事诚非新进少年所可几
及昔马融三入东观张华再典史官并取博闻
咸资旧德诚令得专领史局早蒇厥事于国史
有光焉当国者格其议不果行久之起南京大
尝寺稍迁南京礼部右侍郞陞尚书名曰录
用实不令与史事而公遂以年至移疾致仕天
启六年闰六月卒于家春秋八十公卒之五年
而 神庙实录始告成事嗟乎蕉园之削藁久
閟人闲芸阁之署名未知谁某群公之金紫巳
陈作者之墓木将拱顾欲执墨以相稽抚汗
靑而流涕岂不迂哉此吾于李公之葬为之彷
徨三叹而不能自巳也公讳维桢字本宁其先
豫章人高祖九渊徙楚之京山九渊生珏珏生
景瑞景瑞生淑举进士官至福建左布政公之
父也公生而夙惠读书能记他生之所习年十
八举于乡二十一上进士第选翰林院庶吉士
除编修 穆庙实录成陞修撰在史馆与新安
许文穆公齐名同馆为之语曰记不得问老许
做不得问小李 仁圣皇太后修胡良巨马桥
词臣撰碑进御江陵公独取公文同馆皆侧目
焉乙亥内计遂出为陕西叅议迁提学副使自
是浮湛外僚凡三十年始稍迁至南太尝其闲
居艰者再左迁量移者再同时故人多在台阁
公流滞自如终不一通殷勤愿蒙子公力得入
帝城也凡自翰林出为外吏者多鄙夷其官不
肯习吏事公官于秦晋梁蜀江淮历叅议副使
叅政按察使以至右布政使讨虏于鄜衍征番
于洮岷行河于颍平妖于浙采木于蜀精强治
理不敢以词垣𪧐素少自暇豫文人才子不得
志于仕宦则往往𦒿声色纵飮博以耗雄心而
遣暇日公自读书而外泊然无所好帘阁据
几焚膏秉烛捃摭旧闻钻穴故纸古所谓老而
好学者无以逾公也公初在馆阁有重名碑版
之文照曜四裔晚侨居白门广陵闲洪裁艶辞
既足以沾丏衣被而又能骫骳曲随以属厌求
者之意海内谒文者趋走如市门下士争招要
冨人大贾受取其所奉金钱而籍记其目以请
公栖毫阁笔次苐应之一无倦色也其生平俶
傥好士轻财重气坐客尝满干谒请求贫者以
为橐而黠者以为市其或假竿牍窃名姓恣为
奸利者穷而来归遇之反益厚交游猥杂咎誉
错互颇以此受人诬染终不以介意也天性孝
友遇其诸弟患难缓急异面而一身其傲弟不
见德反輘轹之家居惧祸衰晚避地属有急难
未尝不手援也公之自翰林出也刘御史台论
江陵罪状数其忌公而逐之江陵败人或谓公
当抗论自白公曰江陵惜我才欲以吏事练我
彼未尝厄我我忍利其死以为贽乎扬忠烈唱
移宫之议权幸交嫉啧有烦言𡚒笔为庚申记
事人或咻之公曰吾老矣旧待罪末史不惜以
馀年为国家别白此事 圣朝不以文字罪人
非所患也人知公乐易博达修长者之行不知
其所期待持择如此 今上四年辛未其孤国
子生营易诣阙请恤于朝 赠太子少保赐祭
葬如令甲十二月葬公于游山之原公娶王氏
子三人营易营室营国孙若干人营易既葬公
持所撰行述及周吏部士显之状谒余而请曰
愿有述也余以史馆后进受知于公公乞休时
余在右坊寓书相告曰能援我以进又能相我
以退者必子也余是以诺营易之请櫽括其事
状举其所知者以为之志公有大泌山房集及
续集若干卷行于世其文章之声价固以崇重
于当代矣后世当有知而论之者铭曰
穆庙戊辰馆选聿隆七相蝉连猗嗟数穷煌煌
列𪧐太微紫宫嘒彼抱叹实命不同沙堤道在
平津阁空岿然灵光寿考显融八座引退八十
考终挹彼注玆天之报公金声玊色大吕黄锺
铭无愧词以质幽宫
南京国子监祭酒冯公墓志铭
公讳梦祯字开之姓冯氏其先高邮人也国初
徙嘉兴之秀水以沤麻起富至巨万祖父皆不
知书怜公少惠试遣就塾暮归吟讽不辍王母
惜膏火呵止之引被障窗疏帷灯至旦其专勤
如此隆庆庚午举于鄕再试不第王父母及母
相继卒家渐圯再丧妇脱身游外家其为文穿
穴解故摆落畦迳含咀菁华匠心独妙尝自诡
䂓摹唐瞿二家得其衣钵万历丁丑举会试第
一选翰林院庶吉士海内传写其文果以为唐
瞿再出也与同年生宣城沈君典鄞屠长以
文章意气相豪纵酒悲歌跌宕俛仰声华籍甚
亦以此负狂𥳑声邹忠介公抗论江陵拜杖远
戍公独送之郊外执手慷归仰屋直视面气
坟赤太公流涕曰盍从我而归乎吾不忍见壮
子流血死墀下也公填咽不能答噀血数升请
急从太公南归三年赴阙除翰林院编修癸未
分考会试丁父忧又四年丁亥京察以浮躁谪
官公在史馆人或戒之曰翰林官婉娩靓闲如
好弱女子眉下于頥尻高于顶至公如传遽
耳公曰我则不能如赤脚婢弓足躃踖行数步
便思解去亦欲耐事口噤生瘿肺腑槎牙迸出
齿颊我亦无如也江陵殁执政精求史馆中觚
角崭出能蘖牙异同者及其未翼也而翦之公
坐是谪终以不振公庶尝假归师事旴江罗近
溪讲性命之学居丧蔬素专精竺坟叅求生死
大事紫柏可公以宗乘唱于东南奉手抠衣称
幅巾弟子钳锤评唱不舍昼夜里居十年蒲团
接席漉囊𠋣戸如道人老衲流连山水品香斗
茗如游闲退士四方学者日进身执经卷朱黄
甲乙如兔园老塾师萧闲淡漠身心安隐超然
无意于荣进矣癸巳补广德州判官量移行人
司副尚宝司丞升南京国子监司业迁右谕德
署南京翰林院再迁右庶子拜南京国子监祭
酒公文章誉望学者以为高人朗士秀出天外
不可梯接推诚导和诱掖奖劝诸生横经挟䇲
如墙而进如闻鼓钟如听誓命自成均教衰横
舍鞠为园蔬博士倚席不讲公至而方领云集
夜诵盈耳后先四年文体士气歙然一变端居
造士阔略酬对南曹郞疾其慢巳飞章劾公公
笑曰此代西湖移文趣我也遂移病去官太学
生张榜举幡小教场诸生千馀人会幡下奔走
讼诉榜独上疏愿冠铁冠挟鋘斧杀身以直公
有诏许留用榜繇是显名天下而公遂不复出
矣筑庵于孤山之麓名其堂曰快雪山云团戸
湖水浮階禅灯丈室清歌洞房海内望之以为
仙真洞府凡九年而卒卒之日晨啖粥俛拾箸
于地臂不能举屈一臂以支枕熟睡至夜分形
神离矣书生朱鹭作放箸歌十章以谓公方寸
湛然人世闲功名冨贵恩仇毁誉撒手放下不
啻如一箸云尔公为文章踈朗通脱不以刻镂
求工惟佛乘之文为憨山诸老所推服有真实
居士集若干卷其子有俊才不重督课尝曰古
有神人生数子各取著一𭰹窟中与七日粮踊
身入靑冥数子各勇怖奋迅忽到父所过七日
不出死矣我于汝曹亦如此其解脱世相皆此
𩔖也昔者元好问之论士曰气曰量曰品品之
所在不风岸而峻不表襮而著不名位而重不
𦒿艾而尊天地之美器造化靳固之不轻予人
阅千万人之众历数百年之久乃一二见之呜
呼如冯公者岂非其人与不然则何以其位不
大齿不尊而风流弘长衣被海内迄于今未艾
与谢安石之采药携伎房次律之弹琴奕棋天
下后世胥以王佐归之岂以用不用为轩轾与
公固巳观化而去视身后之名亦一箸耳而余
之所以论公者如此公卒于万历乙巳十月廿
二日享年五十有八子三人𩦸子鹓雏去邪葬
公于西溪之梅坞公所乐游欲携家地也余与
鹓雏好而𩦸子之子文昌游于吾门公殁后三
十八年文昌奉其父所述行状来请铭铭曰
公尝梦游金膏水碧宛委之山摽峰置岭错落
周阹朱门双锾铢衣委佩旌幢导迎蔼蔼仙官
王階平墄庭树击戛筝瑟珊珊金床瑶席服御
尚暖封识宛然九秋为期如屈信臂放箸却还
孤山西溪梅花万树淸瑶明玕山高水𭰹鸟啼
花落总非人闲良尝旧桐柏新铭阅千万年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赠资善大
夫兵部尚书徐公墓志铭
公姓徐氏其先处仁以尚书从宋南渡侨居姚
江四传为彦明令嘉禾占籍海盐今为嘉兴海
盐人也公讳从治字仲华曾祖璹祖鼎父应奎
祖父皆赠资善大夫兵部尚书妣皆夫人公之
祖病隆冬思食瓜父泣祷于西畴瓜累累卧藁
叶下人呼为孝瓜徐母黄氏梦金甲神执干舞
中庭寤而生公甫四岁海潮夜溢床拓𥳽荡忽
有厨浮床下端坐而免十岁读袁绍檄豫州文
拍几叹诧塾师问之曰恨不生当其时手馘老
暪耳万历癸卯领鄕荐丁未举进士知安庆桐
城县勾稽亩税平亭狱讼期年而大治大水浪
过峡山口视其刻石曰宋理宗绍定四年洪水
至此盖五百年矣乘船破浪轩顿巨浸中相度
捍御洒沈赈饥全活无算水降按行圩岸筑堤
八万七千馀丈昼夜杂作土实石坚水不复为
害居官强不善事御史外计当量移自请改
武学教授转国子助教迁南京礼部主事至郞
中知山东济南府属邑官吏解银林立堂下公
援笔判牒尾次第舒雁引去东方多事募百金
之士捐金推食搏力勾卒其后征妖捍莱拳勇
歙集盖取诸此也举治郡卓异赐金锡宴升山
东按察司副使分守兖东而白莲贼之变作公
受命监军靴刀䇿马乱涨河冲黑雨夜半入兖
城贼塞路要遮弗顾也大军将攻邹公语大将
杨肇基曰兵法攻城为下贼精锐聚纪城夏店
踞邹之中吾击其首尾其中必两救不如捣
其中坚冲坚破则两城皆瑕矣分一师阳攻邹
大将从闲道疾趋攻峄贼恇骇焚其营寨奔滕
贼之大势熸矣我军围邹未下公曰师老矣顿
兵城下无益不如分兵剿滕断其右臂使不得
相救邹可立破也乃率三将𥳑骁勇捣滕城
贼弃滕退保两伏山以轻骑蹑击之而逸者勿
追伏山之贼尽矣于是急攻邹凿城通道贼泥
首乞降擒贼首徐鸿儒献捷赦胁从四万六千
有奇触冒矢石栉沭暑雨巢车昼望钿甒夜侦
在行闲六月劳不解甲倦不支枕计殱妖之伐
公功为多陞布政司右叅政分巡济南叙功加
右布政使督漕江南会莲妖再发东抚王公惟
俭谓非公不能办贼题留守沂按臣力主抚与
公异议遂请告归养复中外计量移即家起蓟
州兵备寻加左布政使奴警益急蓟抚皆庸人
不可与共事复移病归里不两月奴入大安口
陷遵化蓟抚伏法而公益见推重辛未起山东
武徳道兵备及淮而孔有德叛攻陷济南六邑
倍道宵征赴监军之命于莱无何拜都察院右
副都御史巡抚山东二月朔与莱抚谢公琏同
日受事即日贼巳抵城下自二月四日至于四
月肉薄环攻不舍昼夜炮石星流飞矢雨射城
中蒙头而炊负戸而汲公意气自若激厉将士
拊巡夷伤栖止丽谯誓共生死贼舞梯冲攻我
自三面至于八面我伏枪炮须其上而击之贼
筑高台瞰我自一台至三四台我緃机火焚其
台而堕之贼阙地道穴我𭰹可旋马自一洞至
十洞潜隧响穿城隅迸塌几陷者数矣我用
穴堑寘壶焚穬纵火之法薰尸满窟贼死者无
算公又与总戎杨御蕃游击彭有谟选择死士
悬门突击后先搏战杀贼数千人赞画主事张
国臣奉抚议以出援兵皆畏贼左次主者亦听
之以为抚成则莱围自解姑以援莱为名耳三
月初国臣遣使为贼求抚公嚼齿大骂安得尚
方剑斩此大奸细乎乃抗疏白其状曰国臣以
抚为贼解嘲而贼借抚为缓兵急攻之计国臣
使每一至则贼攻转急国臣曰我不当缒城出
击以怒贼也果尔则必使贼任意攻打我拱手
以莱授贼如孙元化断送登城故事而后可成
国臣之抚乎当孔贼之过靑也旧抚臣余大成
拥兵三千追击甚易元化遗书云贼巳就抚兵
不可往东一步以坏抚局大成如其戒而止及
至登城明知张焘兵巳顺孔贼又使焘领兵出
战又听三百馀贼诳言而开门揖盗致登城数
十万生灵尽作刀头之今莱城被围贼视臣
等犹元化也公然为之解曰吴桥激变有因也
一路封刀不杀也一闻诏使遂止兵不攻也吾
谁欺欺天乎今元化入京巳久又得国臣伪报
盈庭集议必以为一纸贤于十万援兵绝迹不
来职此故矣臣死当为厉杀贼断不敢以抚
之一字面谩 至尊淆乱国是送封强而𢦤生
命一误再误不可收拾也疏入中朝皆不以为
然公方重围困守无以罪也而贼徒益弃疾于
我四月十六日架元化所遗西洋大炮攅击城
西南隅势甚厉公方𥳑阅丁壮指麾出战左右
请少避之公曰不可语未绝口炮中颡额身仆
血膋中莱抚驰而抚之绝矣莱人大临守陴者
皆哭其子同贞等自浙来奔丧扶榇返葬 朝
廷闻而伤之追赠资善大夫兵部尚书䕃一子
锦衣卫百戸世袭予祭葬赐祠额曰忠烈呜呼
兵部条上方略固曰莱抚守莱东抚驻靑调度
公不入莱可也公不入莱必不死公不死而号
于人曰我奉诏驻靑不敢失尺寸虽亡莱不任
受罪也公之意以为东抚控压全齐驻靑不足
以镇莱人之心而入莱则可以系全齐之命委
一身于孤城示全齐之人以必死而劫之以不
得不救是公之居莱者所以救莱也贼尽锐合
围累旬浃月虑我师之缀其后必不敢解围长
驱狼豕奔突是公之守莱者所以保全齐也贼
致死于莱力尽不抜劳瘁单乏师老形变解围
之后以全力䠞登贼三鼔气竭枝梧撑拒不翻
城内应则衔尾宵遁是公之固莱者所以复登
也柳子厚论睢阳之事曰俾其专力于东南去
备于西北力保于江淮而功靖乎丑虏以此论
公斯得其大者虽然世知公以死守莱之为功
而不知其以死拒抚之为功也贼以抚谩登
以抚谩莱且以抚谩中朝而独不能谩公公死
之后驯至于侮明诏𢦤命使而莱卒坚守不下
公以死持之也故曰其功在莱登之抚疆吏主
之莱之抚中朝主之公之拒抚非拒贼也而拒
中朝也拒求抚之贼易拒主抚之中朝难以死
拒贼易以必死拒中朝难故曰其功在社稷呜
呼斯其故难言之矣公为人孝友廉洁正忠
厚矜细行勤小物和不徇人介不绝俗盖质有
其文彬彬名实之君子也为吏去觚角绌雕𤥨
有所施设机张键闭往往能出人蓟门军索饷
围抚院于遵化公单骑驰入阴部署夷丁标兵
分营四门按兵不动登城而呼曰给三月粮趣
归守信地否将击汝众声�如雷薨然而散其
沈几应变𩔖此而惜其所就之止于此也公殁
时六十有一妻黄氏累封夫人子五人同贞恩
贡生袭锦衣卫西司房理𠛬副千戸有贞益贞
济贞复贞俱庠生女一字谭某崇祯七年十二
月二日葬于曹家湖之阡在海盐县西三十里
公宰邑考文所取士多以文章风节著周忠介
顺昌方御史震孺宫谕拱干其也于是同贞
属宫谕件系事迹为行状而介御史以乞余铭
铭曰
羯奴外讧王略中否专城失守列郡风靡婪婪
孔贼闲衅反戈月晕重围雷轰专车援孤蚍蜉
控绝虎豹誓命沈城碎首飞炮公虽陨节莱完
登复虚危之野四履如幅辽西畿东朔马纵横
金柝罢击和门不扄祃牙树纛孰非臣子委而
去之如脱敝屣公碎一身以奠全齐使知国邑
重于命躯 帝庸劝节峻逼台司逃臣骨惊志
士髪植享祀有严鄕梦不假睢阳庙中雒阳城
下忠表汗竹烈光羽林斲石幽竁永质古今
南京大理寺评事张君墓志铭
崇祯壬午四月闯贼再围汴城五阅月不解张
君以南评事里居分守北城倾家以给守者民
皆愿为君死秋尽黄河水大至挟霖雨灌城越
三日贼游𮪍入之君犹效死不去贼怒挥刃
堕水中其子宁生乘来援乃得出十月初九
日创甚卒于封丘之寓馆享年六十有五十一
月十六日渴葬于城西三里河之新茔宁生避
难南奔持宗伯孟津公之书哭而谒铭于余呜
呼今天下士气竭臣节靡逃亡俘虏相视以为
固然顷者荆襄陷没持斧之使俛首臣服夹侍
而先马又见告矣当此之时有如张君者唱明
君臣大义技柱于重围绝地之中洪水浸之而
不惊白刃临之而不慑使天下士大夫相朂以
致命遂志无委辟之患难无幸生之臣子所以
劝忠孝而励顽顿者可谓至矣吾将取以为臣
鹄焉其忍不志而铭之乎君讳如兰字子馨其
先山西沁水人也高祖锐弘治中为开封府推
官因家焉锐生舜臣舜臣生电电生尚德尚德
徙睢州君之父也君之姑嫁孙中丞中丞爱君
夙惠俾从其姓补博士弟子员弱冠举鄕试久
之不第署封丘教谕知同官冨平二县迁南京
大理寺评事覃恩请 敕命始复张姓君为政
洁廉爱疆力耆事在同官建重关以扼虏筑
石堤以捍城人至今赖之冨平𬖂笔吏千馀人
囊槖盘㸦通轻侠倾京师君壹切案治相传敕
莫敢犯逋赋益起咸宁为冡宰依倚逆奄修怨
于旧宰冨平公君力持之政声藉甚仅量移南
评事复坐除名咸宁螫之也咸宁败奉诏以原
官起用而君遂不复出家食十五年而终君自
少至老读书强学朱黄二毫不省去手手钞经
史别集说家之书至数百卷好法帖古印断碣
残章搜访于崩厓古榛莽煨烬之中考点画
辨款识今之赵明诚吾子行也有亭圃在改台
繁圃闲与词人张林宗阮大冲饮酒射猎登高
赋诗极望平芜叹杜甫高李之不可作盖君之
为人不独其孝友忠义凛然大节而倜傥博达
中原豪侠亦未有能先之者呜呼已矣可胜叹
哉君娶雷氏王氏生三子曰宁生㳟生保哥宁
生为国子生以城守有功题叙礧砢有志节称
为君子者也宁生之来也余与之坐而问曰君
所著书及金石录犹有存乎泣曰皆问诸水濵
矣王孙西亭竹居父子藏书及王损仲之彝鼎
犹存乎曰尽矣问张林宗阮太冲曰林宗尽室
以茷渡筏絓于屋角覆焉太冲漂浮遇大树入
于其腹槁而死呜呼中州数百年文物与儒雅
风流一旦俱尽其不独为君悲而已也铭曰
汴京城阙兮再困重围河伯不仁兮相其淫威
矫矫张君兮誓死自持河身可徙兮我心不移
佳城郁郁兮大河之湄沧桑陵谷兮刻此铭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