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十五 牧斋有学集 卷第二十六
清 钱谦益 撰 姜殿扬 撰校勘记 景上海涵芬楼藏康熙甲辰初刻本
卷第二十七

牧斋有学集卷二十六



  述古堂记


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注言老


彭不一包咸曰老彭商贤大夫即彭祖也王肃曰老


老聃彭彭祖也夫子称老彭目其老寿记其封囷老

彭即彭祖审矣邢昺曰一云即老子也所据者世本


史记也世本云姓篯名铿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


下史史记曰周守藏室之史也又曰老子为柱下史

老彭老子非一人而何考诸经传无彭祖述古之文

而夫子答曾子问一曰吾闻诸老𣆀再曰吾闻诸老

聃论语窃比之老彭即礼记问礼之老𣆀初无二人


断可知也然而应世之迹条然殊异在尧时则为颛


项之玄孙历虞夏至商末而往流沙年八百而寿未


终史所谓受封彭城殷末世而减者是也既而复出


于周世为柱下史见周之衰复出关往流沙史言百

有六十馀歳或二百馀岁者是也此一人者虞夏商


周之际神奇幻化出没无常吾夫子既目击而觊承


之矣于述古则曰老彭于问礼则曰老聃一人而两


称之所以志也此文之互见者也吾钱固篯后人也

顷有事世谱援据世夲以𨤲正包王之文自谓可信

不诬族孙曾字遵王粪除厥父室庐读书其中以新

堂来请名余遂名之曰子有志学古请言吾篯氏之

古虞夏邈矣自殷迄周世守藏室周公史佚与鲁公

伯禽之事如謦欬相接也吾夫子之问礼也一乘车

两马一竖子自鲁过周弗告劳也翻十二经以说中

之以一言曰太谩弗置辨也助祭于巷党而日食呼

而咄之曰丘止柩及葬而后敢问也易象春秋在鲁

与丘明乘而𮗚书于周史端门之命须此而告备也

故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所不知者丘盖阙如挽近

世末学小生矜虫刻斗鸡距惊而相告狠而相非东

方作矣而胪传不巳不亦悲乎考吾先王之大宗彭

祖至于余九十五世而子又加三矣遗经旧史不与

古人俱往者俨然在此堂也以余之老耄犹将羹墙

仰止朝夕陈拜而况子少壮努力者乎昔之以述古

名堂者有矣习于钱之故数祖典遵圣谟考德问业

莫斯堂宜也谨书之以为记俾刻石陷置壁间而余

亦将游息于斯以交儆焉


  黄氏千顷斋藏书记

戊子之秋余颂䌓金陵方有采诗之役从人借书林

古度曰晋江黄明立先生之仲子守其父书甚富贤

而有文盍假诸余于是从仲子借书得尽阅本朝诗


文之未见者于是叹仲子之贤而幸明立之有后也


仲子来告我曰虞稷之先人少好读书老而弥笃自

为举子以迄学宫修脯所入衣食所馀未尝不以市


书也𥨊食坐卧晏居行役未尝一息废书也䘮乱之


后闭关读易笺注数改丹铅杂然易箦之前手未尝

释卷帙也藏书千顷斋中约六万馀卷余小子褒聚

而附益之又不下数千卷惟夫子之于书有同好也

得一言以记之庶几劫灰之后吾父子之名与此书

犹在人间也呜呼往古无论矣自有宋迄今五百馀

载馆阁秘书存亡聚散之迹可按而数也白金元之

破汲三馆之书载而之北建炎中兴书之聚临安者

不减东都伯颜南下试朱淸张瑄海运之议又载而

之北太将军中山王之北伐也尽收奎章内府图籍

徙而之南北平之鼎既定则又辇而之北以二祖之

圣学仁宣之右文访求遗书申命史馆岁积代累二

百有馀载一旦突如焚如消沉于闯贼之一炬内阁

之书尽矣而内府秘殿之藏如故也煨烬之馀继以

狼籍举凡珠囊玉笈丹书绿字梯几之横陈乙夜之

进御者用以汗牛马制骆驼蹈泥沙籍粪土求其化


为飞尘荡为烈焰而不可得自有䘮乱以来载籍之

厄未之有也今晋江黄氏顾能父子藏书及于再世


一亩之宫环堵之室充栋宇而溢机杼者保全于劫

火洞然之后岂不难哉海内藏书之富莫先于诸藩

今秦晋蜀赵𤏖矣周藩之竹居宁藩之郁仪家藏与

天府埒今皆无尺蹄片𥿄矣汶洛齐楚之间士大夫

之所藏又可知也黄氏之书俨然无恙则岂非居福

德之地有神物呵䕶而能若是与古书之放失久矣

莆阳曾裔云在史馆亲见谢承后汉书为德淸少师

携去余问之其后人不可得富顺熊南沙为文言有

桓谭馀论属直指使者访之而不可得庆阳李司寇

家有西夏实录其子孔度屡见许而不可得兵火焚

掠弥亘四方今之奇书秘册灰飞烟灭又不知其几

何也世变凌迟人间之图书典记日就澌灭今日之

流传委巷册兔园者覆酱瓿者安知异日不以为酉

阳之典而羽陵之蠹乎然则黄氏之书积之固难而

藏之亦不易固未可以苟然而巳也传不云乎君其

备御三邻愼守宝矣人有千金之产扃𫔎缄縢汲汲

焉惟慢藏是惧而况千万卷乎

  西田记

西田者太仓王奉常逊之之别墅也出太仓西门郊


牧之间隩隈表里沙丘逦迤畴平如陆岸坟如防瓜


田错互豆篱映望袯襫挂门苓箸缘路水南云北迥


异人间游尘市嚣不屏而绝西田之风土也广平百


里𨚫望极目玉山东南虞山西北若前而揖若背而


负日落霞起日降水升归室属连倒影薄射西田之


景物也娱賔之堂颜曰农庆秋原膴膴农务告作馌


妇在田农歌满耳主人取以明农而亲禾稼也燕处


之庵颜曰稻香琴书横陈花药分列凝尘蔽榻燕寝

凝香主人取以淸斋而晏晦也越长堤而西菰蒲蔽

𧇾凫鸭凌乱淸潭㵼空秀木漏日有霞外之阁以览

落日有锦镜之亭以俯远水又折而西西庐在焉中

祠纯阳法筵精㓗旁绘屋壁粉本萧疏启东轩则娄

江如镜面北窗则虞山如障颜之曰垂丝千尺曰缘

尽而西庐之事穷客游西田者以谓江岸萦𢌞柴门

不正诛茅覆宇丹雘罕加竹屋绳床𩔖岩穴之结构

牛栏蟹舍胥江村之物色主人𨚫谢朝簪息机云壑

箕裘日新兰锜如故夙世词客前身画师擅辋水欹

湖之乐谢三年一病之苦杖履盈门漉囊接席无朝

非花靡夕不月此则主人之乐而西田之所以胜也

客有曰子知主人之乐矣未知主人之忧家世相韩

身居法从宸章昭回行马交互大田卒获宁无周京

离黍之思嘉賔高㑹或有靑门种𤓰之感续方叔名

园之记忾叹盛衰咏右丞秋槐之诗留连图画子非

主人也亦焉知主人之乐乎客以其言告𫎇叟𫎇叟

笑曰吾闻之生住异灭惟一梦心有作梦窗下者梦

窗非无窗梦非有安得以梦中建立为主人之乐乎

有觉眠一堂者觉者之堂即眠者之堂安得以梦外

迁改为主人之忧乎三灾起时坏劫不至四禅西田

一亩之宫劫火返销兵轮远屏此世界中之四禅也

舍利弗不能见佛土严净螺髻梵王见如自在天宫

主人通西方观经妙达圆净如佛所言或有佛土以

园观台观而作佛事安知此土非寂光土于四土中

示现华观沉灰琼台骤雨如梦中事岂足问哉西田

落成㑹奉常六十始寿群公属予言张之余未游西

田于其胜未能详也聊约梦语以为记重光单阏之

歳中秋二十日

  莲蕊楼记

黄子子羽要陆兄孟凫过余而请曰翼也游二夫子

之门三十年矣少年善病望强仕如湖耇明年六十

矣牵丝州邑幸不获罪吏民成都劫灰安吉馀烬仗


佛力以无恙乱后还沙溪故居不自意乱而得免免

而得归不罄馀年修净业以西方为大归茫茫三界


长为旅人不亦悲乎筑小楼三楹持诵晏息常闻人

心内辨正八和合为莲华心华自然开自见佛又此


花含蕊宝池视行人勤惰以为敷萎颜其室曰莲蕊

所以志也唯夫子为之记昕夕观览庸以鞭退策进


如天鼓焉敢固以请孟凫病助之请益力无何遂厌


世而去信人世之不可把玩也乃泫然执笔而为之

记记曰余少读净名经随其心净则佛土净欲求净

土当净其心窃疑其少异西方往生之说巳而观李

长者论净土权寔谓阿弥陀净土为取相凡夫少分

心净者说则又疑巳而观曹溪大鉴极论目前西方

以东西比量罪福则又疑此二大士者证明净名唯

心何以若是谛决而于往生法门几欲尽舍舟筏也

哉晚读十六观经考论九品往生喟然叹曰嗟乎吾

侪生此世间正天台所谓悠悠凡夫耳今夫愚夫村

媪颛蒙浑沌撒豆念佛即豆是佛画图圈念佛即圈

是佛无少闻见无少知解彼且不知有心何不净之

有下品众生备造四重垂死若逼心力猛利如矢离


弦如象解靽此之为心净不可言而况于不净乎唯


是悠悠凡夫道胎薄暖识厚名包利褁身葢世SKchar2


白净染种种和合择便利则以持名为捷径避罪业


则以西方为逋薮鼎鼎百年悠悠愿力专不若凡愚


猛不迨恶逆以少福德因缘求生彼国则亦无怪乎


其背驰矣维摩居士灼知末世多此人根破除取相


开示惟心净土方山曹溪不惜横𥪡钩贯证明其说


曹溪曰东方人有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有罪念


佛求生何国直指人心与佛语函盖相应而或者曰

破净土也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是亦为破


六度也而可乎知惟心净土彻上彻下之宗旨则知


阿弥陀极乐净土是实非权无量寿十六观净土是


实非权净名中佛足指按地所现净土是实非权方


山明十种净土是实非权曹溪欲与目前诸人移西


方于刹那亦是实非权净名为一车方山曹溪为二

轮运载行人摄归念佛净土一门岂有他哉子羽行


安节和天资近道晩而归心净业殆亦𪧐世受熏如


染香人身有香气吾知香光三昧去子不远矣昔斋


邺中有真玉师者誓生安养闻东方有莲花佛国乃

曰人尽西奔一无东慕一无东慕诸佛净土岂限方


隅遂𤼵愿求生彼国斯亦往生之导师也今为净土


师者砧锥于净名不相和会久矣吾惧学者之束于


其说也因推言之以广子羽之意


  云阳草堂记

顾子云美卜居于云岩之阳所谓塔影园者读书尚


志抚今怀古读后汉宣秉传论其世而知其人穆然


太息颜其三间之屋曰云阳草堂而请予为记余学


佛之人也少览二史习炎刘新莽之故茫茫如积劫


事都不记忆云美所以名堂之意未能析也云美之

居去云岩一牛鸣地入寺门平石穹然晋生公说法


处也生公欲证明阐提佛性聚顽石演说妙义石为

㸃头儒者河汉其言以为无有夫石犹能言儒者之


所知也石无口能言石有头独不能㸃与𩔖万物之


情而通其变石可以生人人亦可以化石独何疑于

听法与吾尝读列子书感北山愚公之事生公说法


见摈列石聚讲愚公移山之𩔖也巳而为石说法石


为移听化冥矿为讲徒则亦有操蛇之神患愚公之


逼而助之也古之劳人志士其图事也多迂而无当

其谋身也毎拙而无所之孤行单栖彷徨彳亍往往

遥结契于千百世而高自附于古人举世之人见不

越晦朔智不出口耳闻㸃石移山之说未有不揶揄

手笑者也而又何怪与尝试与子登千人之座俯仰

流览一纪之内光景亦屡迁矣方升平盛际游冶骈

阗粉绿杂遝歌管交加丝肉匼匝当此时也山容婵

姢云衣戍削若迎而笑(⿱艹石)𨚫而舞者非斯石也𫆀䘮

乱之后𤇺烟蔽亏弓刀戛击游骑尘腥淸嘉两绝当

此时也金虎削芒剑池涸流若病而暗若悲而噎者

非斯石也𫆀斯石之能㸃头也与其能言也吾与子

既目睹而耳聆之矣顾犹流观炎汉伫想于巨公两

龚欲起尘沙不可知之人揖让其间岂唯愚公掩口


能无为生台顽石所窃笑与云美日善哉请书而勒


之石须石之果能言也驰以告于夫子遂序次其言


作云阳草堂记


  竹谿草堂记


去宝应百里而近射阳湖之东竹溪草堂在焉李子


素臣所卜筑也濵湖之地平田息壤规方数千里有


潮汐以聚其气有沮洳以流其恶有稻蟹鱼菱以脂


其膏风𢌞水袭土沃民淳堂之所宫宅也堂枕箕山

之隈箕山堕山也蜿蜒奔属下飮于湖堂依山架构

房廊𢌞复亭池高下山若委蛇盘折以相映望湖光

山色错互穿漏窗𣠄几席依约浮动灌木千章榆柳


杂䕃修竹万竿烟啼露压此谿堂之所由名也李子


薄游燕赵慿吊陵市毁车束马结隐挫名览斯山也


陵阜延亘草木蒙笼部娄隐蔽岂其上有许由冢

临斯湖也朝而浴日焉夕而浴月焉咸池丹渊犹在


吾池沼乎长竿切玉明竿四照抚 母于龙材拂霜


根之稚子将无湘涙犹班而嶰管未艾乎佳日淸阴

摊书雒诵天寒日暮倚薄长吟山阳之巨源惭其把


臂东海之巢父终焉掉头斯所以风世五君接响六

逸者也嗟夫此世中洞天福地去人间不远羽人之

丘君子之国亦犹是桑麻鸡犬之区也往者舟车南


北渡长淮浮甓湖疏观其流泉夕阳意必有神皋周


原藏育其中今果然矣燕南陲赵北际中间如砺可


避世者公孙瓉之五楼也仇池之穴潜通小有氐羌


之所窃据也佛言世间深山旷野圣道场地世间麄


人所不能见安知洼下之壤蛙黾之居非造物所秘


恤以诏世之灵人开士耶一间茅屋送老白云吾将


从李子授一㕓为菟裘焉而先为之记俾朱书刻之


竹节他日杖藜款门或如张荐逃匿竹中不我见也

则以此文为征乙未嘉平月记

  舫阁记

黄子甫及谢监军事退居淮安于其㕔事之左架构

为小楼颜之曰舫阁而请余为记余尝登斯阁矣纵

不能二十笏横半之小窗如窦上有拱斗横跨客皆

容头俯躬垫巾就坐此亦阁之最狭小者也淮为南

北孔道使车游𡲆过访黄子者未尝不摄衣登阁履

齿相蹑皆相与抚尘拂几飮酒赋诗如高斋砥室流

连而不忍去尝试穴窗启𣠄俯而视之頖宫之尊严

制府之雄杰民居如栉屋瓦欲流未当不攅簇离立

于牖𨻶也旋而观之淮阴垂钓之水漂母之祠跨下

之桥遗迹历然栏槛之下可指而数也又遥而瞩之

长淮奔流泗水𢌞复芒砀云起之地锺离龙飞之鄕

山河云物客散焚香晏坐静观斯阁中坐客喧阗游

目旷远寛然有馀如是回心冥契禅门所谓须弥芥

子互相容纳者不恍然涌现于中乎我观维摩诘卧

病丈室见在毗耶城中四维不越方丈而人之纵歩

者自西之东自南之北竟日而不能至黄子坐斯阁

妙悟斯理𪧐昔之筹边说剑骨腾肉飞精悍之色犹

在眉宇间固然如浮云如昔梦释然而无所有矣余

将以此阁为黄子之丈室不亦可乎客有笑于旁者

曰昔者韩淮阴贫行乞食俛首为市人所姗笑及其

葬母则曰度其傍可置万家今黄子架阁如鸡窠鹊


巢耳以酒炙啖过客使载笔而书之如楚之岳阳黄


鹤又抉摘欧阳公之文以为口实淮阴人好大言多

夸诩自秦汉以来其习气犹未艾乎黄子笑曰夫子


之言则高矣美矣客之揶揄亦可以供过客一解頥


也请书之以为记


  西爽斋后记

子晋之长子华伯颜其读书之斋曰西爽厌乌目之

嚣尘招延郡西山于百里外移置笔床砚池间其托

寄甚远确庵子记之备矣余闻之昔者周原伯鲁语

不说学闵子马曰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人大


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无学无学不害不害而不学

则苟而可夫所谓多有是说者则莫多于家庭私语


闾巷左右塾之间口耳四寸邮传滫溺忽然而不自


知也曰不学无害曰苟而可则诗书礼乐之分日薄


而傲𡂐隐瞽日流于小人之妇荀子曰陋也者天下


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荀子之所谓陋马父之

所谓苟也子晋弱冠游吾门读书考文没身不倦可

谓能说学矣有谷治子再世不替诵诗读礼亲师乐

交蛾子时术以劝学为能事世有君子时闵马父固

将喜说学之有人而不复以不殖将落致叹于周之

末俗也矣华伯昆弟执丧以毁闻居是斋也将以为

襢庐焉将以为垩室焉先人之手泽在是先人之书

策琴瑟在是先人之居处笑语志思在是入室而僾

然有见乎其位出户而肃然忾然有闻乎其叹息之

声明𤼵不寐有怀二人又岂在离经鼓箧操缦安弦

之外乎善歌者之继声也善教者之继志也国人称

愿然曰幸哉有子则唯是说学而巳矣而又何他求

焉余于子晋之亡也一哭之后舍南社北不忍扁舟

过南湖今于华伯之请记称道古人之言以𢡟勉之

既以幸子晋之不亡而山阳闻笛之悲亦可以少自

解也作西爽斋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