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有学集_(四部丛刊本)/卷第十八 中华文库
牧斋有学集 卷第十八 清 钱谦益 撰 姜殿扬 撰校勘记 景上海涵芬楼藏康熙甲辰初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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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有学集卷十八
序
卓去病全集序
呜呼士之求用于世也必有所挟以自重而世之用
士也亦必视其所挟者以重士于是乎士之所挟者
有倍称之息而无折阅之忧及其两不相遇也士之
有挟者往往困于资地不能自出其蕴蓄以干人主
人主之求士者亦往往限于士之资地不能自出其
耳目以相士而其相遇而不相当也以贾生之才遭
逢圣世人主置之前席咨嗟叹息而不能不困于长
沙以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发愤懑讥公而不能
与车丞相桑夫人争一言之遇合又况于吾友去病
连蹇场屋陆沉下僚终其身望高门省戸数十步间
邈肰如天汉者乎呜呼去病其志洁其识坚其风骨
峭侧出无所附丽以通经汲古为其学以致君泽
民为其志藐肰书生讲求国家兵农礼乐要务万历
间河决澶渊卖田得百金为老丁生治装令巡行河
决口访问利害著河渠书干篇宗党咸目笑之弗
顾推去病之意以为他日遇主如宋之范仲淹人主
开天章阁给笔札令条上天下事如南宋之陈亮布
衣上殿天子使执政召问从何处下手庶几扬眉抵
掌倾嚢倒𢇮尽出生平所学衣被海内安能饰竿牍
工鞶帨与小夫壬人争利便目𥈤间乎遇益左家益
贫迂疏潦倒不能自振其位置日益高晩年谪李云
中督师阳羡卢公持节开府去病居属末舒雁行列
执手 上谒巳悉谢诸大吏延致后堂衣褒踞上坐
为卢公陈说数目挿卜制驭事宜画灰借箸目上
指卢公抠衣拳手奉教唯谨间请问天下大计去病
盱衡大言当今能指挥谋㫁申挞伐而辟蹙国者虞
山一人而巳余犹坐阁讼颂系请室卢公裁书布币
承问起居其严重去病如此呜呼国家缓急需士犹
疾病之需药也去病之所谙晓者医经经方其所储
待扶元起之药也而世之所嗜膏粱刍豢也膏粱
刍豢可以养生而不可以疗病今唯膏粱刍豢之是
甘而上医之药方屏弃而不一试病已殆矣乃号啕
博求兾幸一中于是乎旧医之乳药下医之毒剂漫
尝杂进而病驯至于不可为世之薄去病者亲见杨
子云禄位容貌不足动人闻我之论其不揶揄而大
笑者亦鲜矣一叶落而知秋一壶冰而知寒一士之
用舍有关于国家之大故非识微之君子其孰能知
之而信之矣乎读去病之文者其尚以余言求之百
年而后深思尚论想见其为人亦必有知余之废书
叹息泣下沾襟而不能自巳者其文之雄徤深厚
方驾作者去病固不自以为能事而读者亦不当以
此多去病也去病之殁在崇祯甲申之十一月后九
年岁在癸巳其子人皋始彚其全集镂板行世而虞
山友人钱某为其序
耦耕堂诗序
崇祯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阳卒于新安之长翰山又
十二年岁在甲午余所辑列朝诗集始出孟阳诗居
丁集中实为眉目而余为小传以引其端颇能推言
孟阳之所以为诗与其论诗考古之指意于时风人
词客希风说响者咸相与欷歔忾叹恨当吾世不得
一见孟阳又恨不得尽见孟阳之诗于是嘉定二金
子治文渭师从其婿孙介缮写松圆集以后诗文曰
耦耕堂集者镂板行世而属序之叙曰耦耕在虞山
西麓下余与孟阳读书结隐之地也天启初孟阳归
自泽潞偕余栖拂水磵泉活活循屋下春水怒生悬
流喷激孟阳乐之为亭以踞磵右颜之曰闻咏又为
长廊以西北山行吟坐卧皆与山接朝阳榭秋水阁
次第落成于是耦耕堂之名遂假孟阳以闻于四方
既而从形家言斥为墓田作明发堂于西偏而徙耦
耕堂于丙舍以招孟阳庐居比屋晨夕晤言其游从
为最密辛巳春约游黄山首涂差池归舟値孟阳于
桐江篝灯夜谈质明分手遂泫肰为长别矣此集则
自天启迄崇祯拂水卜居松圆终老之作总而名之
曰耦耕者孟阳之志也余与孟阳相依于耦耕者前
后十有馀载孟阳归新安余遂彳亍里居羽书旁午
师命促数岁时展省一再至山中视所谓耦耕堂者
巳邈肰如传舍矣孟阳殁而国变熸馀生残骸求死
不得土梗偶泊松楸仅存往者山堂磵戸笔床茶灶
绿尊红烛之乐惊魂噩梦瞥肰不能一至仅于孟阳
诗句仿佛见之耳䘮乱废业归心空门世间文字都
不省忆惟孟阳淸词丽句尚巡留藏识中南冠越吟
嘲讽咏因而𮞉思昔游一话言一谈笑显显肰犹在
耳目孟阳诵持首楞严经闻鸡警悟于篇什中毎有
省发由今观之吾两人之游迹雪泥鸿爪巳茫肰如
往劫事此经中前尘分别交芦中空佛言如寤时人
说梦中事岂虚也哉后之君子读孟阳之诗追寻吾
两人游迹一切皆前尘影事观匿王之恒河揽演
之朝镜以孟阳之诗当伽陀祗夜而不徒以声病格
律相比量也则庶乎其可矣余既衰且废孟阳墓田
有宿草不能往𡘜又不能料理其遗文而以累二金
子余则有馀愧矣𢰅文怀人摩娑靑简藏山逝川圣
人亦未免有情而况于余乎嗟乎此余所以叙耦耕
堂之集援笔淸泪辍简而不能舍肰者也
李贯之先生存馀稿序
宋元以来学者穷经读书有师承幼而学壮而成
老而传端序经纬精详次第具在宋学士之志曾鲁
者如金科玉条不可更易世降道衰教学偏背烦芜
之章句熟烂之时文剽贼佣赁之俗学耳食目论浸
淫熏习而先民辨志敬业之遗法不可以复考矣迨
其殁也世益下学益驳䛕闻曲见横骛侧岀聋瞽狂
易人自为师世所号为魁士硕儒敢于嗤黜谟诰镌
彝经传大书浓抹以典训为剧戏驯至于黄头邪师
弥戾魔属充塞抗行交相袅乱而斯世遂有陆沉板
荡之祸呜呼学术之失也以其离圣而异躯捐古而
近习方其滥觞也朱黄丹铅钻𥿄弄笔相与簸弄聪
明贸易耳目而其极也经学蠹人心圯三才五常各
失其所率兽食人于是焉始古者谓之非圣无法学
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者诛不以听岂过也哉有
明万历中江阴有儒者曰李君贯之𦒿年壹行强学
好问之君子也其殖学以六经为根抵以程朱为绳
尺当斯世邪说横议横流瀹乱之日仞其师说强立
不返没身而巳者也贯之没二十有馀年其孙成之
刻其遗文请序于余呜呼贯之之文具在论不越尺
幅辞不辨枝叶宁朴而无冶宁而无游宁狭而无
夸其功则记览讲贯其文则布帛菽粟文中子言颜
延之王俭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吾贯之其殆庶乎取
贯之之文俪诸世之剪刻鞶帨裁红晕碧者我故知
其无与以逢衣浅带之士守老师宿儒之学萤干蠹
死头童齿豁下上数百年独抱夫神徂圣伏邪说诬
民之忧胥天下奔约枉矢交流群射乎其不与易
也一哄之市必立之平一卷之书必立之师相子之
命兔园之册隐肰与残经绝学相为终始非表微之
君子其有能知而思思而惧焉者乎贯之与余游明
灯张席忧心京京未尝不废书而叹余序贯之之集
不𧼈举其文而极论教学之废兴词烦而不杀者贯
之之志也贯之名如一藏书万卷著礼记缉正干
卷乱后咸毁兵火成之于劫灰焚荡之馀收拾馀烬
镂板家塾庶几乃祖之绪言不坠于地可谓有志者
也
萧伯玉春浮园集序
余每与伯玉晤语移日分夜谈谐间作顾不恒商
文字间或微言评泊相视目笑而巳天启初余在长
安得伯玉愚山诗喜其炼句似放翁写置扇头程孟
阳见之相向吟赏不去口伯玉每得诗文矜重藏�
丹黄勘比于欧苏诸集彼此落落固未尝盱衡扺
掌以文人相命肰而两人闻之交相得也䘮乱甫息
伯玉遣石涛僧遗书劝以研心内典刋落绮语余方
笺注首楞严谢绝笔墨报书曰如兄约久矣书往而
伯玉巳不及见肰吾两人文字之交其终始如此也
今年夏五伯玉之犹子伯升搜辑遗文属余删定且
为其序余得而论次之伯玉之诗体气淸㧞瘦劲奡
兀取法涪州向谓今体似放翁者馀波绮丽偶肰合
耳又尚简奥标新领异取材于刘义庆郦道元离奇
轮囷行侧出则陆鲁望司空表圣之流也以审音
之法喻之广场法曲五音纷会桐么弦迥绝烟杪
诚难与丝肉竞奋娱心顺耳夫鱼山空宵衡岳静
夜烟盖停氛灯帷静耀峻壁之龙吟潜戛半峰之猿
梵遥呼人世之繁音促节夫安得而与焉以此评伯
玉之诗文其庶矣乎肰余之知伯玉者盖不尽于此
西江儒者以道学为教而伯玉则归心佛学芟薙枝
叶即姚江诸公改头换面者亦不欲过而问焉诸所
悟解以了义为宗以唯心为镜不以性掩相不以实
掩权不以圆融掩行布坊禅讲之末流扫邪伪之恶
网深心苦语眉努目于叙楞伽评雪浪之文识法
者惧有馀忧焉而世之知伯玉者或寡矣昔者法界
之镜弘演于圭山者以裴公美助之发明也止观之
宗大畼于荆溪者以梁敬之助之治定也末法晦𫎇
正轮陵替斯世无圭山荆溪招揭日月虽有渊才雅
思吾伯玉者如车一轮如鸟一翼徒抱廓淸式遏
之志而无以自展漫漫长夜其何时而旦乎嗟乎斯
集行世之知伯玉者必多矣推伯玉之志虽复飞文
掞藻焰焰天壤间亦将比诸须弥之萤火𥘉不以斯
文为有无也余故循而论之以证明吾两人文字之
交其有终始者如此
徐存永尺木集序
崇祯巳卯存永侍尊甫兴公征君访余拂水存永方
绮岁才藻丽逸余以孝穆期之后十馀年存永偕陈
开仲自闽过存坐綘云楼下摩桫沁雪石周视挿架
古史旧文谈兴公与孟阳游迹余为诗曰高人有福
先归地野老无谋但诅天酒罢悲吟欷歔别去是岁
綘云楼灾存永寓书相三日之𡘜又七年以尺木集
请序存永之诗富有日新至是而大就𡘜曹能始长
篇述阳秋询琬琰富矣哉古良史也往存永谈闽诗
深推其友许有介顷游南京见有介诗每逢佳处
搔狂叫喜存永为知言乃忾肰命笔为其集序乳山
道士适来告曰存永所居逼塞戎马宛委江雨桑架
礟车播迁困厄其诗当益工所就殆不止此嗟夫读
有介之诗知闽之才士与存永争能鬬捷者后出而
愈奇听乳山之言即存永一人之诗所谓见新非故
者屡迁而未见其止甚矣人才之难尽而斯人之文
心灵气未可以终穷也唐李牟吹笛天下第一所吹
烟竹之笛笛中第一𤓰州江上秋夜横吹寥亮逸发
为牟生平吹笛第一俄而邻舟有客请吹河山可裂
铁管可碎意其蛟龙也今存永有介之诗皆笛中第
一也则未知孰为李牟之吹𫆀孰为邻客之吹𫆀余
之掩袖而听者其为烟竹为蛟龙能一一而辨之𫆀
听蛟龙之笛者惊其入破呼吸盘擗以为人
夫雪山浴池之歌大树紧那之弦管仙人狂醉须
弥踊没其视蛟龙之声不犹蝇声之发于蚓窍耶由
是观之存永之诗不能尽存永有介 之诗不能尽
有介而八闽与天下之诗心师意匠新新不穷其不
当以方隅之见坐井天而窥𨻶日也亦是则巳矣
白门之士就余论诗遂有爽肰自失者遂书之为尺
木集序三年笛里关山无恙尚期与存永有介尊酒
细论开口而一笑也
唐祖命诗稿序
余同年友宣城唐君平有才子曰允甲字祖命自其
弱冠才名藉甚有诗数百篇乱后诗益工顾不肯尽
出谨刻其十之三四而请余为其序余老且废业度
无以厌祖命之意逡巡不欲为而祖命请益力祖命
梅圣俞之鄕人子弟也葢尝读欧阳公叙圣俞之诗
略举祖命之生平而考其近似则有不胜肰者欧
阳公谓圣俞少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巳惊其长者
则祖命似之圣俞累举进士困于州县年五十犹从
辟书祖命起家中翰遭谗放黜䘮乱屏退长为旅人
而年亦巳五十矣与圣俞资望不一而其寥落不偶
未尝不似欧阳公称圣俞之诗长于本人情风物
英华雅正变态百出祖命富于庀材工于使物云谲
波诡闻见叠出固未尝规摹圣俞而所谓感人之至
与乐同其苗裔者未尝不求其似之也其有不同者
圣俞生有宋百年全盛之时朝着宁谧四𢑱賔服其
仕宦连蹇志气不𫉬伸者独圣俞一身穷故其忧思
郁积羁愁感叹之言可以矢诗遂歌发作驰骋而其
友欧阳公谢景初者可以收藏𩔖次尽得其文词
吾祖命者遘㑹阳九遭逢乱离以其曤目喑口蜇
吻裂鼻弹舌击齿之苦攒聚逼塞尽托于诗诗虽工
固有所不能尽而又不得不尽也则姑以箧衍为府
藏以扁𫔎为城堑出其十之三四为墨子之木鸢而
閟惜其所谓五六者为鲁府之大弓宝玉其所出之
三四固巳足摆磨跳踔惊动海内其所閟藏之五六
虽其哆兮似春凄兮似秋能与圣俞上下追逐而世
固无由而知之也呜呼圣俞之诗欧阳公以为穷而
后工不知夫祖命之诗之工至于不能自有其诗而
其穷始极斯尤可悲也巳余游留都与祖命执手祖
命别余之溧水而遣平头褁粮以候余文愍而与之
酒平头告我曰主人装垂槖每夜有光怪岀书簏
中余曰嘻此文字之祥丰城之剑气属斗牛其跃而
出也不远矣归语尔主吾当重为之序而蘸笔以俟
之
梅杓司诗序
余采诗于宛陵得梅氏禹金季豹子马之诗喜圣俞
风流于今未坠因以想见诸君子𢋫歌矢诗皆在有
宋圣明承平闲暇之日为之抚卷三叹也而杓司来
游吴复见其诗知梅氏一门之诗散华落藻总萃杓
司而杓司生当乱离顚顿结轖锺仪之南音庄舄之
越吟诗馀飮罢时时于笔墨之间见之则其视昔之
君子尤可感也杓司每过余论诗请余评隲则余得
而言之夫诗之为道骈枝俪叶取材落实铺陈扬厉
可以学而能也刿目鈢心推陈援新经营意匠可以
思而致也夫灵心俊气将迎恍忽禀乎天性出之
天肰其为诗也不矜局而贵不华丹而丽不钓𣗥而
远不衫不履粗服乱头运用吐纳纵心调畅虽未尝
与捃抚掏擢者炫博争奇而学而能思而致者往往
自失焉杓司之诗葢实有之昔者东晋之世王谢子
弟靡不揄长裙跻高胡床麈尾高自标置至今游
冶城者访乌衣马粪故事犹为向往况金陵定鼎丰
水有𦬊宛陵之梅条叶被泽则梅氏之在今日亦犹
昔之王谢也且杓司盛年积学川渟岳峙人之期许
与其所自许者非小桑海虽殊家风未艾余固知穷
冬冱寒当不与寓木蔓草俱尽也援采诗之例以杓
司一编附禹金诸贤之后谓为家之瑶环国之琬琰
也岂不美哉时江左名辈屈指过江人物必以杓司
为第一流无疑倘以余言为职志乎
范长倩石公集序
昔在休明之世吾吴徐武公吴文定王文恪诸公以
馆阁巨公操文章之柄一时名贤辈出刘昌谟杨
君谦刘廷美之流浮沉郎署回翔藩臬宏览博物含
英吐华残编啮简映照湘素降及正嘉文征仲以𦒿
年长德主盟词苑王禄之陆子传诸公掞华落藻前
辉后光国家当重熙累洽人文化成士大夫含章挺
生与天之云地之器车荣光休气参两叶应岂偶
肰哉余通籍后犹及见吴叅知文仲范学宪长倩文
仲万历初已叅预词人之列温文尔雅详视却步有
礼让君子之风长倩荫藉高华骀荡流俗晩视学政
在滇云万里之鄕卒自放山水间以老二君品第不
同方诸前哲亦犹中郎之虎贲也文仲故有集行世
长倩已没二十年其子𢰅次遗集而属余为之序长
倩少渊敏不纯师不屑如世间文人寻行数墨纉
言𤥨句以求当于作者挥毫信腕文不加游戏掉
举放笔自笑亦未尝膏唇拭舌自以为能事也诸天
质多罗树香满五十由旬坐其下者染香而不能去
雪山池中甄陀女歌声柔软淸净五百仙人皆心逸
不自持诗文之妙固无事襞绩鞶帨而能使人口耳
邮传色飞神解以此评长倩之集则庶几近之或曰
吴中别集弇山以降卷帙动以百计斯文岂足以尽
长倩乎嗟乎斯文固不足以尽长倩而长倩之风流
亦非斯文之所能尽也天平之山房栊蔽𧇾阁道逦
迤流丹韵碧吐烟峦而驻月驾者长倩之诗苑𦘕笥
也梨园子弟旧舞新歌唱商女之后庭泣龟年之红
豆者长倩之闲情丽曲也劈窠倒薤细字书禁扁
树楣蛟龙而飞翚翟者长倩之文心笔阵也陇西
之伉俪酬赠芳华天水之房帏讨论金石玉台彤管
唱予而和汝者长倩之嘤鸣友声也肰则长倩之文
章馀于天地间者故巳不胜其多矣而子犹存乎见
少不亦辽乎
徐女廉遗集序
嘉定徐女廉先生名允禄长于予十七年同为郡弟
子员郡守大校士广场歙集女廉为大司都讲褒衣
方领扠手阔步诸生皆属目却行女廉从众中觅予
拱揖而言曰此虞山钱受之也今日乃得相见幸甚
诸生皆视归于予肩踵骈蹑女廉徐执予手引去既
而定交于昆山之西寺用士相见礼曰吾生四十年
方得一友敢不重拜禅房止宿剧谈申旦屈指一时
名人胜流皆不可女廉意辙摇手曰假假间有许可
或时论所蹈藉掀肰顾视意豁如也女廉家食贫妻
子皆啖糠核敝衣苴履泊肰自守自为诸生不怀一
刺干谒意有所不与贲育不能夺也吴中名士亲䘮
相吊唁女廉曰五十无车者不越疆而吊人吾有所
制之矣尝就试之崑崑人有王母䘮诸生杂肰吊送
女廉弗往巳而为具召客女廉踞上座豪飮大嚼人
曰昔者不吊今日飮如之何女廉曰吊则不吊飮则
飮庸何伤丙午试琐院表题失格姻家谭生谋刺闺
通外廉为终试地女廉正色曰钻径窦坏场屋得一
举子而䘮吾徐女廉虽不为明日拂衣去矣其
立行意皆此𩔖也女廉动止骀荡口语期艾谈及古
今节义及军国大事摄衣整冠论辨蜂涌滇南王给
谏仲举在官寓白门班荆感作臣论以赠仲举
读之辄为流涕天启辛酉余官詹端女廉贻书累数
万言谓巳巳之役徐元玉得谋国大局而于廷益为
注公等当早决大计劝请南迁定商家五迁之议
勿谓宋头巾所误词垣诸人咸吐舌弗能收余心不
以为不肰而未敢言也甲申三月戎政请临遣抚军
津抚趋具舟海道仓皇错迕大命以倾岂知夫忧危
虑早号呼助余乃自二十年前一老书生发之女廉
巳矣殁而犹视其在此矣呜呼女廉其束脩镞砺端
正洁白可以为天子之大臣其忠言奇谋奋发建白
可以参天下之大议夫耸肩䇿足描牙拊颏文章
议论雄徤侧出虽其佩觽能解操刀必割或矫而过
中或抗而违俗要亦可激扬末流惊动惽俗世有知
女廉者摩娑简牍想见其生平须眉肝胆离奇抑塞
如闻谈笑如接难驳谓女廉不可也女廉既终老
不遇二子永京皆有才志困厄章句而长子巳前
矣门人潘润曁犹子士亮能于沈灰馀烬萤干蠹老
之馀搜采遗集传诸靑简其风义有大过人者余自
惟以辁材后生托女廉末契酒酣已往执手促膝如
魏武帝所记桥玄车过腹痛之语丁宁郑重历历在
耳今老且废矣无以副亡友之绪言而犹以残生馀
息握枯竹钻故𥿄慬而序其遗文后之君子有因而
知予者亦将为之喟肰而叹息也
徐季重诗稿叙
吾于春秋之世得审乐者二人延陵季子之听秦风
也曰此之谓夏声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
师旷之占楚师也曰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
竞多死声楚必无功何谓夏声寛裕肉好顺成和动
之音是也何谓声怨怒哀思怗懘噍杀之音是也
是二声者生于人心命乎律吕而著见于国运之存
亡废兴兵家之胜败采葛伯越巴歈兴汉水调急而
隋亡入破繁而唐蹙自古及今未有易此者也余老
耄多忌讳恶闻人间所称引越台吴井谷应月泉之
诗白杨荒楚呜号啁噍幽独君之吟甘棠之
冥唱𫎇头而避之唯恐遗音之过吾耳也新秋病足
适袁子重其来自鹿城得徐子季重诗伏枕听之忽
肰而睡涣肰而兴其悲凉则玉衣石马也其忻喜则
樱桃枤杜也其激昻蹈厉则笛里关山兵前草木也
徐而按其音节其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窽坎镗
鞳者魏献子之歌锺也有夏声无声当山崩钟应
之秋而启阳至灰飞之律此何祥也耶或曰弘正之
间李賔之论诗以宫声为主徐子盛世公之馀子
也舍逢掖而为遗民丰水有𦬊士服旧德其诗应宫
声也不亦宜乎记称师旷审音先熏其目居今之世
人尽师也夫子其将以伏枕而听当子野之熏目欤
季札观乐归吴阅百岁而化去今子老矣始有事于
采风以徐子为靑𬞟之末奚为不可徐子之友归子
以其言告余余曰善哉吾未之前闻也吾方有幽忧
之疾未能用丝竹陶写聊假徐子之诗以资吾之挟
瑟鼓𦈢而巳矣
陈昌箕日记诗叙
闽中陈孝廉昌箕公车北上三过吴门皆遣信相闻
赠答而不𫉬一面今年落第归复修故事以所为日
记诗属余评定序而传之嗟乎国家当重熙累洽辟
门开窗之际士之𫏋褐趋时昌箕辈者如骏马之
嘶风如雄剑之出水飞腾踊跃唯恐后时余虽废退
田野每一闻问辄为首涂劝驾动色相告如垂白老
媪见三五盛年笄而求字必将握手拊背谆谆慰勉
如欲身之为𫝊姆也今昌箕之试而罢罢而归也如
随阳之雁如绕树之乌形影单惊飞浪泊蹙蹙肰
如非其所有事者而余以馀生颓景尸居假息亦不
复知海内故人鹏抟鹢退近作何状读昌箕来书与
其日记之诗追思公车往还故事如东城父老谈开
元天宝盛事不知其巳历尘沙积劫也昌箕掉鞅词
坛日新富有散华落藻足以沾丐作者其诗之美盛
亦何待乎余言而余苦爱其都下感怀四首绵恻
怆有风有雅有元裕之谢皋羽之遗音焉夜央灯炮
长吟暗诵如见眉宇如闻叹噫肰则余所未见者昌
箕之面而巳谓余为未识昌箕则岂可哉余衰晩归
心内典不复读世间文字止阅楞严第十叅求如鸡
后鸣顾瞻东方之义而昌箕之诗适至岂亦鸡鸣风
雨诗人思君子之征兆耶序诗而姑与为讔昌箕归
以示存永开仲共一笑也
陈古公诗集序
佛言此世界初风金水火四轮次第安立故曰四轮
持世四轮之上为空轮而空轮则无所依道书载内
洞天福地其中便阙疏窗玲珑钩贯一重一掩如人
肺腑以此证知空轮建立灼肰不诬也人身为小情
器界地水火风与风金四轮相应含而为识窍而为
心落缷影现而为语言文字偈颂歌词与此方之诗
则语言之精者也今之为诗者矜声律较时代知见
封锢学术柴塞片言𨾏句侧出于元和永明之间以
为失机落节引绳而批之是可与言诗乎此世界山
河大地皆唯识所变之相分而吾人之为诗也山川
草木水陆空行情器依止尘沙法界皆含摄流变于
此中唯识所现之见分葢莫亲切于此今不知空有
之妙而执其知见学殖封锢柴塞者以为诗则亦末
之乎其为诗矣吾尝谓陶渊明谢康乐王摩诘之诗
皆可以为偈颂而寒山子之诗则非李太白不能作
也佛于鹿苑转四谛后第三时用维摩弹斤第四时
用般若真空淘汰淸净肰后以上乘圆顿甘露之味
沃之今不知弹斤不知淘汰取成糜之水乳以当醍
醐此所谓下劣诗魔入其心腑者也呜呼将使谁正
之哉陈子古公自评其诗曰意穷诸所无句空诸所
有闻者河汉其言余独取而证明之以为今之称诗
可与谈弹斤淘汰之旨必古公也古公之诗梯空蹑
玄霞思天想无塩梅芍药之味而有空靑金碧之气
世之人莫能名也昔人称西土赞颂之诗凝寒静夜
朗月长宵烟葢停氛帷灯静辉能使闻者情抱畅悦
怖泪交零古公之诗庶几近之李邺矦居衡山闻残
师中宵梵唱先凄惋而后喜说知其为谪堕之人吾
今而后乃知古公矣夫
胡致果诗序
孟子曰诗亡肰后春秋作春秋未作以前之诗皆国
史也人知夫子之删诗不知其为定史人知夫子之
作春秋不知其为续诗诗也书也春秋也首尾为一
书离而三之者也三代以降史自史诗自诗而诗之
义不能不本于史曹之赠白马阮之咏怀刘之扶风
张之七哀千古之兴亡升降感叹悲愤皆于诗发之
驯至于少陵而诗中之史大备天下称之曰诗史唐
之诗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诗称盛皋羽之恸西台
玉泉之悲竹国水云之茗歌谷音之越吟如穷冬冱
寒风高气栗悲噫怒号万杂作古今之诗莫变于
此时亦莫盛于此时至今新史盛行空坑厓山之故
事与遗民旧老灰飞𤎆灭考诸当日之诗则其人犹
存其事犹在残篇啮翰与金匮石室之书并悬日月
谓诗之不足以续史也不亦诬乎余自劫灰之后不
复作诗见他人诗不忍竟读金陵遇胡子致果读其
近诗穆乎其思也悄乎其词也愀乎忧乎使人为之
欷歔烦酲屏营彷徨如听雍门之琴聆庄舄之吟而
按蔡女之拍也致果自定其诗归其指于微之一字
思深哉其有忧患乎传曰春秋有变例定哀多微词
史之大义未尝不主于㣲也二雅之变至于赫赫宗
周瞻乌爰止诗之立言未尝不著也扬之而著非著
也抑之而微非微也著与微修词之枝叶而非作诗
之本原也学殖以深其根养气以充其志发皇乎忠
孝恻怛之心陶冶乎温柔敦厚之教其征兆在性情
在学问而其根抵则在乎天地运世阴阳剥复之几
微微乎微乎斯可与言诗也巳矣胡子汲古力学深
𠂻博闻其为诗翦刻陶洗刋落凡近过此以往深造
而自得之使后世论诗史者谓有唐天宝而后复见
昭陵北征之篇不亦休乎余虽老而耄矣尚能磨厉
以俟之
李黼臣甲申诗序
元人张子长叙胡师古之诗曰古之为诗能卓肰自
奋继三百篇之后者其致未尝不厚而其辞未尝不
盛厚则所感者深盛则所被者远古昔圣贤之诗其
旨本此而淸越幼眇之奇抑扬蹈厉之节则又诗之
舆卫鼓吹以和怿先后其义者也惟厚与盛诗之宗
旨也古人之诗意匠相合绿情绮靡如雷雨之满盈
如膏液之脉发虽淸吟幽唱其味弥厚虽单词片咏
其气弥盛今之人气不足志词不足言纵极其铺排
扬厉绸绩组织而袛成其薄与衰而巳矣黼臣之诗
吾向为序之以甓湖之珠宝应之玉为比拟近见其
甲申诗益有进焉以书生少年当天崩地拆之时自
以受国恩抱物耻不胜枕戈跃马之思其志气固巳
愤盈喷薄不可遏抑矣发而为诗其厚且盛如子长
之云宜也珠之产于甓社也宝之降于帝廷也其气
洋洋肰其光熊熊肰近则辉山川远则镇宇宙有不
厚且盛焉者乎黼臣之治诗未艾也归而求之甓社
之珠与宝应之玉有馀师矣夫
湖外野吟序
余初叙素臣诗䇿名𩦸骋脩坂花攒锦簇夭桃流莺
如也巳再叙素臣诗恸龙湖瞻乌屋风紧云轻秋䖝
寒螀如也越十有馀年见之于八宝素臣之齿日长
学殖行修岿肰为劳人良士江淮之间诗坛矗立莫
不捧盘执觯推为祭酒素臣抠衣敛衽翛肰自下出
其所著湖外野吟是正于余谨谨肰如有失也素臣
之言曰诗之为道感荡天地陶冶性情牢笼庶物穷
极神逵童而习之婆和成韵白首吟哦而片言𨾏韵
不得其形似诚难之也吾非专爱今人也纵吾之雎
盱跳梁不能较今人之辙迹其敢訾謷今人以自痑
乎吾非不欲薄古人也竭吾之刻画抉擿不能窥古
人之毫毛其敢评泊古人以自树乎萌于骄甲于易
翳于昧杀于欺四者得一即有下劣诗魔入其心腑
牛蛇神飞精说法吾敢乎哉童而学之发种种矣
而后今乃知其难也其将何从而可余曰人有览镜
而迷其头狂走而求之者又有临镜而憎其面询镜
而碎之者之二人者更相命也亦更相笑也尝试与
子淸明在躬晨朝引镜如临止水如见古人旋观二
子之为有不盍肰失笑者乎今之称诗者司盟立𫮃
更相角抵而子独淸明在躬厚自引匿斯亦晨引镜
之时也巳三折股知为良医子能知诗之难则其得
于诗也不浅矣吾将更为子排年序之以观子成
牧斋有学集卷十八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