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醒杂志/卷六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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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邦衡《春秋》之学,受教于萧子荆。子荆名楚,庐陵人。绍圣间,贡于乡,不第,因留太学。时方尚词赋,子荆独崇经术,尤深于《春秋》,从其学者尝百馀人。会蔡京当国,黜《春秋》之学,子井然引还。移书谓冯澥曰:“蔡氏废麟经,忘尊王之义矣。是将为宋王莽。吾不愿仕。”澥得书,不敢答。澥亦尝受《春秋》大义。邦衡擢进士甲科而归,子荆尚无恙,谓邦衡曰:“学者非但拾一科而止,身可杀,学不可辱,无祸吾《春秋》。”子荆建炎四年卒,以未尝娶,故无子,门人私谥曰清节先生。有《春秋经辩》,行于庐陵。
曾外祖严府君颢,举进士,皇祐方平治时,四为县宰,所居称职,廉介自持,不求闻达。祖母为余言,府君为惠州河源令三年余,禄不足以养,而丝毫无扰于吏民。罢归,人惜其去,争饯以海错。舟行十里馀,家人发缶,得黄金以告,府君亟命掩缶,召馈者还之。其清谨视古廉吏,惜名不闻于太史氏云。
米元章以书名,而词章亦豪放不群。东坡尝言自海南归,舟中闻诸子诵其所作《古赋》,始恨知之之晚。徽宗朝,以廷臣论荐,除太常博士。时内史吴拭行词,多所褒奖。元章喜,作诗以谢之,其末章有云:“中间有一萧间伯,学道登仙初应格。朝元明日拜五光,玉皇应怪须眉白。”盖自谓也。未入谢,言者谓其倾邪险怪,诡诈不近人情,人谓之颠,不加以登朝藉,命遂寝。元章大不平,即上章政府,诉其事,以为在官十五任,荐者四五十人,此岂颠者之所能。竟不报。后四年,始得召,复归班。元章喜服唐衣冠,宽袖博带,人多怪之。又有洁疾,器用不肯令人执持。尝衣冠出谒,帽檐高不可以乘肩舆,乃撤其盖,见者莫不惊笑。所为类多如此。
东坡谪岭南,元符末始北还。舟次新淦,时人方础石为桥,闻东坡之至,父老儿童二三千人,聚立舟侧,请名其桥。东坡将登舟,谒县宰,众人填拥不容出,遂就舟中书“惠政桥”字与之,邑人始退。然字画差褊小,不似晚年所书,盖当时仓卒迫促而然尔。
范忠宣公居于永,太守观望时政。与公相忘,岁时亦不可礼。建中靖国初,朝廷将起公,遣中使宣赐茶药,问劳甚至。官吏遂生新敬。及公将行,皆出送于四五十里外。公辞之,不可,乃一一延见,慰藉有加。或进谓公曰:“时事一变,朝廷将复用公矣。”公谢曰:“某罪大责薄,蒙恩内徙,若得正邱首,幸矣。他非所愿也。”言者惭谢而退。
永丰董体仁德元,少年魁乡举,士林中亦知名,后累试礼部不第,流落困踬,竟就特奏名补文学。初任道州宁远簿,尚待次。其生徒富家刘氏子,邀与俱试漕司,复预荐,试礼部合格,廷对遂为天下第一。遣书报其家人,有诗云:“御笔题封墨未干,君恩重许拜金銮。故乡若问登科事,便是当初老榜官。”
庐陵之俗,谓特奏名为老榜。初,体仁既预漕举,谒一达官,干东上之费。达官语坐客有老榜之语,体仁颇不能平,故其诗及之。时绍兴戊辰,体仁年五十三矣。秦丞相当国,雅器重之,援引登朝,不十年参知政事。秦相死,体仁以言章罢,归于庐陵。
文潞公,汾州人,年九十二薨,更事四朝,洊历二府,七换节钺,位将相五十馀年,平章事四十二年。历任侍中、司空、司徒、太保、太尉,再知秦州、大名、永兴,五判河南府,两以太师致仕,为本朝名臣福禄之冠。
李布梦祥言成都合江园乃孟蜀故苑,在成都西南十五六里外芳华楼。前后植梅极多。故事,腊月赏燕其中。管界巡检营其侧,花时日以报府,至开及五分,府坐领监司来燕,游人亦竞集。有两大树,夭矫若龙,相传谓之梅龙。余尝闻山阴有古梅,极低矮,一枝才三四花,枝干皆苔藓。每一窠至都下,贵家争取之,又以小为贵者。梅花见重于世,盖多寡大小,皆有风韵耳。
江彦明,吉之永新人,喜作诗,事母极孝。母尝有疾,彦明携笔砚坐床下,进药之余,吟诗自遣,遂以诗名。尝记其《晚春诗》云:“斗草事空犹昨日,惜花心在又明年。”词意婉美如此。新淦人俞师郝,与彦明相友善,俱有诗声,酬倡甚多。师郝有诗云:“叫月子规喉舌冷,宿花蝴蝶梦魂香。”尤为彦明所称赏。彦明名𬀩,崇观间,吉守尝以八行荐于朝,不报。自号尞阳居士。师郝名处俊,登建炎龙飞乙科,不及禄而卒。人甚惜之。二人诗今多传于江西。
俞师郝尝因重九日赋长短句云:“残蝉断雁政西风,萧索夕阳流水,落木无边幽眺处,云拥登山屐齿。岁月如驰,古今同梦,惟有悲欢异。绿尊空对,故人相望千里,追念淮海当年,五云行殿,咫尺天颜喜。清晓胪传仙仗里,衣染玉龙香细。今日天涯黄花零乱,满眼重阳泪。艰难多病,□陵无奈秋思。”词既出,邑人争歌之。或曰:“词固佳,然其言太酸辛。”何故师郝明年竟卒。其登科时在维扬,以重九日唱名,故词中及之。
先君官零陵,山谷之从弟吏部叔豹为守,政事有体,识度甚高,遇僚属严重。先君从之逾年,一日袖出荐章,其辞云:“检身清慎,率职公勤。”时一同僚迫于代满,望公合尖而公不与,先君愿推以授之。公曰:“君之举削,可推以及人。而吾之举辞,不可妄以许人。”其相知如此。
鱼知丙穴,燕避戊方。丙穴,左太冲赋所谓嘉鱼出于丙穴。杜诗云:鱼知丙穴由来美是也。赋注云:丙,地名,在汉中沔阳县北。有鱼穴二所,尝以三八日取之。郦善长云:丙穴之鱼不独汉中有之,柏枝山有丙穴,方数丈,尝有嘉鱼。或以为鱼以丙日出穴者,非也。鱼何能择日出入耶?戊方,则所谓燕避戊己,鹊避太岁,是也。
清江孔端中,三孔之族也。绍兴间,为淳安令。邑近行都,凡邑之舟,皆自托于贵要,其肯应公家之漕者仅得一舟耳。端中集而喻之,曰:“凡为贵家之舟者勿役,第贵家虑有不时之用,当谨伺之,辄以他运则有罪。”召其一舟之肯应公家者,假以资费,俾多造舟,令于众曰:“商贾往来,惟许用某人之舟。”令一下,舟人争愿听役,自是贵要护舟之挠自戢。其为政多此类,时誉翕然。都下酒家至为之语曰:“酒似淳安知县彻底清。”语达上听,召见,与郡,未几而卒。尝记《南史》顾宪之为建康令,有清政,都人饮酒醇旨,辄号顾建康,与端中事相似。
尹商老,博闻强记,与先君同仕湘中,以乡里故相友善。靖康之难,商老以江华令同部民兵勤王。至淮,偕谒提举曾吉甫,吉甫因出示关报,先君欲假以付吏缮录,商老耳语曰:“吾已识之,不用录也。”迨至馆,索笔为书数百言,不遗一字。其登科时年甚少,复中法科,继闻以法科进者不大拜,悔之,不受省札。尝宰一二壮县,皆有能称。在新喻时,每治事,听吏民坐两庑纵观,逋疑滞讼,剖析如流,庑下之人抚掌称赞。然性狷介,寡与少合,人罕知之者。仕止于倅。商老名躬,永新人。
番阳董氏,藏怀素草书千文一卷,盖江南李主之物也。建炎己酉,董公逌从驾在维扬,适敌人至,逌尽弃所有金帛,惟袖千文南渡。其子弅尤极珍藏。一日朱丞相奏事毕,上顾谓曰:“闻怀素千文真迹在董弅处,卿可令进来。”丞相谕旨,弅遂以进。
赵君贶为吉水宰,清淡醇古,有古循吏风,百姓呼为赵佛子。方赣卒之忧,王师出征,往返皆道其境,供亿不周。而卒将闻其为人,无所需求而去。其母卒于官,贫无以殓,囊中之绵不能具一衣。守遗金十两以为归资,君贶谋之妇,妇曰:“君所受金才十两,他日郡帑之藉,数宁止是君奈何冒其名。”遂却不受,后得旧俸百馀千,乃归。道茶陵,为盗所邀,君贶曰:“我无他物,仅有银数两以献,幸容我护丧归葬。”盗熟视之,惊曰:“乃赵军使耶?”罗拜谢罪,且曰:“我辈知军使名,前有他盗,恐终不免。”送之出其境,君贶往尝宰茶陵,其所至能感人如此。君贶,名锡。
吉水有南华院者,在山谷之穷绝处,山行可十里,院傍石溪,冬夏潺湲,溪中皆巨石,方流圆折,宛然曲水流觞之胜。石上有履痕,土人呼为仙人迹。院有白云堂,在最高处。刘伟明未达时,馆于山前之富家,亦尝寓书剑于此堂。有二诗曰:“紫翠浮浮夺晓昏,生涯谷汲与松焚。⊥尘一点自应少,终日到门惟白云。”又云:“野兴由来惬杖藜,层峦影里见荤飞。虚堂一炷起凝碧,化作九天云染衣。”老僧云原题字壁间,幼尝见之,兵火之后,始失去矣。今寺僧于堂之坎建阁,榜曰浮翠。阁之下为堂,曰云到。盖摘其诗语也。
玉笥山旧多隐君子,皆梁、宋以来避乱者也。最著者孔邱明、杜昙永、萧子云,皆当时禁从,其居今悉为宫观。山谷诗曰:“郁木坑头春鸟呼,云迷帝子在时居。风流扫地无人问,惟有寒藤学草书。”即题萧子云宅也。子云善草书,其题郁木洞诗云:“伐我万古石,纪我千载名。欲知古人处,白云中相寻。”又诗云:“千载云霞一径通,暖烟迟日锁溶溶。鸟啼春昼桃花拆,独步溪头采碧茸。”山谷之诗本此。此山幽深盘曲,延袤百馀里,泉石水竹之胜概固无恙,道宫虽环据,而其流反役于衣食,不能标白之,多为蓬藋瓦砾之场,亦可惜也。
王德升名崈,新淦人,困踬场屋,遂入玉笥山,依道士潘与龄,独居白云斋十馀年。予闻其名久矣,因与诸子入山设醮,德升来相访,时年六十馀,论诗谈理,亹亹不倦。予问居山久,保所述答以止作绝句纪玉笥之胜。因得其一编,其《䃜山道中诗》曰:“溅石韵寒泉,依稀言语处。回头觉无人,又上前溪去。”又《山樵诗》曰:“山樵竹里居,略彴才堪渡。落日淡平畴,牛羊点寒莫。”语意萧散,皆此类。非远外声利者不能也。
康伯可予之题慧力寺松风亭六言云:“天涯芳草尽绿,路旁柳絮争飞。啼鸟一声春晚,落花满坐人归。”予尝以语王德升,德升曰:“造语固佳,尚有病,如芳草柳絮,未经点化。啼鸟一声,落花满地。几乎犯重,不如各更一字,作烟草风絮,幽鸟残花,则一诗无可议者。”
绍兴中有于吴江长桥上题《水调歌头》云:“平生太湖上,来往几经过,如今重到,何事愁与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邱壑谩蹉跎。鲙新鲈,斟碧酒,起悲歌。太平生长,不谓今日识兵戈。欲卷三江雪浪,静洗胡尘千里,不用挽天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堕清波。”不题姓氏,后其词传入禁中,上命询访其人甚力。秦丞相乃请降黄榜招之,其人意不至。或曰:隐者也,自谓银艾非吾事,可见其泥涂轩冕之意,秦丞相请招以黄榜,非求之,乃拒之也。
张子韶廷对时,欲写至“竖刁闻于齐而齐乱,伊戾闻于宋而宋危”等语,诸珰在殿下者来窃窥之,子韶卷卷,正色谓曰:“方欲言,诸君幸勿观也。”皆惭恚而退。
子韶又论刘豫事,云:“彼刘豫者,何为者耶?素无勋德,殊乏声称,天下徒见其背叛君亲,委身夷狄耳。黠雏经营,有同儿戏,何足虑哉!"间牒得之,传以示豫,豫大不平,会其左右,出其文,令榜于汴京通衢,召刺客欲刺子韶。或人以告,子韶未尝为之动。其事达上听,他日子韶陛对,上语之曰:“刘豫榜卿廷策,谋以致害,非卿有守,岂能独立不惧乎?”褒嘉久之。
罗钦若,李东尹与胡邦衡同在学舍,甚相得。他日同就试,钦若见邦衡试卷,问曰:“此欲何为?”邦衡曰:“觅官也。”钦若因抚邦衡背,指示卷中一讳字,谓曰:“与汝一官。”邦衡改之,是榜遂中选。故邦衡有启谢钦若,具述与一官之语。胡公既为侍从,东尹亦仕至中大夫,钦若止正郎。尝谓余曰:“顷在学舍,偶乏仆供庖,同舍不免自执烹饪,邦衡能操刀,东尹能和面,某无能,但然火而已,今之官职小大已定于此。”钦若名棐恭,东尹名孝恭。
世传烧炼点化之术,有干汞死朱砂,雌雄黄,硫黄之法,因鏖为金银,诬诞欺人者甚多,然不可谓无此术。余族祖少尝好之,挟是伎者日至,卒不能得其传,资用以此而匮,而好之未厌也。一日,遣一仆入城市水银,道遇一客,亦旧尝至其家者。呼仆来前,问其主翁之无恙,且问所携何物,对曰:“市水银归也。”客开壶,撚少土投之,笑遣仆曰:“为我谢主翁,水银若容易干,得无处著钱矣。”仆归以告,族祖惘然,视壶中水银,则皆凝而为银矣。自是始悟,不复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