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雪斋集/卷二十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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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论(会试)
善全其心体者,必无累其心者也。夫心体本自无累而能,所之情境,相偶而至,心始不能不受其柴棘。顺之喜,衡之怒,顷刻而吸取震撼之者万状。而其中之虚明者,光魄已亏,则其累已甚。思释其累者,欲遣之,而遣之即为病,皆非真能事心者也。真能事心者,非逆之,非顺之,非闭之,非纵之;悟其心之体,以守其心之常,使纷纷者皆有去来,我以心邮之,而不为之囊橐。若游云幻霞,偶一轮囷而立散。然后我之心体,脱然无累,而静虚灵惺者如故。一切作用,直肖心而出之。而性术之功业,始见于天下,则非圣心安归?盖人之心,原与圣人一也,皆泊乎无累者也。而所以累之者,有以系焉故也。系焉者,留而不去之谓也。澄潭之印月也,月有往来,而潭如故。明镜之照影也,影有往来,而镜如故。目有留色,不见泰山;耳有留声,不闻迅雷。鼻若留香,不能传香;口若留味,不能传味。是数者,无不以有所系焉,而失其常,而何疑于心?
心之不可著一物也久矣。情与境,无非物也。情与境之物,一入于心而不去,胶胶乎,扰扰乎,一尘飞而翳天,一芥堕而蔽地,而心始凝而为有。乃所以凝而为有者,亦不越喜与怒两端。喜者,毗于阳者也;怒者,毗于阴者也。毗阳之在心,杪忽耳,系之能为爱为注,为癖为狂。其在上者,以好行其权,能为无端之健羡,没入之沉酣。大之能假涎涎之燕尾以宠,能借封豕长蛇以权,能予恒思之捍少年以神,能进金虎于膝,能倒授太阿于人,而不自觉,则皆自一念之好始。而毗阴之在心,亦杪忽耳,系之能为憎为诋,为剑戟戈矛。其在上者,以怒行其权,能为无端之冰炭,无方之震叠。大之能使金版出而玉马驰,夷羊牧而蜚鸿遁。能使贯索不耀千里,炊骨疆埸,血膏草野,而天下脊脊不安,则皆自一念之怒始。此非一念之喜怒能至此极也,惟系之焉故也。
夫常人之系于喜怒也,生平无纤毫事心之功,而听其磨戛不休。以未常有之喜怒,取之著之,如婴儿见镜中之相,而索之背也。如蚕作茧以自缚,虫赴灯以自烂,是执有之累也。而外道者流,又欲一切取而空之,执一物不有之体,而窒其万物不碍之用。必欲堕肢黜体,塞念杜机,处于心境不交之地,以祈安其心。芽烁种焚,亦终于累其心而已矣。惟圣人于此,有妙诀焉。非纵非执,而密调之。以不系存其心,为至夷至当之心。凡可喜可怒之事,付之以可喜可怒之理,而此中无盘结之根株,系何从有。喜怒未至也,既未至矣,安得系;喜怒已去也,既已去矣,安得系;喜怒正相值也,相值者境也,非我也,安得系。一无所系之衷,泊然耳,泯然无寄耳。若上天之于百昌,润之以雨露,而非有心喜;震之以雷霆,而非有心怒。若慈母之于爱子,有时抚摩之,而非有心喜;有时扑抶之,而非有心怒。举凡一切喜怒之触,入其中而能出。若火蚕之纨,入火而火不焚;若出水之花,入水而水不濡。若虚舟,若飘瓦。若风声之起于𫛛末,而自成宫商;若烟岚之市于山端,而偶成朱紫也。可以即喜为喜,即怒为怒。可以变喜为怒,变怒为喜。可以喜归无喜,怒归无怒。即情而性,即动而静。即已发而未发,即日用常行而先天未画。其性术如是,而措之天下国家,喜而天下皆春,怒而天下皆秋。不赏而劝,不怒而威。其虚明之事业,何如而孰非此不系者根之也哉!
昔者舜以天下授禹,而非喜之也;以崇山幽都待四凶,而非怒之也。彼其得之精一执中者,微矣。三代而下之贤主,如汉文宠邓通,而授新垣之诈,为喜之情所系。光武诛指天画地之臣,唐太宗有扑碑停婚之失,为怒之情所系。此岂数君质未足哉?不学之过也。学之如何?悟以开之,而见此心;敬以凝之,而护此心。心之本体出,而常自保任,然后情习无力,而天下之大可喜大可怒者,不待遣之,而自不系矣。此入圣之真脉络也,有志于圣人者勉之。
主术
帝王之行,与韦布异,不在小善也,惟能操天下之大权,而能择人以为辅,则天下治矣。然惟刚能操权,而惟明能知人。刚而明者上也,柔而明者次也。刚之分数什七,而明之分数什三,犹可以治天下;若柔之分数什七,而明之分数什三,则必至于大权去,而天下之势不能张。故人主与其柔,宁刚也。何者?自古人主而柔,未有不授其柄于宦官、妃后、小人者也。即有恭俭美德,亦无与于天下之治乱安危,而安所用之?江南大室,内有豪奴悍仆,外有讧侮侵夺,其子孙若能刚毅自立者,犹可以保其家世。设厌厌慈祥,则四分五裂之祸立至。而况于操天下之大器,无所以震撼悚动之,而可以植基不摇者乎?
昔者,殷人先罚而后赏,故天下一家。周人先赏而后罚,故数传不振。齐用刚而国势常张,鲁用柔而政出多门。自汉以降,开创之主,固多刚柔互用,而要之其兴也多以刚,其败也多以柔。汉之高帝,刚明之主也,虽号称宽大,而赏罚必信,天下既定,诛三大臣,以一国权,则犹之乎用刚也。文帝较柔明矣,而迁淮南,诛薄昭,杀新垣平,又何断也!故《昌言》谓文帝以严致平,则亦犹之乎用刚也。景帝近刻,而天下治;武帝近残,虽起大兵大狱,而明能知人,刚能操柄,而天下亦不乱。宣帝总综名实,用法令,而天下亦治。自此以后,概多柔主,而汉业衰矣。元帝柔焉,而权归恭、显;成帝柔焉,而权内归赵氏,外归王凤。哀帝柔焉,而权归丁、傅。平帝幼柔,王莽遂以移汉,而汉亡。由此观之,前汉皆兴于刚,而败于柔者也。光武刚柔相济,而政治精明,黜三公,用台阁,亦用刚断焉。明帝用刚,虽号为苛察,而天下大治。自此后概多柔主,而汉业又衰矣。章帝柔焉,而权归窦宪。和帝柔焉,虽诛窦宪,而权归郑众等。安帝柔焉,而权归邓后。顺帝柔焉,而权归梁冀。桓帝柔焉,而权归左回天等。灵帝柔焉,而权归曹节、王甫。董卓用,而汉亡。由此观之,后汉皆兴于刚,而败于柔者也。
唐太宗以刚明治天下,大权一,贤人用,而天下治。自高宗柔暗,而权归武后;玄宗柔暗,而权归李林甫、杨国忠;肃宗柔暗,而权归张后、李辅国、鱼朝恩;代宗柔暗,而权归鱼朝恩、元载;德宗柔暗,而权归卢巳;顺宗柔暗,而权归王叔文、八司马。惟宪宗用刚,而任杜黄裳,以法制裁强镇,而天下粗安;惟武宗用刚,而任李德裕,以兵威诛强镇,而天下粗安;惟宣宗用刚,以威摄奄竖,复河湟,而天下粗安。若穆宗柔而志欲销兵,再失河朔;文宗柔而受制家奴;懿、僖、昭之世,权归北司,群盗乘之,而唐亡。唐之亡,亡于柔也。
宋之开国,多从忠厚。太祖、太宗之时,虽太阿在握,明贤在朝,不失刚明之略,而其气象,亦少柔矣。真宗柔焉,而留契丹之害。仁宗仁明,虽成四十二年之太平,而议论日多,国体渐轻。英宗柔而权几归母后,神宗柔而权竟归安石,哲宗柔而权归熙宁之小人。徽、钦柔暗,遂至北辕。高宗柔而权归秦桧,宁宗柔而权归史弥远。光宗柔而受制悍妇,权归韩侂胄。理、度二宗柔而权归贾似道。夷狄乘之,而宋亡。宋之亡,亡于柔也。
然则自古今以来,刚柔相去之效,不昭然可睹哉!其用刚而不正者,虽以魏武之狙诈,犹能以诛杀驱虏一时;虽以武则天之淫虐,犹能以积威收其权,而成中外臂指之势也。至于柔惴之主,岂必有大过哉?其礼下爱民,或英雄之主所不能为,而率奄奄然抱神器以予人而已矣。故曰:柔非圣人不能用也。箕子陈三德之畴,而后专以臣无有作威作福,玉石为言,明人主所重,尤在刚克,以操大权耳。子产之论治也右宽;诸葛、王猛之治国也用严。其深探治本者夫!予观世传谭主术,则重仁柔而诎刚,故悉论之。
名教鬼神
名者,所以教中人也,何也?人者,情欲之聚也。任其情欲,则悖理蔑义,靡所不为。圣人知夫不待教而善者,上智也;待刑而惩者,下愚也。其在中人之性,情欲之念虽重,而好名之念尤重,故借名以教之。以为如此,则犯清议;如彼,则得美名。使之有所惧焉而不敢为,有所慕焉而不得不为。今夫剃发,婴儿之所苦也,然而慈母诱之曰:“儿甚慧,肯剃发,不似某儿痴,不剃发。”婴儿喜,乃忍痛而听母剃也。饼饵,婴儿之所欲也,然而慈母诱之曰:“儿甚慧,能节食,不似某儿不节食。”儿又喜,乃竟不食也。何也?好名者,人性也。圣人知好名之心,足以夺人所甚欲,而能勉其所大不欲,故婴儿乎天下,而以名诱,此名教之所由设也。
悉达之生也,无不达也。彼深知死生之情状,而因果之说兴,谓今生无一事非前之果,今生无一事非后之因。为善有利,以有善果也;为恶无利,以有恶果也。使人歆善果而乐为善,惧恶果而不为恶。譬如农夫,孰知夫败谷之不可为嘉禾,而不复以之布种,此释因果之说所以起也。两者皆圣人所以教天下者也。
然予以为遵名教者,其道属外,属人。惟其属外,属人,则或修之于共见共闻,而坏之于不见不闻;饰之于稠人广众,而违之于暗室屋漏。故吾常见夫遵名教者,往往其中多假人也。非乐假也,真未必得名,而假有名也。若信因果者不然,其道属内,属鬼神。一事之失也,人不见而鬼神见之;一念之差也,人不知而鬼神知之。凭信夫己之心地,而求慊于内之独觉。自作自受,无与人为;有种有收,皆缘己力。故信因果者,未有不真者也,以势不得不真也。然则名教之弊,流而为伪;因果之教,无往不真。是以因果教人之益,百倍于名教教人之益也。
宋之大儒,辟释氏之遗弃可矣,至于因果,则断断乎其不爽也,而辟之何欤?原其所以辟因果者,皆始于不信鬼神;而其所以不信鬼神者,则以其渺茫不可必知。夫鬼神之为德,孔子则尝称之矣,《易》曰:“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故知幽明之故。夫人上而何以有高天覆之,下何以有厚地载之,皆大鬼神也。朝而走一大丸于东,暮而走一大丸于西,光明昭耀,岂顽然一物而无知者欤?皆大鬼神也。雷霆吼怒,时时下而击人,皆大鬼神也。五岳峙立,四海奔流,皆大鬼神也。吾乃不知世间之人,头所戴者鬼神,足所履者鬼神,耳目所见闻者鬼神,竟无一刻离,而乃以为荒唐幽渺之说,其愚亦极矣。有昼则有夜,有明则有幽,有人则有鬼神,有鬼神则有因果。故因果之报,前生后生之说,不独西方之书,稗官小史之言,即今正史之中,昭昭不爽,与夫耳所闻,目所见,亦已多矣,而安得不信?故使人人信鬼神,则信因果矣。信因果,则天下多真君子矣。小人有所怖而不敢伪,君子有所乐而不伪。礼乐刑政皆为虚器,而天下治矣,何必名教也?
今夫《中庸》一书,所以救名教之弊也。彼见世之为君子者,皆虚伪而不诚,的然而日亡也,故教之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教之慎独,名教之潜,教之以置力于人所不见,教之不愧屋漏,教之笃恭,教之无声无臭。而总而归之至诚,盖诚与伪对者也。然使人深信鬼神,则不敢伪矣。则欲人之诚也,慎无以鬼神为妄诞,而断天下之善根哉!
人心
昔常治,而今常乱者,何也?昔之时常有实心任事之人,凡有利于国家而无益于身名者,皆捍然为之而不顾。下至州县小吏,各有实政,以及于民,故天下治。后之人苟且草率,飘飘然,视其官如一宿邮亭,惟恐其去之不亟。职业旷废,而天下乱。然则昔常治,而今常乱者,以昔人任事,而今人不任事也。夫昔人任事,而今人不任事者,又何也?昔人忠厚古朴,安分守职,尽公以及其私,无非分愿外之想,故能真实任事。今人心渐慧,术渐多,急于表暴,而缓于职业,视古人之任事,皆觉其甚呆甚痴而不为也。然则昔人任事而今人不任事者,以昔人拙,而今人巧也。
夫昔人拙,而今人巧者,又何也?昔时上之人未常察鱼索瘢,而士大夫亦无修名避罪之意。不祖尚小节,则人可任其拙,而不必矫伪。不钩摭小失,则人可任其拙而不必逃躲。其防之也不极,则其备之也不精;其索之也不严,则其藏之也不深。智窦有所郁而未开,机械有所闭而未熟,故天下多拙。及至后世,上所以伺察寻求者愈工,而下所以表见藏匿者愈精。知世道之重小廉曲谨也,则借人品之局面,以盖破绽。知世道之严微疵小过也,则极回互之俗情,以逃物议。不用实,而专用虚,妙于趋,尤妙于避。故古之时,明白洞达,非无贪者,而贪不疑廉。非无邪者,而邪不疑正。故可以行吾黜陟用舍之权。今之时,法虽密于牛毛,而人深于九渊。邪者贪者之用术愈精,止可以欺吾之耳目;而正者清者之行己或疏,反至于遭吾之诟议。如是而安得不巧?故昔人拙而今人巧者,以昔之法尚疏,而今之法太密也。法疏,则或阔略于近者小者,而修饬夫远者大者。法密,则将阔略于远者大者,而修饬夫近者小者。盖至修饬夫近者小者,碎絮琐屑,而衰世之象见矣。
至于近日,其巧极也,而犹欲密其法以治之。是犹失火者,恶其不燃,而以膏灌之也。然则救今日之弊,毋过于宽大浑厚矣。毋奖好名之士,毋摭细微之失,毋听彼此搜寻之论,然后人心渐安其拙。人心渐安其拙,则实心任事之人亦渐以出。实心任事之人渐出,而天下可治矣。
论史
修史之要有二:一曰简。今夫迁、固史略,未若唐、宋史之备也。然今之人熟唐、宋之史者百无一二,而熟迁、固之史者遍天下,则何也?《汉》《史》要约易诵,而近代繁芜不可读也。彼其人之有关于法戒者书之可,若琐琐庸流,何用书?事之有关于理乱者书之可,若米盐杂事,何用书?即有当书者,然一句可明,衍之为一篇;一字可明,衍之为数句,是所谓乱草荒茅也。且史之作也,亦欲使后人诵而法之,若繁芜不可读,则人相与厌而束之高阁,又何用史。故诚欲修之,非简不可也。
二曰新。盖吾尝读迁、固史矣,其寻常铺叙犹人耳,至于重瞳创霸,汉祖过沛,荆、聂意气,田、窦风波,游侠之慷慨,货殖之感忿,以及燕啄皇孙,霍易昌邑,张、赵吏绩,五王淫虐之属,虽百世而下,其文词犹如朝花之吐萼,而宝剑之乍出于冶,秀色精光,炯然照人。下迄王隐、李延寿,其风流韵致,犹有存者。人之面貌情性,清狂雅癖,犹能画出。及至近代,千篇一律,无一活语。凡班、马得意之处,后世且笑以为偏僻。而敷衍缠冗,泯其风流潇洒之迹,尽为酸人俗士之模本。是西施写作老妪,无惑乎书成而已陈陈若太仓粟矣。
夫惟新则美,美则爱,爱则传,则又安可不新。而至于作史之人,其所重如古所云三长者,固不可少,而尤重在识。夫识者,又所以运其才与学也。昔人谓胡风侵于内地,故歌曲皆胡。予以谓胡之所染者浅矣,宇宙之内,自一染于理障之后,然后人皆拘挛庸腐,了无格外之见。其论甚狭,而其眼甚隘,其所取之人全是小廉小谨之辈。不然则揜袭回互,毫无疵议之夫。而至于世之英雄豪杰,出于常调,超于形迹者,乃射影索瘢,极其苛刻。能于长中求人之短,而不于短中求人之长。能见人于皮毛,而不能洞人于骨髓。数百年内,习气相沿,已入于人之膏肓。故今之时,非无一二颖脱者,而出口下笔,俱是庸人雷同和合之见。使此辈执笔,则有眼如盲,尽收平常缘饰之士,而汰去迹相可疑之真人。安能于众是之中,而断人非,于众非之中,而得人是哉?则信乎非高识不可也。
而其史之所由成,则曰不专用官而用士。今夫史局之官,皆居清华,其升迁无与于史之成否,故其志易怠。而又各有他司及一切应酬之累,不得专一。若处士布衣,习于劳瘁,史成冀望一官,其心切,而又无事扰之,故可以计岁而成。而犹有至要者,曰独。今欲纂成一书,而广集众人,是非定于尊卑,善恶分于同异。甲可乙否,彼去此收,纷纷攘攘,何由而成?夫天下固自有有才、有学、有识之布衣,而世未有荐之者。诚有人荐起,而专以一代史付之,给秘府之奇书,收天下之文集志乘,予以廪饩笔札,使得自举数十人,以备采录之用。不过三年,而史可成矣。即不能如马迁,何至出班固下乎!虽然,世道日隘,人心日刻,虽有成书,必且得罪,其谁肯任之,而史又当何时成耶?即苟且成之,亦《宋史》耳。
明民
老子曰:“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夫非以民之可欺而欺之也,正为居上者毋急取所尚者明之,以开天下之巧窦也。何也?凡上之所明者,为其美也。当其始,美者自美,人不知其美也;不美者自不美,人亦不知其不美也。彼之美不美者,无心而自呈,而我静而听之,冥而观之,故玄黄易辨,而我可行吾之彰瘅,以鼓舞天下。若皆知其美,则美之窍开,而天下不美者,亦借美以投我。我本欲以明之,而即乘所明者以受其暗。故曰上重孝,则割股庐墓者出矣。上重俭,则敝车羸马者出矣。上以中庸为美,而模棱回互者遍天下矣。上以直节为美,而瞋目而语难者遍天下矣。上以清廉为美,而柴车垢面,挈壶餐以入官者遍天下矣。况天下之名常集于巧,其真者多无名,而巧者必有名。无名者置之,而有名者用之,则真人不为我用,而假人散布天下。如是则贤者少,而不肖者多矣。夫上之所以为美者,利害荣辱所从生焉。凡人之黠慧而善计算者,先已知之,彼特借我为从入之门,以求遂其欲。而一得志,则故态毕露,其毒且四出焉而不觉矣。如之何可轻示其意向,以为天下射也。
或曰:此论伪者耳,若真者奖之用之何害?曰:凡天下之德,有之皆能为用;若偏执之,皆能为害。故仁,美德也,然仁之中,义断之,礼文之,智辨之,信成之。若偏重仁,一以慈祥为主,则有慈祥之利,即有慈祥之害。五德皆然。是美之中,原有不美者存。故清之君子,流而为刻;直之君子,流而为讦。彼皆真君子也,谓之非美德不可,然其害已若此矣。当其不以为美也,犹任其性之所出而已;及其以为美也,则杂以有我之私,而入之也愈深,其所至也愈偏,而皆足以害天下。一人为之而得名,则众人效之。至于众人效之,则不肖其美而先肖其病矣。众人为之而得名,则后世效之。至于后世效之,则写乌成马,而展转差谬矣。斫元气而移国脉,其移害人心世道,岂有极耶!
或曰:美之意向,不宜以之明民,则示以不美之意向,可乎?曰:不美者,人所竞避焉,特污下者为之,原不足以移天下之风气。惟夫美者,天下之所共慕,而高明者之所共趋。且世道所观望者,上之人及一二人贤人君子耳。此处一移,天下之人心悉受其转,而不知害,且移之国运,可不谨哉!夫汉之节义,宋之议论,此皆君相不能自秘其端,以成末流之势者也。嗟乎,非真知道者,乌知老子所言为切骨之谭也欤!
○赏罚
治天下者,赏罚而已矣。有善焉,吾赏之。有恶焉,吾罚之。所以程行也,常道也。有功焉吾赏之,而生平之恶不尽论也。有罪焉吾罚之,而生平之善不尽论也。所以集事也。小人而有功,则赏之如其功,而驾驭之以济吾用。君子而有罪,则罚之如其罪,而以礼行之。若盘水加剑之类,不至于诎之辱之,以存其廉耻而已矣。功可以权于赏,而必不可不赏也。罪可以权于罚,而必不可不罚也。惟赏罚无章,使天下借人品之非,以议其功;而窃人品之是,以薄其罚。如是则天下何苦而必有功,又何所惮而不为罪?虽在太平不可,而况多事之时,一呼吸而成败顿异者乎?
宋时重人品,凡有多欲之迹者,虽大豪杰至于有大功,弗是也。凡饬无欲之形者,虽大庸人至于大有罪,弗非也。以故天下之学士大夫,其循一己之节也,甚于图天下之功。操国是以遥制朝权,而遂因之以为赏罚,小人从而乘之,以至于亡。是故重在人品,故虽以开国之赵普,却虏之寇准,济时之吕夷简,其反危为安之功,朝家受其无穷之庇荫,而当时犹不直之也,曰人品未醇也。吕好问策金兵之来,护康王之难,其功大矣。贼退未寒,而侍御史王宾急论之以去,曰:“伪命之受,于人品有碍也。”叶篸建嘉王之议,上堡坞之计,保淮民之策,其功大矣,事未及成,而中丞雷孝友急论之以去,曰:“附韩侂胄,于人品有碍也。”若夫王荆公执拗自是,轻变国法,远君子,信小人,引用吕、蔡,遂祸社稷。张德远始不听曲端之计,丧国家四十万人,终不听史浩之谋,妄取山东,国家人马兵甲为之一空,而宋卒不振,以至于亡。若此二人者,其罪甚大,即诛之不为失刑,而朝廷重之,当时称之如故也,何也?以其人品是也。夫宋之时,何时也?国势已衰,元气已微,一呼吸则为败亡,为左衽,此何时也,而犹论人品耶?吾以为若王、张二人者,可诛也。即不诛,而其罚固不容已也。又况乎彼之所谓碍人品者,皆影响无根之谭,而并议其大功。彼之所谓全人品者,俱小信小谅之节,而并薄其大罪。有功不赏,有罪不诛,宜矣宋之亡也。昔楚诛子玉,惟其国宪森如,所以霸世。夫既无必至之赏以鼓舞之,又无必至之罚以振摄之,故有功者无以自立,而无功之小人,乘其戮辱不至之故,轻于任事,而偾天下。然则宋之所以亡者,赏罚无章也。赏罚无章者,在士大夫重清议,崇人品,以持朝廷之权也。嗟乎,可以戒矣!
用人
古今之法,无全利无全害者。夫大利大害之法,久之不见其利,而见其害,率不数传而止。惟有一种常例之法,无论巧拙,皆能用之,持之也若无心,而究竟归于无毁无誉,故久而可不变。今夫藏钩之戏,以卜度相角,亦极易矣。童子之戏者,以为巧而不能,于是三人者各认定数者三,而出以合之。合之,则为胜。弹棋打马之戏,其稍难者概不传,惟骰子则至今行之。何也?取其无心为赏罚,而可以平人之气也。予以谓世之取人用人,亦若是而已矣。
盖古用人取人之法,有乡举,有辟署等法,而今皆不能行,所存者止科目耳。有九品官人等法,而今皆不能行,所存者止资格耳。夫古之法皆格而不能行,而独科举资格存者,岂法久弊生,而此独无弊欤?非也。科举之法,乃宋学究科也,士为帖括,糊名易字,任有司甲乙之。即有高才博古通今之儒,而不及格,终身不得沾升斗之禄。又时文尔雅,不投有司,好尚相欹,总归沉滞。及其隽者,出官登朝,与文字分为二途。
至于吏部资格叙迁,起于后魏崔亮,而复行于唐之裴光庭,所谓“一吏在前,勘簿呼名而授之,如数兵徒,如籍麻竹。”庸老之所乐,而豪俊之所甚苦,其法之不美至此,而今惟此为独存者,何也?取其出于无心,而人无所用其指摘也。国家议论甚多,检举甚苛,故取一人,不必在得士也,期免嫌疑而已矣。推一人,不必在得才也,期免嫌疑而已矣。柄文者避嫌不极,虽所得士文如班、马,行如曾、闵,而人不以为是也。能避嫌,则虽所得者尽是庸鄙琐屑之流,而人称之矣。铨选之避嫌也尤甚。人有大才而破格用之,人不以为是也。人本无才,而循格用之,人不以为非也。若曰必如是而后见我本无心,一惟遵例,则议论自不能生,而相安于无毁无誉耳,此法之所以久而不废也。
然吾以谓天下之才,诚非科举之所能收,士之有奇伟者,诚不宜以资格拘之。顾此皆非常之事,而世无非常之人,则相安于额例而已矣。今使离科举而行聘荐,彼主聘荐之人,果具只眼者耶?铨选者破格用人,又果能辨之于未事之先否耶?徒滋纷纭无益也。且天下无事,常时也;书生主衡,常人也。以常人处常时,而行常事,亦可矣。设有贤者于此稍融通之,而亦不必出于例之外也。如斯而已矣,如斯而已矣!
论性
性善之说,千古未明。以性善而习不善者,非也。今孺子生而怒啼则多嗔,见彩色而喜则多贪,等皆不善类也,何待习?以性之善不可见,而情之善可见,谓性本善者,亦非也。孺子虽知爱父母,亦能捽父母;长虽知敬兄长,亦能凌兄长;见食则争,见色则妒。其善从第一念出,其恶亦从第一念出也。情亦何尝善?有谓义理之性善,而气质之性不善者,亦非也。天下无二性,苟性中有气质之性,则性亦不得谓之善矣。然则性善之说,尚纷纷无定论也。乃予则断之曰:论性者,必以夫子之言,合佛氏之言,而后其说始明。吾求其明而已,即天下万世我罪亦不惜也。
盖人性之初,未有不善者;而习则有善,有不善。吾所谓习,非一生之习也,乃多生之习也。多生习于善,则善。如多生习仁,故生而慈祥;多生习义,故生而正直等是也。多生习恶,则恶。如多生习不仁,故生而刻薄;多生习不义,故生而邪曲等是也。习之重者,不可移。善重而值恶习,恶重而值善习,亦不能迁也,上知下愚是也。习之轻者,可移。善轻而习于恶则恶,恶轻而习于善则善,无不可迁也,中人是也。是善与恶皆习也。即易善易恶,亦习也,于性何与?性如太虚,至善者也,善恶俱不得有。善如庆云,恶如彤云,皆生灭于天体之中耳。
然则,以何者为性?曰性不可言也。姑言之,言其大,则山河世界,皆性中物也;而指为一身之内者,非也。性如海也,形色如沤也。性之大海,既结为形色之一沤,则一沤之中,而全海隐隐具焉。但去沤之所以凝结者,而海体可复矣。去其填塞此海者而虚,去其鄣蔽此海者而灵。虚灵之性圆,而全潮在我矣。曰悟,所以觉之也;曰修,所以纯之也。皆所以复此无善无恶之体者也。无善无恶者,千万世不化之性;而有善有恶者,千万世相沿之习。奈何以习之善,为性之善哉?
○论学
天下无止息之学。吾所谓无止息者,非一生也,乃千生万生,以至于无终穷也。世儒闻此语,自宜河汉。不知学止于一生,则一转盼之间,而已与草木同朽腐矣。孔之忘食忘忧,以至不知老之将至,不亦空劳也哉!若无宿生后生,则为学者,反不如流连光景之人,饮酒好色,终日欢畅,为得计也,又何苦而作此寂寥生活也?昔鲁共王欲毁孔子之宫,闻金石丝竹之音而止。夫孔壁所藏,特其遗言耳,尚有鬼神嗬护。况以夫子之精神,至虚至灵,合天地而并日月,乃竟窅窅泯泯,同于无知也耶!难者曰:圣人既存,即今在何处?予曰:不可以我辈不闻不见,而遂断为无也。汝试观此几下之蚁子,其出入一穴,则见闻止于一穴,已不能周此一室矣。况一室之外,为堂为亭,为园乎?园之外,更有一大聚落乎?聚落之外,更有州县;州县之外,更有中国及夷狄乎?人之在世,与一蚁子等耳。其所不见不闻者,盖亦多矣。夫先圣后圣,有来处即有去处,虽不在天地之间,而亦未始不在天地之间。自有清净国土,微细受用,出无入有,入流分身,视此下界,如溷如厕,如蜣如蛆。其次者,或在紫府丹台,共翼玄化。或于名山洞府,赞理幽功。或处而为正神,或复出而为明君、良臣。其心体愈精微,则其境界最朗灼;其功行愈广大,则其地位愈崇高。直至圣而不可知之为神,犹非税驾之所也,岂可以一生两生尽哉!
死不死
士君子蹈仁履义,奋不顾身,当必死之时,固不暇有再生之虑也,而往往趋死而得不死。昔者晏子犯崔杼之怒,哭庄公尸,以为必死矣不死。栾布犯高帝之怒,奏事彭越头下,以为必死矣不死。汝南郭亮犯梁冀之怒,往收李固之尸;南阳人董班亦往哭固,以为必死矣不死。朱伯厚犯曹节诸宦官之怒,往收陈蕃之尸,匿其子;事觉合门桎梏,备受考掠,以为必死矣不死。魏郃触侯览之怒,诈为家僮,护史弼,以为必死矣不死。孙蒿触十常侍唐衡之怒,家藏赵歧,以为必死矣不死。李笃不顾党祸,藏张俭,以为必死矣不死。赵戬不畏郭、李,弃官营王允之丧,以为必死矣不死。脂元升犯曹公之怒,收孔融之尸;田子春犯公孙瓒之怒,哭刘虞于墓下,以为必死矣不死。莫嗣祖为袁粲所信任,后粲死,高帝责以不白粲逆事;嗣祖直申本怀,以为必死矣不死。夫此趋死而得不死者,史册所载甚多,予不能悉也。
至于求不死,冀富贵,而卒送弃者,如公子彭生,为齐侯杀鲁公,而卒为齐侯所杀。王谏谄王莽,上书欲废太后,而卒为王莽所杀。王庆之谄武后,欲废皇嗣,立武承嗣,而卒为武后所杀。路粹为曹操奏杀孔北海,而卒以贱买驴为曹所杀。伯珍斩袁飐首,诣俞湛之降,而卒为俞湛之所杀。汉段矰结宦官,图免死矣,而卒为宦官所杀。夫此趋不死而得死者,史册所载甚多,予亦不能悉记也。嗟乎!以死成仁,即死犹甘之,况不必死乎?杀人媚人,可以得富贵,且免死,犹不为之;况冀不死,反得死乎?此古之英雄豪杰去彼取此,见危授命,而挺然无再计也。
杀祸
甚哉,杀机之不可发也!杀机一发,害不在其身,必在子孙。昔秦皇好杀,而诸子皆为项羽诛死。汉之景、武好杀,而皆自杀其子。曹公好杀,过彭城杀十馀万人,而其子自相诛夷。传国仅二十馀年,曹爽之变,司马懿大行杀戮,曹氏支党皆夷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女子之适人者,皆为诛死,竟移魏祚。司马懿好杀,破公孙渊,杀男子以上七千馀人,杀其将佐二千馀人,又杀曹氏子孙殆尽。孙炎篡汉,一传而以鸩死,立其二十五子,即为刘聪诛死;而其馀子互相杀戮尽死,其孙即为刘聪执戟持盖,更衣行酒,后竟亦诛死。南宋刘寄奴弑晋昌明,杀恭帝,不数年,而子义符即为傅亮所杀。子孙继立,自相屠戮,至苍梧竟为萧道成所杀。萧道成杀顺帝,宋室子孙无少长皆死,一传而废帝海陵为萧鸾所弑,杀其子孙无遗。萧鸾二子东昏侯、和帝,竟为萧衍弑死。萧衍弑二君,杀六贵,而身为侯景迫胁死。子昭明夭死;子简文为侯景以土囊压死;简文子大器及王侯之在建康者二十馀人,皆诛死。北朝刘渊、刘聪入晋,害诸王公及百官以下三万馀人;而数年后,靳准作乱,刘氏男女无少长皆斩,发掘陵墓,鬼哭声闻百里。石勒征曹嶷,坑其众八万人,诛刘曜,杀其太子而下三千馀人,又杀兵民五万馀人,枕尸金谷。从子石虎降城陷垒,尽杀不留一人。子欲弑父,父复杀子。虎十三子,五子为冉闵所杀,八子自将残害。石闵之变,石勒子孙并石虎孙三十八人,皆殪死;闵亦卒为慕容诛死。高洋杀主,已而子卒为常山王演所杀。演杀洋子,已而子卒为长广王湛所杀。隋文弑主,筑仁寿宫,丁夫死者无数,尽坑为平地。已而身被弑,诸子皆以凶死。唐太宗好杀骨肉,子孙亦杀骨肉。五代之时,朱温好杀,身为子杀,年祚短促。
至于人臣好杀,如李斯好杀,父子五刑。李林甫好杀,为杨国忠种诛。杨素好杀,子以凶终。李广杀亭长,李陵降北。陆抗诛步阐百口皆尽,有识尤之;及机、云见害,三族无遗。晋二苟兄弟号为屠伯,血胤永绝。张和思断狱,备极惨毒,号生罗刹;后孕男女四人,临产,妻即闷死;所生男女身着肉锁,手脚并有肉杻束缚,后身亦杖杀。好杀之祸如此,未可重数也。嗟乎!天道昭昭,疏而不失,彼有幸逃于生前者,夫岂无身后乎哉?慎勿以为浮屠之说,而令人幸于不报,以敢于杀也!
拟上轸念山东饥荒,发帑金十六万,仓米十二万,特差御史一员前往赈济,务令人人沾被德意,廷臣谢表(万历四十四年)
伏以帝轸苍赤,庙堂廑东顾之心;天降轩,蔀屋蒙更生之庆。朝颁濊泽,宸衷俯切民艰;野无屯膏,祲年顿为稔岁。欢腾郡国,喜溢臣邻。臣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窃惟养民为政,聚人以财。虞廷咨十二牧之臣,首致命于惟食;周礼开八百年之业,屡加意于救荒。大司农之劝相有常,小行人之稠委待变。成汤躬剪磨之痛,鲁僖下锺鼓之悬。公刘积仓岐西,黔黎宿饱;汉文重粟山东,父老观成。夏暑雨而冬祁寒,农家最苦;春省耕而秋省敛,王道宜先。岂必吉而无凶,要在饥而不害。惟朝野异视,遂肥瘠无关。穆骋雄心,徒有泛舟之役;武勤远略,空饬乾封之文。郑皮之饩,国人必借命于子展;王望之赡,部下终待辩于锺离。河东既灾,汲黯犹烦矫诏;江南不易,郑侠枉自绘图。慨邓攸以开仓免官,惜王蕴以请赈左降。天灾代有,人事已疏。鹿台巨桥之藏,徒资敌国;琼林大盈之库,何救疲民。不思十二之政可因,漫言百六之灾无策。安得自天雨露,谁为有脚阳春。事不虚行,道必有待。
兹盖伏遇皇帝陛下,允文允武,止孝止慈。万寿无疆,长为太平天子;一人有庆,永保乐利黎民。明鉴当轩,合祖有功而宗有德;太阿在手,维辟作福而辟作威。当此金瓯无阙之时,有是玉烛不调之沴。女魃肆虐,巫尪难焚。洛阳之铜雀不鸣,河上之土龙空设。十二诸侯之旧地,龟坼无遗;七十二泉之乐邦,云稼蔑有。无梦鱼之兆,有掘𣸣之风。田祖之祈已虚,天孙之祷不效。恒饥稚子,绝杜甫黄独之苗;枵腹儒生,削阳城白榆之粥。易子而食,并日而炊。渤海多虞,潢池之兵间起;郑圃不治,萑蒲之盗相寻。戎首天鼋,灾飞地雁。徒传蒲鱼之利,不闻鸡犬之声。郡国疏闻,神圣轸念。不忍东海赤子,即于纳隍;何惜尚方度支,资之待哺。朱提巨万,白粲千车。奚必御史飞霜,但为蒸民澍泽。诏颁黄纸,不为封禅而来;使用绣衣,岂以锄奸之故。务令普沾实惠,未可徒尚空文。欲盗息民安,在家给人足。苟衣食之不继,虞锋镝之潜兴。虽邹、鲁之区,为四海文学之薮;而芒砀之地,实千古啸聚之场。汉、唐之往事当知,山海之险阻可虑。况粮运之血脉,以徐、邳为咽喉。既关转输,深虞梗塞。故欲国无衅隙,必须民有盖藏。此宸衷之极思,而布泽之微旨也。
臣等有志忧时,殊惭报国。恨为肉食者鄙,莫救菜色之民。上恩实深,臣忠未效。敢不如杨震之洁,夜辞黄金;第五之廉,岁支赤米。益守素节,共济时艰。伏愿德周普天,惠均匝地。听子典之谏,察孝妇之冤。入关罢征,充庭绝戏。清问疾苦,杼轴宁止二东;虚怀畴咨,弓旌宜加三至。不独太公赐履之域,立见昭苏;当令大禹乘载之方,共沾浩荡矣。臣等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
贞魂志
丁未,予以下第寓京师。时蓟镇督抚蹇太保公理庵在密云,延予宾席。太保公乐易恺悌,待予若家人父子,闲则秉烛话言,娓娓不倦也。一日酒半酣,公语予曰:“我初不信有鬼神事,今始知其有,并悟世间一切事,皆有定数,不可逃也。”予曰:“何也?”公曰:“我昔视山东学政时,校济南一府卷,阅完列案已定,俟晨发。予夜卧甫下睫,见一妇,年可二十馀许,跪寝室外。头面并衣服下,血涔涔狼藉。手伸一纸,若哀吁状。予忽惊醒,自云偶也,复眠如故。顷之,前带血妇人复来,状若前。予醒自念曰:‘此古署也,岂老铃下及宋无忌之妖耶,抑冤抑也?即有冤抑,我衡文使,不治狱,胡为来?’呼侍史明烛,予复卧。顷之,则向妇人复伸纸室外,其貌不异也,而愁惨之状有加矣。凡三至,以为醒耶,差不类;以为梦耶,又了了无昏沉相。
“予是时虽不知妇人所言冤者何事,而知其决为诸生妻,以冤死无疑也。遂整衣起,坐中堂,呼吏王暹,问诸生案中有缘事者否。吏曰:‘止禹城县生郝琚,前以杀妻死,降青衣;今考二等,应复廪。’予征其牍,曰在济南道,止批详簿在此。阅之不具颠末,止见前学使周鹤皋公有批词,拟偿而后宽之。缘此生素勤学,属邑及诸生多方湔雪,止革其廪。予乃取案所注‘复廪’涂之。吏曰:‘谓条约何?’予曰吾自有说。吏默然。予是时虽不悉郝琚所以杀妻之故,而知其以无辜杀妻死,无疑也。
“晨起案出,楚人吴文学率诸生为琚请甚力,且谓其贫而苦学,须此廪自给。予不之许,且微笑。诸生相视以目,若悔来者。予以梦中事涉怪,终弗言,遂罢去。后抵省,取原牍尽阅之,乃知郝琚娶妻孙氏为妇,生二男,贫寒相依,无异故。琚与群儒结社讲业,是年将大比士,琚笑谓友人路宗商曰:‘今年我必得附乡书。’宗商曰:‘果也,谚所云一中遮百丑矣。’琚出社,自思祖父俱薄宦,二弟年少,一尚未室,我家世清白,斯人何发此言?此必属吾闺阁事。然我家中无他人,惟妹夫秦东轩居前院,得无与吾室人奸耶?步归家,即取其父宦车上剑,入房捽其妻,用刀乱斫。妻口中犹喃喃问何事。顷之,头面俱为血污毙矣。后孙氏弟孙悌讼之,然亦以有二子故,难于检视。并讯官及同邑诸生,以其勤学怜之,事得原。夫郝琚耻其妻淫污之故,拔刀杀之,亦似有男子气,情诚可原;但以一戏谑无凭之语,毫不检察,遂伤妻命,何其孟浪至此。至于嘲谑者,以一语致人杀妻,尤可恨也。事已久定矣,可奈何?待夺其岁廪,亦足以少泄冤魂之忿,予可借手报女鬼矣。然竟以事涉幻怪,不欲言之。
“属宪长李公次溪、宪副严公春门置酒相邀,予私语以梦;而左右多禹城人充臬司吏者,皆稍稍闻之。阅数日,严公告予曰:‘异哉!日来所言郝生事,禹城人复与予道之甚悉。大略谓孙氏既死一年馀,忽至其家,常闻其声,或并见其形。来甚忿,且哭且言,詈其夫曰:“我家世仕宦,为士人女,粗知礼义。既至汝家,辛苦支持,供汝读书,养育二男。汝作好秀才,向人头上立,我岂不知体面,作不肖事。即有之,亦当审察的实。上有公姑,次有诸叔,下有奴隶,旁有四邻,细细询访,岂无影响。既得实迹,杀我何迟。且我实不肖,纵令汝碎斫万段,乃我自取,我亦不怨。如何听狂且之言,不分黑白,将我膏血涂地。使我生遭失节之名,死为含冤之鬼。割肉伤心,九泉不忘。今者天日在上,汝岂不知?我早晚诉之冥司,令汝金木缠身,乃复希望前程耶!汝勿谓蹇宗师考汝二等,当复廪。我当诉汝不令汝复也。”一家尽闻,琚不胜怖,第不知所谓蹇宗师者何云。然闻不令复廪,殊忧之。诸友谓郝生谋曰:“曷哀告其父,令其父来分解,鬼必听之。”遂如言恳其父。其父至,呼其女名,即应。因语之曰:“自儿亡后,念儿死得甚苦,我老眼痛哭欲枯。但汝夫一时错疑,致汝含冤。事已往,人鬼路异,汝朝夕扰扰,他家不得安。又闻儿欲伸诉,不令复廪。渠家贫困,靠廪支持。且汝有两儿,渠父复廪,若有寸进,家计稍裕,略治田宅,以贻两儿。不然汝儿在世,衣不周身,食不充肠,纵汝在九泉之下,心中何忍?汝是贤女,当听我老人之言。郝琚逆理伤情,诚不足怜,百凡念两儿在世,我老年不忍见外孙零落,汝其详之。”言罢呜咽,鬼亦呜咽,答曰:“阿公言岂不是,但儿素性贞良,被人无故杀陨,空抱不白之冤。儿名节亦重,如何顾得两儿?我冤不报,人将谓实有淫迹,两儿便是淫母所生,在世反不如死。儿已诉之冥司,怜我许我报怨。阿公勿复再言。”父知不可夺,遂还。后闻代督学者为公,郝生已胆落矣。及后考居二等,应复廪,而督学不准复,人皆以为冥报所致,而女鬼之言果验。禹城人之言若此。然禹城人尚不知公因女鬼之诉,而诎之也。异矣!’
“予备闻严公之言而太息曰:方女鬼言时,予尚为东州守也,不惟我之督学定,即生之考二等亦定矣。予是时不惟知幽明之玄通,而且知人士之一进一退,真断断乎有定数无疑也。明年,移官江南,道出禹城,有二新孝廉迎于郊。询郝琚事,其言如严公而更详。自发案后,琚复见妇来索命,一夕自缢死。予是时益信作《无鬼论》者之妄,而大冤之必报,为可畏也。因归舟中草一记,以为世戒。书而箧藏于家。属杨酋之变,缥囊零落,化为灰烬。迩年以来,都不复省记。今姑语其事于公,未可以告人也。”予曰:“今闻之,犹令人病悸也。然惟公聪明正直,其精诚足以远彻幽明,故鹄亭之枯骨,仰祈申雪,以抒其愤,非偶然也。”若夫朋友聚首,不可轻为戏谑。至于人言不可轻信,忿不可轻发,鬼神不可不畏,定命不可不安,具见太保唾咳之中。予遂次其语以为志,俾后之人观览焉。
天皇寺瑞像辨
楚中有瑞像三:其一为武昌寒溪寺文殊像,乃陶侃为广州刺史得之海上者也;其款识为阿育王所铸文殊师利像,初送武昌寒溪寺。及侃迁荆州,欲以像行,穷人与牛车三十乘之力,皆不得动,复还之寺。其后远法师迎往庐山,飘然无碍。会昌毁寺,藏像锦绣谷,及再求之,已无其迹矣。其一为荆南万寿寺弥勒瑞像。当高氏清泰中,有金陵商叶旺者,将往荆、楚,舟未发,忽一僧愿附舟尾,旺许之。朝开帆,夜达荆,旺讶其神速。讯其所之,曰往城西之祈雨寺,因踣溺水。旺惊,亟救之,乃获铜像,有五色毫光。旺以状闻,高氏迎置万寿寺,右手缺中指,屡补铸不成。其后渔人得之于高沙湖,以补缺处,如生成。宋绍圣四年,蒋之翰迎至承天寺祈雨,甘霖即澍。政和间,建新华会,像放光明。张丞相商英为赞。其像非金非铜,莹润非常。至于今遍求所谓弥陀瑞像者无有,当亦锦绣谷文殊之迹矣。又其一为今天皇寺自来佛像。东晋永和五年,广州商人轻舟忽重,及抵渚宫,忽有人自船登岸,舟遂轻。至六年二月八日,忽有像现于荆州城北。时镇牧大司马桓温,躬事顶拜。诸寺咸迎,不得动。有长沙太守江陵滕畯,舍宅为寺,额表郡名,请道安法师弟子昙翼住持,有寺无像。翼闻像现,往请之,飒然轻举,遂安本寺。至晋简文咸安二年,始铸华趺。武帝太元中,殷仲堪为刺史,像出西门,为逻者所击铿然,视之像也。后有罽宾僧难陀禅师瞻礼感泣,曰:“失之天竺,乃降此土!”讯之,则为阿育王造,背上梵文宛如。历代中恒以放光为瑞,流汗为沴。梁大通四年,迎像至金陵,居同泰寺。太清二年,像大流汗,其年十一月侯景作乱。大宝三年,贼平,长沙寺僧法等等迎像还江陵,后止本寺。天保十五年,萧琮移像仁寿宫。至开皇七年,长沙寺僧法蒨等迎还本寺。开皇十五年,黔州刺史田宗显礼像放光,发心造殿,最为整丽。至大业十二年,像汗,朱粲贼至,像逾城入至宝光寺。唐初,尚在江陵长沙寺;至于今仍在天皇寺。前二像俱废,惟此像岿然独存。第不知长沙寺以何年废像,以何年移至天皇,见闻不博,未之能核。
万历癸卯,予往礼佛。破院三间,摇摇欲堕。一日屋塌梁坠,及佛冠而止,欹立无倚,若有人擎。黄太史平倩过此,见而悲湣。太守徐公见可,太史门下士也,命木商林茂化鼎新之,屡月而成。虽不如大通中像在金陵之刹宇,及田刺史之十三宝帐,亦已无愧精蓝矣。说者乃谓此即无尽所云慈氏瑞像。不知一为慈氏,一为迦文,形别也;一在东晋永和,一在高氏清泰,时别也。若果即永和所至之像,无尽出入梵策,如瓶注水,岂不广引《法苑珠林》之文,及放光流汗之事,而断自高氏清泰始哉?其非一像也明矣。夫以文殊之像,显于武昌而后失之;慈氏之像,显于荆南而后失之。而惟我迦文金容,造于阿育王者,至今尚存。则此一像也,岂直此地之优昙已耶?或曰:今何以不放光,不流汗也?予曰:天下太平,虽不放光示祥,亦不流汗为沴,所谓“不爱功德天,宁有黑暗女”。岂比前朝,治即九天之上,乱则九地之下者同哉!此正瑞相之所以神也。今年寓天皇寺最久,屡觐此像,因感而书之。
青溪雷
游青溪,立龙女庙前,有僧从其舍后门出。一客谓随行僧曰:“此即前日雷击僧弟子耶?”僧曰:“是也。”予问故。僧曰:“今岁六月初一日,大雨,溪水暴涨,浸僧后园。僧与弟子同出视水。师复入房,取锄授弟子。雷即随来,与弟子遇,释不击,火着衣服皆焦。直至房,击其师,即死。已立墙畔,如一火焰蓑衣状。久之,乃穴墙而出,墙边有麦一大瓮,瓮破,麦植立不散。雷既去,欲收埋,复震动,醮祝后方得收。”予问僧,此僧生平多作何事。僧曰:“其人亦无他过失,蠢然耳,盖前因也。”
呜呼,鬼神之理,其灼然不可误也久矣!古之圣贤,未尝言无鬼神也,而断然以为无者,自宋儒始。若其果无也,彼立墙畔如火焰蓑衣者果何也?偶值之,又何以不击其弟子,而必击其师哉?或者曰:雷果有神,世之作恶者亦多矣,何以不击?予曰:天道在隐显之间,不可测,可测即人道也,非鬼神之道也。若隐若显,而忽示以祥,忽示以威,所以为鬼神欤!世之言无鬼神者,其惑不可解也,则请视青溪雷事。作《青溪雷说》。
金陵街石
洛阳石经,蔡中郎所书,凡四十六碑。至范蔚宗所见,其存者仅十六耳。自唐天祐中,韩建筑新城,而石本委弃于野。朱梁之变,刘惸守长安,有幕吏尹玉羽者,白惸请辇入城。惸方备岐军之侵轶,谓此非急务。玉羽绐之曰:“一旦虏兵临城,碎为矢石,亦足助贼为虐。”惸然之,乃移迁于城内。此神物所以不为瓦砾,而至今存者,尹玉羽之力也。宋天圣中,诏营浮图。姜遵在永兴,毁汉、唐碑之坚好者,以代砖甓。当时有一县尉,投书具言不可,力恳不已,至于叩头流血。遵以其沮格朝命,罢之。自是人无敢阻之者,遵因此得进用。此投书尉,必佳士也,宝爱旧迹,至于叩头流血以请而不得,以至失官,亦甚可哀。至今逸其姓名,不得与玉羽并传,则尤可哀矣。
予游南都,见其街多以青石为砌,莹于镜面。有故老云:“此皆先朝旧丰石也。”予谓不然。昔魏文取两汉碑,为九华殿楼基,识者已卜当涂之德不长。况在盛朝,宁有斯事!姑无论圣明在上,即翊运诸公,其识岂出玉羽、县尉下哉?六朝旧地,物力原饶,自多佳石,且临江水,采取不难。故老所传,不足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