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雪斋集/卷十二 中华文库

长安里居左有园，多老松。门内亘以清溪，修竹丛生水涯。过桥，槐一株，上参天，孙枝皆可为他山乔木。其馀桃李枣栗之属，郁然茂盛。内有读书室三楹，昔两兄与予，同修业此处。两兄相继成进士，举家皆入城市，而予独居此。夏日无事，乃于溪之上，槐之下，筑一台。台为青槐所覆，日影不能至，因名之曰“清荫”，而招客以乐之。虽无奇峰大壑，而远冈近阜，郁郁然攒浓松而布绿竹，举凡风之自远来者，皆宛转穿于万松之中，其烈焰尽而后至此；而又和合于池上芰荷之气，故虽细而清泠芬馥。至日暮，著两重衣乃可坐，俯观鱼戏，仰听鸟音，予意益欣欣焉。乃大呼客曰：“是亦不可以隐乎！”

邑中无培𪣻之山，独江水自天而下，卷雪轰雷，为天下雄观。予谓峰固有飞来者，今秦蜀之间，开眼皆山，安得峙一峰于此，与江流相吞吐乎？昔尝游光黄间，酷爱其层峰叠嶂，而其土人则又曰：“吾安得千里一曲之水，而日观之。”盖物珍于罕得久矣。然以大江之洋洋，即山与水不相凑合，亦有终日观而不厌者。予性嗜水，不能两日不游江上。尝醉卧沙石间，至夜犹不去。

万历壬辰，有龙阳人以舟载楼而鬻者，大人鬻而建之宅右，而令予居焉。登而望之，则大江横亘其前，浩浩乎，汹汹乎，昔所谓烦步履而后得者，一旦坐而致之几席。凡江北之烟树，沙上之游人，了了可数。其风帆之往来者，出没于青槐绿柳之中，或疾如马奔，或缓若云停，或千帆争出，或孤篷自振，或满插云霄，或半移疏树。顾而乐之，曰是可名为“远帆楼”也。

逾月，有一妓来，与之登楼，熟视楼而泣下，因问楼所由来。予答以鬻之龙阳人。妓乃愀然曰：“噫嘻！此妾夫君别驾刘公楼也。公既家居，爱声色，畜伎甚多，妾其一也。终日于楼上教歌舞，丝肉代奏，欢宴穷日夜。公既死，妾之香火兄弟皆散去，而妾身亦流落为游妓。孰知楼亦远移至此？”因指白板扉上所画花卉数种，谓予曰：“此妾与女伴某窃公笔而戏为之者也。”以袖拂拭，言与泪俱。予乃调之曰：“汝独不能学盼盼乎？”妓收泪笑曰：“燕子楼被人买去，盼盼将安居耶？”

予因念此楼，在刘公时为歌舞喧阗之所，至予寂然，惟破书败纸，堆列案间，安有所为青蛾皓齿者乎？则此楼亦大流落，独妓耶？然予又思，楼中虽萧条，而楼外江景甚佳，但得堤不崩，帆之远者不日以近，使予得安然居之。读书之暇，继以眺望；不望不已，继以沉酣。自酌自醉，自歌自舞，亦未尝不适之，而又何羡焉，则谓楼之未始落莫也亦可。楼凡三楹，凡三月毕功，而予姑记之，以识岁月。

杜园在长安里中，园周围可二里许，有竹万竿，松百株，屋六楹。门外有塘，塘下有田二百亩，畜大鱼，可待宾客。杂果可食。筿簜荆棘，刈东西生，刈西东生，可代一年薪。去车湖半里许，湖畔饶水草，可以养牛马。若夫听松涛，玩竹色，奇禽异鸟，朝夕和鸣，则固幽然隐者之居也。万历癸巳，邑中水势甚恶，予乃稍加葺治，称家居焉。村中寂静，无人往来，尝独行于水竹之间，意甚冷然。因忆往年同中郎及龚散木读书此处，散木甚诙谐，时林中偶藏一虎，常闻吼啸，垣墙不甚高，皆惧之。方静夜共坐堂上，伏案了文字，而散木作假虎面，被绣被，跳跃其下，几为怖绝。今便是七八年前事，忽忽如昨日耳。虎之藏也，缘林中多短竹，搜剔之，使竹根疏疏然如栉，不惟虎不能藏，亦可以增其秀色也。

此园之先出于杜氏。杜氏有竹亭翁者，善治生，一草一木，皆其手植，故松竹至今独茂，其意亦欲为数百年计。至其孙不肖，举以鬻之，而今为予有。至于予家贫性奢，好招客，不耕不畜，皆非贫家所宜。此园朝夕且将转而鬻之他人，而况于予之子若孙乎？然予闻古之君子，非显即隐。今予年方二十馀，心躁志锐，尚在隐显之间。若至中年不遇合，隐显便分，其能长偃蹇庠序耶？其能走数千里外，为商贾为游客耶？又安所得钱买山而隐耶？此时将安归哉，则有此园可居也。眼前虽贫，姑忍之，殆未可鬻。夫予所以戒鬻者，自戒也。若欲以之戒子若孙，是又一杜翁也。

初，梅中丞镇云中时，过听龙湖老人语，且得予《南游稿》读之，甚激赏。闻予在伯修邸中，数以字见召。予以书贻之，曰：“明公厩马万匹，不以一骑逆予，而欲坐召国士，胡倨也？”后梅公以符至，始于四月终自都门发。明日，过昌平，出居庸关。关路在两山中，如一谼。山上危石壁立，杂以丹碧之华，古木丛生。傍岩有泉，曰琵琶峡，流声汩汩。郦道元曰：“湿馀水出上谷居庸关东。溪之东岸，有石屋三层，其户牖扇扉悉石也。盖古关之候台矣。”今所见者，即道元所云湿馀水也。出关至土木，为先朝北狩处，徘徊久之。已至上谷，见山隆隆起，讯之，为摩笄山。昔赵襄子以姊妻代王，因取代，姊遂摩笄自刺。予谓此简主志也，恒山之望何为哉？自土木至上谷，岭出左掖，长城蜿蜒岭上，如一缕素丝。以暑夜行，月色如昼。行至荒野，草色无际，月益白。有黑云从后起，上薄月。从者曰：“疾雷猛雨至矣！去堡尚远，无可避者，当奈何？”急策马，雷声从马首落，电光铄人目睛。时以月为命，度云之不至月者仅丈许。正忧悸，忽有声自西北来，激怨哽咽。邮卒曰：“此胡笳也，去堡近矣！”顷之至堡，月隐，雨如倾。明日霁，见道旁田作者，宛似江南。又明日，抵云中。梅公候予于大寺。

乙未，中郎令吴，念兄弟三人或仕或隐，散于四方，乃取子瞻怀子由之意，扁其退居之堂曰“听雨”。十月，予往吴省之，见而叹曰：吾观子瞻居宦途四十馀年，即颠沛流离之际，室家妻子潇然不在念，而独不能一刻忘情于子由，夜床风雨之感无日无之，乃竟不得与子由相聚也。嗟乎！宋自仁宗以后，皆非治朝也。子瞻之肮脏好尽，子由之狷介寡合，皆山林之骨，非希世取功名之人也。古之君子，有一人知之，则可以隐。夫孰有子瞻与子由两相知者？以两相知之兄弟，而偕隐于山林，讲究性命之理，弹琴乐道，而著书瑞草、何村之间，恐亦不大寂寞也。而乃违性乖质，以战于功名之途，卒为世所忌，几至于死。彼黄州之行已矣，元祐初既得放归阳羡，当此时，富贵功名之味，亦既尝之矣；世路风波之苦，亦既历之矣；己之为人，足以招尤而取忌，亦大可见矣，肱已九折矣。或招子由至常，或移家至许，或相携而归，使不得遂其乐于中年者，庶几得遂于晚岁，亦奚不可。胡为乎招即来，麾即去，八年荣华，所得几何？而飘零桄榔之下，寂寞蜒岛之中，濒海相逢，遂不得与子由再见，此吾之所不晓于子瞻者也。夫人贵自照。陶潜之可仕而不物，以其性刚耳。子瞻度海以后，乃欲学陶，夫不学之于少，而学之于老，是贼去而弯弓也。

今吾兄弟三人，相爱不啻子瞻之于子由。子瞻无兄，子由无弟，其乐尚减于吾辈。然吾命薄，或可以免于功名。独吾观两兄道根深，世缘浅，终亦非功名之品。而中郎内宽而外激，心和而迹孤，尤与山林相宜。今来令吴中，令简政清，了不见其繁，而其中常若有不自得之意。岂有鉴于子瞻之覆辙，彼所欲老而学之者，中郎欲少而学之乎？如是则听雨之乐，不待老而可遂也，请归以俟。

予别丘墓三年矣。今年夏，始与二弟至里中拜于松楸，而憩于先居。先居傍有荷叶山，乔木千章。今日诸叔偶不见召，日暮无事，乃与二弟步于山中。择高阜处，藉草而坐。因思儿时常骑羊来此，每一至，不啻如四五十里外，而今视之，数步耳。山之苍苍，水之晶晶，树之森森，自少至长，习而安之，不见有异。今偶游焉，而觉其幽静蓊郁，爱玩不能舍去。久矣夫，予之在城市也！

俄而月色上衣，树影满地，纷纶参差，或织而帘，又写而规。至于密树深林，迥不受月，阴阴昏昏，望之若千里万里，窅不可测。划然放歌，山应谷答，宿鸟皆腾，噫嘻！予生于斯，长于斯，游戏于斯，二十馀年，而犹有不尽之景乎？徘徊欲去，而有声自东南来，慷慨悲怨，如叹如哭。即而听之，杂以辘轳之响。予乃谓二弟曰：“此忧旱之声也。夫人心有感于中，而发于外。喜则其声愉，哀则其声凄。女试听夫酸以楚者，忧禾稼也；沉以下者，劳苦极也；忽而疾者，劝以力也。其词俚，其音乱，然与旱既太甚之诗，不同文而同声，不同声而同气。真诗其果在民间乎！”语终，而天风夜起，歌声渐近。二弟无言，予亦嘿嘿。声之悲怨，有加于初；向之欢适者，化为凄怆矣。遂相与踏月而去。

郭外西南柳湖与斗湖，一湖也，长堤间之，为大道达于南门，其内为柳浪。柳浪汇通国之水，穿桥入于斗湖。柳浪实湖也田之，然常浩浩焉。独其中稍阜者，几四十亩，可田，络以堤。堤内外皆种柳及枫，带以渠，渠树之内始为田。田之内，地较阜，复为堤周之，堤上复种柳。堤之内，前为放生池，种白莲，亭临之。后渐阜为台，台之上，则柳浪馆在焉，为室三楹，环以梁。台上及渠内外，皆种柳。凡堤之袭者三，渠之袭者二，树之袭者六，若笋蕉，若阵若城，翠碧酝酿，不知纪极。放生池堤外，右有洼地，不可田。筑横堤与田隔，中种红莲。水中有洲，为室三楹，以待名僧及过客也。右为小堤以出，是为门径。左为小堤，达于柳浪馆。欲泛舟，则绕台下，从右出桥下，达于放生池。盘旋亭前，折而右，穿桥至红莲池，绕僧舍而西，穿于后渠。后渠西可达斗湖，水最阔。返棹仍后渠达于左。左既，则前望见台上朱栏画梁隐隐。绕而右，复还后渠，过僧舍，从红莲池旧路归焉，可二里许。日午，渠内无曦旸，浓树遮樾，参差见碎天，水清彻底。此柳浪大略也。暑中，中郎与予，坐卧其中。晨起，偕数僧麈谭，倦则泛舟。月夜尤佳。常有一客苦热，夜来避暑，忘携幞；夜半，冻欲绝。树凡万株，种枫柳者宜水也。楚中柳色，止一月黄落；入秋，枫叶红酣如锦。土人云：“后有筼筜，前有柳浪。”筼筜为予居，柳浪为中郎别业也。

伯修赋性整洁，所之必葺一室，扫地焚香宴坐；而所居之室，必以“白苏”名。去年买一宅长安，阶上竹柏森疏，香藤怪石，大有幽意。乃于抱瓮亭后，洁治静室。室虽易，而其名不改，其尚友乐天、子瞻之意，固有不能一刻忘者。《诗》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予谓惟其似之，是以好之也。夫不能似之而好之，则其好之也为浮。盖予少而侍伯修山中，长而依于宦邸，历求其生平，与两公真有大同焉者。吾观乐天、子瞻为人，大约皆真实淳笃，不立城府。而伯修亦温良重厚，胸中无半毫鳞甲，是其心同也。乐天典大郡，所携不过天斋石、华亭鹤、折腰菱；晚年买履道里宅，至鬻驼马。子瞻虽处颠沛，不轻受人丝毫，无田可归，竟至流落。而伯修赋性梗介，泊然自守，虽居官十馀年，无异寒士，终不以只字干人，是其操同也。若夫醉墨淋漓于湖山，闲情寄托于花月，借声歌以写心，取文酒以自适，则乐天、子瞻萧然皆尘外人。而伯修少有逸兴，爱念光景，耽情水石；尘鞅之暇，招携二三隽人，或高斋听雨，或射堂看月；城内外刹庵，远自西山，以至上方、小西天诸处，鼓舞同侣，遍往登临，是其趣同也。乐天、子瞻，其文词皆为一代宗匠；而伯修少时，操笔便有新意。予游天下多矣，若诗律之脱而当，文字之简而有致，亦未能有胜伯修者。过此以往，又焉可量，是其才同也。乐天、子瞻，虽现宰官之身，皆契无生之理；而伯修参访既久，偷心久绝，是其学同也。其不同者，两公矫矫谏诤，觉风节外见耳。然是时，乐天身为谏官，子瞻起家制科，皆有议论之责。今伯修方侍春宫，育养元良，旦暮陶铸天下，养其身以大有所用；岂其出位而言，效制科人之习气，以为极则乎？假使伯修为谏官，其又肯默然耶？是亦未尝不同也。昔子瞻亦自以为出处老少，同于乐天，盖庶几此翁晚年闲适之乐，而老为逐人，卒飘泊于蜑坞僚洞之中，竟不得与乐天同乐，盖有故矣。乐天当朋党甫动时，即奉身而退，为散官，为分司；而子瞻自元祐以后，徘徊公卿间，如食蔗然，曾不为引决之计，故宜未几而祸生也。乐天怀知足之情，子瞻多干世之意，然而祸福之几，亦可畏矣。今伯修官渐高，禄渐厚，然每见必屈指谓予曰：“吾数年内归矣。”嗟乎，伯修近日所欲同，而吾辈亦必欲其同之者，其尤在白乎，其尤在白乎！

高梁旧有清水一带，柳色数十里，风日稍和，中郎拉予与王子往游。时街民皆穿沟渠淤泥，委积道上，羸马不能行，步至门外。

于是三月中矣，杨柳尚未抽条，冰微泮，临水坐枯柳下小饮。谭锋甫畅，而飙风自北来，尘埃蔽天，对面不见人，中目塞口，嚼之有声。冻枝落，古木号，乱石击。寒气凛冽，相与御貂帽，着重裘以敌之，而犹不能堪，乃急归。已黄昏，狼钡沟渠间，百苦乃得至邸。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砾砾。

噫！江南二三月，草色青青，杂花烂城野，风和日丽，上春已可郊游，何京师之苦至此。苟非大不得已，而仆仆于是，吾见其舛也。且夫贵人所以不得已而居是者，为官职也。游客山人所以不得已而至是者，为衣食也。今吾无官职，屡求而不获，其效亦可睹矣。而家有产业可以糊口，舍水石花鸟之乐，而奔走烟霾沙尘之乡，予以问予，予不能解矣。然则是游也宜书，书之所以志予之嗜进而无耻，颠倒而无计算也。

出西直门，过高梁桥，杨柳夹道。带以清溪，流水澄澈，洞见沙石。蕴藻萦蔓，鬛走带牵。小鱼尾游，翕忽跳达。亘流背林，禅刹相接。绿叶秾郁，下覆朱户。寂静无人，鸟鸣花落。过响水闸，听水声汩汩。至龙潭堤，树益茂，水益阔，是为西湖也。每至盛夏之月，芙蓉十里如锦，香风芬馥，士女骈阗，临流泛觞，最为胜处矣。憩青龙桥，桥侧数武有寺，依山傍岩，古柏阴森，石路千级。山腰有阁，翼以千峰，萦抱屏立。积岚沉雾，前开一镜，堤柳溪流，杂以畦畛。丛翠之中，隐见村落。降临水行，至功德寺，宽博有野致，前绕清流，有危桥可坐。寺僧多业农事。日已西，见道人执畚者，锸者，带笠者，野歌而归。有老僧持杖散步塍间。水田浩白，群蛙偕鸣。噫，此田家之乐也，予不见此者三年矣！

记二

功德寺循河而行，至玉泉山麓。临水有亭，山根中时出清泉，激喷巉石中，悄然如语。至裂泉，泉水仰射，沸冰结雪，汇于池中。见石子鳞鳞，朱碧磊珂，如金沙布地，七宝妆施，荡漾不停，闪烁晃耀，注于河。河水深碧泓渟，澄澈迅疾，潜鳞了然，荇发可数。两岸垂柳，带拂清波。石梁如雪，雁齿相次。间以独木为桥，跨之濯足，沁凉入骨。折而南，为华严寺，有洞可容千人，有石床可坐。又有大士洞，石理诘曲，突兀奋怒，较华严洞更觉险怪。后有窦，深不可测。其上为望湖亭，见西湖明如半月，又如积雪未消。柳堤一带，不知里数，袅袅濯濯，封天蔽日。而溪壑间民方田作，大田浩浩，小田晶晶。鸟声百啭，杂华在树，宛若江南三月时矣。循溪行，至山将穷处有庵，高柳覆门，流水清激。跨水有亭，修饬而无俗气。山馀出巉石，肌理深碧。不数步见水源，即御河发源处也，水从此隐矣。

记三

自玉泉山初日雾露之馀，穿柳市花弄，田畴畛畦间，见峰峦回曲萦抱，万树浓黛，点缀山腰，飞阁危楼，腾红酣绿者，香山也。此山门径幽遐，青松夹道里许，流泉淙淙下注，朱栏千级，依岩为刹，高杰整丽。憩左侧来青轩，尽得峰势。右如舒臂，左乃曲抱。林木绣错，伽蓝棋布。下见麦畴稻畦，潦壑柳路，村庄数疏，点黛设色，夫雄踞上势，撮其胜会，华榱金铺，切云耀日；肖竹林于王居，失秽都之瓦砾，兹刹庶几有博大恢弘之风。至于良辰佳节，都人士女，连佩接轸，绮罗从风，香汗飘雨，繁华巨丽，亦一名胜。独作者骋象马之雄图，无丘壑之妙思，角其人工，不合自然。未免令山泽之臒，息心望岫。然要以数十年后，金碧蚀于蛛丝，阶砌隐于苔藓，游人渐少，树木渐老，则恐兹山之胜，倍当刮目于今日也。

记四

从香山俯石磴，行柳路不里许，碧云在焉。刹后有泉，从山根石罅中出，喷吐冰雪，幽韵涵澹。有老树，中空火出，导泉干寺，周于廊下，激聒石渠。下见文砾金沙，引入殿前为池，界以石梁。下深丈许，了若径寸，朱鱼万尾，匝池红酣，烁人目睛。日射清流，写影潭底，清慧可怜。或投饼于左，群赴于左；右亦如之，咀呷有声。然其跳达刺泼，游戏水上者，皆数寸鱼，其长尺许者，潜泳潭下，见食不赴，安闲宁寂。毋乃静躁关其老少耶？水脉隐见，至门左奋然作铁马水车之声，迸入于溪。其刹宇整丽不书，书泉，志胜也。或曰：此泉若听其喷溢石根中，不从龙口出；其岩际砌石，不令光滑，令披露山骨；石渠不令若槽臼，则刹之胜，恐东南未必过焉。然哉！

记五

香山跨山踞岩，以山胜者也；碧云以泉胜者也。折而北，为卧佛峰。转凹，不闻泉声，然门有老柏百许森立，寒威逼人。至殿前，有老树二株，大可百围。铁干褵枝，碧叶虬结；纡羲回月，屯风宿雾；霜皮突兀，千瘿万螺；怒根出土，磊块诘曲。叩之，丁丁作石声。殿墀周遭数百丈，数百年以来，不见日月。石墀整洁，不容唾。寺较古，游者不至，长日静寂。若盛夏宴坐其下，凛然想衣裘矣。询树名，或云娑罗树，其叶若蔌。予乃折一枝袖之，俟入城以问黄平倩，必可识也。卧佛盖以树胜者也。夫山刹当以老树怪石为胜，得其一者皆可居，不在整丽。三刹之中，野人宁居卧佛焉。

记六

背香山之额，是谓万安山，刹庵绮错之中，有寺不甚弘敞。而具山林之致者，翠岩也。门有渠，天雨则飞流自山颠来，岩吼石击，涛奔雷震，直走原麓，洞骇心目。刹后石路百级，有禅院，四周皆茂树。左右松柏千株，虬曲幽郁，无风而涛。好鸟和鸣于疏林中，隐隐见都城九衢，宫观栉比。万岁山及白塔寺，了了可指。其郊之林烟水色，山径柳堤，及近之峰峦叠秀，楼阁流丹，则固皆几席间物。出门，即为登眺；入门，即就枕簟。虽夜色远来，犹可不废览瞩。有泉甚清，可煮茗，遂宿焉。风起，松柏怒号，震撼冲击。枕上闻其声，如在扬子舟中，驾风帆破白头浪也。予遂定计，九夏居此，以避长安尘矣。

记七

既栖止翠岩，晏坐之馀，时复散步，循涧西行。攀磴数百武，得庵，曰中峰。门有石楼可眺，有亭高出半山，可穷原隰。墙围可十里，悉以白石垒砌，高薄云汉，修整中杂之纡曲。阶磴墀径，石光可鉴，不受一尘，处处可不施簟席而卧，于诸山中鲜洁第一。刹中仅见一僧，甚静寂。予少憩石楼下，清风入户，不觉成寐。既寤，复循故涧。涧涸，而怪石经于疾流冲击之后，堕者，偃者，横直卧者，泐者，背相负者，欲止未止，欲转不获转者，犹有馀怒。其岸根水洗石出，亦复皱瘦，崚嶒崎嵚，陷坎罅中。松鼠出没，净滑可人。舍涧而上碧峰，得寺曰弘教，亦有亭可眺也。有松盘曲夭乔，肤皴枝拗，有远韵。间有怪石。佛像清古，亦为山中第一。降复过翠岩，循涧左行，山口中为曹家楼，有桥可憩，竹柏骈罗。石路宛转，可三里许。青苔紫驳，缀乱石中。墙畔亦多斧劈石，骨理甚劲。意山中概多怪石，去其土肤，石当自出。无奈修者意在整齐，即有奇石，且将去天巧以就人工；况肯为疏通，显其突兀奋迅之势者乎？绝顶者亭，眺较远，以在山口也。此处门径弘博，不如香山，而有山家清奥之趣，亦当为山中第一也。

记八

予欲穷万安绝顶之胜，而僧云徐之，俟微雨洒尘，乘其爽气，可以登涉，且宜眺瞩也。一宿而微雨至，予大喜曰：“是可游矣！”遂溯涧而上，徘徊怪石之间，数步一息。于时宿雾既收，初日照林。松柏膏沐之馀，杨柳浣浣之后。深翠殷绿，媚红娟美。至于原隰隐畛，草色麦秀，莫不淹润柔滑，细腻莹洁，似薤簟初展，文锦乍𬱟矣。既至层颠，意为可望云中、上谷间，而香山、金山诸峰，遮樾云汉。惟东南一鉴，了了可数。平畴尽处，见南天大道一缕，卷雾喷沙，浩白无涯。或曰：此走邯郸道也。扪萝分棘，遂过山阴。憩于香山松棚庵中，松身仅五尺许，而枝干虬结，蔽于垣内。下有流泉，清激声与松风相和。松花堕地，飘粉流香。时晚烟夕雾，萦薄湖山，急寻旧路以归。

记九

依西山之麓而刹者，林相接也。而最壮丽者，为鲍家寺。寺两掖，石楼屹立，青槐百株，交蔽修衢，微类村庄。殿樨果松仅四株，而枝叶婆娑，覆阴无隙地。飘粉吹香，写影石路。堂宇整洁，与碧云等。于弘教寺之下，又得滕公寺，石垣周遭，若一大县。其中飞楼相望，五十馀所。清渠激于户下，杂花灵草，芬馥檐楹。别院宛转，目眩心迷。幽邃清肃，规�娑而摹未央。噫，炫之之纪伽蓝盛矣！中州固应尔，燕蓟号为沙碛，数百年间，天都物力日盛。王侯貂贵，不惜象马七珍，遂使神工鬼斧，隐轸山谷。予游天下，若金陵之摄山、牛首，钱塘之天竺、净慈，诚为秽土清泰。至于瑰奇修整，无纤毫酸寒之气，西山诸刹，亦为独步。玉环、飞燕，各不可轻。虽都人有担金填壑之讥，然赫赫皇居，令郊间，皆为黄沙茂草，不亦萧条甚欤！王丞相所谓“不尔何以为京师”者也。

记十

居士曰：予游山，自西山始也。或曰：居士年二十时，即从长江历吴会，穷览越峤之胜。北走塞上，登恒山石脂峰，望单于而还。而乃云游山自西山始何也？居士曰：予向者雅好山泽游矣，而性爱豪奢。世机未息，冶习未除。是故目解玩山色，然又未能忘粉黛也；耳解听碧流，然又未能忘丝竹也。必如安石之载携声妓，盘餐百金；康乐之伐木开山；子瞻之鸣金会食，乃慊于心。而势复不能，则虽有山石洞壑之奇，往往以寂寞难堪委之去矣。此与不游正等。今予幸而厌弃世膻，少年豪习，扫除将尽矣。伊蒲可以送日，晏坐可以忘年。以法喜为资粮，以禅悦为妓侍。然后澹然自适之趣，与无情有致之山水，两相得而不厌。故望烟峦之窕窈突兀，听水声之幽闲涵澹，欣欣然沁心入脾，觉世间无物可以胜之。举都人士所为闻而不及游，游而不及享者，皆渐得于吾杖屐之下，于于焉，徐徐焉，朝探暮归，若将终身焉。然后乃知予向者果未尝游山，游山自西山始矣。

岁在壬寅，将归先伯修之榇于垄，期以仲冬六日。且迫矣，而黄太史平倩以玉泉书来，曰：“不肖归矣！家大人日夜望我，巴山之兴甚浓，惟是此回，必欲了吾儒性命大事。急望两兄发药，非不欲就见，此中自有故。且山中清寂无嚣，尤可作竟日谭。傥伯修襄事既迫，尚能素车白马，一哭松楸间也。”中郎与予得书而叹曰：“异哉，交情通于梦寐直至此乎！”先是春初，中郎梦伯修归，见大人云：“儿非黄平倩来，必不去。”大人问：“平倩今安在？”曰：“在近处，可令二弟往迎，必偕来也。”觉而以语予。予曰：“东朝新建，平倩方侍讲幄，何得归？即归而迂道至此，岂能即与葬期值耶？”已而平倩果请告归，归至玉泉，以书闻，果与葬期相值。中郎果往玉泉迎之，而平倩果至。皆如梦。平倩书未至之前一夕，予梦至一寺中，黄叶如雨。俄闻嗬殿声甚厉，有人曰：“黄公至。”予即往迎之，则平倩在前，伯修随之。予见伯修貌晰甚，逼视之，一比丘也。入门即失比丘，而与平倩相向拜而哭，醒时犹哽咽不休，旦而玉泉书至矣。及平倩至，与予相向而哭伯修，皆如梦中事也。平倩既以仲冬一之日至邑中，以四之日登垄，为伯修志墓。以六之日视伯修掩土，为之妥灵。事毕，痛哭于墓而去，即以是日发自柞林。留中郎治墓，而予送之。

明日，发自孱陵，宿于松滋。凡四日，而抵西陵。至西陵之夜，霜月晶晶，平倩与予披衣夜行，始萧然有别意。平倩曰：“予少时溺于文人习气，欲以风雅命世，后渐有游仙之兴。自官于京师，得闻性命之学，然终旁皇于长生无生之间，而未有定也。丁酉入都，得遇君家兄弟，力为我拔去贪著浊命之根，始以清泰之乐引我。既又得闻向上大事，从知解稠林中出，如扫叶，如拨笋，今始坦然知归。政如游燕者，的知从周郑道上以往。予今自思，六年中奔走长安道，亦良苦。然亦缘此舍迷津而入正路。今归山中，去忙就闲，亦差快矣；而舍雾露之润，入枯寂之乡。是回也，望我以世情者如毛，望我以道情者如角。哀哉！予未知所归矣，居士何以策我？”予曰：“学问之衰也，不惟索真悟者难，即索真疑者亦自难。以暂时岐路为到家消息，高明者率踵此病。不肖不敢望天下有真悟者为我师，尤望天下有真疑者为我友。则不惟居士需不肖，不肖亦需居士也。居士即不能来，我岂不能就居士耶？数年以后，幸以一瓢一榻俟我，我不食言也。”平倩曰：“如此，则不肖之幸也。且大峨亦为天下一名胜，安可不一至耶？”是夜以别绪，展转不成寐，各赋二诗志别。晓起，赴元定诸君子圆通阁之约，因得与平倩聚。又明日，始与平倩别于江上，凄然泪下。

凡孱陵至西陵道上诸山，不甚岝，水尚平衍，无可观览者，故不书。惟与平倩聚首四夕，无夕不谭，无谭不关性命，极可听也，而语又多不胜书。书两家交谊之神，与吾两人分携之情者，令千载而下，知吾辈生死道德之交，迥与俗情不同也。此予记意也。

泛舟于江，西上水之曼衍者，忽自山止，路几穷。旁睨有两山，夹江若练，如从大道折入永巷中。山奇高，水奇深，是为入蜀第一峡也。峡右之山，有阜特起，舍舟而陟之，觅所为三游洞者。或曰：“洞在阴。”予怏怏曰：“洞与水背耶？无能为也。”过山上刘封城，数武而下，闻水声幽悄，与江声相吞答，则下牢溪之水，绕洞迸入于江。山在江与溪之间，若墙，西去不知其极也。东峙峡口，山突止，而山背之面下牢溪者，其半忽横裂，如人张口，即为洞。洞在绝壁，不可至；而裂之处，若人下唇微丰者。故人从洞后，缘之以达于洞，而未至洞数步，又若口角然，故须蛇行，乃得度。既至，乃知其负江面溪。溪之上，又为山。溪水与石子相薄，瑟瑟然，戛戛然。江声滂湃，听宜远，溪声涵澹，听宜近。江也大，溪也僻，习静于僻也，宜面背诚当。甚矣，予之浅也！

洞外少狭而中宽，其上石乳下滴，积千百年，反腾而上，以挂于顶。若怪松不见颠，若风中泪蜡，若细腰长人森然立，若垂杨柳婆娑委地。参差以列若屏，遂有房与皇也。洞之中，又有小洞数十，若蜂房，皆可趺坐。出有斜路，可达于溪。两岸石根甚瘦，有大石出水上，可坐。西行深入两山间，或如塑壁，人马虫鱼之迹了了；或如锺鼎炉灶，其上或如石梁。水从梁下淙淙下注，其窍奥玲珑之形，丹碧斑驳之色，奇甚。土人或未之见也。

搜寻未央，而山上有声，清刻惨切，闻之肠痛。或曰此猿啸也，“巫峡啼猿数行泪”，信矣。月已上，水石汩汩，猿声逾多，惨然不可久住。乃觅故路以达于舟。洞名“三游”，始于元及白，偕其弟为三。元白偶聚于此，亦苦别，然犹得偕游。而吾辈兄弟朋友，萧然星散，是非独洞之不幸，乃予之不幸也。时同游者为元定刘君、云连罗君兄弟，皆西陵名士。

筼筜谷周遭可三十亩，皆美竹。门以内，芟去竹一方，纵可十丈，横半之。前以木香编篱，植锦川石数丈者一，芭蕉覆之。有木稚二株，皆合抱，开时香闻十馀里。薝卜、黄白梅各二株。有亭，颜曰杂华。林旁有室，曰梅花廊。总以竹篱络之，而篱外之前后左右，皆竹也。于篱之西，杂华林之后，有竹径百武。又芟去竹一方，纵可三十丈，横三之一。有亭三楹，颜曰净绿。后有堂三楹，名曰箨龙。其后为燕居小室。总以墙络之，而墙外之前后左右，皆竹也。于墙之西，净绿亭之后，又芟去竹一方，纵可十丈，衡半之，种黄柑四株，皆合抱，岁下柑实数石，甘美异他柑。有亭曰橘乐，亦以篱络之。而篱之前后左右，皆竹也。

竹为清士所爱，然未有植之几数万个，如予竹之多者。予耳常聆其声，目常揽其色，鼻常嗅其香，口常食其笋，身常亲其冷翠，意常领其潇远，则天下之受享此竹，亦未有如予若。饮食衣服，纤毫不相离者。予既以腴田数百亩易之王氏，稍与中郎相视点缀，数年间遂成佳圃，而中郎总名之曰“筼筜谷”云。

予久不上丘墓，甲辰五月从三穴挂帆，抵柞林，息于杜园竹中。明日过荷叶山房，少时兄弟听雨处也。诸叔皆来聚饮。醉则步稻畦间，听流泉汩汩，甚快。未几，中郎携衲子寒灰、雪照、冷云至，皆东南名僧，偶集于香光社者。中郎同诸衲聚于荷叶山房，予宿于乔木堂。早起，共聚山房前大槐树下。饭后，过梅花奥，度骑羊渴，入万松林，登台望湖水晶晶，树影甚浓，风萧萧至。诸叔携茶来，共宴笑，即于松阴下午餐。饱后，穿万松中，至珊瑚林，僧能煮新茶以供。日已西，各归浴。晡时坐庄前稻场上，可五亩，农人净治如虎丘千人石，而莹洁过之，共对薰风坐。诸衲颇有问难，中郎大为激扬。至夜分，薄有寒意，乃入。三月内，率以为常。有人召，亦量往。予归庄多醉，时从梦中听笑言，不知作何语也。

叔兰泽，有十亩池，白莲盛开，荷叶皆数丈馀。予帅诸弟共架一浮梁于万花中，可容十馀人。日取碧筒饮酒，佐以莲房，荷柄皆出人头上如盖。入夜香愈炽，殆非人境。

一日，偶行万松林中，见日斜，松阴尽覆水上。予曰：“是可泛也。”遂买一舟置其中，冷云能为榜人，乘月来游，甚至月落始归。至若孟溪、车台、杜园、冢子山，皆与诸酒人出没之处。诗则间作，多次中郎韵。闲则诸衲伸纸，予纵笔作大字。此外非游则嗒坐。三月内，更未常面一俗客，作应酬事也。八月，中郎偕诸衲走德山，而予携一酒人走黄山，始别去。然此会实生平销夏第一乐也。

嗟乎！予兄真今之子瞻，予愧子由，然其不欲相舍同也。当子瞻一入仕途，追思乡土，念在瑞草桥边吃瓜子爆豆，何可得也。今中郎迫于严命，且有四方之志；而予明年亦上公车，世途羁人如此，销夏之乐，不知更可得否。中郎曰：“‘有田不归如江水’。彼政坐无田耳。吾辈有此数亩，归计亦易，他年决可不作两处。”予遂退而援笔记之，使见之则忆此乐，毋如苏家兄弟阳羡、许下事也。

予出山久矣，戊申暮春自渔阳归。半载，始复上先人丘墓。从三桥登舟，维于孟溪，即长安里也。登岸缓步，过珊瑚林。往中郎梦与予至此地，破一山壁而入，见峰峦皆若珊瑚。后于此建小兰若，以“珊瑚”名，志所梦；且欲老来兄弟聚首，办清泰业也。少憩，穿荷叶山，山中乔木参天，松涛瑟瑟。息于先居，寂寂无人至。予闲步廊庑间，拂尘埃，看柱壁上字。堂左白板扉，有数行字，大略记阳雀布谷鸣之早晚，及旱涝雨雪疏数之期。皆农家语。此予王父左溪公笔也。语虽朴，而有法，笔亦遒劲，书于嘉靖二十六年，至于今几七十年矣。王父世农家，然为人慷慨轻财。嘉靖二十四、五年间，大祲，人相食。王父散财二千馀金。后来稍稍丰隆，皆其隐德贻也。于厅上右柱间有字数行云：“伯修、冲修于此，录《子史碎金记》。此时正午，风和气爽，自挈酒一壶，自斟一醉。是年孺修应省试，止伯季在家修业。此月每晨作书义一首，各臻妙境矣。”此先太史兄伯修笔也，记是年为万历乙酉乡试。孺修即中郎，冲修即予，盖少年未定字也。是时伯修年二十六，中郎十八，予十六。中郎赴省试，予以病留家塾。记伯修书柱时光景，依然在目。明年，伯修遂首南宫。予等相继出山，今其期不逾二十五年，而伯修长逝，已七八年矣。可叹也！

后堂板扉上，又有字数行云：“汉高云：‘登万岁后，魂魄犹思沛中也。’馀自戊子冬离此，旅泊十五年，梦中每在此地。癸卯冬，与散木买舟，将入德山，偶经过小憩，辄尔流连。遂命诸僮，剪松诛茆，构小室松风涧之后，辟地拓圃。明年移家居之，将遂老焉。与诸叔痛饮荷叶山下，滥醉三万六千回，吾愿毕矣，不复知人间有三公也。”后又书云：“构小室之日，王路庵僧来辞，将归吴；附一纸，乞王百谷书额。门榜荷叶山房，次松风涧。堂榜净绿堂。斜月廊在堂之后，梅花之右，取李群玉诗也。花之西，葺小室曰梅花奥。百谷老矣，未知健饭否。诸额未知何时见还。且未知此字到时，馀室皆落否也。书此以俟。”复有书云：“丁未入村中，诸扁久至，而予室未成，且不知何日果此愿也。”此皆中郎笔也。前所书俱癸卯年，后书则丁未。中郎颇有山栖之志，入都聊复了宦迹耳。而铨曹之命下，恐山居之志未易辄遂也已。

步至中郎荷叶山房中，前有水一曲，清泓可爱。松栎俱茂盛，古槐参天，梅花初吐萼。此地乃伯修少时修业处，二十举于乡，抱病，复养屙于此。栽花种竹，习养生家言，甚觉闲静。后来仕宦，皆外号为得意，而奔忙倥偬，求山居之适，不可得矣。嗟乎！予本农家，祖父皆世享田间之乐，后来相继出山。伯修为从官，遂不复再见此地，今已久去世。中郎与予，方逐逐世路，未知税驾，不知将来得秉耜山间，了梦中一段公案否也。因复书数语于柱，以志不忘云。时万历戊申，除夕先一日也。

澧游记一

去予里孟溪一舍，为涔水，《楚词》所云“涔阳极浦”者也。两岸多垂杨，渔家栉比，茂树清流，真可销夏。出班竹大士浦，即涔水入澧之处。按澧水出充县西历山，今九溪是也。至慈利，与溇水会，称溇澧。至石门，与渫水会，称渫澧。至澧州，与涔水会，称涔澧。过此至安乡，与澹水会，称澹澧，王仲宣所云，“悠悠澹澧”者也。澧居江沅之中，与九水分源合派，以赴洞庭。而虞喜以为江沅别流，误矣。独《禹贡》导江有“东至于澧”一语，吾友雷太史何思疑今江路不蒙，作《公安志序》，曾拈以问中郎。中郎亦未及答。至今思之，当怀山襄陵之时，云梦一壑，故江身不可复辨。禹之导水，必于高阜之处有山可识者，乃可施疏瀹之功。自夷陵以下，高阜而多山者，宜莫如澧。由澧导之，从九江以至东陵。九江，今沅湘九水是也；东陵，今巴陵也。江偕九水入洞庭，以趋浔阳，云梦始出；而江洪之在云梦中者，始了了可辨，江始分而为二。郦道元注《水经》，于江陵枝回洲之下，有南北江之名，即江水由澧入洞庭道也。陵谷变迁，今之大江，始独专其滂湃；而南北之迹，稍稍湮灭，仅为衣带细流。然江水会澧故道，犹然可考，无足疑者。

从涔澧交会之处，西上十馀里，有千家之聚，名曰津市。对岸为彰观山，道书四十四福地，宋明道中黄范二仙飞升处也。其水直下千尺，洞见石底。石上绿苔如髯鬛，如长帚尾，随风荡漾，潜鳞动介，翕翕可拾。昔郦道元谓“茹水注澧，漏石分沙”。茹水出今慈利龙茹山，注于澧，去此甚远。所谓漏石分沙者，湛然无以异也，则凡澧皆然，不独茹溪矣。层峰相接处，唇忽出，人家住其上，松柏蓊郁。舣舟闲步树中。枕山阿有寺，倚崖临流，乔松曲抱。涉颠见领掖诸山，松云娇姹。惟此如小儿头上髻，树不能障，可望远水如聚雪。此处山空水碧，去予里至近，行年四十，乃一至，岂非以入华阳国中，被以邸第之名，故令福地埋没，遗之蜡屐外耶？可叹也！

澧游记二

从山下易小舟上滩山，前有洲如月。水依山傍，洲成九曲。洲上杨柳森秀，山间尤多偃盖之松。从此水益清，了了见砾石。滩上流声瑟瑟。已至澧，游城北龙潭寺，即龙潭信道场。前有焚经台，即周金刚焚青龙疏抄台也。寺面大溪，水道甚远，有辛夷树四五株，皆合抱。昔德山参访龙潭，一灭烛而大事了毕；后来一棒，盖天盖地，皆从此中流出。观古人授受之际，妙处如石女儿，如石羊驹，岂得草草匆匆。有灵骨者，不妨见鞭影而行。其或未然，请谒一生之力，忘食忘寝，微细研求，或可通其一线。久参者，未可直呼为格外消息，恬然不复问也。

入城，依睥睨行，至遇仙楼少憩。宋乾道中，乔守逊遇吕仙于此，故为楼以识其事。楼跨城临水，望远近诸山，如列髻可数。其下为仙明洲，亦曰仙眠。相传回道人醉岳阳，飞渡洞庭，于此地藉草酣眠，故洲得其名矣。仙无所不至，而独恋恋此邦，意者人间秽浊，上真厌恶。此邦滨于洞庭，从万顷雪涛中，峙此烟云世界，宜为仙人之所栖托。《图经》号为神仙窟宅，有以也。昔茂陵刘郎，老不解事，作妖妄一语，遂为千古腐儒口实。如回道人旧迹，昔贤遇之，志载之，故老能言之，岂尽属古强蔡诞语哉？

近嘉隆间，去此百馀里观国山，有女真苟瑞仙者，修道山之赤霞洞。初田间妇耳，遇一媪，啖以异草，遂绝火食。其后冰心朗彻，洞明教典，发言奇中，神于蓍蔡，不可枚举。嘉靖末，遣使者下尺一敦请之，不至，微示以攀髯之兆。次年，龙驭上宾，卒如其言。后年近百岁，尸解而去。今相去不过三十馀年耳，澧中父老犹有亲领其謦咳者。予舅龚夹山及老医陈生，与予言其晤对事甚悉。甫一见，即与夹山谭学，陈生谭《素问》，若故相识。予谓此女黄冠，即不敢望南岳夫人萼绿华等，亦何减易仙宫中诸淑媛也。由此观之，神仙之事，有耶无耶？以为有，而搴裳濡足，轻信方士幻化之谭者，固无足取；以为无，而排斥之者，其见亦魏文火布、滕修虾须类也。

仙眠洲上有亭，即李群玉诗人水竹居。诗人诗思，清逸而冶，真所谓居住沅湘，宗师屈宋，枫江兰浦，荡思摇情者也。坐洲上，看水纹如练，声等哀玉，为之徘徊不能去。予谓游人曰：“今日面对者，皆文山绮水；神交者，皆禅宗仙伯诗人，亦一奇也。”有客曰：“仙禅目所未见，近于荒唐，不若诗人真实。”予曰：“皆真实也。昔李群玉以诗鸣，于今千馀年矣，而更无有人追步之者。若直以目所未见求之，即诗人亦荒唐矣。”相与大笑，浮白数十而归。

澧游记三

涉兰江，观于绣水，遂泛舟往游彭山。江底有兰，居民曾有见之者，《楚词》所云“江有兰”也。过金鸭滩，滩水上沸，奔雷转石，声闻四五里。近山前为沅洲，《楚词》所云“沅有芷”也。舍舟登山，息于祠中。户外远近峰峦，云崩雾裂。予谓游侣曰：“此隐隐者，皆何山也？”游侣曰：“澧为烟云之聚，而其最胜者，南有药山，即惟俨禅师见月长啸处也。上有清泉怪石，灵花异草。西南有浮山，即浮丘子采药炼丹处也。清玉之坛，白鹿之水，淙淙四注，泠泠清人肌肤。西北有太清山，即李凝阳仙人得道处也。远涧飞岩，灵泉秘洞，尤于诸山为甲。至于夹山燕子山等，皆肩随踵接，羽翼烟岚。居士久住于此，一一以蜡履收之可也。”予曰：“有是哉！予将择其胜而老焉。”会游侣多乞书者，予略挥洒数纸。独游山后，见澄江如委练，侍儿取石下掷，山背滑不受石；石不得住，数跳而入江，激涛若雪，以为乐。下山，饮于老梅树下。月上，始登舟归。山以唐高祖子李元则为刺史，有善政，民祠于此，故名。元则先以奢汰得过，后改玉，遂为循吏。盖文采不及东阿，而政事过之，可祠也。

将为鼎州之游，渡河十里许，渐入万山中，青松拂面。过清化驿，见山色波头起伏，远黛可餐，如拨笋解箨。经药山，山尤竦秀，以其上多芍药，故名。即李太守翱问法俨师处也。翱通名理，工文词，独诗不多见，仅见此“云天瓶水”一绝，然矢口即成佳句，亦足见尔时诗道之盛。馀如药山者甚多，都不暇讯其名。数日来，山路升若梯云，俯若褷井，每自下面上，至两山相接，中开一罅之处，则前山忽跃而出。一日中数隐数现，如相与为迷藏之戏。

至大龙驿，信步闲游过桥，流水淙淙，远望山松如城。讯樵人，则曰此荣邸园也。乔松夹道十馀里，流水绕其前，长桥跨之。溪涧回环，中峰壁立，两山环抱，袖搴帷合，层不可数。弥入弥深，为松梵鸟声所诱，澹然忘归。顷十馀里，依山傍林，时有田畴。渐近绣壁千丈，有若屏几。深林阴肃，悲风忽起，林叶皆鸣。遂寻旧路归。按此故祖庭也，当法道胜时，与药山皆为选佛之场，各置云邮，以待瞻风之客，而今遂为王家幽宫矣。岂盛衰各自有时，抑五叶飘零，永绝唱导者耶？噫，自青乌之说行，而天下之名山洞壑，青豆赤华之舍，几无完肤。其已夷为瓦砾，鞠为茂草者，犹有可原；甚乃有宝地无恙，珠林不改，而拽绀容，拆璇题，夷窣波以藏枯骨者，吴越之间，相习成风，始无论法道平沉，相教磨灭；而点涴烟云，攘据峰峦，将使岩栖谷饮之士，何所归乎哉？可为永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