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雪斋集/卷十六 中华文库

涉小洞庭记

洞庭之滨，有小聚落，曰麻河，渔家数十户栉比。时将过湖，舟人不熟湖路，乃觅一舟，二人为导。雨止成行，穿小港中，舟人云：“此青茅窖也。”凡湖中小曲曰窖。十馀里，过一小湖，舟人云：“此白头湖也。”复从冈峦中穿一曲，舟人云：“此掘子窖也。”又五六里，舟人曰：“从此出口，则为马头湖及帽湖，二湖相连，可四十里。今从小曲中出，地名七星窖，可不必由马头湖，而直走帽湖。”予叹曰：“若非熟舟人，即成七圣道矣。”

出七星窖，至帽湖，白水封天。可二十里，走常德岸，所谓侯家港也。此属洞庭小曲，至三四月，则荡然一壑。予以其名不驯，直呼之为小洞庭焉。洞庭观水，最为雄奇。然宇宙间，数百里一片软嫩芳草，翠绿娇姹，与水色相漾，方知古人云“洞庭芳草连天”非虚语也。

后泛凫记

仆少如健犊子，自经父兄之变，百感横集，体日羸瘦。今年始觉大有老态，或长夜不眠，耳中日夕如轰雷，双手酸痛，双膝常畏寒，夜作楚尤甚。略有酒欲，即发血疾。两兄皆早世，仆隐隐有深怖。自念精血未耗之时，犹不敢以进取争衡造物，况今疲然龙钟。已矣，已矣，从今绝意于仕宦之途矣！少有才名，或以止于一孝廉为憾；然同学诸人，有才不减于予，学力数倍于予，而以一诸生终者有矣。仆所得已多，亦复何憾。孝廉粗有体面，可支门户；早完公租，不涉闲事，可以不到公门半步，州县亦自敬重。上拟不足，下拟有馀，亦可安心卒岁者也。仆于中外骨肉，由登第至盖棺，皆亲见之。作宦之味，亦历知之矣。大约以多欲求遂，故不得不处于忙也，而其实未常不厌忙也。以厌忙故，亦结想于闲地，而其实又未能闲也。有事厌事，无事生事，奔波一生，即高明者率皆然耳，仆久已觑破矣。然此时又岂能闲，偶与忙之地相左，而与闲之境相近，则且舍忙而取闲，固其宜也。不幸性耽烟水，每见清泉流水，则怡咏终日。故自戊申以后，率常在舟，于今六年矣。一舟敝，复治一舟。凡居城市，则炎炎如炙，独登舟即洒然。居家读书，一字不入眼；在舟中，则沉酣研究，极其变化。或半年不作诗，一入舟，则诗思泉涌。又冗缘谢而参求不辍，境界远而业习不偶。皆舟中力也。

去年治一舟，欲走吴越。与钱受之诸公约，必来聚首。自腊月来多病，不离药饵。新正始渐愈，然种种老态，不以年变，直以月迁。且大江之中，风涛百端。当此禁网严密之时，自荆至吴，舟税如织。所之，巾厢皆遭盘诘，胥徒谩骂，令人骇愕。茫茫三千里长江，一片愁水耳。知交中韵士即是贫士，富人多非韵人。仆赋性如此，岂肯开口求人。故作客居诸亦自不易。况宿疾偶发，数千里外何人看视，以此东行之念渐止。适所制舟，又在邑之三桥，虎渡水涸，不得出江；必由洞庭趋岳阳，乃与江会。不若且走湖内。遂以正月四日至三桥登舟，走澧浦。水秀而狭，无诸险难。饮食日益，沉屙渐愈。至先人故里，见襟带江湖，有数亩可以筑台御风，穿池种荷，因以数金易得。当止息不游之时，维舟柳下最便，先居去此一里，稍稍修葺，可以安住。杜园去此数百步，多松竹，可以闲游。左里许有珊瑚庵，右里许有浣花庵，亦可暂息。父兄俱亡，独两叔髫年知爱，相见即欢然永日。有闲叟王吉人辈可以伴行。仆有摐粥之田，可取租四百馀石，以其半赡城中妻孥，以其半为村中及舟中资粮。岁有银租近百金，以十分之二付城中妻孥作蔬具，以强半给予游玩度支。又沙市有一宅，社友苏直指曾诺以直，若得此，再治田数百亩。仆于穷人中，亦足以豪矣。支派既定，但饭来张口，有若神鸦，何俟仆，仆更求人乎！

春以一舟为主，一小舟为伴，载书史糗粮，走澧州，过小洞庭，至德山，游桃源，登衡山。秋以小舟走沮漳，至玉泉，上远安。夏冬则归村园，或偶一至城市。其中相近山水，若九溪，若华容，皆可细往。仆之生计定于此矣。将取古今舟居之人，若张融、张志和、陶岘、赵子固等，外及释子船子、中峰辈，作一《烟波外史》。恨书少未能集全，然亦粗有其概。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非虚谭也。过洞庭，帽湖中白波千顷，芳草连天。与崔晦之偶道及，因书而识之，示不忘焉。

再游花源记

湘中有舟来，言道上荒甚，乃以衡游俟之秋稔，次于钓湾，且归。适杨子文弱，相期聚首江楼。时景陵李长叔工部，亦以使事至鼎，晤间遂共作桃源游。时癸丑二月之十二日也。从江楼下，三舟并发。长叔舟中客为沈仲敏，文弱舟中客为贺景明、陈仲韬，予舟中客为崔晦之。或能歌能弈，能书诗。是日，过武山，次延溪渡。明日，过桃源县，至绿萝山下。诸峰累累，极为瘦削。至白马、雪涛处，上有怪石。登舟皆踞坐。泊水溪，与诸公步入花源。

至桃花洞口，桃可千馀树，夹道如锦幄，花蕊藉地寸馀，流泉汩汩。溯源而上，屡陟弥高。石为泉水啮，皆若灵壁、将乐。水忽从数丈下坠，击石铿然有声。已至山窦，有亭可坐。泉从上落，汇于小池，其上遂不可攀。有老道人从石壁上复缘而下，欲见其捷，失足仆地。众皆笑。其右为大士阁，未暇游。从石级下，可数百武，走桃花观，有《桃川佳致》四字勒石上，为刘禹锡题。驰道亦整洁，间有杉松。邑人士江伯通、张阿蒙诸公携酒宫中，携得村伶一部佐酒。予乃窃步驰道间，至桃花下，月色转朗耀，花香薰人，藉地而坐。顷之，文弱亦至，相顾大笑曰：“已较迟八刻矣！”茵花啜茗，欢笑移时。诸客亦有至者，乃登大士阁，月下千山皆如烟雾。夜已深，寻故路，出水溪，长叔已先至舟，意倦游不欲前，遂分袂，凄然有别意。

晨从钞逻村中，独与文弱进发。过澄溪，望远峰颖秀甚。至仙蜕石，石如锺鼎罗列水上，森然壁立可畏。间有磊珂水间者，遂停舟，据之而坐。登舟里许，为渔仙寺，山溪秀邃，竹树骈罗，茅屋数家。内有净石一小峰，极可登眺。过平畴，至寺，寺内祠伏波将军，作健儿状。不知文渊韶秀如画。后有洞，依以为阁，已圮。然洞中石理甚苍古，苔纹藓碧，以手拊之如玉。其左侧为洞者三，皆可坐。四峰攒立若笋，其隙可登，有小泉鸣草间。峰形如旋螺，每旋辄有少许地，屡折乃止，皆可瞰江。四面如铁瓮，中可作一静室。共意峰顶必有异，滑不可上，披草棘，旋觅置足处，极力乃得至颠。望诸山，皆叠叠有回波。日已晡，寻故路归舟。万山如莲萦绕，水光浩白，月色皎洁。乃共坐舟头小饮，夜卧酣适。醒时，日上舟窗矣。

起望穿石，亭立水上，若云鬟高髻，兴殊不可遏，既至若在轩辕镜中坐也。外若铁墙壁峙，远山波流花簇，妖冶动人。自辰至午，留连不忍去。已登舟，近新湘溪，山势回合，不见去路。溪山至此，争奇献妍。间有人家，恨不与结邻也。过仙人岩，不及上。至水西岩，已暮，其古色照人，正与予所见高安、鹿苑等。泊舟岩下，道人猿饮而至，欲登其颠，有难色。文弱曰：“凡卓庵处，必自有途径可至，请先往。”予乃以布裹身，令两人曳之至颠，见山峦益飞舞。度已暮，不可久留，循故路下。已下，仰视病悸。昔伯孝长闻战鼓之音，惧而闭户，蒙被自覆；渐登城而观，言：“勇可习也。”予从此习勇矣。至鱼网溪畔，石板上布席坐饮。鱼网原名怡望，中郎改今名，岂声相似讹耶？然鱼网政自佳。是夜，月如昼，触目皆山色水声，相对皆闲人，觉身轻甚。中夜，予独起卧沙石间，念吾兄中郎存时，每以游屐相角。昔年游此，未及陟颠，中郎举以为笑。今已陟颠矣，不知归去后，举似与何人也，不觉泪下者久之。

夜中月色水声，清人肌骨，不成寐。晓念鱼网溪色净绿，不可名状，其中必有异。乃放舟入溪，溪口即有磊磊石壁，砂翠烂然；老树茂竹，便娟媚人。可二里许，溪中石板若敷茵可步。大舟不可往，乃觅小舟。岩溪相依，若恋恋不舍者，至十馀曲后，水石间出。石为水所蚀，若龟鱼仰面昂首，出没水间。滩声雷轰，霏珠溅雪，小舟复不可往。乃步行壁下，溪水浸岩中断，复不可往，则跣而过。凡三四渡，有滩，浩浪掀舞，相与濯足。望前溪丛树中，有小亭。渔人曰：“此龙角亭也，下有龙湫。”急往改衣少息，偶有乡民陈姓者，以鸡黍至，感其意，为之饱。讯溪所止，则云：“两山相合，中萦一带，可二百里许。”予曰：“此真避秦处也，恨无小舟，不能穷其源耳。”相与步归。至舟，日向午，遂理归棹。一瞬数十里，去花源一牛鸣宿焉。

游灵岩记

游花源后，从陬溪入小河，至苏溪舍舟而陆，溯小溪行，即灵岩洞中所出泉也。数息老树下。近岩数里，见山峰波腾，秀媚特甚。至寺，泉声益厉。予不暇入寺，先之洞。见洞中冷然，石云排当怒立，即欣然一笑曰：“不虚此来矣。”洞纵可数百丈，横可数十丈。中有一溪，渊深不可测。其上常有雨点下滴，若融雪响。大都一洞皆千年溜乳所成，穷工极变，色如陈雪。佛大士及锺鼎象兕花鸟之类，以意模之，皆得其仿佛，正不必真似也。予乃屏息静观。从游者呼云：“急来看洞后石变！”予曰：“徐之。如啖佳珍，须少咀嚼耳。”顶上时作稻畦文，其乳下注而中止者，如悬挂衲衣，折理下垂。已杖而上，复过一窍，即为洞之后户。见缘溪石理，如洞庭湖中软浪叠砌而成，石脂注于泐隙，如乳雪旋螺上覆，忽若一锺。然取象可种种，不独钟也。其溪可以盆舟入，若蛇行；过此一重关，其中必有异。予辈胆薄，失此灵境。悲夫！

起坐洞后平地上小饮。僧云：“新洞亦去此不远，盖数年间，偶崩出一石门。”往瞰之，更大于此，其石理亦相类。特昏黑，须火炬而入。急令人缚炬数十，各持杖往。至洞口，泉声汩汩，亦有一溪。以炬前，予等相尾而入。有室，有皇佛大士及象马犀兕之属，种种呈态。其流声，至深入益厉。盖由此洞暗入前洞也。炬既而还，洞口石摇摇欲坠，殊可怖。其右即为桃花洞，一洞皆水，惟乱石错立水上，可步往。其中有门，水从门中出。予曰：“桃花洞口，名不虚也。过此水窦，即避秦人矣。极力蛇行而入，必得吾愿。”乃去帽脱衣，以手据水上，直趋窦中。文弱亦欲从，晦之诸公大呼曰：“毋往，毋往！”予曰：“何哉？岂虑吾入而不复出耶？吾年已四十馀，头颅种种，视世味已如咀嚼。若避秦人住此中，乐不可支矣，莫吾阻也！”晦之曰：“子欣动而厌静，今以一舟放浪江湖，有何不乐。一入其中，为避秦诸人留，或强以仙妹相匹，花源虽广，周回不过数百里，他年迷路不复得出，有若桎锁，空自悔耳。”予曰：“避秦人皆仙伯也，凡仙人居山中者，去来自如，别有路可至上界他方。岂真同血肉凡躯，可拘之一处者？”言已复走入，去穴不数步，而从人大呼曰：“有蛇，有蛇！”予始大骇，疾趋还，恨灵仙之永隔，悲弱志之不厉，涕泗横如而出。至寺晚食。复步至前洞，见石窦中一小碑，上额篆唐朝奉题灵岩，字有“分明便是桃源洞，不见溪中流落花”语，馀书石者，不悉记。予谓灵岩山不足观，而其中包藏灵怪，正如一朴茂人，胸中含裹无穷丽藻耳。独寺中狼藉，不堪住。夜坐殿前小饮，亦自成欢。

游太和记

万历癸丑暮春，予自花源归，作太和游。从草市发舟，至襄中，陆行三日，而抵山下。道上山色泉声，已冷冷非人世矣。息于楚藩兰若，以首夏初九日丁酉登山。过谢家桥，经草店。此后驰道整洁，松杉夹路，庵观栉比，朱户隐见。至冲虚庵，流泉细细，溢于衢路。上有桧一枝，开落花如金粟，即山中亦仅此一株，不见多也。上仙关，两山多竹？。至玉真宫，穿松杉中，有石桥三四处，皆如碧玉妆砌。其上为玄岳门，如一窦，方回之泥可封也。过此则烟云金碧，辉映万状矣。夹道古杉千株，过元和观，溪水争流，其左即走玉虚宫中道也。以玉虚宫需之异日，急从中路行。有危坡，稍见野意。不三里，夹道浓阴，山或左右担。至回龙观，见天柱诸峰，若刻若缕。历老君、关公庙，及太子坡，皆修洁。过平台，下十八盘，石墀不受一尘，树影尤浓。闻流水声厉甚，即龙泉观前桥也。台路有三：一为周行，即走紫霄南岩，登天柱者。入溪即走九渡涧，中至玉虚岩、琼台观道也。其上为红门，即太上、八仙、罗公院诸处，可抵琼台者。予旧闻之中郎云：“太和琼台一道，叠雪轰雷。游人乃云此山诎水，殊可笑。”予拉游侣，请先观水，为山灵解嘲。乃行涧中，两山夹立处，雨点披麻斧劈诸皴，无不备具，洒墨错绣，花草烂斑。怪石万种，林立水上，与水相遭，呈奇献巧。大约以石尼水而不得往，则汇而成潭；以水间石而不得朋，则峙而为屿。石偶诎而水赢，则纾徐而容与；水偶诎而石赢，则颓叠而吼怒。水之行地也迅，则石之静者反动而转之，为龙为虎，为象为兕；石之去地也远，则水之沉者反升而跃之，为花为蕊，为珠为雪。以水洗石，水能予石以色，而能为云为霞，为砂为翠；以石捍水，石能予水以声，而能为琴为瑟，为歌为呗。石之趼避水，而其岩上覆，则水常含雪霰之气，而不胜冷然；石之颅避水，而其颠内却，则水常亲曦月之光，而不胜烂然。如此者凡二十馀里，抵玉虚岩。岩若青玉，下覆楼阁，流水绕之。喘息稍定，复下穿涧，水稍狭，流愈壮。百武一息，即拣石而卧。一日间行住食息，皆对怪石；爪齿缨足，俱费乳雪。生平观水石之变，无畅于此者。又三十馀里，始与水稍疏，得中琼台，新毁于火。然望天柱、蜡烛诸峰，无论岩峦之奇，即百万碧树，绿光浮动射人。其绝壁岩栖者，隐隐树中如蜂房，间多披裘念一之夫，饵芝煮石，咽气飧和，永绝梯磴，独耦烟云，以待羽化者。至上琼台，日已暮，遂止焉。其后为琼台峰，若一髻前指，即所谓外朝峰者，陈希夷修道处。

晓辞琼台，过外朝峰，从天柱后户入，登山谒帝。望七十二峰，皆如屏息拱立，髻盘鬟绕，云驶雾腾。亦不暇问其孰为七星、三公、千丈、万丈等也。记《荆州图经》云：“峰首状博山香炉，亭亭远出。”又《南雍州记》云：“有三磴道：上磴道名香炉峰。”盖后人易香炉为天柱，而以其副峰为香炉云。游侣问玄帝所自出。予曰：“黄帝之子昌意，娶蜀山之女，生高阳氏，居弱水之乡，陶七河之津，是为玄帝也。役御百神，召致雷电，乘结元之车，周旋八外，诸有洞台之山，阴宫之丘，皆移安息之石封而填之。铸羽山之铜为宝鼎，以献于神峰，大约与黄帝铸鼎首山事同。陶贞白与杨许诸仙往来，亲得其说而纪之，尚有可信。若夫净乐国王之说，俚甚，无足存者。自古山泽之臒，冲举者多，惟帝王绝少。而黄帝祖孙，皆鼎成乘云，归于帝乡，似别有家学脉络。彼秦皇、汉武，不得其术，而以腐骨望神仙，以淫胎饮浩露，宜乎疏天亲地，究归玄壤也。今黄帝之迹相望，而玄帝隐于盲说，悠悠无知者，予故备为拈出。”是日徙倚山上，神醉烟岚。自念蹑屐久矣，大都自然胜者，穷于点缀；人工极者，损其天趣。故野逸之与浓丽，往往不能相兼。惟此山骨色相和，神彩互发。清不槁，丽不俗。人言五岳不堪伯仲，良有以也。

谒帝，复下天门，舍舆而步，与游侣约毋匆匆。见山骨棱棱，云破雾裂，则少住。见两山忽豁，千峰髻出，则少住。见古木萧萧，柯韵悠扬，石桥流水，悄然如话，则少住。惟画栋文楣，即掉臂而过之，以所不足者，非此物也。至南岩，岩石若驳云，外覆为循廊，以达宫门。殿宇壮丽甚，殿后依岩为诸院宇，亦若修廊。积铁冷金中，时出雪溜藓斑，朱藤蔓络。廊外绿峰照耀，见雨瀑如白龙蜿蜒而行。至圣父母殿前，望天柱，气宇如王。息于棋亭。步至舍身岩，杉松满路，皆数十围。山行倦甚，至晓犹不能兴。天昏昏作雨，再至南岩宫后石岩下看山。遂行过雷洞，至太子岩，石亦奇峭，有泉淙淙下滴。杉松皆数十围。下至紫霄宫，宫殿所不论。其后为展旗峰，前为禹迹池，泓然沉碧，有水亭可憩。上为福地殿，不及登。仍至九渡涧，抵平台，雨大作。觅旧路，暂归兰若。

明日霁，始作玉真、五龙之游。从元和观折而东行，路未修饬，有野致。山峦平衍，田畴龟折。近玉虚宫，松杉茂密。有大溪汇众流界道，石桥壮丽，即九渡涧及诸涧下流也。溪绕宫右，两岸道院栉比，时有小桥，俨若村里小市。过宫门，壮等宸居。昔文皇以十馀万众，凿石开道，缮治宫殿，皆屯集于此地。凡十二年，而后落成，故此地亦名老营矣。乘霁走九龙，不及入。沿途多平原旷野，至九龙行宫，有老松深柏。饭后，著笠子登舆。一老道人睨予而笑，讯之，则曰：“此后山阴，树影交加，无曦日也。”乃掷去笠子而行。至此易夷为险，山路颇多怪石，浓阴遮蔽，好鸟和鸣。近仁威观，流水轰然。沿途溪水四至，真与九渡涧争雄，时有瀑布。过磨针涧，流水交会震厉，皆青羊涧、桃源涧水汇合处也。盖蜡烛涧之水，下汇为溪，其地坦迤，无所遮越，游人不惟闻其声，多餐其色。此地两山中蚀一缕路，深林菁茂，白昼似宵，骄阳疑月。青羊、桃花诸涧之水，四面奔流，如草中蛇，如纩中线，疾趋而过，不知其所之。故游人不见水色，但闻水声。风林雨涧，互答相和，荒荒冷冷，殆非人世。抵五龙门，列紫柏二株，其径九曲。过榔梅台拜殿前，雕栏刻石，皆若碧玉。墀下五井，各一色。又有日月二池，一黛一赭。昔陈希夷习静琼台峰，见二老人数数来，讯之，则曰：“我五龙峰下日月池中龙也。”即此池矣。饭于道人舍，见南岩腾绿惊红，大似小李将军一幅横披。已命一小黄冠为导，至自然庵张三丰修炼处。有上赐衲衣。又行五里，至山后，路穷多支以木。于石窦得洞，即长生岩也。有道人，辟谷已十九年，貌甚腴。分予以熟制苍术数饼，甚甘。讯之，不言。日已暮，遂还宫中。按此地自唐贞观中，均州守姚简祷雨，有五龙见于此，建五龙祠。逮至元，始修饬，改为五龙宫。至本朝，始极其盛。人皆知陈希夷于此修道，不知殷长生、房长须、李玉溪、马明生、田蓑衣之徒，皆于此仙去者也。是夜，月色皎甚，开窗了了，见南岩灯火，不成寐。

晓，寻旧路归，始入玉虚宫，周遭类一大县。其中虬柱龙梁，云榱藻井，砌以文石，覆以碧瓦，绮寮云接，飞阁雾连。其外金字银书之亭，真官选客之宇，皆可为他山宫殿。其左右道宇玄院，绮错棋布；幽宫棨室，千门万户。流水周于阶砌，泉声喧于几席。姹花异草，古树苍藤，骈罗列植，分天蔽日。海上三山，忉利五院，依稀似之。若夫山裹田间，泉周塍外。花里有耕耨之客，云中闻鸣吠之声。能使芙蓉城中失其芳妍，桃花源上让其幽邃矣。息于望仙宫，目不暇览，情不周玩。遂策杖而出，讯之老道人，云此即异时武当县也。出宫后，返玉真，入涉其概。步至松杉间，与游侣评山。予曰：“吾胸中已有粉本。大约太和山，一美丈夫也。从遇真至平台为趾，竹荫泉界，其径路最妍。从平台至紫霄为腹，遏云入汉，其杉桧最古。从紫霄至天门为臆，砂翠斑烂，以观山骨，为最亲。从天门至天柱为颅，云奔雾驶，以穷山势，为最远。此其躯干也。左降而得南崖，皱烟驳霞，以巧幻胜。又降而得五龙，分天隔日，以幽邃胜。又降而得玉虚宫，近村远林，以宽旷胜。皆隶于山之左臂。右降而得三琼台，依山傍涧，以淹润胜。又降而过蜡烛涧，转石奔雷，以滂湃胜。又降而得玉虚岩，凌虚嵌空，以苍古胜。皆隶于山之右臂。合之，山之全体具焉。其馀皆一发一甲，杂佩奢带类也。”游侣曰：“君真山之顾虎头矣！”是夜，复止于兰若。明日，至均州买归舟云。游侣者，贵竹杨孝廉、襄中馀茂才、汉阳王章甫也。

太和后记

太和之山，无所不有，分之为洞天福地者，当不知其几。今欲一览而穷其胜，此其神情，何关山水。夫欲尽其要眇，虽山中黄冠，有不及至者。要以涉其梗概。太淹或不能留，太速又有不惬。觉日来游屐尚有所遗，都由山径不熟，故瞆瞆耳。令予再至，则知游矣。

请以八日为期：朝从迎恩宫发，徐行于龙泉、九渡之间。日中而止紫霄。览紫霄毕，以其馀力，及七星、宝珠诸处，而胜可穷也。朝从紫霄发，徐行于摘星、天门之间。日中而止太和谒帝。览太和毕，以其馀力，及清微、朝圣诸处，而胜可穷也。朝从天柱发，徐行于天门、摘星之间。日中而止南岩。览南岩毕，以其馀力，及火、不贰诸处，而胜可穷也。朝从南岩发，徐行于仙侣、青羊之间。日中而止五龙。览五龙毕，以其馀力，及自然、长生诸处，而胜可穷也。朝从五龙发，徐行于磨针、仁威之间。日中而止玉虚宫。览玉虚宫毕，以其馀力，及仙衣、圜堂诸处，而胜可穷也。朝从玉虚宫发，折而右，徐行于九渡、渊默之间。日中而止玉虚岩。览玉虚岩毕，以其馀力，溯蜡烛涧诸处，而胜可穷也。朝从玉虚岩发，徐行于中、下琼台之间。日中而止上琼台。览上琼台毕，以其馀力，及外朝峰诸处，而胜可穷也。朝从上琼台发，徐行于太上、八仙间，日中而止遇真。览遇真毕，以其馀力，及冲虚、元和诸处，而胜可穷也。竭此八日之力，即不必尽发其隐伏，而亦可以无遗憾矣。

是故游侣宜少，恐其挠也。仆从亦宜简，恐其嚣也。舆人宜健，且与之饱，恐其力尽，尼予行也。山资宜多，且宜先授，以近日山中贫甚，猝不能给客也。果饵宜储，恐偶枵也；山志宜携，恐有遗也。皆游具也。又彼所欲得于客者祈禳，至一宫，则姑曲徇其愿，而我得以其隙作镇日游，是又游诀也。若夫久住于此，以穷其变态，则又在好事者。

西山游后记

高梁桥

都门之盛，皆在西郊，则以西山之山，玉泉之泉，磅礴淋漓，秀媚逼人故也。泉水溯桥绕隍，入于大内，最为清激。过桥，杨柳万株，夹道浓阴，时时停骖照影，不忍去。佛舍傍水，结构精密。朱户粉垣，隐见林中者不可数，真令人应接不暇。客曰：“此何如山阴道上？”予曰：“山阴似郭熙，此似黄筌。”

极乐寺

寺临水，有垂杨，婀娜甚。殿前松四株，遮樾一墀，松香鸟语，寂寂不见一人。步至寺左国花堂，花已凋残，惟故畦有洼隆耳。癸卯岁，一中贵修此堂，甫落成时，汉阳王章甫寓焉。予偶至寺晤之。其人邀章甫饮，并邀予。予酒间偶点《白兔记》，中贵十馀人皆痛哭欲绝，予大笑而走。今忽忽十四年矣。堂左有三层楼，望西山，惜树封之，仅见其髻。左禅堂后，有乔松一株，霜皮铁叶，可入绘事。

西湖

出西直门，即不与水相舍，乍洪乍细，乍喧乍寂，至是汇为湖。湖中莲花盛开，可千亩，以守卫者严，故花事极盛。步长堤，息于龙王庙，香风益炽。去山较近，绕湖如袖。至功德寺，水渐约，花事亦减，多腴田，若好畤也。功德寺门景极佳，内已毁。

裂帛泉

泉从玉泉山脚石根出，流声甚壮。溢为渠，了了见文石，沁泠彻骨。依山瞰泉，原为昭化寺基，寺已废。予谓像法，至今日盛极矣，山陬海澨，莫不备极庄严。至西山一带，宝地相望，此处于京师最近，山棱棱有骨，水泉涵澹，极为秀冶，而听其凋残，且夷而为场圃。刹固亦有幸有不幸欤！其邻即为史园，正泉所出也，有亭在焉。石色泉声，大类虎丘剑池，以水活，故胜之。缘竹径而上，如龟背，上有堂三楹，可望远。后有洞，阴森甚。燕中不蕃竹，此地独盛。夜宿其中，风大作，如广陵潮生时也。

中峰庵

西山别嶂忽开，如两袖之垂。其左为帝王庙、翠岩寺、曹家楼，其右为弘教寺，而其中峰为中峰庵。庵据最高处，望原隰如在几前。自门至堂，皆以精石砌之，净不容唾。前有楼，可以御风；左有亭，可以迟月，松花秀美。坐其下，音韵悄然。

记庚子夏，中郎与予同居此处。是时饭伊蒲而持《木叉》，自以谓得休心忘缘之乐矣。久之而复撄世累，未汰染习，岂识及而骨柔欤？抑初心易猛，而久长难持欤？今日对此山灵，实有愧焉。西山刹宇虽多，惟此地清寂可住，予遂幞袱于此，作消夏计也。

帝王庙

庙不甚弘敞，但以精石累砌极工。中以石貌五帝、三王、列代贤圣儒先之像，此正德间一中贵人惑世浮屠矫而为之者也，其志亦近正。予谓帝王自有朝廷崇祀之典，私祠之适成其亵。不知西山自有阙典，即不祠浮屠，亦未始无可祠者，特人不读书耳。按汉王氏有五侯，乃谭、商、立、根、逢时也。五侯中，王谭实为贞臣。谭虽封侯，而不肯事凤。《水经注》：王谭不同王莽之政，子兴生五子，并避时乱，隐居涿郡西山。光武即位，封为五侯：元才北平侯，益才安喜侯，显才蒲阴侯，仲才新市侯，季才为唐侯，所谓中山之五王也。此五侯以贞节封，比前之五侯，清浊不同矣。本传：谭倨不肯事凤，不辅政而薨。子仁嗣，仁素刚正，莽内惮之，令人奏就国。后遣使迫守令自杀。是不同王莽之政者，谭之后又有子仁，所云兴者，岂即仁之弟耶？因兄死而相率避乱，正相因也。惟仁受王莽之诛，而后光武义而封其后。然则谭抗王凤，仁抗王莽，兴子五人，并能沉冥飘然远去。是谭之一门，父子祖孙，忠贞大节，不亦卓然名臣也哉！夫五王俱以高隐居西山，则西山以五王重矣。此山正苦无古迹，有如此懿美之迹，而志不知采。又五王俱有忠义大节，法宜祠，旧礼官不以上闻，皆固陋甚矣。若以此庙为西山五王祠，极当。

香山寺

香山门径宽博，乔木夹道，流泉界之，依山污隆，以为殿宇。殿前古松二株，虬龙诘曲。左来青轩，如衫袖忽开，尽见原隰。寺后有藏经阁，石路净洁，高松列植，四望比来青较远。其旁青豆赤华之舍数十处，多植偃盖之松，引流水周其溜下。自非久淹，莫得寓目矣。此地较诸山爽垲，阳明可居。而游骑杂遝。圆顶方袍者，见人来，其貌甚恭；而其速客去之意，隐然眉睫间。且追随不舍，命之去复来，亦殊败人意也。

碧云寺

寺泉出石根中，有声。石壁色甚古，亭其前，为听水佳处。泉绕亭而出，流于小池，种白莲千本，鲜洁澄净，便觉红莲未能免俗。塘前有稚竹一方，嫩绿可爱。予家园中，翠竹万竿，视此如小儿头上发耳。然小竹娇姹，亦自有致，况在燕中，尤为难得。竹之前为银杏二株，盘曲荫蔽数亩。其左为洞，一若夏屋，可坐。泉绕之而出，达于青豆之舍，流泉鸣于庑下。至殿前，而泉始大，为方塘，石梁界之，养朱鱼万尾，红烁人目。泉从左达于梁，声始宏。复有危桥，下为修涧。寺较隘于香山，而整丽过之。其中云梁雾洞，绿窗青琐；牛筋狗骨之木，鸡舌鸭脚之菜，往往有焉。嘉靖庚戌，北虏欲入此寺，竟不能。文而坚故也。寺僧多鲜衣怒马，作游闲公子之态。住此者虽快，亦可畏哉！

洪光寺

寺内结构，不异他寺，独门外盘道绝奇。凡十馀盘，每盘半里许，夹道浓柏，有如列屏。即亭午，不见曦日。予每穷一盘，即坐石上，不忍别去。此销夏第一处也。但畜犬甚狞，颇妨往来。凡招提内多畜犬，则其僧之道行可知。何以故？以护家之念太重故。

卧佛寺

寺在深山中，绝涧乃得寺。以崒波为门，殿前古树二株，其孙枝皆可为他山乔木。询僧，云婆罗树。昔如来示寂于婆罗树下，此其遗种也。予游燕子矶，见寺外有二树，亦类此，而差小。岂皆西来之种耶？寺西有泉注于池，池上有美石一具，色如碧玉。溯泉行，极远，多美箭佳树，宛似江南。闻此泉水，最宜养花，故僧舍多为中贵所据，邮泉以注于畦畛之间，花事最盛。寺中一老僧，亦以养花自给，有馀即以施往来行脚者。予昔年游此，但惊诧乔木之奇，未见石与泉也。天下事以偶过眼而失之者多矣，独此哉！

法云寺

法云寺在西山后，去沙河四十里。远视之惟一山，逼近则山山相倚如笋箨，皱云驳霞，极其生动。其根为千年雨溜洗去，石骨棱棱。每山穷处，即有小峰如笔格。法云寺枕最高处，乃妙高峰也。近寺有双泉，鸣于左右。过石梁，屡级而上，至寺。门内有方池，石桥间之，水冷然沉碧，依稀如清溪水色。此双泉交会处也。其上有银杏二株，大数十围。至三层殿后，乃得泉源。西泉出石罅间，经茶堂两庑绕溜而下；东泉出后山，经蔬囿入香积而下，会于前之方塘，是名香水也。山石虽倩，更得此水活之，其秀媚殊甚。有楼，可卧看诸山。右有偃盖松，可覆数亩。

故老云：金章宗游览之所，凡有八院，此其香水院也。金世宗、章宗俱好登眺，往往至大房山、盘山、玉泉山，而其中有云“春水秋山”者，章宗无岁不往，岂即此地耶？按此山即居庸关诸山之面，与天寿山相接，中开一罅，即居庸关也。

趵突泉记

予南来入东国界，李开府梦白遣使者逆于路曰：“君本吏隐，不妨迂数舍一晤故人。”予诺之，意不欲入城，先以馆询。开府曰：“馆在趵突泉上，此中荒落甚，姑以一勺水相供养耳。”既至，未及饭，即走泉上。泉凡三，逆腾而上。远视之，若三鹤翔舞；若白莲大于车轮，盛开水涯。近即之，其下如有伏械，令其跃而过颡；如有洪炉，日夜烹炼，急而涌沸，声闻数里。旁有草类蒲，时已入腊，秀碧可餐。或曰此温泉也。按泰山之北，齐东南诸谷之水，汇于黑水之湾，至渴马崖而隐，五十馀里，复于此见。昔人有弃糠于黑水之湾者，至此得之。此其上源也。旧传水北流入城，为大明湖，湖水东北流注华不注山下，汇为鹊湖，而入大清河，以归于海。今此水不复入城。至大明湖，宋刘豫时自城北导之入小清河，不经华不注山下，而鹊湖遂涸为一片尘土矣。此下流之变也。予谓水就下，而今翻成炎上之性，即苏门百泉，滚滚上沸，如星如珠，未有涌起三四尺，若此之盛者也。请格物先生示之。

大明湖记

湖在郡城内西北隅，一名西湖。其半犹浩白，一壑可泛；而其半为规菱藕之利者，畦分塍列，如白地明光锦，变为百结衲衣，殊可惋惜。夫此湖之源，旧出于泺者也。今泺已径从城外入小清河，而此水之所取给者，仅藩封内珍珠、濯缨诸小泉耳。然则其为巨浸如故也，岂湖中自有泉脉耶？夫湖不出于泺，而入于泺；泺不入大清，而入小清，谷之变也。珍珠泉有二，南珍珠泉已塞，惟北珍珠泉从藩府中入于湖。舜泉旧亦入湖，古人所云“清涵广陌，冷浸平湖”者，今已索然惟见一勺。又城西金线泉，澄彻见底，中有金线一道，隐起水面。其水入濠，不入湖。

灵岩记

灵岩在岱之背，若堂皇。后有秘室。远望之，峰峦簇花攒蕊，青翠照人。予曰：“此天孙之所缕缬也。”从鸡鸣山畔入，十里如永巷。东为朗公山，塞之无出路，故其山最静寂。予自固山道上来，见诸山起伏，巧幻之甚。且早寒，业已沾醉，至灵岩，蒙蒙如梦中游，然犹记其葱菁淹润之状。

其制诡异，扃而不可入者，公输所遗之五花殿。其殿右有树数十围，而色若珂若铁，陡健臒立者，曰法达所植之柏。其衣褶作稻畦文，览之沉碧，扣之铮铮有声者，曰从地涌出之铁袈裟。其出于石罅，作大声，灌于方沼，有亭覆之，可坐可掬泉者，曰甘露亭。其仰视石骨棱棱，乔松郁郁，可望而不可往者，曰此山之颅。其东峰有山如人，拱而欲语者，曰朗公石。甘露泉现已复隐，经香积而出，汇为小池，分为二井者，曰卓锡，曰双鹤二泉。其丰石最古，泐而不可读者，曰唐开元十三年《梁升卿碑》。其宋元人诗字极多，而可读可览者，曰苏子瞻兄弟诗及金党怀英字。若夫偃盖倒生之树，青豆赤华之舍，磊珂枕籍，满山弥谷，依稀入眼，则予已忘之矣。

夫此岩也，望之岚彩墨气，浮于天际，则其色最灵。玲珑驳蚀，虚幻鲜活，空而多窍，浮而欲落，则其骨最灵。侧出横来，若有视瞻性情，可与酬酢，可与话言，则其态最灵。其山之最为颖慧者欤？吁，岩之所以为灵也！

游岱宗记

岱宗，远视之如云气生动。其右有山，丽焉几欲与岱争秀冶，而微让其高寒者，傲来也。至山足，始知傲来别为一山云。从山足过高老桥，涧声汩汩。其上为水帘洞，巨石欹其腹，受水如织。又其上为歇马崖，为黄岘石，石作黄色，泉淋漓道上，路更夷。已复蹑，有大石数亩受水，中峰诸泉注焉，声如旱雷。又其上为宋真宗御帐。五大夫松仅馀一。右为朝阳洞，有亭俯视傲来，烟蕊可摘，信天孙之美媵也。至是始尽见中峰全壁。石上出松，松下出泉，骨劲色苍，了无寸土，惟馀游人爪甲泥耳。出大小龙峪，登盘道。盘在中峰与丈人峰之中，一缕上萦，磴道直悬。应仲远谓“后人见前人履，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者，今殊不然。舆也而绳曳之，首反居下，足反居上；后人蹑前人首，前人载后人足，如倒悬重累人画，可为怖绝。磴穷，为天门，直谓岳祠，在此针锋上耳。

东去益宽敞如村落，为道院。已为御香亭，为元君庙。后岭若玉几可凭，而左为长峦绕之。当其前者为五花石，若人以广袖自障其面，五花石遂同五指爪焉，高而邃，孤而不露质。此又东为玉女泉，又东行为公署，上为东岳庙。后有洞，即桃花洞也。洞左唐玄宗《摩崖铭》在焉，右苏颋书，为俗书掩之。西去为孔子岩，为西天门。折而复东，上为玉皇顶，有石突出，山之高竟此。后望黄花洞，峰峦秀冶甚，如大家广庭之后，复为小圃，美石奇树，布置幽倩。其前为秦《无字碑》，若方幢然。从日观峰看徂徕山、汶水。已游仙人桥、舍身崖、五花岩而止。

夜宿寒甚。鸡三唱，执炬披重裘，登日观峰，候日出。久之，下正昏黑，上已明。又久之，了了见壁上字。日一缕出海波间，已渐如半规，抛掷不定，乍浮乍沉。海水如罗縠，作碧色。初意蒙气太甚，不得见日出，今始快，遂下。

袁子曰：斯游也，予憾焉。泰山以泉胜，自山足至大小龙峪，远见瀑流，近闻水声，而今皆凝为坚冰，一憾也。山下有石经峪，八分书《金刚经》于石，水流波磔间甚奇；李斯篆在山上公署内，予皆登山后阅《志》始知之，而未及见，二憾也。黄花洞为山后户，其峰峦洞壑，至幻至邃，而路为冰雪封，不得往，三憾也。然亦有极快心者，穷冬冱寒之时，天气晴霁，宛若上春，甚快。凡欲观日者，多值阴晦，余一至即见之，又甚快。自予在济上剧谭以后，舆中忽有所豁，胸中诸疑，涣然冰泮；故此番登山，止是登山，更无别想，则又生来一大快也。夫天下事，又何必一无所憾，而后为快？则谓斯游为快游也亦可。

游绎山记

绎山，满山皆小石鳞次，作浓墨色，而霞气萦之。人之游者，如以数斛苍璧小玑，堆积于地，而群蚁盘旋其中，因其隙为往来。有隙则前，无隙则止。总之，石与石相依，而忽有窦，则为径。石与石不相接，而上复有一石榷之，则为桥。石洼而受尘土，若人爪甲中泥，略可以容根荄者，则为树。石捍水而使之止，则为池。石避水而纵之流，则为泉。石诎而土稍嬴，则为亭。石诎而土大嬴，则为邮为祠，为佛氏之宫。石下虚而上欹，则为岩为洞，为前贤读书处。此其大略也。

昔人游此，云兹山之石，不相连属，方圆平欹，各各异象。其高大者数十丈，小者亦数丈。如屋覆，如偃盖，如走丸，如斧劈，如抵壁，如累棋，如马首，如巾敷几筵，如砌如累，如戏掷。其大可讶者，绝顶一丸，高数十丈，欹置乎石，下临不测，有可转而不转之势。或曰神戏为之，理或然也。绘诸石变，已穷于此，予不能再为仿佛矣。

其迹之最古者，曰孤桐寺，有古桐尚存。其次为邾文公祠，司寇子渊讲堂。秦为李斯《峄山碑》，即子美所云“枣木传写”者，亦寂然无有。昔李阳冰于李斯《峄山碑》得小篆法，其后见仲尼《吴季札墓》字，便变化开阖，如虎如龙。则仲尼书法之妙，亦何可言，极李斯辈一生气力，不能入其彀中矣。绎与峄同，道家洞天之一也。

采石度岁记

予从北来，入新安，徘徊东国几两月。至鸠兹，候凭不至。或曰校职也，可不须凭。予曰：“此功令也。今典制日隳，事事迁就，吾方伤之，而敢弁髦之欤！况时方考校，微有膻芗，急去是为贽往也。不若一帆走吴越，从越入新安为便。”遂于钱水部惺复乞得二舟，以十二月之廿七日，泊采石，入姑熟，晤同年曹元甫。元甫留予度岁，予意在金陵。

天复雨，冒雨行至采石，已暮。明日，风雪大作。予曰：“即此可住，依千古词人李太白共度岁，亦不寂寞也。”扶筇至太白楼下，有古柏二株。登楼，见谢家青山叠叠出其左，而大江浩白出其右。其前则姑熟之堵坡可拾也。西行益高，得神祠者二：五通仙人祠，门迎江水，白光袭人衣裾，始见乔松偃盖者数株。又西得古寺，寂寂无人。濒江行，松益健，可数十株。从山顶直下，如吐舌浮水上，得蛾眉亭，江声益厉。见天门山，如两眉隐隐，大石二摇摇欲堕，上有千年苔藓，斑烂五色，采石所由名。瘦骨棱棱，窍窦百出。绳腰稍下视，辄病悸。更上可数百步，如鼻准，得高广之亭。自此视绝顶，如美人头上髻，乔松蓊郁如鬟。时雪纷纷下，入舟中卧。明晨，雪满千山矣。

除日，见居民持酒脯，走五通仙人祠者如织，而太白祠中瓣香寸楮无有，为之一笑。是日，予设席于太白像前，置大觥奉之；而予与游侣坐其旁，歌呼为乐。入暮，雪益盛，皆大醉。置酒楼下，令舟人僮仆聚饮。舟人有少年，能唱弋阳腔者，亦自流利可喜。归舟，多仆雪中不能起。元日，踏雪拜太白于祠，有彩蝴蝶一，翩翩然来，不知是何祥也。游侣曰：“蝶，文象也。雪中见蝶，冷而文，苜蓿先生似之矣。”其真所谓类应者耶！

游黄山记

循歙浦里许，即见黄山云门峰，锋锷甚利，已与诸山仙凡隔也。游人乍见之，有若山灵遣一使以逆客者。倚山傍溪，行松篁影中，可一舍，至山口，岭复见之。至芳村，跃而左右。近汤口，乃隐。有若三速客而退者。从此得大溪，声甚洪。前有三峰，壁立如美丈夫，修而瘦削，色如浓烟，则紫石、朱砂、老人三奇峰也，有若雁行序立以迟客者。汤寺在焉，溪间之。过溪溯朱砂峰足，得汤泉，香洁为温泉冠。浴后倚壁行，过瀑布三。复逾溪，息莲花庵，望诸峰，蚀于雾。复走溪中，为药铫，黄帝之所烹炼也。为白龙潭，水石磨戛声甚奇。舍溪，溯老人峰足，过虎头岩，听鸣弦泉。泉从峰颠下注于溪，石壁中却，瀑挂虚空，淙淙有声，殊快耳。自汤寺至此，山溪间一部水乐，隐然宾初至而丝竹喧也。已登山，朱砂峰出其右，老人峰出其左，如相介以引客者。循朱砂泉至朱砂庵，雾甚深，微见峰端草木。至朱砂岩少息，游人云：“每至此则尽见天都峰，今为雾隐矣。”予叹曰：“毒哉雾也！遮蔽峰峦，害至此乎！”俄苍头曰：“曜灵现矣！”予曰：“微阳不能破积霾也。”语未终，而雾忽下坠，日轮当空。天都一峰，如张图画，有若主人屏息良久而出见客者。游人皆拊掌大叫。

予偶足肋拘挛，乃坐草间，以手扪足，而目注视天都峰不置。大约亭立天表，健骨崚嶒，其格异。轻岚澹墨，被服云烟，其色异。玉温璧润，可拊可飧，其肤异。咫只之间，波折万端，其态异。无爪甲泥，而生短松如翠羽，其饰异。夫道子之脚，陁子之头，皆貌吾所常见之山耳。若貌此，翻觉太奇，不似山矣。顷之雾坠，诸山尽出。莲花峰依稀与天都相似，而夭丽过之。天都尊特，莲花生动。予极力蹑天都，穷而至文殊院前，石屏正天都与莲花纫接处也。下至莲花洞，观丞相源诸峰，汲而上，如破壁入，梯栈错出。息兰若中。左为天都峰，而桃花诸峰肩随之；右为莲花峰，而青鸾诸峰肩随之。若客子初就宾席而与主人相酬酢者。其前坠雾，化为大海，诸峰点缀其上。予叹曰：“快哉雾也，非是不名海矣！”

降而西屏出右腋，面莲花而背天都，奇峰之附于莲花者，可数也。近莲花峰，登其顶，如蚁旋花片上。已至，风厉甚，不能久立，乃下。于是莲花峰穷，大悲顶出右掖，面狮子峰而背莲花，奇峰之附于狮子峰者，可数也。自文殊院、玉屏至此，两山尽合，则足倦于尝地；两山微合，则目廉于取天。曈之升，缒之降，梯之出，扪之度；或游空为鱼，或四据为犬，而甚之且虞为鬼，过此无险矣。一木之怪，一石之肖，予多闭目不观，以非所以重此山也，从平得奇。

北上光明台，三十六峰皆见，如登广漠之庭，主人皆出而与客相酣畅者。自三十六峰外，无名之峰峦亦奇。真所谓舆台厮养，皆仙才也。已经前海门，至炼丹台、炼丹峰，翠微、仙掌诸胜所萦绕也。已过平天矼观后海，飞来石幢、宝塔诸胜所萦绕也。已至石笋矼，始信诸峰所萦绕也。三海诸峰如缕，石笋如琢；三海如锺鼎，石笋如剑戟。总之至奇至幻，至灵至活。态穷百物，体具七情，如诸大士为主，而各出神通变化以娱客者。松谷庵以泉胜，借妍石笋。取道出丞相原、圣灯庵诸处，皆如秘室小阅可憩客者。将出山，九龙泉自山下作壮籁，如宾去而以鼓角送也。循旧路归，向迎者送至歙浦而别。

关庙记

万历己酉，予初冬计偕入都门。夜中梦关公至予家，坐上坐，予等以次见。其首一人，先见而跪，所言者场屋事，乞公为隐匿。公怒曰：“此何事，可匿也！”叱之去。其后又一人见，亦跪，不记所言者何事。最后予见，公下而相揖，自称“治生”，且云：“田事宜为料理，其人发尚不宜。”遂别去。明年，予不第归。至十月，走玉泉，其常住田皆为俗僧鬻出；而一居士颇不善，欲髡发以溷玉泉。予急止之，方悟关公语也。关公实授命于此地，且归依智者，役鬼神治宫殿，灵也固宜。其首言场屋事，分明丙辰会榜事也。独不解“治生”之说何故。予始建一兰若，自揣与公必有异缘云。

庚申，予官太学，与都人士于言及此事云：“先父丙辰三月晦日，偶沾风寒；至望日，始得汗。呼予兄继鲟等曰：‘异哉！予梦出东便门里许，见新柳数株，芦舍一二间，中为关帝，冕旒黄袍如生，呼予饮以勺水，曰饮此可活。受而饮之，忽醒而汗，今有生望矣。但不知关帝何以露居？’乃命等寻求。至东便门外十里许，地名辘轴口，柳树席棚，宛如先人口中语。归而语之。先人曰：‘俟病痊，当经始之。’后以饮食不节逝矣。今等不忘始愿，即其地粗构门殿，以供帝。其两庑后殿，以住大檀。”予素感关公之神，闻此益加悚恻。公初时犹有武人之习，后受戒护法之入流分身，以度有情，其事甚多，又不止示梦已也。于公，名某，字某。生平正直，即去也亦自有佑助，决无沉坠。予固乐为之记，而以予所梦附焉。

龚春所公传

龚氏世耕谷升之里，至春所公，始读书为儒。公名大器，为诸生时，即拓落有大度，人稀见其喜愠之色。家酷贫，舌耕犹不给，环堵萧然。公于于然，略无几微侘傺。性舒缓，善诙谐，虽至绝粮断炊，犹晏然笑语。其发奇中，令人绝倒。或横逆之来，人大不堪者，公受之怡然，旋即忘之，不复省忆也。为诸生，屡试皆高等，而连踬场屋。凡应试者，多先榜归。公独徐徐候榜出，阅罢，徐徐看新孝廉赴宴，买贤书数册，然后束装。失意者或藏匿避人，公独与得意人无异。岁以为常。至四十馀，始举于乡。赴公车，同事者以年老慢易之，曰：“公即当谒广文选，迁一老别驾足矣，何得同我辈上春官乎！”公笑而谢之。如此者数四，竟笑而谢之，无忤也。然公即以明年成进士，授刑部主事。嗣后佐广西、江西、浙江、南直隶藩臬，为河南布政使。皆平易近民，所之号为“龚佛”。始若汶汶，久多去后之思。

公不为苛清矫激之行，又素俭，所得禄入，自营产业之外，分给族人。居家时闻政有不便民者，公即入告邑长令，语甚激切。长令素重其人，悉听之。邑俗悍，即乡之贵者，或名之。于公独否。是时公仲子久举于乡；公季子举进士，为大行，拜监察御史。公之女孙，予伯兄，举会试第一，为太史。予仲兄亦成进士。偶皆集于里，公以藩长致政归，年七十馀矣。每至四节之会，簪袍烂然，人以此荣之。公能诗，与诸子诸孙唱和，推为南平社长。一日，孝廉、御史，偕予兄及诸甥游石洲，以公老，难于往来，弗约。已至洲，方共饮酒，拾石子；俄见雪浪中，有小舠迅疾而下，中有一老翁，踞胡床，指麾江山，旁若无人。互相猜疑，逼视之，则公也。舟已近，公于舟中大呼曰：“何为遂弃老子耶！”登洲，即于洲上舞拳数道，以示勇。诸人皆大笑极欢。至夜深，乃归。各分韵纪游，公归诗已成，即于灯下作蝇头细字书之。明日黎明，遣使持诗，遍示诸人，俱以游倦晏起，不得一字，皆大笑。年八十三，以无疾而化。

次子仲敏，字惟学，性恺悌温良，闻人缓急，不啻若己有之。少有俊才，博览群书。万历癸酉，举于乡。所为文规秦藻汉，邑人风气为之一变。自后邑中始有以文章起家者，皆公发其端。既谒选，得山东之嘉祥令。期年大治，讼庭寂然，下帘焚香，课士子经术。以忧去，起补太原。当事者以岚县犷不可治，特荐公为之。三为令，皆鬻产以供官费，家遂贫。其平易近民，如其父，廉乃次骨。所之百姓爱之，真如父母，去则祠，竟卒于岚。卒之日，百姓数千人，皆痛哭于堂下，呼声震地，堂欲为崩。公未卒之前数日，预知死期，自作书以贻弟及甥。去来坦然，若有得者。公好仙学，喜为黄白术，竟不就。旁通天文地理医卜百家之学，所著《嘉祥县志》，详赡典则，为通人李卓吾、焦太史诸公所赏。

仲庆字惟长，万历己卯年举于乡，明年成进士。授行人，行取御史，以建言谪磁州判，终兵部郎。竟淹抑不获大用。公恺悌爱人，如其父兄。生平不喜言人之短，见人言人隐事，则颦蹙曰：“尔亲见之耶？”其浑厚皆天性也。为人沈静，独喜畜书，至数万卷，躬自校祇。司理汝南时，无所事事，惟遣善书吏数十人，录陈文耀所藏古今书数百部。中年绝意仕进，日以读书为事。大爱种花，所植异花草数百种。曾一河北见垂柳，婆娑委地，即遣人取一枝回种之，其好事如此。晚年断荤血，好布施，亦以无疾卒。有《遁庵集》。

外史氏曰：甚矣，龚氏之多长厚也！有石庆、刘宽之风焉。卒享寿考，子孙昌炽，有以也。生死之际，可以观人。岚县公之卒也，通邑之人皆狂走，曰：“惜哉，善人死矣！”及驾部卒，人悼惜之，多有泣下者，可不为仁人乎！古人所为叹不言之蹊于桃李也。

万莹传

昔马迁传伯夷，深悲夫为恶者得福，为善者得灾，以为天道不可知，而不得已乃归之后世名。夫贫贱困苦，在于生前，而乃遥遥焉望身后馀响以自快，不亦迂而不切欤！嗟乎！觉皇之书未尽传于中国，虽生死之理，鬼神魂魄之说，见于《易传》诸书；而俗儒无远识，不能通晓，直谓人之没也，终同于草木瓦砾。善恶报应，仅在一世之中。而当时之慧人，见一世之中，或有酬有不酬，感愤怨怼于天，无可奈何，欲取效于名。果若所言，则古今受祸之惨，如颜杲卿一门被杀，岳武穆父子遭刑，天将遂已耶？其为恶之极，生享富贵，而老牖下，如李林甫与秦桧者，天又将遂已耶？若一世遂已，则善人受酷报，恶人享重福，诚有如马迁所疑。若其不止于一世，而前因后果在于后，恶者虽享石火之浮荣，而遭万劫之荼毒；善者虽蒙转盼之戮辱，而贻河沙之吉祥。是一世之中，祸非祸，福非福。使马迁闻此，不将消其磊块不平之气，而洒然乐，跃然喜耶？

予里中有万先生者，名莹，字时彻。少工文词，一试有司不酬，即归隐里中教授。于书无不读，历代史自首至尾，皆能成诵。授书时，《五经》中有阙三四叶者，一写无遗；中所音释，不误一字。旁及阴阳、堪舆、农圃、医术、命禄，无不晓了。卜筮尤精，通数学。作诗有佳语。为人淳厚，生平无一妄语，亦不知世间何者可好。予族叔辈会饮，有谭及娈童事者，大骇曰：“世间乃有此怪事耶！”赪面而走。家无产业，为童子师，日得米无几。又有高凤癖，不能治生，家赤贫，朝不保夕。一妇蓬发垢面，见欲呕。颇多子，皆蠢愚，赤脚历齿。虽奇寒，身穿大布如籘，一生惟向人乞残履著。屋欹斜，其半见天，雨至竟夜迁徙。无垣壁，方昼卧室中，有人自岭上来者，了了见之。老年愈贫，百方乃得一棺。未逾月，一子乞食。嗟乎！以彼其文行如是，而遭此荼苦，其能逃于马迁之所疑乎？

逾年，予族叔梦一人驺从如今县丞簿状，叔屏立道侧窥之，则时彻也。叔问之，时彻曰：“上帝怜我贫苦，今为社神矣。”遂觉。予叔为人极正直，不妄语，其言可信。后乡人多有梦之者，于是共为立庙，祀以为社。凡水旱病疾，祷之有应。予以谓社职虽卑，然亦难。聪明正直者为之，食数十家，所享亦不薄。且夫同时之豪富者，及为公卿将相者，受福已过，罪业山积，相牵入波吒呼号之狱；而时彻已为一官，庙祀人间。吾以是知为恶之果获祸，而为善之果获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