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瓯北诗话 作者:赵翼 清 |
小引
少日阅唐、宋以来诸家诗,不终卷而己之才思涌出,遂不能息心凝虑,究极本领。不过如世之选家,略得大概而已。晚年无事,取诸家全集,再三展玩,始知其真才分,真境地;觉向之所见,犹仅十之二三也。因窃自愧悔:使数十年前,早从此寻绎,得识各家独至之处,与之相上下,其才高者,可以扩吾之才;其功深者,可以进吾之功;必将挫笼参会,自成一家。惜呼老至耄及精力已衰,不复能与古人争胜。然犹幸老而从事于此,虽不能力追,而尚能见到,差胜于终身不窥堂奥者。因念世之有才者何限,度亦如余轻心掉过,必待晚而始知,则何如以余晚年所见,使诸才人早见及之,可以省数十年之熟视无睹。是余虽不能有所进,而诸才人实大有所益也。爰就鄙见所及,略为标举,以公诸同好焉。
嘉庆七年五月,瓯北老人赵翼识。
卷一
李青莲诗
李青莲自是仙灵降生。司马子微一见,即谓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 。〕贺知章一见,亦即呼为〔谪仙人〕。放还山后,陈留采访使李彦允为请于北海高 天师授道。其神采必有迥异乎常人者。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 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 若论其沉刻则不如杜,雄鸷亦不如韩。然以杜、韩与之比较,一则用力而不免痕迹, 一则不用力而触手生春,此仙与人之别也。
青莲一生本领,即在五十九首《古风》之第一首,开口便说《大雅》不作,骚人 斯起,然词多哀怨,已非正声;至扬、马益流宕,建安以后,更绮丽不足为法;迨有 唐文运肇兴,而己适当其时,将以删述继获麟之后。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直欲于千载后上接《风》、《雅》。盖自信其才分之高,趋向之正,足以 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
青莲集中古诗多,律诗少。五律尚有七十馀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 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且工丽 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之外。如: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战城南》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胡无人》
〔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塞上曲》
〔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宫中行乐词》何尝不研炼,何尝不精采耶?惟七律 究未完善。内有《送贺监归四明》及《题崔明府丹灶》二首,尚整练合格,其他殊不 足观,且有六句为一首者。盖开元、天宝之间,七律尚未盛行,至德以后,贾至等《 早朝大明宫》诸作,互相琢磨,始觉尽善,而青莲久已出都,故所作不多也。
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后而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虽险 而无意义,唯觉无理取闹。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昌黎之 〔巨刃摩天扬〕,〔乾坤摆雷硠〕等句,实足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之状,人皆见之 。青莲则不然。如: 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 散在六合间,濛濛如沙尘。《上云乐》
〔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游泰山》
〔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 不见其锤炼之迹。其他刻露处,如 〔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新平少年》
〔客土植危根,逢春犹不死。〕《树中草》
〔蟪蛄啼青松,安见此树老。〕《拟古》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漉篇》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白头吟》皆人所百思不 到,而入青莲手,一若未经构思者。后人从此等此悟入,可得其真矣。
青莲工于乐府。盖其才思横溢,无所发抒,辄借此以逞笔力,故集中多至一百十 五首。有借旧题以写己怀述时事者。如《将进酒》之与岑夫子、丹丘生共饮。《门有 车马客行》有云: 叹我万里游,飘飘三十春。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 《梁甫吟》专咏吕尚、郦生,以见士未遇时为人所轻,及成功而后见。 《天马歌》以马喻己之未遇,冀人荐达。此借旧题以自写己怀者也。 《猛虎行》全叙安禄山之乱,有〔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等句。此借旧 题以写时事者也。其他则皆题中应有之义,而别出机杼,以肆其才。乃说诗者必曲为 附会,谓某诗以某事而作,某诗以某人而作。诗人遇题触景,即有吟咏,岂必皆有所 为耶?无所为,则竟不作一字耶?即如《蜀道难》,本亦乐府旧题,而黄山谷误信旧 注,以为刺章仇兼琼之有异志;宋子京又据范摅《云溪友议》,以为严武帅蜀,不礼 于故相房琯,并尝欲杀杜甫,故此诗为房、杜危之。不知章仇在蜀,正当天宝之初, 中外晏安,臣僚贴服,岂有所顾虑!青莲《答杜秀才》有云〔闻君往年游锦城,章仇 尚书倒屣迎。〕,则章仇并能下士者,更无从致讥。至严武先后镇蜀,在肃、代两朝 ,而青莲天宝初入都,即以此诗受贺知章之赏识,其事在严武帅蜀前且二十年,其为 附会,更不待辨。又如《胡无人》一首中,有〔太白入月敌可摧〕之句,适与禄山被 杀之谶相符,说者又谓此诗予决禄山之死。不知太白入月,本天官家占验之法,岂专 指禄山!且此篇上文,但言戎骑窥边,汉兵杀敌之事,初不涉渔阳一语也。即此二首 观之,可破穿凿之论矣。
李阳冰序谓唐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青莲而大变,扫尽无馀。然细观 之,宫掖之风,究未扫尽也。盖古乐府本多托于闺情女思,青莲深于乐府,故亦多征 夫怨妇惜别伤离之作,然皆含蓄有古意。如《黄葛篇》之 〔苍梧大火流,暑服莫轻掷。此物虽过时,是妾手中迹。〕《劳劳亭》之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春思》之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皆酝藉吞吐,言短意长,直接《国风》之遗。少陵已 无此风味矣。
《古风》五十九首非一时之作,年代先后亦无伦次,盖后人取其无题者汇为一卷 耳。如第十四首述用兵开边之事,讥明皇黩武,则天宝初年事也。第十九首〔俯视洛 阳川,茫茫走胡兵。〕则安禄山陷东都时也。二十四首铺张斗鸡之贾昌,则开元中事 也。三十四首〔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则鲜于仲通用兵云南时事也。三十七首 〔而我竟何辜,远身金殿旁〕,则自供奉翰林后放还山时作也。长洲许元祐指第十四 首即以为征云南,而并欲改诗中〔三十六万人〕为〔二十六万〕,谓云南之师实二十 万人也。不知此篇开首即云〔胡关饶风沙〕,又有〔天骄毒威武〕等句,皆指塞外戎 虏,何尝有一字涉南蛮耶?
青莲少好学仙,故登真度世之志,十诗而九。盖出于性之所嗜,非矫托也。然又 慕功名,所企羡者,鲁仲连、侯嬴、郦食其、张良、韩信、东方朔等。总欲有所建立 ,垂名于世,然后拂衣还山,学仙以求长生。如《赠裴仲堪》云: 明主倘见收,烟霄路非遐。时命若不会,归应炼丹砂。 《从驾温泉赠杨山人》云: 〔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
《赠卫尉张卿》云: 〔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旁。〕
《赠韦秘书》云: 〔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别从甥高五》云: 〔成功解相访,溪水桃花流。〕
《登谢安墩》云: 〔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其视成仙得道,若可操券致者,盖其性灵中所自有也 。
青莲诗文最多,自李阳冰作序时,已谓〔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 之他人〕云。故集中转有赝作,为后人搀入者。黄山谷云:〔《长干行》二首,妾发 初覆额,太白自作也;忆妾深闺里,李益尚书作也。太白如富贵人,终不作寒乞语, 他人则自露小家气象耳。〕又集中《去妇词》一首,实即顾况《弃妇词》,后人增数 句而编入李集者。然此犹皆唐人所作,故置之李集中,亦不甚相远。又有五代时人所 作,而亦混收入者。东坡云:〔唐末五代,文章衰陋,诗有贯休,书有亚栖,村俗之 气,大抵相似。近日曾子固编《太白集》,有《赠僧怀素草书歌》及笑矣乎、悲来乎 数首,皆贯休以下诗格,必非太白所作,不知曾公何以信为真作也?〕是东坡已别之 甚严。今按赝作尚不止此。《少年行》末幅云: 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 衣冠半是征戍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 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 试以青莲他诗读之,有此村气耶?东坡读太白《姑熟十咏》,大笑曰:〔赝物败矣, 岂有李白作此语者!〕见陆放翁《入蜀记》。
青莲自翰林被放还山,固不能无怨望,然其诗尚不甚露怼憾之意。如《赠蔡舍人 雄》云: 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 《赠崔司户》云: 布衣侍丹墀,密勿草丝纶。才微惠渥重,谗巧生缁磷。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云: 〔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
《赠宋少府》云: 〔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皆不过谓无罪被谤而出耳 。独《雪谗诗》有云: 〔彼人之倡狂,不如鹊之强强〕,则指谗者也; 〔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则指杨妃也。其下并以妲己、褒姒为比,甚至以 吕后之私审食其,秦后之嬖毒,喻杨妃之淫秽,则更指斥丑行,毫无顾忌。青莲胸怀 浩落,不屑屑于恩怨,何至诽谤如此!恐亦非其真笔也。
青莲避安禄山之乱,南奔江左后,为永王璘招入幕中,坐累得罪之事,就其诗核 之,亦有可得其次第者。《扶风豪士歌》: 洛阳三月飞胡沙,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来醉扶风豪士家。 按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禄山反,十二月陷洛阳,其曰〔三月〕,则十五载之春,自洛 南奔也。《猛虎行》〔窜身南国避胡尘〕之下,即云〔昨日方为宣城客〕,是南奔先 至宣城也。又有《乱后将避地剡中赠崔宣城》诗,则至宣城后本欲入剡。然《赠王判 官》云:〔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则入剡未果,即 往庐山也。后有《赠江夏太守》诗,自叙被永王璘招致入幕之事,云〔半夜水军来, 追胁上楼船〕,是璘至寻阳始招致之,而《旧唐书》谓白谒见璘于宣城者,非也。青 莲本学纵横术,以功名自许,其从璘,正欲藉以立功。故所作《永王东巡歌》第二首 ,即云〔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已隐然以谢安自许。是时璘未有异志 ,及见所至富饶,始有窥江左意,然犹未敢显言;青莲固未知之。故第五首云〔诸侯 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方美其能勤王。末章云〔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 安到日边〕,犹望其成功入京奏凯也。即所云〔云梦开朱邸,金陵作小山〕,〔小山 〕、〔朱邸〕,亦是藩王之事。且《在水军宴与幕府诸公》诗云: 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 亦正以讨贼为志也。然则谓青莲有从乱之意,固不待辨也。独是璘初未显言,及采访 使李希言平牒,璘乃借端发怒,使浑惟明袭希言,李广琛趋广陵,则已显然为逆。诗 中有〔王出三山按五湖〕之句,是已随璘自金陵东下,岂犹不知其悖逆,直至璘败丹 阳始奔逃耶?盖已入璘军中,前后左右莫非璘兵,遂不能自脱,必至败乱时,始可得 间逃出耳。然其《南奔》诗云: 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畔。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 似反谓李广琛等之反正归国者为离畔,其愚亦甚矣!且其自洛阳南奔诗有云: 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漂母作主人。 又云:〔萧曹曾作沛中吏,攀龙附凤会有时。〕是直欲因乱而图风云附会。且《永王 东巡歌》内有云:〔我王战舻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则竟乙太宗比璘,其语言 亦太不检矣!宜其身陷重罪,虽以崔涣、宋若思之辨雪,终不免夜郎之行也。
青莲胸怀洒落,虽经窜徙,亦不甚哀痛,惟《上崔涣百忧章》有〔星离一门,草 掷二孩〕之语,最为惨切,盖在狱中作也。及流夜郎途次,别无悲悴语。至江夏陪薛 明府宴兴德寺,已有诗纪游。又遇张谓出使夏口,沔州牧杜某、汉阳宰王某觞之于南 湖;张谓请名此湖,青莲即名之曰郎官湖。《西塞驿寄裴隐》云: 〔空将泽畔吟,寄尔江南管。〕
《赠辛判官》云: 〔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
《赠刘都使》云: 而我谢明主,衔哀投夜郎。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 所求竟无绪,裘马欲摧藏。 则被谪后宾客尚多,而欲其资助以偿酒债。《赠常侍御》云: 〔登朝若有言,一访南迁贾〕。《赠易秀才》云: 〔蹉跎君自惜,窜逐我因谁?感激平生意,劳歌寄此辞。〕皆无侘傺无聊之感。至《 永华寺寄寻阳群官》云: 〔天命有所悬,安得苦愁思。〕
《别贾舍人》云: 〔何必儿女仁,相看泪成行。〕则更能自排遣矣。及半道赦归,即有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翻鹦鹉洲〕之句。又《汉阳病酒寄王明府》云: 〔去岁左迁夜郎道,今年敕放巫山阳。〕其下即云: 愿扫鹦鹉洲,与君醉千场。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群芳。 其豪气依然如故也。
青莲救郭子仪,及坐永王璘事,得子仪救解,此见乐史序中。谓〔白有知鉴,客 并州时,识汾阳王郭子仪于行伍,为脱其刑责而奖重之。及白坐永王璘事,子仪请以 己官爵赎其罪,上许之,而免诛〕云。《新唐书》本传亦载之。然青莲集中无一字与 子仪往来者。当其系狱时,以诗上崔涣、宋若思求雪。如果有德于子仪,岂无一字乞 援?即或道远不相及,而子仪救释之后,何又无一字述其恩、记其事?则此事之有无 ,未可信也。集中有《赠郭将军》一首,云:〔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此又非子仪履历,当另是一人。《赠张相镐》诗云: 卧病宿松山,苍茫空四邻。闻君自天来。目张气益振。 按张镐以宰相兼河南节度使,出师河南,在至德二载之秋,而永王璘之败,在是年之 春。璘败,青莲即亡奔宿松,被系寻阳狱,安得以诗赠镐?岂亡奔宿松时,尚未被系 ,闻镐将至,以诗干之耶?
青莲虽有志出世,而功名之念,至老不衰。集中有留别金陵诸公诗,题云:《闻 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按李光弼为太尉,在上 元元年,统八道行营,镇临淮。青莲于乾元二年赦归,是时已在金陵矣。一闻光弼出 师,又欲赴其军自效,何其壮心不已耶!或欲自雪其从璘之累耶!
《赠泗州僧伽歌》云:〔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末云:〔嗟予落 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按《传灯录》:〔僧伽大师,唐高宗时,在泗州建晋 光王寺。中宗景龙二年,遣使迎至京师,命住大荐福寺。三年三月三日示寂,敕命就 荐福寺漆身起塔,忽臭气满城,帝默许送还泗州,即异香腾馥。〕 是僧伽示寂,在景龙三年也。而薛仲邕所编《青莲年谱》,青莲生于武后圣历二年, 则景龙三年仅十一岁,岂能即与僧伽论三车?且云〔落魄江淮已久〕,则必非十馀岁 时也。《传灯录》所记年岁,或当有误。《年谱》据曾巩序,谓青莲年六十四。而李 阳冰志青莲之死,在宝应元年。由宝应元年逆溯六十四年,当是圣历二年所生。然青 莲代宋若思荐己表云:〔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七,为永王璘胁行,道中奔亡,臣 及崔涣推覆,实为无辜。〕按永王璘之败,在至德二载,青莲奔亡系寻阳狱,宣慰大 使崔涣及中丞宋若思验出之。若思之荐之,即在此时也。是年年五十七,则宝应元年 之卒,实只六十一岁。恐《年谱》亦误。岂荐表少填三年,如宋时之有实年、官年耶 ?放翁又谓〔《僧伽歌》太白旧集本无之,乃宋次道再编时贪多务得之过也。〕
青莲妻许氏,见曾巩序。谓白自蜀至楚,云梦许氏者,高宗时宰相国师之家,以 女妻白,因留云梦三年。青莲《上安州裴长史》亦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许相 公家见招,妻以女孙,便憩息于此,至移三霜。〕是青莲娶许氏之明证也。乃集中有 《流夜郎至乌江别宗十六璟》一首云: 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谪遭云罗解,翻谪夜郎悲。 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 似青莲窜时,宗氏妻与之偕行,而氏弟璟送之者,则又有一宗氏妻矣。然此诗上文云 :〔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陆离。〕又似故相之后,此不可解也。岂刻本误许为宗耶? 或许氏妻先亡,继娶宗氏耶?按青莲先有《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诗。及在寻阳 狱,又有《寄内诗》云:〔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流夜郎后,又有《寄内诗》 云:〔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则其妻又留居豫章,而未尝从行。然则 宗十六之姊如双剑之相随者,又何人也?集中有《留别西河刘少府》诗云: 余亦如流萍,随波乐休明。自有两少妾,双骑骏马行。 此是客并州时作,与此无涉。
青莲少时,曾为无赖子所困,得陆调救解。集中有僧调诗云: 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 君开万人丛,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馀北门厄。 此亦其逸事也。 杜少陵曾官拾遗,青莲亦曾有此官。刘全白撰墓碣云:〔代宗登极,广拔幽滞, 君亦拜拾遗。闻命之后,君即逝矣。〕《新唐书》亦载之。既闻命而卒,则及身曾受 此官。是青莲亦可称李拾遗也。按李、杜同时,据年谱及诸传序,青莲卒于宝应元年 ,年六十四,少陵卒于大历五年,年五十九。是杜小于李十三岁。其卒也,亦后于李 八年。
卷二
杜少陵诗
杜少陵一生穷愁,以诗度日,其所作必不止今所传古体三百九十首,近体一千六 首而已。使一无散失,后人自可即诗以考其生平。惜乎遗落过半!韩昌黎所谓 平生千万篇,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 此在唐时已然矣。 幸北宋诸公,搜罗掇拾,汇为全编。吕汲公因之作年谱,略次第其出处之岁月,颇得 大概。黄鹤、鲁訚之徒,乃又为之年经月纬,一若亲从少陵游历者,则未免穿凿附会 ,宜常熟本之笑其愚也。然常熟本开卷即以《赠韦左丞》为第一首,谓〔此首布置最 得正体,前贤皆录为压卷〕云。然此诗乃诣京师考试报罢,将出都之作,则天宝六七 载事也。王洙本则以《游龙门奉先寺》为首。龙门在河南,公游东都,在开元之末, 则此诗自在前。然公先在其父闲衮州官舍,有《登衮州城楼》诗,云〔东郡趋庭日〕 ,则又在游东都之前,自应列在卷首,而以《望岳》、《游南池》、《宴历亭》诸诗 次之。今王洙本亦仍在《奉先寺》后。又《前出塞》为秦、陇兵赴交河而作,尚是开 元中事。《后出塞》为东都兵赴蓟门而作,末章明言安禄山将反,先脱身逃归,则是 天宝十四载之事,此当在首卷《兵车行》之后。而王洙本及常熟本皆入秦州诗内,谓 在秦州时追述者。此有何据耶?皆编次之误也。
宋子京《唐书杜甫传赞》,谓其诗〔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大 概就其气体而言。此外,如荆公、东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叹以为不可及,皆 未说著少陵之真本领也。其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盖其思力 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 ,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微之谓其薄《风》、《雅》,该沈、宋, 夺苏、李,吞曹、刘,掩颜、谢,综徐、庾,足见其牢笼万有。秦少游并谓其不集诸 家之长,亦不能如此。则似少陵专以学力集诸家之大成。明李崆峒诸人,遂谓李太白 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学力。此真耳食之论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 则不快者。此非性灵中本有是分际,而尽其量乎?出于性灵所固有,而谓其全以学力 胜乎?今姑摘数条于此,有沉着至十分者,有奇险至十二三分者,略为举隅,学者可 类推矣。
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着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马》,既言〔竹批双耳〕、〔 风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听许十一弹琴》诗,既云 〔应手锤钩,清心听镝〕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以至称李白诗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称高、岑二公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称侄勤 诗〔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登慈恩寺塔》云: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赴奉先县》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北征》云: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述怀》云: 〔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他人说不到,而少陵独到者也。 《登慈恩寺塔》之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三川观水涨》之 〔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送韦评事》之 〔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刘少府画山水障》之 〔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 《韦偃画松》之 〔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铁堂峡》之 〔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木皮岭》之 〔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桃竹杖》之 〔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登白帝城楼》之 〔扶桑西枝封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扶桑在东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东 影〕,正极言其地之高,所眺之远。皆题中本无此义,而竭意摹写,宁过无不及,遂 成此意外奇险之句,所谓十二三分者也。至于寻常写景,不必有意惊人,而体贴入微 ,亦复人不能到。如东坡所赏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等句,若不甚经意,而已十分圆足,益可见其才力之独 至也。
自初唐沈、宋诸人创为律体,于是五字七字中争为雄丽之语,及盛唐而益出。如 贾至《早朝大明宫》之作,少陵、王维、岑参等皆有和诗,诗中皆有杰句是也。杜诗 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一联为最。东西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尽纳 入两个虚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则〔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亦有气势。至岳 阳楼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古今无不推为绝唱。然春秋时洞庭左右皆楚地 ,无吴地也。若以孙吴与蜀分湘水为界,则当云〔吴蜀东南坼〕。且以天下地势而论 ,洞庭尚在西南,亦难指为东南。少陵从蜀东下,但觉其在东南故耳。又七律中〔五 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古今〕,亦是绝唱 。然换却〔三峡〕、〔锦江〕、〔玉垒〕等字,何地不可移用?则此数联亦不无可议 ;唯以此等气魄从前未有,独创自少陵,故群相尊奉为劈山开道之始祖,而无异词耳 。自后亦竟莫有能嗣响者。东坡举欧阳公 〔苍波万古流不极,白鸟双飞意自闲。〕 〔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及坡自作 〔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 〔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谓可以继之,然声调已稍减。元人《月夜登 楼》一联 〔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近时朱竹垞 〔绝顶蛟龙晴有气,虚堂神鬼昼无声。〕似较胜宋人也。鄙作《观西厂烟火》云: 〔九边尘静平安火,上苑春开顷刻花。〕亦颇近之。他如《滇南从军》云: 〔一军皆甲晨听令,万马无声夜踏边。〕
《宿马山祥符寺》云: 〔半夜月明鸦鹊警,九霄风急斗星摇。〕似亦有力,然不能切定何地。若切定地里, 又能声出金石,则惟陈恭尹广州镇海楼一联 〔五岭北来山到地,九州南尽水连天。〕虽少陵亦当视为畏友也。
杜诗又有独创句法,为前人所无者。如《何将军园》之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 〔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寄贾严二阁老》之 〔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江阁》之 〔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南楚》之 〔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云。〕《新晴》之 〔碧知湖外草,晴见海东云。〕《秋兴》之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古诗内亦有创句者。如《宿赞公房》之 〔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白水县高斋》之 〔上有无心云,下有欲落石。〕《郑典设自施州归》之 〔攀缘悬根本,登顿入天石。〕《阆山歌》之 〔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以及《石龛》之 熊罢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 皆是创体。至如《杜鹃行》之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此究是题下注语,而论者引乐府〔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北。〕以为杜诗所仿,则又 信杜太过矣。试思〔西川〕四句,与全首诗中意,有何关涉耶?
李、杜诗垂名千古,至今无人不知,然当其时则未也。惟少陵则及身预知之。其 《赠王维》不过曰〔中允声名久〕,赠高适不过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独至李白则 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其自负亦名:〔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 贤。〕似已预识二人之必传千秋万岁者。赠郑虔虽亦有〔名垂万古知何用〕之句,然 犹是泛论也。此外更无有许以不朽者。盖其探源溯流,自《风》、《骚》以及汉、魏 、六朝诸才人,无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较,自觉己与白之才,实属前无古人,后无来 者。是以一语吐露,而不以为嫌。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时,青 莲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阳冰序谓其诗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则名满天 下可知。而少陵虽流离困厄中,名亦与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谓时人称为李、杜者也。 同时已有任华者,推奉二公,特作两长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见二 公之同时齐名矣。其后韩昌黎亦李、杜并尊。《调张籍》云: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石鼓歌》云: 〔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
《醉留东野》云: 〔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
《酬卢云夫》云: 〔远追甫白感至𫍯。〕《感春》诗云: 〔近怜李杜无检束,烂熳长醉多文辞。〕是其于二公固未尝稍有轩轾。至元、白,渐 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云,是时李白亦以能诗名,然至于〔铺陈终始,排比声韵, 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 藩翰,况堂奥乎〕。香山亦云:李白诗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诗〔可传者千馀首。贯穿 千古,覶缕格律,尽善尽工,又过于李焉。〕自此以后,北宋诸公皆奉杜为正宗,而 杜之名遂独有千古。然杜虽独有千古,而李之名终不因此稍减。读者但觉杜可学而李 不敢学,则天才不可及也。
黄山谷谓〔少陵夔州以后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此盖因集中中〔晚节渐于诗律 细〕一语,而妄以为愈老愈工也。今观夔州后诗,惟《秋兴八首》及《咏怀古迹五首 》,细意熨贴,一唱三叹,意味悠长;其他则意兴衰飒,笔亦枯率,无复旧时豪迈沉 雄之概。入湖南后,除《岳阳楼》一首外,并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诗为当时所推 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则拙涩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尝云:〔鲁直只一时有所见,创 为此论。今人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看场耳。〕斯实杜诗定评也。
集中咏杜鹃共有三首,其编在入蜀后者,王洙及常熟本,皆以为感明皇被李辅国 迁居西内而作。其曰〔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末云〔万事反复何所无 ,岂忆当殿群臣趋〕,固似为明皇而发。而夔州以后又有《杜鹃》二首,亦道其前为 帝王,死后魂化为鸟,生子不自辅,寄百鸟巢,百鸟犹为哺之,而叹其昔年曾居深宫 ,嫔嫱左右,如花之红,与前一首同一意也。此已在大历年间,明皇崩已久,岂又为 之寄慨耶?说诗者未可逞己意而好为议论也。
《八哀诗》中《张曲江》一首,但言其立朝孤介,及出镇荆州以后,专以风雅为 后进领袖,而不及其他。按《朝野佥载》:〔曲江先论安禄山有反相,因其讨奚、契 丹兵败,张守圭执送京师,曲江即判曰:穰苴出师,先诛庄贾;孙武习战,犹戮宫嫔 。守圭法行于军,禄山不宜免死。帝特谓曲江曰:卿无以王衍知石勒故事,而害忠良 。遂特赦之。其后帝在蜀,思曲江之先见,遣使祭之于韶州。〕是曲江生平,此一事 最关国事之大。乃杜诗中绝无一字及之。即新、旧《唐书》曲江本传及守圭、禄山传 亦不载。岂出于传闻而非实事耶?然刘禹锡疏有云〔罪谪官员,虽量移不得与内地。 此例自九龄建议。故虽有识禄山必反之先见,而终身无子〕云。禹锡距天宝不甚相远 ,且形之章疏,则此事又人所共见闻,而非凿空撰出者。不知杜诗中何以遗之?而新 、旧两书亦不说及也。《资治通鉴》却载明皇遣人祭曲江事。
〔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骨〕,此语本有所自。《孟子》: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史记平原君传》: 〔君之后宫婢妾,被绮縠,馀粱肉,而民衣褐不完,糟糠不厌。〕《淮南子》: 〔贫民糟糠不接于口,而虎狼餍刍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宫室衣锦绣。〕此皆古人久 已说过,而一入少陵手,便觉惊心动魂,似从古未经人道者。 书生穷眼,偶值声伎之宴,辄不禁见之吟咏,而力为铺张。杜集中如《陪诸公子 丈八沟纳凉,则云: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陪李梓州泛江》,有伎乐,则戏为艳曲云: 〔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陪王御宴姚通泉携酒泛江》,有伎,则云: 〔复携美人登彩舟,笛声愤怨哀中流。〕《戎州宴杨使君东楼》,则云: 〔座从歌伎密,乐任主人为。〕《江畔独步寻花》,至黄四娘家,则云: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皆不免有过望之喜,而其诗究亦不工。如《 陪李梓州艳曲》云: 〔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固已豪无酝藉。《戏题恼郝使君》云: 〔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练。〕则更恶俗,杀风景矣。
古人流寓,往往先营居宅。杜诗云:〔杜曲幸有桑麻田。〕又《寄河南韦尹》一 首,自注〔甫有故庐在偃师,公频有访问〕云。是杜曲、偃师,皆有少陵田宅,不知 何以寄妻子于鄜州?盖因禄山之乱,河南、长安所在被兵故耳。因妻子在鄜,而托赞 上人为觅栖止之所。先择东柯谷,次及西枝村,卒结茅于同谷。未几入蜀,结庐于浣 花江上。其后入巫峡,又有〔前江后山根〕之居。已而巫峡敝庐赠崔侍御。而至夔州 ,先寓西阁,旋卜居赤甲,又迁瀼西,再迁东屯。此数年中,课辛秀伐木,遣信行修 水筒,催宗文树鸡栅,使獠奴阿段寻水源,使张望补稻畦水,其辛勤较成都十倍矣。 后将出峡,则以果园四十亩赠南卿史而去。以后流落湖、湘,并无突黔之地矣。后来 东坡亦略似之。黄州则有临皋亭、雪堂之居,惠州则有白鹤观之居。儋州则又结茅与 黎人杂居,亦随地营宅,然坡以迁谪难必归期,故然。少陵则偃师、杜曲尚有家可归 ,且身是郎官,赴京尚可补选,乃不作归计,处处书居,想以携家不能远涉之故。甚 矣妻子之累人也!
古人作画,多在素壁。少陵《题玄武禅师屋壁》所谓〔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 〕是也。又有《题玄元皇帝庙》,吴道子所画五圣像云:〔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 。〕《通泉观薛少保画壁》,县署后壁,亦有薛少保画鹤,韦偃亦为少陵寓斋画马于 壁,少陵皆有诗可考也。至如《刘少府画山水障》,及赠韦偃诗我有一匹好东绢,请 公放笔为直干〕,则缣素矣。按《韵语阳秋》:〔沙州龙兴寺吴道子画,一壁作维摩 示疾,文殊来问:一壁作太子游四门,释迦降魔。〕又张彦远《名画记》:〔西京唐 安寺菩提院北壁《降魔变相》,道子画也。〕《东斋记》亦载蜀有大慈寺壁画明皇《 按乐十眉图》。东坡咏王维画,亦云:〔今观此壁画。〕又诗云:〔应似画师吴道子 ,高堂巨壁写《降魔》。〕是皆壁画故事。放翁有《嘉祐寺观壁间文与可墨竹》诗。
宋子京修《唐书》,好取材于小说。《杜甫传》云:〔甫尝醉登严武之床,呼其 父字。武欲杀之,冠钩于帘者三,其母救之,乃止。刘后村据杜《哭严仆射归榇》, 及《八哀诗》中有武一首,《诸将》诗中亦有正忆往时严仆射〕一首,谓杜、严二公 交情如此,岂有欲杀之理!此固确论也。然杜在严幕,亦实有不得意之处。如《立秋 雨院中有作》云: 〔穷途愧知己,暮齿借前筹。已费清晨谒,那成长者谋。〕
《到村》云: 〔暂酬知己分,还入故林栖。〕
《遣闷呈郑公》云: 〔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
《池上晚眺》云: 〔何补参军乏,欢娱到薄躬。〕
《宿府》云: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简院内诸公》云: 〔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又《去矣行》一首云: 〔野人旷荡无䩄颜,岂可久在王侯间!〕则明明有〔逝将去汝〕之叹。盖二公少时, 本以文字及戚谊深相交契,武初镇蜀,杜来依之,彼此以故人相接,欢然无间。及再 镇蜀,表杜为工部员外郎,参谋幕府,则已为其属官。武气岸自负,房琯以故相为其 属州刺史,即以属礼待之。想其于杜,亦不复能如前此之阔略礼节。而杜犹以故人自 待,不免稍有取嫌之处。观杜却还张舍人织成褥段云: 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 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本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 杜区区一幕僚,何必引节镇大官自戒!此盖藉以讽武之骄恣,而杜之郁郁不得意,亦 可想见于言外矣。且既为幕僚,其同官中必有相嫉妒者。杜呈严诗云: 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简遂匆匆。 所谓〔周防〕者,非有所猜疑乎?又《莫相疑行》一首云: 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语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 是必同官中有间之于武者。纤微芥蒂,固所不免也。至于武死而哭其归榇,追忆交旧 而列武于《八哀》诗中,则以生平交契之深,受惠之厚,固莫如武,而从前一时小小 缣疑,自不复介怀。读诗者专信宋子京固非,专信刘后村谓二公始终无纤毫间隙,亦 不必也。
士当穷困时,急于求进,干谒贵人,固所不免。如李白《上韩荆州书》,韩退之 《上宰相书》,皆是也。杜集如赠汝阳王及韦左丞诗,因其有知己之雅,故作诗投赠 ,自无可议。至其《赠翰林张四》云: 〔倘忆山阳笛,悲歌在一听。〕
《上韦左相见素》云: 〔为公歌此曲,涕泪在衣襟。〕
《赠田舍人》云: 〔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
《送田九判官》云: 〔麾下赖君才并入,独能无意向渔樵!〕
《赠沈八丈》云: 〔徒怀贡公喜,飒飒鬓毛苍。〕几于无处不乞援。然张四等犹皆同气类之人也。鲜于 仲通,则杨国忠之党,并非儒臣,而赠诗云: 〔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歌舒翰,武夫也,高适为其掌书记,杜送高诗: 〔请君问主将,安用穷荒为?〕是固已薄翰之贪功邀宠矣;而赠翰诗则又谀之以 〔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末又云 〔防身一长剑,将谷倚崆峒。〕若不胜其乞哀者。可知贫贱时自立之难也。
诗人之穷,莫穷于少陵。当其游吴、越,游齐、赵,少年快意,裘马清狂,固尚 未困厄。天宝六载,召试至长安,报罢之后,则日益饥窘。观其诗可知也。《雨过苏 端》,端为具酒,则云: 〔浊醪必在眼,尽醉摅怀抱。〕
《晦日寻崔戢李封》,则云: 〔晚定崔李交,会心真罕俦。每过得酒倾,二宅可淹留。〕
《病后过王倚留饮》,则云: 〔惟生哀我未平复,为我力致美肴膳。〕而所食者,不过香粳、冬菹、土酥、豕肉而 已。郑重感谢,谓〔主人情味晚谁似,令我手脚轻欲旋〕。《程录事还乡携酒馔来就 别》,则云:〔内愧不突黔,庶羞以赒给。素丝挈长鱼,碧酒随玉粒。〕亦不过鱼、 酒、稻米也。也妻子徒步至彭衙,有孙宰留具饭,则云:〔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 。〕甚至向侄佐索米,则云:〔已应舂得细,正想滑流匙。〕又云:〔甚闻霜薤白, 重惠意如何?〕则并乞及葱薤矣。在同谷亲拾橡栗,至斸黄精不获而归,对儿女长叹 ,其景况可想也。惟入蜀以后,前后在浣花草堂一二年,稍免饥寒。崔明府见访,来 郑公出郊,尚能留饮。夔州以后,又生事不给。《王十五前阁会》,则云:〔病身虚 俊味,何幸饫儿童!〕孟仓曹馈酒酱二物,则有诗志惠。甚至园官送菜,而叹其以苦 苣马齿,掩乎嘉蔬。迨至湖南,则更流徙丐贷,朝不谋夕,遂以牛肉白酒,一醉饱而 殁。天以千秋万岁名荣之于身后,而斗粟尺缣,偏靳之于生前,此理真不可解也。或 谓诗必穷而后工,此亦不然。观集中《重经昭陵》、《高都护骢马》、《刘少府山水 障》、《天育骠骑》、《玉华宫》、《九成宫》、《曹霸丹青》、《韦偃双松》诸杰 作,皆在不甚饥窘时。气壮力厚,有此巨观,则又未必真以穷而后工也。
杜诗 坡陀金觊蟆,出见盖有由。至尊顾之笑,王母不肯收。
按唐人陆勋《集异志》:〔高宗患头风,莫能疗。有宫人陈姓者,世业其术,帝令其 合药。方置药炉,忽一觊蟆跃出,色如黄金,背有朱书武字,帝命放于苑池。〕《集 异志》本小说家,而少陵用之,想是实事。可见唐人小说,非尽无稽。后来东坡亦用 徐佐卿等事,盖少陵开其先矣。
卷三
韩昌黎诗
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 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 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 。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 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 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恐昌黎亦不自知,后人平心读之自 见。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
游韩门者,张籍、李翱、皇甫湜、贾岛、侯喜、刘师命、张彻、张署等,昌黎皆 以后辈待之。卢仝、崔立之虽属平交,昌黎亦不甚推重。所心折者,惟孟东野一人。 荐之于郑馀庆,则历叙汉、魏以来诗人,至唐之陈子昂、李白、杜甫,而其下即云: 〔有穷者孟郊,受才实雄骜。〕固已推为李、杜后一人。其赠东野诗云:〔昔年因读 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我愿身为云,东 野变为龙。〕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许。其心折东野,可谓至矣。盖昌黎本好为奇崛矞 皇,而东野盘空硬语,妥帖排奡,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 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今观诸联句诗,凡昌黎与东野联句,必字字争胜, 不肯稍让;与他人联句,则平易近人。可知昌黎之于东野,实有资其相长之功。宋人 疑联句诗多系韩改孟,黄山谷则谓韩何能改孟,乃孟改韩耳。此语虽未免过当,要之 二人工力悉敌,实未易优劣。昌黎作《双鸟诗》,喻己与东野一鸣,而万物皆不敢出 声。东野诗亦云:〔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居然旗鼓相当,不复谦让。至今果 韩、孟并称。盖二人各自忖其才分所至,而预定声价矣。东坡《读孟郊诗》则云: 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彭觊,竟日嚼空螯。 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 元遗山《论诗绝句》云: 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亦抑孟而伸韩。
盘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捃摭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 此非真警策也。昌黎诗如《题炭谷湫》云: 〔巨灵高其捧,保此一掬悭。〕谓湫不在平地,而在山上也。 〔吁无吹毛刃,血此牛蹄殷。〕谓时俗祭赛此湫龙神,而己未具牲牢也。
《送无本师》云: 〔鲲鹏相摩窣,两举快一啖。〕形容其诗力之豪健也。
《月蚀诗》: 〔帝箸下腹尝其皤。〕谓烹此食月之觊蟆,以享天帝也。思语俱奇,真未经人道。至 如《苦寒行》云: 啾啾窗间雀,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𬊈。 谓雀受冻难堪,翻愿就鸮炙之热也。《竹簟》云: 〔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谓因竹簟可爱,转愿天不退暑,而长卧此也 。此已不免过火,然思力所至,甯过毋不及,所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也。至如《南 山诗》之 〔突起莫闲篷〕, 〔诋讦陷乾窦〕, 〔仰喜呀不仆〕, 〔堛塞生怐霿〕, 〔达蘖壮复奏〕;《和郑相樊员外》诗之 〔禀生肖剿刚〕, 〔烹斡力健倔〕, 〔龟判错衮黻〕, 〔呀豁疚掊掘〕;《征蜀》诗之 〔剟肤浃痍疮,败面碎黥●〕, 〔岩钩踔狙猿,水漉杂鳣螖。投奅闹宫●,填隍崴●●〕, 〔爇堞熇歊熹,抉门呀拗●〕, 〔跧梁排郁缩,闯窦猰窋●〕;《陆浑山火》之 〔衁池波风肉陵屯〕, 〔电光磹赪目〕。此等词句,徒聱雅軥啬舌,而实无意义,未免英雄欺人耳。其实《 石鼓歌》等杰作,何尝有一语奥涩,而磊落豪横,自然挫笼万有。又如《喜雪献裴尚 书》、《咏月和崔舍人》以及《叉鱼》、《咏雪》等诗,更复措思极细,遣词极工, 虽工于度帖者,亦逊其称丽。此则大才无所不辨,并以见诗之工,固在此不在彼也。
昌黎古诗用韵,有通用数韵者,有专用一韵者。《六一诗话》谓〔其得韵宽,则 泛入旁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得韵窄, 则不复旁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譬如善驭马者,通 衢广陌,纵横驰骋,惟意之所至;于蚁封水曲,又疾徐中节,不少蹉跌。此天下之至 工也。〕今按《此日足可惜》一首,通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此外如《元 和圣德诗》,通用语、麌、马、有、哿五韵;《孟东野失子》诗,通用先、寒、删、 真、文、元六韵,馀可类推。其用窄韵,亦不止《病中赠张十八》一首。如《陪杜侍 御游湘西两寺》一首,又《会合联句》三十四韵,洪容斋谓除〔蠓〕、〔蛹〕二字, 《韵略》未收,馀皆不出二肿之内。今按〔蠓〕、〔蛹〕二字,《唐韵》本收在三肿 ,则皆本韵也。
联句诗,王伯大以为古无此体,实创自昌黎。沈括则谓〔虞廷《赓歌》,汉武《 柏梁》,已肇其端。晋贾充与妻李氏遂有连句。六朝以前谓之连句,见《梁书》及《 南史》。其后陶、谢诸公,亦偶一为之。何逊集中最多,然皆寥寥短篇,且文义不相 连属,仍是各人之制而已。〕是古来原有此体,特长篇则始自昌黎耳。今观韩集中《 会合联句》,则昌黎及孟郊、张籍、张彻四人所作;《石鼎联句》,则轩辕弥明、侯 喜、刘师命所作,独无昌黎名,或谓弥明即昌黎托名也;《郾城夜会联句》,则昌黎 与李正封所作;其他如《同宿》一首,《纳凉》一首,《秋雨》一首,《雨中寄孟几 道》一首,《征蜀》一首,《城南》一首,《远游》一首,《斗鸡》一首,皆韩、孟 二人所作。大概韩、孟俱好奇,故两人如出一手;其他则险易不同。然即二人联句中 ,亦自有利钝。惟《斗鸡》一首,通篇警策。《远游》一首,亦尚不至散漫。《征蜀 》一首,至一千馀字,已觉太冗,而段落尚觉分明。至《城南》一首,则一千五六百 字,自古联句,未有如此之冗者。以《城南》为题,景物繁富,本易填写,则必逐段 勾勒清楚,方醒眉目。乃游览郊墟,凭吊园宅,侈都会之壮丽,写人物之殷阜,入林 麓而思游猎之娱,过郊坛而述禋祀之肃。层叠铺叙,段落不分,则虽更增千百字,亦 非难事,何必以多为贵哉!近时朱竹垞、查初白有《水碓》及《观造竹纸》联句,层 次清澈,而体物之工,抒词之雅,丝丝入扣,几无一字虚设。恐韩、孟复生,亦叹以 为不及也。
自沈、宋创为律诗后,诗格已无不备。至昌黎又斩新开辟,务为前人所未有。如 《南山诗》内铺列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月蚀诗》内铺列东西南北四方之神,《谴疟 鬼》诗内历数医师、炙师、诅师、符师是也。又如 《南山诗》连用数十或〕字, 《双鸟诗》连用〔不停两鸟鸣〕四句, 《杂诗》四首内一首连用五〔鸣〕字, 《赠别元十八》诗连用四〔何〕字,皆有意出奇,另增一格。 《答张彻》五律一首,自起至结,句句对偶,又全用拗体,转觉生峭。此则创体之最 佳者。
昌黎不但创格,又创句法。《路旁堠》云:〔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此创 句之佳者。凡七言多上四字相连,而下三字足之。乃《送区弘》云:〔落以斧引以𬙊 徽。〕又云:〔子去矣时若发机。〕
《陆浑山火》云:〔溺厥邑囚之昆仑。〕则上三 字相连,而下以四字足之。自亦奇辟,然终不可读。故集中只此数句,以后亦莫有人 仿之也。
《元和圣德诗》叙刘辟被擒,举家就戳,情景最惨。曰: 解脱挛索,夹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伛偻。 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 末乃取辟,骇汗如写。挥刀纷纭,争刌脍脯。 苏辙谓其〔少酝藉,殊失《雅》、《颂》之体〕。张....则谓〔正欲使各藩镇闻之畏惧 ,不敢为逆。〕二说皆非也。才人难得此等题以发抒笔力,既已遇之,肯不尽力摹写 ,以畅其才思耶!此诗正为此数语而作也。
《南山诗》古今推为杰作,《潜溪诗话》记〔孙莘老谓《北征》不如《南山》, 王平甫则谓《南山》不如《北征》,各不相下。时黄山谷年尚少,适在座,曰:若论 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与《国风》、《雅》、《颂》相表 里,则《北征》不可无,《南山》虽不作可也。其论遂定〕云。此固持平之论,究之 山谷所谓工巧,亦未必然。凡诗必须切定题位,方为合作;此诗不过铺排山势及景物 之繁富,而以险韵出之,层叠不穷,觉其气力雄厚耳。世间名山甚多,诗中所咏,何 处不可移用,而必于南山耶!而谓之〔工巧〕耶!则与《北征》固不可同年语也。
昌黎诗亦有晦涩俚俗,不可为法者。《芍药歌》云:〔翠茎红蕊天力与,此恩不 属黄钟家。〕所谓〔黄钟家〕,果何指耶!《答孟郊》云: 弱拒喜张臂,猛挐闲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 则竟写挥拳相打矣,未免太俗。
昌黎诗中律诗最少。五律尚有长篇及与同人唱和之作,七律则全集仅十二首。盖 才力雄厚,惟古诗足以恣其驰骤,一束于格式声病,即难展其所长,故不肯多作。然 律中如《咏月》、《咏雪》诸诗,极体物之工,措词之雅;七律更无一不完善稳妥, 与古诗之奇崛判若两手。则又其随物赋形,不拘一格之能事。
昌黎以主持风雅为己任,故调护气类,宏奖后进,往往不遗馀力。如荐孟郊于郑 相,荐侯喜于卢郎中,可类推也。其于友谊亦最笃。先与柳宗元、刘禹锡交好;及自 监察御史贬阳山令,实以上疏言事,柳、刘泄之于王伾、王叔文等,故有此迁谪。然 其赴江陵诗云: 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冤仇。 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 是犹隐约其词,而不忍斥言。及柳、刘得罪南窜,昌黎忧其水土恶劣,作《永贞行》 云:〔吾尝同僚情岂胜,具书所见非妄征。〕则更惓惓于旧日交情,无幸灾乐祸之语 。迨昌黎贬潮州,柳尚在柳州,昌黎《赠元协律》诗,谓〔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 〕,且有《答柳州食觊蟆》等诗。既死,犹为之作《罗池庙碑》。是昌黎与宗元始终 无嫌隙,亦可见其笃于故旧矣。
昌黎以道自任,因孟子距杨、墨,故终身亦辟佛、老。其于世之求仙者,固谓〔 吾甯屈曲在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矣。《谏佛骨》一表,尤见生平定力。然平日所 往来,又多二氏之人。如送张道士有诗,送惠师、灵师、澄观、文畅、大颠皆有诗文 。或疑其交游无检,与平日持论互异;不知昌黎正欲借此以畅其议论。如谢自然白日 升天,则叹基伙妖魅所惑,化为异物;华山女说法动人,则讥其煽诱少年,争来听讲 ;于澄观则欲〔收敛加冠巾〕;于惠师则云〔吾疾游惰者,怜子愚且淳〕;于灵师亦 云〔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于文畅则草序排讦。惟于大颠无贬词,则以其颇聪 明识道理;于张道士亦无贬词,则以其上书言事,不用而归,固异乎寻常黄冠者流也 。贾岛本为僧,名无本,因昌黎言,且弃僧服而举进士。然则与二氏之人往来,亦复 何害!并非以空谷寂寥,见似人者而喜也。《示儿》诗自言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 而备述屋宇之垲爽,妻受诰封,所往还无非公卿大夫,以诱其勤学,此已属小见。《 符读书城南》一首,亦以两家生子,提孩时朝夕相同,无甚差等;及长而一龙一猪, 或为公相,势位赫奕,或为马卒,日受鞭笞,皆由学与不学之故。此亦徒以利禄诱子 ,宜宋人之议其后也。不知舍利禄而专言品行,此宋以后道学诸儒之论,宋以前固无 此说也。观《颜氏家训》、《柳氏家训》,亦何尝不以荣辱为劝诫耶!
卷四
白香山诗
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 ,务言人所共欲言。试平心论之,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奇警者,犹第在词句间 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 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较胜于韩、孟。世徒以轻 俗訾之,此不知诗者也。元、白二人才力本相敌,然香山自归洛以后,益觉老干无枝 ,称心而出,随笔抒写,并无求工见好之意,而风趣横生,一喷一醒,视少年时与微 之各以才情工力竞胜者,更进一筹矣。故白自成大家,而元稍次。
香山诗凡数次订辑,其《长庆集》经元微之编次者,分讽谕、闲适、感伤三类。 盖其少年欲有所济于天下,而托之讽谕,冀以流闻宫禁,裨益时政;闲适、感伤,则 随时写景、述怀、赠答之作,故次之。其自序谓〔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讽谕者,兼 济之义也;闲适、感伤者,独善之义也〕。大指如此。至后集则长庆以后,无复当世 之志,惟以安分知足、玩景适情为事,故不复分类,但分格诗、律诗二种,随年编次 而已。今流传诸本,虽不免有前后错杂之处,然大概尚仍其旧。
香山诗名最著,及身已风行海内,李谪仙后一人而已。观其与微之书云:〔自长 安至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 道、孀妇、处女之口,往往有诵仆诗者。军使高霞寓,邀妓侑客,妓曰:我诵得白学 士《长恨歌》,岂他比哉!由是增价。汉南主人宴客,诸妓见仆来,指曰:此《秦中 吟》、《长恨歌》主耳。微之序其集,亦曰:〔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 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摹勒,街卖于市。又云鸡林贾人,求 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百金换一篇,其甚伪者,辄能辨别之。〕是古来诗人, 及身得名,未有如是之速且广者。盖其得名,在《长恨歌》一篇。其事本易传,以易 传之事,为绝妙之词,有声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学士既叹为不可及,妇人女子亦喜 闻而乐诵之。是以不胫而走,传遍天下。又有《琵琶行》一首助之。此即全无集,而 二诗已自不朽,况又有三千八百四十首之工且多哉!
中唐以后,诗人皆求工于七律,而古体不甚精诣,故阅者多喜律体,不喜古体。 惟香山诗,则七律不甚动人,古体则令人心赏意惬,得一篇辄爱一篇,几于不忍释手 。盖香山主于用意,用意则属对排偶,转不能纵横如意;而出之以古诗,则惟意所之 ,辨才无碍。且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工夫又锻炼至 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刘梦得所谓〔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者,此 古体所以独绝也。然近体中五言排律,或百韵,或数十韵,皆研炼精切,语工而词赡 ,气功而神完,虽千百言亦沛然有馀,无一懈笔。当时元、白唱和,雄视百代者正在 此。后世卒无有能继之,此又不徒以古体见长也。
大凡才人好名,必创前古所未有,而后可以传世。古来但有和诗,无和韵。唐人 有和韵,尚无次韵;次韵实自元、白始。依次押韵,前后不差,此古所未有也。而且 长篇累幅,多至百韵,少亦数十韵,争能斗巧,层出不穷,此又古所未有也。他人和 韵,不过一二首,元、白则多至十六卷,凡一千馀篇,此又古所未有也。以此另成一 格,推倒一世,自不能不传。盖元、白觑此一体,为历代所无,可从此出奇,自量才 力,又为之而有馀,故一往一来,彼此角胜,遂以之擅场。微之《上令狐相公书》, 谓〔同门生白居易,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千言,或五百言。小生自揣,不能有 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盖欲以难相挑耳。〕白与元书,亦谓 〔敌则气作,急则计生。以足下来章,惟求相困,故老仆报语,不觉太夸〕。观此可 以见二公才力之大矣。今两家次韵诗具在,五言排律,实属工力悉敌,不分胜负;惟 古诗往往和不及唱。盖唱先有意而后词,和者或不能别有新意,则不免稍形支绌也。 然二人创此体后,次韵者固习以为常,而篇幅之长且多,终莫有及之者,至今犹推独 步也。又如联句一种,韩、孟多用古体,惟香山与裴度、李绛、李绅、杨嗣复、刘禹 锡、王起、张籍皆用五言排律,此亦创体。按香山与微之唱和,有《元白唱和因继集 》,与梦得有《刘白唱和集》。在杭州时,崔元亮在湖州,微之在越州,有《三州唱 和集》;在洛时,刘梦得在苏州,有《吴洛寄和集》。又与裴令公等游赏,有《洛中 集》。
五言排律,长篇亦莫有如香山之多者。《渭村退居一百韵》;谪江州有《东南行 》一百韵;微之以《梦游春七十韵》见寄,广为一百韵报之;又《代书诗寄微之一百 韵》;《赴忠州舟中示弟行简五十韵》;《和微之投简阳明洞五十韵》;《想东游五 十韵》;《逢萧彻话长安旧游五十韵》;《叙德书情上宣歙崔中丞四十韵》;《新昌 新居四十韵》;此外如三十、二十韵者,更不可胜计。此亦古来所未有也。
香山于古诗律诗中,又多创体,自成一格。如《洛阳有愚叟》五古内: 检点盘中饭,非精亦非粝。检点身上衣,无馀亦无阙。 天时方得所,不寒又不热。体气正调和,不饥亦不渴。 《哭崔晦叔》五古内: 丘园共谁卜?山水共谁寻?风月共谁赏?诗篇共谁吟? 花开共谁看?酒熟共谁斟? 连用叠调,此一体也。《洛下春游》五排内: 府中三遇腊,洛下五逢春。春树花珠颗,春塘水麹尘。 春姓无气力,春马有精神。 连用五〔春〕字,此一体也。和诗中有与原唱同意者,则曰和;与原唱异意者,则曰 答。如和微之诗十七章内,有《和思归乐》、《答桐花》之类,此一体也。律诗内《 偶作寄皇甫朗之》一首,本是五排,其中忽有数句云:〔历想为官日,无如刺史时。 〕下又云: 分司胜刺史,致仕胜分司。何况园林下,欣然得朗之。 排偶中忽杂单行,此又一体也。《酒库》五律云: 野鹤一辞笼,虚舟长任风。送愁还闹处,移老入闲中。 身更求何事,天将富此翁。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 第七句忽单顶第六句说下。《雪夜小饮赠梦得》七律一首,下半首云: 久将时背称遗老,多被人呼作散仙。呼作散仙应有以,曾看东海变桑田。 亦以第七句单顶第六句说下,又一体也。《别淮南牛相公》五排一首,自首至尾,每 一句说牛相,一句自说。自注云:〔每对双关,分叙两意。〕此又一体也。至如六句 成七律一首,青莲集中已有之。香山最多,而其体又不一。如《忠州种桃杏》云: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 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 前后单行,中间成对,此六句律正体也。《樱桃花下招客》云: 樱桃昨夜开如雪,鬓发今年白似霜。渐觉花前成老丑,何曾酒后更颠狂。 谁能闻此来相劝,共泥春风醉一场。 此前四句作两联,末二句不对也。《苏州柳》云: 金谷园中黄袅娜,曲江亭畔碧婆娑。老来处处游行遍,不似苏州柳最多。 飞絮拂头条拂面,使君无计奈春何! 此前二句作对,后四句不对也。《板桥路》云: 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地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 曾共玉颜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 此通首不对,而亦编在六句律诗中,又一体也。七言律《赠皇甫朗之》一首: 艳阳时节又蹉跎,迟暮光阴复若何?一岁中分春日少,百年通计老时多。 多中更被愁牵引,少里兼遭病折磨。赖有销忧治闷药,君家醇酎我狂歌。 此以第五六句顶第三四句说下,又一体也。盖诗境愈老,信笔所之,不古不律,自成 片段,虽不免有恃老自恣之意,要亦可备一体也。
香山《长庆集》以讽谕、闲适、感伤三类分卷,而古调、乐府、歌行各体,即编 于三类之内;后集不复分此三类,但以格诗、律诗分卷。古来诗未有以〔格〕称者, 大历以后始有。〔齐、梁格〕、〔元和格〕,则以诗之宗派而言;〔辘轳格〕、〔进 退格〕,则律诗中又增限制,无所谓〔格诗〕也。兹乃分格、律二种,其自序谓〔迩 来复有格律诗〕。《洛中集记》亦曰:〔分司东都以来,赋格律诗凡八百首。〕《序 元少尹集》亦曰:〔著格诗若干首,律诗若干首。〕是〔格〕与〔律〕对言,实香山 创名。此外亦无有人称格诗得。既以〔格〕与〔律〕相对,则古体诗、乐府、歌行俱 属格诗矣。而俗本于后集十一卷之首格诗下,复系〔歌行、杂体〕字样,是直以格诗 又为古诗中之一体矣。汪立名辨之甚晰。
香山诗恬淡闲适之趣,多得之于陶、韦。其《自吟拙什》云: 时时自吟咏,吟罢有所思。苏州及彭泽,与我不同时。 此外复谁爱?惟有元微之。 又《题浔阳楼》云: 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苏州,诗情亦清闲。 此可以观其越向所在也。晚年自适其适,但道其意所欲言,无一雕饰,实得力于二公 耳。集中有《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又有《别韦苏州》一首。按香山自叙:〔年十四 五时,游苏、杭间,见太守甚尊,不得从游宴之列。〕则于左司年辈本不相及,何得 有辞别之作?此诗必非香山所作,或他人诗搀入耳。
唐人五言古诗,大篇莫如少陵之《北征》,昌黎之《南山》。二诗优劣,黄山谷 已尝言之。然香山亦有《游王顺山悟真寺》一首,多至一千三百字,世顾未有言及者 。今以其诗与《南山》相校,《南山诗》但儱侗摹写山景,用数十〔或〕字,极力刻 画;而以之移写他山,亦可通用。《悟真寺》诗,则先写入山,次写入寺;先憩宾位 ,次至玉像殿,次观音岩,点明是夕宿寺中。明日又由南塔路过蓝谷,登其巅;又到 蓝水环流处,上中顶最高峰,寻谒一片石、仙人祠;回寻画龙堂,有吴道子画、褚河 南书。总结登历,凡五日。层次既极清楚,且一处为一处景物,不可移易他处。较《 南山诗》似更过之。又《北征》、《南山》皆用仄韵,故气力健举;此但用平韵,而 逐层畏叙,沛然有馀,无一语冗弱,觉更难也。而诗人不知,则以香山有《长恨》、 《琵琶》诸大篇脍炙人口,遂置此诗于不问耳。
《长恨歌》自是千古绝作。其叙杨妃入宫,与陈鸿所传选自寿邸者不同,非惟惧 文字之祸,亦讳恶之义,本当如是也。惟方士访至蓬莱,得妃密语归报上皇一节,此 盖时俗讹传,本非实事。明皇自蜀还长安,居兴庆宫,地近市廛,尚有外人进见之事 。及上元元年,李辅国矫诏迁之于西内,元从之陈玄礼、高力士等,皆流徙远方,左 右近侍,悉另易人。宫禁严密,内外不通可知。且鸿传云:上皇得方士归奏,其年夏 四月,即晏驾。则是宝应元年事也。其时肃宗卧病,辅国疑忌益深,关防必益密,岂 有听方士出入之理!即方士能隐形入见,而金钗、钿盒,有物有质,又岂驭气者所能 携带?此必无之事,特一时俚俗传闻,易于耸听,香山竟为诗以实之,遂成千古耳。
《琵琶行》亦是绝作。然身为本郡上佐,送客到船,闻邻船有琵琶女,不问良贱 ,即呼使奏技,此岂居官者所为?岂唐时法令疏阔若此耶?盖特香山藉以为题,发抒 其才思耳。然在鄂州,又有《夜闻歌者》一首云: 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 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则闻歌觅人,竟有其事,恬不为怪矣。
香山历官所得俸入多少,往往见于诗。为校书郎云: 〔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周至尉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馀粮。〕京兆户曹参军云: 〔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江州司马云: 〔官品至第五,俸钱四五万。〕太子宾客分司云: 〔俸钱七八万,给受无虚月。〕刑部侍郎云: 〔秋官月俸八九万。〕太子少傅云: 〔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刑部尚书致仕云: 〔半俸资身亦有馀。〕又云: 〔俸随日计钱盈贯,禄逐年支岁满囷。〕又有诗云: 〔寿及七十五,俸占五十千。〕此可当《职官》、《食货》二志也。
香山诗不惟记俸,兼记品服。初为校书郎,至江州司马,皆衣青绿。有《春去》 诗云〔青衫不改去年身〕,《寄微之》云〔折腰俱老绿衫中〕,及《琵琶行》所云〔 江州司马青衫湿〕,是也。行军司马则衣绯,有《寄李景俭唐邓行军司马》云:〔四 十著绯军司马〕。为刺史,始得着绯。有《忠州初著绯答友人》诗,有《谢裴常侍赠 绯袍鱼袋》诗。由忠州刺史除尚书郎,则又脱绯而衣青。有诗云:〔便留朱绂还铃阁 ,却著青袍侍玉除。〕时微之已著绯,故赠诗云:〔笑我青袍故,饶君茜绶殷。〕及 除主客郎中知制诰、加朝散大夫,则又著绯,而微之已衣紫,故赠诗云:〔我朱君紫 绶,犹未得差肩。〕除秘书监,始赐金紫。有《拜赐金紫》诗云:〔紫袍新秘监,白 首旧书生。〕太子少傅品服亦同。故诗云:〔勿谓身未贵,金章照紫袍〕。此又可抵 《舆服志》也。
《云溪友议》引《本事集》,谓〔香山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云:樱 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是樊素、小蛮本两人也。然香山集无此诗,其鬻骆马、遣 杨柳枝,见于《不能忘情吟》者,曰:〔骆反厩,素反闺。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 杨柳枝》,我与尔归醉乡去来。〕则但有樊素而无所谓小蛮者。按香山诗云: 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 自注:〔菱、谷、红、紫,皆小蛮名。〕又《春晚寻梦得》云:〔还携小蛮去,试觅 老刘看。〕自注:〔小蛮,酒榼名。〕则所谓〔小蛮〕者,乃歌妓及宴具之通称,非 一人专名也。然《别柳枝》诗云:〔两枝杨柳小楼中。〕又诗云:〔去岁楼中别柳枝 。〕自注:〔樊、蛮也。〕二妓皆以柳枝目之。又《天寒晚起》诗云:〔十年贫健是 樊蛮。〕则又实有樊素、小蛮二人。意当时善歌《柳枝》者,素之外又有一人,旧以 通称之〔小蛮〕呼之,而无专名耳。香山有《代罗樊二妓招舒著作》诗,刘梦得答香 山亦云:〔今朝停五马,不是为罗敷。〕则能唱《柳枝》之小蛮,当即罗姓也。
香山举进士试《窗中列远曲》,省试《玉水记方流诗》,皆无足观。不过浮词敷 演,初未清切摹写;在今时诗帖中,尚属劣等。岂贞元诗家犹未有刻画一派耶?全集 中亦不免有拙句、率句,复调、复意。如《西楼喜雪》云: 〔散面庶槐市,堆花压柳桥。〕又云: 〔北市风生飘散面。〕以〔散面〕喻雪,何异〔撒盐〕!《答杜相公以诗见寄》云: 〔剪截五言须用钺也;然太生硬。〕
《寄元九》云: 〔若不九重中掌事,即须千里外抽身。〕
《赠梦得》云: 〔头垂白发我思退,脚踏青云君欲忙。〕
《题池西小楼》云: 〔虽贫眼下无妨乐,纵病心中不与愁。〕
《赠梦得》云: 〔无情一任他春去,不醉争消得日长。〕又云: 〔政事素无争学得,风情旧有且将来。〕又《代梦得吟》云: 〔世上争先从尽汝,人得且须游。〕
《题西池小楼》云: 〔春来游得且须游。〕酬牛相公见戏云: 〔眼看狂不得,狂得且须狂。〕
《杭州官舍》云: 〔起尝一瓯茗,行读一卷书。〕《偶作》二首内云: 〔或饮茶一盏,或吟诗一章。〕
《首夏病间》云: 〔或饮一瓯茗,或吟两句诗。〕
《咏意》云: 〔或吟诗一章,或饮茶一瓯。〕
《咏所乐》云: 〔或开书一篇,或饮酒一卮。〕《池上篇》亦云: 〔时饮一杯,或吟一篇。〕此句法之重复者也。又有词意相同者。《伤友》一首,谓 贫贱至交,及贵则弃若路人;而《寓意》五首内,又将此意作一首。《赠同座》云: 〔花丛便不入,犹自未甘心。〕
《病假》云: 〔与春无分未甘心。〕《病入新正》又云: 〔便休心未伏,更试一春看。〕此一意凡三见。《对红叶》云: 〔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与刘明府共饮云: 〔貌偷花色暂去。〕一意凡两见。《赠萧殷二协律》云: 我有大裘君未见,宽广和暖如阳春。若令在郡得五考,与君展覆杭州人。 《布裘》诗又云: 〔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新制绫袄》又云: 〔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一意亦三见。《蔷薇花一丛独死》云: 〔乾坤无厚薄,草木自荣衰。〕
《初到江州寄翰林诸公》云: 〔雨露施恩无厚薄,蓬茅随分有荣枯。〕一意凡两见。《曲江感秋》云: 荣名与壮齿,相避如朝暮。时命始欲来,年颜已先去。 《短歌行》云: 耳目聋暗后,堂上调丝竹。牙齿缺落时,盘中堆酒肉。 荣华与少壮,相避如寒燠。 《日渐长》云: 〔年颜盛壮名未成,官职欲高身已老。〕
《有感》云: 〔贫贱当壮年,富荣临暮齿。〕一意凡四见。《哭刘敦质》云: 〔愚者多贵寿,贤者独贱迍。〕
《和微之》云: 真宰倒持生杀柄,闲物命长人短命。松枝上鹤蓍下龟,千年不死仍无病。 《伤杨弘贞》云: 颜子昔短命,杨生亦早捐。谁识天地厚,独与龟鹤年。 《叹老》云: 人生少满百,不得长欢乐。谁会天地心,千龄与龟鹤! 《哭王质夫》云: 江南有毒蟒,江北有妖狐,皆享千年寿,多于王质夫。 不知彼何德,不识此何辜。 一意凡六见。盖诗太多,自不免有此病也。
香山有《过洞庭湖》诗,谓大禹治水,何不尽驱诸水直注之海,而留此大浸 占湖南千里之地!若去水作陆,又可活数百万生灵,增入司徒籍。岂禹时苗顽不 用命,遂不能兴此役耶?此书生之见,好为议论,而不可行者也。万山之水,奔 腾而下,其中途必有停潴之处,始不冲溢为患。如江西之有鄱阳,江南之有巢湖、 洪泽湖、太湖,随时容纳,以缓其势,故为害较少。黄河之水,无地停蓄,遂岁 岁为患。若令蜀江出峡后即挟众水直趋东海,其间吴、楚经由之地,横溃冲决, 将有更甚于黄河者。香山但发议以聘其诗才,而不知见笑于有识也。
香山出身贫寒,故易于知足。少年时《西归》一首云: 马瘦衣裳破,别家来二年。忆归复愁归,归无一囊钱。 《朱陈村》诗云: 忆昨旅游初,迨今十五春。孤舟三适楚,羸马四经秦。 昼行有饥色,夜寝无安魂。 可见其少时奔走衣食之苦矣。故自登科第,入仕途,所至安之,无不足之意。由京兆 户曹参军丁母忧,退居渭上村云:〔新屋五六间,古槐八九树。〕已若稍有宁宇。江州司马 虽以谪去,然《种樱桃》诗云:〔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忠州刺史虽 远恶地,然《种桃杏》诗云:〔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是所至即以为 数年为期,未尝求速化。自忠州归朝,买宅于新昌里,虽湫隘,而有《小园》诗云: 〔门闾堪作盖,堂室可铺筵。〕已觉自适。及刺杭州归,有馀赀,又买东都履道里杨 凭宅,有林园池馆之胜,遂有终焉之志。寻授苏州刺史,一年即病免归,授刑部侍郎 ,不久又病免归,除河南尹,三年又病免归,除同州刺史,亦称病不拜,皆为此居也 。直至加太子少傅,以刑部尚书致仕,始终不出洛阳一步。可见其苟合苟完,所志有 限,实由于食贫居贱之有素;汔可小康,即处之泰然,不复求多也。然其知足安分在 此,而贫儒骤富,露出措大本色,亦在此。才谪江州,遇李、马二妓,即赠以诗。卢 侍御席上,小妓乞诗,辄比之雨中神女月中仙。迨历守杭、苏,无处不挟妓出游,李 娟、张态、商玲珑、谢好、陈宠、沈平、心奴、胡容等,见于吟咏者,不一而足。游 虎丘则云:〔摇曳双红旆,娉婷十翠娥。〕游洞庭则云:〔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 脚太湖心。〕俱不觉沾沾自喜,鸣其得意。其后归朝、归洛,并有自置妓乐,如菱角 、谷儿、红绡、紫绡、樊素、小蛮等,尝亲为教演,所谓〔新乐铮摐教欲成,苍头碧 玉尽家生〕,则歌舞多奴婢矣。教而未成,则云:〔老去将何遣散愁?新教小玉按《 梁州》。〕
《答苏庶子》云: 〔不敢邀君无别意,管弦生涩未堪听。〕教成后则云: 〔管弦渐好新教得,罗绮虽贫不外求。〕又云: 〔等闲池上留宾客,随事灯前有管弦。〕又云: 〔三嫌老丑换蛾眉。〕以色衰而别换佳丽,则更求精于色艺,非联尔充数者。甚至与 留守牛相公家妓乐合宴云: 〔两家合奏洞房夜,八月连阴秋雨时。〕又向裴令公借南庄携家妓宴赏云: 〔拟提社酒携村妓,擅入朱门莫怪无?〕可见其家乐直可与宰相、留守比赛精丽。而 见之诗篇,津津有味,适自形其小家气象。所谓〔不得当年有,犹胜到老无〕者,固 暮年消遣之一事耶!
《新唐书》本传谓二李党事,互相倾轧。杨虞卿与居易姻家,而善于李宗闵;居 易惧以党人见斥,乃移病还东都,是太和初年也。《旧唐书》谓居易〔流落江湖四五 年,几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则元和十年谪江州后也。今以其诗考 之,则退休之志,不惟不始于太和,并不始于元和十年,而元和之初,已早有此志。 是时授拾遗,入翰林,年少气锐,本欲有以自见于世。故论王锷以赂谋宰相,论裴均 不当违制进奉,论李师道不当掠美以私财代赎征宅,论吐突承璀不当以中使统兵,论 元稹不当以中使谪官,皆侃侃不挠,冀以裨益时政。然已为当事者侧目。始知仕途险 艰,早有林下乐志之想。观其在江州寄微之书:〔昔与微之在朝,同蓄退休之心,迨 今十年,沦落老大,追寻前约,且订后期。〕可知同在禁近时,早有此约矣。谪江州 ,有《自诲》一首,谓年已四十四,即活至七十,亦不过二十六年,惟当饥而食,渴 而饮,昼而兴,夜而寝,何必舍此而遑遑他求!此尤其思退之本怀也。惟因家事落然 ,不能无藉于禄仕,其见之吟咏者,亦自不讳。在江州云:〔欲作妻孥计,须营伏腊 资。〕自忠州归,买宅新昌里,即云:〔囊中贮馀俸,郭外买闲田。〕然究不能赡足 ,则云:〔非无解挂簪缨意,未有支持伏腊资。〕初至杭州,尚云: 欲将闲送老,须著病辞官。更待年终后,支持归计看。 及三年去任,宦橐已丰,则云: 三年请禄俸,颇有馀衣食。乃至僮仆间,皆无冻馁色。 又云: 渭北庄犹在,钱塘俸尚残。如能便归去,亦不至饥寒。 买履道里新居云:〔移家入新宅,罢郡有馀资。〕后刺苏州,又云: 一日又一日,自问何留滞?为贪逐日俸,拟作归田计。 去苏州后,又云: 僮仆减来无冗食,资粮算外有馀钱。携将贮作丘中计,犹免饥寒得数年。 自是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遂不复外出,年才五十八耳。笙歌游赏,娱情送老,固宦 成之乐事,不足为怪。而回视元和初年,与微之相约退休,可谓不负初心。非真因二 李党起,始引身远害也。有禄以赡其家,有才以传于后,香山自视,固已独有千古, 权位势利,曾不足当其一唾,岂徒以明哲保身为得策耶?微之既与香山早有成约,其 后急于入相,顿忘夙心,至与裴度相轧,贻讥清议;则其与香山早约时,本非真意, 故不能践言耳。叶少蕴云:〔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杨;与元微之、牛僧孺 相厚,而不累于元、牛;与裴晋公相善,而不因晋公以进;与李德裕素不协,而不为 德裕所忌。惟不汲汲于进,是以能安于去就、爱憎之扬也。〕然则香山退休之志,虽 不因党祸;而因退休得免党祸,则亦未尝无因也。
唐人最重座主门生之谊,今皆见香山集中。有《贺杨仆射致仕后杨侍郎门生合宴 席上作》,则门生宴座主之父也。又有《与诸同年贺座主新拜太常同宴萧尚书亭子》 ,自注:〔座主于萧尚书下及第。〕则座主之座主也。按香山于贞元十六年在中书舍 人高郢下第四人及第,试《性习相远近赋》、《玉水记方流诗》,则座主郢也。而郢 在礼部侍郎萧昕下第九人登第,实宝应二年癸卯;迨郢拜太常时,几四十年矣。昕自 癸卯放进士之后,二十四年丁卯,以礼部尚书再知贡举,今又十三年。见门生之下, 又有门生,可谓耆宿盛事。《全唐诗话》记〔杨于陵仆射入觐,其子嗣复率两榜门生 迎于潼关,归宴于新昌里第,元、白俱在座。杨汝士诗最后成,中有文章旧价留鸾掖 ,桃李新阴在鲤庭'之句,自夸压倒元、白〕。即此会也。惟白计谓杨仆射致仕有此宴 ,而《诗话》谓入觐有此宴,稍不同,自当以香山诗为正。香山又有《送牛相公出镇 淮南》诗云:〔何须身自得,将相是门生。〕将相,即僧孺也。自注〔元和初,牛相 公应制策登第,余为翰林考核官〕云。后僧孺以宰相留守洛中,香山方居履道里,过 从甚密。牛尝宴香山于府第,香山诗云:〔政事堂中老丞相,制科场里旧将军。〕此 又座主门生故事。今香山集皆有之,亦可以备科第典故。《新唐书杨嗣复传》谓于陵 自洛入朝,嗣复率门生出迎。
元和中,方士烧炼之术盛行,士大夫多有信之者。香山作庐山草堂,亦尝与炼师 郭虚舟烧丹,垂成而改,明日而忠州刺史除书至,故《东坡志林》谓〔世间出世间, 不能两遂〕也。观其与虚舟诗云: 泥坛方合矩,铸鼎圆中规。二物正釚合,厥状何怪奇。 绸缪夫妇体,狎猎鱼龙姿。心尘未洁净,火候遂参差。 先生弹指起,姹女随烟飞。药灶今夕罢,诏书明日追。 正指此事。亦可见烧炼时,果有阴阳配合之象,所以易动人也。《对酒》诗云:〔丹 砂见火去无迹。〕《不二门》诗云: 亦曾烧大药、消息乖火候。至今残丹砂,烧干不成就。 盖自此以后,遂不复留意。《答张道士》云:〔丹砂一粒不曾尝。〕又《答张道士见 讥》云: 贤人易狎须勤饮,姹女难禁莫漫烧。张道士输白道士,一杯沆瀣便逍遥。 《思旧》云: 服气崔常侍晦叔,烧丹郑舍人居中,共期生羽翼,那忽化灰尘。 自云:〔惟知趁杯酒,不解炼金银。〕
《感旧》云: 退之服硫磺,一病竟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 惟余不服食,老命反迟延。但耽荤与血,不识汞与铅。 是香山不惑于服食之说审矣。乃晚年又有《烧药不成命酒独醉》诗云: 白发逢秋王,丹砂见火空。不能留姹女,争免作衰翁? 又与李侍郎结道友,以药术为事,而李长逝,悼以诗云:〔金丹同学都无益。是晚年 又有尝留意于此,宜陈后山有自笑未竟人复吁〕之诮也。香山性情,本无拘滞,人以 为可,亦姑从之,然终未尝以身试耳。
香山《九老图》故事,《新唐书》谓〔居易与胡杲、吉旼、郑据、刘真、卢真、 张浑、狄兼谟、卢贞宴集,皆高年不事者,人慕之,绘为《九老图》〕。此未考香山 集也。其自序《七老会》诗,谓〔胡、吉、刘、郑、卢、张六贤,皆多年寿,馀亦次 焉,在履道坊合成尚齿之会。七老相顾,以为稀有,各赋七言六韵一章以纪之,时会 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也。秘书监狄兼谟、河南尹卢真,以年未七十,虽与会而不及列 。〕《后序》又云:〔其年夏,又有二老李元爽、僧如满,年貌绝伦,亦来斯会,续 命书姓名年齿,写其形貌,附于图石,与前七老题为《九老图》。〕是七老内无狄、 卢二人,增元爽、如满为九老也。今汪立名本并考诸人官位、年寿,及诗附于后,较 为详核,惟吉旼作吉皎稍异,今并载之:〔前怀州司马安定胡杲年八十九,卫尉卿致 仕冯翊吉皎年八十八,前磁州刺史广平刘真年八十七,前右龙武军长史荥阳郑据年八 十五,前侍御史内供奉范阳卢贞年八十三,前永州刺史清河张浑年七十七。洛中遗老 李元爽年一百三十六,僧如满年九十五。此二人无诗,香山各作一绝句赠之。〕宋元 丰五年,文潞公以太尉留守西京,时富韩公以司徒致仕。公慕白乐天〔九老会〕,乃 集洛中卿大夫年德高者,为〔耆英会〕,就资圣院建大厦,曰耆英堂。闽人郑奂绘像 堂中。时富公年七十九,潞公与司封郎中席汝言皆七十七,朝议大夫王尚恭七十六, 太常少卿赵丙、秘书监刘几、卫州防御使冯行己七十五,天章阁待制楚建中、朝议大 夫王慎言皆七十二,大中大夫张问、龙图阁直学士张焘皆七十。时宣徽使王拱宸留守 北京,贻书愿与斯会,年七十一。独司马温公年未七十,潞公素重其人,用唐九老狄 兼谟故事,请入会。见朱子《名臣言行录》。
香山与韩昌黎同时,年位亦相等。然昌黎集仅有《同张籍游曲江寄白舍人》诗一 首;香山集有《和韩侍郎苦雨》一诗,《同韩侍郎游郑家池小饮》一诗,《久不见韩 侍郎》一诗,《和韩侍郎题杨舍人林亭》一诗,《和韩侍郎张博士游曲江见寄》一诗 ,又《老戒》一首,内云:〔我有白头戒,闻于韩侍郎。〕此外更无赠答之作。而与 张籍往还最熟,赠籍诗云: 昔我为近臣,君常稀到门。今我官职冷,惟君往来频。 问其所与游,独言韩舍人。其次即及我,我愧非其伦。 盖白与韩本不相识,籍为之作合也。香山集中与张籍诗最多,自其为太祝、为博士、 为水部员外,皆见集中。其交之久可知。此外韩门弟子樊宗师、李翱,亦见香山集。
香山在忠州,城东有坡,尝种花于其上。故有《东坡种花》诗:〔持钱买花柳, 城东坡上栽。〕又有《步东坡》诗云: 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 苏子瞻在黄州,以〔东坡〕为号,盖本于此。子瞻生平敬慕香山,屡形吟咏,如《赠 善相程杰》云:〔我似乐天君记取。〕
《送程懿叔》云:〔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 。〕入侍迩英云:〔定似香山老居士。〕守杭州云:〔出处依稀似乐天。〕洪容斋所 谓〔子瞻景仰香山者不止一再言之,非东坡之名偶尔暗合〕也。
北人用黍作酒,南人用糟蒸酒,皆曰〔烧酒〕。此二字亦见香山集中。在忠州, 《荔枝楼对酒》云: 〔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又《咏家酝》云: 〔色洞玉壶无表里。〕此即今之烧酒也。今人爱陈酒,古人则爱新酒,亦见香山集。 有《家酿新熟每尝辄醉答妻侄》等诗,《对新家酝》诗,《和微之尝新酒》诗,《雪 中酒熟携访吴秘监》诗。又忆皇甫朗之云: 〔新酒此时熟,故人何日来?〕又答皇甫云: 〔最恨泼醅新熟酒,迎冬不得共君尝。〕
《耳顺吟》云: 〔闲开新酒尝数盏。〕
《水斋》云: 〔新酒客来方宴饮,旧堂主在重欢娱。〕
《书绅》云: 〔新酒始开瓮,旧縠犹满囷。〕
《池上小舟》云: 〔床前有新酒,独酌还独尝。〕
《冬初酒熟》云: 〔一瓮新醅酒。〕
《偶吟》云: 〔旧诗多忘却,新酒且尝看。〕
《罢府尹将归》云: 〔更怜家酝迎春熟,一瓮醍醐待我归。〕
《闲居》云: 〔揭瓮偷尝新熟酒。〕甚至《府中夜赏》云: 〔闲留宾客尝新酒,醉领笙歌上小舟。〕
《牛相公见过》云: 〔贫家何所有,新酒两三杯〕。是宴贵客亦用新酒矣。
香山集有《青毡帐》诗二十韵,中有云:〔有顶中央耸,无隅四向圆。〕又云: 〔北制因戎创,南移逐虏迁。〕按其制:顶高体圆,来自戎俗,即今蒙古包也。但今 制用白毡而朱其顶,香山所咏,则纯用青毡耳。
才人未有不爱名,然莫有如香山之甚者。所撰诗文,曾写五本:一送庐山东林寺 经藏堂,一送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送东都圣寿寺钵塔院律库楼,一付侄龟郎,一付 外孙谈阁童。此香山所自记也。《旧唐书》谓其集送江州东西二林寺及香山圣善寺, 《春明退朝录》谓寄藏庐山东林寺、龙门香山寺,盖皆摘举之词。后高骈在淮南,寄 语江西廉使,取东林本而有之。香山寺本,经乱亦不复存。履道宅后为普明僧院,唐 明宗子秦王从荣施大字经藏于院,又写香山本置经藏中。以香山诗笔之精当,处处有 鬼神呵护,岂患其不传!乃及身计虑及此,一如杜元凯欲刻二碑,一置岘山之巅,一 沉襄江之底。才人名心如此!今按李、杜集多有散落,所存不过十之二三,而香山诗 独全部流传,至今不缺,未必非广为藏贮之力也。
卷五
苏东坡诗
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今试平心 读之,大概才思横溢,触处生春,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无不如志。 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 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而其不如李、杜处,亦在此。盖李诗如高云之游空,杜 诗如乔岳之矗天,苏诗如流水之行地。读诗者于此处着眼,可得三家之真矣。
坡诗不尚雄杰一派,其绝人处在乎议论英爽,笔锋精锐,举重若轻,读之似不甚 用力,而力已透十分,此天才也。试即其诗,略为举似。五古如: 读书想前辈,每恨生不早。纷纷少年场,犹得见此老。《哭刁景纯》
〔馀光幸分我,不死安可独。〕《答陈季常》
〔丈夫贵出世,功名岂人杰。〕《和陶诗》
〔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海外归赠郑秀才》七古如: 〔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题王维吴道子画》 世人岂不硕且好,身虽未病中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谈笑可却千熊罴。 至今遣像兀不语,与昔未死无增亏。《题杨惠之塑维摩像》
〔虽无尺棰与寸刀,口吻排击含风霜。〕《送刘道原》 颜公变法出新意,细筋入骨如秋蝇。徐家父子亦秀绝,字外出力中藏棱。 《墨妙亭诗》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 《泗州僧伽塔》
〔我从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游道场山河山》
〔世上小儿夸疾走,如君相待今安有!〕《往富阳李节推先行留风水洞见待》
〔黄鸡催晓不须愁,老尽世人非我独。〕《与宗同年饮》
〔觉来落笔不经意,神妙独到秋毫颠。〕《题吴道子画》
〔长松千尺不自觉,企而羡者蓬与蒿。〕《赵阅道高斋诗》
〔脚力尽时山更好,莫将有限趁无穷。〕《登玲珑山诗》此皆坡诗中最上乘,读者可 见其才分之高,不在功力之苦也。
坡诗有云:〔清诗要锻炼,方得铅中银。〕然坡诗实不以锻炼为工,其妙处在乎 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着力,面自然沁入心脾,此其独绝也。今第就七言律 论之,如: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有美堂暴雨》
〔人未放归江北路,天教看尽浙西山。〕《游杭州诗》
〔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侍祠郊丘》
〔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免苍鹰掠地飞。〕《常山小猎》
〔龙卷鱼觊并雨落,人随鸡犬上墙眠。〕《江涨》
〔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报甘泉宫。〕《洮西捷报》此数联固坡集中最雄伟之作, 然非其至也。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与潘郭二生同游忆去岁旧迹》
〔官事无穷何日了,菊花有信不吾欺。〕《次张十七赠子由》诗 〔倦客再游今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书普庵长老壁》
〔门外想无千斛米,墓中知有百年人。〕《送李邦直赴史馆》
〔属纩家无十金产,过车巷哭六州民。〕《陆诜挽诗》
〔请看行路无从涕,尽是当年不忍欺。〕《徐君猷挽诗》
〔江上秋风无限浪,枕中春梦不多时。〕《次蒋颖叔韵》
〔旧游似梦徒能说,迁客如僧岂有家?〕《酬黄师是送酒》
〔醉眼有花书字大,老人无睡漏声长。〕《夜直玉堂》
〔佐卿恐是归来鹤,次律宁非过去僧。〕《惠州白鹤观新居将成》
〔相与啮毡持汉节,何妨振履出商音。〕《海外归答郑介夫》
〔当日无人送临贺,至今有庙祀潮州。〕《北归过岭》此数十联,乃是称心而出,不 假雕饰,自然意味悠长,即使事处,亦随其意之所欲出,而无牵合之迹。此不可以声 调格律求之也。又如《和荆公绝句》云: 〔春到江南花自开。〕在儋耳,夜过诸黎之家云: 〔中原北望无归日,邻火村舂自往还。〕 觉千载下犹有深情,何必以奇警雄骜见长哉!
诗人遇成语佳对,必不肯放过。坡公尤妙于剪裁,虽工巧而不落纤佻,其由才分 之大也。如: 〔时复中之徐邈圣,无多酌我次公狂。〕《赠孙莘老》
〔休惊岁岁年年貌,且对朝朝暮暮人。〕《寄陈述古》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过永乐长老已卒》
〔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己辰年。〕《孔长源挽诗》
〔大木百园生远籁,朱弦三叹有遗音。〕《答仲屯田》
〔公特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戏徐君猷孟享之皆不饮酒》
〔何人可复间季孟,与子不妨中圣贤。〕《与王定国会饮》
〔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章质夫寄酒六壶书到酒不到》
〔曲无和者应思郢,论少卑之且借秦。〕《答刘贡父李公择》
〔多情白发三千丈,无用苍皮四十围。〕《宿州次刘泾韵》
〔前身自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答周循州》
〔信命不须歌去汝,逢人未免叹犹吾。〕《答叶致远》此等诗虽非坡公着意之作,然 自然凑泊,触手生春,亦见其学之富而笔之灵也。
坡公熟于《庄》、《列》诸子及汉、魏、晋、唐诸史,故随所遇,辄有典故以供 其援引,此非临时检书者所能办也。如《送郑户曹》诗: 〔公业有田常乏食,广文好客竟无毡。〕则皆用郑姓故事。嘲张子野买妾,所引〔须 长九尺〕、〔莺莺〕、〔燕燕〕、〔柱下相君〕、〔后堂安昌〕等,皆用张姓故事。 《戏徐君猷孟亨之不饮》,则通首全用徐邈、孟嘉故事。不特此也,《贺黄鲁直生子 而其母微》,则云:〔进馔客争起。〕又云:〔但使伯仁长,还兴络秀家。〕用《晋 书》裴秀母贱,嫡母尝使进馔,客以秀故,皆惊起。又周𫖮母络秀谓𫖮曰:〔我屈为 汝家妾,为门户计耳。汝若不与吾家为亲,吾亦何惜馀生。〕𫖮从命,由是李氏遂为 方雅之族也。《和周邠长官》诗: 〔颇忆呼卢袁彦道,难邀骂坐灌将军。〕时邠有服,故所用〔呼卢〕、〔骂坐〕,皆 服中故事也。《答孙侔》云:〔蒋济谓能来阮籍,薛宣真欲吏朱云。〕侔与王荆公素 善,及荆公为相,数年不复相闻,故用阮籍不应济之辟,朱云不肯留宣东阁事也。《 以双刀遗子由》,则云:〔惟有王玄通,阶庭秀芝兰。知子后必大,故择刀所便。〕 用《晋书》王祥以吕虔刀遗其弟览故事也。《和子由送梁左藏》诗,则云:〔问羊他 日到金华。〕用黄初平兄寻初平到金华叱石成羊故事,谓他日己寻子由,同证仙籍也 。《与子由同转对》,则云:〔晋阳岂为一门事。〕用《唐书》温大雅与弟彦博对掌 华近,唐高祖曰〔我起晋阳,为卿一门〕故事也。《贺陈述古弟章生子》,则云:〔 参军新妇贤相敌。〕用《晋书》王浑妻言:〔新妇得配参军,生子当不啻如此。〕参 军王沦,乃浑之弟也。《送王巩侄震知蔡州》则云:〔君归助献纳,坐继岑与温〕。 则用《唐书》岑文本及其侄长倩、温大雅及其弟彦博同在机近故事,望其叔侄同入禁 林也。《哭任遵圣》,望其子成立,则云: 他年如入洛,生死一相访。惟有王浚冲,心知中散状。 用《晋书》嵇康死后,其子绍入洛,王戎特推奖之故事也。文与可为王执中作墨竹, 嘱其勿令人题,俟东坡来题之。与可没八年,坡还朝,执中以此来乞题,则云:〔谁 言生死隔,相见如龚隗。〕用《晋书》隗照善筮,将死,以版授其妻,五年后有龚姓 者奉使过此,以此索其金。至期,果有龚使过,妻以版索金,龚亦善筮,为筮之曰: 〔吾不负金,汝夫自有金,知吾善《易》,故书版措意耳。〕果如言而得金于屋东壁 。以喻与可邑嘱待己来题,今果如所嘱也。孔常父来访,坡适宴客,遣人邀孔同饮, 孔已上马驰去;明日有诗来,坡和之云:〔岂复见吾横气机,遣人追君君绝驰。〕则 用《庄子》季咸相壶子,壶子曰:〔是殆见吾横气机也。〕明日又来见,立未定,自 失而去,使列子追之不及。壶子曰:〔已失矣,吾勿及矣。〕此又与常父驰去,追之 不及相似也。以上数条,安得有如许切合典故,供其引证?自非博极群书,足供驱使 ,岂能左右逢源若是?想见坡公读书,真有过目不忘之资,安得不叹为天人也。
东坡大气旋转,虽不屑屑于句法、字法中别求新奇,而笔力所到,自成创格。如 《百步洪》诗: 有如逸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 形容水流迅驶,连用七喻,实古所未有。又如《答章传道》云: 〔欲将驹过隙,坐待石穿溜。〕
《游径山》云: 〔肯将红尘脚,暂著白云屦。〕
《泛舟城南》云: 〔能为无事饮,可作不夜归。〕
《孔毅父妻挽词》云: 〔那将有限身,长泻无益涕。〕
《哭子遁》云: 〔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 〔欲除苦海浪,先干爱河水。〕
《送鲁元翰》云: 〔聊乘应舍筏,直溯无生源。〕
《栖贤三峡桥》云: 〔长输不尽溪,欲满无底窦。〕
《答王晋卿欲夺仇池石》云: 〔守子不贪宝,完我无瑕玉。〕
《送黄师是》云: 〔愿君五裤手,招此半菽魂。〕
《答李端叔谢送牛戬画》云: 〔知君论将口,似予识画眼。〕
《和陶归园田居》云: 〔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
《赵景贶以洞庭春色酒见饷》云: 〔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此虽随笔所至,自成创句,所谓〔风行水上,自然成 文〕,然未免句法重叠。若《浚井》之〔上除青青芹,下洗凿凿石〕。《白鹤新居凿 井不得泉使工再凿》云: 〔丰我粲与醪,利汝椎与钻。〕
《和东传道雪中观灯》云: 〔未忍便倾浇别酒,且来同看照愁灯。〕则又不泥一格矣。又《与赵景贶陈履常同过 欧阳叔弼小斋》云: 〔梦回闻剥啄,谁乎赵陈予。〕句法之奇,自古未有,然老横莫有敢议其拙率者,可 见其才大无所不可也。当时亦共骇此句。欧阳季默曰:〔长官请客,吏问客目,答曰 :'主簿、少府、我。'可作佳对。〕亦可见文人游戏之韵事。
孔毅父集古人句成诗赠坡,坡答曰: 〔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又云: 〔路旁拾得半段枪,何必开炉铸予戟。〕又云: 〔不如默诵千万首,左抽右取谈笑足。〕又云: 〔千章万句卒非我,急走捉君应已迟。〕似讥集句非大方家所为。然坡又有集渊明《 归去来辞》作五律十首,则不惟集句,且集字矣。
坡又有《题织锦回文》三首,此外又《回文》八首,大方家何至作此狡狯!盖文人之 心,无所不至,亦游戏之一端也。《戏孙公素惧内》诗云: 披扇当年笑温峤,握刀晚岁战刘郎。不须戚戚如冯衍,便与时时说李阳。 则仍典雅不作恶戏。《席上代人赠别》云: 莲子擘开须见臆(忆),楸枰著尽更无棋(期)。 破衫会有重缝(逢)处,一饭何曾忘却匙(时)。 此本是古体,如〔石厥生口中,衔碑不得语〕之类,非另创体也。刘监仓家作饼,坡 曰:〔为甚酥?〕潘邠老家酿酒甚薄,坡曰:〔莫错著水否?〕因集成句曰:〔已倾 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则一诗戏笑,村俚之言,亦并入诗。又有口拈契诗 ,因武昌西山多槲叶,其旁即元结湖,多荷花,因题句云:〔玄鸿横号黄槲岘,皓鹤 下浴红荷湖。〕座客皆笑,请再赋一首。坡诗云: 江干高居坚关扃,犍耕躬稼角挂经。高竿系舸菰茭隔,笳鼓过军鸡狗惊。 解襟顾景各箕踞,击剑赓歌几举觥。荆笄供馈愧搅聒,干锅更戛甘瓜羹。 又《和正甫一字韵》诗云: 故居剑阁隔锦官,柑果姜蕨交荆菅。奇孤甘挂汲古绠,侥觊敢揭钩金竿。 己归耕稼供槁秸,公贵干蛊高巾冠。改更句格各蹇吃,姑固狡狯加间关。 此二诗使口吃者读之,必至满堂喷饭。而坡游戏及之,可想见其风趣涌发,忍俊不禁 也。
坡诗放笔快意,一泻千里,不甚锻炼。如少陵《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 ,焉能辨皇州?〕以十字写塔之高,而气象万千。东坡《真兴寺阁》云: 山川与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与鸦鹊,浩浩同一声。 以二十字写阁之高,尚不如少陵之包举,此炼不炼之异也。又少陵《出塞》诗:〔落 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觉字句外别有幽、燕沉雄之气。坡公《五丈原怀诸葛公》 诗:〔吏士寂如水,萧萧闻马挝。〕虽形容军容整肃,而魄力不及远矣。
昌黎之后,放翁之前,东坡自成一家,不可方物。昌黎好用险韵,以尽其锻炼; 东坡则不择韵,而但抒其意之所欲言。放翁古诗好用俪句,以炫其绚烂;东坡则行墨 间多单行,而不屑于对属。且昌黎、放翁多从正面铺张;而东坡则反面、旁面,左荣 右拂,不专以铺叙见长。昌黎、放翁使典亦多正用;而东坡则驱使书卷入议论中,穿 穴翻簸,无一板用者。此数处似东坡较优。然雄厚不如昌黎,而稍觉轻浅;整丽不如 放翁,而稍觉率略。此固才分各有不同,不能兼长也。
元遗山《论诗》云:〔苏门若有功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此言似是而实非也 。〔新〕岂易意,意未经人说过则新,书未经人用过则新。诗家之能新,正以此耳。 若反以新为嫌,是必拾人牙后,人云亦云;否则抱柱守株,不敢逾限一步,是尚得成 家哉?尚得成大家哉?
东坡旁通佛老。诗中有仿《黄庭经》者,如《辨道歌》、《真一酒歌》等作,自 成一则。至于摹仿佛经,掉弄禅语,以之入诗,殊觉可厌。不得以其出自东坡,遂曲 为之说也。如钱道人有〔认取主人翁〕之句,坡演之云:〔主人若苦令侬认,认主人 人竟是谁?〕又云: 有主还须更有宾,不如无镜自无尘。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年觉痛人。 《过温泉》诗: 石龙有口口无根,自在流泉谁吐吞?若信众生本无垢,此泉何处觅寒温? 《和柳子玉》诗:〔说静故知犹有动,无闲底处更求忙?〕《答宝觉》诗:〔从来无 脚不解滑,谁信石头行路难?〕《记梦》诗: 圆间有物物间空,岂有圆空入井中?不信天形真个样,故应眼力自先穷。 连环易解如神手,万窍犹号未济风。稽首问公公大笑,本来谁碍更求通。 《题荣师湛然堂》诗: 卓然精明念不起,兀然灰槁照不灭。方定之时慧在定,定慧照寂非两法。 妙湛总持不动尊,默然真入不二门。语息则默非对语,此话要将周易论。 诸方人人把雷电,不容细看真头面。欲知妙湛与总持,更问江东三语掾。 此等本非诗体,而以之说禅理,亦如撮空,不过仿禅家语录机锋,以见其旁涉耳。惟 《书焦山纶长老壁》云: 法师住焦山,而实未尝住。我来辄问法,法师了无语。 法师非无语,不知所答故。 又《闻辨才复归上天竺》诗云: 寄诗问道人,借禅以为诙。何所闻而去?何所见而回? 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昔年本不住,今者亦无来。 此二首绝似《法华经》、《楞严经》偈语,简净老横,可备一则也。
大概东坡诗有所作,即刊刻流布,故一时才名震爆,所至风靡;而忌之者因得胪 列以坐其罪,故得祸亦由此。今即以〔乌台诗案〕而论,其诗之入于爰书者,非一人 一时之事;若非刻有卷册,忌者亦何由逐处采辑,汇为一疏,以劾其狂谬?如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则《戏子由》诗也。 〔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岂是闻韵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则倅杭时入山村诗也。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则《看潮》诗也。 〔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则咏王秀才家双桧诗也。此见于奏章者也。 其他如: 〔古称为郡乐,渐恐烦敲搒。〕,则《送钱藻出守婺州》诗也。 〔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则送子由乞官出京诗也。 〔横前坑阱众所畏,布路金珠谁不裹。〕,则《送蔡冠卿知饶州》诗也。 〔羡子去安闲,吾邦正喧哄。〕,则广陵赠刘贡父诗也。 〔坐使鞭棰环呻呼,追胥连保罪及孥。〕,则《和李杞寺丞》诗也。 〔颠狂不用酒,酒尽渐须醒。〕,则《和刘道原》诗也。 〔近来愈觉世议隘,每到宽处差安便。〕,则《游径山》诗也。 〔世事渐艰吾欲去。〕,则《游风水洞》诗也。 〔奈何效燕蝠,屡欲争晨暝。〕,则亦径山诗也。 〔杀人无验终不快,此恨终身恐难了。〕,则送陈睦、张若济诗也。 〔草茶无赖空有名,张禹纵贤非骨鲠。〕,则《和钱安道建茶》诗也。 〔况复连年苦饥馑。〕,则《寄刘孝叔》诗也。 〔纷纷不足怪,悄悄徒自伤。〕,则《答黄鲁直》诗也。 〔荒林蜩蚻乱,废沼蛙蝈淫。〕,则《答张安道》诗也。 〔疾民尚作鱼尾赤,数罟未除吾颡泚。〕,则《次潜师放鱼》诗也。 〔扶颠未可责由求。〕,则《答周开祖》诗也。 以上数十条,为李定、舒亶、张璪、何正臣、王琰等所周内锻炼者,皆在〔诗案〕中 。岂非其诗早已流布,故得胪列以成其罪耶?按李定、舒亶劾疏,亦只〔儿童语音好 〕及〔读书不读律〕、〔斥卤变桑田〕、〔三月食无盐〕数条,王圭所奏,亦只咏桧 〔蛰龙〕一条,其馀则逮赴狱时所质讯者,何以详备若此?按施元之谓坡得罪后,有 司移取杭州境内所留诗,谓之〔诗帐〕。又坡《上文潞国书》谓〔被逮时,家口在船 ,被有司率吏卒穷搜〕。岂〔诗案〕中各条,得自杭州〔诗帐〕耶?抑舟中所搜获耶 ?坡与孙子发书云:〔贾人好利,每取拙文刻市卖。〕则〔诗案〕中诗,或得之坊刻 也。
东坡一生以才得名,亦以才得祸。当熙甯初,王安石初行新法,举朝议论沸腾, 刘贡父出倅海陵,坡送之诗云: 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 是固知当时语言文字之必得祸矣。及身自判杭,则又处处讥讪新法,见之吟咏,致有 〔乌台诗案〕,几至重辟。后黄州赦回,值神宗升遐之后,途次扬州,作诗题壁,又 有〔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之句。此何时而作此诗耶?还朝后为学士, 发策试馆职,则又以王莽、曹操为问。其掌二制,更奋笔攘袂于窜逐诸小人,谪词申 明罪状,略无包荒,以致群小侧目,即朔党、洛党等号为君子者,亦群起而攻之。先 击去其所荐引黄鲁直、王定国、秦少游、欧阳叔弼等以撼之,贾易、赵君锡遂摘其〔 山寺闻好语〕之句,以为幸先帝厌代。赖宣仁后辨明,得乞郡去。其《送钱越州》诗 云:〔年来齿颊生荆棘,习气因君又一言。〕
《答赵景贶》云:〔或劝莫作诗,儿辈 工织纹。〕盖至是始悔其得祸之由,已无及矣。其后身遭贬窜,万里投荒,犹曩日之 馀毒也。或疑坡既早见及此,何以作诗草制,不加检点,稍为诸人留馀地?盖才人习 气,落笔求工,必尽其才而后止,所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然如咏桧而及地 下之〔蛰龙〕,当遏密之后而有〔花鸟欣然〕之语,亦太不检矣。
东坡诗文,及身已盛行。当徽宗禁锢苏、黄集甚严,至有藏于衣褐,间道出京, 为逻人所获者。绍兴中,洪景卢在英州,坡集已漫漶,忽得一翻刻本,为之畅然。事 见《容斋随笔》。后一二十年,陆放翁又得一翻本,亦喜而跋之。是南渡四五十年, 坡集已两翻板,可见其流布之盛也。当时注家有永嘉王梅溪、司谏施元之二本。王本 既分其门,又别其类,以致割裂颠倒,晚年之作,或入于少时,使读者无从别其前后 ;然其书流传最久。施本刻于嘉泰中,陆放翁为之序(现在《渭南文集》中),乃元 之及吴郡顾禧共注,而元之子宿又加核订者。其本系随年之先后,编订成编;顾元、 明以来,久已淹没。本朝康熙中,宋漫堂始得之,而又多残缺。漫堂嘱毗陵邵子湘为 之补订,而后出处老少之迹,粲然可观。王本遂不行。是时朱竹垞于宋、邵所订施注 ,虽有〔老鼠搬姜〕之讽;然施注之善,终不可没也。盖注苏诗,不难于征典故,而 难于考时事。东坡历熙甯、元丰、元祐、绍圣,数十年间,朝局屡更,其仕而黜,黜 而起,起而又远窜,皆有关于国事;一时交游之人,奸贤邪正,亦多与朝政相系。当 元之注诗,在南渡高、孝间,耳目尚接,每题下或详其人,或记其事,或引事以证诗 ,或因诗以存人。迄今六百馀年,读者犹藉以考见,真苏氏之功臣也。即如放翁序所 举难注者三条: 施注中有〔绿衣公言〕一条,谓坡妾朝云因黄师是仕宦不进,有后言,故坡于师是诗 中述之。其说与放翁所闻无异,且加详焉。足见其得于父老之传闻,非徒以数典为能 事者。又《定州立春小集戏李端叔》末云:〔须烦李居士,重说后三三。〕此诗方叙 宴游,忽用〔后三三〕语,殊无来历。顾禧云:〔闻之强行父,谓营妓有董九者,为 端叔所昵,故坡诗及之。〕其说今在施本中。亦可见施本之详核,虽琐事亦不遗漏矣 。又《次王雄州还朝》云:〔老李威名八十年。〕王本谓景德中,初与契丹和,选将 守边,以李允则知雄州,凡十四年。诗中〔老李〕指此。此则施本所无,而王本独详 之,则王本亦未可尽废也。近时查初白及吾友冯星石鸿胪,又有《补注》、《合注》 之刻;则又皆于施注之外,援据宋人杂说、传记以增订之,更足与施注互相发明也。 放翁有《送施武子通判》诗云: 初入修门鬓未秋,安期千里接英游。退归久散前三众,迈往欣逢第一流。 共道升沉方异趣,岂知气类肯相求!龙钟不得临江别,目断西陵烟雨舟。 陈鹄《耆旧续闻》:〔黄鲁直诗,专以退听斋为主;此外有好诗,俱删削不载。转不 如姑胥居世英刊《东坡全集》,殊有叙也。〕然则,《东坡集》在宋时,又有居世英 翻刻本。
东坡所至好营造。守徐州时,值河决,澶渊泛滥,到徐城不浸者三版。悉力捍御 ,城得无患。水既落,乃拆项羽霸王厅材,筑黄楼于城东门。诸名人王定国、秦少游 、黄鲁直及弟子由等,作诗赋以张之。及守杭州,而西湖已涸为葑田,乃奏以救荒馀 钱万缗、粮万石,并请得百僧度牒,募民取湖中所积葑为堤,长三十里,以通南北往 来。即今苏公堤是也。又欲自浙江之石门凿运河,引上游之水,并江为岸,以达于龙 山之大慈浦;自浦北抵小岭,凿六十五丈,以达于古河;由古河四里以达于龙山运河 ,以避浮山之险。既奏闻,会内召,役遂止。其守颍州也,又浚颍之西湖,与赵德麟 、陈履常共事,未成,而改知扬州,德麟卒成之。后谪居惠州,又捐犀带助道士邓守 安作城外东新桥,并致书子由。子由妇史以所得内赐金钱数千施僧,希固筑西新楼。 及游香积寺,见其下有溪水,可筑闸转轮为水碓,又嘱县令督成之。是东坡所至,必 有营造,斯固其利物济人之念,得为即为之,要亦好名之心,欲藉胜迹以传于后。韩 魏公作相州堂,欧阳公作平山堂,均此志也。至今杭之苏堤,固已千载不朽;颍之西 湖,亦尚有知公遗迹者;徐州黄楼虽已无存,而其名尚在人耳目间。名流之用心深矣 !
东坡襟怀浩落,中无他肠,凡一言之合,一技之长,辄握手言欢,倾盖如故,而 不察其人之心术,故邪正不分,而其后往往反为所累。如李公择、王定国、王晋卿、 孙莘老、黄鲁直、秦少游、黾补之、张文潜、赵德麟、陈履常等,固终始无间,甚至 有为坡遭贬谪,亦甘之如饴者。其他则一时倾心写意,其后背而陷之者甚者。如坡过 寿州,李定出饯,坡有诗赠之,颇称莫逆;而元丰中以诗语劾坡者,即李定为首。坡 守密、徐二州时,与王邦直唱和甚多,谓邦直诗〔如醇酒盎然,能起我病〕,并比之 清庙圭璋。然邦直后与邓温伯、章惇等锐意绍述,贬窜正人;东坡七年瘴海,推原祸 始,实自邦直发之。坡与章惇尤厚善,集中《送章七出守湖州》有诗,云:〔早岁归 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又有《次章子厚飞英留题》等诗。后惇与司马温公同 相,惇以戏侮困温公,尚赖坡解纷。则坡之于惇,可称密友。后惇贬逐元祐正人,各 以其名字定配地;子瞻贬儋,子由贬雷,皆惇所为也。坡与林希亦厚善。坡之守杭, 实替希。及坡召还,希又来替。集中倡和甚多。坡去杭,希因杭人之意,榜其所筑堤 曰苏公堤。坡除起居舍人,力辞于宰相蔡确,谓林希旧同馆,且年长,宜膺此选。是 二人之交厚矣。及绍圣初,章惇当国,方治元祐党人,欲使希典书命;希欣然,复为 中书舍人。自司马温公及坡等数十人,皆为谪词,极其丑诋;遂累迁同知枢密院。后 夺职卒。坡自海南归,《与子由书》云:〔子中病伤寒,十馀日便卒,所获几何,遗 臭无穷,哀哉!〕此皆坡素交,而其后反噬者也。此外如叶涛、唐坰、邓润甫等,亦 皆平日交游,末路相背者,更不可数计。
东坡才名,震爆一世。故所至倾动,士大夫即在谪籍中,犹皆慕与之交,而不敢 相轻。其在黄州也,黄守徐君猷、通判孟亨之甚投契,倡酬往返,俱载集中。君猷没 ,坡哭之以诗,祭之以文,皆极哀痛,则平日交情可知也。其在惠州,惠守詹范,亦 倾意相接,时有诗往来。尝携酒过坡,坡亦携白酒鲈鱼过之,食槐叶冷淘,为一时佳 话。坡《与徐得之书》云:〔詹守,君子人也。极蒙他照管,仍不辍。携酒具来相就 。〕而循州守周彦质,在郡二年,与坡书问无虚日。白鹤新居成,二守又同过焉。彦 质去官,至惠州,为坡留半月,乃去。坡有诗送之,具述其事。而其时表兄程正辅以 使节至,与坡同游白水山、碧落洞、香积寺,辄流连旬日。孙叔静提举广东常平,更 极周旋。今《大全集》所载与叔静书札,虽至亲不过也。至儋耳,军使张中馆之于行 衙,所以相待亦甚至。尝邀坡子过弈棋,而坡坐视,竟日不倦。坡诗云:〔卯酒无虚 日,夜棋有达晨。〕盖纪实也。后湖南提举董必察访广西,遣使过海,逐出坡于官舍 ,坡遂买地,苫茅以居;而中亦因此坐黜。其去儋时,坡以诗送之,至一送、再送、 三送,盖感其意之厚也。至于林下交游,更有相从患难,至死而不悔者。在黄州,陈 季常居岐亭,相距百四十里,坡过之者三,季常过坡者七。去黄时,季常远送至九江 ,坡留别诗,叠韵至五首。又有潘邠老在黄州,多从坡游,坡去黄,以所筑雪堂付之 。及窜岭外,苏州定慧寺长老守钦,使其徒旧契顺不远五千里来问安。又有吴子野者 ,访坡于惠州,相依二年,及渡海,又从坡于儋耳,又送坡北归,卒于途。而蜀人巢 元修,先访坡于黄州,坡起用后,不复相闻。及坡兄弟南窜,元修徒步访子由于雷, 又欲过海访坡。子由止之,不从,竟卒于途。又有王介石者,儋州助坡筑屋五间,躬 泥水之役,苦甚于奴隶。此数人者,非有所求,徒以向慕之诚,相从于流离颠沛中, 不忍舍去,坡之得人心如此!然诸人因此得附见姓名于坡集中,至今不沫,亦岂非得 所托哉!
东坡买田阳羡,在通判杭州时,以公事往来常、润道中,早有此举。集中有《寄 杭守陈述古》诗云: 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莫怪江南苦留滞,经营身计一生迂。 正指此事也。谪黄州后,有量移之命。坡即上疏,自言饥寒,有田在常州,愿往居之 ,可见早有此田。故其后在朝,与晋陵胡完夫、宜兴蒋颖叔过从最密,并有次完夫韵 诗,谓某已卜居毗陵,与完夫有闾里之约。是坡有意居常州矣。然所谓卜居者,尚非 实事。当其往来常、润时,有《除夜宿常州城外》诗。而自杭州通判移守密州也,以 熙宁七年秋末去杭,而润州道上过除夕,有诗可考,是此时但有田而无宅。其自黄州 量移,上书求居常州,有放归阳羡之命,事在元丰八年正月。未几,神宗晏驾,哲宗 即位,坡过扬州,作〔山寺归来闻好语〕之句,被劾;奏辨谓此诗乃四月中作,去先 帝厌代已两月,是四月尚在扬州。集中有《与孟震同游常州僧舍》及《赠常州报恩长 老》诗,补遗诗中又有《游常州太平寺薝卜亭》及《太平寺净土院观牡丹》诗,盖即 是时。自扬州归常州,尚见牡丹,则四月初旬也。四月归常州,五月即复朝奉郎、知 登州,则在常不过一二月里。其后出守杭州,自杭还朝,虽往来过常,然俱未有留居 之迹。自后守颍、守扬、守定以及南迁,固无从再至常矣。直至建中靖国元年,自岭 外赦归,五月至真州,病暴下,乃至常。据方勺《泊宅编》谓〔东坡先到宜兴,以五 百缗买宅。夜与邵民瞻步月,闻老妇哭声。询之,以卖宅将徙故(即坡所买宅地), 乃折券不复居;而往常州,借顾塘桥孙氏宅寓焉。七月二十八日,遂卒于寓。〕然则 坡居常不过元丰八年之四月、五月,及建中靖国元年之五月至七月而已。
按东坡自海外北归,到雷州,《与郑靖老书》云:〔某意欲归蜀,若不能归,则 杭州为佳。〕又《与谢民师书》:〔不住许下,则归阳羡。〕是卜居尚未定也。到虔 州,始有定居常州之意。《与钱济明》常州人《书》云:〔此行决往常州,不知郡中 有屋可典买否?闻霍大夫虔守言:常州东门外裴氏宅出卖,乞为一问其直。度力所能 ,径往议之,当与公杖履相从也。〕同时又《与苏伯固书》云:〔住处非舒即常。闻 舒州有一官庄可买,已遣人问之矣。〕是亦尚未定居也。及至南康,接子由书,始定 归许之计。《与王幼安书》云:〔子由劝归颍昌,已决计从之。〕又《与程德孺书》 :〔近得子由书,苦劝相聚,不忍违之,已决计往许。约程四月未可到真州,不知德 孺可因巡按常、润,来同游金山否?又乞其借漕司一坐船,泊常州城下,俟遣儿子迈 往宜兴取行李乘来。〕又《与钱济明书》云:〔某本欲居常,因数由苦劝归许,以此 未定。承示孙君宅子,甚感其意,且为多谢。〕先托济明觅宅,济明为借得孙氏宅覆 之,故有此谢。盖即顾塘桥宅也。到太平州,又有《与胡郎修仁》常州人,坡之婿。 书中所云小二娘者,坡之女也。《书》云:〔须一到金山,但无由至常州相晤。〕是 太平途次,尚欲归许也,然是时仍有居常之意。途中《与滕达道》湖州守《书》云: 〔某至楚、泗间,当入一文字,乞居常州,若得请,则从公有期。〕是此时虽有赴许 之约,仍有居常之思。观其《与黄师是》子由姻家《书》云:〔闻子由亦甚窘,不忍 以三百指累之。〕盖改计居常,实为此耳。及至真州后,《与子由书》云:兄已决计 从弟之言;适程德孺来会金山,一二亲故在坐,皆言地近京师,必不可往,将又致排 击,不静。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氏宅子,极佳,且此休息。〕自是居常之计始 定。盖先本有田在阳羡,坡贬岭外时,其家属已在阳羡僦居。坡在惠时,《与曹司勋 书》〔某惟少子随侍,馀皆在宜兴〕是也。到惠之二年,长子迈始从阳羡挈眷属到惠 ,则已视阳羡为故乡;且亲友有钱济明、胡修仁等逢迎,颇不寂寞;而是时举家在舟 中,已半年,又时屈盛暑,急思得一息肩之地,遂居常也。按钱济明先为借孙氏宅, 坡《与子由书》亦云〔常州孙氏宅极佳〕;则自真州到常,应即入居孙宅,何以方勺 《泊宅编》又云先到宜兴买宅,因老妇哭徙而折券还之,始来居孙宅耶?或传闻之误 也。
又按:途中又有《与湖守滕达道书》云:〔承示宜兴田,已问去,若得稍佳者, 当扁舟往视,遂一至湖见公。然事未可料,若得请居常,当至治下搅扰数月也。〕寻 又《与贾耘老》亦湖州人《书》云:〔某已买田阳羡,当上章,若许于此安置,将筑 室以老焉。〕又《与千之侄书》:〔近于阳羡买得少田,今奏乞居常,得邸报,已许 之矣。〕是未奏之前,已在阳羡买田。坡先有田在阳羡,至此时,又增买。《与王定 国书》云:〔近在常,买得一小庄田,岁可得百石。似可足食。〕坡是年四月末到真 州,五月因病至常州,六月上章致仕,乞居常州之奏,当即在此时。七月之末,即捐 馆。则阳羡增买田亩之事,当在五月中初到常州时也。
《乌台诗案》: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御史何大正《续通鉴纲目》作何正臣疏 劾苏轼,自徐州移守湖州,谢表内有云:〔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 能收养小民。〕以为语含讽刺。并谓〔轼诗文传于人者甚众,今独取镂版而鬻于市者 进呈〕。是坡诗早有刻本行世,故大正得据以入奏也。然是时奉旨,但送中书。按坡 作《张氏园亭记》:〔余自徐州移守吴兴,由宋登舟,三日而至。〕正是三月二十七 日所作,而大正即以是日掇《湖州谢表》劾奏。盖三月初奉有移守湖州之命,即上表 谢。徐距京不远,故表一出,即闻于京师。可见坡之名震爆一时,凡有所作,无不争 先睹之为快,而其一脱稿即付梓,俾大正得据以劾奏,亦太急于自炫矣。七月二日, 御史舒亶又历举其诗中〔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读书万卷不读律, 致君尧舜知无术〕,〔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 来三月食无盐〕等句,指为谤讪,亦以〔印行四册进呈〕,奉旨亦但送中书。是日, 御史中丞李定又劾奏,始奉旨送御史台根勘。七月二十八日,中使皇甫遵到湖追摄, 以八月十八日赴台狱。自八月二十日至十一月二日,凡讯十一次。其讯先有问目,问 自来所作文字,有无忌触。坡所供,有即在朝旨降到册内者,亦有不在册内者。盖御 史台置狱后,即先行文,坡所历宦之处,凡有诗文,俱令申送。如北京留守司送到轼 寄黄庭坚诗文,杭州送到轼《游风水洞》等诗,王诜申送《开运盐河》诗。坡亦不知 所备,故不得不和盘托出。可见是时李定、舒亶辈锻炼周内,几欲置之重辟,亦危矣 哉!然如坡诗讥切,实亦肆无忌惮。幸而神宗无意杀之,仅责授黄州团练副使,以了 此局耳。坡诗不以炼句为工,然亦有研炼之极,而人不觉其炼者。如 〔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 〔饥来据空案,一字不堪煮〕, 〔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 〔剑米有危炊,毡针无稳坐〕, 〔舌音渐獠变,面汗尝骍羞〕, 〔云碓水自舂,松门风为关〕, 〔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此等句在他人虽千锤万杵,尚不能如此爽劲,而坡以 挥酒出之,全不见用力之迹,所谓天才也。
王宗稷编《东坡年谱》〔至和二年,坡年二十,有晁美叔求交于坡〕云。盖据坡 诗: 我年二十无朋俦,君来叩门如有求,醉翁遣我从子游。 翁如退之蹈轲丘,尚欲放子出一头。 故以是年为美叔结交之始也。然坡年二十,尚在成都见张安道。至嘉祐二年,年二十 二,方试礼部,受知于欧公。美叔以欧公命来交坡,实在是年。若坡年二十时,欧公 尚未识坡,何由命美叔来交?宗稷徒以〔我年二十无朋俦〕之句,遂以其事系于是年 。不知诗叙事,原只举大数,岂可泥于一字一句,即以为据?况坡自注此诗,谓嘉祐 初,而《年谱》反入之至和二年耶!
东坡《送王雄州还朝》诗,有〔老李威名八十年〕之句。王梅溪注:〔景德中, 初与契丹和,以李允则知雄州,凡十四年。〕诗中老李,正指此也。但梅溪诗注,尚 不能甚详。今按张舜民《画墁录》:〔南北通和约,两界不得非时葺城郭。李允则知 雄州,欲展城而难于背约,乃作银香炉置城外土地祠,使人窃去,遂大喧哄,搜捕纷 然,移书北境,遂兴工起筑,展城而大之。又建浮屠九层,下瞰幽、苏,如指诸掌。 〕此可见允则守边之远虑也。
《叶石林诗话》:〔李方叔豸,以文受知于东坡。元祐初,坡知贡举,意在必得 豸以冠多士。得章持卷,疑为豸,遂以为魁。既拆号,怅然。故有诗送豸云:生平漫 说《古战场》,过眼还迷《日五色》。'豸自是学亦不进,不自爱惜。
尝以书责坡,坡亦稍薄之。竟不第而死。〕张邦基《墨庄漫录》并谓〔田衍、魏 泰,寓居襄阳,人畏其吻。谚曰:襄阳二害,田衍、魏泰。未几,豸来寓,人更憎之 ,续曰:近日多魔,又添一豸。〕是豸晚节终不振,且取嫌于坡矣。然张表臣《珊瑚 钩诗话》载:坡死,豸诔之曰:〔道大莫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生平忠义之心 ;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莫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则豸 之于坡,始终感激倾倒。石林谓坡亦薄之者,谬也。 坡在惠州,《白鹤观新居将成》诗云: 〔佐卿恐是归来鹤,次律宁非过去僧。〕《游罗浮和子过》诗云: 〔汝当奴隶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按唐明皇射沙苑,偶中一鹤,带箭飞去。后 明皇幸蜀,偶憩一寺,壁有挂箭,即御箭也。僧云: 〔昔有徐佐卿者留此箭,俟箭主来还之。〕乃知鹤即佐卿所化也。蔡少霞梦入仙都, 书《苍龙溪新宫铭》,其文乃紫阳真人山玄卿所撰,见薛用弱《集异记》。房次律悟 前身为智永禅师,亦见柳子厚《龙城录》。皆唐人小说也。想坡公遭迁谪后,意绪无 聊,借此等稗官脞说遣闷,不觉阑入用之,而不知已为后人开一方便法门矣。
卷六
陆放翁诗
古来作诗之多,莫过于放翁,今就其子子虡所编八十五卷计之,已九千二百二十 首。然放翁六十三岁在严州刻诗,已将旧稿痛加删汰。六十六岁家居,又删订诗稿, 自跋云:〔此予丙戌以前诗十之一也,在严州再编,又去十之九。〕然则,丙戌以前 诗,存者才百之一耳。子虡刻全集时,亦跋云:〔先君在严州刻诗,多所去取,所遗 诗存者尚有七卷。〕今在遗稿内。今合计全集及遗稿,实共一万馀首。每一首必有一 意;就一首中,如近体每首二联,又一句必有一意。凡一草、一木、一鱼、一鸟,无 不裁剪入诗,是一万首即有一万大意,又有四万小意。自非才思灵敏,功力精勤,何 以得此?信古来诗人未有之奇也。
放翁诗凡三变。宗派本出于杜,中年以后,则益自出机杼,尽其才而后止。观其 《答宋都曹》诗云: 古诗三千篇,删取才十一。诗降为楚骚,犹足中六律。 天未丧斯文,杜老乃独出。陵迟至元白,固已可愤嫉。 《示子遹》诗云: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缋。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 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 此可见其宗尚之正。故虽挫笼万有,穷极工巧,而仍归雅正,不落纤佻。此初境也。 后又有自述一首云: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馀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 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 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 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 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 是放翁诗之宏肆,自从戎巴、蜀而境界又一变。及乎晚年,则又造平淡,并从前求工 见好之意亦尽消除,所谓〔诗到无人爱处工〕者,刘后村谓其〔皮毛落尽〕矣。此又 诗之一变也。
宋诗以苏、陆为两大家。后人震于东坡之名,往往谓苏胜于陆,而不知陆实胜苏 也。盖东坡当新法病民时,口快笔锐,略少含蓄,出语即涉谤讪。〔乌台诗案〕之后 ,不复敢论天下事。及元祐登朝,身世俱泰,既无所用其无聊之感;绍圣远窜,禁锢 方严,又不敢出其不平之鸣。故其诗止于此,徒令读者见其诗外尚有事在而已。放翁 则转以诗外之事,尽入诗中。时当南渡之后,和议已成,庙堂之上,方苟幸无事,讳 言用兵,而士大夫新亭之泣,固未已也。于是以一筹莫展之身,存一饭不忘之谊,举 凡边关风景、敌国传闻,悉入于诗。虽神州陆沉之感,已非时事所急,而人终莫敢议 其非。因得肆其才力,或大声疾呼,或长言永叹,命意既有关系,出语自觉沉雄。此 其诗之易工一也。东坡自黄州起用后,扬历中外,公私事冗,其诗多即席、即事,随 手应付之作,且才捷而性不耐烦,故遣词或有率略,押韵亦有生硬。放翁则生平仕宦 ,凡五佐郡、四奉祠,所处皆散地,读书之日多,故往往有先得佳句,而后标以题目 者。如《写怀》、《书愤》、《感事》、《遣闷》,以及《山行》、《郊行》、《书 室》、《道室》等题,十居七八,而酬应赠答之作,不一二焉。即如《纪梦》诗,核 计全集,共九十九首。人生安得有如许梦!此必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耳。心闲则易 触发,而妙绪纷来;时暇则易琢磨,而微疵尽去。此其诗之易工二也。由斯以观,其 才之不能过于苏在此,其诗之实能胜于苏亦在此。试平心以两家诗比较,当不河汉其 言矣。
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叠出,令人应接不暇。使事必切,属对必工; 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语不新,而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然律诗之工 ,人皆见之,而古体则莫有言及者。抑知其古体诗,才气豪健,议论开辟,引用书卷 ,皆驱使出之,而非徒以数典为能事。意在笔先,力透纸背,有丽语而无险语,有艳 词而无淫词,看似华藻,实则雅洁,看似奔放,实则谨严,此古体之工力更深于近体 也。或者以其平易近人,疑其少炼;抑知所谓炼者,不在乎奇险诘曲、惊人耳目,而 在乎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此真炼也。放翁工夫精到,出语自然老洁,他人数言 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语了之。此其炼在句前,不在句下,观者并不见其炼之迹,乃真 炼之至矣。试观唐以来古体诗,多有至千馀言四五百言者;放翁古诗,从未有至三百 言以外,而浑灏流转,更觉沛然有馀,非其炼之极功哉!至近体之刮垢磨光,字字稳 惬,更无论矣。又放翁古今体诗,每结处必有兴会、有意味,绝无鼓衰力竭之态;此 固老寿享福之征,亦其才力雄厚,不如是则不快也。今就近体中摘句于后,使人见其 功力之精。古诗难于摘句,读者可观其有气有意,有书有笔,则得之矣。
律诗摘句。使事五律: 〔李侯有佳句,乐令善清言。〕《怀杜伯高》
〔进愧门三戟,归无亩一锺。〕《放慵》
〔道士青精饭,先生乌角巾。〕《长生观》
〔蚁穿珠九曲,蜂酿蜜千房。〕《淳化寺》
〔摩诘病说法,虞卿贫著书。〕《病中》
〔人如钓渭叟,地似避秦村。〕《防隐者》
〔贺监称狂客,刘伶赠醉侯。〕《立秋前一夕作》
〔腰下苏秦印,囊中赵壹钱。〕《夜酌》
〔独卧维摩室,谁同弥勒龛?〕《初寒独居》
〔未恨名风汉,惟求拜醉侯。〕《自述》
〔身已风中叶,人方饭后锺。〕《东庄》
〔我亦轻馀子,君当恕醉人。〕《醉赋》
〔带箭归飞鹤,榰床不瞑龟。〕《答客》
〔相法无侯骨,生年值酒星。〕《杂兴》
〔宁甘结袜系,不作拜车尘。〕《野兴》
〔马非求路寝,木岂愿牺尊?〕《记前辈语》
〔食非依漂母,菜不仰园官。〕《穷居》
〔陌上金羁马,坟前石琢麟。〕《对酒作》
〔蝶入三更枕,龟榰八尺床。〕《连夕熟睡戏书》 使事七律: 〔奴爱才如萧颖士,婢如诗似郑康成。〕此放翁之父所作,而放翁足成之者。 〔吏进饱谙箝纸尾,客来苦劝摸床棱。〕《自咏》
〔秋风叶扇知安命,小炷留灯悟养生。〕《独学》
〔人立飞楼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白帝城怀杜少陵》
〔前日已传天狗坠,今年甯许佛狸生!〕《客言岐雍间事》
〔也知世少苏司业,安得官如阮步兵。〕《独饮》
〔报国虽思包马革,爱身未肯价羊皮。〕《示独孤生》
〔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江楼醉中》
〔宿负本宜输左校,宽恩犹许补东隅。〕《书怀》
〔阶前汗血洮河马,架上霜毛海国鹰。〕《梦成都》
〔曳杖不妨呼小友,还家便恐见来孙!〕《游柯山观烂柯遗迹》
〔性本自然憎截鹤,器非大受愧函牛。〕《醉题》
〔但知礼岂为我设,莫管客从何处来。〕《避俗台》
〔鱼肠宝剑馀蛟血,鸦嘴金锄带药香。〕《赠林使君》
〔酒钱觅处无司业,斋日多来似太常。〕《无酒肉》
〔梦中有客征残锦,地下无炉铸横财。〕《哭王季夷》
〔已忘作赋游梁苑,但忆衔枚入蔡州。〕《雪中》
〔尽除曼衍鱼龙戏,不禁刍荛雉兔来。〕《过御园》
〔缪缘学道肱三折,不遇知音尾半焦。〕《自咏》
〔正叹船如天上坐,那知人自日边来。〕《王给事使回》
〔家无钗泽穷冯衍,身着裙襦老管宁。〕《感兴》
〔青衫曾奏三千牍,白首犹思丈二殳。〕《雪夜》
〔世无鲁国真男子,心忆高阳旧酒徒。〕《衰病》
〔从宦只思乘下泽,忤人常悔读《南华》。〕《怀镜中故庐》
〔才高狗监无人荐,句好鸡林有客传。〕《赠江参议》
〔文辞博士书驴券,职事参军判马曹。〕《读书》
〔亡羊未恨补牢晚,搏虎深知攘臂非。〕《晓出》
〔怨谤相乘成市虎,技能已尽愧黔驴。〕《感怀》
〔贵人自作宣明面,老子曾闻正始音。〕《东斋》
〔人欲见挤真砭石,身宁轻用作投琼。〕《梦断》
〔生无鲍叔能知己,死有要离与卜邻。〕《书叹》
〔公路晚悲身至此,令威归叹冢累然。〕《夜坐达旦》
〔马慵立仗宁辞斥,兰偶当门敢怨锄。〕《感昔》
〔未害朵颐临肉俎,但妨叩齿诵仙经。〕《齿动摇》
〔种桤正可三年大,爱竹何曾一日无。〕《山中即事》
〔中安煮药膨脝鼎,旁设安禅曲床。〕《火阁》
〔爱身每戒玉抵鹊,养气要如刀解牛。〕《遗兴》
〔越石壮心鸡喔喔,子卿归信应悠悠。〕《龟堂独酌》
〔此身幸已脱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对酒》
〔国家科第与风汉,天下英雄惟使君。〕《追忆发解旧事》
〔过堂未悟钟将畔,睨柱宁知璧偶全。〕《书斋壁》
〔只知秋菊有佳色,那问荒鸡非恶声!〕《杂兴》
〔病酒相如无奈渴,清言叔宝不胜羸。〕《北窗》
〔拙宦虽无齐虏舌,早归亦免楚人钳。〕《自述》
〔共知陂坏行当复,敢恨台高既已倾!〕《复湖》
〔偶亡塞马宁非福,太察渊鱼恐不祥。〕《高枕》
〔名酒过于求赵璧,异书浑似借荆州。〕《借书乞酒不得》
〔佩刀但可偿黄犊,作字安能换白鹅?〕《秋兴》
〔浮云每叹成苍狗,空谷谁能絷白驹?〕《寄题胡基仲故居》
〔泥巷有人寻杜甫,雪庐无吏问袁安。〕《岁晚》
〔生拟入山随李广,死当穿冢傍要离。〕《醉题》
〔尚饶灵运先成佛,那计辛毗不作公。〕《遗兴》
〔难似车登蛇退岭,险如舟过马当祠。〕《书怀》
〔未寻内史流觞地,又近庞公上冢时。〕《春晚》
〔狐妖从汝作人立,金价在事如土轻。〕《道室述怀》
〔原价异时空市骨,大呼从昔不成庐。〕《题北窗》
〔万事不禁刘毅掷,诸人谁著祖生鞭?〕《湖上》
〔恋恋绨袍谁复念,便便痴腹敢辞嘲!〕《闲咏》
〔老罴尚欲身当道,乳虎何疑气食牛。〕《秋晚》
〔虚名仅可欺横目,戆论曾经犯逆鳞。〕《野兴》
〔头少二毛真笃老,口无纵理亦长饥。〕《九月十日夜独坐》
〔佛书恐非《易论语》,王迹其在《诗春秋》!〕《荡荡》
〔强弩夹射马陵道,屋瓦大震昆阳城。〕《大风雨》
〔不求客恕陶潜醉,肯受人怜范叔寒。〕《书喜》
〔客散茶甘留舌本,睡馀书味在胸中。〕《晚兴》
〔不忧坚子居肓上,已见婴儿出面门。〕《病中作》
〔心如老马虽知路,身似鸣蛙不属官。〕《自述》
〔学士谁陈《平蔡雅》,将军方上《取燕图》。〕《闻蜀盗已平》
〔未忘尘尾清谈兴,尚读蝇头细字书。〕《南堂杂兴》
〔买饭犹胜乞墦客,看耕僭学劝农官。〕《郊行》
〔虽无客共樽中酒,何至僧鸣饭后锺!〕《枕上作》 写怀五律: 〔病侵强健日,闲过圣明时。〕《骨相》
〔忍穷安晚境,留病压灾年。〕《病中》
〔春当三月半,狂胜十年前。〕《题酒家》
〔月能从我醉,风欲驾人仙。〕《月下纳凉》
〔放言夸酒圣,著论笑钱愚。〕《闲中乐事》
〔老犹嗤佞佛,贫亦讳言钱。〕《自勉》
〔众中容后死,险处得先归。〕《莫笑》
〔老去才难尽,穷来志益坚。〕《自述》
〔老幸传家事,狂犹为国忧。〕《夜赋》
〔今古无穷事,江湖未死身。〕《醉赋》
〔算贫先放鹤,嫌闹并疏僧。〕《孤村》
〔病无诗一字,穷赖酒三升。〕《夜赋》
〔酒狂宁限老,诗思正须穷。〕《夜坐》
〔人笑谋生拙,天教到死闲。〕《衡门》
〔都门下第客,山寺退居僧。〕《贫甚》
〔老病频辞客,嬉游不出村。〕《穷居》
〔病苏身渐健,秋近夜微凉。〕《小集》
〔似客犹居里,如僧未出家。〕《独处》
〔出寻邻叟语,归读古人书。〕《遂初》
〔睡凭书介绍,愁赖酒驱除。〕《晚兴》
〔贫忧偿酒券,懒悔许僧碑。〕《自嘲》
〔壮年闲处老,佳日病中过。〕《寓兴》
〔交游无辈行,怀抱有曾玄。〕《八十四吟》
〔身备乡三老,家传子一经。〕《自喜》
〔素壁图嵩华,明窗读《老庄》〕《筑舍》
〔已老学犹力,久穷诗未工。〕《蜀汉》
〔我存人尽死,今是昨皆非。〕《癸亥初冬作》
〔行思绝大漠,归但醉新丰。〕《枕上》
〔五斗方需禄,千金且爱身。〕《送子坦赴官》
〔不动成罴卧,微劳学鸟伸。〕《病中》
〔强健关天幸,逍遥似地仙。〕《闲述》
〔死边常得活,闹处偶容归。〕《幽居》
〔采药九蒸曝,朝真三沐薰。〕《幽居》
〔贫废儿孙学,慈生仆妾顽。〕《病中》
〔乐哉容膝地,著此曲肱翁。〕《即事》
〔云闲忘出岫,叶落喜归根。〕《寓叹》
〔身叨乡祭酒,孙为国添丁。〕《卧病杂题》
〔丹灵驱坚子,神定出婴儿。〕《道室》
〔直嫌绳尚曲,重觉鼎犹轻。〕《铭座》 写怀七律: 〔无才藉作长闲地,有懑留为剧饮资。〕《寄友》
〔身似野僧犹有发,门如村舍强名官。〕《成都岁暮》
〔此生竟出古人下,有志尚如年少时。〕《自嘲》
〔旧学极知难少贬,吾侪持此欲安归!〕《寄陈鲁山》
〔大事岂堪重破坏,穷人难与共功名。〕《晨起》
〔四海道途行大半,百年光景近中分。〕《西楼独酌》
〔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春残》
〔老病已全惟欠死,贪嗔虽断尚馀痴。〕《病起》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病起书怀》
〔甑炊地碓新舂米,衣拆天吴旧绣图。〕《归耕》
〔浮生一笑常难必,此乐他年未易忘。〕《劳华楼夜饮》
〔青山是处可埋骨,白发向人羞折腰。〕《出西门》
〔《比红》有句狂犹在,染白无方老已成。〕《夜酌》
〔流年速似一弹指,更事多于三折肱。〕《亲旧》
〔虽有数椽常似客,仅存一肉未成僧。〕《排闷》
〔敢恨帝城如日远,喜闻天语似春温。〕《至严州得请免入觐》
〔酒宁剩欠寻常债,剑不虚施细碎仇。〕《西村醉归》
〔著书幸可俟后世,对客从嗔卧大床。〕《村居》
〔穷空敢恨寒无褐,忧患原因出有车。〕《岁暮》
〔浮生亦念古有死,壮气要使胡无人。〕《闲居》
〔家为逆旅相逢处,身在严装欲发中。〕《病中作》
〔黄旗万里无侯骨,红烛千杯有酒肠。〕《幽居杂咏》
〔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病起》
〔饭足便休慵念禄,丹成不服怕登仙。〕《读山谷诗》
〔药来贼境灵何用,米出胡奴死不饮。〕《感兴》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
〔香浮鼻观烹茶熟,喜动眉间炼句成。〕《登北榭》
〔惊回万里关河梦,滴碎孤臣犬马心。〕《夜雨》
〔千艘冲雪函关晓,万灶连云骆谷秋。〕《纵笔》
〔痴人自作浮生梦,腐骨那须后世名。〕《晚游》
〔残生已与灰俱冷,旧友谁知几可凭。〕《夜赋》
〔家近右军觞咏地,身如太史滞留时。〕《醉后》
〔流年不贷人皆老,造物无私我自穷。〕《幽居》
〔虹穿道室炉丹熟,龙吼空山匣剑开。〕《次音乐范参政书怀》
〔天下可忧非一事,书生无地效孤忠。〕《溪在作》
〔身世蚕眠将作茧,形容牛老已垂胡。〕《七十》
〔史册误人悲壮志,关河回首负初期。〕《怀南郑》
〔秋气已高殊可喜,老怀多感自无欢。〕《独酌》
〔老皆有死岂独我,士固多穷宁怨天。〕《书剑》
〔寓世已为当去客,爱书更付未来生。〕《读书》
〔天理直须闲处看,人谋常向巧中疏。〕《题斋璧》
〔门无客至惟风月,案有书存但《老庄》。〕《闲中》
〔樽中无酒但清坐,架上有书犹纵观。〕《七十一翁吟》
〔身外岂关吾辈事,镜中已换昔年人。〕《闲赋》
〔羸躯垂老将焉往,公论犹存似可凭。〕《枕上》
〔弃官正为愚无用,谢客新缘病有名。〕《野堂》
〔发无可白方为老,酒不能赊始觉贫。〕《七十三吟》
〔早知虚起弹冠意,悔不常为秉烛游。〕《忆昔》
〔岂知鹤发残年叟,犹读蝇头细字书。〕《书感》
〔老已为民犹学问,向虽作吏半山林。〕《旧学》
〔补衣未竟迫秋露,待饭不来闻午钟。〕《不出门吟》
〔陈编时见古成败,旧友不知今在亡。〕《排闷》
〔贫甚不为明日计,兴来犹作少年狂。〕《晚步》
〔人生十事九堪叹,春事三分二已空。〕《春雨》
〔外物不移方是学,俗人犹爱未为诗。〕《朝饥示子聿》
〔熟思岂是天贫我,妄计还忧鬼笑人。〕《苦贫》
〔流汗未干衣上雨,大声已发鼻端雷。〕《午睡》
〔遗经在椟传家学,大字书墙作座铭。〕《自述》
〔儿能解事甘藜藿,婢苦无薪睨扊●。〕《苦贫》
〔造物偶容穷不死,众人共养老无能。〕《暮归作》
〔孤忠要有天知我,万死当思后视今。〕《读史》
〔折除富贵惟身健,补贴光阴有夜长。〕《冬暮》
〔舌自生肥胜玉食,腰常忘带况金围。〕《昨非》
〔凡心未免更诗字,习气犹思议古人。〕《自责》
〔名姓已随身共隐,文辞终与道相妨。〕《遗兴》
〔卖困不灵仍喜睡,送穷无术又来归。〕《开岁》
〔天为念贫偏与健,人因见懒误称高。〕《独酌》
〔一无可恨得归老,寸有所长能忍穷。〕《野望》
〔邪正古来观大节,是非死后有公言。〕《观史》
〔令尹阅人三仕已,太山在我一毫芒。〕《醉舞》
〔三径就荒俱已老,一樽相属永无期。〕《哭张季长》
〔胸中那可有一事,天下故应无两人。〕《初归杂咏》
〔造物与闲兼与健,乡人知老不知年。〕《村居》
〔多闻只解为身累,后死空令见事多。〕《对酒作》
〔贷米未回愁灶冷,读书有课待窗明。〕《秋晓》
〔风剺槁面寒无褐,雷转饥肠饭有沙。〕《志学》
〔家塾读书须十纸,山园上树莫千回。〕《示诸孙》
〔春寒例谢常来客,老病犹贪未见书。〕《初春书怀》
〔天将耄齿偿贫悴,身受虚名坐谤伤。〕《陌上》
〔镜里鬓无添白处,樽前颜有暂丹时。〕《老甚》
〔混俗岂须名赫赫,耐嘲惟可腹便便。〕《舟中作》
〔客从谢事归时散,诗到无人爱处工。〕《理梦中作》
〔浊酒可求敲野店,旧题犹在拂颓墙。〕《题旅舍壁》
〔贫犹自力常谋醉,病不能闲且赋诗。〕《自近村归》
〔舂炊不继儿啼饭,烹饪无方客絮羹。〕《寓叹》
〔诗才退后愁强韵,眼力衰来怯细书。〕《世事》
〔单复篝衣时脱著,甜酸园果半青黄。〕《夏日》
〔便死也胜千百辈,少留更住两三年。〕《书兴》
〔呼童不应自生火,待饭未来还读书。〕《遣怀》
〔身游与世相忘地,诗到令人不爱时。〕《山房》
〔淡交喜得山栖友,杰作疑非火食人。〕《简邢德允》
〔花经风雨人方惜,士在江湖道益尊。〕《春晚》
〔目前虽有小得失,天下岂无公是非。〕《垂钓作》
〔啄吞自笑如孤鹤,导引何妨效五禽。〕《春晚》
〔多病更知身是赘,九原那恨死无名。〕《春感》
〔虽惭江左雄繁郡,且看人间矍铄翁。〕《严州大阅》
〔扶持后死知天幸,容养无能荷国恩。〕《秋夜斋中》
〔槁面暂朱知酒酽,曲身成直赖炉温。〕《夜寒》
〔虚名定作陈惊座,好句真惭赵倚楼。〕《封渭南伯》 写景五律: 〔浪蹴半空白,天浮无尽青。〕《海中雷雨初霁》
〔天逼星辰大,霜清剑佩寒。〕《梦仙》
〔酒尽瓶枵腹,炉寒客曲身。〕《寒甚》
〔雨昏鸡共懒,米尽鼠同饥。〕《初夏》
〔月昏天有晕,风软水无痕。〕《村夜》
〔天回河络角,海阔斗栏杆。〕《夜归》
〔风生云尽散,天阔月徐行。〕《月下小酌》
〔病树有雕叶,残蝉无壮声。〕《秋怀》
〔三家小聚落,两姓世婚姻。〕《埭西》
〔木落山尽出,钟鸣僧独归。〕《过吉泽》
〔经行桥独木,伫立路三叉。〕《野望》
〔野父编龙具,樵儿习《兔园》。〕同上 〔铜灯立雁趾,石鼎揭龙头。〕《书室》
〔荒园抛鬼饭,高几置神鹅。〕《赛神》
〔荒陂船护鸭,断岸笛呼牛。〕《小立》
〔墓扫鸦衔肉,人过鹭导船。〕《郊行》
〔牸牛将犊过,雄雉挟雌飞。〕《山行》
〔漏从闲处永,风自远来凉。〕《官舍》
〔妇汲惟陶器,民居半草庵。〕《忆南郑》
〔舞简村巫醉,涂朱野女妆。〕《驿壁偶题》
〔藤络将颓石,松号不断风。〕《明觉寺》
〔地瘦竹无叶,风干茅有声。〕《井研道中》
〔月正树无影,露浓荷有声。〕《徙倚》
〔茶鼎声号蚓,香盘火度萤。〕《道室》
〔虫锼叶成篆,风蹙水生纹。〕《巢山》
〔霜郊熊扑树,雪路马蒙毡。〕《感旧》
〔零落花随水,轮囷笋突篱。〕《园中》
〔染丹梨半颊,斫雪蟹双螯。〕《对酒》
〔磷飞乘月暗,枭语似人呼。〕《夏夜》
〔蚁知军阵法,虫作纬车声。〕《秋怀》
〔冰梨赪似颊,霜栗大如拳。〕《对食》 写景七律: 〔十里溪山最佳处,一年寒暖适中时。〕《近游》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
〔七泽苍茫非故国,《九歌》哀怨有遗音。〕《塔子矶》
〔船上急滩如退鹢,人缘绝壁似飞猱。〕《过东●滩》
〔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扬日夜流。〕《归次汉中》
〔云埋废苑呼鹰处,雪暗荒郊射虎天。〕《书事》
〔蝉依疏柳长吟处,燕委空巢大去时。〕《社日》
〔空山霜叶无行迹,半岭天风有啸声。〕《丈人观》
〔攫饭饥乌占寺鼓,避人飞鼠上经幢。〕《永庆寺》
〔山萦细栈疑无路,树络崩崖欲压人。〕《普宁寺》
〔凄凉蛩伴草根语,憔悴鹊从天上归。〕《秋雨》
〔农事渐兴人满野,霜寒初重雁横空。〕《横塘》
〔残灯无焰穴鼠出,槁叶有声村犬行。〕《冬夜》
〔未霜村舍秋先冷,无月江边夜自明。〕《秋夜》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临安春雨初霁》
〔津吏报增三尺水,山僧归入万重云。〕《秋雨》
〔灯影动摇风不定,船声鼞鞳浪初生。〕《宿渔浦》
〔挈榼人沽村市酒,打包僧趁寺楼钟。〕《故山》
〔里儒朱墨开冬学,庙史牲牢祝岁穰。〕《北窗》
〔病骨未成松下土,老身常伴渡头云。〕《舟中作》
〔蟋蟀独知秋令早,芭蕉正得雨声多。〕《秋兴》
〔云归时带雨数点,木落又添山一峰。〕《晚眺》
〔荒堤经雨多牛迹,村舍无人有碓声。〕《步至近村》
〔巢干燕乳虫供哺,花过蜂闲蜜满房。〕《初夏》
〔民有裤襦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康。〕《初夏闲居》
〔树罅忽明知月上,竹梢微动觉风生。〕《池上》
〔圆鼙坎坎迎神社,大字翩翩写酒旗。〕《闲游》
〔榖贱窥篱无狗盗,夜长暖足有狸奴。〕《岁暮》
〔童夸犊健浮溪过,妇闵蚕饥负叶归。〕《初夏》
〔水浅游鱼浑可数,山深药草半无名。〕《山行》
〔远火微茫知夜续,长歌断续认归樵。〕《泛舟》
〔风高木叶危将脱,月上天河澹欲无。〕《南堂夜坐》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书室》
〔溪鸟低飞画桥外,路人相值绿阴中。〕《衡门独立》
〔霜野草枯鹰欲下,江天云湿雁相呼。〕《郊行》
〔晓树好风莺独语,夜窗细雨燕相依。〕《初夏幽居偶题》
〔舟行十里画屏上,身在四山红雨中。〕《出游》
〔寒鸦阵黑疑云过,老木声酣认雨来。〕《书喜》
〔酒坊饮客朝成市,佛庙村伶夜作场。〕《书喜》
〔庭花无影月当午,檐树有声风报秋。〕《夜景》
〔天宇淡青成卵色,水波微皱作靴纹。〕《新篱》
〔微雨已收云尽散,众星俱隐月徐行。〕《秋夜》
〔鬅鬙暗树类奇鬼,突兀黑云如坏山。〕《湖塘雷雨》
〔野火已亡秦相篆,江涛犹托伍胥神。〕《秋望》
〔月色横分窗一半,秋声正在树中间。〕《枕上》
〔客送轮囷霜后蟹,僧分磊落社前姜。〕《对食戏咏》
〔紫蟹迎霜盈径尺,白鱼脱水重兼斤。〕《示客》
〔山口正衔初出月,渡头未散欲归云。〕《舟中》
〔天宇更无云一点,谯门初报鼓三通。〕《上元夜》
〔虎印雪泥馀过迹,树经野火有空腔。〕《怀梁益旧游》
〔棋枰窗下时闻雹,丹灶岩间夜吐虹。〕《道室》
〔十里织成无罅锦,半天留得未残霞。〕《梅仙坞花泾观桃李》
〔官赋毕输无吠犬,农功已息有闲牛。〕《晚秋野兴》
〔细径僧归云外寺,疏灯人语酒家楼。〕《出游》
〔独木架成新略彴,一峰买得小嶙峋。〕《闭门》
〔风从𬞟未萧萧起,月过花阴故故迟。〕《石帆夏日》
〔一棹每随潮上下,数家相望埭东西。〕《渔父》
〔暑退忽惊秋渐晚,夜长已与昼中分。〕《秋夕》
〔群鱼聚散忽无迹,孤蝶去来如有情。〕《夏昼》
〔渔艇往来春浪碧,人家高下夕阳红。〕《近村》
〔出有儿孙持几杖,归从邻曲话桑麻。〕《茅舍》
〔楼台到处灵和柳,帘幕谁家子晋笙?〕《小市》
〔夜雨涨深三尺水,晓寒留得一分花。〕《小园》
〔瓶花力尽无风堕,炉火灰深到晓温。〕《晓坐》
〔红颗带芒收晚稻,绿苞和叶摘新橙。〕《霜天晚兴》
〔旱馀虫镂园蔬叶,寒浅蜂争野菊花。〕《西村》
〔丹砂岩际朝暾日,枸杞云间夜吠人。〕《采药》
〔燕雏掠地飞无力,梅子临池坠有声。〕《夏日》
〔栖鹊自惊移别树,流萤相逐度横塘。〕《夏夜》
〔团脐磊落吴江蟹,缩项轮囷汉水鲂。〕《小酌》
〔屏园燕几成山字,簟展凉轩作水纹。〕《龟堂晨起》 放翁生于宣和,长于南渡。其出仕也,在绍兴之末,和议久成,即金海陵南侵溃 归,孝宗锐意出师,旋以宿州之败,终归和议。其时朝廷之上,无不以画疆守盟,息 事宁人为上策;而放翁独以复仇雪耻,长篇短咏,寓其悲愤。或疑书生习气,好为大 言,借此为作诗也。今阅全集,始知非尽虚矫之气也。其《跋周侍郎奏稿》云:〔南 渡初,先君归山阴,一时贤公卿与先君游者,言及靖康北狩,无不流涕哀恸。〕又《 跋傅给事帖》云:〔绍兴中,士大夫言及国事,无不痛哭,人人思杀贼。〕是放翁年 十馀岁时,早已习闻先正之绪言,遂如冰寒火熟之不可改易。且以《春秋》大义而论 ,亦莫有过于是者,故终身守之不变。入蜀后,在宣抚使王炎幕下,经临南郑,瞻望 鄠、杜,志盛气锐,真有唾手燕、云之意。 其诗之言恢复者,十之五六。出蜀以后,独十之三四。至七十以后,正值开禧用兵, 放翁方治东篱,日吟咏其间,不复论兵事。其诗有云:〔不须强预国家忧,亦莫妄陈 帷幄筹。〕是固无复有功名之志矣。然其《感中原旧事》云:〔乞倾东海洗胡沙。〕 《老马行》云: 中原旱蝗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 则此心犹耿耿不忘也。临殁犹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之句,则放翁 之素志可见矣。
放翁之不忘恢复,未免不量时势,然亦多误于传闻之不审。在蜀时,金之边将, 时有蜡书来报宣威幕府,具言其国虚实。见南郑诗内自注。彼以蜡书来利赏赐,自必 诡言祸败,以中吾所喜,肯以实告耶!淳熙十一年,金世宗如会宁,命太子守国,而 放翁有《闻虏酋遁归漠北》诗。十二年,又有《感秋》诗,自注:〔闻虏酋自香草淀 入秋山,盖远遁矣。〕不知金国每年巡历春水、秋山,自其常制。金世宗最号贤君, 国中称〔小尧舜〕。其时朝政清明,边圉乂安,有何事而遁归漠北、遁入秋山耶?可 见邻国传闻之讹,易于耸听,而放翁辄轻信之。其后庆元四年,又有诗:闻金虏乱, 淮以北民苦征调,皆望王师之至。可见边疆纷纷,好言敌国有畔,此韩侂胄所以轻率 用兵致败也。开禧二年,吴曦反,以蜀地降金;三年,安丙诛曦,稍复蜀地。而放翁 诗有〔解梁已报偏师入〕,自注云:〔见邸报,西师已复关中郡县。〕又有《闻西师 复华州》诗。是时关中郡县及华州,何曾能复,而已见之邸报。则邸报且不足信,况 传闻耶?
放翁自蜀东归,正值朱子讲学提倡之时,放翁习闻其绪言,与之相契。家居,有 《寄朱元晦提举》诗、《谢朱元晦寄纸被》诗,又《寄题朱元晦武夷精舍》诗,所谓 〔有方为子换凡骨,来读晦翁新著书〕也。及朱子卒,放翁祭之以文云:〔某有捐百 身、起九原之心,倾长河、决东海之泪。路修齿耄,神往形留。〕是可见二公道义之 交矣。时伪学之禁方严,放翁不立标榜,不聚徒众,故不为世所忌。然其优游里居, 啸咏湖山,流连景物,亦足见其安贫守分,不慕乎外,有昔人〔衡门泌水〕之风。是 虽不以道学名,而未尝不得力于道学也。其集中亦有以道学入诗者,如 《冬夜读书》云: 六经万世眼,守此可以老。多闻竟何为,绮语期一扫。 又有云: 虽叹吾何适,犹当尊所闻。从今倘未死,一日亦当勤。 《平昔》云:〔皎皎初心质天地,兢兢晚节蹈渊水。〕
《书怀》云: 平生学六经,白首颇自信。所觊未死间,犹有分寸进。 《示儿》云:〔闻义贵能徙,见贤思与齐。〕又云: 易经独不遭秦火,字字皆如见圣人。汝始弱龄吾已耄,要当致力各终身。 可见其晚年有得,非随声附和,以道学为名高者矣。至其诗之清空一气,明白如话, 而无迂腐可厌之习,则又有馀事也。放翁与杨诚斋同以诗名。诚斋专以俚言俗语阑入 诗中,以为新奇。放翁则一切扫除,不肯落其窠臼。盖自少学诗,即趋向大方家,不 屑屑以纤佻自贬也。然间亦有一二语似诚斋者。如《晚步》云: 〔寓迹个中谁耐久,问君底事不归休?〕
《饥坐》云: 〔落笔未妨诗衮衮,闭门犹喜气扬扬。〕
《老学庵》云: 〔名誉不如心自肯。〕
《醉中走笔》云: 〔过得一日过一日,人间万事不须谋。〕
《自咏》云: 〔作个生涯君勿笑。〕
《新作篱门》云: 〔虽设常关果是么?〕
《自诒》云: 〔愈老愈知生有涯,此时一念不容差。〕
《遣兴》云: 〔关上衡门那得愁。〕此等诗派,南宋时盛行,在放翁则为下劣诗魔矣。
放翁万首诗,遣词用事,少有重复者。惟晚年家居,写乡村景物,或有见于此, 又见于彼者。《老境》云: 〔智士固知穷有命,达人元谓死为归。〕《寓叹》又云: 〔达士共知生是赘,古人尝调死为归。〕
《晨起》云: 〔大事岂堪重破坏,穷人难与共功名。〕《忆昔》又云: 〔壮士有心悲老大,穷人无路共功名。〕
《夜坐》云: 〔风生云尽散,天阔月徐行。〕《夜坐》又一首云: 〔湖平波不起,天阔月徐行。〕
《冬夜》云: 〔残灯无焰穴鼠出,槁叶有声村犬行。〕《枕上作》又云: 〔孤灯无焰穴鼠出,枯叶有声邻犬行。〕
《初夏闲居》云: 〔民有裤襦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康。〕《寒夜》又云: 〔市有歌呼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平。〕
《羸疾》云: 〔羸疾止还作,已过秋暮时。但当名百药,那更谒三医。〕《题药囊》又云: 〔残暑才属尔,新秋还及兹。真当名百药,何止谒三医。〕此则未免太复!盖一时凑 用完篇,不及改换耳。
朱子尝言:〔放翁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宋史》本传因之, 辄谓其〔不能全晚节〕,此论未免过刻。今按嘉泰二年,放翁起修孝宗、光宗两朝实 录,其时韩侂胄当国,自系其力。然放翁自严州任满东归后,里居十二三年,年已七 十七八,祠禄秩满,亦不敢复请,是其绝意于进取可知。侂胄特以其名高而起用之, 职在文字,不及他务,且藉以报孝宗恩遇,原不必以不就职为高。甫及一年,史事告 成,即力辞还山,不稍留恋,则其进退绰绰,本无可议。即其为侂胄作《南园记》、 《阅古泉记》,一则勉以先忠献之遗烈,一则讽其早退,此亦有何希荣附势、依傍门 户之意!而论者辄藉为口实,以訾议之,真所谓小人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者也。今 二记不载文集,仅于逸稿中见之,盖子遹刻放翁文集时,侂胄被诛未久,为世诟厉, 故有所忌讳,不敢刻入,未必放翁在时,手自削去也。诗集中仍有《韩太傅生日诗》 ,并未删除,则知二记本在文集中,盖因其乞文而应酬之,原不必讳耳。
放翁不以书名,而草书实横绝一时。其《自题醉中所作草书》云: 〔酒为旗鼓笔力槊,势从天落银河倾。〕
《醉中作草书》云: 〔醉草今年颇入微,卷翻狂墨瘦蛟飞。〕
《睡起作帖数行》云: 古来翰墨事,着意更可鄙。跌宕三十年,一日造此理。 不知笔在手,而况字落纸!三叫投纱巾,作歌志吾喜。 《学书》一首云: 九月十九柿叶红,闭门读书人笑翁。世间谁许一钱直,窗底自用十年功。 老蔓缠松饱霜雪,瘦蛟出海挐虚空。即今讥评何足道,后五百年言自公。 《暇日弄笔》云: 草书学张颠,行书学杨风。平生江湖心,聊寄笔砚中。 龙蛇入我腕,疋素忽已穷。馀势尚隐辚,此兴嗟谁同! 《杂兴》诗云:〔纸欲穷时瘦蛟举,已看雷雨跨苍茫。〕 《草书歌》云: 吾庐宛在水中沚,车马喧阗那到耳。一堂翛然卧虚旷,蝉声未断虫声起。 有时寓意笔砚间,跌宕奔腾作诙诡。徂徕松尽玉池墨,云梦泽干蟾滴水。 心空万象提寸毫,睥睨醉僧窥长史。联翩昏鸦斜著壁,郁曲瘦蛟蟠入纸。 神驰意造起雷雨,坐觉乾坤真一洗。小儿劝我当自珍,勿为门生书棐几。 《夜起作书自题》云:〔一朝此翁死,千金求不得。〕是放翁于草书工力,几于出神 入化。惜今不传,且无有能知其善书者,盖为诗名所掩也。杜少陵亦无书名,然《杜 诗详注》云:〔胡俨在内阁,见子美亲书《卫八处士》诗,字甚怪伟。惊呼热中肠作 呜呼热中肠。〕放翁目力亦绝人。 五十岁《秋夜读书戏作》云: 〔也知赋得寒儒分,五十灯前见细书。〕五十三岁诗: 〔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六十岁诗: 〔细书时读眼犹明。〕六十九岁诗: 〔目了未妨观细书。〕七十五岁诗: 〔年过七十眼犹明,天公成就老书生。〕七十六岁诗: 〔目光焰焰夜穿帐。〕又〔细书如蚁眼犹明。〕七十七岁诗: 〔老夫垂八十,岩电尚烂烂。孤灯观细字,坚坐常夜半。〕又云: 〔一齿已摇犹决肉,双眸虽涩尚耽书。〕直至七十九,史局告成,将致仕,始言 〔目昏颇废书〕,作诗记其始,是七十九目力方稍减也。 八十二岁《老态》诗亦云: 〔似见不见目愈衰,欲堕不堕齿更危。〕然又云: 〔目昏大字亦可读,齿摇犹能决濡肉。〕则亦尚未大害。又七十七岁有记,记: 〔中夜睡觉,两目每有光,如初日,历历照物。昔晁文公自谓善养生之验,予则偶然 耳。〕又八十二岁十一月廿七记: 〔夜分披衣,神光自两眦出,若初日,室中皆明。〕此又神光涌现,不可思议者。又 先生齿牙亦坚利,七十七岁始一齿动摇,戏作云: 〔病齿原知不更全,漂浮杌涅已三年。一朝正使终辞去,大嚼犹能尽彘肩。〕又诗云 :〔摇齿复牢堪决肉,枯颅再茁已胜簪。〕八十一岁堕第三齿,有诗。至八十五岁腊 月五日始落第一牙,距易箦仅数日耳。然则先生具寿者相,得天独厚,为一代传人, 岂偶然哉?
卷七
陆放翁年谱小引
《放翁集》向无年谱。然身阅六朝,历官中外,仕而已,已而仕,出处之迹既屡 更;且所值之时,当宋南渡,战与和局亦数变,使非有谱以标岁月,则读者于先生之 身与世,将茫无端绪。幸先生诗自入蜀以后四十卷,系手自编订;四十卷之后,至八 十五卷,则其子子虡当先生在时即随年记录,故岁序差可考。而文集中碑记之类,亦 多书明年月官位,可以稽其时也。昔王宗稷作《苏文忠年谱》,悉本《东坡大全集》 诠次之。今馀亦仿此例,就《剑南诗集》、《渭南文集》及《家世旧闻》、《老学庵 笔记》等书,次其先后,盖已十得八九。惟入蜀以前少年之作,所存无几,难于悬揣 。然事迹亦往往散见于诗文,因亦就其可知者系于某年之下,并略载时事,以相印证 ,庶读者可以一览了如云。
陆放翁年谱
宋徽宗宣和七年己巳
先生生于是年十月十七日,在淮上舟中。是日平旦,大风雨。及先生生而雨止。 见先生庆元元年诗题。又有诗云:〔少傅奉诏朝京师,舣舟生我淮之湄。〕按先生先 世自嘉兴徙钱塘,吴越时又徙山阴之鲁墟,世业农。宋祥符中,陆轸始以进士起家, 仕至吏部郎中,直昭文馆,赠太傅,是为先生高祖。轸生圭,官国子博士,赠太尉, 是为先生曾祖。圭生佃,仕至尚书左丞,赠太师、楚国公,是为先生之祖。《宋史》 有传。佃生宰,字元钧,则先生父也。见先生文集及《家世旧闻》。其官位不可考。 按先生《跋向芗林帖》云:〔先少师使淮南,实与芗林为代。〕《跋周侍郎奏稿》云 :〔馀生于宣和末年,先少师以畿辅转输饷军泽潞,寓家于荥阳。〕又云:〔先君以 御史徐秉哲论罢,南来寿春。〕则先生父盖尝官提举、转运等职。《跋楚公奏稿》云 :〔此先少师绍兴中命笔吏传录者。〕又作《陈彦声墓志》云:〔建炎四年,先君会 稽公奉祠洞霄宫。〕则南渡后曾有祠禄。又《跋朝制要览》及《持老语录》,皆云〔 先君会稽公。〕则其官阶及勋封可见也。惟文集称〔先少师〕,诗集称〔先少傅〕, 微有不同。然〔师〕、〔傅〕同一阶,盖皆应得之封耳。
钦宗靖康元年丙午
二年丁未 二帝北行。
高宗建炎元年 即靖康二年五月,即位,改元。
二年戊申
三年己酉 金兵南下,帝航海。
四年庚戌 帝归临安,金立刘豫为子皇帝。
先生年七岁。按《陈彦声墓志》云:〔建炎四年,金兵南来,先君欲避无所。闻 东阳陈彦声以侠称,乃挈家依之。居三年,乃归。〕
《跋周侍郎奏稿》云:〔先君自 徐秉哲论罢后,南来寿春。又自淮徂江,间关兵间。及归山阴旧庐,则某年已稍长矣 。〕开禧中有诗追记云: 家本徙寿春,遭乱建炎初。南来避狂寇,乃复遇强胡。 乱定不敢归,三载东阳居。 盖先生生而遭乱,其父挈之避兵,由寿州过江,又侨居东阳者三年。至绍兴二三年, 始归山阴。
绍兴元年辛
二年壬子
三年癸丑
四年甲寅
先生年十岁。按《跋周侍郎奏稿》云:〔先君归山阴,一时贤公卿与先君游者, 言及靖康北狩,无不流涕哀恸。〕又《跋傅给事帖》云:〔绍兴中,某甫成童,见当 时士大夫言及国事,无不痛哭,人人思杀贼。〕盖皆此数年中事。先生生平,以复仇 为念,盖自幼习闻先正之言,至老不变也。又嘉泰元年有诗,谓某十许岁,即往来云 门诸山。〕
五年乙卯 金太宗崩,熙宗立。徽宗殂于金。
六年丙辰
先生年十二,能诗文,以荫补登仕郎。本传。按先生父南渡后,不见有仕宦之迹 ,盖以祠禄致仕,所得恩荫也。
七年丁巳
先生年十三,《跋陶渊明集》云:〔吾年十三四时,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隐。〕
八年戊午 相秦桧,先已罢相,至是再相。与金议和。
九年己未 金人归河南、陕西地。
十年庚申 金复取河南、陕西。
先生年十六,初赴举场。按先生《灯笼诗》云:〔我年十六游名场,灵芝借榻栖 僧廊。〕又《跋范元卿书后》云:〔绍兴庚申、辛酉间,予年十六七,与陈公实及予 从兄伯山、仲高、叶晦叔、范元卿皆同场屋。〕
十一年辛酉 和议成。
先生年十七,尚从师受业。与许子威辈同从鲍季和先生,晨兴,必具帽带而出。 见嘉泰元年诗自注。
十二年壬戌 金人归徽宗、郑后、邢后之丧及韦太后。
十三年癸亥
先生年十九,以举进士试南省,至临安。见嘉泰三年诗自注。
十四年甲子
先生年二十,作《司马温公布被铭》。自注:〔予年二十岁所作,今传以为秦少 游作者,非也。〕又作《菊枕》诗。见丁未岁诗注。是年上元,在都城从舅光州通判 唐仲俊观灯。见嘉泰二年诗自注。
十五年乙丑
十六年丙寅
十七年丁卯
先生年二十三。按先生《跋韩非子》云:〔绍兴丁卯,先君年六十时,所得吴掝 才老本。〕先生是年父尚在,而入仕后未见有丁父艰之事,盖其父殁于此数年中。
十八年戊辰
十九年己巳 金宗颜亮弑熙宗而自立。
二十年庚午
二十一年辛未
二十二年壬申
二十三年癸酉 金迁都于燕。
先生年二十九。两浙转运使陈阜卿考试官,秦桧孙埙以右文殿修撰就试,直欲首 送。阜卿得先生文,擢置第一,埙次之。桧大怒。
二十四年甲戌
先生年三十,试礼部被黜。时陈阜卿亦几得祸。
二十五年乙亥 秦奉死。
二十六年丙子 钦宗殂于金。
二十七年丁丑
先生年三十三。作《云门寿圣院记》,尚无官位,但书〔吴郡陆某记。〕
二十八年戊寅
先生年三十四。官福建宁德县主簿。先生有《谢内翰》启云:〔仕由资荫。〕盖 先生十二岁所得恩荫,至是始选主簿也。是岁作《宁德县城隍记》,系衔书〔迪功郎 主簿。〕见文集。按先生赴任,由温州入闽,有《题江心寺》、《泛瑞安江》及《平 阳驿观梅》等诗。
二十九年己卯
先生年三十五,在宁德。按先生《跋盘涧图》云:〔绍兴己卯、庚辰之间,予为 福州决曹掾,与闽县大夫张仲钦甚相得。〕
三十年庚辰
先生年三十六。以荐者除敕令所删定官,迁大理司直,兼宗正簿。本传。《盘涧 图跋》云:〔绍兴己卯、庚辰,予为福州决曹。〕是是年春间,尚在宁德也。《祭周 益公文》云:〔绍兴庚辰,予始至行在,与益公相遇,遂定交。〕则以除敕令所入都 也。先生自闽归途,亦从温、处经行,有诗记其事。云:〔自来福州,诗酒殆废;今 北归,至永嘉括苍,无日不醉。〕又有诗记绍兴庚辰游谢康乐石门,王仲信为作《石 门瀑布图》。皆自闽归杭之游迹也。
三十一年辛巳 金主亮南侵,被弑于瓜洲。金世宗立,入都于燕。
先生年三十七,在敕令所,迁枢密院编修官。按本传谓〔孝宗即位,迁枢密院编 修官。〕而先生子子虡跋语云:〔绍兴辛巳,及事高宗,累迁枢密使编修。〕是枢院 乃高宗所授。先生《挽汪茂南》诗云:〔往者绍兴末,江淮闻战鼙。〕自注:〔先相 公汪澈督师荆、襄,招予幕府;会留枢属,不克行。〕又《跋陈鲁公所草亲征诏》云 :〔辛巳、壬午之间,予为西府掾。〕西府,即枢院也。是枢院之迁,在绍兴无疑。 又《史馆书事》诗云绍兴辛巳,尝蒙恩赐封,先生奏:杨存中不宜掌禁旅,非宗室外 家,不宜封王。皆在是年。又《上执政书》,论文章开于道术。见文集。
三十二年壬午 高宗传位于孝宗。
先生年三十八,自敕令所罢归。孝宗即位。在六月。以史浩、黄祖舜荐,召见, 赐进士出身,擢太上皇帝圣政所检讨官。本传。按先生《跋曾文清奏稿》云:〔绍兴 末,文清居会稽,予自敕局罢归,无三日不见。〕又作《复斋记》,亦称是年自都下 还里。盖是春夏间事。其因荐召用,虽不载月日,然是年十一月,上疏请信诏令,治 其尤阻格者,记已在检讨任可知。皆孝宗初即位未改元之岁也。又丙午《岁晚书怀》 诗,自注:〔绍兴末,予官玉牒所。〕盖因修《圣政记》,故兼是官。有《玉牒所迎 驾》诗。
孝宗隆兴元年癸未
先生年三十九年,在检讨任。正月二十一日,二府请先生撰《致夏国主书》。二 月二日,又请作省札,招谕中原士民。见文集。金蒙城邢圭侵边,杀我义民,既而被 擒,朝议将置大辟。先生上书,谓彼能为其国尽力,宜免诛,以示中国礼义。阆州奏 庆云见,先生上书宰执,勿受其图。和议将成,又上书二府,当与金人约:建康、临 安皆建都地。俱见文集。按先生《复斋记》又谓〔隆兴元年,某自都还里,始与仲高 遇。〕又《王彦光见访并送茶》诗云: 迩英帷幄旧儒臣,肯顾荒山野水滨。遥想解酲须底物,隆兴第一壑源春。 则是年似又曾归里。按先生方任检讨,何以又返山阴?岂乞假暂归耶?
二年甲申
先生年四十。时曾觌、龙大渊用事,先生为枢密张焘言,焘遽以闻。上诘语所自 来,以先生对。上怒,出先生通判建康,寻易隆兴府。本传。按本传先通判建康,今 集中并无建康诗,岂不久即调京口耶?先生《跋张敬夫书》,谓〔甲申佐郡京口,张 忠献浚以督军过焉,故常与其子敬夫游〕。按浚殁于是年八月,则先生通判京口,必 在春夏矣。又序《京口倡和诗》,谓〔隆兴二年闰十一月,韩无咎来省亲于润,予时 通判郡事,故与倡和〕云。
乾道元年乙酉
先生年四十一。在镇江。有《镇江府城隍忠祐庙碑记》
二年丙戌
先生年四十二。自镇江移官,通判豫章。即本传所云隆兴府。《上陈安抚启》云 :〔佐州北固,麦甫及于再尝;易地南昌,瓜未期而先代。〕七月,舟行星子县,半 日至吴城。见诗集。本传谓〔言者论先生交结党人,力说张浚用兵,遂免归〕。先生 在蜀,有诗云:〔少年论兵实狂妄,谏官劾奏当窜殛。〕正指此事也。先生《幽栖》 诗自注:〔乾道丙戌,始止居镜湖之三山。〕而庆元三年《春尽遣怀》诗自注,则云 〔予以乾道乙酉,卜筑湖上。〕盖乙酉买宅,丙戌罢官归,始入居之。嘉泰甲子有诗 云:〔曩得京口俸,始卜湖边居。〕乙酉正在京口。以京口俸买宅,正是年也。入居 则丙戌耳。《开东园之路》诗云:〔忆自南昌返故乡,移家来就镜湖凉。〕是自南昌 归始居之证。
三年丁亥
先生年四十三。正月十四日作《崇恩禅院记》,系衔但书〔通直郎〕,而无职任 ,已罢官故也。
四年戊子
五年己丑
先生年四十五。是年十二月,差通判夔州。见《入蜀记》。
六年庚寅
先生年四十六。以闰五月起行,十二月二十七日到夔州。《将赴夔府书怀》云: 〔自从南昌免,五岁嗟不调。〕盖自丙戌至庚寅,凡五阅岁矣。
七年辛卯
先生年四十七。春间监夔州试,有《试院呈同舍》诗,有《将出院》及《拆号前 一日作》等诗。作《王侍郎生祠记》,系衔书〔左奉议郎通判军州主管学事、兼管内 劝农事。〕
八年壬辰
先生年四十八。以夔州通判将满任,上书虞丞相,预乞一官,得就禄。见文集。 会王炎宣抚川、陕,辟为干办公事。本传。按先生是年作《静镇堂记》,系衔书〔左 承议郎权四川宣抚使干办公事、兼检法官。〕盖已作幕僚、去夔州任矣。《送范西叔 序》云:〔乾道壬辰,予至益昌,始识范东叔,后月馀,与其兄西叔为僚于宣威幕府 。〕是年,北游南山,望鄠、万年县,皆以幕僚出使。见《静镇堂记》及《东楼集序 》。
九年癸巳
先生年四十九。自成都、唐安至汉嘉,四十日复还成都。寻摄蜀州,有《初到蜀 州寄成都诸友》诗。入夏,又摄嘉州。先生《跋岑嘉州集》云:〔乾道癸巳,予自唐 安别驾来摄嘉州。〕八月,作《汉嘉郡藏丹洞记》。官舍多奇石,取作假山,名西斋 曰小山堂。见诗集。
淳熙元年甲午
先生年五十。秋间摄蜀州事,有《蜀州大阅》诗。按是年《秋夜读书》诗云:〔 别驾生涯似蠹鱼。〕又《与吕周辅教授游大邑诸山》云:〔广文别乘官俱冷。〕盖皆 以通判摄州事也。冬又往荣州摄事。盖幕僚系辟用,而本品仍是通判。
二年乙未
先生年五十一,在荣州。得制置司檄,催赴参议官任。正月十日离荣州,有诗。 范成大来帅蜀,又辟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本 传。
三年丙申
先生年五十二。作《范待制集》序及《筹边楼记》,系衔书〔朝奉郎成都府路安 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是年,有《饭保福院》诗云: 〔饱饭即知吾事了,免官初觉此身闲。〕又《闲中偶题》诗: 〔七千里外新闲客,十五年前旧史官。〕
《病中戏书》云: 〔免从官乞假,且喜是闲身。〕又有《蒙恩奉祠桐柏》诗云: 〔罪大初闻收郡印,恩宽俄许领家山。〕盖缘事不复摄州,别领桐柏祠禄。
四年丁酉
先生年五十三。由桐柏祠禄换授主管台州崇道观。见铜壶阁记及彭州贡院记。是 岁,范成大还朝,先生有诗送行。秋间得都下八月报书,牧叙州,有诗。然以后无叙 州诗,但有《东归有日书怀》诗及《遣兴》诗,自注:〔予将赴道,被命东归。〕 盖吏部选叙州,而朝旨令赴行在也。后有《上书乞祠》诗,述此云:〔圣君终省记, 万里忽乘驿。〕
五年戊戌
先生年五十四。离蜀东归。有《赏海棠》诗云: 〔吉日不留春已老,归舟已具客将行。〕又明年《忆蜀中》诗云: 〔去年忝号召,五月触瞿塘。〕盖以春暮出蜀,仲夏过峡也。子虡跋语,谓 〔戊戌春,孝宗念其久外,趣召东下。〕盖是去年选叙州之后。又先生《乞祠》诗: 远客游穷塞,亭障秋萧瑟。圣君终省记,万里忽乘驿。 是东归实出于内召。先生有《谢王枢密启》云:〔斐然妄作,本以自娱;流传偶至于 中都,鉴赏遂尘于乙览。〕盖先生在蜀,有诗传入都,孝宗闻之,故特召还也。《谢 钱参政启》云:〔一麾在巴、蜀之间,万里促宣、温之对。清光咫尺,睿赏再三。略 有司资格之常,备奉使询谋之选。方忧官谤,又辱诏追。半道遣行,虽叹栖迟之薄命 ;频年省记,要为比数于诸公。〕据此,则召还后曾赐对便殿,即膺出使之命。未几 有诏别用,寻遣往闽中。按先生此次入闽,官阶无考。子虡跋语云:〔先君凡五佐郡 。〕则此乃通判建安也。以诗集考之,秋间便道归里,作一月留。见明年己亥在建安 《忆家》诗。《归云门》诗云:征官行矣闽山去,又寄千岩梦想中。〕此行从衢州入 闽,有《仙霞岭》、《渔梁驿》诸诗。其官舍在建安。见诗集。
六年己亥
先生年五十五。春夏在建安,多不得意,屡见于诗。仲夏,先发书画还故山,有 诗。寻去官,有《初发建安诗》云:〔吾行迨及晚秋时。〕归途由武夷山过信州铅山 县,至衢州,奏乞祠,留衢待命,除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赐绯鱼袋。即在衢 起行,十二月,至江西,有《弋阳县》、《饶抚道中》等诗。治在抚州。见《抚州广 寿禅院记》。是冬,奏《筠州反坐百姓陈彦通诉人吏冒役状》。见文集。
七年庚子
先生年五十六。秋冬自临川至高安,十一月被命诣行在。见《广寿禅院记》。按 本传:〔以发粟赈民,为给事中赵汝愚所驳,遂与祠。〕过严州得请,免入奏,仍除 外官。遂便道归山阴。俱见诗集。是年,在临川时自作《放翁赞》。见文集。以后皆 家居。
八年辛丑
先生年五十七。自庚寅至辛丑,始见九日于故山。见诗集。是年,有《寄朱元晦 提举》诗,以年荒,望其来赈粜也。
九年壬寅
先生年五十八。筑堂曰书巢,自作记。又追作《成都古楠记》,自注:〔时已去 蜀。〕其系衔书〔朝奉大夫主管成都府玉局观〕。有诗云:〔放翁白发已萧然,黄纸 新除玉局仙。〕
十年癸卯
先生年五十九。有《寄题朱元晦武夷精舍》诗。
十一年甲辰
先生年六十。有《闻虏酋遁归漠北》诗。按是岁金世宗如会甯,命太子守国;明 年,始回燕京。曰〔遁归〕者,传闻之讹也。
十二年乙巳
先生年六十一。是岁有《秋怀》诗,自注:〔闻虏酋行帐为壮士所致,几不免。 〕又《感秋》诗自注:〔闻虏酋自香草淀入秋山,盖远遁矣。〕按金世宗最为贤君, 国中称〔小尧舜〕;而传闻于宋如此,可见邻国讹传之不可信。此开禧轻率用兵所以 致败也。
十三年丙午
先生年六十二。差知严州府,赴行在入见。《天封寺记》云:〔予以新定牧入奏 行在。〕是因除授后始入都。有《延和殿退朝口号》。自注:〔庭奏姓名,上自东厢 出御坐。〕七月三日,到严州任。
十四年丁未 高宗崩
先生年六十三,在严州。是岁始刻诗。见子虡跋语。
十五年戊申
先生年六十四,在严州。四月,以任将满,奏乞仍就玉局祠禄,未报。七月十日 归家。见诗集。寻除军器少监,入都。本传。有《宿监中作》及《致斋监中》诗。
十六年己酉 孝宗传位于光宗。金世宗崩,章宗即位。
先生年六十五。迁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按本传以此官系于绍熙元年;然先 生诗集,是年有《仪曹直庐》、《南省宿直》及《中院书事》诗,十一月,作《明州 阿育王碑记》,系衔己书〔朝议大夫尚书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则淳熙末,已 为是官。其冬,以口语被斥归,作《风月轩自记》。十年间两坐罢斥,皆以诗,谓之 嘲咏风月,故以名其轩。
光宗绍熙元年庚戌
先生年六十六。以后皆家居。是年,又删订诗稿,自跋云:〔此予丙戌以前诗十 之一也。在严州再编,又去十之九。〕然则丙戌以前诗,存者百之一耳。又子虡跋云 :〔戊申己酉以后诗,公自大蓬谢事归,命子虡编为四十卷,亲加校定后,复题其签 曰《剑南诗续稿》。〕子虡跋云:〔先君在新定所编前稿,于旧诗多所去取。其所遗 诗,存者尚有七卷。前稿行已久,不敢复杂之卷中,故别其名曰《遗稿》〕云。又云 :〔自此以后至捐馆,通前为八十五卷。〕是岁,先生自号九曲老樵。见《跋郑侠谢 昌国书后》。
二年辛亥
先生年六十七。作《建宁府尊胜院记》及《绍兴府修学记》,系衔书〔中奉大夫 提举建甯府武夷山冲祐观〕。见文集。
三年壬子
先生年六十八。作《天封寺记》,系衔〔提举冲祐〕之下,增〔山阴县开国男、 食邑三百户〕。九月,上书乞再任冲祐。十一月得请,有《拜敕口号》。自注:〔祠 禄钱帛粟絮,共岁计千缗有奇;予以官视大卿,故俸给皆增于旧。〕又云:〔往时使 闽者,例得茶三斤,予未尝沾及也。〕又《夜赋》一首:〔穷赖三升酒。〕自注:〔 郡中月给酒九斗,日恰得三升。〕又《寄张季长书》:〔近岁裁损滥恩,所谓十色锦 者,所存无几。〕观此,可见宋时祠禄之厚矣。
四年癸丑
五年甲寅 孝宗崩,光宗病不能执丧;皇子嘉王扩即位,是为甯宗。
先生年七十。取舍东地一亩,种花数十株,名曰小园。被命再领冲祐,有诗。 又有《孝宗皇帝挽诗》。
甯宗庆元元年乙卯
二年丙辰
先生年七十二。又拜再领祠官之命,有诗云:〔误恩四领馒亭秋。〕九月,作《 吕居仁集序》,系衔书〔中大夫提举冲祐观〕,盖中奉大夫进中大夫。自注:〔张季 贤书来,以大蓬见称,以予寄禄官视昔秘书监也。〕
三年丁巳
先生年七十三。夫人王氏殁,年七十一。有子子虡,乌程丞;子龙,武康尉;馀 子惔、子坦、子布、子聿。孙元敏、元礼、元简、元用、元雅。曾孙阿喜。按《说郛 》记先生初娶某氏,情好甚笃,以不得于姑,出去。后遇于沈氏园,殆不胜情。作诗 有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后年老,再过沈园,犹有〔此身行作 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之句。今夫人王氏,则前妻出后所再娶也。是年,有《谢 朱元晦寄纸被》诗。
四年戊午
先生年七十四。祠禄满,不敢复请。是年有诗:《闻金虏乱淮以北皆望王师之至 》。是时金北方多警,传闻于宋,开禧用兵之谋所由起也。
五年己未
先生年七十五。乞致仕,有《五月七日拜致仕敕口号》。又《述怀》诗:四叨优 老禄,十送故乡春。〕按致仕后,尚有半俸之给。先生诗:〔坐糜半俸犹多愧,月费 公朝二万钱。〕以后系衔,但书〔中大夫致仕山阴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而无〔提 举冲祐〕之称,缘已罢祠禄也。是岁朱子卒,先生有祭文,甚哀。
六年庚申 光宗崩。
先生年七十六。作《居室记》云:〔旧食祠禄,秩满,不敢请。又二年,遂请老 。法当得祠禄,亦不敢言。〕寻赐龟紫,有诗纪恩。作《赵秘阁文集序》,系衔书〔 中大夫直华文阁致仕、赐紫金鱼袋〕。
嘉泰元年辛酉
先生年七十七。子布自蜀中归。
二年壬戌
先生年七十八。有《食不足》诗,自注:〔卿监致仕,当得分司禄;然须自请, 今置之。顷有赦令,赐致仕者粟、帛、羊、酒,郡中亦格不行。〕会孝宗、光宗《两 朝实录》及《三朝史》未就,诏起先生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免奉朝请。本传。入 都开局,皆有诗。寻又兼秘书监。自言三作史官,皆新开局也。作《婺州稽古阁记》 ,系衔书〔中大夫直华文阁提举佑神观〕。盖起用后又畀祠禄。有《自嘲》诗:予仕 宦几五十年,历崇道、玉局、冲祐,今又忝佑神之命,以修国史兼秘书监,居六官宅 。又有诗:〔枉辱三华组。〕自注:〔国史、实录及策府也。〕是岁,子虡赴金坛丞 ,子龙赴吉州掾,有诗寄二子云:〔大儿新作鹤林游,仲子经年戍吉州。〕
三年癸亥
先生年七十九。四月,修史成,进御。是夕,宿道山堂之东直舍。升宝谟阁待制 ,有《辞宝谟举曾黯自代疏》。即上章致仕,不允。又上章固辞,乃授太中大夫,仍 前宝谟阁待制、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遂以五月初东归。见文集。受外祠敕,有诗。 自记云:〔壬戌六月十四日入都,癸亥五月十四日去国,中间有闰月,盖相距正一年 矣。〕已致仕,奉都省札子〔致仕官得荐举〕,乃举临安县巩丰、随州教授王田、监 南岳庙赵蕃。按致仕后谢《丞相启》云:〔致仕许归,已荷乾坤之造;异恩及幼,更 沾雨露之私。〕盖致仕恩例,又荫一子也。
四年甲子 韩侂胄定议伐金。
先生年八十。以后皆家居。有《闻虏乱》、《送辛幼安入都》等诗。是岁,送子 虡官吴门,送子坦官盐官市征,送子修官于闽,皆有诗。子遹亦将赴官,以兄弟皆出 ,遂辍行。周彦文遣画工来写先生像,先生自作赞。
开禧元年乙丑
先生年八十一。辟舍东隙地,插竹为篱,名曰东篱,自作记。时方用兵,而先生 年已老,故有诗云:〔不须强预国家忧,亦莫妄陈帷幄筹。〕〔昔如埋剑常思出,今 作闲云不计程。〕然尚有《出塞》四首,望王师之克捷也。是岁,子龙自江西归。 二年丙寅 吴曦反,以蜀地降金。郭倪复泗州,又攻宿州、唐州,皆败归。 金人入寇。
先生年八十二。有诗云:〔五处暌离父子情。〕自注:〔子虡调官行在,子龙阻 风西陵,子修在闽,子坦在海昌,予与子布、子遹家居。〕又有《力耕》诗云:〔残 俸月无三万钱。〕自注:〔子遹编予诗四十八卷,卷有百篇。〕盖即《剑南诗》四十 卷后之四十五卷也。时已四十八卷,且开禧二年以后,尚有三年,又每卷有百篇,而 今并为四十五卷,每卷皆不及百篇,盖子虡编刻时,又有删并耳。是岁,方用兵,故 先生有《闻西师复华州》及《观邸报》诗〔上蔡临淮奏捷频〕等句。 三年丁卯 安丙诛吴曦,复所献金地。史弥远诛韩侂胄。
先生年八十三。恩封渭南伯,食邑八百户。子虡调官淮西,子龙官东阳丞,子坦 调彭泽丞。是年,作《李虡部诗集序》,系衔书〔太中大夫宝谟阁待制致仕、渭南县 开国伯、食邑八百户、赐紫金鱼袋。〕陈伯子遣画工来写先生像,先生自作赞。
嘉定元年戊辰 和议成。
先生年八十四。有诗〔传家六儿子,其四今皓首〕。自注:〔大儿新年六十二, 仲子六十,季亦近六十。〕是年二月以后,半俸亦不复请。
二年己巳
先生年八十五,终于家。是年有《自笑》一首。自注:〔腊月五日,汤沐按摩几 半日,是早,第一牙脱去。〕此后尚有诗七首。则先生之卒,在腊底也。然不详何日。
卷八
元遗山诗
元遗山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较之苏、陆,自有大小之别。然正惟才不大、 书不多,而专以精思锐笔,清炼而出,故其廉悍沉挚处,较胜于苏、陆。盖生长云、 朔,其天禀本多豪健英杰之气;又值金源亡国,以宗社丘墟之感,发为慷慨悲歌,有 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为之也,时为之也。同时李冶,称其〔律切精深,有豪放迈往 之气。乐府则清雄顿挫,用俗为雅,变故作新,得前辈不传之妙〕。郝经亦称其〔歌 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以五言雅为工,出奇于长句、杂言,揄扬新声, 以写怨思。〕《金史》本传亦谓其〔奇崛而绝雕刻,巧缛而谢绮丽〕。是数说者,皆 可得其真矣。
苏、陆古体诗,行墨间尚多排偶,一则以肆其辨博,一则以侈其藻绘,固才人之 能事也。遗山则专以单行,绝无偶句;构思窅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隽 ,虽苏、陆亦不及也。七言律则更沉挚悲凉,自成声调。唐以来律诗之可歌可泣者, 少陵十数联外,绝无嗣响,遗山则往往有之。如车驾遁之 〔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 〔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出京》之 〔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谓神州遂陆沉〕;《送徐威卿》之 〔荡荡青天非向日,萧萧春色是他乡〕;《镇州》之 只知终老归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日月尽随天北转,古今谁见海西流。 《还冠氏》之 〔千里关河高骨马,四更风雪短檠灯〕;《座主闲闲公讳日》之 〔赠官不暇如平日,草诏空传似奉天〕。此等感时触事,声泪俱下,千载后犹使读者 低徊不能置。盖事关家国,尤易感人。惜此等杰作,集中亦不多见耳。
郝经作《遗山墓志》,谓其诗共五千百馀篇;为古乐府以写新意者,又百馀篇; 以今题为乐府者,又数十百篇,是遗山诗共五千七百馀篇。乃世罕有其全集,今所存 者,惟康熙中无锡华希闵刻本。魏学诚作序,谓其购得善本而锓之,卷首载元初徐世 隆、李冶二序,于元世祖仍抬起顶格,是必仿元初刻本。然诗仅一千三百四十首,则 所存者,唯五分之一而已。岂元初严忠杰等初刻时即为删节耶?抑华氏翻刻时删去耶 ?窃意遗山诗既有五千六七百首,则其遭遇国变,感慨沧桑,必更有许多杰作,而今 唯有此数,岂不可惜哉!又,遗山修饰词句,本非所长,而专以用意为主,意之所在 ,上者可以惊心动魄,次亦沁人心脾。今华氏刻本内第十三四卷,率多题画绝句,别 无佳思;而郝经所谓五千馀首者,竟不得睹其全矣!不知世间尚有全集否,当更求之 。
拗体七律,如〔郑县亭子涧之滨〕、〔独立缥缈之飞楼〕之类,《杜少陵集》最 多,乃专用古体,不谐平仄。中唐以后,则李商隐、赵嘏辈,创为一种以第三第五字 平仄互易,如〔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 人倚楼〕之类,别有击撞波折之致。至元遗山,又创一种拗在第五六字,如 〔来时珥笔夸健讼,去日攀车馀泪痕〕,〔太行秀发眉宇见,老阮亡来樽俎闲〕, 〔鸡豚乡社相劳苦,花木禅房时往还〕,〔肺肠未溃犹可活,灰土已寒宁复燃〕, 〔市声浩浩如欲沸,世路悠悠殊未涯〕,〔冷猿挂梦山月暝,老雁叫群江渚深〕, 〔春波淡淡沙鸟没,野色荒荒烟树平〕,〔清江两岸多古木,平地数峰如画屏〕, 〔长虹下饮海欲竭,老雁叫群秋更哀〕,〔东门太傅多祖道,北阙诗人休上书〕之 类,集中不可枚举,然后人惯用者少。
遗山复句最句。如《怀州城晚望少室》云: 〔十年旧隐抛何处,一片伤心画不成〕,《重九后一日作》云: 〔重阳拟作登高赋,一片伤心画不成〕,《题家山归梦图》云: 〔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伤心画不成〕,《雪香亭杂咏》十五首内有云: 〔赋家正有芜城笔,一段伤心画不成。〕
《玄都观桃花》云: 〔人世难逢开口笑,老夫聊发少年狂〕,《同严公子东园赏梅》云: 〔佳节屡从愁里过,老夫聊发少年狂。〕《此日不足惜》篇: 〔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争似高吟大醉穷朝晡〕,《送李参军》诗内,又有云: 〔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争似彩衣起舞春斓斑。〕《桐州与仁卿饮》一联: 〔风流岂落正始后,诗卷长留天地间〕,《题梁都运所得故家无尽藏诗卷》亦有此联。 《田不伐望月婆罗门引》云: 〔两都秋色皆乔木,三月阿房已焦土〕,《存没》一首又云: 〔两都秋色皆乔木,一伐名家不数人〕,《答乐舜之》云: 〔两都乔木皆秋色,耆旧风流有几人。〕《东山四首》,有 〔天公老笔无今古,枉著千金买范宽〕,《胡寿之待月轩》诗,又有 〔天公老笔无今古,枉却坡诗说右丞。〕《钱过庭烟溪独钓图》: 〔绿蓑衣底玄真子,不解吟诗亦可人〕,《息轩秋江捕鱼图》又有 〔绿蓑衣底玄真子,可是诗翁画不成。〕《台山杂咏》内有云: 〔恶恶不可恶恶可,未要《云门》望太平〕,《赠刘君用可庵二首》内一首云: 〔恶恶不可恶恶可,笑杀田家老瓦盆〕,次首云: 〔恶恶不可恶恶可,大步宽行老死休。〕《寄希颜》末句 〔共举一杯持两螯〕,《送曹寿之平水》亦用此句作结。此复句之最多者也。已见《 陔馀丛考》。
遗山在汴梁围城中,自天兴二年春,崔立以城降蒙古,后四月二十九日始得出京 ;而二十二日,已先有书上蒙古相耶律楚材,自称〔门下士〕,诗文俱有月日可考。 此不可解。时楚材为蒙古中书令,遗山在金,由县令累迁郎曹,平日料无一面,而遽 干以书,已不免未同而言。即楚材慕其名,素有声气之雅;然遗山仕金,正当危乱, 尤不当先有境外之交。此二者,皆名节所关,有不能为之讳者。岂蒙古曾指名取索, 如赵秉文之类耶?抑汴城之降在正月,至四月,则已百馀日;此百馀日中,楚材早慕 其名,先寄声物色,因有感恩知己之谊耶?又按楚材奉蒙古主命,亲至汴,来索其弟 思忠等,遗山盖即是时与楚材投契故也。
遗山以崔立功德碑一事,大不理于众口。金哀宗天兴元年冬,帝自汴京出,谋复 河北,留完颜奴申、完颜习捏阿不等总诸军守京师。及帝攻卫州败,奔归德,汴城中 食尽,群议欲奉帝庶长兄荆王监国,以汴降蒙古,庶救一城之命。或以告二相,二相 未敢专决。西面元帅崔立,遂因民之怨,杀二相于尚书省,劫荆王以汴京降。其时立 党献媚者,谓立此举,活百万生灵,应作碑以纪。此功德碑之说所由起也。按《金史 王若虚传》谓〔立党翟奕,以功德碑属若虚,若虚曰:学士代王言,此碑谓之代王言 可乎?奕不能夺,乃召太学生为之〕。此本遗山所作若虚墓志,《金史》据以为传。 是若虚与遗山,均无与也。《若虚传》又云:〔若虚辞免后,召太学生刘祁、麻革到 省,元好问即遗山。时为郎中,谓祁等曰:众议属二君,其毋辞!祁不得已,为草定 ,以示好问。好问意未惬,乃自为之,然止直叙其事而已。〕据此,则碑文系祁先作 ,好问改作。然郝经有《辨磨甘露碑》诗云: 国贼反城自为功,万段不足仍推崇。勒文颂德召学士,滹南先生付一死。 即若虚。林希更不顾名节,兄为起草弟亲刻。 省前便磨甘露碑,书丹即用丞相血。百年涵养一涂地,父老来看暗流涕。 数樽黄封几斛米,卖却家声都不计。盗据中国责金源,吠尧极口无䩄颜。 作诗为告曹听翁,且莫独罪元遗山。〕是已辩明碑文非遗山所作,其作者姓名,虽未 直斥,而托之于林希兄弟,希本北宋人,为章惇所用,肆诋正人者。郝诗藉以引喻作 碑文者耳。然既有作文之人,则非遗山可知。但《若虚传》谓遗山改作,止直叙其事 ,而郝诗中仍有〔盗据中原〕等语,岂遗山所作不曾用,而仍用太学生所作耶?郝诗 所云〔林希兄弟〕,是此碑必有兄弟二人共为之者。遗山《外家上梁文》备述此事, 有云:〔蜀家降款,具存李昊之世修;赵王禅文,何与陆机之手迹?伊谁受赏,于我 嫁名。〕是当时作文者已受赏,而后反嫁名于遗山。又云:〔追韩之骑甫还,射羿之 弓随彀。〕自注:〔予北渡后,献书中令君,荐诸名士,而造谤者,即书中所荐之人 也。〕考遗山《上耶律楚材书》,荐士凡五十四人,其中有兄弟二人并列者,惟浑源 刘祁及其弟郁,则郝诗所云〔林希兄弟〕,必指祁、郁而言。而祁作《归潜志》,又 力辨非己作,而委之遗山。《归潜志》谓〔礼部召余及麻信之入省,首领官张信之、 元裕之以碑文为属,馀等辞不获命,乃归草定,付裕之。越数日,又召至省,锁门, 裕之谓碑文今日当毕事。于是,裕之属草既成,王从之及馀为定数字,铭词则从之、 裕之及存馀旧数字,碑序则全裕之笔也〕。下又云〔其文皆众笔,非余全文,彼欲嫁 名于余,余安得辞!后数日,首领官奉立命,赍告身三通付馀辈,特赐进士出身〕云 云。观此,可见《崔立碑》本祁起草,好问改定,又彼此嫁名,各自剖辨,而卒不能 掩也。想见当时共以此碑为谄附逆贼,故各讳言耳。然遗山于此事,终有干涉,其《 上梁文》,先叙围中食尽待毙之状云:〔穷甚析骸,死惟束手。人望荆兄之通好,义 均纪季之附庸。谋则佥同,议当孰抗!〕爰自上书宰相,所谓〔试微躯于万仞不测之 渊;至于喋血京师,亦尝保百族于群盗垂涎之日〕。是请荆王监国,以汴城降,既系 遗山先上书执政;《金史奴申传》并载遗山语甚详。及崔立肆逆,又尝保护多人,免 于凶害。则其于立,情分素熟,可知也。即《王若虚传》所云:〔召刘祁、麻革至省 ,遗山以众议咸属二君为嘱〕。是遗山已为之关说,原不必论碑文之作与否矣。
遗山仕于金,官至尚书省左司员外郎。郝经墓志谓入翰林知制诰,盖兼官也。国 变后,以诗文重名,为海内鲁灵光者,几三十年。客东平严实幕下最久。以国亡史作 ,己所当任,闻累朝实录,在顺天张万户家,乃往请于张,愿以身任编纂之责,为乐 夔所阻而止。于是构野史亭于家,凡金君臣事迹,采访不遗,至百馀万言。所著《壬 辰杂编》等书,为后来修《金史》者张本。其心可谓忠且勤矣!虽崔立功德碑一事, 不免为人訾议;然始终不仕蒙古,时尚未建国号,故但称蒙古。则确有明据。故郝经 所撰墓志及《金史》本传,皆云〔金亡不仕〕,是可谓完节矣。乃李冶、徐世隆二序 ,俱以其早死不得见用于元世祖为可惜,此真无识之论也。设使遗山后死数年,见用 于中统、至元中,亦不过入翰林、知制诰,号称内相而已,岂若〔金亡不仕〕四字, 垂之史册哉!余尝题其集云:〔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颇道著遗山心 事矣。
遗山当金哀宗天兴二年壬辰,蒙古兵围汴京,遗山在围城中。未几,哀宗奔蔡州 。明年癸已正月,崔立叛,以汴降蒙古。四月二十九日,遗山始出京,而二十二日, 已有书上蒙古中书令耶律楚材,自称〔门下士〕。馀作遗山诗话,以其在金时与楚材 素无一面,何以未同而言若此?今细阅遗山集,楚材有二兄,皆仕于金:一名辨才, 官静难节度副使;一名思忠,官龙虎卫上将军。楚材奉其主之命来索取,哀宗幸借此 可成和议,俱遣往。思忠誓不北行,投城濠死;辨才亦至真定而殁。是楚材曾亲至汴 京,盖已闻遗山之名而物色之;遗山因有知己之感,与之投契,故有〔门下士〕之称 ,非无因至前也。然律以境外之交,究不无可议。惟始终不仕新朝,尚为完节耳。校 点者按:此条原在卷十二之末,乃后补者,现移附于此,以便参阅。
高青丘诗
诗至南宋末年,纤薄已极,故元、胡两代诗人,又转而学唐,此亦风气回圈往复 ,自然之势也。元末明初,杨铁崖最为巨擘。然险怪仿昌谷,妖丽仿温、李,以之自 成一家则可,究非康庄大道。当时王常宗已以〔文妖〕目之,未可为后生取法也。惟 高青丘才气超迈,音节响亮,宗派唐人,而自出新意,一涉笔即有博大昌明气象,亦 关有明一代文运。论者推为开国诗人第一,信不虚也。李志光作《高太史传》,谓其 诗〔上窥建安,下逮开元,至大历以后,则藐之〕。此亦非确论。今平心阅之:五古 、五律,则脱胎于汉、魏、六朝及初、盛唐;七古、七律,则参以中唐;七绝并及晚 唐。要其英爽绝人,故学唐而不为唐所囿。后来学唐者:李、何辈袭其面貌,仿其声 调,而神理索然,则优孟衣冠矣;锺、谭等又从一字一句,标举冷僻,以为得味外味 ,则幽独君之鬼语矣。独青丘如天半朱霞,映照下界,至今犹光景常新,则其天分不 可及也。
李青莲诗,从未有能学之者,惟青丘与之相上下,不惟形似,而且神似。青莲乐 府及五古,多主叙事,不著议论,盖用古人〔意在言外〕之法。此古诗正体也。青丘 乐府及《拟古十二首》、《寓感二十首》、《秋怀十首》、《咏隐逸十六首》,亦只 叙题面,不复于题内推究意义,发挥议论。如咏向长,则但说长之毕婚嫁、游名山。 咏周党,则但说党之辞征聘、乐田里。而一种迈往高逸之致,自见于楮墨之外,此正 是学青莲处。七古内如《将进酒》、《将军行》、《赠金华隐者》、《题天池石壁图 》、《登阳山绝顶》、《春初来》、《忆昨行》等作,置之青莲集中,虽明眼者亦难 别择。昔司马子微谓青莲有仙风道骨;而青丘《赠陶篷先生》亦云:〔谓予有仙契, 泥滓非久沦。〕盖二人实皆有出尘之才,故相契在神识间耳。然青丘非专学青莲者, 如《游龙门》及《答衍师见赠》等作,骨坚力劲,则竟学杜。《太湖》及《天平山》 、《游城西》、《赠杨荥阳》、《寄王孝廉乞猫》等作,长篇强韵,层出不穷,无一 懈笔,则又学韩。《送徐七往蜀山书舍》,古体带律,奇峭生硬,更与昌黎之《答张 彻》,如出一手。集中本有《效乐天体》一首,又《听教坊旧妓郭芳卿弟子陈氏歌》 一首,亦神似长庆。《中秋玩月张校理宅》,又似李义山。《玉波冷双莲》及《凤台 曲》、《神弦曲》、《秦筝曲》、《待月词》、《春夜词》、《黑河秋雨引》,又似 温飞卿。《蔡经宅》及《书梦赠徐高士》、《赠李外史》等作,又皆似《黄庭经》。 可见其挫笼万有,学无常师也。即如身当元季,沉沦江村,身未历殿陛,目未睹典章 ,一旦召修《元史》,列于朝班,其诗即典切瑰丽,虽贾至、岑参等《早朝大明宫》 之作,不能远过。此非其天才卓绝,过目即吻契,而能若是乎?惜乎年仅三十九,遽 遭摧殒,遂未能纵横变化,自成一大家。然有明一代诗人,终莫有能及之者。今姑摘 其七律数首于后,观者可识其才力矣。
重臣分陕出朝端,宾从威仪尽汉官。四塞河山归版籍,百年父老见衣冠。 潼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知尔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长安。 《送沈左司从汪参政分省陕西》
城苑秋风蔓草深,豪华都向此销沉。赵佗空有称尊意,刘表初无弭乱心。 半夜危楼俄纵火,十年高坞漫藏金。废兴一梦谁能问,回首青山落日阴。 《吴城感旧》,盖咏张士诚也。
〔书成一代存殷鉴,朝列千官备汉仪。〕《奉天殿进元史》
〔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清明日呈馆中诸公》
〔远客帆樯秋水外,残兵鼓角夕阳中。〕《寄题安庆城楼》
〔赐履已分无棣远,舞戈还见有苗来。〕《送郑都司赴大将军行营》
〔用儒幸际千年会,造士欣为一县师。〕《送殷孝章赴咸阳教谕》
〔春回废苑还芳草,人渡空江正落潮。〕《送顾军咨还梁溪》
〔不假五丁开道远,俄看万甲积山齐。〕《闻王师上蜀》此等诗气调才力,不减于唐 ,而典丽细切更过之,前、后七子所未梦见也。《青丘子歌》一首,自言其作诗之憔 悴专一,有云: 朝吟忘其饥,暮吟散不平。头发不暇栉,家事不及营。 儿啼不知怜,客至不果迎。向水际独坐,林间独行。 斫元气,搜元精,冥茫八极游心兵。微如悬破虱,壮若屠长鲸。 高攀天根探月窟,犀照牛渚万怪呈。 是其功力之精至,可谓极矣。然集中惟《登西城门》云: 〔并吞何时休,百骨易寸土。〕
《题画鹰》云: 〔秋筋束老骨,天寒势逾矫。〕
《太湖》云: 〔声吹地将浮,势击山欲坏。〕此数句最为警策,其他亦少有惊心动魄者。盖其用力 全在使事典切,琢句浑成,而神韵又极高朗,此正是细腻风光,看是平易,实则洗炼 功深。观唐以来诗家,有力厚而太过者,有气弱而不及者;惟青丘适得诗境中恰好地 步,固不必石破天惊,以奇杰取胜也。
青丘诗亦有复句。如《次韵西园公咏梅》云: 〔春后春前曾独采,江南江北每相思。〕而《和衍师咏梅》第三首,亦有此二句,但 改〔采〕为〔探〕耳。《次韵陈留公见贻湖上之作》有云: 〔叶应随鸟散,山欲趁波流。〕而《月夜游太湖》排律内亦有此二句。《晚寻吕山人 》有云: 〔君家最可认,隔树有书声。〕而《题画赠内弟周思恭》亦云: 〔君家还可认,为有读书声。〕《送思上人》有云: 〔野饭晨留钵,城钟夜到船。〕而《送衍师》亦云: 〔村中乞米晨留钵,城外闻钟夜到船。〕但变五言为七言耳。《咏樵》有云: 〔伐木惊禽起,穿云畏虎过。〕又一首《咏樵》云: 〔穿云冲过虎,伐树起栖禽。〕皆未免重复。已见《陔馀丛考》至如《咏梅》九首内 ,以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为佳句,而第五首 〔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住山中〕,此则虽不复词,而窠臼仍复。
青丘诗有《吹台集》、《岳鸣集》、《江馆集》、《凤台集》、《娄江吟稿》、 《姑苏杂咏》等编,洪武中未敢梓行。景泰时有徐庸字用理者,汇而刻之,共一千七 百七十馀首,名之曰〔大全集〕。青丘诗之在世者,惟此本最为完备,然编次尚多错 互。既分体为卷,自不专在编年,然分体中亦须随其年之先后,阅者始了然。今则中 年之作,或杂于少时;元季之作,又入于明初,使人闷闷。如《送张进士会试》有云 : 迩来国运属中圯,争慕死节羞生全。浔阳老守须污赤,山东大帅魂沉渊。
盖指李黼、董抟霄等殉难之事,则元季诗也,而皆编在《始归江上夜闻吴生歌》之后 。中有云:〔解绂今年别紫宸,归舟江上又逢君。〕则青丘已应召修史,擢户部侍郎 辞归矣。其后又有《送张员外从军越中》之作,有云:〔明朝若上越王台,应有中原 陆沉叹。〕又有《送王积赴大都路》等诗,则又是元季所作。如此类者,不一而足。 前后倒置,不胜披寻。至如五排及七律,皆以明初在朝之作冠于首,而先后里居、客 居诗在后,此固明人习气,好以承明著作压卷,以为冠冕。然五七古则又以里居、客 居诗编在前;五律又以在朝之作编在中间,而里居、客居诗分列前后;七绝又将《车 驾享太庙还宫》等作编在卷后,体例皆不画一。明人刻书,不加考订,往往如此。
青丘之死,据《尧山堂外纪》,谓其有《题宫女图》云:〔小犬隔花空吠影,夜 深宫禁有谁来?〕明祖闻而衔之,故及于祸。李志光所作传,则谓启谢事归里,适魏 观守苏,甚礼遇启,启不得已,为其上客,遂连蹇以死,传作于洪武乙卯,故并不言 被诛。则青丘似专为魏观所累。惟《明史》本传谓〔启尝赋诗,有所讽刺,帝拈兼之 未发。归家,以观改修郡治,启为作《上梁文》,帝怒,遂腰斩于市〕。是青丘先以 诗召嫌,而祸发于观之《上梁文》也。按青丘又有《题画犬》一首云:〔莫向瑶阶吠 人影,羊车半夜出深宫。〕则更不止〔隔花吠影〕之句矣。独是张士诚有浙右时,群 彦多受其官,青丘独屏居吴淞江上,其不仕于僭伪,已有卓识。及洪武初召修《元史 》,史成,令授诸王经,旋擢户部侍郎,青丘畏祸,力辞而归,可谓明哲保身矣。乃 又以诗文召祸,何其不自检耶!按《上梁文》不可见,而集中尚有《郡治上梁》诗一 首云: 郡治新还旧观雄,文梁高举跨晴空。南山久养干云器,东海初生贯日虹。 欲与龙庭宜化远,还开燕寝赋诗工。大材今作黄堂用,民庶多归广庇中。
志光所作传,谓〔启与饶介为诗文交,最相契。他定交者,又有王彝、杨基、杜 寅、张宪、张羽、周砥、王行、宋克、徐贲,皆不羁才〕云。《明史王行传》载〔北 郭十才子〕,则高启、王行、徐贲、高孙志、唐肃、宋克、馀尧臣、张羽、吕敏、陈 则。今按青丘《怀十友诗》,则张羽、杨基、王行、宋克、徐贲、王彝、余尧臣、陈 则、吕敏及僧道衍。而与贲赠答尤多: 五古有《同徐山人贲过妙莲佛舍》一首, 《怀徐七一》首, 《雨中留徐七》一首, 《送徐七往蜀山书舍》一首, 《次徐山人与倪云林赠答诗韵》一首; 七律内有 《期徐七游云岩》一首, 《答徐记室病中作》一首, 《徐记室北归见访南渚》一首; 七绝内有 《戏和徐七卧闻邻家酒槽声之作》一首, 《寒夜逢徐七》一首, 《读徐七北郭集》一首, 《徐记室谪锺离归同登东丘亭》一首, 《徐记室客京师馀至京而记室已归》一首 。此可见二人踪迹之密也。此外,则道衍亦最厚。五古内有《答衍师见赠》一首;七 古内有《和衍上人观梅》一首;五律内有《赋得履送衍上人》一首;七律内有《衍师 见访锺山里第》一首,《送衍师还相川》一首,《咏梅次衍师韵》一首。是时道衍方 以诗与诸才士角逐名场,固未知后来为佐命功臣也。
卷九
吴梅村诗
高青丘后,有明一代,竟无诗人。李西涯虽雅驯清澈,而才力尚小。前、后七子 ,当时风行海内,迄今优孟衣冠,笑齿已冷。通计明代诗,至末造而精华始发越。陈 卧子沉雄瑰丽,实未易才;意理粗疏处,尚未免英雄欺人。惟钱、吴二老,为海内所 推,入国朝称两大家。顾谦益已仕我朝,又自托于前朝遗老,借陵谷沧桑之感,以掩 其一身两姓之惭,其人已无足观,诗亦奉禁,固不必论也。梅村当国亡时,已退闲林 下,其仕于我朝也,因荐而起,既不同于降表佥名;而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 ,没身不忘,则心与迹尚皆可谅。虽当时名位声望,稍次于钱;而今日平心而论,梅 村诗有不可及者二:一则神韵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后腔调,而指事类情,又宛转如意 ,非如学唐者之徒袭其貌也;一则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说家故实,而选声作色,又 华艳动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盖其生平,于宋以后诗,本未寓目,全濡染于 唐人,而已之才情书卷,又自能澜翻不穷;故以唐人格调,写目前近事,宗派既正, 词藻又丰,不得不推为近代中之大家。若论其气稍衰飒,不如青丘之健举;语多疵累 ,不如青丘之清隽;而感怆时事,俯仰身世,缠绵凄惋,情馀于文,则较青丘觉意味 深厚也。
梅村身阅鼎革,其所咏多有关于时事之大者。如《临江参军》、《南厢园叟》、 《永和宫词》、《雒阳行》、《殿上行》、《萧史青门曲》、《松山哀》、《雁门尚 书行》、《临淮老妓行》、《楚两生行》、《圆圆曲》、《思陵长公主挽词》等作, 皆极有关系。事本易传,则诗亦易传。梅村一眼觑定,遂用全力结撰此数十篇,为不 朽计,此诗人慧眼,善于取题处。白香山《长恨歌》,元微之《连昌宫词》,韩昌黎 《元和圣德诗》,同此意也。
王阮亭选梅村诗共十二首,陈其年选十七首,此特就一时意见所及,尚非定评。 梅村之诗最工者,莫如《临江参军》、《松山哀》、《圆圆曲》、《茸城行》诸篇, 题既郑重,诗亦沈郁苍凉,实属可传之作。其他闲情别趣,如《松鼠》、《石公山》 、《缥缈峰》、《王郎曲》,摹写生动,几于色飞眉舞。《直溪吏》、《临顿儿》、 《芦洲》、《马草》、《捉船》等,又可与少陵《兵车行》、《石壕吏》、《花卿》 等相表里,特少逊其遒炼耳。
梅村古诗胜于律诗,而古诗擅长处,尤妙在转韵。一转韵,则通首筋脉,倍觉灵 活。如《永和宫词》,方叙田妃薨逝,忽云: 头白宫娥暗颦蹙,唐知朝露非为福。宫草明年战血腥,当时莫向西陵哭。 又如《王郎曲》,方叙其少时在徐氏园中作歌伶,忽云: 十年芳草长洲绿,主人池馆空乔木。王郎三十长安城,老大伤心故园曲。 《雁门尚书行》,已叙其家殉难,有幼子漏刃,其兄来秦携归,忽云:〔回首潼关废 垒高,知公于此葬蓬蒿。〕益觉回顾苍茫。此等处,关捩一转,别有往复回环之妙。 其秘诀实从《长庆集》得来;而笔情深至,自能俯仰生姿,又天分也。惟用韵太泛滥 ,往往上下平通押。如《遇刘雪舫》,则真、文、元、庚、青、蒸、侵通押;《游石 公山》,则支、微、齐、鱼通押。他类此者甚多,未免太不检矣。按《洪武正韵》有 东无冬,有阳无江,于《唐韵》多所并省;岂梅村有意遵用,以存不忘先朝之意耶?
七律不用虚字,全用实字,唐时贾至等《早朝大明宫》诸作,已开其端。少陵〔 五更鼓角〕、〔三峡星河〕、〔锦江春色〕、〔玉垒浮云〕数联,杜樊川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赵渭南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陆放翁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皆是也。然不过写景。 梅村则并以之叙事,而词句外自有馀味,此则独擅长处。如 《赠袁韫玉》云:〔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国江山《玉树花》。〕十四字中,无限 感慨,固为绝作。他如《扬州感事》云: 〔将军甲第彀弓卧,丞相中原拜表行。〕
《吊卫紫岫殉难》云: 〔埋骨九原江上月,思家百口陇头云。〕
《即事》云: 〔乐浪有吏崔亭伯,辽海无家管幼安。〕
《赠辽左故人》云: 〔桑麻亭障行人断,松杏山河战骨空。〕
《赠淮抚沈清远》云: 〔去国丁年辽海月,还家甲第浙江潮。〕
《杂感》云: 〔金城将吏耕黄犊,玉垒山川祭碧鸡〕, 〔鸡豚绝壁人烟少,珠玉空江鬼哭高。〕
《赠陈定生》云: 〔茶有一经真处士,橘无千绢旧清卿。〕
《送永城吴令》云: 〔山县尹来三月雨,人家兵后十年耕。〕
《送安庆朱司李》云: 〔百里残黎半商贾,十年同榜尽公卿。〕
《送李书云典试蜀中》云: 〔兵火才人羁旅合,山川奇字乱离搜。〕
《送顾蒨来典试粤东》云: 〔使者干旌开五管,诸生礼乐化三苗。〕
《送曹秋岳谪广东》云: 〔海外文章龙变化,日南风俗鸟軥辀。〕
《寄房师周芮公》云: 〔广武登临狂阮籍,承明寂寞老扬雄。〕此数十联,皆不著议论,而意在言外,令人 低徊不尽。其他如《宴孙孝若山楼》云: 〔明月笙歌红烛院,春山书画绿杨船。〕
《西冷闺咏》云: 〔紫府萧闲诗博士,青山遗逸女尚书。〕
《无题》云: 〔千丝碧藕玲珑腕,一卷芭蕉宛转心。〕
《投督府马公》云: 〔江山传箭旌旗色,宾客围棋剑履声。〕
《长安杂咏》云: 〔奉辔射生新宿卫,带刀行炙旧名王。〕
《滇池铙吹》云: 〔朱鸢县小输宾布,白象营高挂柘弓。〕 〔鱼龙异乐军中舞,风月蛮姬马上箫。〕
《送曹秋岳官广东左辖》云: 〔五管清秋开使节,百蛮风静据胡床。〕
《送林衡者归闽》云: 〔征途𫛸鷢愁中雨,故国桄榔梦里天。〕
《送陇右道吴赞皇》云: 〔城高赤阪鱼盐塞,日落黄河鸟鼠秋。〕
《送同官出牧》云: 〔壮士骊山秋送戍,豪家渭曲夜探丸。〕
《送杨犹龙按察山西》云: 〔紫貂被酒云中火,铁笛迎秋塞上歌。〕
《送朱遂初宪副固原》云: 〔荒祠黑水龙湫暗,绝阪丹崖鸟道盘。〕
《闻台州警》云: 〔雁积稻粱池万顷,猿知击刺剑千年。〕此数十联,虽无言外意味,而雄丽华赡,自 是佳句。《赠冯子渊总戎》云: 〔十二银筝歌芍药,三千练甲醉葡萄。〕
《侠少》云: 〔柳市博徒珠勒马,柏堂筝妓石华裙。〕
《访吴永调》云: 〔南州师友江天笛,北固知交午夜砧。〕
《观蜀鹃啼剧》云: 〔亲朋形影灯前月,家国音书笛里风。〕
《云间公宴》云: 〔三江风月樽前醉,一郡荆榛笛里声。〕此则杂凑成句耳。其病又在专用实字,不用 虚字,故掉运不灵,斡旋不转,徒觉堆垛,益成呆笨。如赠陈之遴谪戍辽左云: 〔曾募流移耕塞下,岂迁豪杰实关中。〕何尝不典切生动耶? 《过维扬吊少司马卫紫岫》一首,自注:〔韩城人,余同官同年,死扬难。〕按此即 《明史高杰传》中卫胤文也。福王时,杰移驻徐州,朝议以胤文与杰同乡,命兼兵科 给事中,监其军。而不著其死扬州之难。《史可法传》历载同时死事者数十人,亦无 胤文姓名。按《可法传》谓高杰死后,胤文承马士英指,疏诮可法;则修史者或因其 党于士英,故并其死事亦削而不书耶?梅村与胤文同时,吊其殉难,必非无据。今正 史不载,独赖梅村一诗,得传死节于后,不可谓非胤文之幸矣。陈济生《纪略》:〔 半金星以胤文既削发,何又来报名希用,令人拔其馀毛。〕则《明史》不立传,以其 曾降贼也。
梅村熟于《两汉》、《三国》及《晋书》、《南北史》,故所用皆典雅,不比后 人猎取稗官丛说,以炫新奇者也。如《吊卫胤文》云:〔非关卫瓘需开府,欲下高昂 在护军。〕正指其监护高杰军,而暗切两人姓氏。《送杜弢武》云:〔非是隽君辞霍 氏,终然丁仪感曹公。〕弢武避难江南,适梅村悼亡,欲以女为梅村继室,梅村辞之 ;故用隽不疑辞霍光之婚,及曹操欲以女妻丁仪,因曹丕言而止,皆议婚不成故事也 。可谓典切矣!然亦有与题不称,而强为牵合者。如《永和宫词》咏《田贵妃》事, 有云:〔闻道群臣誉定陶,独将多病怜如意。〕本谓田妃有子慈焕,因宠特钟爱,故 以赵王如意为喻。然定陶,汉成帝从子,入继正统;崇祯帝自有太子,何必以定陶作 衬?且太子久定,嫡庶间并无参商,何必以如意为比?又云:〔汉家太后知同恨,只 少当年一贵人。〕此言周后殉难时,田妃已先死也;然周后奉旨自尽,何得以曹操之 弑伏后为比!《雒阳行》叙福王初封河南,有云:〔渭水东流别任城。〕汉光武子尚 ,魏武子彰,皆封任城王,皆济宁州地,与渭水何涉?《扬州》诗:〔豆蔻梢头春十 二,茱萸湾口路三千。〕按杜牧诗〔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无所谓〔 春十二〕也。《杂感》内〔取兵辽海歌舒翰,得妇江南谢阿蛮。〕本以降将歌舒翰比 吴三桂,然翰无取兵辽海之事;以阿蛮比圆圆,然阿蛮本新丰人,非江南产。《赠袁 韫玉》之〔卢女门前乌●树,昭君村畔木兰舟〕。卢女无乌●树故事,昭君无木兰舟 故事,但采掇字面鲜丽好看耳。王阮亭诗:〔景阳楼畔文君井,明圣湖头道韫家〕, 亦同此体。盖当时风气如此。竹垞、初白,则无此病矣。集中如此类者,不一而足。 梅村好用词藻,不免为词所累,其自谓〔镂金错采,不能到古人自然高妙之处〕,正 以此也。又有用事错误者。《补禊鸳湖》云:〔春风好景定昆池。〕昆明池在长安, 唐安乐公主之不得,乃自开大池,号定昆池。此与鸳湖何涉?又《戏赠》一首有云: 〔何绥新作妇人装。〕按服妇人衣者,何晏也,见《宋书五行志》;而《晋书》何绥 ,乃何遵子,初无妇人装故事。《观棋》一首有云:〔博进知难赌广州。〕《宋书》 :羊元保与文帝赌郡,胜,遂补宣城太守。是宣州,非广州也。《咏鲞鱼》云:〔自 惭非食肉,每饭望休兵。〕食鱼无休兵典故,况鲞鱼耶!亦觉无谓。此皆随手阑入, 不加检点之病。
梅村出处之际,固不无可议,然其顾惜身名,自惭自悔,究是本心不昧。以视夫 身仕兴朝,弹冠相庆者,固不同,比之自讳失节,反托于遗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语 矣。如赴召北行,过淮阴云:〔我是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遣闷》云: 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亲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 临殁云:〔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 不值何须说!〕至今读者犹为凄怆伤怀。馀尝题其集云: 国亡时已养亲还,同是全生迹较闲。幸未名登降表内,已甘身老著书间。 访才林下程文海,作赋江南庾子山。剩有沉吟偷活句,令人想见泪痕潸。 似觉平允之论也。
梅村当福王时,有北来太子一事,举朝信以为真。左良玉因此起兵讨马士英,朝 臣无不称快,梅村亦同此心也。故《扬州》诗内有〔东来处仲无他志〕之句,谓良玉 迹似王敦,而心非为逆。及良玉死,其幸舍客苏昆生来江南,士大夫犹以良玉故而矜 宠之。梅村赠以诗云: 西兴哀曲夜深闻,绝似南朝汪水云。回首岳侯坟下路,乱山何处葬将军! 则并以岳忠武比良玉,毋乃拟非其伦矣。
梅村诗从未有注。近时黎城靳荣藩字介人,以十年之功,为之笺释,几于字栉句 梳,无一字无来历。其于梅村同时在朝、在野往还赠答之人,亦无不考之史传;史传 所不载,考之府、县志;府、县志所不载,采之丛编脞说及故老传闻,一一详其履历 ,基似力可谓勤矣。昔施元之注东坡诗,任渊注山谷诗,距苏、黄之殁,仅五六十年 ,已为难事。介人注梅村诗,在一百馀年之后,觉更难也。且梅村身阅兴亡,时事多 所忌讳,其作诗命题,不敢显言,但撮数字为题,使阅者自得之。如《杂感》、《杂 咏》、《即事》、《咏史》、《东莱行》、《雒阳行》、《殿上行》之类,题中初不 指明某人某事,几于无处捉摸。介人则因诗以考史,援史以证诗,一一疏通证明,使 作者本指,显然呈露。如《临江参军》之为杨廷麟参卢象升军事也,《永和宫词》之 为田贵妃薨逝也,《雒阳行》之为福王被难也,《后东皋草堂歌》之为瞿式耜也,《 鸳湖曲》之为吴昌时也,《茸城行》之为提督马逢知也,《萧史青门曲》之为甯德公 主也,《田家铁狮歌》之为国戚田弘遇也,《松山哀》之为洪承畴也,《殿上行》之 为黄道周也,《临淮老妓行》之为刘泽清故妓冬儿也,《拙政园山茶》及《赠辽左故 人》之为陈之遴也,《画兰曲》之为卞玉京妹卞敏也,《银泉山》之为明神宗朝郑贵 妃也,《吾谷行》之为孙璥戍辽左也,《短歌行》之为王子彦也。又,律诗中有一题 数首者,亦各首注其所指。如《即事》十首内第四首〔列卿严谴赴三韩〕,谓指陈之 遴;第八首〔无意漫提欧冶剑,有心长放吕嘉船〕,谓指耿精忠玩寇自恣;第九首〔 老臣裹革平生志,往事伤心尚铁衣〕,谓指洪承畴先为前朝经略,至本朝又为川、湖 、云、贵经略;第十首〔全家故国空从难,异姓真王独拜恩〕,谓指吴三桂以平西王 率师在蜀。又《杂感》内第四首亦指三桂,第五首指瞿式耜。他如《鸳湖闺咏》之为 黄皆令,《无题》四首之为卞敏,亦皆确切有据。至如《和友人走马诗》,因第二首 君是黄骢最少年,骅骝凋丧使人怜。当时指望勋名贵,后世谁知书画传。 始悟其为杨龙友而作。龙友,贵阳人,虽昵于马士英,而素工书画。又因下半首云〔 十载盐车悲道路,一朝天马蹴风烟〕,以证龙友先官江宁令,为御史詹兆恒劾罢,至 南渡时起兵,擢至巡抚。末句云〔军书已报韩擒虎,夜半新林早着鞭〕,则乙酉五月 ,龙友方率兵在京口与我军相持,而我军已乘雾潜济,如韩擒虎之入新林,陈人犹不 知也。此等体玩诗词,推至隐,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能若是乎?梅村诗一日不 灭,则靳注亦一日并传无疑也。
梅村诗本从〔香奁体〕入手,故一涉儿女闺房之事,辄千娇百媚,妖艳动人。幸 其节奏全仿唐人,不至流为词曲。然有意处则情文兼至,姿态横生;无意处虽镂金错 采,终觉腻滞可厌。惟国变后《赠袁韫玉》云:〔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国江山《 玉树花》。〕及被荐赴召,路过淮阴云:〔我是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此 数语俯仰身世,悲痛最深,实足千载不朽。
《后东皋草堂歌》,盖作于顺治七年,瞿式耜殉节桂林之后。式耜以弘光乙酉赴 广西巡抚任。其家在常熟,有严....等倡义守城,各乡兵已屯驻瞿园。即东皋,见《海 角遗编》。福山人所作,不著氏名。是时,虽有搜捕逆绅之令,幸洪承畴以大学士招 抚江南,故与式耜丙辰同榜进士,阴保护之,见式耜孙昌文《学行纪事》。举家得无 恙。诗所谓 “可怜双戟中丞家,门帖凄凉题卖宅。有子单居持户难,弃掷城南尺五山。” 者,盖是时式耜子嵩锡惧家门遭祸,不得不门帖卖宅,为韬晦避难计,然未尝易主也 。若在顺治七年以前,则式耜方以大学士临桂伯留守桂林,西南半壁,倚为长城,事 之成败,尚未可知。梅村纵不敢望其卷土重来,亦岂逆知其必败,而咏以花木移于邻 家,杉松植于僧舍,极形容荒凉废坏之状耶!况此诗云:〔我来草堂何处宿,挑灯夜 把长歌续。〕是梅村作诗时,东皋尚为瞿氏所有。据昌文谓〔家徒壁立,仅存东皋百 亩,易银贸货,入粤为迎丧资〕。 此已在顺治九年,昌文已奉其祖父母遗骸归,在途次,而家中不知,鬻东皋为迎柩计 。始行卖宅。梅村诗当作于是时也。后查初白《吊春晖堂》诗即东皋:〔战后河山非 故国,记中花木尚平泉。〕似康熙十八九年尚属瞿氏,名臣之世泽长矣。陈济生《再 生纪略》,程源《孤臣纪哭》,徐梦得《日星不晦录》及《绅志略》、《燕都日记》 ,不著撰人氏名。皆谓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京城陷,襄城伯李国祯见李自成,要 以三事:一,祖宗陵寝不可毁;一,葬先帝以帝后之礼;一,太子诸王不可害。贼皆 诺之。及葬毕,国祯即自杀。是皆谓其能殉节者。弘光中,并有赠谥,在正祀武臣七 人之内。然记载各有不同:或曰自缢,或曰自杀,或曰药死,或曰即死于帝后殡所, 或曰送至昌平,槁葬讫,死于陵旁。独王士德《崇祯遗录》谓〔城陷后,国祯欲崇文 门,不得出;奔朝阳门,孙如龙已降贼将张能,能劝之降,国祯遂降于能。能羁之, 令输金;国祯愿至家搜括以献,而家已为他贼所据,遂被擒。拷掠折足,以荆筐曳回 ,是夜自缢死。而弘光之有赠谥,乃其门客辈讹传到南都,得幸邀恤典也〕。是同一 死也,一则谓其殉节,一则谓其拷赃,将奚从?惟梅村《遇刘雪舫》诗有云〔宁为英 国死,不作襄城生〕,而论乃定。梅村赴召入都,距国变时未久,国祯之死,尚在人 耳目间,固不敢轻为诬蔑也。《明史李浚传》后:〔闯贼勒国祯降,国祯解甲听命; 责贿不足,被拷折足,自缢〕。是盖据梅村诗为证,然则梅村亦可称诗史矣。按英国 谓张辅裔孙世泽。袭爵后,为闯贼所杀。
《下相极东庵读同年北使时诗卷》:
兰若停骖洒墨成,过河持节事分明。上林飞雁无还表,头白山僧话子卿。 所谓同年者,不知何人。勒注谓左懋第与梅村辛未同年进士,弘光乙酉,以兵部侍郎 使于我朝,不屈而死,故云〔飞雁无还表〕,而比其节于苏武也。
《仿唐人本事诗》:
锦袍珠络翠兜鍪,军府居然王子侯。自写赫蹄金字表,起居长信阁门头。
藤梧秋尽瘴云黄,铜鼓天边归旐长。远愧木兰身手健,替耶征战在他乡。
靳注谓〔为定南王孔有德女四贞作〕。按有德取桂林后,即镇守粤西。顺治九年,为 李定国所败,自焚死。特恩赐葬,恤典极隆。其子为定国所掳;四贞脱归京师,朝廷 念其父功,命照和硕格格食俸,通籍宫禁。见《八旗通志》及瞿昌文《粤行纪事》。 后嫁孙延龄为抚蛮将军,仍镇粤西。延龄从吴三桂反,四贞劝其反正,并代为乞降, 许之。靳注谓此诗正咏四贞事。〔军府居然王子侯〕,则有德为藩王时,其子女皆贵 重,为王子、王女也。写表起居,谓通籍宫禁,得自奏事也。其后从逆及反正等事, 梅村已卒,固不及知之。其第四首:
新来夫婿奏兼官,下直更衣礼数宽。昨日校旗初下令,笑君不敢举头看。
岂嫁延龄镇粤时,自恃骄贵,与其夫同演武于教场耶?
靳荣藩论梅村,谓〔大家手笔,兴与理会。若穿凿附会,或牵合时事,强题就我 ,则作者之意反晦〕。此真通人之论也。乃其注梅村诗,则又有犯此病者。梅村五古 如《读史杂诗》四首、《咏古》六首,七古如《行路难》十八首,皆家居无事,读书 得间所作,岂必一一指切时事!而荣藩谓《读史》第一首刺阮大铖,其二刺薛国观, 其四刺孙可望。《行路难》之其三谓刺唐王,其九谓刺张至发,其十七谓刺福王。而 按之原诗,无一切合者。阮大铖固魏阉馀党,然何至以曹操比之?谓东汉坏于阉,而 操本阉人曹腾之后,竟移汉祚。又如公孙述遣刺客连杀来歙、岑彭二大将,而刺客之 名不传,此与朝事何涉,而谓其刺勋臣之不能为国御侮。又如《行路难》第三首:〔 龙子作事非寻常,夺枣争梨天下扰。〕此本咏晋八王之乱,而以为咏明末唐王聿键。 试思聿键先以起兵勤王,被锢凤阳,福王赦出后,监国于闽中,何曾有骨肉相争之事 ?虽同时鲁王以海亦僭立于绍兴,然方与聿键相约固守,未尝相攻也。惟聿键败死后 ,其弟聿镆遁广东自立,与桂王逼处,稍有相竞;然不逾时,即为我军所执,亦无暇 与桂王交兵,何得以〔夺枣争梨天下扰〕为指此事耶?至隆武时靖江王亨嘉反桂林, 为丁魁楚、陈邦传擒获,则甫起事即败,亦未有骨肉相争之事。皆难强为附会也。注 中如此类者甚多。此则过欲示其考核之详,而不知转失本指。所谓必求其人以实之, 则凿矣。又如《滇池铙吹》四首,乃顺治十五年收云南凯歌。诗中方侈言勋伐,而以 第一首末句〔谁唱太平滇海曲,桄榔花发去年红〕,谓预料吴三桂之将为逆。是时三 桂方欲立功,至十八年尚率兵入缅,取永明王献捷,岂早有逆萌!然其为人狡谲阴悍 ,则已人所共知。伏读《御批通鉴辑览》,如见肺肝,则谓梅村早见及此,亦可。
《杂感》第一首内〔闻说朝廷罢上都〕,靳注谓顺治八年,裁宣府巡抚,并入宣 大总督。然宣府岂上都耶?按顺治七年,摄政王以京师暑热,欲另建京城于滦州,派 天下钱粮一千六百万,是年王薨,世祖章皇帝特诏:免此加派,其已输官者,准抵次 年钱粮。所谓〔罢上都〕,正指此事也。靳注误。
《避乱》第六首: 晓起哗兵至,戈船泊市桥。草草十数人,登岸沽村醪。 不知何将军,到此贪逍遥? 按此系顺治二年,太湖中明将黄蜚、吴之葵、鲁游击,吴江县吴日生、好汉周阿添、 谭韦等纠合洞庭两山,同起乡兵,俱以白布缠腰为号,后入城,围巡抚土国宝,为国 宝所败,散去。此事见《海角遗编》。福山人所著,不著姓名。靳注亦不之及。
《长安杂咏》内第二首: 灯传初地中峰变,经过流沙万里来。代有异人为教出,鸠摩天付不凡材。 靳注谓〔道忞,潮阳林氏子,弃弟子员出家,为天童密云悟和尚法嗣。顺治己亥,征 至京,住斋宫万寿殿,敕封宏觉国师。〕按此诗乃指西藏达赖喇嘛入觐之事。达赖喇 嘛相传为如来后身,每涅磐后,仍世世转轮为佛。凡蒙古、喀尔喀、厄鲁特无不尊之 ,视前代之大宝法王不啻也。顺治中,自西藏不远万里入觐,故比之鸠摩罗什,谓西 域神僧也。此岂道忞足以当之耶?况上有〔经过流沙万里来〕之句耶!靳注误。忞公 受封后,回至江南,与当事往还,声势翕赫。有月律禅师薄之曰:〔伊胸中只有国师 大和尚五字。〕见《居易录》。
《读史偶述》第十二首: 松林路转御河行,寂寂空烦宿鸟惊。七载金滕归掌握,百僚车马会南城。 南城,本明英宗北狩归所居。本朝摄政王以为府第,朝事皆王总理,故百僚每日会此 。顺治七年,王薨,故云〔七载金滕〕也。靳注竟不之及。
《扬州》第三首:〔东来处仲无他志,靳注谓以王敦比左良玉兵东下。北去深源 有盛名。〕谓以殷浩比高杰北讨。按良玉兵东下,以救太子、讨马士英为名,比之王 敦,颇切当。殷浩素有盛名,时人比之管、葛,岂高杰可比耶?梅村盖以深源比史可 法。首句云:〔尽领通侯位上卿,三分淮蔡各专征。〕岂非可法以阁部开府扬州,领 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等四将,各任专征之责?而靳注以高杰当之,殊误。
《杂感》第四首:〔珠玉空江鬼哭高。〕靳注谓潼川府中江县有郪江,一名玉江 ;又蓬溪县有珠主溪,皆蜀中地。不知此乃指张献忠乱蜀时,聚金银宝玉,测江水深 处,开支流以涸之,于江底作大穴,以金宝填其中,仍放江流复故道,名之曰〔水藏 〕。所谓珠玉空江鬼哭高也。见《明史流贼传》及沈荀蔚《蜀难叙略》。又《劫灰录 》:〔献忠北去后,一舟子诣副将杨展告之,展令长枪探于江中,遇木鞘,则钉而出 之,数日,高与城等。展使人买米于黔、楚诸省,招集流移,资其耕作,由是一军独 雄于川中,展自称锦江伯。〕
七律《即事》十首内,第八首〔无意漫提欧冶剑,有心长放吕嘉船〕,靳又谓刺 郑芝龙。按芝龙本海盗,降明,授游击。唐王聿键僭号时,倚为柱石。我朝兵入闽, 芝龙即弃王来降,意欲即令其镇守八闽,兼取广东,则其功当封拜。而我朝定闽后, 即挟芝龙入京,未尝令其留镇。则靳注所云刺芝龙者,实属无著。自顺治三年博洛、 图赖等擒斩唐王之后,郑彩等又出没海上,往往阑入为崇。总督则张存仁、陈锦、李 率泰等,巡抚则佟国鼐等,领兵官则陈泰栋、阿赖、耿继茂、哈哈木、济度、伊尔德 等,各有战功,所谓〔放吕嘉船〕,究未知属谁。顺治十一年,扰漳、泉,台州总督 李率泰畏葸无功,以济度代之,则所谓〔放吕嘉船〕者,盖指率泰,靳注谓刺郑芝龙 何耶?又梅村《送友人从军入闽》诗:〔胡床对客招虞寄,羽扇麾军逐吕嘉。〕则姚 启圣等之收功矣。
《读史偶述》第十三首:〔异物每邀天一笑,自鸣钟应自鸣琴。〕按顺治元年, 修政立法,西洋人汤若望,进浑天球一座,地平、日晷、窥远镜各一具,并舆地屏图 ,更请诸历悉依西洋法推算,从之。十五年,又进相拒历,所谓〔自鸣钟〕、〔自鸣 琴〕,盖即是时所进,创见以为神技也。靳注亦不之及。
《偶得》第二首:〔一自赤车收赵李,探丸无复五陵豪。〕按此乃顺治九年世祖 挐获京师大猾李应试、潘文学二人正法之事。应试混名黄膘李三,元本前明重犯,漏 网出狱,专养强盗,交结官司,役使衙蠹,盗贼竞输重贿,铺户亦出常例,崇文门税 务自立规条,擅抽课钱。潘文学自充马贩,潜通贼线,挑聚壮马,接济盗贼,文武官 多有与投刺会饮者。住居外城,多造房屋,分照六部,外来人有事某部,即投某部房 内。后挐获时,审讯恶迹,宁元我、陈之遴皆默无一语,郑亲王诘之,对曰:〔李三 巨恶,诛之则已,若不正法,之遴必被其害。〕此二人豪猾之恶迹也。靳注亦不之及 。王阮亭《池北偶谈》:〔黄膘李三正法后,其党某犹巨富,造屋落成宴客,宋荔裳 亦在坐,有头口牙、手脚眼之对。潘文学开骡马牙行,京师人谓骡马曰头口,故有头 口牙行之称。其党某造堂宴客,其墙壁尚有留缺处,以便工匠着脚,故谓之手脚眼。 〕
卷十
查初白诗
与梅村同时,而行辈稍次,有南施北宋两家。愚山以儒雅自命,稍嫌腐气。荔裳 则全学晚唐,无深厚之力。此外,吴汉槎有高调,无馀味。其名位声望,为一时山斗 者,莫如王阮亭。然阮亭专以神韵为主,如《秦淮杂诗》有感于阮大铖《燕子笺》事 云:〔千载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
《仪征柳耆卿墓》云:〔残月晓风仙掌 路,何人为吊柳屯田?〕酝藉含蓄,实是千古绝调。然专以神韵胜,但可作绝句,而 元微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豪迈律切〕者,往往见绌,终不足八面受敌为大 家也。其次,朱竹垞亦负海内重名,至今犹朱、王并称,莫敢轩轾。然竹垞不专以诗 传,且其诗初学盛唐,格律坚劲,不可动摇,中年以后,恃其博奥,尽弃格律,欲自 成一家,如《玉带生歌》诸篇,固足推倒一世,其他则颓唐自恣,不加修饰,究非风 雅正宗。故梅村后,欲举一家列唐、宋诸公之后者,实难其人。惟查初白才气开展, 工力纯熟,鄙意欲以继诸贤之后,而闻者已掩口胡卢。不知诗有真本领,未可以荣古 虐今之见,轻为訾议也。今试平心阅初白诗,当其少年,随黔抚杨雍建南行,其时吴 逆方死,馀孽尚存,官军恢复黔、滇,兵戈杀戮之惨,民苗流离之状,皆所目击,故 出手即带慷慨沉雄之气,不落小家。入京以后,角逐名场,奔走衣食,阅历益久,锻 炼益深,气足则调自振,意深则味有馀,得心应手,几于无一字不稳惬。其他摹写景 物,脱口浑成,犹其馀技也。惟书卷较少,故稍觉单薄;且少年急于求知,投赠公卿 ,动千百言,殊嫌繁冗,兼自减身分,此则其诗之可议者。要其功力之深,则香山、 放翁后一人而已。或谓古来作诗之多,莫有如香山、放翁者。初白诗之多,亦略相等 。君得毋徒震于其多,而遂欲跻之二公之列乎?是不然也。诗之工拙,全在才气、心 思、工夫上见,岂徒以多为贵?且诗之工,亦何尝不自多中得来?正惟作诗之多,则 其中甘苦曲折,无不经历,所谓深人无浅语也。今姑别择其上乘者,古体则标其题, 近体则摘其句,阅者可一览了如矣。
五古:《与韬荒兄竟陵分手后作诗以寄》、《早发齐天坡》、《连下铜鼓鱼梁龙 门诸滩》、《麻阳田家》、《送汪昭南归》、《晓出沙窝门》、《寒食行》、《瘿 俗》、《大雨同胡朏明阎百诗登湖楼》、《拔白诗》、《游云岫不果》、《大风至刘 婆矶》、《石钟山》、《由关门石登大林峰》、《三峡桥》、《玉峡亭观瀑》、《月 夜步入邻庵》、《邓尉看梅》、《和唐实君憎蝇诗》、《裂帛湖》、《上元夜姜西溟 招饮》、《翁康饴寓斋看芍药》、《枞阳僧舍消暑》第四第六首、《大通舟中看雨》 、《雪后蒙阴道中》、《得树楼初成》第二第六七八首、《秋感》六首、《水碓联句 》、《度紫溪岭》、《观造竹纸联句》、《天游观万峰亭》、《连雨不止和陶诗》第 三四七首、《池上看雨》、《苦雨》第五首、《送女词二首》、《鹊雏为猫所攫》、 《种竹》、《齿痛》、《咏庭前花木》第一第三首、《汤婆子歌》、《乞归候旨寓庭 杂莳花木》、《题故汶州太守潘君画像》、《画叉》、《初到家》二首、《西林庵浴 》、《偕同人赴座主许大宗伯之招》、《副相揆公惠人参一斤》、《家僮以梅水涤砚 申谕之》、《庭前新设日棚》、《夜不寐步至晓》、《苦旱》、《游秦驻山》第二第 六首、《读庄子内篇》八首、《腰痛自嘲》、《古诗四章》、《望七星岩》、《双石 》、《阳朔县》。
七古:《洪武铜炮歌》、《海螺峰歌》、《天擎洞歌》、《麻阳运船行》、《送 王兔庵学博赴安顺》、《乌山战象歌》、《水西行》、《班师行》、《中山尼》、《 过罗饭牛礼洲草堂》、《金章宗手植松》、《冬日张园雅集》、《送王阮亭祭告南海 》、《送毕铁岚督学黄州》、《酬别郑寒村》、《慈寿寺》、《闸口观罾鱼者》、《 题邹毅仁书剑图》、《二虎歌》、《五老峰观海绵歌》、《自题庐山纪游后》、《断 砚歌和姜西溟》、《鹰坊歌》、《送唐实君游江西》、《题崔白健翮鏖风图》、《韩 庄闸望峄山湖》、《严滩早发》、《逆旅行》、《题项霜田读书秋树根图》、《宣德 素鼎歌》、《豫让桥》、《夷门行》、《朱仙镇岳忠武祠》、《董文敏临天马赋酬砎 老》、《自河南携牡丹归不待其开又出门以诗纪别》、《敬亭山怀梅耦长》、《题朱 字绿南岳考》、《常山山行》、《焦石塘抵铅山两岸山石狞劣戏作歌》、《食江瑶柱 》、《寿山石歌》、《高斯亿画竹》、《初上滩》、《逆水逆风歌》、《箭孔滩》、 《牛头牛尾滩》、《莲花滩》、《鼠滩》、《梨岭庙古松为火所焚作歌》、《海塘行 》、《打鱼歌》、《陈六谦出示唐宋各石刻》、《题初白庵图》、《观无忌兴祖骑驴 》、《额勒苏台大猎》、《上亲射石熊》、《东宫召观杀虎》、《赐观侍卫杀虎》、 《秀野草堂图歌》、《晓仙谣》、《长林丰草图》、《圣安寺同人纳凉分韵》、《贯 休画应梦罗汉像》、《题淳熙修内司官帖后》、《题蒋树存绣谷图》、《得石轩歌》 、《题云岫观日出图》、《题吴宝崖茌山读书图》、《庄书田笠屐探梅图》、《题润 木闭门采诗图》、《院长以赤藤杖见赠》、《十月朔五更鹰窠顶观日出》、《舶趠风 歌》、《到湖上不及访谛辉禅师诗以代柬》、《樟树鹭巢歌》、《题龙尾山僧舍》、 《邀诸兄弟赏菊》、《严陵钓台诗》、《清远峡飞来寺》、《下浈阳香炉清远三峡》 、《南海神庙》、《清凉山庄图》、《题罗浮山图》、《平蛮歌为灵川楼敬思作》。
五律:
〔恍疑天四合,长见日当中。〕《渡洞庭湖》
〔寺贫僧乞食,台古佛蒙尘。〕《东山寺》
〔死方开国运,生不点朝斑。〕《康郎山功臣庙》
〔开常先七夕,名许拆双星。〕《牵牛花》
〔一径踏残叶,半庭馀夕阳。〕《白云观》
〔远火欲投岸,孤城将掩门。〕《夜至当湖》
〔人投曾宿店,鼠瞰未吹灯。〕《旅店题壁》
〔俯视风斯下,端居户正南。〕《高岭庵》
〔座中无俗客,管内有名山。〕《游武夷赠崇安孔令》
〔品方瑶柱美,肌爱玉环丰。〕《荔枝》
〔竹身焚忽爆,花面炙多黧。〕《久旱》
〔舌在柔何益,唇亡想更寒。〕《落齿》
〔树气船船露,灯光寺寺楼。〕《东湖舟夜》
〔云随风脚黑,天逼浪头青。〕《风雨泊舟》
〔老柳飞扬絮,枯梅顷刻花。气沉千里雁,寒噤几村鸦。〕《大雪》
〔万年三月节,四海一家春。〕 〔尧阶三尺土,舜乐五弦琴。〕 〔不息天行健,无私帝好生。〕 〔与民同后乐,为政必先劳。〕皆《万寿诗》
〔四时无改火,五夜必腾光。〕《夜亮木》
〔风云开万里,日月夹双晴。〕《御马》
〔数椽天一角,万岁字中央。〕《恩赐扁额》
〔出当时有道,瑞叶寿无疆。〕《围场获白鹿》
〔优倍三年俸,荣逾万选钱。〕《恩赐白金》
〔细泉冰底咽,枯草烧馀萌。〕《山行》
〔运虽经鼎革,诏特禁刍荛。〕《明祖陵》
〔少闻差省事,多笑岂无情。〕《耳聋》
〔比扇三秋弃,如童五尺长。〕《青奴》
〔天孤一轮月,星散万家灯。〕《夜坐》
〔寒无虫可语,暖被鸭先知。〕《春冰》
〔一株婆律火,半榻祖师禅。〕《斗室》
〔携家千里近,得邑万山中。〕《送友宰泰顺》
〔事关同列忌,公视一官轻。〕 〔不闻廷辩语,自拜乞休章。〕《送张景峰罢官归》
〔远疑双干合,高被四邻知。〕 〔张王贫官气,遮藏陋室基。〕《双槐》
〔好官如岁酒,推让少年人。〕《同人小酌》
〔健添居士足,高出老僧头。〕《晚香长老赠杖》
〔老友他乡尽,吾生去日多。〕《赵北口怀故友姜西溟》
〔青箬平生梦,蹉跎直至今。〕《商家林买草笠》
〔后至无奔马,前飞及片鸿。〕《顺风挂帆》
〔指水言犹在,登山力已微。为报江神道,无田我亦归。〕《重经金山作》
〔中秋晴日少,乐事故园多。〕《中秋与儿辈小饮》
〔有生逢圣代,无禄及亲年。〕《西阡焚黄》
〔雨狂风正恶,勿厌草堂低。〕《燕来巢》
〔好花如子弟,笑拥白头人。〕《与子侄饮海棠花下》
〔贱日蒙青眼,流年感白头。〕《重过徐大司寇墓》
〔晨餐甘脱粟,夕爨付劳薪。此意天应谅,吾非媚灶人。〕《祭灶》
〔敢料成童日,吾犹月告存。〕《第六孙生》
〔婢牵萝补屋,奴缚草为船。〕《家事》
〔好风香世界,凉影月楼台。〕《南堂桂》
〔读书新得少,见梦故人多。〕《世弃》
〔用巫真下策,勿药得中医。〕《病》
〔留之竟安用,弃尔似无恩。改作吾何望,茅檐去负暄。〕《敝裘》
〔儿孙粗识字,兄弟继归田。此外非吾事,随人望有年。〕《元旦喜晴》
〔世乏三年艾,家无五尺童。用行吾与尔,形影略相同。〕《赠杖》
〔四海谁知己?馀生又哭君。〕《闻恺功殁》
〔终始全臣节,安危动主思。〕《韶州风度楼》
〔老僧如燕子,乞食语呢喃。〕《观音岩下泊舟》
〔地平山断续,潮满岸东西。〕《胥口村》
〔一水趋湘急,孤城入楚深。〕《醴陵县》 七律: 〔舳舻转粟三千里,灯火沿流一万家。〕《舟泊京口》
〔人来小雨初晴后,秋在垂杨未老间。〕《监利道中》
〔天寒落日千群鸟,叶尽疏林万点鸦。〕《登南郡城楼》
〔尸陀林下乌争肉,瘦棘花边鬼瞰灯。〕《北溶驿》
〔参天有势松何健,肖物能工石亦妍。〕《沅州》
〔鹅鸭池荒馀弃垒,渔樵人少但空村。〕 〔超石诸营儿作戏,射生别帐妓成园。〕《铜仁书怀》
〔英雄混迹疑无赖,风雨高歌觉有神。〕《寄友》
〔石光敲火三年过,铜柱无名万里来。〕《黔中接家书》
〔一县葡萄秋酿酒,千家砧杵月临边。〕《寄晋中诸友》
〔浴铁甲分秋练白,蜡丸书傍剑花红。〕 〔鹦鹉梦销江上草,鹧鸪啼老日南花。〕皆《黔中寄友》
〔人来天际斜阳影,马踏云中落叶声。〕《重过齐天坡》
〔赤帜千人争赵壁,火牛百道走燕军。危时莫以烽为戏,我意方忧玉亦焚。〕 《观夜烧》
〔燕雀君臣空殿宇,蜉蝣身世阅沧桑。〕《黔阳杂诗》,指吴逆已死。 〔雨腥双袖弓刀血,风静诸山草木兵。〕《送秦望兄东归》
〔草木连天人骨白,关山满眼夕阳红。〕《黔灵山》
〔盗贼烽销诸郡僻,英雄祠入乱山多。〕《送友入蜀》
〔急雨淋浪茅店外,乱山高下马蹄前。〕《平越道中》
〔菜把恩羞叨地主,荐章名幸脱征君。〕《黄晦木乞资买山》
〔君臣如此犹嗟命,绛灌何人乃忌才。《治安》敢拟长沙策,直为先生痛哭来。〕 《贾傅祠》
〔偶然不速来三客,如此相思阅五年。〕《同人宴集》
〔山处心情三聘后,沧桑人物两朝前。〕《赠黄梨州》
〔百家小聚还成县,三面无城却傍山。〕《桐庐》
〔沙碛凉生荞麦雨,茅檐香过枣花风。〕《伴城》
〔出郭人如秋澹荡,入山天爱雨霏微。〕《游西山》
〔身名似此真无忝,进退何人绰有馀。〕《送魏环极予告归》
〔放艇有人春载酒,打门无吏夜催租。〕《石堤乌山庄》
〔失路又成三岁别,卖文何补一家贫。〕《次德尹韵》
〔饱经世味贪归路,老傍时名狎少年。〕《送友》
〔帘阁日长棋算劫,荷阴人去鹤看船。〕 〔同来我亦辞巢燕,暂止人犹爱屋乌。〕《黄晦木至都》
〔南北岂堪频送别,去留等是未还家。〕《送声山侄之湖口》
〔来参讲幄三千士,及听声华四十年。〕《上大司成徐𬞟村》
〔寿母有诗存《鲁颂》,世家无例阙班书。〕《曲阜颜母寿诗》
〔旧家春燕乌衣巷,故国秋风覆盎门。〕《武陵杨长苍赠别》
〔即论世道宁无补,欲报君恩况有期。〕《送杨少司马终养南归》
〔花气清如初过雨,树阴浓爱未经霜。〕《寄园纪游》
〔可怜半世为兄弟,两度相逢在路歧。〕《喜德尹弟至都》
〔金瓯社稷销兵里,玉斧关河聚米前。〕 〔赞皇世业《平泉记》,枢密新堂《书锦》诗。〕《寿梁大司马》
〔莫问生涯流转迹,贱贫何事不曾经。〕《遇钱田间于都下》
〔残冰裂石颓兼岸,春水如油滑上篙。〕《漷县晚泊》
〔欢场易醒繁华梦,贫女羞簪富贵花。〕《闻同人登科有寄》
〔宦情自领升沉外,物望同归进退间。〕《翁大司空请假还山》
〔馀生削迹谁知己,往事伤心我负公。〕《哭朱大司空》
〔风露一天人拥被,橹枝摇梦过春江。〕《渡扬子江》
〔到岸帆樯烟幕幕,隔河帘阁雨濛濛。〕《齐门夜泊》
〔老饕不要园官送,直拟从君攫画归。〕《题陆汉标墨菜图》
〔湖海尚疑豪气在,姓名翻藉布衣传。〕《刘改之墓》
〔人间尚有君怜我,每过南湖作小留。〕《别徐淮江》
〔岂知地少云多处,别有橙黄橘绿天。〕《渡太湖至东山》
〔放眼不知何处尽,置身直觉此峰高。〕《登莫釐峰》
〔气吞湖海豪犹昔,老阅沧桑骨已仙。〕《赠钱田间》
〔招隐莫分山大小,卜居难定瀼东西。〕《朱鸿雪移居诗》
〔颓唐老境诗无格,汗漫游踪累有家。〕《衰至》
〔菰蒲深处一枝橹,摇入渔人梦里来。〕《舟晓》
〔桂树丛荒招隐伴,杨花风堕倦游人。〕《和友人韵》
〔两家前辈多凋谢,又对儿孙感白头。〕《竹溪书屋》
〔四海平交无行辈,两朝轶事有文章。〕 〔语杂诙谐皆典故,老传著述岂初心。〕《赠钱田间》
〔青山绕屋无修行,红袖当炉有杏花。〕《枞阳旅店》
〔怜他性命如针细,也与官家办税钱。〕《鱼苗船》
〔群入家鸡终不乱,飞随野鹤便能高。〕《锦鸡》
〔枯比老僧初入定,轻如羽客乍登仙。谁云解脱非生理,始信飞鸣是后天。〕 《蝉蜕》
〔气蒸远水浮天动,血染残霞照夜明。〕《秋暑》
〔秋阴非雨亦非雾,岚气似烟还似云。〕《金竹坪》
〔阴森前后三重殿,突兀西南五老峰。〕《白鹿洞》
〔有此别离成我老,无多才调感君怜。〕《别朱恒斋》
〔同是庚寅吾独老,始怜衣上十年尘。〕《题陈扬言小照》
〔战后河山非故国,记中花木尚《平泉》。〕《瞿相国春晖园》
〔菰蒲放鸭空滩雨,杨柳骑牛浦烟。〕《渌水亭》
〔莫认园丁作园主,种花人是卖花人。〕《丰台》
〔残荷落瓣鱼鳞活,高柳飘丝鹭顶凉。〕《青龙桥》
〔清泉自爱江湖去,流出红墙便不还。〕《玉泉山》
〔青旗卖酒竿竿影,红袖骑驴幅幅纱。〕《清苑道中》
〔雨雪暗侵摇落候,冰霜偏老别离人。〕《送弟德尹》
〔自编永叔《归田录》,谁上何蕃伏阙书?〕《送座主徐公南归》
〔国门他日曾悬价,驵僧何人敢卖官?〕《门神诗》
〔亭台纵好须贤主,子弟多才必世家。〕《李文众家园》
〔柳绵渡港船船雪,麦浪翻田岸岸风。〕《闸河》
〔忽飞瀑布帘垂地,旋滴珍珠酒压槽。〕《阻闸》
〔故道视同瓯脱地,小儿争唱复陂谣。〕《新河》
〔春事无如三月好,人情特去一官难。〕《和徐大司寇修禊诗》
〔读书已悔生涯误,还望孤儿读父书。〕《哭王载安》
〔砎山客到茶如雪,箬水船移酒似淮。〕 〔烟波野渡初回棹,灯火河房半卷帘。〕《游碧浪湖》
〔一雁下投天尽处,万山浮动雨来初。〕《宝婺楼》
〔敢援齐相狐裘例,尚可随身十五年。〕 〔家贫旧物无多在,不忍吹毛更索疵。〕《敝裘》
〔向风嘶马程程北,背雪飞鸿片片南。〕《扬州早发》
〔三年刻楮将安用?一技雕虫壮不为。〕《示揆恺功》
〔眼空江表衣冠族,摇笔犹能杀腐儒。〕 〔乱馀宾客搜亡命,赦后英雄耻故乡。随身一掬澜翻泪,不哭穷途哭战场。〕 《读白耷山人诗》
〔巧穿针孔玲珑影,吹透冰肌绰约风。〕 〔射角星芒殊ㄦㄦ,照人风骨自棱棱。〕《料丝灯》
〔倒箧易偿邻叟值,顾名原合腐儒餐。〕 〔浑忘肉食聊名俭,偶佐村沽亦足豪。〕《豆腐》
〔十年失计仍为客,一醉无名特借花。〕《同人看杏花》
〔翠幕云遮天四角,红灯人在树中央。〕《陆澹成招饮丁香花下》
〔共传清节胡威绢,自有家风赵汴琴。〕《送赵二闻分巡兖东》
〔画师正恐妨鱼乐,不著飞来白鹭鸾。〕《题画扇》
〔舆图西汉中山国,恩泽先朝外戚侯。〕《新乐县有感》
〔贫儿好作游仙梦,怪事偏传小说家。〕《邯郸县吕翁祠》
〔天垂旷野名都壮,地入中原战垒多。〕《渡漳河》
〔箧底有金贫肯借,人间无路老方知。〕《哭蒋度臣》
〔空仓雀鼠千村赋,故垒牛羊四战尘。〕《汴梁杂诗》
〔渡江船上人争看,桃叶桃根恐不如。〕《自河南携牡丹种南归》
〔时来将相皆同里,泪落英雄有故乡。〕《过凤阳城外》
〔想像承平光景好,风流边将画蛾眉。〕《题三娘子图》
〔春波门外春帆影,君是还家我别家。〕《与魏禹平话别》
〔雄关地脉来千里,古郡山头有万家。〕《登安庆城楼》
〔豪除湖海陈登气,老傍江关庾信名。〕 〔万事到头难逆料,独行何地不相思。〕《与任可话别》
〔红叶晚烧诸寺赤,碧天秋纵两峰青。〕《登孤山》
〔寒比蛰虫宜墐户,忙如巢燕正争泥。〕《宝应堤上居民》
〔劳人相傍贪同伴,熟路频经渐少诗。〕《王家营陆行》
〔桥边雪意诗催就,须上冰花气结成。〕《晓行》
〔九衢尘净月如水,一队游人一队鱼。〕《京师上元夜》
〔高楼下瞰岸百尺,美酒大书旗一竿。〕《衡水桥店小饮》
〔墙缺云流山影去,树头风截雨声来。〕《楼上看雨》
〔《五经》自课佳儿读,半刺曾嫌俗客通。〕 〔闲追昨梦惊弹指,老剩贫交幸到头。〕《过徐淮江》
〔夜月魂归吾望汝,半年犹护种花泥。〕 〔不独我怜人亦尔,空栏客过立多时。〕《伤庭前牡丹》
〔一窗归梦芭蕉雨,六月惊心《蟋蟀》诗。〕《喜雨》
〔科名得路人馀几,子弟能文事最难。〕《留别杨浴庵》
〔人从井底盘旋上,天向关门豁达开。〕《仙霞关》
〔谁遣州名属流寓,却疑此地竟无人。〕《严陵》
〔鸡争野老场边粟,鼠啮先生案上书。荔枝饮啖吾知分,此福从来有折除。〕 〔箧空笑贮加餐字,吾老羞为乞米人。〕《垂橐而归家人告米尽》
〔野老岂知身入画,满田春雨自扶犁。〕《山阴道喜雨》
〔谁司水族加恩簿,开过桃花未打鱼。〕 〔也道城中妆束好,碧波回眼看梳头。〕《西湖棹歌词》
〔翠华小驻非无意,要使宫人识采桑。〕《南巡歌》《查浦书屋图》绝句四首,皆佳。 〔此理年来看烂熟,建兰盆上稗花开。〕《兰贫生稗草》
〔贪趁槐阴成久坐,归来衣上带青虫。〕《即事》
〔围炉炊火儿烹药,薄雪钩帘婢上灯。〕《冬夜》
〔殷勤听唱《公无渡》,不为风波也合休。〕《题陈叔毅桃叶渡江图》
〔一夜花光如积雪,误他啼鸟到天明。〕《白丁香花下》
〔心如井底无波水,云肖城头没骨山。〕《荆州兄移寓》
〔官秩稍增秦博士,文章独辟汉西京。却笑武皇亲制策,牧羊牧豕尽公卿。〕 《董子祠》
〔绣谷好风莺历历,绿阴微雨燕双双。〕 〔开迳自来原属蒋,入林从此又交咸。〕《蒋树存集绣谷》
〔我与鹭莺同照影,白头相对立多时。〕《独行池上》
〔借取薰衣香一瓣,忏余成佛尔成仙。〕《吴船花烛词为谈未庵作》
〔道是故吾吾不识,那将颜状问他人。〕 〔故交大半已黄土,剩尔人间作白头。〕《展阅旧时小照》
〔露草灯明鸡喔喔,风林月黑马萧萧。〕《秋山晓行》
〔忽闻风雨来天半,知是君王落笔声。〕 〔万钧腕力皆天授,欲补虞戈一笔难。〕 〔不似当年《淳化阁》,帝王法帖本无多。〕《敬观宸翰》
〔宫中诗句元才子,天下神仙李邺侯。〕《赠揆院长》
〔云开阊阖趋冠佩,风过江湖识姓名。〕《胪传恭纪》
〔曾陪鼓箧三千士,重到桥门二十年。较他侪辈承恩早,独在青衫未换前。〕 《文庙释褐》
〔此意旁人犹感涕,那教身受不生悲。〕《送高江村》
〔明珠吐晕泥沙外,爝火分光日月边。〕 〔潭空秋水清无底,壶贮春冰薄有痕。曾经隔雾看花后,老恋馀光尽主恩。〕 《赐眼镜》
〔感逾学士蓬池脍,味压诗人丙穴腴。笠檐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 《赐鲜鱼》
〔好是万株红叶满,已经霜后未经风。〕《舒库里口》
〔六合一家宁恃险,九边三面总无关。〕 〔牛羊白散千屯雪,草木青回万灶烟。〕《扈从兴安岭》
〔万钧腕力强于弩,朝射熊罴夜赋诗。〕《从猎》
〔雉堞连云军角壮,虎牙凭险戍旗闲。〕《古北口》
〔回圈岂易充臣数,祝圣惟当转佛名。长恐维鹈讥不称,也如老马锡繁缨。〕 《恩赐数珠》
〔乡风未敢分僚友,家祭先应荐祖宗。却为思亲成感涕,君恩归遗已无从。〕 《除夕恩赐羊鹿等》
〔蔓引龙蛇皆上走,花披璎珞总交垂。〕《紫藤花》
〔亲老讵应虚子职,天高原自近人情。〕 〔星汉文章唐许国,胪云名第宋安阳。〕 〔馆阁清才传子弟,蓬壶归路著神仙。〕皆《陈干斋乞假省亲》
〔燥湿推恩惭厚庇,短长称意荷终身。从今听雨听风候,儤直堪夸梐楯人。〕 《恩赐哆拈罗雨衣》
〔一轩傍水看云起,万木无风待雨来。〕《喜雨》
〔除却入朝须起早,两鳏何事不如僧。〕《与馀扶九同寓道院》
〔明灯照壁何愁蝎,绿树当门定有蝉。〕《王给谏移寓》
〔耕凿万方民击壤,箫韶九奏帝垂裳。〕《恩赐新刻御制》
〔驺虞囿小樵无禁,钩盾田宽岁有秋。〕《南海子》
〔松声落涧风泉合,药气浮山露草香。〕《晓过青石梁》
〔峰皆似染供屏幛,树不论年绝斧斤。〕《黄甲营》
〔偶分高士篱边色,仍是仙人洞里花。〕《金丝桃》
〔炎凉气隔无三伏,覆载恩深抵万间。〕《蒙赏官房》
〔石吻仰喷泉作雾,云根倒拔树干霄。〕《桦榆沟》
〔岩壑不须多架构,下因流水上因山。〕《行宫后苑》
〔千峰雪作漫天雾,万帐风兼动地雷。〕《伊苏河》
〔尽消伏莽山无树,不断灵源地涌泉。圣朝不画长城界,一道平岗是九边。〕 《兴安岭》
〔踏遍峰峰沙似雪,始知身到白龙堆。〕《校猎归》
〔今日重蒙天一笑,白头还恋旧青毡。〕《载青毡大帽上顾而笑》
〔丹青妙合将军画,声价高逾都护骢。院中例借如应免,众里齐驱学渐工。〕 《赐马》
〔大抵无峰无好树,一峰不与一峰高。〕 〔不知湿气消何处,万灶炊烟万帐灯。〕 〔忽见万松齐落叶,人言山后是阴山。〕皆《木兰作》
〔四山雷转车声外,万帐灯浮水汽中。〕《扈从密云大雨》
〔一门老去仍同爨,八座归来只旧庐。〕《吴总宪请假归里》
〔自觉温能回黍谷,或云下必有砂床。〕《温泉》
〔风云嘘吸千寻表,日月回环一窍中。〕《玲珑山》
〔马足声干千涧叶,雁群寒警一裘霜。〕 〔沙碛人归黄落后,山家烟起翠微中。〕皆《随园塞上作》
〔官马散随黄犊卧,戍兵秋较老农闲。〕《随猎归途》
〔一家饱暖逾初望,百里弦歌尽国恩。成就汝为无过吏,保全家是旧清门。〕 《至儿建束鹿县署》
〔此中闭置疑新妇,一笑那知是老翁。〕《坐巾车题旅店》
〔与谁好作江湖伴,怜汝亦从关塞来。残月晓催千片落,长天寒曳一绳开。〕 《新雁》
〔今日渔蓑堪入画,天公原不薄归人。〕《大雪泊瓜洲》
〔夜雨一篙平岸水,春蒲十幅渡河帆。〕《清江舟中》
〔驿路马嘶泥滑滑,野田雉鷕麦渐渐。〕《送驾自龙潭抵江宁》
〔早年同学晚同官,永诀俄从小别拼。哭有馀哀何日尽,死无遗恨古来难。〕 《哭声山侄》
〔时平久罢中原戍,地险犹沿五代名。〕《清流关》
〔羊角旋风随曲曲,磨牛陈迹转团团。〕《磨盘岭》
〔浊漳最是无情物,流尽繁华只此声。〕《邺下杂咏》
〔青山濛濛作云气,白浪滚滚留沙痕。〕《渡漳河》
〔同槽厩马无蹄啮,典谒家僮互使令。怪底群情皆贴妥,多缘君与我忘形。〕《与汪紫沧同寓》
〔风清李泌神仙骨,帝锡张华博物名。茗碗登堂无俗客,篮舆持路有门生。〕《寿朱竹垞》
〔谁能不领园林趣,每到君家爱少留。〕《陈南麓挂云书屋》
〔城空鼓角声初动,月出楼台势尽低。〕《月夜》
〔石如解听无生话,风岂能摇久定心。〕《塔铃声》
〔羊角团团多借势,马头滚滚似趋名。〕《咏尘》
〔颇讶渡河冰易泮,不知吹鬓雪难消。〕《春风》
〔飞鸿印雪原无迹,倦马辞槽又一嘶。怪底老怀多恋恋,西山多在短墙西。〕《移居别寓》
〔旧巢未扫痕犹在,赐马相随骨渐高。〕《由南书房出赴书局》
〔鸥鹭不争车马道,自遮荷盖领雏眠。〕《过玉𬟽桥》
〔绿野天开裴令墅,冶城人识谢公墩。〕《甲秀园》
〔比似天边一行雁,飞鸣食宿总同群。〕 〔身如旧赐天闲马,暮齿犹馀见猎心。〕《与汪紫沧同年接驾》
〔诗如老将浑无敌,花到残年亦少朋。〕《同人看菊小饮》
〔居民老不知兵革,耕遍松桓旧战场。〕《送汤西崖赴奉天丞》
〔笑把屠苏甘最后,白头何事肯先人。〕 〔枯枰三百多平路,莫斗新翻巧手棋。〕《除夕》
〔灯火参差亭北面,管弦清脆月三更。〕《陶然亭公宴》
〔高士累朝多合传,佳人绝代少同时。〕《早梅插入菊瓶中》
〔不管小桃攀折苦,竞携春色入城来。〕《寒食词》
〔入关雨后蹄双躞,粥市朝来尾一金。〕《揆恺功从口外寄栾鲫》
〔人情旧雨来宾客,家信秋风报子孙。〕《将移寓》
〔出塞双雕盘远势,入关万马壮秋声。〕《登密云县城楼》
〔回首神伤三黜后,过车腹痛十年馀。〕《哭杜大宗》
〔阁道风清千步辇,庆霄日丽九层坛。〕《郊坛侍祠》
〔老鹤林端排雾出,高云天上作霖归。〕 〔《流水》一弹真绝调,朱弦三叹有踪音。〕《送陈泽州相国予告归》
〔旧游屈指谁还在,我是当时末座人。〕《重经朱大司空花庄》
〔竹篙撑到水穷处,腊雪不香春雪香。〕《题探春图》
〔征衣长短曾蒙赐,箧笥三年倍感恩。〕《赴西苑送驾》
〔旧巢天上重来燕,残局灯前未了棋。〕《修书竣重入南书房》
〔菰蒋幸有单栖处,莫入群中更作奴。〕《闻孤雁》
〔累朝岂少文章祸,圣主终全侍从臣。莫怪两家忧喜共,十年同事分相亲。〕《汪紫沧出狱》
〔家承曲阜先师学,郡领陶唐古帝都。〕《送孔彝仲出守平阳》
〔繁华肯斗春三月,澹荡偏宜水一方。〕《明相国自怡园荷花旧授经处今将去官归故云》
〔得免徒行犹有愧,更争先路欲何求?冗官只算骑驴客,老向天街阅八驺。〕《有笑余乘驴车者》
〔更上一层宜有阁,特开西面为看山。〕《顾侠君招饮晚翠阁》
〔人指所居为福地,天留此老应文星。〕《祝胡东樵寿》
〔便作小同呼也得,可怜花甲一周天。〕 〔惭愧比渠多两世,满头白发望曾孙。〕《德尹弟六十生子》
〔雪点旌旗秋出塞,风传鼓角夜临关。〕《题天山坐镇图》
〔故应天与佳山水,生长山乡宦水乡。〕《送盛东田出宰兴北》
〔可怜孙又为人父,二十年前膝上雏。〕《得长孙举子信》
〔夜似小年寒渐信,病非一日老方知。〕《岁暮杂诗》
〔后来或者居人上,先处无如占地宽。〕《弈棋》
〔读书自要师前辈,知己谁能托后生?〕 〔敢夸愿大难成佛,肯舐丹馀早得仙。〕 〔樗本不材良匠弃,屠非绝技善刀藏。〕 〔钟鸣漏尽人谁觉,又听门前过早朝。〕皆《岁暮将归作》
〔馆阁文章天上草,门墙桃李日南春。〕《送海天植视学云南》
〔贫思饱暖原奇福,老恋桑榆亦至情。〕 〔若是登真须拔宅,良常何敢独为仙。〕《将归别弟润木》
〔被他三品闲鸥笑,出没成群听象奴。〕《洗象词》
〔感深纨扇秋风箧,梦散宫衣旧日香。〕《次韵留别廖若村》
〔齿序余惭居客右,诗成君肯让谁先。眼前看是寻常事,或有人从异日传。〕《张匠门席上作》
〔万事蹉跎羊视后,一帆迢递雁争先。〕《叠前韵留别》
〔画里烟波鸥境界,灯前风雨雁程途。〕 〔云步改迁寻丈地,《霓裳》吹散大罗天。〕《次汪紫沧送别韵》
〔久无书寄孤鸿外,曾记身穿万马中。〕《大雪》
〔两山钟磬东西寺,十里烟波远近帆。〕《游硖石精舍》
〔只消一夜东风力,扶起花头五百枝。〕 〔道是吾乡第一花,花时无客不矜夸。两朝二百年门第,得似君家有几家?〕《葆光居赏牡丹》
〔上界神仙风肃肃,下方楼阁雨濛濛。羽人何福能消受,长在晨霏夕霭中。〕《南山道院》
〔厌逢俗客谈时事,闲与乡人结善缘。〕 〔高人入社同招隐,大老还乡例好禅。〕《和许大宗伯》
〔一片绿阴行不到,家家门外有黄鹂。〕老农信口言皆验,比似儿孙阅历多。 《村家四月词》
〔出波鳞甲飞如活,透骨玻璃冷放光。〕《古镜》
〔身忧天下原非分,老觉浮生亦有涯。〕《雨后》
〔半月前期传父老,一家喜气到儿孙。〕 〔行处聚观倾里巷,有时问答及樵渔。〕 〔报答朝恩还有处,白头相见祝年丰。〕《许宗伯等枉过村居》
〔陋邦笑我诗同郐,雅量输君酒到齐。〕 〔行处人言星聚五,坐为吾忝齿居三。〕《五老会》
〔劳动里中羊酒贺,一家遂有两闲人。〕《闻弟德尹官满将归》
〔耗磨毛遂囊中颖,零落江淹梦里花。〕《秃笔》
〔病不求医吾有命,老方学《易》世无师。〕《隙光》
〔芥纳须弥中有地,杯浮沧海四无邻。〕《芥舟》
〔两湖地主今谁在,每到徒增感旧诗。〕《过鸳湖》
〔正自不嫌山少肉,肉山无此好毛尖。〕《龙井茶》
〔他生行脚缘犹在,又入骑驴度岭图。〕《过庾岭》
〔天上故人开府出,田间野老辍耕来。〕 〔两袖有风驱瘴疠,百蛮无警静波澜。〕 〔节钺威名行地远,文章坛坫比官高。〕 〔浪迹又看经万里,著书何敢望千秋!〕 〔天下迂儒犹剩我,平生知己孰逾公?〕《到广州赠大中丞佟陶庵》
〔独客远来朋旧少,贫官没后子孙贤。〕《访梁药亭故居》
〔翠辇几经偏霸主,素馨曾识故宫人。〕《花田》
〔牛李恩仇初植党,京攸父子互争权。〕《分宜感事》
〔轻负岭南三百颗,此行刚看荔枝花。〕《归家》
诗写性情,原不专恃数典,然古事已成典故,则一典已自有一意,作诗者借彼之 意,写我之情,自然倍觉深厚,此后代诗人不得不用书卷也。吴梅村好用书卷,而引 用不当,往往意为词累。初白好议论,而专用白描,则宜短节促调,以遒紧见工,乃 古诗动千百言,而无典故驱驾,便似单薄。故梅村诗嫌其使典过繁,翻致腻滞,一遇 白描处,即爽心豁目,情馀于文。初白诗又嫌其白描太多,稍觉寒俭,一遇使典处, 即清切深稳,词意兼工。此两家诗之不同也。如初白与朱竹垞各咏甘泉汉瓦,两诗相 较;竹垞诗光怪陆离,令人不敢逼视;初白诗平易近人,便难争胜。至与竹垞《水碓 联句》、《观造竹纸联句》,各搜典故,运用刻划,工力悉敌,莫可轩轾。有书无书 之异,了然可见矣。
初白古诗,微嫌冗长。其遒炼者,如《送王兔庵学博赴安顺》、《送王阮亭祭告 南海》、《送毕铁岚督学贵州》、《二虎歌》、《自题庐山纪游后》、《夷门行》、 《朱仙镇岳忠武祠》等作,豪健爽劲,气足神完,宋以为无此作也。《水西行》、《 五老峰观海绵》、《赐观侍卫射虎》、《楼敬思平蛮歌》等作,虽气力沛然有馀,究 须删节。至如《董文敏天马赋酬砎老》及《五更鹰窠顶观日出》等作,则兴会所到, 酣嬉淋漓,力大于身,虽长而不觉其冗矣。
初白近体诗最擅长,放翁以后,未有能继之者。当其年少气锐,从军黔、楚,有 江山戎马之助,故出手即沉雄踔厉,有幽、并之气。中年游中州,地多胜迹,益足以 发抒其才思,登临怀古,慷慨悲歌,集中此数卷为最胜。内召以后,更细意熨贴,因 物赋形,无一字不稳惬。五律如《韶州风度楼》吊张曲江云: 公进千秋录,开元极盛时。知几同列少,去国一身迟。 终始全臣节,安危动主思。高楼瞻画像,风度俨须眉。 此等格律气味,虽置之唐贤集中,莫能优劣也。七律如《与汪紫沧同寓》下半首云: 同槽厩马无蹄啮,典谒家僮互使令。怪底群情皆贴妥,多缘君与我忘形。 《将去官归有笑其乘驴车者》下半首云: 得免徒行犹有愧,更争先路欲何求?冗官只算骑驴客,老向天街阅八驺。 此种眼前琐事,随手写来,不使一典,不著一词,而情味悠然,低徊不尽,较之运古 炼句者更进矣。又如《长告将归过别揆恺功园中看荷花》云:〔繁华肯斗春三月,澹 荡偏宜水一方。〕以花自比,正喻夹写,句中有意,句外有味,此画中神品也。以初 白律诗与放翁相较:放翁使事精工,写景新丽,固远胜初白,然放翁多自写胸膈,非 因人因地,曲折以赴,往往先得佳句,而足成之。初白则随事随人,各如其量,肖物 能工,用意必切,其不如放翁之大在此,而较放翁更难亦在此。
卷十一
明妃诗
古来咏明妃者,石崇诗〔我来汉家子,将适单于庭〕,〔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 英〕,语太村俗。惟唐人〔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二句,不著议论,而意味无穷 ,最为绝唱。其次则杜少陵〔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同此意味也。又 次则白香山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就本事设想,亦极清隽。其馀皆说和亲之功,谓因此而息戎骑之窥伺。有曰:〔祸胎 已入虏廷去,玉关寂寞无天骄。〕有曰:〔妾身虽苦免主忧,犹胜专宠亡人国。〕有 曰:〔冶容若使留汉宫,卜年未必盈四百。〕此皆好为议论,其实求深反浅也。王荆 公诗〔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此但谓其色之美,非画工所能形容,意 亦自新;乃张纶《林泉随笔》谓其与〔祸胎〕句同意,何耶?明人有云: 一自蛾眉别汉宫,琵琶声断戍楼空。金钱买取龙泉剑,寄与君王斩画工。 此则下第举子,藉以詈试官,非真咏明妃也。赵秉文《题明妃出塞图》: 无情汉月解随人,羞向天涯照妾身。闻道将军侯万户,已将功业画麒麟。 此亦咏其和戎之功,而词旨特酝藉。至王元节云: 环佩魂归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河秋。汉家多少征西将,泉下相逢也合羞。 则浅露矣。杨一清改官后不得意,《咏昭君》云:〔君王不是无恩泽,妾自无钱买画 师。〕又一诗: 骊山举火因褒氏,蜀道蒙尘为太真。能使明妃嫁胡虏,画师应是汉忠臣。 此意较新。见李诩《戒庵漫笔》。
韦苏州
曾季狸《艇斋诗话》,谓〔前人论诗,不知有韦苏州,至东坡而后发此秘,遂以 配陶渊明〕云。按韦苏州同时人刘太真与韦书云:〔顾著作来,知足下郡斋宴集。何 以情致畅茂,趣逸如此!宋、齐间沈、谢、吴、何,始精于意理,缘情体物,得诗人 之旨。后之传者少矣。惟足下制其横流,师挚之始,《关雎》之乱,于足下之文见之 。〕是韦诗已为同时人所贵。其后白香山又宗陶、韦,有诗云: 时时自吟咏,吟罢有所思:苏州及彭泽,与我不同时。 又云: 尝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苏州,诗情亦清闲。 是香山亦已推韦诗以比彭泽,不待东坡始重之也。坡诗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 韦郎五字诗。〕亦明说香山之重韦,岂至坡始发其秘耶?《旧唐书》:〔白乐天与元 微之书云: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今之 秉笔者谁能及之?然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死后则爱之。〕
杜牧诗
杜牧之作诗,恐流于平弱,故措词必拗峭,立意必奇辟,多作翻案语,无一平正 者。方岳《深雪偶谈》所谓〔好为议论,大概出奇立异,以自见其长〕也。如《赤壁 》云: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题四皓庙》云: 〔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
《题乌江亭》云: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此皆不度时势,徒作异论,以炫人耳,其实非确论也。惟《桃花夫人庙》云: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以绿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显露讥讪,尤得风人之旨 耳。皮日休《馆姓宫怀古》云:〔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亦是翻新, 与牧之同一蹊径。
皮日休
孙光宪《北梦琐言》:〔皮日休于咸通中上书,请以《孟子》为学科,其略云: 臣闻圣人之道,不过乎经;经之降,不过乎史;史之降,不过乎子。子不异道者,《 孟子》也。舍是而诸子者,皆圣人之贼也。请废庄、列之书,以《孟子》为主,有能 通其义者,其科选并同明经〕云。按唐以前《孟子》杂于诸子中,从未有独尊之者。 昌黎始推尊之,然亦未请立学。皮日休乃独请设科取士,是能于诸子淆杂之中,别出 手眼,别其为儒学之宗,其有功于道学甚巨。日休又著《鹿门隐书》及《文薮》、《 杂着》等,皆论道极有见解。薛岗《天爵堂笔馀》亦甚推尊之。乃《刘贡父诗话》谓 日休见轻于归氏子弟,尝以皮鞠作诗嘲日休曰: 八片尖皮砌作球,火中𬊈了水中揉。一包闲气如常在,惹踢招拳卒未休。 是固已为人所侮慢。又贾似道《悦生随抄》,记黄巢喜谶语,以唐帝改元广明,谓〔 唐〕去〔丑〕、〔口〕而著〔黄〕、〔明〕,为己受命之祥,故又令皮日休作谶。词 云:〔欲知圣人姓,田八二十一;欲知圣人名,果头三屈律。〕巢以为讥己,遂杀之 。《新唐书》亦谓陷于巢贼,伪署为学士,使之作谶语,贼疑其谩己,遂及祸。是日 休学受巢伪官,何其失节若此!岂文人之心,能见道而不能守,固如是耶?《南部新 书》却载其令终,无从贼事,或谓据其家墓碑也。
苏子美、梅圣俞
宋诗初尚西昆体,后苏子美、梅圣俞辈出,遂各出新意,凌铄一时,而二家又各 不同。欧阳公尝谓〔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 意。各极所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欧尝有诗赠二人云: 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滂霈。 譬若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拣汰。 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 文词愈清新,心意虽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态。 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 苏豪以气铄,举世徒惊骇。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 此诗载公《归田诗话》中,其倾倒于二公者至矣,而于梅尤所钦服。盖梅尝言:诗贵 〔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乃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 ,见于言外,然后为至。〕欧公作诗之旨,亦与梅同,故尤推服也。欧又称圣俞苦于 吟咏,以闲远古澹为主,故构思极艰云。
圣俞寄苏子美诗: 吾交有永叔,劲正语多要。尝许吾二人,放检不同调。 其于文字间,苦硬与恶少。虽然趣尚殊,握手幸相笑。 又寄永叔云: 荷公知我诗,数数形美述。兹道日未湮,可与古为匹。 孟卢张贾流,其言不相昵。或多穷苦语,或特事豪逸。 而于韩公门,取之不一律。乃辄存此心,欲使名誉溢。 窃比于老郊,深愧言过实。然于世道中,固且异谤嫉。 交情有若此,始可论胶漆。
欧阳诗
欧阳以古文名家,其诗遂不大著。东坡举其〔万马不嘶听号令,诸番无事乐耕耘 〕,以为集中杰作,然非其至也。惟《崇徽公主和番诗》云:〔玉颜自昔为身累,肉 食何人与国谋?〕此何等议论,乃镕铸于十四字中,自然英光四射。又如《送杜岐公 致仕》云:〔貌生年老缘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意更沈郁深挚,即少陵集中,亦 无可比拟也。
王荆公诗
荆公专好与人立异,其性然也。王介与荆公素好,因荆公屡召不起,后以翰林学 士一召即赴,介寄以诗云: 〔草庐三顾动幽蛰,蕙帐一空生晓寒。〕盖讽之也。公答以诗,即云: 〔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
《登北高峰塔》云: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又《咏石榴花》云: 〔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晏元献有题上竿伎诗: 百尺竿头袅袅身,足腾跟挂骇旁人。汉阴有叟君知否?抱瓮区区亦未贫。 公与文潞公同过其题,潞公为低徊,公又题一绝云: 赐也能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 可见其处处别出意见,不与人同也。以上见《石林诗话》。晚归金陵,题谢公墩云: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或谓公好与人争,在朝则争新法,在野则与谢争墩。又咏诗云: 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 则不惟出而专朝廷,虽丘壑亦欲专之矣。以上见瞿祐《归田诗话》。今即其生平得意 句论之,公尝以老杜〔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为高妙,遂仿之,作〔青山扪虱坐 ,黄鸟挟书眠〕,自以为不减杜。试思少陵此二句,本已晦涩难解,不可以出自少陵 ,遂不敢议。乃荆公更从而效之,几似〔山〕能〔扪虱〕,〔鸟〕能〔挟书〕,成何 语耶!咏明妃句〔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则更悖理之甚。推此类也, 不见用于本朝,便可远投外国;曾自命为大臣者,而出此语乎!晚年又专求属对之工 ,如〔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鸭绿〕作水波,尚有〔汉水鸭头绿〕 之句可引。〔鹅黄〕则新酒亦可说,岂能专喻新柳耶?况柳已袅袅垂,则色已浓绿, 岂尚鹅黄耶?又诗云:〔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又改云:〔未爱京师 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头。〕此不过以〔谷口〕、〔壶头〕裁对成联耳。〔岁晚苍官 松也。才自保,日高青女霜也。尚横陈。〕亦不过以〔苍官〕、〔青女〕作对。此皆 字面上求工,而气已恹恹不振。惟《芥隐笔谈》记:荆公在欧阳公席上分韵,送裴如 晦知吴江,苏老泉得〔而〕字,已押〔俟我著乎而〕,荆公又押云:〔彩鲸抗波涛, 风作鳞之而。〕又云:〔春风垂虹亭,一杯湖上持。傲兀何宾客,两忘我与而。〕此 较有笔力,然亦可见争难斗险,务欲胜人处。《陈后山诗话》云:〔诗欲其好,则不 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皆有意见好,非如杜子美奇、常, 工、易,新、陈,自然无一不好也。〕戴植《鼠璞》云:〔王介甫但知巧语之为诗, 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但知奇语之为诗,不知常语亦诗也。〕
黄山谷诗
北宋诗推苏、黄两家,盖才力雄厚,书卷繁富,实旗鼓相当,然其间亦自有优劣 。东坡随物赋形,信笔挥洒,不拘一格,故虽澜翻不穷,而不见有矜心作意之处。山 谷则专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寻常语,而无从容游泳之趣。且坡使事处,随其意之所 之,自有书卷供其驱驾,故无捃摭痕迹。山谷则书卷比坡更多数倍,几于无一字无来 历,然专以选才庀料为主,宁不工而不肯不典,宁不切而不肯不奥,故往往意为词累 ,而性情反为所掩。此两家诗境之不同也。林艾轩论苏、黄诗:〔丈夫见客,大踏步 便出去;若女子,便有许多妆裹。此坡、谷之别也。〕见《许彦周诗话》。
刘梦得论诗,谓〔无来历字,前辈未尝用〕。孙莘老亦谓〔杜诗无一字无来历〕 。山谷尝拈以示人,盖隐以自道。又尝跋《枯木道人赋》,谓〔闲居熟读《左传》、 《国语》、《楚词》、《庄周》、《韩非》诸书,欲下笔先体古人致意曲折处,久乃 能自铸伟词,虽屈、宋不能超此步骤也〕。又语杨明叔云:〔诗须以俗为雅,以故为 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用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 昔得此秘于东坡,今举以相付〕云。此可见其得力之处矣。
自中唐以后,律诗盛行,竞讲声病,故多音节和谐,风调圆美。杜牧之恐流于弱 ,特创豪宕波峭一派,以力矫其弊。山谷因之,亦务为峭拔,不肯随俗为波靡,此其 一生命意所在也。究而论之,诗果意思沉着,气力健举,则虽和谐圆美,何尝不沛然 有馀?若徒以生辟争奇,究非大方家耳。山谷诗,如〔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 方皋〕,《潜夫诗话》谓可为律诗之法。又如〔与世浮沉惟酒可,随人忧乐以诗鸣〕 ,此真独辟蹊径。至如洪龟父所尝:〔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黄流 不解浣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此不过昔人未经道过,其实无甚意味。吴曾《能改 斋漫录》记〔欧阳季默问东坡云:山谷诗何处最好?坡不答。季默举其雪诗云:夜听 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昨斜斜。亦佳耶?坡曰:正是佳处。此虽东坡鉴赏,然终不免村 气矣。〕
《东坡诗话》:〔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 ,亦不无补于世也。〕又云:〔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然不可多食, 多食则发风动气。〕林季野云:〔鲁直诗未必篇篇俱佳,但格制高耳。〕魏泰《临汉 诗话》:〔山谷诗专求古人未使之事,而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自以为工,其实所见 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
《石林诗话》:〔鲁直自矜一联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以为晚年最 得意之句。然鲁直自有山围燕坐图画出,水作夜窗风雨来,其气较健〕云。
按此二联,亦不过取意稍新异,终无甚意味也。《陈后山诗话》谓〔鲁直学杜,过于 求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三江、五湖,平漫千里,因风石乃奇耳。〕吕伯恭《紫 微诗话》云:〔范元实从山谷学诗,要字字有来处。〕李西涯《怀麓堂诗话》:〔熊 蹯、鸡跖,筋骨有馀,肉味绝少,好奇者不能舍之,而不足厌饫天下。黄鲁直诗,大 抵如此。〕
摘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此刘希夷诗,无甚奇警,乃宋之问乞之 不得,至以计杀之,何也?盖此等句,人人意中所有,却未有人道祸,一经说出,便 人人如其意之所欲出,而易于流播,遂足传当时而名后世。如李太白〔今人不见古时 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王摩诘〔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至今犹脍炙 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余亦有一联云:〔天边圆月少,世上苦人多〕,似 亦不易之论。今摘取古来佳句沁人心脾者,随所得笔之。
诗人佳句
蔡天启与张文潜论韩、柳五言,以韩诗 〔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柳诗 〔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为集中第一。欧阳公称周朴诗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梅圣俞以严维 〔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皆以为佳句。然总不如温庭筠《晓行》诗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不著一虚字,而晓行景色,都在目前,此真杰作也。
贾岛有〔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亦写得孤客辛苦之状,然已欠自然矣。〔 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央。〕刘禹锡送裴晋公留守东都诗,气力函盖,虽韩 昌黎〔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之句,亦不及也。 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李德裕贬崖州作 〔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张籍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戴叔伦 〔不来相送处,恐有独归时。〕徐道晖 〔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江为《临刑口占》
〔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宋九僧诗 〔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宋王操诗 〔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钱希白《吊洛阳故城》诗 〔君王城上坚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花蕊夫人对宋太祖诗 〔烧叶炉中无宿火,读书窗下有残灯。〕魏野 〔成家书满屋,添口鹤生雏。〕〔妻喜栽花活,儿夸斗草赢。〕皆魏野诗 〔雨网蛛丝断,风枝鸟梦摇。〕陈尧佐诗 〔谏草焚来应见史,黄金散尽只留书。〕朱公绰《送刘讽致仕》诗 〔亚夫金鼓从天落,韩信旌旗背水陈。〕梅圣俞《送夏郑公出镇长安》
〔雁外无书为客久,蛩边有梦到家多。〕王稚川诗,见山谷集。 〔青云歧路游将遍,白发光阴得最多。〕陈尧佐《年八十致仕》诗 〔旌旗太乙三山外,车马长杨五柞中。〕 〔柳外雕鞍公子醉,花前团扇丽人行。〕皆晁以道诗 〔柏花十字裂,菱角两头尖。〕〔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 谢师厚退居于邓,其妹婿奉使,纡道访之,师厚作诗。 〔富贵极来惟叹老,功名高后转轻身。〕钱希白《拟张籍上裴晋公诗》
〔久无行客为下马,但有牧童来放牛。〕杨舜韶《过孙坚墓》诗 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 欧阳公谪滁,令幕僚种花诗。 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乱汀洲。 参寥诗 北堂无老信来稀,十载秋风雁自飞。今日满头生白发,千山乡路为谁归? 《舒州驿中题壁》,见赵德麟《侯鲭录》。 鹦鹉言犹在,琵琶事已非。伤心瘴江水,同渡不同归。 蔡确谪新州,携婢名琵琶及能言之鹦鹉同往。婢死而鹦鹉犹唤其名,乃作此诗。 鼙鼓轰轰声彻天,中原庐井半萧然。莺花不管兴亡事,妆点春光似昔年。 金人暂归宋河南、陕西地,有人题于驿壁。 〔断墙著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陈无己诗 〔夕阳山外山,春水渡旁渡。〕戴石屏诗,得一句,经年始成对。 〔有客能吟丞相柏,无人敢伐召公棠。〕燕人谒韩魏公相州祠堂诗 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川寸寸量。纵使一墟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 贾似道行推回田亩之令,有人作诗。 一抔自筑珠丘土,双匣亲传竺国经。只有东风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
空山急雨洗岩花,金粟堆边卢暮鸦。水到兰亭转呜咽,不知真帖落谁家?
桥山弓剑未成灰,玉匣珠襦一夜开,犹忆年时寒食节,天家一骑捧香来。 杨琏伽发宋诸陵,有义士林景熙,为丐者,以竹箩拾高、孝二帝骨,葬于东嘉, 作此记事。 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 张士诚既降元,元帝赐以龙衣御酒。适杨廉夫到苏,士诚以御酒宴之,廉夫作诗。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赵家姊妹工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 韦凯《白燕》诗 〔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亦袁凯《题苏李泣别图》
〔云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浦长源诗 〔六朝旧恨斜阳外,南浦新愁细雨中。〕杨孟载《春草》诗 淮阴北面师降虏,其气早已吞项羽。君得李祐释不诛,早把元济弄掌股。 蔡州咏李诉 〔敬贤当远色,治国先齐家。如何废郭后,宠此阴丽华!糟糠之妻尚如此, 贫贱之交何足恃!羊裘老子早见几,却向桐江钓烟水。〕方孝孺《题严陵钓台》
〔一失足为天下笑,再回头是百年身。〕钱福状元以事被斥革,作此诗。 〔照天不夜梨花月,落地无声柳絮风。〕周伯春《雪》诗 自叹年来刺骨贫,吾庐今已属西邻。殷勤说与东园柳,他日相逢是路人。 天台宋氏,卖宅与邻家,作此别屋。见仇远《稗史》。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兴来只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唐寅诗 直插渔竿斜系艇,夜深月上当竿顶。老渔烂醉唤不醒,满船霜映蓑衣影。 亦唐寅题画诗 白头一老子,骑驴去饮水。岸上蹄踏蹄,水边嘴对嘴。 吴小仙幼时题画诗 新花枝胜旧花枝,从此无心念别离。可信秦淮今夜月,有人默坐数归期。 有人游京师,娶妇不归,王孟端作诗讽之,其人掩泣而归。 家住夕阳江上村,一湾流水绕柴门。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 叶唐夫诗〔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李诩《戒庵漫笔》
〔与云秋别寺,同月夜行船。〕〔草生桥断处,花落燕来初。〕皆僧德祥诗 月暗花明掩竹房,轻寒漠漠透衣裳。清明院落无灯火,独绕回廊礼夜香。 僧圆至诗 蟭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交争蜗角中。何异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
豆苗鹿嚼解乌毒,艾叶雀衔夺燕巢。鸟兽不曾看本草,谙知药性是谁教? 皆白居易诗 寄将一幅剡溪藤,江面青山画几层。笔到断崖泉落处,石边添画看云僧。 一僧以此诗乞画于沈石田,石田为写其意。 到处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一女尼诗。见江盈科《雪涛诗评》 宴罢归来海上山,月瓢承露浴金丹。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现一剑寒。 吕纯阳诗。亦见《雪涛诗评》 流水涓涓芹吐芽,织鸟西飞客还家。深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 东坡述鬼诗。见《侯鲭录》。 相思无路莫相思,风里杨花只片时。惆怅深闺独归处,晓莺啼断绿杨枝。 女鬼诗。见《许彦周诗话》
〔人间天上归无处,且作阳台梦里人。〕女鬼诗。见《夷坚志》。
卷十二
七言律
心之声为言,言之中理者为文,文之有节者为诗。故《三百篇》以来,篇无定章 ,章无定句,句无定字,虽小夫室女之讴吟,亦与圣贤歌咏并传,凡以各言其志而已 。屈、宋变而为骚,班变而为赋。盖有才者以《三百篇》旧格不足以尽其才,故溢而 为此,其实皆诗也。自《古诗十九首》以五言传,《柏梁》以七言传,于是才士专以 五七言为诗。然汉、魏以来,尚多散行,不尚对偶。自谢灵运辈始以对属为工,已为 律诗开端;沈约辈又分别四声,创为蜂腰、鹤膝诸说,而律体始备。至唐初沈、宋诸 人,益讲求声病,于是五七律遂成一定格式,如圆之有规,方之有矩,虽圣贤复起, 不能改易矣。盖事之出于人为者,大概日趋于新,精益求精,密益加密,本风会使然 ,故虽出于人为,其实即天运也。就有唐而论:其始也,尚多惯用古诗,不乐束缚于 规行矩步中,即用律亦多五言,而七言犹少,七言亦多绝句,而律诗犹少。故《李太 白集》七律仅三首,《孟浩然集》七律仅二首,尚不专以此见长也。自高、岑、王、 杜等《早朝》诸作,敲金戛玉,研练精切。杜寄高、岑诗,所谓〔遥知对属忙〕,可 见是时求工律体也。格式既定,更如一朝令甲,莫不就其范围。然犹多写景,而未及 于指事言情,引用典故。少陵以穷愁寂寞之身,藉诗遣日,于是七律益尽其变,不惟 写景,兼复言情,不惟言情,兼复使典,七律之蹊径,至是益大开。其后刘长卿、李 义山、温飞卿诸人,愈工雕琢,尽其才于五十六字中,而七律遂为高下通行之具,如 日用饮食之不可离矣。西昆体行,益务数典,然未免伤于僻涩。东坡出,又参以议论 ,纵横变化,不可捉摸,此又开南宋人法门,然声调风格,则去唐日远也。
各体诗(已见《陔馀丛考》,今又增数格。)
宋人诗,与人赠答,多有切其人之姓,驱使典故,为本地风光者。如东坡与徐君 猷、孟亨之同饮,则以徐、孟二家故事,裁对成联;《送郑户曹》,则以郑太、郑虔 故事,裁对成联;又戏张子野娶妾,专用张家事点缀萦拂,最有生趣。自是,秦少游 赠坡诗:〔节旄零落毡餐雪苏武,辨舌纵横印佩金苏秦。〕山谷赠坡诗:〔人间化鹤 三千岁苏耽,海上看羊十九年苏武。〕皆以切合为能事;然以苏武比坡黄州之谪,尚 可映带,苏秦、苏耽,何为者耶?山谷又有《题郭明甫西斋》云: 东京望重两并州,(郭伋、郭丹,)遂有汾阳整缀旒(郭子仪)。 翁伯入关倾意气(郭解),林宗异代想风流(郭泰)。 此不过述其家世,于其人何与耶?
金李俊民有王筹堂寿诗,俱用王家典故二首: 此生但觉醉乡宽王绩,谁谓螭犹北海蟠猛。 处处相迎皆倒屣粲,人人共喜欲弹冠阳。 州应何日悬刀梦浚,山试今朝挂笏看子猷。 仙驭未来缑氏鹤,月明吹彻玉笙寒王乔。
乌衣历历是名家,人物于今比晋多。俗论不侵挥尘话衍,壮怀多副缺壶歌郭。 虽无金埒调马济,赖有《黄庭》可换鹅羲之。 见说长江欲飞渡浚,那须冰合望滹沱霸。 《诗苑类格》有〔建除体〕一种,以〔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 开、闭〕十二字冠于句首,此本鲍照所创。又有〔药名诗〕,王融所创,专用药名嵌 于句中,而不必句首。山谷每好仿之,其《赠晁无咎》,用〔建除体〕,《荆州即事 》八首,用〔药名体〕。又有《八音歌》赠晁尧民、郑彦能、徐天隐各一首,金石等 字,亦冠于句首。更有《二十八宿歌赠无咎》,以二十八字嵌于句内,则山谷创体也 。最后《托宿逍遥观》诗,专用字之偏傍一样者,缀合成句: 逍遥近道边皆走字,憩息慰惫懑皆心字。 草莱荒蒙茏皆草字,室屋壅尘坌皆土字。 僮仆侍逼侧皆人字,泾渭清浊混皆水字。 此亦山谷创体。盖文人无所用心,游戏笔墨,东坡口吃诗亦同此伎,所谓〔为之犹贤 乎已〕,固不必议其纤巧,近于儿戏也。
魏泰《临汉诗话》:〔杨察谪守信州,饯之者十二人,察于筵上作诗以谢,皆用 十二故事。其诗曰: 十二天之数,今宵座客盈。位如星占野,人若月分卿。 极醉巫山侧,联吟嶰琯清。他年为舜牧,协力济苍生。
梅圣俞诗有全平全仄者,如〔月出断岸口〕是也。赵秉文亦仿之: 末伏暑尚在,雨点落未落。梦觉起视夜,缺月挂屋角。
残星横斜河,晨鸡号天风。幽人窗中眠,纱厨明秋空。 麻知几有叠语诗: 蚩蚩蠢蠢何等民,矫矫亢亢内守贞。昂昂藏藏独异俗,落落莫莫不厌贫。 归欤归欤且糊口,凤兮凤兮德衰久。乐云乐云无弦琴,命乎命乎一杯酒。 匪鹑匪鲔故为藏,避言避世必也狂。至大至刚秣吾马,爰清爰净修我堂。 用之舍之时所系,晋如摧如甯复计!暖然凄然任春秋,优哉游哉聊卒岁。
诗以古人姓名藏句中
《叶石林诗话》:〔王荆公有诗云: 老景春可惜,无花可留得。莫嫌柳浑青,终恨李太白。 以古人姓名藏句中,实属创见。〕按权德舆诗云: 藩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势。年纪信不留,驰张良自愧。 樵苏则为惬,瓜李斯可畏。不顾荣宦尊,每陈农亩利。 家林类岩𪩘,负郭躬敛积。忌满宠生嫌,养蒙恬胜智。 疏钟皓月晓,晚景丹霞丽。涧谷永不谖,山梁冀无累。 颇符生肇学,得展禽尚志。从此直不疑,支离疏世事。 则唐人已有此体矣。
双声体
东坡有口吃诗〔故居剑阁隔锦官〕一首,又〔郊居江干坚关扃〕一首,使口吃者 读之,必喷饭也。然此本双声体,史绳祖《学斋拈哔》载唐人姚合《洞庭蒲萄架诗》 云: 葡藤洞庭头,引叶漾盈摇。皎洁钩高挂,玲珑影落寮。 阴烟压幽屋,濛密梦冥苗。清秋青且翠,冬到冻都凋。 是唐人已有此体,非坡创也。
药名体
《温公诗话》:〔陈亚尝以药名入诗:风雨前湖夜,轩窗半夏凉。《赠乞雨自曝 僧》云:不雨若令过半夏,定应晒作葫芦巴。又咏《上元夜游人》云:但看几家牛领 上,十家皮没五家皮。〕
诗病
诗有一首中用重韵者。 任彦升《哭范仆射》一诗三押〔情〕字, 沈云卿〔天长地阔〕一诗三押〔何〕字, 王维〔暮云空碛〕一首两押〔马〕字。 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 〔青〕、〔白〕二字,一首中重出。《九成宫避暑》三四〔衣上〕、〔镜中〕,五六 〔林下〕、〔岩间〕,句法亦重出。岑嘉州〔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 〔柳拂旌〕,一首中句法亦重。 王世懋《艺圃撷馀》张谓《别韦郎中》诗,八句中五地名。 卢象《杂诗》,八句中四地名。 王昌龄《送朱越》一绝,四句中四地名。 孟浩然《宴荣山人池亭》律诗,七句中用八人姓名。 田艺衡《香宇诗谈》谢惠连诗 屯云蔽层岭,惊风涌飞流。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丘。 浮氛晦崖𪩘,积素惑原畴。六句句法相似。 张正见诗 含香老颜驷,执戟异扬雄。惆怅崔亭伯,幽忧冯敬通。 王嫱没胡塞,班女弃深宫。六句中引用六古人。 王世懋、都穆、田艺衡皆以为今人诗若此,必厌其重复,在古人正不若是拘也。然究 是诗中之病。若李太白 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见堆垛之迹。此则浩气喷薄,如神龙行空,不可捉摸,非后人 所能模仿也。骆宾王 林疑中散地,人似上皇时。芳杜湘君曲,幽兰楚客词。 二联中用四典,亦不见其重叠,此又剪裁之妙。
古人句法,有不宜袭用者。白香山〔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盖脱 胎于〔东家流水入西邻〕之句,然已逊其酝藉。梅圣俞又仿之为〔南岭禽过北岭叫, 高田水入低田流〕,则磨牛之踏陈迹矣,乃欧阳公诵之不去口。黄山谷又仿之为〔野 水自流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周少隐《竹坡诗话》亦谓其〔语意高妙〕,而不 知愈落窠臼也。邵长蘅《西湖诗》〔南高云过北高宿,里湖水出外湖流〕,亦同此病 。
南宋人著述未入金源
宋南渡后,北宋人著述,有流播在金源者,苏东坡、黄山谷最盛。南宋人诗文, 则罕有传至中原者,疆域所限,固不能即时流通。今就金源诸名人集考之:密国公完 颜璃有〔只因苦爱东坡老,人道前身赵德麟〕之句;张仲经有《移居学东坡》八首; 文伯起《小雪堂诗话》载坡词数十首;孙安常并有东坡词注;高士谈有《次韵东坡定 州立春》诗,又集坡诗赠程大本;赵秉文有《跋东坡石钟山记墨迹》,又和东坡《谪 居三适诗》;张子羽有《次韵东坡跋周昉欠申美人》诗;王若虚因人言文首东坡,诗 首山谷,乃作四诗正之;刘从益有《和东坡守岁》诗;李屏山有《题东坡赤壁风月笛 图》,又谓东坡为〔文字禅〕,山谷为〔祖师禅〕;乔扆有〔独诵隔林机杼句〕,则 并及东坡之方外友参寥矣;赵秉文《除夜》诗云〔小坡著号是前身〕,则更及于坡之 子叔党矣;李豸《得第》诗云: 姓名偶脱孙山外,文字幸为坡老知。谁念三生李方叔,欲将残喘寄炉锤。 则并及坡之门下士李豸矣。而尤服膺坡、谷者,莫如元遗山。如《琴辨》一首,引谷 诗云:〔袖中正有南风手,谁为听之谁为传?〕又引坡诗云:〔琴里若能知贺若,诗 中应合爱陶潜。〕《毛氏千秋录序》又引坡文云:〔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遗 山又特选苏诗为《东坡雅》,序而传之。并乐府亦倾倒备至,谓〔东坡圣处,非有意 于文字之工,乃不得不然之为工也。〕见《新轩乐府引》甚至苏、黄字迹,亦所矜赏 ,谓〔二公翰墨,片言只字,皆未名之宝,百不为多,一不为少〕。 见《跋苏黄帖》是遗山之于苏、黄,可谓染神刻骨矣。至南宋理学诗文诸名流,则流 播于金源者甚少。赵秉文诗有〔忠言唐介初还阙,道学东莱不假年〕,是北人已有知 吕东莱也。元遗山作《张良佐墓铭》,谓良佐得新安朱氏《小学》,以为治心之要; 又李屏山尝取道学书就伊川、横渠、晦庵诸人所得而商略之,是北人已有知朱子也。 《归潜志》又谓屏山最爱杨万里诗,曰:〔活泼刺底,人难及也。〕是北人并知有杨 诚斋矣。独陆放翁与朱子、诚斋同时,而金源诸名人集中,无有言及者。蔡元定、李 仁甫、王伯厚诸人,亦不见北人集中也。
古今诗互有优劣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本李嘉祐诗,王摩诘添〔漠漠〕、〔阴阴〕四字 ,论者谓倍觉生动。今甲子岁,梅雨连旬,低田俱成巨浸,余亦用此二句云:〔但见 水田飞白鹭,不闻夏木啭黄鹂。〕虽踵故事、拾唾馀,而形容雨多水大光景,似宛然 在目。王荆公诗〔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谷口〕、〔壶头〕,自以 来属对工巧。昨岁毕秋帆总督湖、广,值流贼俶扰,发兵剿捕,未奏凯而殁,余挽诗 云:〔羊祜惠犹留岘首,马援功未竟壶头。〕不特〔岘首〕、〔壶头〕成联,而〔羊 祜〕、〔马援〕姓名,亦属佳对;且切合时事,开阖俯仰,情馀于文,以视先得句而 后安题者,亦似过之。李空同《咏十六夜月》云:〔清亏桂阙一分影,寒落江门数尺 潮。〕当时京师士大夫,莫不传诵,然江潮十六七八最盛,何得反云〔落〕?且诗虽 刻划,终觉黏皮带骨,无浑脱之致。余少时客中《八月十六夜对月》诗云:〔佳节又 看今岁过,清光还似昨宵多。〕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