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北集/19 中华文库

古州吾昨到，黔粤一通津。驺骑重来路，莺花欲暮春。兵犹留重镇，苗渐似齐民。四十年开辟，君看化理淳。

投辖深叨雅意留，宾筵高占碧山幽。鸣驺太守开公宴，打鹘参军进主讴。〈时演杂剧。〉嘉荫五株垂十亩，清江一曲汇双流。醉归灯火西湖似，何意蛮荒得此游。

苕生老友贻我诗，有为龚侯题帧句。〈去岁蒋心馀寄近作一本，中有《题龚侯所藏枝指生墨迹》，即君物也。〉吾不知侯何如人，意必媕雅擅高趣。岂期相见黔阳天，问里况共江南路。乍晤已惊骨格清，深谈弥识腹笥裕。官无长物俸分鹤，家有古书身作蠹。称诗评画一一精，下语辄比郭象注。使我不觉恨见晚，醉后心期尽披露。胡为我来君将去，迹似参商避朝暮。七千里外百蛮中，如此胜友宁易遇。秋风落叶洞庭波，春柳长条白门树。知君卜筑近秦淮，苕生亦在彼中住。预拟他年互来往，三老风流桃叶渡。

陆行日日遇岩阿，此地尤称锦绣窠。岭树身长枝叶少，溪流性急浪涛多。野禽五色仙裙蝶，山黛千盘佛髻螺。可惜轻抛蛮徼内，几人来此寄清哦。

当日亡王此驻师，孙恩遥应作籓篱。投荒缓死谋何济，倚贼图存事可知。君后支粮须计口，〈可望使伪守给粮，册书皇帝一名，妃嫔几口。〉公卿召甲总横尸。〈可望遣人来索通李定国者，杀吴贞毓以下十八人。〉可怜斗大孤城里，曾习朝班拜舞仪。

一邱枯骨掩轮囷，断碣曾题诏墨新。事去太阿归剧贼，乱来苇席裹劳臣。衰朝党祸黄门狱，此辈清流白马津。见说潇潇风雨夜，居人时听泣青磷。

四围崭绝陡无门，上有寛平可驻军。扼险欲过唐夹寨，攻坚几费李摩云。国馀暮气兵犹劲，地欲华风贼自焚。〈平播后即改流，今遵义府也。〉五百年来沦异域，一朝摧廓亦奇勋。

鸭池两岸陡如门，千仞悬崖斧劈痕。绝似巨灵高掌力，分开太华放河奔。

其二

危途如线入孱颜，侧岭横峰紫翠斑。细碎石纹嵌短草，皴成一幅广西山。

曲径通幽喜乍经，风尘中有此禅扃。两山臂抱三重屋，十柏肩排一字屏。蛮国当年谁所植，僧寮此日客堪停。山名雅称人高卧，惭愧吾犹出戴星。

其二

野性惟贪景色幽，每逢佳处爱停驺。壶觞竟践看山约，〈在贵阳时，君先有约。〉猿鹤偏嘲喝道游。地主开筵当软脚，使君出郭作遨头。壁间名句殊难和，〈壁间有孙补山学使及州牧苏君去疾题句。〉小憩聊为访戴留。

邂逅朋簪集，留髡地主嘉。行厨携蜀酒，小阁对蛮花。词岂当黄绢，笼应有碧纱。清游聊纪胜，林影夕阳斜。

画戟朱轓岂易膺，坦途应更履如冰。谁知到溉身犹臭，便作宣明面可憎。使酒不闻三爵退，拥车自喜八驺腾。老夫看惯秋千架，才上高层又下层。

其二

曾鞭学士段文操，刮目多承赏鉴高。抵鹊不闻轻用玉，割鸡也要辨何刀。词头天上宣麻贵，盾鼻军中草檄豪。今日江郎一枝笔，供他老瞽去吹毛。

万仞危崖拔地起，磴道盘空有遗垒。土人相呼关索岩，云是汉前将军子。曾从诸葛征南来，丈八铁枪挿于此。我读蜀志典可征，髯翁二子平与兴。此外不闻更谁某，毋乃荒诞未足凭。然而滇黔万里境，到处俱有索名岭。若果子虚无是公，安得威声至今永。当年壮缪心安刘，胸中浩气横九州。一门忠孝出天性，厥子亦定贤豪流。渡泸深入不毛地，将种应为丞相倚。断头掉尾纷猓苗，蛊毒蛇氛丛瘴疠。想见前驱摧陷力，生辟鬼乡作人世。嵯峨翠壁高摩天，一枪留镇何机权。岂同射石箭没羽，或比刺山剑出泉。要以神奇詟蛮俗，如铁柱杀蛟龙涎。君不见武乡擒纵用心苦，亦假威灵靖南土。深崖往往贮金甲，〈贵阳有诸葛藏甲岩。〉荒村处处瘗铜鼓。〈蛮村多铜鼓，皆云诸葛鼓也。〉不知此物究何用，千载群蛮舌犹吐。可知一枝绿沉枪，直抵长坂蛇矛万人阻。我来跋马苍山根，阴风飒飒寒荆榛。欲求故迹已罕有，偏觉英采垂千春。年深世远不消蚀，此岂得谓无其人。呜呼！书生论古勿泥古，未必传闻皆伪史策真。

窗外夭桃渐满围，去时曾订赏芳菲。花当好看无人看，春已先归始我归。却省伤怀红雨落，翻欣结子绿阴肥。可知凡事都如此，每到当前愿辄违。

借得林亭宴客来，羊城曾记日追陪。岂期好友还重聚，〈余守广州时，君为督标副将，晨夕相见。余至威宁，君又擢南笼总戎，来摄威宁镇事。〉况值繁花正艶开。地出醴泉应作记，人逢旧雨要衔杯。涌珠亭畔添佳话，驺骑清游尽日回。

须眉看老辈，耆旧似襄阳。训子柳公绰，居乡王彦方。名书丹漆管，门列绿沉枪。兰锜应逾拓，缘知世德长。

惭愧车前尚八驺，略无可称俸钱优。半间屋小聊名舫，六月山深早着裘。才思渐如强弩末，归心已折大刀头。闲来细数经年事，何一堪为惠绩留。

其二

忽忽新霜上鬓丝，少年一瞥渺难追。厌听俗吏趋时术，渐喜名流晚岁诗。牍判两灯犹眩目，餐加一脔辄伤脾。兰单自笑疲牛力，那更能争骏足驰。

昨从海舶询番俗，白者为主黑者奴。〈西洋人白者贵种，黑者皆奴隶。〉水西猓猡则反是，贵黑贱白等级殊。四十八支济火后，自号黑种雄边隅。其馀白者悉下姓，弭首帖尾供㧑驱。由来黔天本墨穴，其色尚黝俗所趋。却笑书生拘墟眼，偏阅异类形睢盱。试为偻指述所见，欲过立本王会图。初向粤西识猺獞，盘瓠遗裔称精夫。他散处者满溪峒，𤝎狑𦍕狪㺜狼狙。惟传马流是汉户，伏波使守铜柱枢。逾年从军走滇徼，僰夷波竜纷满途。姑剌得楞皆缅属，往往执讯军前俘。翻身能变饥噬虎，有尾或似汔济狐。量移东粤称腹地，𪨶人蜑户仍根株。五指山黎花挑面，八百粟姎板覆颅。外洋客到状尤怪，或红毛髪碧眼矑。今来黔中更诡异，九股六额繁有徒。牯羊闹尸聚群丑，犵狫打牙嫁彼姝。猓人特其一种耳，亦复魋曷殊形模。通计南陲万馀里，族类何止千百呼。大都人形物其性，混沌未凿犹顽愚。矫捷登山脚不袜，风流跳月唇吹芦。衣冠不与人世接，习俗未可礼法拘。始知清淑气有限，中土以外界弗逾。就中驯骜虽不一，嗜利好鬬性则俱。剁牛磔犬传木刻，时或突起操戈殳。我无相如喻蜀檄，又无终军弃关𦈡。所至乃与此辈狎，如课七月儿之无。得非风气欲开辟，天以易俗烦腐儒。腐儒安有经济具，徒恃忠信豚鱼孚。入世难保不缁涅，化俗愧无近赤朱。不如还他本色好，黔乌浴鹄毋乃迂。

炳烛馀光渐可知，一编聊与伴幽期。短檠忍便抛墙角，修绠终惭汲井眉。掩卷即忘神已耗，读书有益老徒悲。古人辈辈成行列，我向谁边去立锥。

太乙旗开井络春，手提虎旅上峨岷。十年戎马无遗策，一代封疆有数人。石堡漫凭坚似铁，碉门行见碎为尘。玺书岂是轻移镇，荡洗兵氛要重臣。

其二

回首滇云绝塞长，建牙威望詟遐荒。将门世佩三边印，蛮徼身经百战场。孟获曾来申誓乞，吐番未敢劫盟强。〈老官屯之役，缅人乞和，公以单骑莅其军。〉天南历历成劳在，验取秋风两鬓苍。

其三

曾共论兵幕府秋，何期重此话军邮。英雄未老难辞担，战伐频经益善谋。九折危途驱笮马，七擒馀力缚羌酋。虎头食肉平生志，万里终看定远侯。

百里蚕丛尽，孤城带碧川。地偏无古迹，山豁见平田。庄叟无何境，仇池小有天。如何此佳处，抛落猓人边。

物产称连璞，功参九府圜。地真不爱宝，政固有官山。质比银差贱，光如锡稍黫。并随三品贡，终亚五金班。矿亦披沙拣，炉疑炼石殷。炒丹供缋画，化粉上容颜。未许为刀用，能陪握椠闲。参同方取汞，鼓铸价论锾。旧纪生青岱，新看出白蛮。官来賨赕里，职隶货泉间。石炭烧红焰，礓砂刬碧孱。椎埋纷恶少，渊薮集诸奸。地大勾稽密，途长转运艰。挽输招笮马，负背雇花鬘。期恐头纲误，程催足茧瘢。犹传金穴富，共觊枕囊悭。风自盈双袖，功宁链九还。稍欣诸客户，安堵已成阛。

散髪江湖理钓丝，高云舒卷见风期。三千载牍才还在，四十悬车迹太奇。闭户著书黄绢字，闲居奉母白华诗。故人万里遥相望，汉上题襟定几时。

喷碧泉成串，疑通海眼生。我惭临水照，他是在山清。未可龙珠挂，偏宜马乳名。挑来试新酿，会及腊醅倾。

济火曾标蜀汉功，〈相传罗鬼之始，有济火者，从诸葛武侯征蛮立功，世有其地。〉千年兵号水西雄。断头掉尾诸罗鬼，今日都编保甲中。

其二

匹马朝天迹已陈，开通九驿亦劳臣。遂延三百年宣慰，何物奢香一妇人。

其三

万古乌蛮窟穴高，改流宁易偃弓刀。犬牙相错安州郡，想见当时布置劳。

其四

华风濡染变狉獉，光气将开色色新。四十八支头目众，近来渐有读书人。

其五

刀耕别自有田功，不藉秋成䆉䅉丰。白是苦荍红是稗，满山着色画屏风。

其六

芳草茸茸路一条，绿痕斜似女裙腰。午风麝过馀香在，疑有蛮娘去未遥。

使节临滇仅隔旬，旋移露辋慰黔民。一科愧我称前辈，万里逢君是故人。法律端资儒者用，冰霜不改冷官贫。最欣剪韭西窗话，还似京华雅集晨。

其二

衙斋十亩碧涟漪，亚字栏边柳影垂。无事好看鸥鹭浴，有人恨夺凤凰池。〈嵩霞从此迁藩司，衙斋转不及也。〉文章旧本推黄绢，簿领闲堪表素丝。胜地自应名士占，可容老友数趋随。

白云山上罗永庵，传有明帝栖遁龛。考之前史帝崩火，安得遗迹留西南。稗官虽传老佛返，议者辄谓无稽谈。我思金川事仓猝，母后未返宫已燂。当时死生究谁识，鬼门何必无逃骖。出尸七日葬以礼，特掩耳目欺愚憨。既命胡濙访邋遢，复遣郑监逾琼儋。长陵亦疑帝尚在，何况天下思遗簪。所以从亡致身录，多摭轶事勒秘函。东湖樵夫补锅匠，荒天野哭辞𧮪諵。亡国非以无道失，此意千载同悲含。人心未死即帝在，焉知不薙为瞿昙。皇觉寺中旧衣钵，一脉正宜冢嗣担。革除距今四百载，兹庵不朽犹精蓝。想见师徒卓锡到，曾携红箧度牒三。新蒲绿时感怀切，菜根青处歌声酣。独嫌附会转失实，洞号流米泉涌甘。〈庵后有流米洞，相传有米流出，供帝爨。前有跪井，云山高无水，帝至，忽涌泉出，取水者必跪汲乃得。〉兴王或有百灵护，泥马着鞭蛇斩镡。逊荒久已时命去，空山魑魅宁朝参。当是遗民切哀慕，故神其说资穷探。我来吊古白日暮，群乌声正啼烟岚。〈相传帝题庵中诗：“惟有群乌早晚朝。”〉

扁舟纡度峡门涛，廿里危坡直上劳。孤月近人堪手摘，四山与我等身高。下方无地川如带，绝顶何源水满槽。信有人间天设险，当年曾是水西巢。

梯田高下满坡坨，都有新泉浸绿禾。最喜道旁听好语，秋成今岁十分多。

其二

一线斜坡上碧穹，真看去地几千弓。谁知到顶才为地，鸡犬桑麻在半空。

其三

说与人间定笑休，黔西三伏冷于秋。使君不是谈天衍，亲著深山六月裘。

其四

路入苍深日色稀，阴森空翠滴征衣。遥山片片荍花白，疑是朝来薄雪霏。

其五

夕阳晴映数峰间，树石都成紫绿斑。疲马渐迟鞭不进，错疑他也爱看山。

其六

日暮途长趣夜行，谁言官不累民生。邮亭松炬沿途送，绝似东华聚火城。

乱山回复中，奔流一条水。东西两崖屹，相距不半里。若从横空过，可以一箭驶。却因凹复凸，卯起行到巳。盘旋下云端，屈曲出井底。带缓俯仰腰，屐换前后齿。遂令寻丈内，疲尽千夫趾。水滨与木末，一幅杜子美。尚可对面呼，已难接踵履。乃知边地大，浪得虚名耳。都在高下间，程签增倍蓰。试与量广轮，折尺不抵咫。设险天何为，逐暍我未止。安得驾长虹，径度平如砥。

行尽千峰路未穷，晚投堠馆一灯红。秋生风露寒诸岭，人共星河在半空。梦可还家防易醒，诗能送老苦难工。听他童仆垂头睡，独对寥天月似弓。

既无高处源，又非夜来雨。云何绝顶上，满地水如乳。小者蹄涔涵，大者笕槽吐。注供稻畦浸，汲听茅檐取。乃知无高下，水常附于土。是凡有土处，即为水所聚。譬诸人血肉，贯输互相辅。最高莫如首，转属血之府。若疑崇山巅，其地必斥卤。何以头触破，血出亦缕缕。

经旬积雨暗林扃，黯黯秋容昼亦暝。天是漏天谁补石，路非栈路亦淋铃。岁收渐恐呼庚癸，方法空传写丙丁。可惜山家好荍麦，寒枯已改旧时青。

经猷群仰济时英，乌撒城边盖暂倾。星驾肯容三宿恋，冰衔敢附一条清。泠然甚善将风到，能者多劳叱驭行。早喜旌麾开瘴疠，重阴顿为转秋晴。

其二

水西不到不知劳，风景君今入彩毫。乱石横生山少肉，嘉禾不产地无毛。陋邦欲附惭邾小，法曲难赓畏郢高。别后旅怀谁与豁，祗应日饮酿葡萄。

邱壑胸中久未酬，喜闻小筑俯明流。徙仍不出乡同井，归免权牵岸一舟。往事犹怜茅屋卷，新居终仗俸钱谋。舍旁可尚留馀地，略要栽花作近游。

噩耗惊传赋鵩征，寝门遥哭泪填膺。一官先后来行部，万里西南正得朋。共我春游多唱咏，看君暮景尚飞腾。那禁腹痛黔城路，处处相随履迹曾。

其二

于役匆匆一款扉，榻前絮语两依依。岂知便作抟沙散，曾拟重听屑玉霏。异地倍添寥落感，中年渐怕死丧威。还悲丹旐东归速，不及生刍吊穗帷。

将军威令肃如秋，时向霜天试臂鞲。忽漫春生铃阁满，衣香人影太风流。

其二

虎帐深严夜漏迟，摊书常到月斜时。从今酒暖香清候，可要还来借一瓻。〈公常向余借书。〉

其三

经年惜别走京尘，相见翻应翠黛颦。绣佛灯前频认取，崔徽可似卷中人。

其四

云母餐来意自雄，酒杯浮白烛摇红。莫嫌老将风情少，尚有如皋射雉弓。

其五

暖老从知燕玉良，炎天未讲辟寒方。到来乌撒冰霜地，始觉温柔是此乡。

古井波涛了不兴，萧斋长日坐懵腾。俗无可避将书洗，老不能辞觉病增。韩笔杜诗夙世友，周妻何肉在家僧。眼前除却乡思外，何物能淆觉观澄。

爱煞泉亭地数弓，幽偏不落软尘红。虚窗四面皆山色，绝似环滁媚醉翁。

其二

杂卉骈罗羽客家，一枝横间一枝斜。画师惜少滕昌祐，来写栏前细碎花。

其三

不向深山㔉茯苓，绿阴门院昼长扃。黄庭读罢还何事，松下闲翻相鹤经。〈道士养一鹤甚驯。〉

其四

缁衣修道衲参禅，等是三生结净缘。到此又增身世感，海山兜率两茫然。〈右为僧寺，左为道院，故云。〉

纎尘曾不到仙坛，曲磴摩云八九盘。客到自嫌烟火气，山高常接斗星寒。井华晓碧僮浇药，炉焰宵红鬼瞰丹。胜地缘悭才一宿，征尘明日又漫漫。

不枉图经号鬼方，阴森终岁少晴光。地难种秫无秧马，〈威宁二百里内无稻田。〉市有悬裘是火羊。〈地产羊，其毛甚厚，号火羊。〉瘠土人劳头易白，寒山树老叶先黄。秋风秋雨冥濛里，闲听儿童话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