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北集/38 中华文库

履端晨正雨如膏，椒酒今年兴倍豪。龙诰欣传新黼座，羔紽仍有旧宫袍。推排遂作三朝老，著述将成一尺高。嘉庆元年年七十，后人应羡此翁遭。

廿年此愿今才果，为有佳招发兴新。行乐也凭贤地主，腐儒何事不因人。

其二

灯节前头雪压枝，梅花今岁较开迟。花神大似留相待，二月初来正及时。

其三

点役签夫晓鼓催，几同喝道看山来。惹他村妪从旁笑，不是官梅是野梅。

其四

老干空山格自高，难将势位屈孤标。我来只带诸名士，压得梅花不敢骄。

其五

漫将孤寂结相知，岂识瑶林四照奇。笑煞老逋真小见，赏心只在两三枝。

其六

园丁种树岂因花，为卖酸浆冰〈去声。〉齿牙。翻与山村添韵事，错疑比户总诗家。

其七

想见名卿气力雄，要留爪迹雪泥鸿。黄金买得春山阔，死葬梅花万树中。〈山有徐健庵墓。〉

其八

料理舟车纵客欢，官斋独对一灯寒。中丞枉作梅花主，只让人看不自看。〈中丞以事不得同游。〉

其九

忍为清游揽景光，累人连日费供张。一帆归向山塘过，自买名花种草堂。〈虎邱买牡丹四盆、海棠一株。〉

灵岩千古属西施，亭馆何人凿翠为。要与美人争胜迹，秋帆此处是男儿。

其二

手种梅花已丈馀，相需殷每遇偏疏。园林间煞公忙煞，曳足壶头正羽书。〈湖南征苗，公方督辨军需。〉

其三

爱山我乏买山赀，公有青山只梦思。何不把山来赠我，省他猿鹤盼归期。

名士求名气力殚，到头不出百年间。那知世有神通大，卧作长河立作山。

不觉骎骎岁月征，观河童耄暗中更。生当盛世身何幸，老作诗人业已轻。学问就衰那复进，功名非福不能成。祗应饱吃残年饭，扶杖田间咏太平。

其二

青鬓归来到鬓皤，尘缘幻妄渐消磨。世无拘束容聱叟，境有繁华付梦婆。识字读书千载上，食租衣税廿年多。较量自古书生命，画粥燃糠不啻过。

其三

童年回忆旧艰辛，天下无如我最贫。孤露更谁舟赠麦，饥寒长自甑生尘。噎瓜亭是伤心地，踏菜园悲薄命身。最是饥驱北行日，离怀痛绝倚闾人。

其四

长安索米怅何依，年少江南一布衣。入洛陆机词赋满，游秦张禄姓名非。〈京闱以顾姓应试。〉壮心有剑鸡催舞，浪迹无枝鹊乱飞。赢得虚声供吓鼠，廿三经义一时挥。〈以五经获解。〉

其五

东华初步软尘红，移直枢曹地望崇。五夜趋朝鸡唱月，九秋出塞马嘶风。沉沉锁院听铃索，漠漠周阹挽角弓。六载微劳差自慰，西师及见告成功。〈补中书，入直军机，前后凡六年，时方用兵西陲。〉

其六

历历巢痕记忆真，一时风气一时人。曾因儤直深严地，及事当朝老大臣。门馆无私心似水，衣冠有庆物皆春。只今回首平津阁，惭愧曾充座上宾。〈谓傅文忠、汪文端二公。〉

其七

寸寸鲇鱼上竹竿，生平一第最艰难。不周山下头曾触，无定河边骨欲寒。辛苦医家三折臂，渺茫仙路九还丹。谁知秃尽中书笔，方得词人本分官。〈会试凡六度始中式。〉

其八

一桂枝高手已攀，胪传声里另排班。虽非五色蓬莱顶，犹占三茅句曲山。千步御街中道出，一条软绣九衢还。人生此福难消受，老去追思转汗颜。

其九

头衔已失冠山鳌，犹忝西清供奉劳。盛世文章台阁贵，清班官职凤麟高。奎堂校士春蚕叶，官烛修书秋兔毫。斗食敢嫌饥曼倩，书生荣遇是词曹。〈三度分校京闱，一主武乡试，修书方略馆凡四年。〉

其十

单车迢递赴边城，出守方尝外吏轻。正欲拊循为父母，岂知伉直忤公卿。水中见蟹犹生怒，杯底逢蛇得不惊。犹仗御屏题笔在，〈在京蒙恩记名凡三次。〉弹章未敢斥归耕。〈出守镇安，以交南事几被劾。〉

其十一

滇徼从军扫劫尘，〈奉命赴滇从军征缅。〉千层瘴岭踏嶙峋。山深应有藐姑射，路险且随生女真。〈时与索伦兵同行。〉千檄淋漓常脱腕，一刀磨洗不离身。沙场战死男儿事，多愧今犹作幸人。

其十二

归途重入粤西天，父老纷迎拜马前。共喜未为兵死鬼，自惭不作肉飞仙。山川劫外无虚警，鸡犬村中有晏眠。笑语士民钉未拔，可应户出拔钉钱。

其十三

万山深处喜民和，不用刑威但抚摩。地远中原游客少，天连南极老人多。鸡豚晚社争扶醉，士女春墟解唱歌。辜负此邦舆诵好，攀辕千里送关河。〈移守广州数月，镇安民陈恂等不远四千里送万民衣伞至署。〉

其十四

量移东粤理繁艰，首郡叨尘领袖班。谬忝作兄诸弟上，颇难为妇两姑间。沉沉晓鼓应官去，落落春旗按部还。一事差偿壮游志，罗浮顶看海回澜。〈广州谢事，作罗浮之游。〉

其十五

露辋星旌到夜郎，漏天淫雨暑天霜。人来青琐原仙吏，地入乌蛮是鬼方。〈黔东为罗施鬼国，黔西为罗殿鬼国。〉臣子敢论官美恶，君王自重治循良。只因慈母当归字，望断吴云万里长。

其十六

三政归装一担轻，白华养母仗躬耕。岂期空谷归种放，犹荷深宫问贾生。〈归田后蒙恩垂询者再。〉仕宦还乡修孝弟，文章报国颂升平。只馀六载循陔处，稍慰乌私一片情。

其十七

负土营成马鬛堆，祥琴弹罢选期催。路旁有鬼看先笑，命里无官病忽来。臂疾竟成将朽木，肘方难起不燃灰。中流返棹何胜感，风到神山辄引回。〈赴京补官，两臂顿患风痹，自台儿庄回舟。〉

其十八

药饵多年病渐消，回看同辈尽旌旄。胸中五岳平犹起，头上千薪积已高。老态岂堪还舞袖，交情难受是绨袍。济时功业原须早，搔首徒深感二毛。

其十九

买得湖干筑草堂，疏篱曲槛水中央。夸张有绢千头橘，防备无衣百本桑。寒士虀盐原易足，少年糠核已粗偿。无端失计移城市，贪慕东坡住顾塘。〈坡公旧寓顾塘桥，遗址尚存，余居与之邻近。〉

其二十

里居何物可消闲，依旧书生静掩关。尚有眼光牛背上，不消髀肉马蹄间。半篝残火听谯鼓，一缕名香袅博山。订罢史编翻自笑，干卿甚事苦增删。〈方辑《陔馀丛考》。〉

其二十一

忽入繁华梦一场，频年踪迹落维扬。岂应垂老冬烘客，来听清歌夜度娘。高馆论文移座满，疏灯看奕引杯长。后人倘葺平山志，莫便疑为杜牧狂。〈杨州主安定讲席。〉

其二十二

烽火遥传海上洲，故人邀我作闽游。也因国事来焦额，岂必边功自出头。人命死生三寸笔，军储赢缩五更筹。谁知大戟长枪里，薄有书生一得谋。〈台湾用兵，佐闽督李钦斋幕府一年。〉

其二十三

重到扬州设绛幨，论文又作数年淹。蝇头细字宵燃烛，麈尾清谈昼下帘。小住本同吴市乞，久留恐被楚人钳。故乡自有佳风月，留待诗人甲乙签。

其二十四

游迹生平万里赊，老犹登览爱雄夸。出无定向由诸仆，山各殊形不一家。千里远探庐阜瀑，半空高蹑幔亭霞。所惭题笔无佳句，剩与村姑唱采茶。〈追记匡庐、武夷之游。〉

其二十五

流光难挽鲁阳戈，渐欲经营安乐窝。与我偕行惟竹丈，非人不暖有汤婆。诗传谁复将丝绣，身老何堪与墨磨。回首壮年豪侠处，曾冲鼻息拂星河。

其二十六

已是禅堂退院师，曼卿意气尚酣嬉。闲中谰语谈天口，老去雄心吊古诗。留客且为无事饮，对花还作有情痴。羲之乐死从今定，湿哭干啼总不知。

其二十七

踏遍岐途识净因，尘劳总误百年身。无官岂必皆高士，有福何须作贵人。庄叟老为齐物论，尧夫生是太平民。瓦盆小酌茅檐曝，领略羲皇一片淳。

其二十八

升平郊薮凤麟游，无限英才要出头。词赋争夸今李杜，山林并少假巢由。衰残敢自居耆宿，宏奖翻愁误俊流。聊与扩开新眼界，梯桄更上一层楼。

其二十九

瀛海升华若木枝，天家内禅创鸿仪。龙辰上日亲传统，凤纪初元普锡禧。朝右表笺称二圣，人间耕凿享重熙。千秋难遇今亲见，始觉吾生幸独私。

其三十

少年意气慕千秋，拟作人间第一流。岂意壮怀三不朽，终成老物四宜休。隙驹虚掷分阴过，皮豹徒凭一卷留。若果轮回有来世，誓从髫龀便勤修。

作客邗沟已半年，腰缠十万赠行笺。世间有此扬州鹤，只背诗篇不背钱。

冰雪新诗绝㸃尘，女中有此谪仙人。故应数遍樵阳籍，只替常仪作后身。〈集中《女游仙诗》第一首云：“不是姮娥甘独处，何人领袖广寒天。”盖以自况也。〉

其二

倘着冠巾试万言，也应第一领词垣。如何不学黄崇嘏，去作人间女状元。

其三

礼佛香清手自拈，禅心已证首楞严。教人痒煞骀纹背，不敢思他鸟爪尖。

其四

此岂宜居弟子行，诗翁漫诩在门墙。上元灯下千词客，方待昭容玉尺量。〈简斋、梦楼皆夸为女弟子。〉

东坡要儿愚且鲁，生女何必求聪明。一分才折一分福，不栉进士徒虚名。岂知深闺读书种，也要传心度针孔。佩香女史绝世才，忍使清芬无接踵。手抚么弦伤寡鹄，巾箱况少遗孤续。一个娇娃解语花，绮窗亲课秋宵读。梧月蕉风夕馆凉，一灯如豆光微绿。风诗诵到柏舟篇，女未知悲娘暗哭。篝火书声夜漏迟，依稀柳母旧家规。可怜一样丸熊苦，他课男儿此女儿。

宋末歙人鲍宗岩遇贼龙山，被缚于松树，将杀之，其子寿孙乞代父死，宗岩愿身死存儿，以奉先祀，贼两释之，事见《宋史》。其地有两松，一虬枝若被缚状，一低亚若乞哀者，后人呼为慈孝松。今裔孙肯园访其处，筑草堂以祀，绘图来索题，因为作歌。

石痕血渍忠臣影，连理枝标苦节耿。由来至性有不磨，木石无知亦悲哽。龙山双松古翠色，鲍翁被贼缚松急。儿愿代父作肉糜，父乞存儿延血食。当其父子争死时，岂谓此情足感贼。庸知屠伯亦菩心，放下欧刀手无力。热铁横空漏刄归，老松也喜解腰围。一株如束一株拜，肖出临危论瘦肥。路旁过者竞指点，此乔此梓人间稀。呜呼事往五百载，松已难寻世屡改。犹有礽孙访故基，堂构重新发光彩。乃知慈孝植根深，布叶条枝直到今。王槐郄桂科名树，看取干霄倍郁森。

紫稼歌残蓟苑霜，〈《吴梅村集》有《王郎曲》，郎名紫稼。〉百年曲部黯无光。天公怕断烟花种，又出人间计五郎。计五生来好姿首，家近虞山黄子久。竟体香分景涤兰，纤腰软入灵和柳。天风吹落到扬州，一日声名不胫走。冠盖西园夜赏花，笙歌北里朝酣酒。偶然斜睇眼波横，勾尽满堂魂不守。座中耆宿也发狂，帘内婵娟自嫌丑。无人不爱郑樱桃，只是有心难出口。扬州乐府聚风华，陈宝〈陈大宝。〉秦坑〈郝金官有坑人之称。〉人共夸。绝调能翻金缕曲，丰容雅称玉钩斜。小垂手博缠头锦，初上头添系臂纱。计郎一出争相恼，敛避都甘作房老。尹邢岂但怕相逢，元白已皆惭压倒。若非占得十分妍，妒口如何亦称好。乃知一样眉目清，天独为他陶铸巧。我来作客十馀年，看尽梨园舞袖翩。太息选仙空彩格，老来方遇鄂君船。鬓丝禅榻茶烟飏，肠断春风拥楫怜。

一枝浓艳倚禅房，银烛高烧照满廊。我欲吓他禅定破，老僧深夜对红妆。

已向山塘买牡丹，又携红药到雕栏。惹他千辨山茶妒，家有名花不爱看。

去古日已远，易学渐失亡。文人逞词藻，祝史炫禨祥。真传有弗绝，或转在伧荒。牛溪负苓子，蜀肆篐桶郎。先天秘独得，远接羲农黄。所以皇极书，理托渔樵彰。随安夙善易，河洛括一囊。观象契辅嗣，玩占追京房。义补九师缺，论折五鹿狂。三十六宫春，妙悟无尽藏。爰取康节意，作绘粉墨香。一我化两人，相对春山苍。倚担憩射的，垂竿钓沧浪。披图如闻声，玄言入微茫。我老昧根窟，名理多未详。混沌未辟始，太极寄何方。天象取风雷，何遗日月光。五行有金木，不列六子行。坎水兑为泽，一物又作双。〈叶。〉更证左氏传，同卦乃异章。获狐秦师胜，从马毕万昌。其词似彖辞，何以殊文王。斯皆疑所蓄，谁为析毫芒。渔樵两仙真，奥旨穷阴阳。试以此相质，乞为细阐扬。樵则棘斯斧，渔则网挈纲。指我采薪路，引我罾鱼航。幸勿扃道龠，靳此绪论长。徒使柯欲烂，漫谓筌可忘。

一百馀年息战争，此生久拟老升平。谁知栗里人扶杖，忽听潢池盗弄兵。莽莽樊城原燎火，滔滔㵲水血流声。执殳敢忘前驱志，衰病徒悲髀肉生。

琴鹤吾家清献物，双清佳话至今述。使君励节乃过之，去鹤留琴二而一。或疑此举殊戋戋，鹤料无多费几钱。庸知爱物施于政，要使飞翔适其性。警露声常彻九皋，凌霄姿岂栖三径。氋氃强使舞筵前，人自嬉娱鹤则病。呼童开放恣高飞，正是挥弦目送时。非为衔珠期雀报，恰如解网纵禽归。由来康济持心厚，物尚蒙恩况老幼。鹤去犹馀玉轸弹，朱徽早叶和平奏。伫看比户颂醳愉，放鸽金笼为公寿。

忆昔从君少年日，利齿刚牙快𫗦歠。舞阳盾畔一彘肩，不怕生吞口带血。忽忽四十年，我老作牛龁。曾官打牙犵狫乡，竟侪凿齿睢呿列。软饱惟资张苍乳，柔存幸剩商容舌。空龈枉想过屠门，以咀代嚼味不出。羡君颐腭尚无恙，编贝坚完不兀臲。偶焉弱一个，略似童牙龀。非遭邻女梭，岂被逻卒击。尚堪石之漱，何妨屐之折。胡为落处又萌生，宿草去根起新蘖。琴轸方愁雁柱亏，墐泥已塞狗窦缺。古称儿齿信有之，新发于硎倍刚烈。有如老将力将竭，添以生军再荡决。童子行先尊胜队，孩儿兵压佽飞杰。问君安得此宁馨，英锐独擅昆刀切。定可陷坚烂似泥，宁徒吐慧艳于雪。斯乃寿者相，专为老人健饭设。东鲁既并黄发颂，北齐况传智牙说。知君尚有万羊未食尽，天遣雍齿封侯助饕餮。噬腊堪称程咬金，决濡应赛来嚼铁。笑我空将馋口张，方倚杖鸠祝哽噎。

四座且勿喧，听我歌虎邱。虎邱旧是埋香处，至今风月专千秋。七里塘移市㣼利，千人石写山之罘。花柳营邱图画景，亭台蓬海青红楼。僧寮净开琉璃界，妓馆艳拂珊瑚钩。更有骨董擅绝技，妙夺天巧穷雕搜。彩花欲招飞蛱蝶，棘刺能刻生猕猴。抟土为人偃师舞，擘笺画鬼期思愁。鸠笻腻滑郢斤斵，螺钿璀璨襄样髹。地大物𡙆景奇丽，遂使过者眩两眸。香车宝马闹如织，兼有桂楫沙棠舟。金盘玉盏鬬珍错，舞衫歌扇招娇羞。岂惟豪客恣挥斥，老悭囊亦倒不留。我来顿发大感慨，奢靡日甚俗益媮。销金锅成无底谷，耗尽财力此冶游。曷不禁之返朴素，遍驱熙攘归锄耰。蔚亭先生乃大笑，腐儒泥古虑未周。太平生齿日繁盛，安得尚有闲田畴。正藉侈豪崇恺辈，漏卮馀沥沾黔娄。一毛未损巨牛背，寸脔已饫饥鹰喉。不然坐看万游手，教渠何处口实求。将随呼卢袁彦道，肯作卖药韩伯休。我闻遽扩罂粟眼，知公默运回斡筹。为一家计要囊括，为天下计须泉流。八诗足抵食货志，区区陋我目睫谋。惠政已传碑在口，清词兼令石点头。偶然游赏亦康济，足觇后乐皆先忧。

秘省抽毫丽绮霞，遂初中岁别东华。江湖盟长诸名士，碑版文推一作家。嚄唶壮怀灯下酒，懵腾老眼雾中花。白头同谱今馀几，肠断当年共草麻。

英雄岁晚例修真，一寸丹田守谷神。古有长生今亦鬼，天如可上地无人。炼形未必逃蝉蜕，导气聊堪作鸟伸。君是篯铿老孙子，故应多阅几红尘。

只为名心𬬸肺肝，纷纷梨枣竞雕刊。岂知同在恒沙数，谁独能回大海澜。后代时逾前代久，今人传比古人难。如何三寸鸡毛笔，便作擎天柱地看。

读书从宦两相碍，风骚不在簿书内。谁能作吏兼作诗，判牍操觚并称最。惕庵年少一博徒，兄事爰丝弟灌夫。喑呜叱咤万人废，意气上薄秋云孤。百赋千诗特馀事，不矜束卷牛腰粗。一麾出守剑出匣，强项不为权势压。曾翻冤狱恼上官，眼中之钉争欲拔。封章劾奏下圜扉，磨刄以须血齐歃。热铁在颈杻在肘，只待报闻便行法。理直终蒙主赐环，几同生入玉门关。一重公案平反后，士女欢迎贾父还。从此声名彻云路，首郡移旌教条布。三年秩满伫迁官，忽厌黄堂思粉署。遂换头衔画省郎，暂归奉母闲居赋。如此奔驰学久荒，也应才尽老江郎。那知未秃生花笔，来主齐盟又擅场。半年吟成二百首，西游𤾂上东馀杭。健笔还堪斗霹雳，清音更叶鸣琳琅。始知贤者不可测，吏事诗情两不妨。独惜君饶济时策，万里折冲人辟易。才气无双李陇西，岂宜灯窗闲弄笔。即今荆襄方转战，正需公等好胆力。我欲劝君去策勋，上马杀贼下马檄。

济美分茅土，追崇溯构堂。相门兼有将，异姓特封王。不数韦平盛，真看带砺长。褒忠恩命极，谁不涕沾裳。

其二

旷古真希见，桐封累代荣。世家萧北府，〈《辽史》：萧氏世膺北府宰相之选。〉王爵李西平。懋赏颁金策，崇勋勒鼎铛。岂真因子贵，公自有忠贞。

其三

廿载黄扉地，从容退食迟。当时初不觉，今日有馀思。长养人才出，调和国脉滋。升平论相业，圭组本非私。

其四

远附王门瑟，殊惭越分嘲。六年东阁吏，两世北平交。喜听新龙诰，重怀旧燕巢。受恩贫贱日，此意总难抛。

我昔游庐山，孤行少伴侣。但铿拄杖声，遥答塔铃语。今朝读君庐山诗，乃知先我探其阻。高才胜境两相值，磁石吸针钟应杵。山灵不放君空回，君亦不肯虚此来。胸中万斛泉遂涌，欲与石梁瀑布争喧豗。况复鹤鸣有子和，登高作赋非凡材。或疑二儿舁陶令，篮舆闲赴近局杯。不然坡公石钟泊，与迈同步凌崔嵬。快哉此游足千古，海绵万顷天为开。惜我曩时鞭独控，先后十年成各梦。若使同看九叠屏，也应唤作三游洞。曾闻元白遇夷陵，文酒流连旬日共。事往空思写木莲，道山人已骑白凤。天为徐凝藏恶诗，不使与君相伯仲。一幅生绡想故人，履綦陈迹泪沾巾。慰君幸有斜川集，能写匡庐面目真。

稗乘纷纷各逞才，坏人心合付秦灰。多君巧用齐谐体，演出儒家语录来。

其二

史才独擅苦无施，聊摭新闻小试为。毛颖陶泓原有例，古文手笔作传奇。

其三

不炫新奇不撮空，采来都在见闻中。笑他司马相如赋，乌有先生无是公。

其四

老藉丛书引睡魔，此编犹未广搜罗。鄙人卖菜还求益，要看容斋五笔多。

五云多处是三台，千古安危系卜枚。何偃阮韬皆有貌，江充李训岂无才。承平易说功调燮，多难须看策挽回。青史一编论相业，和羹累代重盐梅。

牛马力最苦，供人耕与骑。是宜享甘旨，稍酬筋骨疲。而乃豢刍草，并不获盐虀。斯人何功德，同此生气滋。安坐役牛马，甚或刲肉皮。此理太不公，略无小等差。灵蠢纵有异，厚薄何至斯。乃知大化运，亦难尽得宜。人生念到此，得不存几希。

杰构雄都会，重檐碧落边。地离天不远，道与释争传。紫极宫垣峻，青冥殿榜悬。侈功穷土木，壮观奠山川。窗俯千寻树，香连万井烟。狮林人仅寸，虎阜塔齐巅。玉座三清像，瑶台八洞仙。圭裳班肃穆，旌旆势飞𬸣。岳渎群神列，风雷一气旋。犹龙宗派远，鸣鹤咒符先。科律黄冠习，威仪绣裓翩。八琅天乐曲，七宿斗坛筵。丹篆云霞古，金茎沆瀣鲜。降魔椎作杵，送鬼纸为船。别有披簔客，相传脱屣年。〈宋何立肉身尚存。〉东窗看鼎镬，下界弃蹄筌。地以仙灵著，人弥信向坚。神都增肹蚃，佛刹逊喧阗。万乘巡曾驻，三元会共虔。周廊千步地，列肆百区廛。祝卜筳篅集，游观履舄骈。种桃词客句，卖药道人钱。我蹑丹梯级，来翻绿字笺。市声嚣不到，天籁咳相连。眼廓三千界，胸罗廿八躔。置身霄汉上，已觉断尘缘。

出游无胜地，不如闭门坐。胜地无良朋，不如掉头过。今日何日乐事并，高僧名士同江行。金焦相距不五里，烟雨空濛一帆驶。正逢诗社建鼓旗，同叩禅关脱巾履。人皆林下闲神仙，地是江南好山水。快哉人地两清绝，意本不图缘偶结。明朝竹林招隐寺，乘兴更拟寻曲折。人生得意勿太贪，且留不尽待再探。

缷了香襦缚袴褶，女将军赴疆场急。战袍裂尽锦袍存，犹带当年泪痕湿。召对平台拜赐时，为旌健妇胜䰅眉。五色绣成宫女线，九张机织尚方丝。可怜此赐非轻得，历历忠勋九重识。奢安军变定川南，遵永城亡趋直北。世间有此虎胭脂，女授男官总兵职。俄惊烽火满䕫巫，横槊专鏖蜀中贼。扑面尘沙当粉涂，满头蓬葆临风栉。纵有罗纨岂暇披，甲裳血污淋漓赤。扼险终伤计不成，行台文士不知兵。严关徒把羸师守，一败诸营尽土崩。事去徒悲谋不用，三巴同入沧桑痛。一丸泥遂闭函关，千树桃仍罨秦洞。娘子军虽败阵归，夫人城少降笺送。此袍犹是旧君恩，盥手开奁时一恸。什袭收藏付后人，扶南犀杖泣亡陈。敢论袀服黄金甲，聊返初衣白㲲巾。遗笏魏家先世泽，传衣曹洞昔时珍。陋他谯国高凉洗，锦伞重夸岭外巡。

像为阎立本画。后有王齐贤摹本，张南轩赞，朱考亭书。印君鸿纬于疁城俞氏见之，借摹上石，以广其传，爰为作歌。

诸葛大名垂宇宙，岂须丝把平原绣。谁摹遗像入贞珉，墨本新翻唐画旧。卧龙当日出山迟，三顾情深始展奇。仓猝扶危败军际，毕生尽瘁受遗时。天心已定三分局，臣力犹勤六出师。巾帼奸雄甘不战，髡钳僚吏泣无私。八百株桑传素节，二千尺柏飒英姿。图形未续云台位，堕泪还先岘首碑。右相丹青追仿佛，妙手重橅稿频易。南轩作赞考亭书，爱其人者宝其迹。清高既肃宗臣容，题拂兼增大儒笔。印君遇之倍珍惜，更仿残缣寿诸石。遂使纶巾羽扇人，一身化作千百亿。我昔南游缅节麾，七星关上拜公祠。〈在贵州毕节县。〉宰相威仪儒者气，至今回忆俨须眉。老来访古倦行脚，得此庄严拱〈去声。〉斋阁。风貌宁烦粉本临，典型幸获瓣香托。愧无长策效驰驱，惟有清襟师澹泊。

我闻佛有千百亿化身，本寓言耳乃竟真。自从霍去病，收获休屠神。后来明帝梦金人，遣使求得四十二章经，释迦之象偕来宾。其始但图画，笮融特创装塐新。尔后递彷制，葫芦依样遍八垠。琢文石，镌贞珉；雕檀椤，笵金银。最贱用土木，尤易纷传薪。三家之村一哄市，皆有过去未来现在三世尊。其多岂特八万四千阿育塔，直与恒河同数微沙尘。然皆震旦造，非从身毒到。漆器终推襄样髹，锦纹须出蜀江漂。旄牛徼外乌斯藏，传是耆阇古灵隩。曾出帝师八巴思，大宝法王赐嘉号。至今已阅几轮回，换身犹带前生窍。其俗家家修净业，大乘黄教小红教。良工善铸如来容，真本临摹状维肖。不比贯休画应真，仅向梦中见风貌。绵州刺史刘孝威，从军绝域穷奔驰。脑日逐，髓月氐。梯危縆险二万里，归途又饷驻藏师。〈君从征廓尔喀，归途留藏办粮，三年期满始回蜀。〉购得一尊远寄我，名以长寿代祝词。我不知是弥勒、是牟尼，抑或阿难迦叶及辟支。恰比中土黄金面，丰上锐下差毫厘。惜哉丈六身，缩作三寸小，难具三十二相八十一种好。棘端刻猴地几多，七满八平何处可施巧。珠火眉微分，青螺髻空缭。安得金粟影接寥天长，玉毫光共素月皎。要是彼中五岳真形图，不用减鼻开唇屡易稿。譬如唐家方镇虽各有旌节，终输本色来自长安道。繄余衰朽枯木禅，得此瞻礼良有缘。愧无七宝庄严般若坐，亦少百花供养伊蒲筵。腰不能为膜拜折，诗岂足当梵呗宣。灯传难助长明火，筏渡尚虚大愿船。惟有此心清净退，周妻何肉早悉蠲。已作在家出家一老衲，萧斋正可同龛眠。

我读香山诗，旷怀真洒落。顾皆预防死，所以早寻乐。是其方乐时，中怀已作恶。何如无成心，悲喜随所托。悲则有呻吟，喜则有歌咢。

我读方干诗，求进一何躁。处处乞荐章，誓以杀身报。岂知要路人，高居但暗笑。曾无一文持，徒有百篇噪。区区蝼蚁命，愿杀亦谁要。

我读东坡诗，十首九怀归。至竟八州督，因循未拂衣。晚遭瘴海行，徒饱毒手威。若早奉身去，或免蹈祸机。始知勇退难，达人贵知几。

露布遥传定百蛮，五溪烽火报平安。生来盘瓠原殊族，初起车巴尚畏官。持重徒劳穿土室，成功终藉战皋兰。始知用武承平世，儒将非难健将难。

其二

千里荆襄尚盗区，〈湖北教匪。〉绣衣持斧未全诛。好移虎帐平蛮卒，来扫虫沙伏莽徒。鬼道不灵殱米贼，儿啼可怖避麻胡。待看荡洗兵氛净，依旧耕桑遍两湖。

伟儿久病，需用参剂。市价甚贵，白金三百两易一两，尚不得佳者。曩阅国史，我朝初以参贸高丽，定价十两一斤。丽人诡称明朝不售，以九折给价；而我朝捕获偷掘参者，皆明人，以是知丽人之诈，起兵征服之。迨定鼎中原，售者多，其价稍贵。然考查悔馀壬辰、甲午两岁俱有谢揆恺功惠参诗，一云“一两黄参直五千”，一云“十金易一两”，皆康熙五十年后事也，其时参价不过如此。乾隆十五年，余以五经应京兆试，恐精力不支，以白金一两六钱易参一钱。二十八年，余病服参，高者三十二换，次亦仅二十五换，时已苦其难买。以今较之，更增十馀倍矣。市值愈贵，购之益艰，诗以志嘅。

贫家患富病，用药需参剂。吾儿抱沉疴，藉补丹田气。其如价过昂，刀圭购不易。此物瑶光星，散华凝入地。三桠五其叶，独与凡卉异。结子莲米红，分阴椵树翠。年深根成形，肢体或粗备。土中儿啼声，往往惊夜睡。其始出上党，仅等苓术类。地运有转移，乃为我朝瑞。高高长白山，郁蟠王气萃。灵苗茁其间，孕结饱生意。以之疗羸疾，庸医亦奏技。几同返魂香，不数肉芝臂。当年评直贱，购买不繁费。十金易一斤，邻市旧有例。十金易一两，诗家亦有记。迨我服食时，犹只倍三四。弹指三十年，征贵乃无艺。一两三百金，其品犹居次。中人十家产，不满一杯味。珍过服玉方，艰于链丹秘。古称万金药，始信语非伪。嗟哉此神物，天以救疵疠。乃因价不訾，翻若天势利。但许活富人，贫者莫可冀。此事关隐忧，苍生命所系。吾儿病已深，非此不得济。燃眉倘可救，剜肉遑敢计。搜括罄赀储，典卖到衣被。所愁力将竭，儿病痊尚未。中宵抚空囊，彷徨不能寐。

学诗必学杜，万口同一噪。连城有真璧，未可碔砆冒。呜呼浣花翁，在唐本别调。时当六朝后，举世炫丽藻。青莲虽不群，馀习犹或蹈。惟公起扫除，天门一龙跳。骨力森开张，神勇郁雄骜。阳乌掩爝火，轰雷塞蚓窍。天壤此一途，疏凿曾未到。一开五丁峡，遂坦九轨道。坐令翰墨场，莫不奉旌纛。微之彷精切，退之师排奡。义山链格遒，涪翁取径峭。豪宕放翁吟，悲壮遗山吊。斯皆分杜派，各具一体妙。迨明李何辈，但摹而目肖。彭亨鼓蛙怒，咆勃奋虎啸。徒滋虚气张，终觉轻心掉。旷代有东浦，孤诣戛独造。渊源溯雅骚，根柢本忠孝。读书必破卷，陋彼管窥豹。出语必惊人，鸷若鞲脱鹞。力厚巨鼎扛，思沉重渊钓。每于朴僿处，隽味出揉拗。以追少陵作，磁铁两孚召。得皮兼得骨，在神不在貌。缅昔老拾遗，入蜀诗益爆。长揖严尹幕，高歌葛相庙。至今旧草堂，万丈光尚耀。先生甫筮仕，即泛锦江棹。固知关宿缘，岂特发遐眺。新诗十二卷，精心躏堂奥。子美有替人，当亦意不料。寓斋得披诵，狂喜成绝叫。惟应瓣香燃，敢肆饭颗诮。传语学杜人，津梁此先导。

天边鸿鹄随家鸡，集句已被东坡嗤。况复割裂巧集字，大方之家应不为。岂知此法昉梁代，千文韵语今犹垂。李唐奉佛圣教序，亦掇墨宝刊穹碑。遂令右军好手迹，几遭寸磔无完肌。兰亭真本尤绝笔，幸未碎剪翻锦机。金君祓饮忽遐想，汤𬊈暂借充馈遗。不取其文取其字，一篇别构春游词。破之片片堕地甑，贯之缕缕入扣丝。百宝修成满轮月，众腋聚作无缝衣。咄哉文心太狡狯，茧纸幻此一段奇。稧游图边稧游叙，句新字旧观者疑。何须胠箧缸面酒，已似染毫洗墨池。地非会稽世非晋，蓦然突出王羲之。重三从此增故事，不数典午永和时。

作诗赴举时，写诗落解后。诗不必坡谷，字不必颜柳。遗迹乃独珍，光压琼瑶玖。是时明社将为墟，方赴鹿鸣乡射耦。迨公通籍已板荡，需次里居岁乙酉。天兵南下金陵䧏，风扫百城快于帚。马前叩头草间活，国破君亡谁拒守。公也林下一书生，衣不掩胫袖露肘。回天挽日何等事，岂出区区措大手。揭竿市儿无戈矛，释褐乡官未印绶。无端纠集一旅师，欲饱百万磨牙口。山河改局鳌折柱，天地为笼鱼在笱。正惟成败百不计，足知志定甘授首。呜呼公已骑箕去，故纸残零亦何有。一鳞片甲乃幸存，其字其诗遂不朽。摩挲忍污寒具油，激赏欲浮大白酒。君不见同时众名流，声望出公右。书推王孟津，诗擅钱蒙叟。至今令人笑齿冷，断楮零缣付酱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