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北集/42 中华文库

老阅浮生事，心如井不波。天边圆月少，世上苦人多。出仕荣簪笏，归休稳笠蓑。吾身已厚幸，宁复作悲歌。

吾乡四老人，近年失其二。〈程霖岩、汤蓉溪、杨静叔与君同甲午生，皆八旬以外，有四老人会。杨、汤今已故。〉惟君寿而康，貌泽神不瘁。诸儿已垂白，乃翁则犹未。旁人有见者，翻疑父是弟。晚虽两足蜷，兼苦双目翳。健饭尚一升，坐不隐囊倚。岿然鲁灵光，真足瑞人世。忆昔游京师，同客平津第。〈庚午、辛未与君同馆文端师第。〉归田数十年，衡宇复相次。过从每话旧，记忆到琐细。后生听愕眙，头触屏风睡。两老方蹁跹，间出谐语戏。以兹慰岑寂，踪迹蚷蛩比。何期大耋嗟，舍我竟长逝。我思古篯铿，长寿固天畀。同辈无一人，居世亦何味。君今归道山，吾与谁把臂。不觉黯然伤，临风一挥涕。

浙东舟山多海澳，海贾经由必收棹。向来清晏少萑苻，近数十年始有盗。初但垄断不泽竭，什二抽分盗有道。其渠死后群党横，劫财杀人日逞暴。奸民趋若附火蛾，贼艘遂至数百号。一艘百人百艘万，实繁有徒据津要。直从水面别开国，竟视估舶同转漕。楼船将军空驻防，水师入海已眩掉。伎俩久为贼所窥，吓以虚声反被笑。骎骎捩柁欲登岸，往日孙卢辙将蹈。今年六月趠䞟风，十日不断声大啸。飓母鼓浪掀高穹，天色晦冥日不耀。半空疑有蛟龙斗，千里但闻神鬼噪。可怜贼艘虽习流，至此亦把天妃叫。樯倾楫摧碎如粉，万命尽入沧波浩。十五巨鳌食不尽，饱到鲸鲵也欢跳。有得脱者十二三，缚板泅来伏岩峤。不死于水死于刑，一一就擒戮诸纛。从此妖氛当稍宁，纵有漏遗已衰耗。若非天遣风涛诛，窃恐今秋有哄闹。独念天心方厌乱，东南已叨慈荫焘。秦蜀蚁贼肆剽屠，西顾亦应垂痛悼。岂其能水不能陆，只杀鲛鳄遗豺豹。何不作使万阴兵，悉殄陆梁靖区隩。

绵州有旧城，地扼潼川渡。垣墉圮已久，履屐可平步。蜀贼方蔓延，州守早却顾。先期集版筑，百堵屹铁铸。城成贼随到，杀气振烟雾。百里避难民，望城作生路。开门听其入，赤子得慈父。众志本成城，有城志益固。弩台彀机括，战格列梐枑。贼方盛气吞，唾手拾仓库。梯冲百道来，墨守绰有裕。丁男画地战，妇女送餐哺。矢石所及处，仰攻悉颠仆。粉堞俄成赭，尽是贼血污。相持三昼夜，救至始解去。伟哉保障功，活人已无数。向非凭坚城，仳离众曷护。繄兹应变材，冲要端可付。书之风百僚，武功出儒素。

正拟飞腾暮景斜，岂期弹指散抟沙。黄金难救膏肓病，〈医药费千馀金。〉白手徒成饱暖家。莱子国犹歌惠恺，〈曾宰莱州掖县。〉黄公垆已隔幽遐。斯人何意撄斯疾，血肉淋漓满臂痂。〈以臂疽殁。〉

其二

昔曾活我病垂危，〈癸未岁，余在京得危疾，君力为调护。〉今日翻教送汝归。临老正悲朋旧少，至亲况又死丧威。病无灵药三年蓄，去有天香一路霏。〈殁以八月十六日。〉回首忍忘贫苦日，旅窗灯火夜相依。

目识一丁掌边伏，焦釡漏舟救宜速。庸医惟恐痛剥肤，但剂清凉期解毒。岂知杯水滴车薪，翻致燎原不可扑。初看肿硬过臂肱，旋觉熏蒸上头目。未几腕底溃成孔，如笕引泉来续续。红紫者血黄者脓，晨夕涓涓渍床褥。遂令遍体精气神，尽化浆流无底谷。命脉微如将断丝，膏髓涸成久枯木。亲朋犹来问无恙，病已不支俄纩属。呜呼！癣疥初生药误投，痈疽既溃手空束。世间万事类如此，事过追思岂胜哭。

曾见荷衣拜，今开六十筵。前身王子晋，当代杜樊川。绮岁游金阙，高才步木天。家依鳌禁迥，〈尊公少司空，授经上书房。〉籍有凤洲联。〈令兄朴夫，官枢曹。〉荀令香倾座，相如草奏笺。持衡双绣纛，趋直八花砖。平子归田早，羲之誓墓坚。莺花寻故里，丝竹写中年。广拓球场地，宁论马埒钱。曲房通宛委，列屋贮婵娟。樛木能无妒，夭桃各逞妍。醍醐供乳饮，眘恤抵胶煎。济胜身方壮，追欢髪未宣。称觞谁不羡，富贵又神仙。

其二

官职声名两并全，少登馆阁老归田。风情钟乳三千两，声伎银筝十五弦。投辖陈遵无昼夜，吹笙子晋本神仙。行年六十称觞乐，已胜他人百廿年。

生平苦慕黄山好，未得支笻踏绛氛。今日披图峰六六，恍疑身在海绵云。

一阁平临溪水渟，曾承家学此传经。〈其尊人授经处。〉作图不忍忘先泽，略彷新安旧考亭。

半月间亡四故人，品流虽异谊皆亲。共谁消遣衰残日，剩我孤单老病身。兜率归难寻去迹，巫阳召已到比邻。暮年容易伤存殁，纵缓须臾也怆神。

握手相逢万里身，入关衣尚带征尘。去时拼作他乡鬼，归日几同再世人。才士例为迁谪客，圣朝终恕直言臣。生还应捧恩纶泣，教住冰天只十旬。

其二

生平豪气隘寰区，事不惊人不丈夫。出塞始知天地大，题诗多创古今无。单车风雪孤征路，绝徼山川百战图。不敢慰君儿女语，昔人晚节倍艰劬。

古语由来未可听，争传弱柳望秋零。谁知霜露凋伤候，万木丹黄此尚青。

词垣先后迹相参，里社招邀作雅谈。座比奎躔星聚五，礼修乡饮爵行三。烽烟路远无传箭，沙漠人归有盍簪。莫惜追欢永朝夕，如今福地是江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枯散牛羊。安得万里返故乡。

小舫清游不觉疲，每眠杉板当床帷。也知就木期将近，先向船舱链背皮。

阅罢邸抄正午倦，忽梦迁官戴武弁。西陲寇盗纷如麻，杖节专征往靖乱。肘悬双纽黄金印，腰插三棱白羽箭。虎旗开道十二街，鼍鼓震天五百面。行闲纪律阵演蛇，马上骁雄手接雁。声威大振刀槊鸣，号令一施旗帜变。出鞘剑气寒斗星，浴铁甲光明组练。巢车望贼最多处，指挥三军各争先。短兵近接剁作臡，巨礟遥轰疾于电。穷追不暇掘灶炊，生嚼俘囚当朝膳。乞降悉就縻长缨，旅拒谁敢张空弮。割贼头颅祭国殇，敛贼尸骸筑京观。鸱张豕突一扫空，依旧江山景清晏。归来献捷绛阙前，免胄千人万人见。形容图上凌烟阁，策券颁来紫宸殿。书生到此真足豪，正欲作诗纪酣战。无端栗爆折脚铛，惊破铙箫大凯宴。僮奴恰报煮药熟，来问衰翁可下咽。

少陵不赋海棠红，留与他年陆放翁。君看剑南诗稿上，张园吟过又燕宫。

其二

陶菊林梅名各擅，海棠犹未有专家。放翁此意先窥破，急把狂吟占此花。

禾黍登场又一时，家家高廪恣游嬉。屡丰年岁清平地，谁识西陲泣乱离。

老尚手一编，丹黄勘不置。若以圣学论，亦玩物丧志。其如结习深，舍此心曷寄。老鼠惯搬姜，蠹鱼喜食字。藉遣时日闲，兼饫性情嗜。譬如呼卢盆，不过寓游戏。奈何技稍工，又想以传世。

其二

两耳未甚聋，已难别宫征。与客坐对谈，惟恐失条理。内则以意听，外则以目视。目光所凝注，不误谈娓娓。虽无顾曲精，亦免随口唯。一笑双明瞳，乃为司聪使。人以耳为目，我以目为耳。

其三

香山与放翁，晚岁澹容与。语语不畏死，正是畏死语。死者谁不畏，岂真去得所。吾惟任自然，不迎亦不拒。食不恣老饕，眠不厌独处。虽非辟鬼符，或是降魔杵。住则乐爽鸠，行即舍逆旅。

偶然得句忽遗忘，速起追逋已渺茫。失却猫儿有何急，自生烦恼自寻忙。

其二

眼前僮仆或忘名，何况经书记不清。怪底近诗多白战，征南武库已无兵。

虽老身犹健，无求气颇充。杖头沽酒具，枕上改诗功。地惜无山水，游常避雨风。今朝晴景好，野步看丹枫。

意外牙弦得赏音，顿教敝帚重千金。一帆路远依刘迹，八咏诗传慕蔺心。著述久为同辈贱，衰迟敢望后生钦。谁知并世桓谭在，独与玄亭结契深。

放翁志恢复，动慕皋兰鏖。十诗九灭虏，一代书生豪。及开禧用兵，年已八十高。设令少十年，必亲与戎韬。是役出即败，轻举千古嘲。公若在其间，亦当带汗逃。天特善全之，仕隐皆奇遭。无事则恤纬，有事已善刀。

人心俗习暗迁移，数十年间觉渐差。今日后生看孔孟，已非我辈后生时。

却老空闻服玉方，暗中不觉渐颓唐。兼金安得买酣睡，上药不能医健忘。邀客寻花消日永，呼僮说鬼遣宵长。爱闲偏是闲难耐，始悟英雄种菜忙。

杜门仍守一青灯，尘事甘辞百不能。人渐老成无妄作，诗求简净亦衰征。宵驱霜气炉添火，晓趁曦光砚炙冰。不觉自伤年晼晚，头衔应署退堂僧。

历历兴衰史册陈，古方今病辙相循。时当暇豫谁忧国，事到艰难已乏人。九仭山才倾篑土，一杯水岂救车薪。书生把卷偏多感，剪烛彷徨到向晨。

其二

捷书频奏剿除功，道路传闻乃不同。人岂幸灾虚作警，事当讨乱速为工。流移满野耰锄废，供馈连年府库空。稍喜东南繁庶地，黍稌处处庆登丰。

其三

水浅岷觞本易堙，涓涓不绝遂𡙆沦。孝经岂果驱狂贼，王法何能惧乱民。牛吃牡丹同百草，蚁擎粒米过千钧。眼前看是潢池弄，恐费他时烂额人。

其四

颇闻台省尚委蛇，风议争嗤恤纬嫠。谢傅围棋虽故事，曹参醇酒是何时。疡医误已痈疽溃，肉食谋仍燕雀嬉。一笑江村杜陵老，干卿甚事独忧思。

巧妇炊空试，庸医疗已频。也知难措手，敢幸早抽身。年可乡三老，才惭剑一人。衰孱竟何补，徒说胆轮囷。

绳床曝背坐墙隅，渐觉春暄解粟肤。一笑衰颓如此状，可还能为国驰驱。

其二

寒瘃俄教意气扬，捷于缇管暗回阳。何须暖老求燕玉，我且温柔老是乡。

少陵在成都，结交到朱老。东坡在海南，符秀才亦好。由来索居苦，藉以慰枯稿。余性本落落，晚更少将迎。同辈已死尽，末契期后生。后生有才者，方自高其声。仰而不能俯，谁肯就老成。以兹绝裾屐，默作孤掌鸣。惜哉得佳句，无人共欣对。欲起古人看，古人已无在。欲俟后人赏，我又不及待。终朝块独处，㗳焉一长嘅。

三十年来把钓缗，厌闻消息说兵尘。私忧窃叹何人识，识亦徒嗤是杞人。

省垣好友一松阿，昼共清游夜共歌。如此忘形交有几，翻悲归老见无多。〈余两人先后归田，一晤君于杭州，一访君于虞山。〉虚期深谷看红叶，〈今年预约同看吾谷红叶。〉尚忆荒园踏绿莎。〈君在京寓赵天羽寄园，与余比邻。〉剩我白头无藉在，寝门那禁泪滂沱。

人间第一最奇境，必待第一奇才领。浑沌倘无人可凿，不妨终古懵不醒。中原一片好景光，发泄已尽周汉唐。所未泄者蛮獠窟，天遣李白流夜郎。又教子瞻渡琼海，总为𠌯昧开天荒。伊犁城在西北极，比似炎徼更辽僻。乌孙故地毡裘乡，睢呿何曾读仓颉。近年始入坤舆图，去者无非罪人谪。一闻严谴当出关，如赴鬼门泪流赤。岂知天固不轻与，若辈纷纷何足数。要等风骚绝代人，来绚鸿濛旧风土。稚存先生今李苏，狂言应受撄鳞诛。热铁在颈赦不杀，广柳车送充囚徒。天公见之拍手笑，待子久矣子才到。锺仪故是操南音，斛律何妨歌北调。从此天山雪岭间，神马尻舆恣吟眺。国家开疆万馀里，竟似为君拓诗料。即今一卷荷戈诗，已如禹鼎铸魅魑。狂风卷石落半岭，坚冰凿梯通九逵。人惊雕攫抱头窜，雷怯龙鬬飞轮驰。生羌变驴或剩腿，降夷化鱼皆游尸。〈皆诗中所记。〉随手拈作锦囊句，诺皋狭陋宁须支。翻嫌赐环太草草，令威百日归华表。倘更留君一二年，北荒经定增搜考。忆君惟恐君归迟，爱君转恨君归早。

金雀屏开鼓吹喧，望孙今又望曾孙。固知五岳期逾远，且喜重闱辈益尊。宝炬千枝明彻夜，香奁百两烂盈门，只愁渐染豪华习，谁记风诗束楚婚。

我歌苦寒行，岁在辛酉上元后三日。北风连夕声怒号，烛龙无光天黑漆。未几雨雪霰交下，六合惨成凌阴室。不知春气何处藏，竟被玄冥来换律。梅蕾将舒冻复枯，蛰虫欲启坯转密。百鸟怕作纥干雀，翻愿就擒试炰炙。〈见昌黎《苦寒》诗。〉常年亦有寒冱时，无此瘒瘃刮肌骨。老夫尚是温饱人，十指已不能屈伸。消瘦向同裴碧鹳，忽然十围腰腹粗轮囷，乃是狐裘三袭全裹身。何况穷檐饥窘者，斧冰作糜炊湿薪。衰年久绝济物想，敢说厦千间、裘万丈，欲为斯民措安养。细思或是天降福，要灭贼氛靖楚蜀。雪为刄，风为镞，使之昼不得掠食饱，夜不得暖席宿。只消如此一月馀，十万僵尸填满谷。

长乐老人负重望，其子乃习俳优唱。茶陵阁师正台阶，其子花街又柳街。从来名臣后不振，非关国家赏延吝。即今故相垂鸿猷，九重念旧恩礼优。方倚将门用赵括，谁知相府无条侯。偾军败检一年内，荷戈万里双长流。朝廷虽存十世宥，岂得屈法蠲瑕尤。呜呼！盖代忠勋尚如此，家运由来不由己。何况书生福命悭，敢冀构堂能济美。柳玭枉著训传家，陶令不必诗责子。

瓯北老人老贪逸，风不出，雨不出，好景往往端坐失。思元主人乃好奇，御宿川边轮儤直。兴来起步林塘幽，尽屏驺导去呵叱。是时六月趁晚凉，绿禾碧苇如江乡。千株榆柳幂成幄，旁有万柄荷花香。胜游竟为天所妒，雄雷忽鸣云四布。童奴惊告风雨来，亟请沿堤就归路。岂知游览兴正浓，雨自雨，风自风，安得张威作势吓乃公。方将披蓬勃、浥空濛，果然淋漓湿衣领，灞桥风雪无此猛。讵有磈礧烦浇胸，恰比醍醐快灌顶。入夜归来黑无火，带水拖泥泥没踝。童奴不免有怨言，主人呵呵大笑解衣磅礴裸。

青韶又阅一年春，死尽交游剩此身。地下转多相识友，世间暗换一班人。漫将衰钝称前辈，谁与从容话昔因。独立纵然能不惧，苍茫四顾亦伤神。

已办青鞋踏麹尘，天教寒雨阻寻春。虫将启蛰翻坯户，〈将交惊蛰。〉驴可冲泥欲借邻。稍喜回枯鲑有韭，最愁炊湿桂为薪。如何咫尺城东路，隔绝几同越适秦。

林间难得两闲身，话雨何妨竟夕晨。天意似偿残腊雪，〈去冬无雪。〉客装重洗隔年尘。谈言涌比开新溜，诗律严于束湿薪。便作对床听也得，流连已不负芳春。

其二

廉纎才止喜君过，健步应称曳落河。甘雨乍收犹觉少，佳章难和已嫌多。字摹屋漏真颜笔，诗扫云开亦鲁戈。从此晴暄好联步，清游何必定披簔。

听泉为爱在山清，也恐山中浪得名。我记诚斋嘲涧水，在山做得许多声。

驿边垂柳袅风轻，万缕千丝罨路程。露辋暂停应系马，戍楼相傍好听莺。萧踈几阅人来往，飘飏如随吏送迎。堠馆青葱堪入画，轮蹄喧处有馀清。

其二

临风披拂最长条，似扫尘沙待客轺。记里标为樊圃界，赠行折当灞陵桥。桓公北去悲华发，陶谷南来狎细腰。何处灵和夸得地，江程尤易动魂销。

其三

几家新绿映秋千，独向邮塘罥野烟。馆客快当千步幛，厩奴软借一条鞭。三眠倦识征途苦，十里行逢密荫圆。欲为高柯征故实，滁州古驿至今传。〈滁州大柳驿为赵普授徒处。〉

其四

莫嗤弱质望秋零，坰野风尘已饱经。排列也同双只堠，清凉争憩短长亭。寄梅人去青连陇，筹笔窗开绿满庭。不比章台惹攀折，春风愁煞小娉婷。

其五

曾入词人赋擅场，营名细柳馆长杨。岂知得姓从天上，翻使攀条感道旁。滚滚絮粘泥路雨，垂垂丝瘦板桥霜。可怜老剩空腔在，徒与驺人作马枊。

其六

馆垣浅不蔽车轮，有菀能令景色新。铺白毡如迎贵客，舒青眼岂慰劳人。肯随鬻骆同行路，犹为歌骊绾去尘。生性缠绵本情种，故应独占渡江春。

其七

小小军邮也楯栏，郁葱深护翠阴寒。风枝斜共牙旗飐，雨叶秾遮画壁干。似傲五株依隐士，或将七扎试粗官。两三老校乘凉话，可有空中汁暗弹。

其八

处处江南记水程，绿杨何必是扬城。树犹袅袅牵人住，亭已劳劳送客行。林外絮飞驰檄影，梢头月上打梆声。最欣老干成围久，常见平安堠火明。

身虽学佛骨仍仙，过我萧斋慰暮年。良友岂须三教别，好诗已见十方传。鹤铭迹有摹碑字，〈《瘗鹤铭》已重刻。〉鸿爪痕留疥壁联。〈余旧赠诗，尚挂寺壁。〉凖拟焦庐谋结夏，一帆重到刹竿前。

其二

已是山中辟谷仙，翻将蔬笋馈新年。味殊佛印烧猪待，事并园官送菜传。方法喜君多秘制，布施愧我只诗联。尚嫌不带中泠水，枉自来从北固前。

香阁论诗又两年，遥知净业已皈禅。不妨书托高僧寄，正是清斋绣佛虔。

其二

新筑轩仍榜听秋，我来凖拟小停舟。可怜两度过京口，只见红栏俯碧流。〈去年往来京口，俱不值。〉

其三

诗笔年年耐苦辛，忏除不尽是前因。女中才子僧词客，都是名心未断人。

其四

枯木禅僧印寂光，空山兀坐太荒凉。作书为介司花女，或有天花散道场。

改砌花台作幕遮，玉楼春〈花名。〉色倍秾华。初非贵种偏珍惜，为是前年手种花。

其二

老去风情尚易撩，护花心力费连朝。一棚布幔当金屋，惭愧书生贮阿娇。

偶借繁花款客停，花光正赤眼俱青。乡风不禁西河火，人数刚符北斗星。琼液味拼供大户，〈诸公皆善饮。〉宝珠名岂称寒㕔。香山故事差堪继，恰有高贤未及龄。〈同人年皆六七十以上，惟稚存五十五。○右和稚存。〉

其二

合向东皇赋拜嘉，赏花都把海红夸。秾华艳发真舒锦，薄酒清谈当鬬茶。树老也如人矍铄，坐深不觉日欹斜。牡丹雅集还先订，茧栗枝头已放芽。〈坐间预订牡丹开时再邀诸君小饮。○右和立庵。〉

句曲古洞天，距家二百里。年耆尚未到，尘俗真可鄙。今朝忽兴发，奋决枋榆起。买舟既风顺，登陆适雨止。舁篮两舆夫，脚过茅狗驶。遥指大茅峰，直上青冥里。屈盘十八折，叠磴何人始。每当一折处，舆夫劣容趾。吾身已在空，下瞰怖欲死。千丈倘一落，直作虀粉耳。自笑老何为，乃冒险若此。

其二

时当二三月，群礼三茅仙。江国千里内，男妇尽翕骈。不到顶不止，欲表方寸虔。十步九喘息，力惫志益坚。乃知求福心，不惜性命捐。峨峨九霄殿，登降纷摩肩。栋宇熏已黑，总是𣒰檀烟。虽曰愚民愚，究是神使然。其身已登真，传又千万年。匪惟大名垂，兼摄众心悬。呜呼彼何人，占此福力全。

其三

名山湛清华，惟在水与木。有水山不枯，有木山不秃。兹山乃两无，但见春草绿。不知古仙人，胡为此栖宿。及观晓云生，谲诡荡心目。或如孤烟轻，或如浓雾浊。其出也无罅，气透毛孔肉。蓬蓬四飞扬，滃然满岩谷。罡风吹不散，俄又聚成族。乃知兹山灵，地肺通天腹。所以三茅君，于焉吸清淑。

其四

言过华阳洞，坎窞庨山根。相传通冲虚，奈此墨穴昏。一笑舍之去，非畏乖龙吞。颇闻乾元馆，贞白迹尚存。山中宰相堂，松风至今喧。呼车亟往探，猛雨俄倾盆。遂令良常游，亏此半跬悭。岂真三神山，将至风引还。归途却回首，空濛露青鬟。留此不尽景，拟作重来攀。罗浮风雨好，正在合离间。

赏了山茶又海棠，今春吾辈太疏狂。正怜经雨娇无力，敢议当风艳不香。〈放翁诗：“讥弹更到无香处。”〉花比胭脂真绝色，酒嫌琥珀少清光。〈诸君嫌兰陵酒浊，皆用浙酿。〉放翁去后无人咏，留与云溪〈缄斋所居。〉作主张。

借花作饮资，借饮为诗地。此亦退闲人，居乡一乐事。山茶既开尊，海棠又举觯。预期牡丹时，再续花下醉。先生乃不待，老饕急欲试。枝头方茧栗，折简遽邀致。由来不羁人，作事必奇气。仕宦甘勇退，鸡肋竟轻弃。游宴乃躁进，未卵辄早计。吾笑谓先生，此酒为花贳。有花则成赏，无花则空费。待取花开时，须补郇庖治。

频年谋葬子，今始得佳阡。地近三茅叟，名传八洞天。〈距大茅峰十馀里。〉山光画屏上，民俗结绳前。窀穸于兹定，应无憾九泉。

其二

久不音容接，孤魂若个边。忽欣来蝶梦，恰报得牛眠。即抵筳篿卜，堪营堂斧坚。佳城得安厝，倘荫子孙贤。〈数年来儿久不入梦，是夕忽梦见之，而买地成券之信适至。〉

其三

嬴博终嫌远，良常免陟艰。水通一衣带，山抱两瑶环。已叶青乌吉，应堪白鹤还。夫椒三百里，他日好追攀。〈余葬地已定于马迹山先母茔内，距此二百馀里。〉

铁笔谁镌缪篆工，摩挲名姓仰孤忠。不曾倒用军符后，自有威生斗检中。质赛贞珉通体白，色分热血满腔红。有人正草青词就，赐印亲封奏紫宫。

昨嘲洪景卢，未花先置酒。我酒及花开，不先亦不后。方欲对客夸，此举殊不负。其如花品凡，欲夸转怩忸。尝稽洛阳谱，贵种无不有。三十二佳名，黄王紫者后。或阔一尺面，或娇一捻手。重台彩霞仙，并蒂连璧友。诗传李翰林，贡自钱留守。一丛十家产，珍过琼瑶玖。而我此数株，贱买自虎阜。价低品斯下，敢与国色耦。艳输红粉腮，大仅瓷碗口。置之姚魏间，只供牛马走。以此集欢场，毋乃惭敝帚。花闻窃有言，主人欠分剖。名花必绮筵，水陆尽罗取。先张绣幕遮，次护雕栏扣。朱唇吹玉笙，皓腕进雪藕。高焰辉长檠，醇醪酌大斗。鸡跖百伏雌，羊签十肥牡。斯与花相称，豪气溢尊卣。今君作胜赏，仍是寒酸叟。囊悭何曾钱，盘杂庾郎韭。漫诡鸭蒸瓠，但有鱼贯柳。自宜花格卑，配此肴味苟。譬如田舍翁，合俪糟糠妇。乃反嫌花劣，何其不自咎。四座闻之笑，笑我被花诟。不如未开时，设宴可藏丑。

吾党杨盈川，力学不好弄。家声八花砖，才气九云梦。示我一编诗，出语必惊众。呼风万马来，奔腾不可控。敛心贯一虱，又作车轮中。因之入名场，莫敢相伯仲。我忝纪群交，更喜衡宇共。光许凿壁分，醪堪过墙送。〈与余邻并。〉忽焉赋壮游，难挽青丝鞚。得句早寄归，资我晨夕讽。

今年花事繁，胜赏互征召。刘桢倜傥人，传食家家到。作客不作主，颇怪施不报。孰知后居上，突起饬厨灶。名花既秾丽，红紫光远耀。治具更精腆，一一出秘造。铏羹备南烹，𨫼炊兼北调。〈通州饽饽。〉吸醁镜湖清，〈绍兴酒。〉噬干沛风燥。〈风猪出沛县。〉传觞选大斗，玉琢仙人肖。〈两巨杯镶白玉八仙。〉回视诸家筵，直压元白倒。斯真不负花，足为花长傲。花闻以臆对，似欲诉郁抱。自从主人归，花常侍堂奥。邀欢带露匀，献媚迎风笑。乃不蒙一顾，经过头辄掉。芜秽草不除，崛堁尘不埽。坐令婵娟姿，冷落黯自悼。今因花事牵，拂拭出蓬藋。实藉诸公扶，尚恐主人懊。余笑为花言，遇合非意料。十年交臂失，一旦回光照。从此进有阶，可以色自效。明年花开时，益务妍其貌。主人故豪纵，岂惜庄严妙。砌改文石环，幕张绣罗焘。因之大召客，高宴压壶峤。催开轰羯鼓，斗艳飐鹭翿。声裂柯亭竹，舞落山香帽。洗妆浇碧醖，照睡炳庭燎。荤肥峨陵屯，蔬䔩洁湘芼。斯时快老饕，更为花大釂。

姚黄魏紫已称妍，高格还应让绛仙。著到绯袍原富贵，映来红袖倍婵娟。写生尚觉胭脂淡，吐艳偏争靺鞨鲜。莫惜倚阑留玩久，馀光犹鬬晚霞天。

顾塘桥馆藤花开，相传坡公昔亲栽。主人重是名贤迹，邀客共醉黄金罍。我思公归自海外，五月真州已暴下。荆溪买宅旋折券，始到此间僦寓舍。入门未久即上仙，那得复有种花暇。只因旅宿几晨昏，此藤遂传手泽存。七百年来屡易主，藤与公名共千古。孤根不肯曲九泉，〈借用坡《咏桧》诗。〉上乃屈蟠半空舞。皮皴腹裂老不僵，化作瘦蛟战风雨。过客犹思拾落英，居人不敢议斯斧。想见深宵月白时，魂兮归来尚摩抚。即今正值花开繁，累累璎珞明朝暾。犹疑带公旧文彩，来吐烂熳催芳尊。名流草木皆可敬，况此名隶大雅门。却惭咫尺为邻并，不敢来争谢傅墩。〈余家相距仅三十步。〉

老凭故纸送残年，藉遣无聊岂望传。死后名难膏白骨，生来命早落青编。修途迢递无穷辙，苦海苍茫大愿船。太息男儿多少事，只馀瑟缩枕书眠。

何处东风丽景繁，尺三花朵压名园。大家气象无寒态，本色胭脂有醉痕。一捻娇含晨露湿，千层艶煽午风温。生来性格原骄贵，肯向风尘漫托根。

其二

庭前羯鼓漫相催，要费阳和气力培。采石仙人宫锦坐，太原公子裼裘来。圆供正看兼旁看，艳爱全开胜半开。最是香魂奇幻处，有时结撰出重台。

其三

轻寒轻暖几番过，酿出花天散曼陀。国色更无同辈比，春华独占十分多。光能浮动神如活，香带甜肥气最和。宴赏不须凭酒醉，但看映面已微酡。

其四

腻粉浓丹发艳光，花头端重不轻狂。自令芍药甘为婢，应与芝兰并号王。曾记带酥豪士送，未容插鬓美人妆。腐儒爱惜中人产，也对深丛一举觞。

心迹浮云一片闲，未曾出岫写归山。谁知二十年前画，预兆轮台万里还。

其二

肤寸膏流汉上田，又分恺泽润穷边。而今敛却为霖手，散作馀霞尚满天。

其三

羽化银杯已不留，桓厨故物忽重收。由来天半高云朗，肯污人间寒具油。

老去无眠觉夜长，一灯照影自徊徨。平时记诵都忘尽，偏是闲愁不健忘。

去年禁水嬉，谓是当遏密。愚顽竟何知，噪起戕巨室。虽然置狱惩，谤讟尚未毕。今年又闻禁，万口早籍籍。由来旧俗沿，未可一旦革。禁奢固美意，顾未计裒益。漏卮有泄润，涸辙乃沾液。但为富屯膏，转阻贫待泽。是谁解铃手，来效开网绩。蜿蜒四游龙，〈今年有四龙舟。〉遂起奋鳞鬛。笳鼓中流沸，旌旗半天赤。水绕千樯舫，岸围万裾屐。绮罗风送香，珠翠波映碧。岂有哀郢心，聊快游洧迹。终然存故事，一慰汨罗魄。彼为楚忠臣，此作屈侠客。赢得老夫狂，逢场一戏剧。

漫说西陲未解兵，天心助顺已分明。秧前麦后甘霖到，知是边氛不足平。

其二

金碧装成四画桡，正愁河浅不容舠。天公也要龙舟看，涨出云溪水半篙。〈城中白云渡为龙舟聚处。〉

江南多水田，恃地有长川。庸知地难恃，所恃仍在天。今年久晴二麦熟，却愁河涩如蜗涎。铚艾才完雨大至，民不敢望天已怜。玉霄岂有夏小正，乃按节赴不后先。漠漠连畴飞白鹭，湿湿弥野耕乌犍。亦有先期灌田莳，意欲夸诩祖逖鞭。勤农翻被惰农笑，笑渠枉费戽水钱。信哉好雨知时节，一滴价值黄金千。天不爱宝肯倾尽，泉流真作流刀泉。独思万方等赤子，高穹焘庇岂有偏。已从南国沛膏泽，忍使西土罹烽烟。会看兵氛一扫尽，绥邦同此歌丰年

白云渡口水明楼，看尽城中夜舫游。灯火顿成星海沸，亭台都在月宫浮。三更歌管犹呼酒，两岸帘栊不下钩。赢得老夫凭槛坐，听人错唤作遨头。

竞渡传从楚岁时，为投角黍吊湘累。谁知千载沉渊痛，翻与人间作水嬉。

其二

上至邗江下虎邱，龙船总不及常州。大科夺锦无人得，却彷球场赌状头。〈时已殿试，郡城中无一甲者。〉

其三

喷雪中流爪鬛张，不徒旌旆尽飞扬。岸边万扇摇风处，也似金鳞闪日光。

其四

多少游船载艳妆，朦胧都挂绣帘藏。不教人见教人想，风过微闻茉莉香。

其五

云渡晴波镜面平，夜船灯采更晶荧。依稀四十年前梦，蹋鼓东华聚火城。

其六

里闾征逐总交亲，今日欢场少一人。何处非君共游地，不堪重触履綦尘。〈伤晓东之殁也。〉

其七

欲禁奢靡意本良，翻教毒手奋交相。〈指去年事。〉挽回风气非吾事，且逐酣嬉举国狂。

其八

彩幔高张俯碧流，豪门坐召四龙舟。〈东门鹾商孙氏。〉蒲鞋船上〈常州芦篷船号蒲鞋船。〉茅柴酒，惭愧书生作冶游。〈是日邀同人舟泛。〉

蓍簪一队坐游船，白纻新衫自觉妍。犹恐旁人笑寒俭，凭舷手数买花钱。

龙舟犹鬬彩霞红，又耸云车绚半空。一雨磨刀都吓退，杀风景究是英雄。〈俗以是日雨谓壮缪磨刀雨。〉

年老苦健忘，又懒寻故牍。每当数典处，搦管瞪两目。邂逅洪景卢，便便五经腹。我欲纳屦质所疑，惟恐括囊秘弗告。岂知华鲸待撞莛，直为亡羊追逋足。凭君胸罗储偫多，供我耳食取携速。共夸到老尚弩强，谁识从旁有刀捉。快哉得此行秘书，读万卷如为我蓄。安世能备三箧亡，张巡遍记一城熟。予取予求不汝瑕，何以报之心愧恧。欲将文通残锦赠，君才自有天机縠。欲作曹邱寸舌扬，君名已播风轮轴。聊援酒瓻借书例，一事劳以酒一斛。只愁醉后发狂言，笑我南华不曾读。

六六峰前黄叶村，读书亭馆记洪源。至今诗法传家学，犹说初唐杜审言。

其二

读书种子植根深，留与孙曾振艺林。东观西清总馀泽，人间何物满籝金。

其三

梁公像已沿门售，张璪图曾染练裁。不是后人兰锜盛，楚弓那得去还来。〈图久失去，稚存复得之于扬州。〉

历朝诗帙重披寻，掩卷苍茫感不禁。千古真如飞鸟过，〈黄山谷诗：“万古飞鸟过。”〉四时何限候虫吟。子云著述玄仍白，逸少胸怀后视今。嬴得老夫长敛手，剩夸惜墨贵如金。

得柔宿世绘事精，摩诘前身画师变。一技成名非偶然，不有夙根曷独擅。缪君束髪初读书，握管辄能肖人面。瞥眼妍媸无遁形，智出无师神活现。后来遭际即由此，致身遂直披香殿。曾蒙先帝召写真，香案旁先置笔砚。绛纱月斧光照临，绣闼绮疏景清晏。守门老监侍巾瓶，直阁将军带刀剑。一声宣唤阎立本，谁不闻呼心胆战。君也从容拜稽首，膝席仰观目弗眩。伏地心方切悚惶，瞻天象已得巍焕。起草宁须九朽更，着色略施五采绚。斯须丈二新图成，传示六宫悉称善。神哉技乃至乎此，人巧天机成一片。希雅漫学金错刀，曹霸枉夸大羽箭。忆昔逢君禾遇时，曾写我于岩壑畔。一弹指顷二十年，观河已异昔时见。所愁戴琬封臂严，兼恐米仁吮毫倦。倘还肯貌寻常人，我有一疋好东绢。

经旬共苦雨如倾，我道长阴必有晴。天果落吾神算内，今朝霁色满窗明。

逆风翁忽顺风多，百里程途半日过。却看来船牵缆苦，我虽自幸亦怜他。

暑雨今年剧，天容泼墨图。頺云张破败，重雾吕糊涂。敢厌泥行滑，聊欣稻把粗。江湖无国事，惟有颂多稌。

放生河上放生碑，禁断人间网罟施。可惜游鯈不识字，不知来此避渔师。

到处宾筵坐最先，众中谐谑独凄然。老来四顾无同辈，得不欢场逐少年。

其二

文章得失寸心知，英俊纷纷各负奇。我筑受降城已就，奈他不肯竖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