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七 瓯北集
卷四十八 丙寅
赵翼
卷四十九

丙寅元日

生长升平八十年,一堂四代列长筵。向来梦想何曾到,况有诗名或可传。手颤略嫌提笔重,眼昏犹爱看花妍。梅䰅柳眼东风软,又满春光拄杖前。

新正初五日大雪

一冬无雪到平田,新岁琼英遍八埏。预兆年丰天雨玉,似防春冷地铺绵。肥添梅朵香犹敛,清淬茶芽色倍鲜。却省出门酬应冗,明窗静拥一炉烟。

八十自寿

偶然七尺落红尘,弹指俄惊八十春。湖海漫传垂钓叟,英雄岂在读书人。惠夷处世听时论,童耄观河感昔因。捕虎逐麋今已矣,灯窗依旧苦吟身。

其二

早登仕籍早归田,正值重熙极乐天。才短愧无经世用,时清惟有作诗传。绿簔泛雨船双桨,紫陌看花杖百钱。如此太平宁易遇,四千年内不千年。自唐尧即位元年至明崇祯末共四千零二年。

其三

一出春明道阻长,天教游迹破天荒。携来词客惊人句,踏遍前贤谪宦乡。炎徼风清无瘴疠,蛮陬地辟有梯航。难忘最是邕西路,已筑生祠祀狄梁。镇安民已为余立生祠,刘观察大观云。

其四

少日飞扬气吐虹,曾磨盾鼻挽雕弓。虚叨塞上头鹅宴,未有军前汗马功。结客渐如扬觯散,代人徒作嫁衣工。可怜八十年心力,不在凌烟图画中。

其五

求仙学佛两无成,崛强犹馀傲骨撑。自吃庾郎三韭饭,不尝楼护五侯鲭。买山钱肯从人乞,谀墓金仍赠客行。也是天公曲全意,免教涓滴领人情。

其六

年将四十才生子,岂意孙今又抱孩。在我原为非分福,知他谁是不羁才。金防跃冶炉常守,树望成阴土屡培。却被逹观人暗笑,何如且醉眼前杯。

其七

七十相传自古稀,况今又过十年期。想蒙疏网吞舟漏,得缓征轮下坂驰。倘不早归应贵显,偶思再出已衰迟。缘知百瓮黄虀在,未到生平饭满时。

其八

束发耽书诵夜阑,得登馆阁附鹓鸾。当时拟藉文章进,临事方知干济难。官去仅馀风两袖,老来聊卧日三竿。遍翻史传无寻处,或有人从艺苑看。

追忆宦游陈迹杂记以诗

历历前尘尚眼前,流光忽已到华颠。追思扬历官中外,八十年中十八年。余官中书舍人六年,翰林六年,出守镇安、广州及从军滇南、擢贵西道又共六年。

其二

出身先到凤凰池,银烛朝天步玉墀。一曲阳春人阁笔,幼邻新制早朝诗。贾至字幼邻。

其三

放翁落笔中书省,自觉荣光艳荐绅。那识枢曹清切地,朝朝染翰写丝纶。

其四

三十书生鬓未斑,扈从大狝出严关。秋高落叶西风里,立马兴桓古塞山。

其五

胪唱云端玉殿音,蓬莱几到最高岑。一条软绣游街处,多愧冰衔署翰林。

其六

棘闱三度校文工,摸索由来在暗中。六个翰林董潮、祝德麟、龚骖、文祥庆、李铎、沈世炜。双总督,费筠浦、蒋畤南。先生头脑不冬烘。

其七

邕管侬岑旧陆梁,一麾出守已康庄。昆仑关口工尧隘,闲吊天南古战场。昆仑关,狄青破侬智高处;工尧隘,沈希仪破岑猛处。

其八

蛮俗从来好鬬争,前朝曾此屡勤兵。莫嫌官吏循良少,自改流来渐太平。

其九

伏波滩外瘴云高,词客南迁一叶飘。醉卧藤阴呼不起,至今人祭海棠桥。秦少游贬横州,海棠桥其遗迹也。

其十

儒将威名耳贯雷,专征来却受降回。兵机亦自良知出,何害军中讲学台。王文成平田州时,驻师南宁,有讲学台,石址尚存。

其十一

文吏从戎亦足豪,而今久已脱征袍。只馀见猎心犹在,笑抚征南旧佩刀。

其十二

几代开边扫瘴烟,伏波诸葛独名传。粤中铜柱滇铜鼓,占断西南万里天。

其十三

父一如何人尽夫,凤楼𧞔主泪痕枯。难为妻又难为女,千载伤心押不芦。元梁王为明玉珍所攻,求救于大理士官段功。功来击败蜀兵,王妻以女阿𧞔。后又疑功有并吞志,使𧞔毒杀之,𧞔不从,梁王乃使人拉杀之。𧞔誓死不嫁。“押不芦花颜色改”,𧞔诗也。

其十四

盖世功名靖远侯,征蛮终未缚蛮酋。至今鬼哭山头石,空勒穹碑禁渡舟。王骥征麓川,渡猛养江,刻石鬼哭山云:“石泐江枮,尔乃得渡。”

其十五

丰城老将肃南征,平缅归曾激乱兵。国手何尝无败著,要从全局看输嬴。明邓子龙征缅归,以军粮不给,军溃肆掠,至省城始就诛,然卒能平缅甸、擒岳凤。今永昌涌珠泉亭上有手书一联:“百战归来,嬴得鬓边白发;千金散尽,重看湖上青山。”至今犹可想见英气也。

其十六

政绩何曾虎渡河,也留遗爱在蛮歌。昔人畏垒逃尸祝,占得生祠愧已多。

其十七

十五盈盈初上头,水街弦管碇千舟。珠江十里胭脂水,流尽繁华是广州。

其十八

曾上罗浮看日乌,近闻贼薮费搜逋。不知华首台边路,还剩苍松几十株。华首台山路松阴凡三四里。

其十九

陆跨征鞍水泛船,邮签又到夜郎天。建牙不是投荒客,天要黔诗补谪仙。李白流夜郎,中道赦归,实未至黔也。

其二十

苗猓深山各据巢,水西黑种更雄豪。纳粮供役谈何易,慨想前人战伐劳。

其二十一

南戒游踪未到闽,故人邀我去参军。多情只把官相诱,谁识人间誓墓文。使相李钦斋以军事邀余入闽,屡欲奏余补官,余坚辞乃止。

其二十二

禅智山光好墓田,扬州留滞也前缘。平山花月红桥酒,杜牧游踪竟十年。

其二十三

老去名心已淡忘,翻思骥尾借馀光。羽衣吹笛人千古,为慕东坡住顾塘。

其二十四

纥干山雀背乡飞,生处难忘旧息机。重过西干钓游处,手栽杨柳已成围。

从子廷镛从孙公兰孙作梅阿发阿科俱应童子试喜赋

子弟亦何与人事,却爱兰玉森阶砌。老夫晚景百不营,只虑书香或中坠。今朝童律课有司,乃有五男槖笔试。从子廷镛孙作梅,两皆孤儿稍成材。从孙公兰较年长,上树不复嬉千回。就中二孙太莽鲁,阿发阿科勇先贾。诗文仅可免曳白,见猎心喜弗能阻。气矜自觉目无难,初生之犊不畏虎。老夫亦颇兴飞扬,头角先夸屋下郎。却忆昔年曾此地,才拈一箭便穿杨。六十年前余初应童子试,是岁即补弟子员。云霄从此初翔步,洊历金扉白玉堂。

秦望山张士诚驻兵处,战败后,明吴良等遂拔江阴城。

秦望山高好驻兵,淮张曾此瞰江城。乱离未定瞻乌止,盗贼皆思逐鹿争。赤伏符终归汉主,白驹场枉辟周京。士诚僣号大周。袛馀不肯生降处,犹似田横气未平。

题忠节金正希先生遗像为其族孙素中太守作

昔从灯窗读公文,浩气上薄秋空云。今从画卷见公像,峨冠阔袖书生样。书生何意好论兵,正值时危国步倾。陈涛斜痛战车覆,高勾骊辍使节行。投劾归来退闲久,南渡孱王又出走。故国招魂史宪之,新朝易帅洪亨九。黄山白岳集乡兵,一弹丸地为谁守。包疙疸竟愿里疮,毛葫芦皆甘碎首。见金、元二史,皆乡兵起义者。已联众志结成城,不藉印囊悬在肘。明知一旅事何成,犹欲挽天凭只手。蚍蜉蚁子绝援师,糠核草根充宿糗。五坡岭遂执文山,生祭无烦炎午酒。事隔沧桑百六年,重蒙昭代易名传。狄家能保梁公像,尤见清门有后贤。

杜门

赵州八十方行脚,愧我年来久杜门。不但近游都懒废,尻舆神马亦还辕。

其二

纸上空谈恐未真,气矜动说易捐身。有衣有食无官职,我最人间怕死人。

即景

绿树阴浓夏正长,清和好景满江乡。久晴麦喜滋微雨,未暑人先爱浅凉。梅子望来能止渴,兰花坐久不闻香。眼前何一非新意,都入先生古锦囊。

论诗

宋调唐音百战场,纷纷唇舌互雌黄。此于世道何关系,竟似儒家辟老庄。

麦大熟

麦稔今年最,香云万顷黄。共惊盈尺穗,已抵半年粮。市饼边增阔,廛禾价减昂。莹中夸饱食,竟欲傲朝堂。

禅心

禅心那复说相思,瞥起前尘尚作痴。最是五更残梦醒,满天风露峭凉时。

坐月

溽暑今年减,空庭迟月晖。倦常慵举扇,凉转欲添衣。萤照疑阴火,蚊来触杀机。闲中作危语,诗思入清微。

麦羊麦湿则生黑虫如蚁,俗呼麦羊子,只向北不向南,盖阴类也。

麦蛾向火附,麦羊向暗趋。托胎同所出,其性乃各殊。岂惟性各殊,飞走更异躯。问胡化者机,巧若分金炉。麦本备四气,秋种夏始枯。气既兼寒燠,性遂岐根株。譬如一父母,男女共此模。得阴则巾帼,得阳则眉䰅。始知造化理,变幻何事无。书生坐灯窗,尘眼徒区区。

儿童敲背

儿童娱我度良宵,如蕨拳轻把背敲。一个西瓜分八片,阿翁大费为酬劳。

望雨

六月恒旸已旱干,腐儒生事怕贫难。也如阁阁虾蟆叫,半为私忧半为官。

建兰

何物能消暑,盆花发建兰。品如人雅淡,香在户开关。酒肉嫌伧气,庭阶觉改观。素心原臭味,长此结清欢。

盆兰大开适近余卧榻戏作

瓷斗齐开十箭鲜,纱厨恰伴我孤眠。五更忽作风流梦,何处兰芬到枕边。

村居诗

诗苦无题下笔难,惟因水旱记暄寒。齐民要术何须问,便当农家月令看。

忧旱

才欣麦熟遍江乡,旱象俄忧朝晚凉。万里无云天正碧,四旬不雨稻将黄。桔槔河缩增梯级,簔笠风干挂屋梁。只有盆荷需水少,晓来依旧发清香。

哭王述庵侍郎

前年遇公剑池石,正值悬弧庆八秩。喜公夙具寿者相,腭骨距颐长一尺。方冀泛舟结近游,岂期哭寝成长别。忆昔同官京国时,僦舍寄园各半宅。余与公同僦赵天羽给谏寄园旧宅。联吟声每应隔墙,照读光常分凿壁。醉书不惜墨濡头,白战互以笔为舌。蒲褐山房公斋名。绿树阴,中有两人屐齿迹。无端滇徼有兵事,共作征南幕下客。晨炊苗米苗米,见《宋史·理宗纪》。淅矛头,夜草军书磨盾鼻。书生履险虽阽危,好友偕游亦酣适。我旋按部粤江清,公又从戎蜀山僻。矢石丛中过六年,身最难劬名最赫。下临绝堑万丈深,上劈危碉一线窄。马蹄雪踏人头红,鹿角砦浮磷火碧。鬼门关上几度经,侥幸孱躯脱死籍。遂佐犁庭扫穴功,豽子䝙孙尽俘获。奏凯归来大策勋,屡擢崇班到槐棘。是时我久卧菰蒲,公亦继归勤著述。立功才了又立言,坛坫东南来占席。春江花月常往还,邂逅一尊话畴昔。江天落落几作家,袁蒋王钱皆巨擘。同是千秋有数人,缺一可怜难再得。十馀年乃尽凋谢,剩我与公两头白。晨星硕果倍觉珍,百里相望双突兀。残年有伴差自壮,相倚为强作耆硕。何当公又骑箕去,天不憗遗催召亟。后生雄骏岂不多,非我素交终膜隔。宵来或可通梦魂,月落犹疑照颜色。从此人间无故人,独立苍茫悲影只。

盆荷一朵稍矮恰有绿叶障之戏作

荷花开亦怕炎光,低就擎空翠叶藏。恰似佳人障纨扇,红颜斜倚绿阴凉。

骤雨

骤雨不成寸,狂飙又扫空。未蠲消渴病,差有解烦功。痱隐暂停痒,眼昏忽豁蒙。那堪檐溜乍,复见晚霞红。

逃荒

淮扬渐欲作洪流,眼见饥荒起众咻。被发缨冠非我事,䑛糠及米亦吾忧。无依竞托沿门钵,有力将移负壑舟,安得尾闾筹泄水,尽收归海出平畴。

咏物四首

开过荷花现幻躯,乱头粗服出泥涂。中虚好伴竹君子,挺立也师松大夫。掩袖苦心如有忆,古诗:“莲子心中苦。”凌波徐步不须扶。六郎枉擅芙蓉面,何似蓬仙骨相臞。莲蓬人。

其二

出自沧波作羽仙,身兼飞跃幻鱼鸢。想仍水击三千里,岂羡腰缠十万钱。掉尾已辞渔父饵,梳翎肯舞贵人筵。莫嫌到溉犹馀臭,臭腐能奇是化权。鲞鱼鹤。

其三

帘外阴霖腻满空,美人拥彗有神功。捷驱巫女三更雨,巧借封姨一阵风。香卷胭脂花落后,魂归环佩月明中。莫疑冤妇能招旱,得号干娘胜得雄。扫晴娘。

其四

傀儡偏供戏酒筵,但凭手拨不丝牵。白题胡舞斜防跌,黄胖春游醉欲颠。宛转随人终自立,周旋伴客不安眠。纸糊阁老休相拟,倔强身还傲气仚。不倒翁。○“黄胖游春”,觅对不得,明日得“胡舞白题斜”,不禁狂喜,遂凑成一联。

咏物四题又五律四首

出水亭亭立,形容老更奇。高同三友品,松竹梅。艳改六郎姿。莲步宁初学,荷衣本旧披。得邀君子爱,侪辈故难随。

其二

强合飞潜性,能令臭腐神。姓丁非故我,去乙是前身。不藉胎生幻,居然羽化真。出波才几日,便欲唳青旻。

其三

佳人执箕帚,胜挽鲁阳戈。岂比曝巫女,《檀弓》。真成干奶婆。《旧唐书·僖宗纪》。扫宁先洒水,步亦戒凌波。何用紫姑卜,明朝霁景多。

其四

但稍烦人力,登盘便有神。场中胡旋舞,陌上踏摇身。糊纸颜何厚,封泥足未伸。掉头浑不止,绝似醉吟人。

又鲞鹤一首

海阔天空境,升沉倏两分。腥闻虽鲍肆,骨鲠肯鸡群。似蜕蝉餐露,非池鲤跃云。漫疑鸢跕水,浪泊去求勋。

年来市间饭碗渐小盖窑户工料增贵暗为收减也感赋

瓷碗新传缩地方,午餐计数似胜常。不知腹尺还依旧,只诳咽喉不诳肠。

其二

泥胚默减世谁知,食量残年本暗亏。似为廉颇夸健饭,对人只说似平时。

其三

秘方妙以缩为盈,顿使加餐浪得名。始悟军前增灶法,老夫又欲去谈兵。

其四

自因笵土费增加,埏埴虽工器渐差。此事隐忧殊不细,五材长价到泥沙。

雨望

一雨人心定,霖甘不厌多。远难辨牛马,沛若决江河。已遍高低地,宁分早晚禾。天财千百万,尽散作恩波。

无诗

风行水上自生波,偶值无风可奈何。今日不知明日句,枯肠偏要预支多。

其二

消闲惟有擘吟笺,颇觉衰年尚涌泉。才说江淹才思尽,朝来又得两三篇。

遣愁

残烛风前剩半枝,及时行乐尚嫌迟。长星劝汝一杯酒,青镜任他双鬓丝。白傅征歌亲教曲,右军分脔老含饴。古人未必无先见,漏尽钟鸣最可思。

七夕

纎纎新月晚妆催,乌鹊填桥又一回。天上定知无赘婿,年年织女渡河来。

读史

姓名愁不挂青编,及挂青编也未传。君看一朝国史上,几人烜赫百千年。

一蚊避扑逃入耳中戏作

正饮治聋社酒杯,一蚊忽入耳宫来。虚名未有惊人处,翻自惊他贯耳雷。蚊雷。

怀清桥

夫妇同坚殉国心,不曾闻讣已渊沉。挽诗难用香奁体,冤魄犹留血影砧。江上有魂应远慰,人间无路可哀吟。可怜一片秦淮水,呜咽寒流直至今。

桂孙南回笼一驯鹊朝出暮归驱之不去乃知物生得食皆可驯也感赋

野鹊本难养,端资驯习功。投来如入幕,放去又归笼。似作雕陵宅,宁巢太极宫。构非占太岁,立岂顺东风。不绕枝三匝,如悬磬四空。也无徽𬙊系,讵剪羽毛丰。自作依人计,常怀恋主忠。近应便报喜,窄或怕围攻。幸脱填桥役,惟防探鷇凶。九霄常翮敛,七夕免头童。不出绮疏外,如矜宝网中。宿随梁上燕,出岂海边鸿。似幸身依庑,非关地避弓。不忧鸠夺室,一似雀驱丛。岂忘飞腾快,终贪饮啄充。但逢新主好,即弃故巢慵。迹岂疆疆逐,声还唶唶雄。周旋成熟客,戏弄到顽僮。物性原无定,人心有可通。豢龙曾世职,骑虎亦人工。𫛞舌能言鸟,马蹄学舞騘。由来皆有欲,鹏鷃一般同。

逃荒叹

下河流民如飞蝗,过江阵阵来逃荒。此荒不是天降割,请为泽国缕述详。淮黄交汇济漕运,关楗专在杨家庄。上游洪湖潴淮水,向藉淮清刷浊黄。黄之尾闾不畅泄,云梯关海口。乃反倒灌湖中央。湖积河沙渐淤浅,岂能兼受二水强。高堰长堤惧涨裂,旧有石坝救急方。何当五坝悉放溜,保堤弗顾民命伤。下游虽有氾光及甓社,高、宝二湖名。建瓴势下何能当。稽天浴日涌白浪,南关车逻尽溃防。二坝即泄湖水入下河处。遂令下河十州县,泰州、东台、塩城、阜宁、兴化等处。尺田寸宅皆重洋。灾民即在此中住,大半已葬鱼腹僵。幸得脱者始到此,焦皮裹骨頳尾鲂。其来渐多胆渐壮,十百结队担箩筐。先瞰高闳金屈戍,次及市阛木仓琅。就中岂无良家子,亦复相逐为披猖。索米不劳书帖乞,求钱似责左券偿。居人被扰竟罢市,大街可射箭穿杨。有司不敢下令逐,稍给资斧遣出疆。问官使我何处去,纥干山雀空回翔。我闻青州富彦国,流民来辄大发仓。兼行劝分各出粟,五十万命尽起僵。呜呼此事难再见,徒夸邻壑策较长。虽然此事即再见,亦只可暂不可常。青州赈荒数月耳,明年麦熟各返乡。下河今无乡可返,陆沉家已入混茫。明年高堰恐复泻,万手莫障狂澜狂。他乡故乡总无路,惟有待毙祈早亡。河干露坐默无语,岸土尽湿涕泗滂。

活移尸

携筐曳棒镇相随,人腊纷纷满路岐。残喘暂延终作莩,可怜道上总行尸。

押蝗回歌

宋人小说:米芾知某县,其邻县有蝗起,县令诿为芾所驱来,芾判其牍曰:“蝗虫生本是天灾,人力如何可挽回。敝县若能驱使去,即烦贵县押回来。”谰语可发一笑。今下河逃荒之民不减飞蝗,地方官具舟给钱,押送出疆,谓可以邻为壑矣。而下游诸县亦不许入境,仍押送回,此真所谓押蝗回也。爰为作歌。

人如蝗,阵阵来,人蝗不比天蝗灾。索钱乞米声喧豗,大家小户门不开。有司欲以邻为壑,具舟押送向前推,谓可拔眼中钉、息耳边雷。岂知前途善用倒戈法,出尔返尔何难哉。舟才出疆有拦截,明朝仍洎城墙隈。人之蝗,良可哀,朝东暮西将安归。米芾押蝗祗谰语,如今真见押蝗回。

题方慕云小照

手板抛来为老亲,慕云今作养云人。回思案牍劳形日,那得如今自在身。

白露节连日阴雨

处暑要雨白露晴,老农之言历可征。胡为今年天反是,或因二麦先丰登。暗从秋收减分数,盈虚消息相除乘。是乃愚弄狙公术,朝四暮三喜变憎。庸知吴民盖藏少,麦禾俱稔犹难胜。万宝将成偶一歉,终岁饱暖其何能。试观下河逃荒者,仳离奚啻乞食僧。还藉吾乡有𫗴粥,得沾馀润分龠升。吾乡倘亦遇灾歉,更从何处求哀矜。杞忧辗转不成寐,残更剔尽寒窗灯。

八月二日天宁寺旁㢲宫楼火内有四楠木柱,皆万年物,亦焚,最可惜。

常州城外古㢲宫,宫楼岿过佛殿崇。殿高九丈楼十丈,忽然火光照城中。是时八月旁死魄,丽谯更鼓才咚咚。乍惊朝旸何太早,又疑晚霞岂在东。趋观乃知此楼毁,刹竿突兀招祝融。籧篨片火倏透顶,却又倒爇重檐重。遂成洪炉鞴炽炭,跃冶靡不归销镕。千层瓴甓落遍地,万株欂栌飞满空。家家暖思凉露坐,处处热逼熏笼烘。地高焰烈远有耀,十里以内皆鲜红。四十三龙救不得,救火具名水龙,城内外四十三龙齐到。掣水五丈力已穷。下方犹疑照天烛,其势竟欲烧苍穹。幸而直上不旁及,招提得保五百弓。不然诸佛众菩萨,头焦额烂逃何从。楼钟大于五石瓠,火中色似赤堇铜。拉然一堕成死铁,哑无声不震耳聋。最可惜者四楠柱,被焚香滃毗岚风。大五十围长百尺,何论汉柏秦时松。此是盘古以前树,生于混沌长洪濛。当年永乐神木厂,得一已夸神运功。海幢寺中亦一干,广东海幢寺亦有一柯最巨。独木难以作栋隆。可知奇材世所罕,章亥亦恐寻无踪。擎天拄地乃有四,薄海内外何由逢。兹实吾乡一大宝,虞琯夏璜价敢同。层楼一炬细事耳,岂知中有太古恫。万千年物一朝烬,想是劫数应告终。长成何艰摧何易,使我凭吊心忡忡。

题缄斋侄抚松遗照

中岁归田鬓未丝,作图已近八旬时。计年我尚应兄事,持论君能辨叔痴。恭谨家风无侈口,敦庞福相有丰颐。抚松略彷柴桑意,只少王弘酒一卮。

余与族孙奕之比邻其家高梧荫及我屋戏赠

与君虽近一墙连,梧荫如何到这边。我欲控官清界址,纵非占地亦偷天。

其二

落落高梧百尺柯,旁枝也便出墙过。何曾有枣供邻扑,但觉吹来落叶多。

吴门范洽园编修来宗。为余作八十寿诗君今岁亦称七十之觞谨赋三律酬贺

白首相望两日程,今年同举寿筵觥。古稀对我犹称弟,老学如君孰敢兄。锁闼摛毫悭接武,君馆选,余已出京。银瓶索酒未通名。前岁公等宴王述庵于怀杜阁下,余为不速之客。江天落落占星象,一似长庚一启明。

其二

曾过天平万笏山,范文正公墓。故知代有济时艰。义田已自增千亩,公增义庄千亩。广厦犹思庇万间。坛坫名高轻仕宦,江湖身远念恫癏。江北水灾,君诗屡及之。九重方启天章阁,会见蒲轮促召还。

其三

同此悬弧递举觞,瑶函先枉祝釐章。千秋岂论科前后,两敌终分力弱强。暮景飞腾君尚壮,阿婆涂抹我徒伤。香山倘许联吟社,径欲相从履道坊。

钱竹初挽诗

西河哭子甫经年,岂意衰翁又逝川。食不老饕偏暴下,功深禅坐竟长眠。君常清斋坐禅,忽以腹疾终。一区邱壑凭谁赏,廿卷诗文尚未镌。差幸桂花香正满,送君一路去升天。

其二

看君出仕看君还,薄有田园可养闲。身后名犹他日待,生前业已近年艰。腰围月减频量带,目疾宵昏只掩关。如此清修亦何咎,不教年到耄期班。

静观

人事纷纷百戏场,闲中净眼览苍茫。狂风难起澄潭浪,暗日终胜皎月光。时际昌期公道在,运当劫数诈谋强。鸿泥多少兴衰迹,留与人间话海桑。

其二

意气依然翥晓暾,不知时已近黄昏。欲呼僮仆忘名姓,偶记诗文误宋元。和仲清尊三叶醉,鄂君绣被半床温。只馀爱惜精神处,或有婴儿出面门。见放翁诗。

其三

曾几何时竟鬓皤,爪痕历历雪鸿过。诗篇已唱秋坟鬼,富贵空夸春梦婆。感旧只怜同辈少,争名一任后生多。千秋会有公评在,古井何劳自起波。

破船

始识衰年似破船,东瑕西罅怕风穿。江湖纵有扬帆便,敢复轻尝不测渊。

菊饮同人小集

篱葩红紫正敷荣,近局相招小合并。不暖不寒天九月,有花有酒夜三更。清谈弗禁藏阄戏,白战犹能击钵成。此是暮年消受处,可知无意猎时名。

耳聋

与其瞎也不如聋,聋亦难堪窍不通。函谷封泥扃䆗窱,空坑投石响谾豅。移床近客惟催茗,落叶呼童屡问风。作阿家翁将廿载,何须社酒更祈聪。

十月二十二日为余八十悬弧之辰前一日儿辈为余演剧暖寿是时正白菜上市老夫方谋旨蓄御冬督奴婢腌菜书此一笑

乡风暖寿本无稽,儿辈寻欢欲借题。珠翠满堂箫鼓沸,先生正制菜根虀。

梦张瘦铜

故人入梦不分明,重感联床听雨声。麈尾掷来毛落饭,蓣头捣处糁添羮。别离日久何无语,贫贱交深尚有情。今夕重逢仍惝恍,醒来翻使泪交横。

虚名

中年虽已早归耕,犹忝骚坛海内名。廿榜翰林皆后辈,当朝宰相是门生。筠浦费公。馀光沾溉身何与,老物推排势已成。看到繁花开落处,旷怀久已薄时荣。

儿辈既为余暖寿遂演剧连三日即事志感

今朝儿辈大合乐,飨我八十悬弧辰。儿童欢笑妇女喜,为有焰段百戏陈。琼筵排日列樽俎,先宴官长次缙绅。下逮里䣊众交旧,敢以韦布嫌非伦。居然欢场大富贵,满堂罗绮争鲜新。岂知儒家作豪举,半出假贷东西邻。屏风借得锦步幛,地衣赁来紫茸茵。浊醪恐露墙过酒,精饎谬诩蜡代薪。终非出诸宫中物,捉襟辄复肘见痕。东堂合射本不易,见《晋书·刘毅传》。乃妄欲以富饰贫。腐儒积赀有几许,幸获温饱已哿人。譬如奔马宜稍勒,勿使力尽蹶绝尘。胡为拼竭数年蓄,博此数日快意晨。独不见阳陶转喉肖歌哭,幡绰弄舌假笑嚬。擎掌临风胡旋舞,反腰贴地倒刺身。正当欢娱忘夜永,恨不窟室酣连旬。红袍一出戏鼓歇,霎时过眼如飇轮。吴歌楚舞复何在,依然篝灯一穗寒相亲。

安老

敢以中干饰外强,頺唐渐少兴飞扬。诗篇腐有时文气,尘念昏无醒酒汤。退院蛾眉皆嚼蜡,残编鸡肋尚搬姜。似知宿世原词客,又为他生积学忙。

长孙媳查氏痨病甚剧势将不起悼之

正值重闱庆,难持介寿觞。月当旁死魄,人进独参汤。稚子才离乳,曾庆仅四岁。儿夫幸返乡。公桂六月中归里。料无偕老日,或待赠鸾章。公桂官县丞,氏例封孺人。

查氏病殁

于归六载惯钗荆,恰称儒门气味清。但问举家千食指,不曾听过勃谿声。

其二

病入膏肓可奈何,自知不起叹沉疴。可怜为我称觞庆,忍死延挨半月多。余生辰十月廿二日,氏以十一月十五日殁。

其三

经年床笫一灯青,痛楚声无一刻停。听到自家祈死切,教人不忍进参苓。

其四

老人星正映祥晖,乐极生悲事可知。家庆正当圆满候,月痕先兆一分亏。

有暇

有暇谁曾觉,无成始自惊。身团磨牛迹,书亦野狐精。济物终虚愿,称诗浪得名。不官仍不学,可惜此聪明。

独夜

丽谯梆鼓打三更,露冷天高夜气清。缺月半规藏有魄,繁星万㸃沸无声。壮心久罢闻鸡舞,生事惟催叱犊耕。嘹亮谁家长笛起,似教成我倚楼名。

题鹤归来戏本前明大学士瞿式耜留守桂林,城破殉难,族孙颉作此以传。

化鹤归从瘴海滨,兴亡如梦怆前尘。河山战败无残垒,文武逃空剩只身。青史一编留押卷,《明史》以公为列传终卷。朱衣双引去成神。公死后为苏州城隍神,见钱遵王诗注。覆巢之下犹完卵,想见兴朝祝网仁。公在桂林拒战,时江南久入我朝,其家在常熟,眷属俱无恙,足见是时法网之疏阔。

其二

江陵孙子亦英风,来共残棋一局终。不死则降无两法,倡予和汝有双忠。青山何处呼皋复,白首同归作鬼雄。杨震自能招大鸟,岂须锻羽比辽东。张居正曾孙同敞与公同被执,幽之民舍。两人日赋诗倡和,四十馀日同就戮。

其三

风洞山前土尚香,二公就戮处。从容就义耿刚肠。久拼白刃为归路,肯乞黄冠返故乡。宗泽心期河速渡,福兴身殉国垂亡。宗汝霖守汴,完颜福兴守燕,皆留守事。易名真荷如天度,偏为殷顽特表彰。高宗纯皇帝表彰明末忠臣,特赐公谥忠宣。

费筠浦相公远寄海虎珍裘值冬暖几至阁束戏题四绝裘出塞北俄罗斯国,色黑而毛密,中土人名之曰海虎,彼国不知何名也。

故人念我冷探梅,远赠乌茸妙剪裁。可惜温温无所试,寄裘不带雪霜来。

其二

漠北牲牷厚氄多,偏逢冬暖气暄和。回思塞外曾从猎,仅借微温两槖驼。卧两槖驼于地,身处其中,可终久不冷,见《元史·博尔术传》。

其三

邹律曾回黍谷暄,区区软毳岂同论。相公自有调元手,裘到江南候早温。

其四

拟夸乡里小儿曹,炫耀州来秦复陶。天不许更寒乞相,不如还赠旧绨袍。

夜醒作

寒恋重衾夜漏长,半醒半寐境悠扬。灯光照梦犀燃渚,炉沸惊魂蚁撼床。事满五更真猬集,书追三箧已羊亡。朦胧晓景浑如昨,七十年前上学堂。

僧了凡衣狐裘大有炫耀寒儒之意诗以调之

狐白袈娑课梵音,漫骄儒者捉寒襟。孔夫子面无金剥,不比瞿昙满面金。

其二

七条衣上带馀膻,氄毳煌煌气色鲜。口不茹荤身不素,佛门何处野狐禅。

俊儿供馔颇嘉余以其有脾泄病催令服药

子舍能供酒馔精,乃翁却劝药炉烹。一甘一苦虽殊味,总是人间父子情。

腊月十九日雪

冬暖忧无雪,俄惊遍地铺。瓦沟填欲满,檐溜滴逾粗。洁比𫗠𫗮粉,光摇郁垒符。年丰又先兆,安稳饮屠酥。

除夕戏作

巽宫楼晋天福中所建,至今将千年,忽毁于火。余年衰老,世颇以鲁灵光目之,得非余玉楼赴召之兆耶》今已岁除,居然无恙。既得免于榱崩侨压,窃又自疑人微楼古,恐不足应此劫灰,则又将贻笑于求死不得也。

巽宫楼,于我干何事。只因人皆推我鲁灵光,便觉古物有关系。此楼已历宋元明,我不三老亦五更。儒冠梵刹两高寿,相与似有瓜葛情。杰构一朝毁,得非应在耆年英。巫阳虽未召,祝融先催行。吓得吕碞炉底伏,深恐遭劫当遐征,不免预治狸首棺、马鬛茔。顾视日景饰巾待,知是先甲是后庚。无何岁酒饮过最后觥,仍无笙鹤来相迎。乃知楼自楼、我自我,不得牵连一场火。戴逵何与少微星,枉自惊惶抱头躲。且勿慕虚名,聊幸留此生。丈夫不朽自有在,岂必攀附古迹垂徽声。君不见弘景层楼高可眺,子瞻黄楼远有耀。至今楼圮名自传,何至求死不得被人笑。

久不着靴元旦须望阙行礼而靴底霉黑以粉涂之戏作

粉应傅面美容华,何事朝靴底亦搽。涂抹铅华到双脚,先生毋乃太骄奢。《正字通》无搽字,然东坡云“有几个搽粉旳虞候”,则此字可补入诗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