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山集_(四部丛刊本)/卷四 中华文库

叠山集卷之四　　　　　　里生潭石黄溥编

书

　　上程雪楼御史书

十月朔日丁忧人谢枋得稽颡再拜奉书于雪楼御

史中丞相公执事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臣只

欠一死某𠩄以不死者以九十三岁之母在堂耳罪

大恶极𫉬谴于天天不剿厥命而夺其所恃以为命

先妣以今年二月二十六日考终于正某自今无

意人间事矣礼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

葬某㓜读此书何知其苦乃今身之而后痛楚不

能禁某三十一而入仕五十一而休官平生实历不

满八月俸禄无一毫归家养亲已不可言孝矣惟黾

勉送死或可以少赎前过亲丧在浅土贫不能礼葬

苫块馀息心死形存小儿傅到郡县公文乃知○○

欲求至诚无伪以公灭私明逹治体可胜大任之才

执事荐士凡三十贱姓名亦玷其中执事将隆㫖督

郡县以礼聘召有愿应诏者以资币厚遣乘传上京

弓旌招贤轮帛迎士此礼不见于天下乆矣岂非淸

明一盛事乎有志经世者孰不兴起惜乎求异才而

及某非其人非其人贻𥬇于天下取讥于后世非

夣⺊求贤之初意也扬善者顺天荐贤者报国执事

为君谋亦忠矣自燕京至上饶五千里当执事荐士

时岂知某有毋之䘮衰绖之服不可入公门草土之

衘不可彻殿陛姓名不祥者不可辱古灵荐藁也稽

之古礼子有父母之䘮君命三年不过其门所以教

天下之孝也解官持服在大元制典尤严自伊尹傅

说之后三千年间山林匹夫辞烟霞而依日月者亦

多矣未闻有冒哀匿服而膺币聘者传曰求忠臣必

于孝子之门为人臣不尽孝于家而能尽忠于国者

亦未之有也某亲丧未克葬持服未三年若违礼背

法从郡县之令顺执事之意其为不孝莫大焉○○

以道徳仁义治天下取士必忠孝人有不葬其亲而

急于得君者人心何在天理何在非圣君贤相所

闻也且夫至诚无伪以公灭私明达治体可胜大任

三代而下真足当此选者惟诸葛孔明一人孔明居

隆中执事生古郢皆荆楚奇才也孔明未遇时立心

制行必有大过人者襄阳𦒿旧能言之此执事所熟

闻亦执事所𩓑学今天下果有人物仿佛孔明者乎

有斯人应斯诏固世道之福亦儒道之幸光岳之气

乆裂者未全六经之道乆微者未昌置八纮罗六合

以求才老者怯而不可用壮者狂而不可信少者未

成才而不可得姑取吉人善士以和光同尘当馈可

无思拊髀可无叹野史记之曰甚哉上下之相蒙也

此岂○○所乐哉此岂执事所𩓑哉语曰人岂不自

知某自知不才乆矣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李左

车犹能言之况稍知诗书颇识义理者乎某之至愚

极暗决不可以辱召命亦明矣当执事荐士时特不

知某有毋之丧耳倘知之必不以不祥姓名渎旒冕

执事岂不闻前朝之事乎淳祐甲辰丞相史嵩之父

没天子诏起复嵩之虽不来大学生叫阊阖而攻之

其词曰天子当为国家扶纲常为天地立人极夺情

非令典起复非羙名朝臣惟徐忠公元杰上䟽主正

论力劝君父宜令嵩之终三年䘮人心天理不可泯

灭此嵩之所以寿终吉宋之所以幸存三十年也咸

淳甲戌而后不复有礼法矣贾似道起复为平章文

天祥起复为帅阃徐直方起复为尚书陈宜中起复

为宰相刘黻起复为执政饶信斗筲穿窬之徒钻刺

起复不可胜数三纲四维一旦断绝此生灵所以为

肉为血宋之所以𭧂亡不可救也岂非后车之明鉴

乎忠臣论事必识大体君子取人先观大节执事不

可称匪其人而孤○○求才之意某不可进不以礼

而误执事知人之明不待智者而知之矣为人子止

于孝为人臣止于忠某不能为忠臣犹𩓑为孝子传

曰君子成人之羙不成人之恶执事能亮某之心使

某幸而兔不孝之名是成我者之恩与生我者等也

某家在弋阳执事侨寓旴江相望二百馀里当徒跣

以谢门墙惟服色凄𢡖不可以谒达官贵人敢以书

白于侍御者语曰士屈于不知已而伸于知已执事

岂不闻某为江南一愚直人乎人无所不至惟天不

可欺某𠩄以发露真情而不暇文饰其辞者亦恃执

事必知已也不备某稽颡再拜

　　上丞相刘忠斋书

七月吉日门生衰绖谢枋得谨斋沐裁书百拜托友

人吴直夫献于内相尚书大丞相国公忠斋先生钧

座惟天下之仁人能知天下之仁人惟天下之义士

能知天下之义士贤者不相知多矣能灼见三俊之

心者必圣人也某自壬戌以后小夫竿牍不至门墙

者二十七年孰不以为简先生曰斯人也非简我也

必爱我也今天下能知某之心者孰有过于先生乎

事有当言而不言则非所以酬知已某敢不避诛斥

而僣言之君子之所为必非众人之所识汤可就桀

亦可就必道义如伊尹者能之伯夷柳下惠不能也

佛肸召可往公山弗扰召可往必圣神如孔子者能

之曾颜闵不能也传曰人各有能有不能先生之所

能某自知某必不能矣○○本无灭宋之心郝奉使

将命来南欲使南北百万亿苍生同享太平之乐至

仁也只此一念自足以对越上帝贾似道执国命十

六年欺君罔上误国残民其恶不可一二数拘行人

岁币满朝无一人敢言其非兵连祸结亡在旦夕

满朝无一人敢声其罪善𩔖亦可自反矣天怒于上

人怨于下国灭主辱理固宜然天实为之人岂能救

之哉○○之礼三宫亦可谓厚矣○○保全亡国之

臣亦可谓有恩矣江南无人才未有如今日之可耻

春秋以下之人物本不足道今可求一人如瑕吕饴

甥程婴杵臼厮飬卒亦不可得矣先生少年为伦魁

晚年作宰相功名富贵亦可以酬素志矣奔驰四千

里如大都拜见○○岂为一身计㢤将以问三宫起

居使天下后世知君臣之义不可废也先生此心某

知之天地神知之十五庙祖宗之灵亦知之众人

岂能尽知之乎师友之相知古今寜几人㢤事有可

效忠于淸朝者某不可不言先生亦不可不察近睹

路县及道录司备奉尚书省指挥江淮行省叅知管

公将㫖来南根寻好人根寻不觑皮正当底人此

令一下人皆𥬇之何也江南无好人无正当人乆矣

谓江南有好人有正当人者皆欺○○也何以言之

纣之亡也以八百国之精兵不敢二子之正论

王太公凛凛无所容急以继㓕兴绝谢天下殷之后

遂与周并立使三监淮夷不叛则庚必不死殷命

必不黜殷之位号必不夺微子亦未必以宋代殷而

䧏为上公也多士多方依依然不忘旧君者三十年

成王周公以忠厚之心消其不平之气曰商王士曰

有殷多士曰殷逋播臣未敢以我周臣民例视之太

平君相待亡国臣民何如此其厚也岂非殷之旧国

故都犹有好人犹有正当人乎唐人哀六国之灭者

也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干秦朝歌夜

弦为秦宫人至今读者犹恻楚六国臣子无一痛心

刻骨亦可谓无人矣楚怀王不过一至愚极暗之主

耳播弃忠直信任奸邪送死咸阳无足哀者楚人乃

怜之如悲其亲戚岂不曰楚本无罪不过弱而不能

自立耳楚灭矣义陵一邑惓惓于旧君者惟一心扶

老携㓜肥遁桃源后六百年儿孙尚不与外人相接

以秦皇帝之威𤫊蒙恬蒙毅之智勇岂不能䀆执楚

人而拘之天常民彛不可泯灭姑留此軰以劝吾忠

臣义士可也岂非楚之旧国故都犹有好人犹有正

当人乎女真之破汴京也劫二帝㩀中原土地人民

皆其有矣粘罕多智人也知地广人稠未易心服一

读马伸秦桧议状为之动心变色亟思一策处之尔

后南北战者六七年女真之待二帝亦𢡖矣宋之臣

子不敢置两宫扵度外也今年遣使祈请明年又遣

使祈请今年遣使问安明年又遣使问安一使死于

前一使继于后王伦一市井无赖狎邪小人耳谓梓

宫可还太后可归诸君子切齿怒骂终则二事皆符

其言行人洪忠宣拘留燕山开门授徒室燃敬其忠

信诚悫一日问之曰天下何时可太平忠宣曰息兵

飬民则太平又曰何如则可以息兵飬民忠宣读孟

子齐宣王问诸侯救燕一章以对和声琅诵曰天下

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

兵也又读孟子乐天畏天一章曰小国能畏天大国

能顺天室燃曰善㢤善㢤吾计决矣曾几何时宻授

秦桧以江南称藩国纳岁币之而息兵飬民矣女

真自丁未以后安处中原享国百有八年而宋自戊

午至甲午偷安江南者九十七年非秦桧之功皆洪

忠宣读孟子劝室燃之力也岂非江左臣子犹有好

人犹有正当人乎以某观之江南无好人无正当人

乆矣求好人正当人于今日尤难某江南一愚儒耳

自景定甲子以虚言贾实祸天下号为风汉先生之

所知也昔岁程御史将㫖招贤亦在物色中既披肝

𤁋胆以谢之矣朋友自大都来乃谓先生以贱姓名

荐朝廷过听遂烦旌招某乃丙辰礼闱一老门生也

先生误以忠实二字褒之入仕二十一年居官不满

八月断不敢枉道随人以辱大君子知人之明今年

六十三矣学辟飬气已二十载所欠惟一死耳岂

复有他志自先生过举之后求得道高人者物色之

求好秀才者物色之求艺术人者物色之奔走逃遁

不胜其苦中书行省魏叅政之言勒令福建有官不

仕人呈文慿根脚者又从而困辱之此非先生之赐

而何然先生岂有心于害某㢤大抵朝廷一畨求贤

不过为南人贪酷吏开一畨骗局趁几锭银钞欺君

误国莫大焉今则道录司备叅政管公将隆㫖根寻

好人不觑皮正当人又物色及某矣某断不可应

聘者其说有三一曰老母年九十三而终殡在浅土

贫不能备礼则不可大葬妻子㸑婢以某连累死于

狱者四人𭔃殡丛冡十一年矣旅魂飘飘岂不怀㱕

弟侄死国者五人体魄不可寻游魂亦不可不招也

凡此数事日夜𨵿心某有何面目见先生乎此不可

应聘者一也二曰有天下英主必能容天下之介臣

微介臣不能彰英主之仁微英主不能成介臣之义

某在德祐时为监司为帅臣尝握重兵当一矣蒯

通对高祖曰彼时臣但知有齐王韩信不知有陛下

也滕公高祖曰臣各为其主季布为项羽将而尽

力乃其职耳项氏臣可得而尽诛耶某自丙子以后

一解兵权弃官逺遁即不曽降附先生岀入中书省

问之故府宋朝文臣降附表即无某姓名宋朝帅臣

监司𭔃居官员䧏附状即无某姓名诸道路县所申

归附人戸即无某姓名如有一字䧏附天地神祗必

殛之十五庙祖宗神灵必殛之甲申岁○○䧏诏赦

过宥罪如有忠于𠩄事者八年罪犯悉置不问某亦

在恩赦放罪一人之数夷齐虽不仕周食西山之薇

亦当知武王之恩四皓虽不仕汉茹商山之芝亦当

知高帝之恩况羮藜含粝于〇○之𡈽地乎〇〇之

赦某屡矣某受○○之恩亦厚矣若效鲁仲连蹈东

海而死则不可今既为○○之㳺民也庄子曰呼我

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应之以为牛世之人

有呼我为宋逋播臣者亦可呼我为大元游惰民者

亦可呼我为宋顽民者亦可呼我为○○逸民者亦

可为轮为弹与化往来䖝臂䑕肝随天付予若贪恋

官爵昩于一行纵○○仁恕天涵地容哀怜孤臣不

加戮某有何目见○○乎此不可应聘者二也

某受太毋之恩亦厚矣谏不行言不听而不去犹愿

勉竭驽钝以报上也太毋䡖信二三执政之谋挈祖

宗三百年𡈽地人民尽献之○○无一字与封疆之

臣议可否君臣之义亦大削矣三宫北迁乃自大都

𭔃帛书曰吾已代监司帅臣具姓名归附宗庙尚可

保全生灵尚可救护三尺童子知其必无是事矣不

过绐群臣以罢兵耳以宗社为可存以生灵为可救

阳绐臣民以归附此太母之为人君自尽为君之仁

也知宗社不可存生灵不可救不从太母以归附此

某为人臣自尽为臣之义也语曰君行令臣行志又

曰制命在君制行在臣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孔子尝告我矣君臣以义合者也合则就不合则去

某前后累奉太毋诏书并不回奏惟有缴申二王乞

解兵权尽纳岀身以来文字生前致仕削籍为民遁

逃山林如殷之逋播臣耳闻太毋上仙乆矣北向长

𭈹恨不即死然不能𭔃一功徳䟽如任元受故事今

日有何目捧麦饭洒太毋之𨹧乎此不可应聘者

三也今朝廷欲根寻好人不觑皮正当底人某决

不可当此选先生以三十年老门生不背师门

为念特赐仁言为某陈情于江淮行省叅知管公𩓑

移𨵿诸道路县及道录司不得纵容南人贪酷吏多

开骗局胁取银钞重伤国体大失人心俾某与太平

草木同沾圣朝之雨露生称善士死表于道曰宋处

士谢某之基虽死之日犹生之年感恩报恩天实临

之司马子长有言人莫不有一死死或重于太山或

轻于鸿毛先民广其曰慷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先生亦可以察某之心矣干冒钧严不胜恐惧战栗

之至

　　与叅政魏容斋书

九月吉日前宋逋播臣○○游民谢某谨斋沐顿首

致书于大叅政公阁下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逋

臣只欠一死上天䧏才其生也有日其死也有时某

𩓑一死全节乆矣所恨时未至耳〇○慈仁如天不

妄杀一忠臣义士虽曰文天祥被奸民诬告而枉死

后来𡨚状明白奸民亦正典刑其待亡国之逋臣可

谓厚矣某虽至愚极蒙岂不知恩所以宁为民不为

官者忠臣不仕二君烈女不事二夫此天地间常道

也有伊尹之道有伊尹之志则何事非君何使非民

伯夷柳下惠则自知不能为伊尹决不敢学伊尹

矣自丙戌程御史𭈹雪楼将隆㫖宣唤之后今苐五

次蒙〇〇以礼招徕上有尭舜下有巢由上有成汤

下有随光上有周下有夷齐某所以效虞人之死

而不往𩓑学夷齐之死而不仕者正欲使天下万世

知○○之量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武能使谢某不

失臣节视死如归也兹蒙大叅相公拘管周先生道

院日夜劳动录事司吏卒十馀人及坊正屋主监守

岂不忧某之逃走耶某是男儿死即死耳不可为不

义屈何必逃走大叅相公忧虑亦大劳矣先民有言

慷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某兹蒙大叅相公缧绁而

到大都以缞绖见留忠齐诸公且问诸公容一谢某

听其为大元闲民于大元治道何损杀一谢某成其

为大宋死节于大元治道何益只恐前误大宋后误

大元上帝监观必有报应诸公自无目立于天地

间某毋丧未葬据礼经不可除服只当缞绖见公

凶服不可入君门○○有命当历冩江南官吏贪酷

生灵愁苦之状作万年书献陛下一听进退忠臣不

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此某书中第一义也某自九

月十一日离嘉禾即不食烟火今则并勺水一果不

入口矣惟𩓑速死与周夷齐汉龚胜同垂靑史可以

愧天下万世为臣不忠者兹蒙颁赐仰见礼士之盛

心某闻之食人之粟者当分人之忧衣人之衣者当

任人之劳乘人之车者当载人之难某既以死自处

度此生不能报答恩遇矣义不敢拜受所有钧翰䑓

馈事件尽交还来使回纳使帑外郎又传钧㫖云欲

访问某何事某初志亦愿效一得之愚今则决不敢

矣鲁有公甫文伯死其毋敬姜不哭室老曰焉■有

子死而不哭者夫其毋曰孔子圣人也再逐于鲁而

此子不能从今其死也未闻有长者来内人皆行哭

失声闺中自杀者二此子也必于妇人厚而于长者

薄也吾所以不哭君子曰此言岀于毋之口不害其

为贤毋也岀于妇人之口则不兔为妒妇矣言一

也所居之位异则人心变矣某义不岀仕者也今虽

有忠谋奇计则人必以为妒妇矣恐徒为天下𠩄𥬇

惟相度容之干冒钧严不胜悚栗

　　与杨石溪书〈名以成字习之石溪号也白石人〉

枋得云卧空山犹有雪夜思袁安者高𧨏今𠩄无也

执事共学宁几时问𨘤数至㒒亦可以愧矣施者犹

未厌君子固过于厚乎宋朝盛时文章家非一人欧

苏起方僻壤以古道自任发为词华经天纬地天

下学士皆知所宗𨼆然挈宋治于两汉之上七十年

来文体卑陋极矣天运循环必有作者是不难亦为

之而巳矣枋得颇有兴起斯文之意倡而无和言而

莫听近来始得张伯大与习之兄弟能卓然自立不

从俗浮沉岂特时文当为天下雄今之同志即后之

同传枋得深有望焉惜乎相聚之日浅𠩄愿切磋讲

究者十未二三私怀如有欠执事乃以为徳何邪

叠山集卷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