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疗妒缘
第三回
第四回 

第三回 用巧计杀贼逃生 悔前非感恩结义

  话说俊杰要巧珠出去拜堂,巧珠虽满口应允,送进衣裳首饰,竟欢然领受,梳妆打扮,绝不露一些勉强不悦之色。见秦氏愁苦哭泣,还私自嘱咐:“断不可轻生,我定来相救!”秦氏见他如此光景,又如此说,不知他葫芦里卖出什么药来。又见他妆饰毕,还叫请大王来议明,方与拜堂。你道有何议明?原来要安了他心,便好从中取事。俊杰那里知道,连忙来到,说:“夫人,有何话说?”巧珠道:“大王既要我相从,我的终身,就靠着你。我看兄弟两个,倒像个英雄豪杰,只所作所为,俱非王道,但思杀人之命,奸人之女,劫人之财。忍心害理,天岂能佑!一旦官兵到来,死无葬身之地,必至连累奴家。要成大业,必须力行仁义,固结人心,虽不望一统山河,也要想鼎足三分,方见英雄气象。第一不可妄杀,第二不可奸淫,第三男女不可混杂。依得我时,我便相从,并接我爹娘到来,助你成其大事。此女亦在我劝他从你哥哥,俾得大家都有收成结果。若不然,宁拼一死,决难从命!”俊杰还未回言,俊英闻知,急急走来,道:“弟妇所言,句句有理。我兄弟二人,原有此志,只一勇之夫,率性直行,并未思前算后。今闻弟妇之言,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我兄弟断然从命!且请出堂行礼。”巧珠随同出堂行礼,送进洞房。俊英将后,锁好房门,强拉二丑女进房不题。

  且说巧珠进房坐定,见喽啰托进酒筵,就立起身,对俊杰道:“既进此房,便是我的房了。如何容喽啰进来,这不是男女混杂么?”俊杰就急忙叫喽啰出去,吩咐不许进来,“要酒我自来取也。”巧珠道:“既还要酒,何不就去取了来?闭上房门,大家好开怀畅饮。”俊杰道:“夫人之言有理,待我取了就来。”谁知山中老鼠最多,许雄合了上好鼠药药鼠,说人吃了也要昏迷,巧珠适藏在身边,骗俊杰转身,便将药和入酒内,见俊杰取酒进来,闭上房门,就将取来的酒满斟一杯,送与巧珠道:“夫人请酒。”巧珠急取一大杯,将药酒斟满回敬。

  俊杰本是大量,一口便干。巧珠也就吃干,将药酒又斟满一杯,奉过去说:“大王,请成个双杯。”俊杰也斟一杯,回敬道:“夫人也请双杯。”巧珠饮干,见俊杰也干,便又斟一杯道:“吃个三杯和万事。”俊杰道:“夫人也要对饮。”巧珠也对饮干。看俊杰时,三杯落肚,渐渐昏迷,巧珠便立起,向他背上一拍道:“大王,再请一杯。”俊杰自己软瘫,开口不得。

  巧珠轻轻将他抱到床上睡好,连叫数声不应,见房中挂著腰刀,急急取出,向他一刀。可怜俊杰做了一世强人,早已身首两处。

  巧珠看外边人声已静,点了灯笼,下了帐子,将门轻轻开出闭上。来到后房,将锁扭去,开进一看,秦氏还坐着啼哭,巧珠道:“大娘,且兔愁苦,强盗已被我杀死,快快同我逃命!”秦氏道:“果然么?”巧珠道:“奴家怎敢骗大娘!”扯著秦氏走出。道山前必有看守,山后未必有人,到后边去寻出路。不想来到山后,将灯一照,吃了一惊,道:“原来后边是一绝地,如何是好?”又向两进一照,见东首有一棵大树靠在山上,大喜道:“好了!树上可以下去。待我先去看看出路,再来接引大娘。”一面说,早已从树上下去。少顷,重复上来,说:“下边荆棘虽多,幸有一条小路可出。只大娘如何下去好?”

  秦氏道:“奴家平地尚不能行,况此高山峻壁,如何得下?你既树上可下,可急急逃生,奴家万无生理,不要为我反误了你。”巧珠道:“大娘说那里话!你若不能逃脱,奴家岂敢独自偷生!宁可一同死在此罢。”又向四边一望,见马坊中一只大箩,许多绳索,道声:“有了!”遂取出绳索,结好一头,聚在树上,叫:“大娘,坐到箩内,待我将绳放下去。”秦氏到此,原是拼命的了,依他坐在箩内,悬空挂下,然后巧珠仍从树上下去,在箩内扶出大娘。

  谁知秦氏娇养身子,虽坐箩中,心上惊怕,早已头昏眼花,扶出箩来,寸步难行。巧珠无奈,只得背着他走。灯内蜡烛已完,幸喜微有月光,只拣有路处走去。走出二里馀,方到大路,莫说秦氏难行,连巧珠背着秦氏,也走得筋疲力荆又恐强盗知道追来,只得又背着走。走不上一二里,天色已明,再走不动,略坐休息。忽听得后面锣声大响,远远追来,叫声道:“今番性命休矣!”欲要躲避,又无处可躲;欲要独行,又撇不下秦氏。正在万分危急,只见前边两人骑马而来。巧珠一看,原来是他爹娘,连忙叫道:“后面强盗追来,爹爹,母亲,快去杀退,救孩儿性命要紧!”许雄夫妇听说,也不及叙话,即将马加上一鞭迎上。

  原来追来的正是俊英。他与两个丑女缠了一夜,因忆著后房之女,绝早起来,就到后房一看。见门上锁已扭去,便道:“不好了!”急急赶进一望,人已不知何往。连忙来问兄弟,见房门尚闭,连叫几声不应,将门一推,是开的,赶进一喊,又不应,只得到床上一看,吓得魂魄俱无,说:“奇了,奇了!如何兄弟杀死在床,两个女子都不见?”急忙唤起喽啰,山前查看,栅门封锁未动,问喽啰,都说:“不知。”又想此山并无别路可去,难道都会飞么?又合山寻觅,寻到山后,见一条绳索挂在树上,扯起一看,见是一只空箩,方知他从树上挂下。想下面俱是荆棘,女子也难行走,“快快从山前赶去,不怕不拿他转来,斩尸万段,替兄弟报仇!”

  谁知这边追去,却遇许雄夫妇,送了女婿,转来家中,不见了女儿,知是强盗劫去,连夜赶来,正遇女儿被追情急,故飞马迎上,大杀一阵。俊英那里是许雄对手,不上数合,杀得飞逃上山去了。许雄因记念女儿,无心追赶,拨转马头,回到旧路。见女儿还在地上,有气无力,旁边睡一女子,不知是谁,连忙扶起女儿一问。巧珠一闻,便细细告诉说明。许雄便让马与女儿骑了,自己背着秦氏,一同到家,将秦氏背到女儿床上睡了,巧珠就睡倒侧边春凳上。许雄便叫妻子烧起汤来,取出两丸定心丹来化了,将一丸与女儿吃了,一丸与秦氏吃。见他昏迷未醒,叫妻子将他扶起,把药灌下,过了一时方醒。见一男一女立在床前,拿粥汤俟候与他吃,又不知是什么所在,连忙坐起,问道:“你二人是谁?”巧珠见问,急起来到床头应道:“此是我爹娘。方才同大娘逃下山,又被强盗追赶,几乎两命不保,幸遇爹娘赶来,杀退强盗,救得回家。如今是安居无事,但请放心,善自保重,待身子强健,或到京中,或回家内,找三人一同送去便了。”秦氏闻言,大喜道:“原来如此!你们都是我救命恩人了,待我起来拜谢!”何氏急急止住道:“大娘何出此言!我女儿既随官人,便是一家了。女儿终身,还全仗大娘照拂,些些微劳,何敢言谢!大娘身子困乏,不要劳动,且请先吃碗粥汤,不知可要用饭么?”秦氏道:“粥也吃不下,饭那里要吃。”巧珠道:“既如此,将粥来勉强吃碗罢。”何氏急去取了粥来,秦氏只吃得半碗,便吃不下。巧珠道:“大娘且请安睡罢。”便扶他睡好,方同爹娘到外边吃饭。许雄便对妻子道:“我看大娘面貌,好像那里见过一般。”何氏道:“便是我,也看来面善得紧,想来倒像梦中所见,天上降下同女儿上天的女子一般。”许雄道:“是,是,是,果然一些不差。如此看来,竟是天定的缘法。今日之遇,非偶然也。”巧珠见说,待秦氏更加诚敬。

  到得晚间,吃罢夜饭,就取了一壶热茶,带到房中煨好,到床上一看,见大娘睡熟,不敢惊动,将灯火添了些油,藏在坛内,自己就在春凳上和衣睡了。且说秦氏醒来,口中甚渴,见夜已将半,想来决无有茶,也不便开口。不见巧珠来睡,揭开帐子一看,见他衣服未脱,睡在旁边,心中不安,叫道:“妹子,如何不到床上来睡?”巧珠听见,急忙起来道:“这边睡总是一般的。大娘可要茶吃么?”这一句,正合著秦氏的心,便道:“茶是要吃,只是半夜三更,何处得有,且到天明吃罢。”巧珠道:“奴家恐大娘要吃,煨著一壶在此。”先将火移出,剔得雪亮,便将茶倒了一碗,拿到床上。秦氏接来,见还是热的,正是一滴琼浆时候,心中大喜,道:“贤妹,真我之知心也。此思此德,不知何日得报!”巧珠道:“大娘何出此言,奴家理当服侍的。”秦氏道:“贤妹,你也辛苦了,床上甚宽,快脱衣同睡。若和衣睡在旁边,使我一发不安了。”言之再三,巧珠只得到床上睡了。

  秦氏见巧珠如此待他,忽然想起昔日哥嫂所说之言,不觉追悔道:“我当初曾劝嫂嫂,说小老婆是断不好的,我就真心待他,他必假意骗我。如今看来,句句都是相反到底的。我若不亏巧珠,一百个性命也送了。巧珠若不因官人面上,与我水米无交,怎肯实心救我?若说他是假意,我身陷盗穴,万无生理,他有本事逃出,官人可不是他独占去了,何苦担著血海的干系,在万死之际,拼自己性命,救我下山?到得山下,我又寸步难行,那时死在山脚之下,难道好怨他么?他又从荆棘中拼命背我出来,到得外边,连他气力全无。后边追兵又到,那时就是我的父母、丈夫、兄弟、儿女,也要各顾性命,舍我而去,他还不肯相抛,必竟死守一处,幸遇他爹娘到来相救。就是他爹娘,若有私心的,恨不得我死了,等他女儿好独做一个正夫人,怎么又肯救我?就是到了此地,我正昏迷不醒,他若不管我,也就死了,怕要他抵命么?他又将定心丸将奴灌醒,粥汤调理,又知心着意,煨茶相候,一片真诚,何尝有半点假意!我那年还说?娶妾生子,家产便为他有,似乎与我无涉。如今看他,莫说巧珠待我竟如父母一般,就是他的爹娘,待我亦如嫡亲骨肉。难道他与我官人生出来的儿子,倒不认我做嫡母么?想来嫂嫂说话,句句都是正理;我的心肠,却是痴愚偏见。况且嫂嫂是相门之女,他若要任性,哥哥未必不顺从,他却偏偏看得破,一嫁到我家,就替哥哥讨了两妾,又将十数个美貌丫头教成一班女乐,朝朝吹唱,夜夜欢娱,本是富贵之女,造到神仙之乐。我家所处境界,也未必不如他,偏我妒忌成性,多少好丫头,回的回,卖的卖,不留一个服役,好好的一个丈夫,偏又管得他畏首畏尾,外边虽则承顺,肚内必然仇恨,做亲数年,愁眉相对,何曾有一日夫妻真乐。抑且早晚提防,未尝有片刻心肠宽放,我又徒然自苦。后来进京会试,也是个喜事,偏我日夜多疑,把虚空的妄想,当了实在的过犯。就是做了一个梦,也不该如此性急,连夜赶来,必要寻见丈夫并那女子,致之死地,方得干休。不想赶到此地,丈夫不曾见,先送了两个家人、一个小丫头的性命。及至到山上,遇见了梦中之女,恨不得一时吞他在肚。幸亏我孤身,又陷于虎穴,若那时不是盗穴,又有护从,必然将一个有情有义的巧妹弄做冤家仇敌。谁知我的性命,倒亏他救出!想起种种所为,都是暴戾之性,死有馀辜。如今虽居活地,心虚胆怯,不时昏晕,还不知性命若何。”又想身阻异地,亲人一个不见,倘然一死,骸骨还不知可得还乡?越思越悔,越悔越苦,不觉心痛神迷,泪如雨下。

  早被巧珠听见,急急坐起道:“大娘,为何心中不快?要甚东西,可对我说,不要苦坏了身子。”秦氏道:“不要什么,只心上疼痛,甚是难过。”一头说,一头又昏晕去了。吓得巧珠一把托住,连连叫唤。许雄夫妇听见,也赶进房来,何氏将他身上一摸,火一般的热,心上甚是惊慌。许雄道:“不妨。 他是娇养的身子,从不曾受过惊吓劳苦,昨日一夜,又受了些风寒,所以如此。可再将定心丹同太乙丹化服,慢慢调养,待我再去请太医来,看脉调治,自然就好的。”何氏就去烧汤化药进来,巧珠扶著,微微灌下。一面叫唤,渐渐醒来,见他母女二人殷勤服侍,心中好生不安。

  怎奈受伤甚深,服药不能见效,反觉日重一日。三日后,请一医生来,看了脉走出。许雄急急问他,他道:“大体还不妨,只心上忧闷,似不能宽怀。药只能治病,不能治心,倒甚费手。只要心境一开,此病不日可愈。”随即开了药方,存药数帖去了。巧珠即刻将药煎好,送到床前,扶起大娘吃了,扶他睡好。谁知秦氏病愈重,心上愈急,药怎能见效!过了二十馀日,仍然如故,巧珠日夜眼侍,毫无倦心。倒是秦氏吃药无效,见巧珠一家为他费钱费钞,忙乱服侍,心上不安,想病到这般光景,料无好日,要等亲人见面,又决不能,不如早死,倒还干净,何必再吃这苦水,延捱性命,徒自累人!”到此甚是伤心,悲泪不已。

  巧珠又来宽慰,秦氏便执住手道:“贤妹,承你恩情,我起初还指望有好日,可以报答。如今看来,病入膏肓,决无好日,只求早死为幸。可为我致谢爹娘,只好来生补报了。但一还有一句不知分量的话,恳求贤妹,若能始终周旋,我虽死到阴司,做鬼也不敢有忘大德。”巧珠道:“说那里话!吉人天相,不日自然就愈的。但不知有何吩咐,奴家决不敢有违。”

  秦氏道:“并无别话,只我死之后,若能弄得我骸骨还乡,等我哥嫂、丈夫回来,隔棺一见,死亦瞑目矣。至于后半段事,全仗贤妹主持,早生儿女,接续香烟,须要宽洪大度,善事官人,不要学我这薄命之人乖戾之性。官人回来,可对他说,不要忆念我,也不要仇恨我,我在阴中,自当保佑他。我前日匆匆出门,将房门封锁,交与老仆妇看管。钥匙在此,贤妹可收好。房中所有金银首饰、衣服物件,都有细帐,在房中橱内,一到家就要查明收拾。外边帐目,各有家人经管,亦须不时查察。官人回来,自然明白。还有玉鸳鸯一对,是我夫妻分别时分开的,今日鸳鸯倒成对,人却不能够了,妹于也可收拾好了。奴家诸事已毕,只有早早打点我的去路。妹子也不必再管我了。”巧珠见说,也泪如泉涌道:“大娘,休说这伤心的话。太医曾说,大体是再不妨的。只要保养身子,服药调理,自然就好。”秦氏道:“药是再不要吃的了,你再不要费心。”

  巧珠见吃药无效,也不敢再来强他,惟有早晚当心服侍,不时茶汤问候,得暇便焚香祈祷,愿减寿以益大娘,早早全愈。

  不知秦氏病体可能得愈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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