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痴人说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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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宁孙谋听得有人呼救之声,同魏淡然走下山去,寻声找到池边,只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在那里呼喊,走近前去,问其缘故,他说道:“我的姊姊,掉在池里了,快去救他出来。”二人赶到池边一看,只见池水泛泡,果然有个女子掉在里面,头往上一冒又沉了下去,原来这池水,是通著大江,是极深的,淡然解衣欲去救他,孙谋道:“且慢,待我去救,我从前在水师学堂里,学过一年,略知水性,贤弟不必冒险。”说罢,卸下长衣,跳了下去,停一会,果把女子托著望岸上送来。淡然帮着用力,把二人拖了上岸,那女人只有一丝气息,孙谋连忙将他身子横转,背朝上,头朝下,控在一条板凳上,口中吐出了许多清水,方才转过气来。那在岸上的女子走来,对二人福了两福,说了些感激的话,扶着他姊姊去了。孙谋和淡然回到寓室,换去了湿衣,淡然猜着这两个女子,是契辛的妹子,只不知如何掉在池里。孙谋道:“且休管他,我吃了几口水,肚里很不自在,要将息一会。”随即躺下,不表。淡然靠在窗前看书,天色向晚,契辛走来,淡然起身招呼,孙谋肚腹也好了,爬起来时,契辛便向他磕头,慌得孙谋还礼不迭。契辛又向淡然作揖道:“舍妹深蒙二位救命之恩,家慈命弟特来叩谢。”闲谈一会,契辛问起孙谋年岁若干,孙谋道:“小弟是甲戌生。”契辛掐指一算道:“今年才止十九岁,真是少年老成,未可限量。”又问淡然,淡然道:“小弟比宁兄小一岁。”契辛又问二人定下亲事没有,二人答道:“尚未。”又说了一会,契辛入内去了。

  原来契辛母亲韩氏,是通州大名士韩凡民的姊姊。他父亲就是八股大家,刻过文章稿子,官拜礼部尚书的韩爱庐先生,已去世多年了。凡民却不喜做八股,弄些杂作,因此得名。他姊妹共有两个,从小都跟着父亲读过书史,总算闺阁中的通品。姊姊嫁与陈商为妻,生下二子二女,子即契辛兄弟,长女名聂字慕隐,二女名红字缀线。他妹子是扬州城里龚道台的夫人,外甥名公钊,甲午科的举人,有三个外甥女,时常来往。慕隐姊妹小时,请了个女先生,教他读些闺门训女四书等类,后来年纪大了,自己喜看些诗词,吟咏上倒还过得去,只是刺绣女红一概都不理会。契辛又教他练些气力,所以日以抛球打秋千为戏。那日昼长无事,姊妹二人同到园中去打秋千,那秋千架子,却近池塘边上,绳子多时未换,有点烂了,这慕隐小姐,用力太猛,绳子一脱,掉下水去,虽然被孙谋救了出来,却羞得要死。老太太闻知,来看女儿,安慰了一番。却好契辛回来,老太太与他商议,细细问了宁、魏二人品行学问,意欲将女儿两个赘他二人为婿。特特叫契辛去拜谢他们,探问年庚,已否娶妻。

  当下契辛问了宁、魏一番。回禀堂上,老太太甚是喜欢,就叫契辛去请二人进来相见。契辛重复到园里去请宁、魏。宁、魏不知,遂即跟了契辛进去,从花园山迳里穿过,却不是从前进来的路途,过了一道柳堤,便是上房的侧门。只见院子里摆着盆景的花草不少,出了个月洞门,又是个大院子,台阶上便是正房五间,中间挂付泥金八言对子,是前朝宰相刘木亭写的,中间一轴人物,绢本旧的款字模糊,都认不清楚,一边壁上挂著王琅玡的屏字,一边是倪云林的山水,居中挂一盏保险灯,地下摆着些古铜薰笼痰盂之类。天然几上,放著古铜瓶插镜等类,门上一色西洋的线绒帘子。契辛请二人在炕上坐下,自己进房去了半天,听得里面咳嗽声音,契辛先走出来,后面两个垂髫的丫鬟,扶了老太太出来了,二人连忙迎上去拜见,老太太叫契辛搀住,不叫磕头,说:“老身不能还礼,二位常礼罢。”宁、魏只得作了一个揖道:“小侄在此打搅多日,本应早来叩见,实因客边衣帽不周,未敢造次。”老太太说:“不敢当,二位请坐。”宁、魏谦让一回,方坐在对面椅上,契辛侍立在陈母椅后。

  这位老太太,把二人瞧了多时,又细细问了家世,说道:“小女蒙二位搭救,着实感激,但是大女儿性情固执,不特不知感激,反觉自己出丑羞愧欲死,却也难怪其然。老身有个两全的法子,方才小儿说二位尚未聘定妻室,老身意欲将两女许配二位,恰好差肩的年纪相当,真是天赐良缘,小女虽然丑陋,却也知书达礼,勉强配得过的,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宁、魏听了,慌忙站了起来说道:“名门淑女,当偶高贤,侄辈浪迹萍踪,不敢辱没令嫒。方才池塘边,因闻唤救之声,事出仓猝,性命只在呼吸,所以不及避嫌,把令嫒救出。今若联姻,反被人说小侄是有意搭救的了,实在不敢奉命,望伯母原谅。”老太太见两人推辞,颇有怒意道:“二位如此说法,倒是老身冒失了,世上只闻男宅求婚,老身是倒求过去的,若要不允,叫老身如何下得来场,二位也须想想。”孙谋改口道:“伯母且免动气,便依了伯母的命,也须回家告知父母,再行聘定。”老太太说:“只要二位答应,写封信去通知尊大人便了。老身欢喜爽快,就可择日成婚。”便命契辛同二位到书房中开了年庚,叫村中王先生来择日,这是天定的姻缘,不必看八字的。说罢,立起身来,对宁、魏道:“二位恕老身不能久坐,可同小儿到书房里去谈谈。”扶了丫鬟便进去了。宁、魏此时,尚欲有言,不好意思开口,只得告辞退出。契辛引他二人出了上房,走到西花厅背后的那间书房里,晚饭已经摆上。三人饭后,宁、魏又说起六礼不备的话。契辛道:“这事全是小弟承值,二兄不须费心。”宁、魏也没得说了,想起二女容貌秀丽,态度安详,却也称心,就在契辛书房中,写了家信,告知父母。三人愈加亲密,谈到三更,始各归寝。

  次日饭时,契辛到园中说,日子已择定后天,四位新人,一同合卺。就叫庄客去找裁缝,量了二人衣裳尺寸,连夜赶做袍套,靴帽是现成的,真是富家办事容易。不到两天,各色都已齐全,又放一只小火轮到扬州接仰蠡一房,及龚家母女来镇,族人亲友搭船来道喜的也不少,陈老太太命将上房左右两所房子,作为新房,将契辛夫妇子女搬人两面后进楼房下去住。一切收拾安贴,到了吉期,鼓乐傧相,簇拥著两对新人,拜了天地,送人洞房,那新人皆系见过面的,真是郎才女貌,说不尽的衾枕绸缀缪,镜台偎倚。

  自此宁、魏就在温柔乡里,过了十几天,日则和契辛兄弟游山玩水,唱和诗词,夜则都聚在老太太房中,谈今说古,傍翠依红,把一心要访贾希仙入学堂的念头,早已打断了一半,到底孙谋做人诚实,一日对契辛说起同伴贾希仙失散,对他不起,欲去上海寻访的话。契辛道:“何不早说,这事容易,不必自己去的,但不知妹夫到镇江时,是那一天?搭的是什么轮船?”孙谋道:“是正月三十,搭的怡和洋行轮船。”契辛又问孙谋有无贾希仙的照片,孙谋道:“有是有一张,系三人合照的。”便人房将那照片取出,契辛叫过一个庄客,当面将照片上指著贾希仙的面孔给他看了,又注明了姓名,约莫著镇江到上海的日子,统通交代了他交与庄客,吩咐他到上海,托包探寻访。孙谋又写了书信,嘱他寻着希仙,同他来此商议行止,庄客答应去了。

  这时正是暮春天气,园中牡丹盛开,宁、魏正是新婚燕尔,各人携了各人夫人,到园中赏玩,孙谋触动吟兴,填了首菩萨蛮词,嘱三人和韵。到得晚上,三人和好,送给孙谋过目。正在那里看时,丫鬟来请道:“大老爷二位姑爷去看信。”二人忙到书房,却是湖北来的家信。命他一时不必回去,就在岳母家用功,秋间去应乡试,两信一样说法,像是商议著写的。又说是替他捐了监,宁、魏看了信,倒踌躇起来。契辛不解所以,问其原故,孙谋道:“不瞒吾哥说,弟是原籍广东南海县,淡然是新会,两处文风极好,监生应考遗才,考取却不容易,甚至有人花费了许多银子,买通学台幕友,将姓名补上。若要凭文,随你本领再好些,也无把握。这里头举人进士的抢手多著呢,我们若照样买嘱,心实不甘。独做硬汉,学台又未必取入,不是白走了一趟吗?”契辛道:“话虽如此说,我也听得贵省文风甚好,遗才难考,但是这样考试,用银子买关节,也太说不过去。至如考遗才一层,贵省相沿为例,前年扬州有个樊翰林,放了贵省的学台,说起考遗才来,道是每个幕友,总得送他一两个遗才。樊公为人极其清廉,尚且如此,可见随乡属乡,不能过执。届时二位妹夫,只请进场做文章,此等安排,我去设法便了。”二人听了无言可答,只得写了回信,安慰父母。

  孙谋、淡然回到房里,与妻子说知,并皆欢喜。慕隐劝孙谋用些预备的工夫,孙谋道:“那八股是不消用功的,你却提醒了我,要做一部书,人皆晓得十三经要读的,殊不知道经书,早被秦朝一把火烧尽了,其馀多半是后人伪造。我想出许多证据,在肚子里尚未写出,趁著日长无事,要做成这部书,免得那些迂儒,谈三皇,说五帝,弄得浑身束缚,一样事都做不成功。你想京城那些大老,怕不是经书读的烂熟,八股做得极好,及至办起事来,没一样在行。弄到无法,只好请教书吏,为他成案熟些,好照例办。这照例办三字,误尽苍生,现在读书人中了这三字的病尤深,经书照例读,八股照例做,乡会试照例应,没有一件要用心的,及至侥幸得了功名,当了大任,万一和外国人交涉起来,也道是条约照例依,贻款照例出,地皮照例送,岂不坑死人吗?我做这部书的意思,是要先将读书人第一个照例的念头打断,你道好不好?”那慕隐是初次听见孙谋发此狂议,不觉佩服到地。自此孙谋便与契辛说明,在东花厅后面收拾一间书房,和淡然在内编书。淡然编的书,又是一种,他却将中国古来的法度,参考时事发论的。二人有了正经功课,倒觉心安理得。那天功课毕后,二人同到契辛书房闲谈,恰好上海去的庄客回来了,禀道:“包探访得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二月初头到上海的,不住客栈,在城里城隍庙前,摆个拆字摊子,过了十馀日,便无影踪,不知那里去了。”宁、魏听了,不胜骇怪。正是:

    君平卖卜虽留迹,少伯豪游无定踪。

  不知贾希仙究往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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