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长庆集_(四部丛刊本)/卷第二十七 中华文库
白氏长庆集 卷第二十七 唐 白居易 撰 景江南图书馆藏日本活字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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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文集卷第二十七
书 凡三首
与杨虞卿书一首
与陈给事书一首
为人上宰相书一首
与杨虞卿书
师皋足下自仆再来京师足下守官鄠县
吏职拘绊相见甚稀凡半年馀与足下开
口而笑者不过三四及仆左降诏下明日
而东足下从城西来抵昭国坊巳不及矣
走马至浐水才及一执手悯然而诀言不
及他迩来虽手札一二往来亦不过问道
途报健否而巳郁结之志旷然未舒思欲
一陈左右者乆矣去年六月盗杀右丞相
于通衢中迸血髓𣩊发肉𠩄不忍道合朝
震栗不知𠩄云仆以为书籍以来未有此
事国辱臣死此其时耶苟有𠩄见虽畎𠭇
皂隶之臣不当黙黙况在班列而能胜其
痛愤耶故武相之气平明绝仆之书奏日
午入两日之内满城知之其不与者或诬
以伪言或构以非语且浩浩者不酌时事
大小与仆言当否皆曰丞郎给舎谏官御
史尚未论请而赞善大夫何反忧国之甚
也仆闻此语退而思之赞善大夫诚贱冗
耳朝廷有非常事即日独进封章谓之忠
谓之愤亦无愧矣谓之妄谓之狂又敢逃
乎且以此获辜顾何如耳况又不以此为
罪名乎此足下与崔李元𢈔辈十馀人为
我悒悒郁郁长太息者也然仆始得罪于
人也窃自知矣当其在近职时自惟贱陋
非次宠擢夙夜腆愧思有以称之性又愚
昧不识时之忌讳凡奏密启外有合方
便闻于上者稍以歌诗导之意者欲其易
入而深诫也不我同者得以为计媒㜸之
辞一发又安可君臣之道间自明白其心
乎加以握兵于外者以仆㓗慎不受赂而
憎秉权于内者以仆介独不附已而忌其
馀附离之者恶仆独异又信狺狺吠声唯
恐中伤之不获以此得罪可不悲乎然而
寮友益相重交游益相信信于近而不信
于远亦何恨哉近者少远者多多者胜少
者不胜又其宜矣师皋仆之是言不发扵
他人独发于师皋师皋知我者岂有愧扵
其间哉苟有愧于师皋固是言不发矣且
与师皋始于宣城相识迨于今十七八年
可谓故矣又仆之妻即足下从父妹可谓
亲矣亲如是故如是人之情又何加焉然
仆与足下相知则不在此何者夫士大夫
家闺门之内朋友不能知也闺门之外姻
族不能知也必待友且姻者然后周知之
足下视仆莅官事择交友接賔客何如哉
又视仆抚骨肉待妻子驭僮仆又何如哉
小者近者尚不敢不尽其心况大者远者
也𠩄谓斯言无愧而后发矣亦犹仆之知
师皋也师皋孝敬友爱之外可略而言足
下未应举时尝充贤良言之赋其𠩄对
问志磊磊而词谔谔虽不得第仆始爱之
及与独孤补阙书让不论事与卢侍郎书
请不就职与髙相书讽成致仕之志志益
大而言益远而仆爱重之心繇是加焉近
者足下与李弘庆友善弘庆客长安中贫
甚而病亟足下为逆致其母安慰其心自
捐󠄂衣食以续其医药甘㫖之费有年岁矣
又足下与崔行俭游行俭非罪下狱足下
意其不幸及于流窜敕下之日躬俟扵御
史府门而行李之具养活之物崔生頋其
旁一无阙者其馀奉寡姊亲护其夫䘮抚
孤甥誓毕其婚嫁取贵人子为妇而礼法
行于家由甲乙科入官而吏声闻于邑凡
此者皆可以激扬颓俗表正士林斯仆𠩄
以向慕勤勤岂敢以骨肉之姻形骸之旧
为意哉然足下之羙如此而仆侧闻虽虽
之徒不恱足下者巳不少矣但恐道日长
而毁日至位益显而谤益多此伯寮𠩄以
诉仲由季孙𠩄以毁夫子者也昔卫玠有
云人之不逮可以情恕非意之加可以理
遣故至终身无喜愠色仆虽不敏常佩此
言师皋人生未死间千变万化若不情恕
于外理遣于中欲何为哉欲何为哉仆之
是行也知之乆矣自度命数亦其宜然凡
人情通逹则谓由人穷塞而后信命仆则
不然十年前以固陋之姿琐劣之艺与敏
手利足者齐驱岂合有𠩄获哉然而求名
而得名求禄而得禄人皆以为能仆独以
为命命通则事偶事偶则幸来幸之来尚
归之扵命不幸之来也舍命复何归哉𠩄
以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者寔如此也又常
照镜或观写真自相形骨非贵富者必矣
以此自决益不复疑故宠辱之来不至惊
怪亦足下素𠩄知也今且安时顺命用遣
岁月或免罢之后得以自由浩然江湖从
此长往死则葬鱼鳖之腹生则同鸟兽之
群必不能与掊声攫利者榷量其分寸矣
足下辈无复见仆之光尘于人寰间也多
谢故人勉树令德粗写鄙志兼以为别居
易顿首
与陈给事书
正月日郷贡进士白居易谨遣家僮奉书
献于给事阁下伏以给事门屏间请谒者
如林献书者如云多则多矣然听其辞一
辞也观其意一意也何者率不过有望于
吹嘘翦拂耳居易则不然今𠩄以不请谒
而奉书者但欲贡𠩄诚质𠩄疑而已非如
众士有求于吹嘘翦拂也给事得不独为
之少留意乎大凡自号为进士者无贤不
肖皆欲求一第成一名非居易之独慕耳
既慕之𠩄以切不自察尝勤苦学文迨今
十年始获一贡每见进士之中有一举而
中第者则欲勉狂简而进焉又见有十举
而不第者则欲引驽钝而退焉进退之宜
固昭昭矣而遇者自惑于趣舎何哉夫蕴
奇挺之才亦不自保其必胜而一上得第
者非他也是主司之明也抱琐细之才亦
不自知其妄动而十上下第者亦非他也
是主司之明也岂非知人易而自知难耶
伏以给事天下文宗当代精鉴故不揆浅
陋敢布腹心居易鄙人也上无朝附离
之援次无郷曲吹煦之誉然则孰为而来
哉盖𠩄仗者文章耳𠩄望者主司至公耳
今礼部髙侍郎为主司则至公矣而居易
之文章可进也可退也切不自知之欲以
进退之疑取决于给事给事其能舍之乎
居易闻神蓍灵龟者无常心苟叩之者不
以诚则巳若以诚叩之必以信告之无贵
贱无大小而不之应也今给事鉴如水镜
言为蓍龟家大事咸取决扵给事岂独
遗其微小乎谨献杂文二十首诗一百首
伏愿俯察悃诚不遗贱小退公之暇赐精
鉴之一加焉可与进也乞诸一言小子则
磨铅策蹇骋力于进取矣不可进也亦乞
诸一言小子则息机敛迹甘心于退藏矣
进退之心交争于胸中者有日矣幸一言
以蔽之旬日之间敢伫报命尘秽听览若
夺气禠魄之为者不宣居易谨再拜
为人上宰相书一首
二月十九日某官某乙谨拜手奉书献于
相公执事书曰古人云以水投石至难也
某以为未甚难也以卑干尊以贱合贵斯
为难矣何者夫尊贵人之心坚也强也不
转也甚于石焉卑贱人之心柔也弱也自
下也甚于水焉则其合之难也岂不甚于
水投石哉然则自古及今往往有合者又
何哉此盖以心遇心以道济道故也苟心
相见道相通则水反为石石反为水则其
合之易也又甚乎以石投水焉何者石之
投水也犹触之有声受之有波心道之相
得也则贵者不知其贵也贱者不知其贱
也当其同䜣合之际但吻然已而矣其
合之易也岂不甚于石投水哉噫厥道废
坠不行于代乆矣故贵者自贵耳贱者自
贱耳虽同心同道不求相合也今某之心
与相公之心愚智不侔也今某之道与相
公之道小大不伦也矧又尊卑贵贱之𫝑
相悬如石焉如水焉而欲强至难为至易
无乃不可乎然则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抑
有由伏以相公方今佐裁成之道当具瞻
之初窃希变天下水石之心自相公始也
通天下贵贱之道自某始也不然者夫岂
不自知其狂进妄动哉伏望少留听而毕
辞焉幸甚幸甚某伏观先皇帝之知遇相
公也虽古君臣道合者无以加也然竟不
与大位不授大权不尽行相公之道者何
哉识者以为先皇父子孝慈之间亦古未
有也盖先皇𠩄以辍巳知人之明用贤之
功致理之德以留赐今上也亦犹太宗黜
李𪟝而使髙宗宠用之也今上在谅阴而
特用也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推此二者
有以见识者之言信矣斯则先皇知遇之
恩贻燕之念今上速用之㫖𠋣赖之诚相
公宠擢之荣托𭔃之重自国朝巳来三者
兼之甚鲜矣故某𥨸惟相公自拜命已来
八九日得食不暇饱寝不暇安行则𢥠然
居则惕然思𠩄以答先皇之知副今上之
用𠃔天下之望哉某窃以为必然矣况今
主上肇抚苍生初嗣洪业虽物不改旧而
令宜布新是以百辟倾心㥪㥪然以待主
上之政也万姓注目专专然以望主上之
令也四夷侧耳颙颙然以听主上之风也
岂若此而巳哉盖待其政者勤堕邪正
系其中焉望其令者忧喜亲踈生其中焉
听其风者畏侮动静岀其中焉而将来理
乱之根安危之源尽在于三者之中矣如
此则相公得不匡辅其政缉熙其令宣和
其风乎然则匡辅缉熙宣和之道某虽不
敏尝闻于师焉曰天子之耳待宰相之耳
而后聦也天子之目待宰相之目而后明
也天子之心识待宰相之心识而后圣神
也宰相之耳待天下之耳而后聦也宰相
之目待天下之目而后明也宰相之心识
待天下之心识而后启发圣神也然则下
取天下耳目心识上以为天子聦明神圣
者此宰相之本职也而为匡辅缉熙宣和
之道也若宰相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
一心思之则朝得失岂尽知见乎必不
尽也而况于天下之得失乎宰相之耳目
得聦明乎必未也而况于上以为天子聦
明圣神乎然则天下聦明心识取之岂无
其道耶必有也在乎知与不知行与不行
耳噫自开元已来斯道𥧲衰鲜能行者自
贞元已来斯道寖微鲜能知者岂唯不知
乎不行乎又将背古道而驰者也何者古
者宰相以危言危行扶危持顚为心今则
敏行逊言全身远害而巳矣古者宰相取
天下耳目心识为用今则专任其两耳两
目一心而巳矣古者宰相以接士为务今
则不接賔客而巳矣古者宰相以开阁为
名今则鏁其门第而巳矣致使天下之聦
明尽委弃于草木中焉天下之心识尽沉
没于泥土间焉则天下聦明心识万分之
中宰相何尝取得其一分哉是故宠益崇
而谤益厚岁弥乆而愧弥深至乃上主
恩下敛人怨行止寝食自有惭色者夫岂
非不得天下聦明心识之𠩄致耶然则为
宰相者得不思易其辙乎是以聦明损于
上则正销于下畏忌慎黙之道长公议
忠谠之路塞朝无敢言之士庭无执咎之
臣自国及家𥧲以成弊故父训其子曰无
介以立仇敌兄教其弟曰无方正以贾
悔尤先逹者用以养身后进者资而取仕
日引月长炽然成风识者腹非而不言愚
者心竸而是效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
有耳者如聋也有口者含锋刄也如此则
上之得失下之利病虽欲匡救何由知之
嗟乎自古以来斯道之弊恐未甚于今日
也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变其风乎是以
慎忌积扵中则政事废于表因循苟且之
心作强毅乆大之性亏反谓率职而举者
不逹于时宜当官而行者不通于事变故
殿最之书虽申而不实黜陟之法虽备而
不行欲望恶者惩善者劝或恐难矣古之
善为宰相者岂尽得而用之乎岂尽知不
肖而去之乎盖在于秉钧轴之枢握刀尺
之要刬邪为正削觚为圆能使善之必迁
不谓善之尽有能使恶之必攺不谓恶之
尽无成此功者无他惩劝之𠩄致耳然则
为宰相者得不思提其纲使群目自皆张
乎是以惩劝息于此则贤能乏于彼故岳
镇阙而不知𠩄取台省空而不知𠩄求今
则尚书六司之官曁于百执事者大凡要
剧者多虚其位闲散者咸备其官或曰𠩄
以难其人重其禄也嗟乎徒知难其人而
阙之不知政日归于下吏也徒知重其
禄而爱之不知稍食日费于冗贠也损益
利害岂不明哉古之善为宰相者虚其懐
其气苟有举一贤者必从而索之苟有
迁一善者必随而用之然后明察否臧精
考真伪得人者行进贤之赏谬举者坐不
当之辜自然审轮辕以相求谨关梁以相
保故才无乏用国无废官岂可疑𠩄举之
未精而反失其善重𠩄任之不苟而反废
其官与其废官宁其虚授与其失善宁其
谬升但在乎明核是非必行赏罚则谬升
虚授当自辨焉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振
其领使众毛皆举乎是以庶政阙于内则
庶事斁于外至使天下之户口日耗天下
之士马日滋游手于道途市井者不知归
托足扵军籍释流者不知反计数之吏日
进取敛之法日兴田畴不辟而麦禾之赋
日增桑麻不加而布帛之价日贱吏部则
士人多而官贠少奸滥日生诸使则课利
少而羡馀多侵削日甚举一知十可胜言
哉况今方域未甚安边陲未甚静水旱之
灾不戒兵戎之动无期然则为宰相者得
不图将来之安补既往之败乎若相公用
天下之目观而救之夫岂无最远之见乎
用天下之心图而济之夫岂无最长之策
乎策之最长者见之最远者在相公鉴而
取之诚而行之而巳取之也行之也今其
时乎为时之用大矣哉古者圣贤有其才
无其位不能行其道也有其才有其位无
其时亦不能行其道也必待有其才有其
位有其时然后能行其道焉某𥨸见相公
曩时制策对中论风化浇淳之源明天人
交感之道陈兵灾救疗之术可谓有其才
矣又伏见今月十一日制词云其代予言
𠃔属良弼必能形四方之风成天下之务
可谓有其时矣今相公有其才有其位有
其时则行道由巳而由道乎哉某又闻一
往而不可追者时也故圣贤甚惜焉方今
拭天下之目以观主上之作为也侧天下
之耳以听相公之举措也如此则相公出
一言不终日而必闻于朝野主上发一令
不浃辰而必逹扵华夷盖主上辑百辟和
万姓服四夷之时在于此时矣相公充人
望代天工报国之恩正在于今日矣或者
曰君臣之道至大也可以渐合不可以速
合也天下之化至大也可以渐行不可以
速行也贤人之事业至大也行之可以枉
尺而寻也某以为殆不然矣夫时之变
事之宜其间不容息也先之太过后之则
不及故时未至圣贤不进而求时既来圣
贤不退而让盖得之则不啻乎事半而功
倍也失之则不啻乎事倍而功半也嗟乎
或者徒知渐合其道而不知启沃之时失
于渐中矣徒知渐行其化而不知燮理之
时失于渐中矣徒知枉尺而寻而不知
易失于时则难生于渐中虽枉寻不能
尺矣近者宰相道不行化不成事业不光
明率由乎有志于渐矣请以前事明之某
尝闻太宗顾谓群臣曰善人为百年然
后能胜残去杀当今大乱之后将求致理
宁可造次而望乎魏文贞曰不然夫乱后
易理犹饥人易食也若圣施化人应如
响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
晚太宗深纳其言时封德彝辈共非之曰
不可三代以后人渐浇讹皆欲理而不能
岂能理而不欲魏徴书生不识时务信其
虚说必乱国家于是太宗卒从文贞之言
力行不倦三数年间天下大安戎狄内附
太宗曰惜哉不得使封德彛见之斯则得
其时行其道不取扵渐之明效也况今日
之天下岂弊扵武德之天下乎相公之事
业岂后于文贞之事业乎在于疾行而巳
矣𠩄以主上践祚未及十日而宠命加于
相公者惜国家之时也相公受命未及十
日而某献于执事者惜相公之时也夫欲
行大道树大功贵其速也盖明年不如今
年明日不如今日矣故孔子曰日月逝矣
岁不我与此言时之难得而易失也伏惟
相公惜其时之易也而不失焉虑其渐之
难也而不取焉抑又闻济时者道也行道
者权也扶权者宠也故得其位不可一日
无其权得其权不可一日无其宠然则取
权有术也求宠有方也盖竭其力以举职
而权必自归忘其身以徇公而宠必自至
权归宠至然后能行其道焉伏惟相公详
之而不忽也抑又闻不弃死马之骨者然
后良骥可得也不弃狂夫之言者然后嘉
谟可闻也苟某管见之中有可取者俯而
取之苟蒭言之中有可采者俛而采之则
知之者必日至如某之见犹且不弃况愈
于某之徒欤则天下精通逹识之士得不
比肩而至乎闻之者必曰如某之言犹且
不弃况愈于某之徒欤则天下謇谔敢言
之士得不继踵而来乎伏惟相公试垂意
焉则天下之士幸甚某游长安仅十年矣
足不践相公之门目不识相公之面名不
闻相公之耳相公视某何为者哉岂非介
者耶狷者耶今一旦卒然以数千言尘黩
执事者又何为哉实不自揆欲以区区之
闻见禆相公聦明万分之一分也又欲以
济天下憔悴之人死命万分之一分也相
公以为如何
白氏文集巻第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