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白苏斋类集
卷十六
作者:姚士麟 
卷十七

卷十六·笺牍类

董章丘

家弟叨附籍末,则不佞于门下兄弟也。得藉笔札之役,少敦世讲之谊,甚幸,甚幸!顾门下吏林卓鲁,亦文苑班、马,即所惠新刻邑乘,兼总三长,网罗百氏。弟也展读数过,不过仰惊海若,俯惭小巫,曾未握管,而气已先索矣。非不竭肠臆以终重委,而弱笔所限,语不畅心。每一念及,汗流达踵,复何敢当华翰之勤至,佳贶之丰腆哉!拜领程仪,少副盛雅,至筐篚重礼,例不敢当,谨附使璧上。不恭之愆,伏觊涵亮。

某邑令

谕贵治人情,有如人言。不佞始为公惧,继为公喜。惧者,惧众情之难防,众口之难调也。虽然,处此地者,能使难防之情不足防,则过此无难防者。玉得砻愈莹,金得煆愈精,数载苦心,一生得力,此又不佞之所为公喜也。足下赋性爽朗真诚,开口见心,行事复开豁无琐局态,此不佞所素服。以此治邑,决能使士民无疑,欢然信怀,真无庸过虑过防。过防则翻多事。故忘机可狎鸥,而况人乎?见足下满纸肝鬲,故不佞亦搜露心胆,想能谅我也。

大人书

孙女亡时,情极难堪。三日后即同诸兄游城外诸山,胸中郁啬,得山色朋谈,渐消煞去,此亦矫情养生之法也。此时中堂已准辞试差,复有良友相过,谈学赋诗,情怀愈觉畅快。大人幸勿虑我。闻三舅亦罹此苦。舅举子屡矣,倏忽俱成春梦,恩缠爱绁,何日是了。宿世冤业,乘便出现,倏见倏没,令其割刺万般,以酬前愤。酬则从他酬,苦则不可被他苦。三舅相见时,望取此纸出观。旋涡底佛劝落水罗汉,亦可笑也。

二哥有书来,正同陶石篑游齐云山,自云过真州度夏。新刻大有意,但举世皆为格套所拘,而一人极力摆脱,能免末俗之讥乎?大抵世间文字,有喜则有嗔,有极喜则有极嗔,此自然之理也。

男近日移居王衷白新房,其房有高楼可眺,幽斋可憩。所苦者,一年之后便当别卜。此时欲买一宅,而囊无剩钱,又耻向人开口,恐终当作人家店户耳。水到渠成,兹不足虑。男赋性爽直,骨体不媚,以此寡过,亦以此招憎。兼之屡遭儿女之变,杜门时多,交游益寡,酬应弥疏。此皆宦途之所不宜,而男犯之。至于恩缠爱绁,虽能强解,而左哭右啼,魂惊神伤,为养生累,良不可言。以此作官一念,真同嚼蜡。徒以二哥既已解令,就一片冷毡;而儿复寻泉石冷淡之趣,非大人所以教子之意,只得勉强厮捱。至于人之嗔喜,官之利钝,头上天公自有安排,男终不能作倚门行径也。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是男意中事矣。

答江长洲绿罗

家弟既有《锦帆集》矣,门下可无《茂苑集》乎?集果行,不佞当僭跋数语,庶几贱姓名托佳编不朽,意在附骥,不耻为蝇也。家弟尚未抵家,不知萍踪近在何处。音耗不通,业已半载。征仲真迹难得,其仿山谷老人者尤难得。明窗棐几,沐手展玩,神采奕奕,射映一室。尘土胃肠,为之一浣。十年梦想虎丘茶,如想高人韵士。千里寄至,发瓿喜跃,恰如故人万里归来,对饮之语,不足方弟之愉快也。

弟仅有一女,适人匝岁,死于产病,情殊难堪。所幸当事见怜,听辞试差,婆娑一室,良朋时来,一觞一咏,消结涤郁。恩缠爱绁,日就轻微。卜夏之病,庶其免矣。知门下念我,故缕及近怀。

黄慎轩

过从之兴,都为爱懒畏暑夺之,可笑,可笑!足下去志遂决耶?果尔,蓬蒿之径,羊求俱远;花晨月夕,踽踪奚适哉!言之闷闷。十七夕,月尚佳,当煮茗以迟从者。游郭庄,对芙蓉,听二高士麈谈,大是快事,然须廿日以外可耳。顾生如此骨相,如此危症,恐多凶少吉,奈何,奈何!

梅开府

李孟白来,得常聚谈甚快。凡人聪明者,多欠真实。此兄既聪明,又真实,大是难得。所云讲师何人乎?既是讲师,说得天花没膝,恐亦与本分事不相干涉也。

母舅逊亭先生

家僮来,知我舅尊又遭卜夏之变,苦哉,毒哉!甥止有一女耳,且极慧,父母视之,何翅掌珠。而今一旦委诸尘土矣,伤哉!甥一生遭际,与吾母舅无不似者。似舅即贤甥,亦何必如此似耶!

母舅寿亭先生

沙津徐人来,又得舅尊手教,披读一过,使我心飞云在亭中。第昨郡城人云,吾邑水患极毒,破堤冲城。果尔,则云在亭前红花翠竹,恐不能无恙。而诗朋酒侪,不免暂废啸吟,当奈之何!家中久无一音,日日如猜谜,盖可虑者甚大,不止屋庐田舍而已。然谛思浦中居人,如舅尊列位及家大人,福德福相,皆万万可以无恐。且破堤冲城,非食顷便尔,当有汹涌先声。而浦中居人,皆屡惯经者,岂有安坐待没之理,则亦不足虑矣。迁县一事,真是切要。然已付之不谈,非是畏邑中多口,盖知事大难成耳。

近事大可忧,每入直,进左掖门,直望见后山,殊不成景象。幸圣意稍转,起用行取,次第举行。从此转灾为泰,安知非祝融之相也。甥以文字薄技,典在笔札,虽切杞忧,亦何能为。“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每读此句,未尝不汗下。甥情性粗直,骨体不媚,且转喉触讳,甚不谐于友朋。兼之屡遭骨肉之变,魂销神伤,仕宦一念,岂翅嚼蜡。待一二年后,即图归计,续昔年看月登高之欢。第恐此时,舅尊又辞猿鹤出北山矣。

薛大参青雷

馆中兄弟,渐至晨星。萧玄圃又携年嫂年侄旅榇西归矣。幸刘济沧、赵准台二兄,一时同补,聚首长安,差慰岑寂。弟罪业深重,波及骨肉,儿女丧尽,孑然一身。近遭之毒,倍于玄圃。仕宦一念,真同嚼蜡。不久当归田,作治下老编氓也。

答萧赞善玄圃

篝灯读兄书,爱我忆我,更私箴我,乃知世外交游,钟情更甚。岂比尘市朋伴,朝而握手,暮即掉臂者哉!兄归山中,焚香啜茗,寄意琴书,取乐鱼鸟,真不减飞天仙人。惟愿文酒之暇,无忘却菩提本愿,时取大慧、中峰二禅师语录置案头,朝夕相对。弟今法侣益稀,荆扉日掩。白苏斋前,草深一丈。亦惟恃此二老友晤语室内。法喜禅悦之乐,弟与兄默默消受,虽关山万里,亦不异刻刻对面也。

答王衷白太史

吾二人心神契合,起念共知,出语同赏,有如形影,跬步同之。古人所称胶漆,方吾二人,尚未亲切也。吾兄行矣,与萧玄圃、赵准台、黄慎轩诸公相往还,尚有老成典刑之意。乃今诸兄先后分飞,弟虽居城市,何异孤岛。十数日中,与顾、黄诸公一晤谈外,其馀率皆杜门下楗,闭眼跏趺日也。前两得兄书,及和词等箑,朗诵一过,两腋翩翩,真如笼鸟睹秋隼破云而飞。

一月前,闻泰山迸裂里许,正愁兄游屐相值。不意穷幽极胜,跋扈飞扬,向我卖弄如此。虽然,楚中名山甚多,弟明岁且归,左挈中郎,右挈小修,狂谈浪谑,比吾兄此乐当百倍,彼时兄当更羡我也。弟戴星几一月矣,数时又有未了制辞须要完结,朝而戴星,夜而篝灯,伏枕安眠,仅得二更。此时方匆匆撰写,无半刻暇,而温君下顾,云有便邮。信腕信笔,竟不知作何语,兄以意会之可也。又二舍弟新刻甚可观,今奉寄一部,知兄读此,又添数日喜欢也。

徐惟得

不肖生平,倾向大雅,幸生同时同里,又在仕籍,而宦迹乃若相避者,何鄙人缘薄甚也!然得手教,展读数过,瞑想眉宇,若熟晤然。岂前生菩提因中,曾结伴共游耶?人外之契,不介而亲,岂必把臂,乃称金兰哉!不佞疏野之性,丘壑之骨,戒力不坚,轻掷瓢衲,走城市间。如笼鸟槛猿,未尝一刻忘故林。而冲漠馆十佳绝,愈搅我乡思。何时得结庐傍玄亭,使后世与王无功、仲长子光二友并观乎?

王衷白

董津来,又得手教,且喜兄白日能作寐语,真比往日王衷白不同。往日是无病的王衷白,近是有病的王衷白。乘此知痛知痒时节,恰好用针,可惜西京无此等好医人也。笑笑。明年春杪,兄幸早发,弟谨煮雨前茶于小竹林候兄也。令郎近日文字想奇进,与阿翁谈禅否?闻兄有游泰山记,幸写一本寄我。

李宏甫

不肖自入道以来,即省官职大小,儿孙有无,都是头上天公掌管,原不费人纤毫气力。所以四五年来,颇是心闲。然既爱闲散,亦复不能受苦担劳。学道浮泛,亦本于此。今秋乃稍自奋迅,期将自今三十六年以后岁月,供养诸佛。决不以一知半解自安。或仗长者开示,有水到渠成之日,亦未可知。盖不肖根钝力弱,百不如人,持此一念,坚实长远之心,庶几将勤补拙。眼见同衙门同年同时皈依佛乘者,已被无常擒却一二人。此时虽欲不发愿努力,亦不由我也。

不肖疏慵,交游极少;独坐兀兀,又苦懒倦。寻得三四朋友,同办此事,数日辄会,会时亦不说禅说道,惟以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自警警人。警省一番,精进一番,此近日功课也。会中诸友,有资性聪慧者,亦有发心真实者,大抵不能相兼。会稽陶石篑极可人,恨其人体羸多病,不能受苦;今又归家,离群索居。不知此后精进,常得如往时否?

翁明年正七十,学道诸友,共举一帛为贺。盖翁年岁愈久,造诣转玄,此可贺者一。多在世一日,则多为世作一日津梁,此可贺二。翁幸一笑而纳之,勿孤诸公供养之心可也。

答陶石篑

弟今春移居焦漪园房子,庭上花正开。忽二舍弟至,遂坐花下剧谈至三更,强半是说陶石篑同游西湖事。此时月照李花,清瘦冷淡,恰似对石篑面孔也。贤伯仲闭门参禅,精进勇猛,令我愧叹。不知此时参得如何?“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一语,似无可疑者。便令解不得,亦无损;纵使解得,中甚用也。吾辈学道,虽未必大悟,至于向肉团心上卜度穿凿,求分毫明白,决不作此虫豸伎俩。兄但于东山水上,行麻三斤,干屎橛里穿破。此等语言,是什么鹘臭布衫,破驴脊背?古人云“千疑万疑,祇是一疑”;又云“制心一处,无事不办”。弟近来亦止向无字上做工夫,些小光景,见解都不认著,只以悟为则。亦决不敢嫌此事淡澹,更去寻枝叶也。兄以为何如?

答同社

从古大圣人,一生仅辨得一个恕字。何也?人情固不甚相远也。故众人所有者,亦圣人所不能无;众人所无者,亦圣人所必不能有。惟圣人能与天下同其有,故不恶人之有;惟圣人能与天下同其无,故不责人之无。与天下同其有无,故心地平。不以所有所无者责天下,故一切皆平。故一恕而天下平矣。若夫贤知则不然。众人之所有者,己决欲其无;众人之所无者,己决欲其有。袭取而不知其非有也,久假而不知其未必无也。不知其非有,必欲强天下以皆有;不知其未必无,必欲强天下以皆无。胸中不胜其崚嶒,待人不胜其谿刻,则自身求一日一时之安乐且不可得,而况能安人哉!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非借说也,观其所作《大学》一书,至论平天下之道,只一絜矩尽之。矩者心也,絜者推此心也,恕也。夫孔子七十岁始能不逾矩,是孔子垂老始能恕也。兄独奈何轻言恕哉?

来教云:“乾坤是一大戏场,奈何龊龊为,絷人于苛礼。”此论甚高。不佞窃谓礼者,世界所赖安立,何可易谈。且就兄所称戏剧喻之:扮生者自宜和雅,外自宜老成,官净自宜雄壮整肃,丑末自宜跳跶恢谑。此戏之礼,不可假借。藉令一场之中,皆傅墨施粉,踉跄而叫笑,不令观者厌呕乎?然使作戏者真认己为某官某夫人,而忘却本来姓氏,则亦愚呆之甚矣。

答友人

涉世如局戏,有出手便错者,有半局而蹶者。有局将终,势将赢,而一著便差,前功俱废者。又有终局不错一著,获全胜者。大都要胜之心一般,所争者,算有长短,知有巧拙耳。总之,皆局中人内事也。世间自有棋枰未展,白黑未分,要紧一著子。此一著子勘得明白,好胜与不好胜,总非分外。

答骆仪部

公骨刚志强,有担荷此事之器;官闲事简,有究竟此事之晷。真参真悟,是在兹日。不佞畏怖生死,发心参学,今又十年,老冉冉至矣。自救不暇,何能益公?大都此事不从自己聪明得,况从他人言语得乎?不佞虽欲益公,亦万万不能矣。

答友人

空不可遇,为此语良是。然谓为空害空,觉太过虑矣。《心经》不云乎:“是诸法空相,不增不减。”夫为空而有益于空,固不得谓之真空矣。使为空而有损于空,亦安得谓之真空乎?譬如痴人居大舟中,苦舟不行,向仓中极力推挽,舟固不因之行,然亦岂因之不行哉?鄙见如此,惟兄更教之。

答刘光州

公性识慧朗,既可悟入;气韵沉涵,又堪保任。即今车马棼喧,正陶心煆性之地,自度度人,适维此日。三复来札,已见一斑。政事有源,即学问有用。珍重,珍重!

答友人

学未至圆通,合己见则是,违己见则非。如以南方之舟,笑北方之车;以鹤胫之长,憎凫胫之短也。夫不责己之有见,而责人之异见,岂不悖哉!

答赵侍御贞甫

阅正楮中语,都是询作直指事,此非腐儒所能知,故不敢裁答,非为懒也。

答友人

“本来具足,个个圆成”等语,是泻情垢之巴豆,断意根之利刀。今人却认作补中益气汤,引一辈盲流,日日咀嚼。又引孔子“吾无隐乎”,“可离非道”证明,如此证明,亦颇分晓。但只未知于是非利害关过得否耳。奉劝吾兄,不如且拨置此事,作些有用生涯。到处努眼张牙,浩浩谈说,博得学道之名,招得泥犁之实,则何益矣。

简友人

今日雨后坐轩前,忽见桃树下菌子如手大,因叹湿热变化之速。五谷蔬果,非暖非雨,则不发生,不独一菌感湿热生也。至于人身,从暖触有,因精液成,亦湿热所化耳。本无倏有,与菌奚异。夫以忽然湿热所化之躯,遇忽然湿热所化之物,彼此俱命,彼此俱性。安在我有情,彼无情也!举似足下,以为何如?

龚吉亭先生

闻妗将化,预知时日,至期趺坐,诵佛号。食顷,谓左右曰:“佛至矣!”合掌而逝。异哉,精进之效乃如此!此时只宜抚掌助欢,不宜更出一滴泪也。念佛忆佛,必定见佛,此便是现成榜样,勉旃!庞老勿落婆后可也。甥初承凶信,不胜悲痛;继得此消息,不觉悲痛化为欢喜。故今附数字,称贺不称唁。素帛二端,寄上。

答姚侍御

《开采图说》,一语一泪,一字一血,方之郑侠,尤为痛切明著矣。夫中州天下要地,于人则咽喉脾胃也,地瘠而贫,且不时有旱涝河湟之患。今以易病之脾胃,而乌喙砒鸠之毒药,日攻克其中。万一如大疏所云“祸患生于腹心,干戈起于堂奥”,将何术救之乎?如此苦心,如此危论,尚不能感动宸衷,回天之策不几穷耶!

答杨员外肖墨

韩昌黎《桂林》诗云:“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渼。”每读此诗,未尝不神驰龙洞仙岩之间。先生利刃铦锋,匣之不试,杖屦徜羊,堪以自老;何必一领紫梅,白尽髭眉,乃为快哉!先生远性玄识,谅不以彼易此也。扇头小诗,聊博一笑。

寄三弟

女竟不禄,可伤悼甚!居官数年,丧却两子一女。一身萧然,此怀何堪?犹忆往年夏中,每夜坐大槐树下,池上星河,晶晶池底,听两儿属对,应答如响,以为笑乐。至今思之,便是一梦。尔时麦粥,亦何可厌也。功德天,黑暗女,步步相随,将奈之何!然我之为功德天者无几,而为黑暗女则甚酷矣。自弟出京后,此女能通竺典,诵《金刚经》,时有问答,皆出意外,我谬比之灵照,不意其遂至夭折。

昔白乐天无子,止有一女金蟾,慧甚,后复不育,竟以无子。吾此苦真同乐天。然乐天是世间第一有福人,吾那得比之。乐天趣高才大,文价远至鸡林;吾才思蹇涩,无所成名,一不同也。乐天罢守,即有粟千斛,有太湖石、华亭鹤、折腰菱等物;吾官十年,债负山积,室如悬磬,二不同也。乐天所居履道里宅,据东都之胜,花鸟鱼池,仿佛蓬、瀛;吾家石浦之阳,滨于大江,即此鸠巢蜗庐,旦暮作鲛人窟,安望花草池台之乐,三不同也。乐天有妓樊素、小蛮,能舞《霓裳》;吾辈兢兢守官,那及此事,且吾乡固陋,真所谓经岁不闻音乐声者,四不同也。乐天官至三品,不为不贵;吾赋性肮脏,转喉触讳,早晚且归,终当老一校书郎,五不同也。乐天有元、刘互相酬唱,晚年与牛奇章诸公共为赏适;想故乡一片地,惟有杜门下𣓉而已,六不同也。乐天素健,年至八十,得风痹疾复愈,尚能留樊素及驼马;吾少年病后,骨体脆薄,多肉少筋,非寿者相,七不同也。吾与乐天不同者如此,惟无子一事,则酷似之耳。独乐天学禅,吾亦学禅。乐天太好快活,晚年岁月,多付之诗文歌舞中,此事恐未得七穿八穴;吾以冷淡无所事,只得苦参,将来或不作生弥勒院中行径,差强之耳。若果于此一大事了却,粪草堆头拾得无价宝,世间苦乐,何足道哉!

吾比来亦切此事,但参话头工夫,难得纯一。又念世间浮解,恐无益于将来,更作小小功德。所分大官餐钱,即买鱼虾鳖蟮,放入金水池中。每入门,内侍都不问,但云此袁家放生人也。黄慎轩、萧玄圃诸公,亦相仿效。每月朔望,放生不可胜纪。吾非欲作此有为功德也,自念以口腹伤残物命,欲用此少赎罪愆。且令好生一念,常时萌动,将来或至悯念有情,不复食啖。然比来晨凫夜鲤,多取备屠门,至鸾刀则久已戒之矣。闻大人日杀牲供具,弟能默默引之不杀何如?此即非常功德也。邸中惟我一人食肉,眷属俱长素念佛,精勤之甚。辰昏梵呗,宛同兰若,吾意甚乐之。每与若嫂及两姬言:“尔辈不必忧无子,吾朝暮且解官。长安村中旧舍,便可作一庵,偕汝辈六时行道其中,他年同生青莲池中,永为法眷。此为嗣续,岂不更大?即我百年之后,汝辈便作净尼,有田可供伊蒲,又有人护持,以此卒馀生,有何不可。昔王珣、王维,俱舍宅为寺。赵中令无子,两女俱为浮屠。范龙图女孙,为妙总大士。若能若是,又何羡乎封登一品,儿孙满前?”汝嫂亦欣然颔之。然我亦是实语如语,非专为引诱儿女辈也。

我甚欲归田,但为大人年未六十,归计太早,恐亲心不悦。且补春宫讲读未久,亦欲少有所需。屈指算之,决不出三年。沙市太远不可住,城中已残废,惟长安村中旧居真可栖隐。且所以难乡居者为盗耳,我贫如此,即开门延之,尚恐其厌薄不来,何足忧虑。我意欲将荷叶山荷叶堰,俱作短墙围之,从乌桕树中开门,以小舟往来其中,纯种白莲。山内松栗十围处,作一佛堂。万松岭上作一大士阁。记往时每夕阳行此处,则平湖万顷,晶晶晃耀,如烂银海。且可以东望黄山,极为胜处。可令阿书,将我田租预市木植,杉木便好,不必楠柏木也。但闻其中树木,颇遭斫伐,又邻家多取以代薪,甚为虑之。此处以林树为命,宁乞吾顶上毛,莫伐吾树也。头上霜毛,除之何害,惟此树系吾晚年生计,已敕阿书守护。弟幸温语恳诸人,为此树乞命,诸人未必不听。我又敕阿书种树,山中可多种松,塘上可多种桃柳,桃柳易成。以待弟入村,可自阅视,其行位亦自有方略,太整即俗,弟自能办,不须嘱也。已向董思白、黄慎轩诸公乞堂额庵名矣。

又中郎有书来,云已解官。初谓其不耐烦苦,不知其一病六月,几不起也。前讯之吴中人云:“此令近年未有,惟饮吴中一口水耳。”又闻其发摘如神,衙门宿蠹,为之一清。其人非习为谀者,且众口一词。方为之喜,而乃病耶?岂剧县多事,为民劳心,至于病耶?亦其心和而骨傲,不堪折腰之苦,遂发病耶?既病矣,自宜解官,岂容以七尺殉一官也。其去以养詹姑为辞,闻吴民千百人,皆聚神庙中,愿各捐十年之寿,延詹姑一日,以留仁父母。醮事忏仪,所在佛宫道院,无不然者。吾闻之,又为之喜。功名升沉何足论,若真能有益于百姓,即是大功德,大行愿也。然中郎年少,岂容归隐。将来到京,补一广文,积三四年,可至部属。其清望甚重,与他量移者异。弟可将此意达之大人,莫令其忧也。

云中老子念吾弟甚,每书来未常不及弟。卓吾亦有书来,讯弟动定。又邑中人云:弟日来常携酒人数十辈,大醉江上,所到市肆鼎沸。以弟之才,久不得意,其磊块不平之气,固宜有此。然吾弟终必达,尚当静养以待时,不可便谓一发不中,遂息机也。信陵知终不可用,故以酒色送其馀年。陈思王绝自试之路,始作平乐之游耳。弟事业无涯,其路未塞。为朱紫阳亦大破碎,即陈同甫亦太粗豪。陈同甫度桥,马次且,即下马拔剑斩其首,辛稼轩见而奇之。奇则奇矣,马有何知,而遂残其命。此视王蓝田之蹂鸡子,更甚矣。少年遭祸,晚得一第,数月遂至不享,此亦可以戒矣。然吾弟恺悌仁厚,宁复有此。闻邑中少年多恶习,不可不诱引之也。昨又闻吾弟作敦仁会,率诸友讲学,甚善,甚善!场事将近,且作时义。吾归隐之志已切,得弟中隽,即拂衣之行决矣。闻侄子甚清令,白家阿龟当从汝乞之。

前两三月游上方诸山,往与弟坐杜庄竹园,阅《名山记》,有所谓石经洞者,悉得于杖履之下。弟今秋来,当一一举似,且同弟觅再游也。所寄大人书甚略,大人如不厌烦,弟可将此书从头读一遍,即可以悉吾近况,与后日行径也。纸尽不更作,有便勤寄八行,望之!

中郎昔忙今闲,我昔闲今忙。人生苦乐乘除,大抵如此。十年作太仓雀鼠,今得报效,少忏素餐罪过,不敢厌劳怨苦也。但年近四十,日起先鸡,玄鬓化白,面纹渐多,异日相对,竟是一龙钟老翁矣。韩退之云:“居闲食不足,从官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生长苦心。”去住之难,从古叹之,可奈之何!

答陶石篑

《览镜》诸作,绝似元、白。《五泄》六咏,非坡老不能为也。怀弟诸篇俱佳。七言尤胜,“总为儿女谋身易,示有威仪与俗同”,新鲜矫警,又为诸句领袖。即日书作简板。读令弟妙什,便可想见第五风神。弟虽不敢望石篑,然令弟则酷类我家小修。意欲属和,少酬高雅,然君家兄弟,精锐如林,所谓不战而气亦索矣。

入冬以来,支离枯槁,如鱼去水。幸天怜我寂寞,中郎恰补得京兆授,屈指定有几年相聚。斋头相对,商榷学问,旁及诗文,东语西话,无所不可。山寺射堂,信步游览,无所不宜。足下闻此,得无复动北来兴耶?中郎极不满近时诸公诗,亦自有见。三四年前,太函新刻至燕肆,几成滞货。弟尝检一部付贾人换书。贾人笑曰:“不辞领去,奈何无买主何!”可见摸拟文字,正如书画赝本,决难行世,正不待中郎之喃喃也。弇州才却大,第不奈头领牵掣,不容不入他行市;然自家本色,时时露出,毕竟不是历下一流人。闻其晚年撰造,颇不为诸词客所赏。词客不赏,安知不是我辈所深赏者乎!前范凝宇有抄本,弟借来看,乃知此老晚年全效坡公,然亦终不似也。坡公自黄州以后,文机一变,天趣横生。此岂应酬心肠,格套口角,所能仿佛之乎?我朝文如荆川、遵岩两公,亦有几篇看得者。比见归震川集,亦可观。若得尽借诸公全集,共吾丈精拣一帙,开后来诗文正眼,亦快事也。

中郎见弟近作,谬相称许,强以灾梨。兄《五泄》诸作殊佳。《别家诗》九章果是八月寄至,谢公归时,匆匆作书,偶忘及之。诸篇俱力敌《五泄》,三言稍未称。中郎又云僧湛然戒力见地,俱可与君家兄弟熟。二兄不出篱落,得此善友,何得更叹离索乎!老卓住城外数月,喜与一二朦朣人谈兵谈经济,不知是格外机用耶,是老来眼昏耶?兄如相见,当能识之。

答陈提学

五马未几,遂跃骢而临晋诸生,一奇也。出自特简,二奇也。所补即汪兄之缺,三奇也。但方氏旧墨,化为乌有先生,奈何!督学品格,第一要辟异端,《大慧语录》姑收之箧中,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