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生活与二重负担 中华文库
矛盾生活与二重负担 作者:李大钊 1917年1月10日 |
原载于《宪法公言》第9期,署名:李大钊 |
吾侪际此新旧衍嬗之交,一切之生活现象,陈于吾侪之前者,无在不呈矛盾之观。即吾侪对于此种之生活负担,无在不肩二重之任。吾侪欲于此矛盾生活中胜此二重之负担,实不可不以沈雄之气力、奋斗之精神处之。
新年才过,旧岁又阑,一切岁前岁后之所需,凡夫清结债务,购置物品,乃至一切新年之风俗礼节,有如宴会贺礼等事,均为二重之负担。对于新人,则当于新年以新礼节为新社交﹔对于旧人,则当于旧年以旧礼节行旧社交。若者脱帽,若者拱揖,若者鞠躬,若者拜跪,或则松坊焕采,或则爆竹迎神,或则桃符更新,或则悬旗志贺,纷纭错杂,莫所适从。此矛盾之生活一也。
因是联想,北京之地,警队林列,夜则荷枪通衢,梭巡不已。而一方则鸣锣更夫,抱关击柝,一仍其旧。试问此鸣锣更夫与荷枪警士之俸费,何莫非吾民之负担?既有警士,何用更夫?苟取更夫,焉需警士?此矛盾之生活二也。
因是联想,辛亥之役,武汉一呼,天惊石破,南部义师,北方将士,均以共和立宪要挟清廷,逊位之诏朝颁,统一之业夕就。其间使节轺车,南至沪渎,议和电报,各处交驰,结果以优待条文载在盟府。于是一方则负皇室经费,一方则增公府经费、元首岁俸,蚩蚩者氓,不知不识之间,又增一种之二重负担。此矛盾之生活三也。
因是联想,文豪政客,十年以还,多以立宪政治之实行,为唯一之希望。自戊戌以迄辛亥,其间政派无间,其为温和为激烈,有所言动,无不以此为归。而今国会开矣,代议政治(立宪政治)稍具形式矣。默察夫国中贤者,一面要求国会,一面嫌恶国会,一面施行代议政治,一面鼓吹开明专制。此矛盾之生活四也。
因是联想,青年学子,修学庠校之中,一面须涉猎本国之经史子集,一面须研究现代之新式科学,一面须讲周、孔之学,一面须取卢、孟之说。以视四十年以往之前辈,其心思神脑之负担,加重之度,正不仅二重而止。此矛盾之生活五也。
因是联想,吾侪日常生活,乃至应用什器,无一不兼尚并需。衣冠为物,乃人生三大要需之一,苟其但求整饬,无事美观,亦须一面制洋服一套,一面备华服一身。即记者伏案构此文时,眼中映陈之物,一方则为毛锥,一方则为Pen,一方则有松烟,一方则有Blue Ink。斯篇如不以鄙俚见弃,则付印时,一方又须排华字,一方又须排英字。即此艰苦之排字工人,亦需具差能胜此之二重智识。否则此种营生,不能不让之他人,而其人或以是不免于冻馁。此矛盾之生活六也。
因是联想,一夫一妻之制,衡诸天理人道,最称允当,不可渝犯。文明各国,悉本此义,制为法律,有犯之者,则为重婚,重婚者,罪律有明条。今于吾国,一方则有禁止重婚之法律,一方则欲保存蓄妾之恶风。为妾之女,于法无受其保障之权,重婚之夫,于法无施以制裁之效。此矛盾之生活七也。
因是联想,最终及于宪法。夫旧式礼教与现代生活,本不并容。吾侪既不能离于现代生活,而返于草味半开之时代,而偏欲以旧式礼教使人循守于今日。于是当兹制宪之际,一方则绝叫保障信仰自由,一方则运动以孔教为国教,一方尊重国民之自我,一方保持偶像之位置。纷呶叫喧,今犹未已。此矛盾之生活八也。
以上种种,不过就一时联想之所及,拉杂陈之,雅无伦次。其他类此者,正复不可殚述。一言以蔽之,中国今日之社会,矛盾之社会也。今日之政治,矛盾之政治也。今日之法律,矛盾之法律也。今日之伦理,矛盾之伦理也。今日之经济,矛盾之经济也。乃至今日之文艺、美术、宗教、哲学,矛盾之文艺、美术、宗教、哲学也。国民之生活以是等为基础。生活之基础既陷于矛盾之域,故今日之生活现象,无往而非矛盾之生活现象也。
以何因缘而成此矛盾之生活现象乎?欲答此问,因果繁颐,殊难悉举。简言之,亦曰新旧不调和而已矣。旧者自守其旧,新者自用其新,二者分野,俨若鸿沟。既无同化之功,亦鲜融合之效,卒至新者自新,旧者自旧,同时同地而不容并存者,乃竟各存其形式。即其实质,察其精神,终于新者不能成其新,旧者不能存其旧。凡夫新旧伦理、法制、艺术、哲、宗,将悉臻于破产之境。青黄不接,矛盾相寻,此一阶段之国民生活史,最为危险。故曰:矛盾之生活,不调和之生活也。
所以造成此不调和之生活者,其主因亦有二端:一由于累代之专制政治戕贼民性泰甚,以成此不自然之状态,并以助长好同恶异之根性,致保守之力过坚,但知拒而不知迎,但知避而不知引。重以吾国历史之悠久,有吾民族固有之文明,逮夫近代西方文明汹涌东渐,一方迫之愈急,一方拒之愈甚,遂现此不调和之象焉。日人市村赞次郎氏尝谓吾国民生性有五大矛盾:(一)保守而不厌变化,(二)从顺而有时反抗,(三)一般文弱而个人有所不屈,(四)极好主我而又能雷同,(五)贵实行而溺于形式。此其所言,未必皆中,愚则谓苟有此态,是亦专制政治造成之果。故曰:矛盾之生活,不调和之生活,亦不自然之生活也。
一由于东西文明接触之初,未能调融一致,则其相摩相荡、相攻相守之际,当然呈此矛盾之象,无足怪者。日本无固有文明之国也,其于调和东西之文明,介绍东西之文明,吸收东西之文明,最易奏功。彼邦先觉之士,以调和东西文明自任者,犹不惮大声疾呼之劳,以图殊途同归之效。况在吾国,以其固有之文明与外来之文明相遇,离心力强,向心力弱,即同化之机不易得,即归一之径不易达。故曰:矛盾之生活,不调和之生活,亦不统一之生活也。
吾侪既一时不能骤脱此矛盾之生活,不调和之生活,不自然之生活,不统一之生活,即一时不能不竭其心思气力以负荷此二重之生活负担。然此种生活状态,只于新旧文明过渡之时期可以安忍于一时,而不能长此以终古。吾侪当进而以负荷此二重生活负担之心思气力,谋所以打破此矛盾生活之阶级,而使之新旧合一,以轻此负担。其打破之方术,在固新文明新生活之地位,以与旧文明、旧生活分对等之势力,而深养其锋,以迫旧文明、旧生活与新文明新生活相妥协、相调和,否则征服之而已矣。此则视乎醉心新文明、新生活者,沈雄之气力,奋斗之精神何如耳!愚于新旧元旦,谨各浮三大白,以壮吾青年之勇气。行矣,任重道远之青年,凯歌之声,将与岁岁之春风以俱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