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匮书后集 中华文库
石匮书后集卷第一 烈皇帝本纪
烈皇帝本纪
烈皇帝,光宗第五子也。母曰刘才人。天启二年,封信王。四年,册立嘉定周奎女为信王妃,出居王府邸。
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熹宗大渐,召信王入见,谕以‘吾弟当为尧、舜之君’。信王惶恐不敢当,但云‘陛下为此言,臣应万死’!再嘱以善事中宫及委用魏忠贤等语。王出,上崩。魏忠贤自出迎王入,遍召百官;中外岌岌,恐有他变。百官迟疑,厥明始至殿门;宦者持门,不得入,告以宜服缟。既服缟,又言未成服,宜如常。群臣奔走出入者三,气喘且不续,哀诉宦者,乃得入。既哭临,司礼监太监王体干及忠贤在丧次,独体干语礼部,备丧礼。忠贤独呼兵部尚书崔呈秀入,屏人语移时,面奏信王曰:‘大行皇帝某贵妃有遗腹,未诞;请寛登极之期’。信王霁颜许之,暂受监国,以俟圣嗣诞生。诸大臣争之力,乃即以二十四日践天子位;受百官朝,毋贺。朝时,忽天鸣。诏以明年为崇祯元年,大赦天下。加光庙、熹庙徽号,命礼部议生母贞靖贤妃刘氏尊谥及迁祔陵庙重典。以圣母弟和阳卫正千户刘效祖封新乐伯。
九月二十七日,立信王妃周氏为皇后,谕停刑。东厂太监魏忠贤乞辞位,不许。奉圣夫人客氏出外宅。国子司业朱之俊劾监生陆万龄、曹代请祠魏忠贤国学,宜罪;命下狱。忠贤乞止建祠,上优答之。给太师宁国公魏良卿、少师安平伯魏鹏翼铁券。
十月,上以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欲严缉东林馀孽,谕曰:‘群臣流品,先帝澄汰已久。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毋事揣摩形影,以滋争竞’。御史杨维垣劾兵部尚书崔呈秀,呈秀奏辩,求守制;不允。冬至郊天,仍着魏良卿行礼。工部主事陆澄源、兵部主事钱元悫疏劾魏忠贤,贡生钱嘉祯劾忠贤十大罪。疏上,忠贤哭诉于上。上命内侍读嘉祯疏,使听之,忠贤震恐丧魄;遂谪忠贤凤阳司香祖陵,籍客、魏二氏家。忠贤出京,上谕兵部曰:‘逆恶魏忠贤,擅窃国柄,诬陷忠良,罪当死。姑从轻,降发凤阳。不思自惩,素蓄亡命之徒环拥随护,势若叛然;令锦衣卫擒赴,治其罪’。时魏忠贤方宿阜城邸舍,其党密报上旨;知不免,夜同李朝钦自经,崔呈秀亦自经蓟州。所司以闻,上命九卿科道会议。议上,有旨:‘逆恶魏忠贤扫除厮役,凭借宠灵,睥睨宫闱,荼毒良善。非开国而妄分茅土,逼至尊而自命尚公。盗帑弄兵,阴谋不轨。逆妇客氏传递声息,把持内外。崔呈秀委身奸阉,无君无亲,朋攘威福之权,大开缙绅之祸。无将之诛,自有常刑。即会议明确,着行原抚按,魏忠贤于河间府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枭示,仍将爰书刊布中外,以为奸恶乱政之戒。逆孽魏良卿、侯国兴,着会官处决。五虎自呈秀外,李夔龙、吴淳夫、倪文焕、田吉,发附近卫所充军。五彪田尔耕、许显纯,着监候处决;崔应元、杨寰、孙云鹤,发边卫充军:以为附权蠹正之戒。逆妇客氏,送中宫张皇后勘问,以极刑处死’。命逮死各臣赃银尽免之,释其家属。后,魏、崔党次第伏诛戍遣。时魏珰甚炽,上不动声色,剪灭元凶,旁无一人之助;神明独断,宗社再安,天下翕然称之。
十一月,南京守备太监杨朝、浙直织造太监李实、承天太监李希哲、提督太和山太监冯玉、天寿山孟进、漕运太监李明道、崔文升并免。上御日讲毕,召阁臣入便殿,出蓟辽督师王之臣疏,示之曰:‘王之臣自云赘员、又云虚拘,非内臣牵制之乎?其尽彻各边内臣’。乃颁谕曰:‘先朝于宣、大、蓟、辽、东江诸地,分遣内臣协镇,一柄两操,甚无谓。矧宦官观兵,古来有戒,其概罢之!一切相度机宜,俱听经督节制,无复委任不专以藉其口’。枚卜辅臣,以钱龙锡、杨景辰、来宗道、李标、周道登、刘鸿训入阁办事。罢苏杭织造,谕曰:‘封疆多事,征输重繁;朕不忍以衣被组绣之工,重困此一方民。其俟东西底定之日,方行织造’。
十二月,复故建文臣练子宁官。上御便殿,阅章奏,闻香烟心动,疑之;出步阶墄间,乃定。询内官:‘此何自至’?曰:‘宫中旧方’。上亟令毁之,勿复进。太息曰:‘皇考、皇兄,皆为此误也’!御史杨维垣参太监李永贞、刘若愚佐逆;御史卓迈参李永贞舞文造孽,恶过忠贤。遂下永贞狱,戍显陵。监生王之鼎劾大理寺副许志吉借黄山一案毒害民命,下志吉于理。监生胡焕猷论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榗当魏忠贤专权,揣摩意旨专事逢迎,浙直建祠各撰碑颂;宜亟罢,并纠督、抚、按之请祠者。法司引卧碑生员禁言事律,论杖,除名。立极等各疏辩,上慰答之。
崇祯元年(戊辰)正月,命司礼监斥卖魏忠贤田宅,因以赐第请。上曰:‘俟东西底定,留赐第以待功臣,榜曰“策勋府”。命内臣俱入直,非受命不许出禁门。翰林院编修倪元璐上“辩东林疏”,御史杨维垣疏驳之;元璐复反复辩论,上是之。时元璐屡言事,大学士来宗道尝曰:‘渠何事多言?吾词林故事,惟烧香吃茶耳’。时谓宗道清客宰相。
二月,礼部请试天下举子,命辅臣施凤来、张瑞图为总裁。事竣,赐宴殿前,以二辅臣所馈魏忠贤金爵饮之;二臣归寓,即以病请,许之。谕戒廷臣,不得结交近侍。
三月,以侍读学士温体仁直经筵,以周延儒为礼部侍郎。
夏四月,御史袁弘勋劾大学士刘鸿训,御史高捷、史■继之;鸿训罢归。
五月,上召廷臣于平台,谕辅臣曰:‘票拟之事,宜悉心商榷’。谕吏部曰:‘起废太多,会推宜慎’!责户部措办边饷无术,侍郎王家祯引罪。论边事,兵部尚书王在晋语未详,命中官给笔札录进。谕刑部曰:‘天时亢旱,用法宜平允’!
六月,上召廷臣于平台,以插汉故,发帑十万给边吏。刑科给事中薜国观疏营伍之弊,令自宣读;至“关门虚冒”,上善之,复示诸臣。召提督京营保定侯梁世勋,戒以训练士卒。命翰林官:凡值召对,入侍记注。次日,复召廷臣于平台,以御史吴玉“钱粮积弊疏”宣示阁臣。问何不指名?玉对曰:‘此夙弊,非一人事,无可指名’。出黄承昊“清饷足饷疏”,问户部侍郎王家祯,何滥增至此?曰:‘皇祖入数多、出数少,故太仓粟红朽,内帑又无算。后边臣随请随给,出入不相准’。又读至盐法,阁臣请复祖制“开屯种引”;上然之。出宣府巡抚李养冲疏云:‘旗尉往来如织,不赂之,恐毁言之日至;赂之,愁物力之难胜’。上不怿。兵部尚书王在晋曰:‘大同焚掠,宜以按臣勘,不烦旗尉’。上曰:‘疆场事,仗一喇嘛僧讲款,诸文武何为?虏不轻中国耶’!诸臣退。是大同以插汉讲款,不设备;故上责之。户科给事中韩一良上言:‘皇上召对平台,有“文臣不爱钱”之语;然今之世,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向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臣由县官居言路,以官言之,则县官行贿之首,而给事为纳贿之魁。今言蠹民者,俱咎守令之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薪俸几何,上司督取,不日无碍官银、则曰未完抵赎;冲途过客,动有书仪;考满朝觐,不下三、四千金。夫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科道号为“开市”,臣两月来辞金五百;臣寡交犹然,馀可推矣!乞大为惩创,逮其已甚者。使诸臣视钱为污、惧钱为祸,庶几不爱钱之风可睹也’。上召廷臣于平台,命一良诵前奏。上嘉之,超擢右佥都御史。上谕阁臣:‘内操军士俱魏忠贤招来,留居禁中,不测可虞;一朝解散,又恐激变。不如善遣之’。因传旨:‘内操军士,劳苦特甚,着给假一月,归乡省亲;仍给月粮,从优犒赏’。众军欢悦。
秋七月,起在籍兵部右侍郎袁崇焕到京,晋尚书,为蓟辽总督。召对平台,上曰:‘辽左跳梁十载,封疆沦陷,辽民涂炭。卿万里赴召,有何方略’?崇焕对曰:‘臣受皇上特达之知,起臣于万里之外。倘皇上假臣便宜,五年而东事可平、全辽可复,以报皇上’。上曰:‘五年灭虏,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其努力’!崇焕又奏:‘以主持责阁臣,以用人责吏、兵二部,以钱粮责户部,以器械责工部’。上俱严谕,阁部诸臣皆凛凛应命。
八月,蓟辽总督袁崇焕至镇。上谕廷臣曰:‘朕欲与大小臣工日筹庶务,而诸司各有职掌,恐不暇给。惟是辅臣左右弼予!自今非盛暑祁寒,朕当时御文华殿阅章奏’。凡御殿,翰林科道各二人备宣读、中书舍人二人侍班。
九月十四日,上召督师王象乾至平台槛内,去御案咫尺;曰:‘卿三朝元老,忠猷素著!见卿矍铄,知督师袁崇焕荐举不差。有何方略’?象乾对曰:‘三边之患,近因顺义王与卜、哈二酋不和,兵连祸结,两岁于兹。今日要着,在连络哈慎及朵颜裔三十六家,安插蓟镇沿边住牧,为我藩篱,东拥关门,以断右臂。二酋既抚,则永无边患’。上曰:‘观二酋意,似不肯受抚者’!象乾对曰:‘从容笼络,抚亦可成’。上曰:‘御虏当恩威并济,不可专恃羁縻’!象乾又奏曰:‘臣统御插酋,二十一年矣。万历三十六年,虎酋聚兵十万欲犯蓟州,皇祖起臣总督蓟辽;臣至密云,遣官往谕,十万之师还解。天启元年,女直攻陷辽阳,熹宗召臣还部;后出镇山海者三年,略无风草之惊:皆调和之力也’。上喜,倾听久之;乃谕象乾曰:‘卿年虽逾八十,精力尚强,朕心喜悦!卿抚插酋于西、袁崇焕御敌于东,恢复功成,皆赖卿等之力也’!
十月,召廷臣于平台,以“锦州军哗,袁崇焕请饷疏”示阁臣,阁臣求允发。上责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侍郎周延儒曰:‘关门昔防寇,今且防兵。前宁远哗,锦州尤而效之,未知其极’!上问延儒若何?对曰:‘臣非阻发帑;虽予之,当益求经久之策’。上称善。又责科道官言事失实,即召对商榷,徒具文耳。诸臣俱愧谢。
十一月,召宁阳侯陈光裕、襄城伯李守锜、清平伯吴遵周、诚意伯刘孔昭于文华殿,问京营整理若何?各有所对。上以守锜总督京营。会推阁员吏部侍郎成基命、礼部侍郎钱谦益等,礼部尚书温体仁讦谦益天启辛酉主试浙江、贿中钱千秋,不宜枚卜。上召廷臣及体仁、谦益于文华殿,质辩良久。上曰:‘体仁所参“神奸结党”,谁也’?曰:‘谦益党与甚众,臣不敢尽言。即枚卜之典,俱谦益主持’。吏科给事中章允儒曰:‘体仁资深望轻,如纠谦益,何不先于枚卜时’?体仁曰:‘前犹冷局;今卜相事大,不得不为皇上愼用人耳’。允儒曰:‘朋党之说,小人以陷君子,先朝可鉴’!上叱之,下锦衣卫狱、削籍。礼部以钱千秋试卷呈,上责谦益,引罪而出;旋回籍,除名为民。遂停枚卜。
十二月,大学士韩爌入朝。上下焚毁非刑诏曰:‘非法非刑,惨毒异常,允非盛世所宜有。着遵高皇帝敕旨,概从焚毁’!
二年(己已)正月二十日,上幸太学,行释奠礼,命祭酒坐讲“尚书”“尧典”。召大学士韩爌、李标、钱龙锡、吏部尚书王永光、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定逆案,谕以“首开谄附、倾陷、拥戴、颂美、建祠并虽未颂祠而阴行赞导者,据法依律,无枉无徇”。上又曰:‘忠贤一人在内,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且内臣同恶,亦当入之’。阁臣以“外廷不知内事”对。上曰:‘岂皆不知,特畏任怨耳’!次日,召阁臣,指黄袱所封章疏累累,曰:‘此皆媚珰实迹也。宜一一按入之’。
二月,召廷臣于平台,问‘张瑞图、来宗道何以不在逆案’?对曰:‘二臣无实事’。上曰:‘瑞图善书,为珰所爱。宗道祭崔呈秀母称“在天之灵”,其罪着矣’。问‘贾继春何以不处’?阁臣言:‘继春欲善待选侍,不失厚道;后虽反复,其持论间有可取’。上曰:‘唯反复,故为小人;不可失入’!
三月,廷臣上“钦定逆案”,诏刊布中外。以七等定罪:魏忠贤、客氏磔死外,曰“首逆同谋”,崔呈秀等六人;“交结近侍”,刘志选等十九人;“交结近侍次等”,魏广微等十一人;“逆孽军犯”,魏志德等三十五人;“谄附拥戴内监”,李实等十五人;“结交内侍末等”,俱配赎,顾秉谦等百二十八人;“祠颂”,照不谨例冠带闲住,黄立极等四十四人。
夏四月,秦、晋饥,盗起,朝臣捐俸助饷。上曰:‘诸臣兴利除害,国家受益多矣;何必言助’!
五月,蓟辽总督袁崇焕上疏,请巡视九边;上允之。是月晦,巡至镇江双岛,与毛文龙盘桓数日;于六月六日设帐房于山上,犒军较射,遂缚文龙,数以十二大罪,出尚方剑斩之。疏闻,京师震骇。
六月,御史曹谷奏雪太监王安之冤。上悯之,着还原官,家产仍给与子侄。诏各处媚珰生祠尽行拆毁。给还万燝诬坐赃银三百两;谕曰:‘万燝冤死堪怜,解到诬坐赃银,给还家属,以旌忠直’。
七月,以司礼监太监曹化淳提督东厂。
十一月,北兵入遵化,直抵京师。兵部尚书王洽以兵薄都城,依律处斩。总督袁崇焕与总兵祖大寿尾其后至城下,但对垒相持,不与战;上疏请入城养病,上不许。召崇焕陛见,劳以裘帽,即命归营。是日,鏖战城北,满桂兵大败。满桂缒城入见,遂言崇焕差喇嘛僧往清议和,杀毛文龙以为信;今勾引入犯,以城下之盟,了五年灭寇之局。上差中使二人召崇焕面议军务,崇焕欲勿行,而难于辞;乃言军中见疑,请以二中使为质。上即令二人留质。崇焕陛见,上命满桂与之面质;满桂尽发其奸状,崇焕免冠请死。上命锦衣卫堂上官拿送镇抚司,立命满桂往统其军。祖大寿引大队夺关而出,奔宁远。北兵攻城,急诏天下勤王。
十二月,山西巡抚都御史耿如杞同镇将张鸿功领兵入卫。至涿鹿,兵哗,大掠;如杞被逮下狱。兵叛散,与河南贼高如岳、李自成合,推高如岳为首,始称闯王;贼势遂盛。上召对阁部大臣,商榷大将,翰林院庶吉士刘之纶、金声特荐布衣申甫。上即召刘之纶、金声并召申甫,见于平台。之纶面陈城内保甲、城外列营,设奇应援,相机调度;大当圣意。甫亦自言深谙兵机,更精车战。上反复驳问,甫应对如流。上大悦,从之。授甫副总兵,理军事;声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参赞军务;之纶授协理兵部右侍郎,提督京营重城守御事宜。北兵围城四十馀日始西向,分投由良、涿抵湾、由湾抵通,一路抢掠、放火烧舡,至香河扎营。申甫统兵追蹑,遇敌万馀,束手无措;敌至叱之,甫与各兵皆自卸盔甲,跪而受戮。金声以阵后脱逃。之纶内不自安,疏请兵以防通、蓟;至遵化,力战死。以司礼监太监沈良佐、内官监太监吕直提督九门及皇城门,司礼太监李凤翔提督京营。进礼部侍郎周延儒为礼部尚书,入阁办事。
三年(庚午)正月,北兵饱飏出关,尸横遍野。前尚宝司卿原抱奇劾大学士韩爌致寇,爌致仕归。陕西盗王子顺等各路蜂起。先是,万历时朝廷念西军劳苦,预给三月粮;崇祯二年大旱,秦粟腾贵,军饷告匮。总督杨鹤、巡抚梅之焕分道勤王,其溃卒畏诛亡命,倡饥民为乱。时东事益急,廷议清核兵饷乘障,兵以减饷而哗。又以给事中刘懋裁定邮传,毋滥用县官钱,谓苏民力也;而河北游民,向藉食驿糈,岁不登,无所得食,溃兵煽之为盗:而全陕无宁土矣。
二月,复故大学士张居正荫。赐故都督戚继光表忠祠。
四月,磔袁崇焕于市,京师百姓争啖其肉,顷刻立尽。
六月,进礼部尚书温体仁东阁大学士。流贼王嘉胤等掠延安、庆阳,城堡多陷。总督杨鹤主抚,不以闻,与陕抚刘广生持牌招抚贼魁黄虎、小红狼、一丈青、龙江水、掠地虎、郝小泉等,俱给牒免死,安置延绥、河西;但不焚杀,其淫掠如故。有司莫敢告,而寇患成于此矣。
七月,左谕德文震孟上言:‘吕纯如罗织诸贤,今藉奥援,思起用’;并及吏部尚书王永光。不问。
十月,耿如杞以兵无纪律,狱具弃市。府尹刘宗周与辅臣温体仁不合,三疏乞归;许之。
十一月,川贵总督朱燮元永宁奏捷,以奢崇明、安邦彦、歹费首级献俘京师。下辅臣钱龙锡于狱。
四年(辛未)正月,刑科给事中吴执御上言:加派、捐助、搜括三者,不可行。上曰:‘加派原不累贫,捐助听之好义;惟搜括滋奸,若得良有司奉行,亦岂至病民乎’?不听。上召廷臣及各省监司于平台,问浙江按察副使周汝弼“浙、闽相连,海寇备御之策”。对曰:‘去秋,寇犯海上,五日即去’。问江西布政使何应瑞:‘尔省宗禄何以不报’?应瑞曰:‘江西山多田少,瘠而且贫;抚按查核,有司尚未报耳’。问湖广右布政使杜诗:‘尔楚去秋民变树帜,何也’?诗曰:‘树帜之后,地方仍安’。问福建布政使吴旸、陆之祺:‘海寇备若何’?旸曰:‘海寇与陆寇不同,故权抚之。但官军狃抚为安,贼又因抚益恣,故数年未息耳’。上问实计安在?祺曰:‘海上官兵,肯出死力;有司练乡兵,筑城要地,多设火器,以战为守:此上策也’。问河南布政使杨公翰、贾鸿洙以“收税耗重,宜斥有司”。鸿洙曰:‘近奉上命,已革去矣’。问广东布政使陈应元、焦元溥曰:‘尔省所负宣、大兵饷数十万,何也’?应元曰:‘近已解纳’。问其数;曰:‘七千两’。上少之;曰:‘宣、大重镇,急需,其毋玩’!问山西按察使杜乔林:‘流氛若何’?对曰:‘寇在平阳或河曲,须大创之;但兵寡饷乏耳’!上曰:‘前言寇平,何尚阻也’?曰:‘山、陕界河,倏去倏来,故河曲被困’。问“河曲之陷”?曰:‘贼未尝攻,失于内应’。问:‘导贼何人乎’?乔林曰:‘大抵出于饥民’。问陕西参政刘嘉遇,对曰:‘寇见官兵,即散;退,复啸聚’。上曰:‘寇亦我赤子也,可抚抚之’!曰:‘今方用抚’。上曰:‘前王子顺既降,何又杀之’?曰:‘彼抚仍掠,宜其僇也’。‘近寇何如’?对曰:‘一在延安,一在云岩、宜川’。问广东布政使陆问礼、按察使孙朝肃,时问礼已除南赣巡抚,上曰:‘南赣多盗,若何’?对曰:‘南赣在万山中,接壤四省。当行保甲、练兵伍,庶足弭贼’。上曰:‘此须实效,空言何为’!问:‘海寇若何’?曰:‘广东海寇,俱至自福建;舟大而多火器,兵舡难近。但守海门,勿命登陆,则不为害’。问广西布政郑茂华、李守俊:‘靖江王府争继,何也’?对曰:‘宪定王二子,履祥、履祐。履祥早殁,王请立履祐为世子;而履祥有未奏选之妾生子,今已长矣,是以争’。问四川布政使华敦复:‘乡绅挟御史,何也’?以“逋赋”对。上曰:‘守臣何不弹压’?对曰:‘远方有司多科贡,故不能耳’。时云南布政娄九德被劾,问贵州布政朱芹以安位事。对曰:‘督、抚臣责安位以四事:一擒故杀王巡抚者,一献蔺部逋人,一贬爵不得称宣慰,一削地;故议未决’。对毕,召各官,谕之‘正己率属,爱养百姓;用命有显擢,不则罚随之’。各退谢。召左都御史闵洪学、左副佥都御史张捷、高弘图,谕洪学曰:‘巡按贤,则守臣皆贤;若巡按不肖,其误非小!屡饬回道严核,何近日不称职之多也’?又曰:‘卿与吏部实心任事,天下不难为’。乃退。翰林院编修黄道周疏救钱龙锡,谪外。
夏四月,上念旱,释前工部尚书张凤翔、左副都御史易应昌、御史李长春、给事中杜齐芳、都督李如桢于狱。释故大学士钱龙锡狱,戍定海卫。
八月,吴执御论周延儒揽权壅蔽;疏凡三上,俱留中。
秋九月,命太监张彝宪总理户、工二部钱粮,唐文征提督京营戎政;王坤往宣府、刘文忠往大同、刘允中往山西,各监视兵饷。
十月,命太监监军王应朝往关宁、张国元往蓟镇东协、王之心中协、邓希韶西协。
十一月,以太监李奇茂监视陕西茶马、吴直监视登岛兵饷。初,上既罢诸内臣,事委督、抚;然上英察,辄以法随其后,外臣多不称任使者。崇祯二年,京师戒严,乃复以内臣视行营。自是衔命四出,而群相壅蔽,国事日非矣。工部郎中孙肇兴监督盔甲厂,以帑绌疏劾张彝宪;上怒,落职。
十二月,考选科道后,更核在任征输;户部尚书毕自严下狱,熊开元、郑友玄俱谪。吏科都给事中颜继祖上疏救,上切责之。礼部侍郎罗喻义直日讲,以“尚书”“商王布昭圣武”章送阁;温体仁裁其半,以所引京营大阅语也。喻义坚执不可,遂放归。
五年(壬申)正月,刑科给事中吴执御奏荐黄克缵、刘宗周等,御史吴彦芳奏荐李瑾、李邦华等。上以其朋比恶之,下彦芳、执御于理,坐上书不以实律,杖为城旦。
三月,工部右侍郎高弘图上言:‘臣部有公署,中则尚书、旁列侍郎,礼也。内臣张彝宪奉总理二部之命,俨临其上。臣今日为侍郎,贰尚书、非贰内臣。国家大体,臣固不容不慎持。且总理公署,奉命别建;则在臣部者,宜还之臣部’。上以军兴饷事重,应到部验核,不听。弘图引疾求去,疏七上;竟削籍。
六月,兵部员外华允诚上言“三大可惜、四大可忧”,刺温体仁、闵洪学;上切责之。允诚回奏,又极言其失,谓私沈演、唐世济等;上怒,夺允诚俸。
七月,以司礼监太监曹化淳提督京营戎政,以司礼监右少监刘劳誉提督九门。令百官进马,三品以上各贡一匹,馀合进,俱纳于御马监;实赍金贸之本监也,否则虽骏骥亦却之。川贵总督朱燮元平水西安位,以善后便宜九事奏闻;上可其奏,加燮元少师,赍金币,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佥事世袭。
六年(癸酉)正月,大学士周延儒以宣府阅视太监王坤疏劾,乞罢;不允。左副都御史王志道上言:王坤不宜侵辅臣。上召廷臣于平台,谓志道曰:‘遣用内臣,原非得已;朕言甚明,何议论之多也?昨王坤之疏,朕已责其诬妄。乃廷臣举劾,莫不牵引内臣;岂处分各官,皆为内臣邪’!对曰:‘王坤直劾辅臣,臣为纪纲法度惜,非为诸臣地也’。上曰:‘廷臣不言国家大计,以内臣在镇不利奸弊,乃借王坤疏要挟朝廷,诚巧佞也’。因诘志道者再。周延儒曰:‘志道非专论内臣,实责臣等溺职’。上色稍霁曰:‘职掌不修,沽名立论,何堪宪纪’!立命志道退。
二月,谕吏部:‘荐举潜修之士,科道不必耑出考选,馆员须应先历知推。永著为令’。
三月,刑科都给事陈赞化劾大学士周延儒招权纳贿:‘游客李元功借丛威人,延儒尝语去辅李标云:“上先允放,馀封还原疏,上即改留”;颇有回天之力。今上羲皇上人也;此何语,岂徒小人之轻泄乎’?且引刑科给事中李世祺为证。世祺亦奏延儒实有此言;不问。户科给事中朱文焕亦劾延儒重荷国恩,毫无补救;亦不问。
五月,命司礼监太监张其鉴等赴各仓,同提督诸臣盘验收放。太监张应朝调南京,与胡承诏协同守备。谕兵部:‘流寇蔓延,各路兵将功罪,应有监纪’。特命太监陈大金、阎思印、谢文举、孙茂霖为内中军,会各抚道分入曹文诏、左良玉诸营。寻复以阎思印同总兵张应昌合剿。
六月,命太监高起潜监视宁锦、张国元监视山西石塘等路,综核兵饷。大学士周延儒罢。始,延儒与温体仁深相结纳,力延之以进。至是,体仁将夺其位;太监王坤疏攻延儒,体仁无一语相助。凡与延儒为难者,必阴助之;而助延儒者,皆诎。延儒放归。
十月,论囚,上素服御建极殿,召阁臣商榷,温体仁一无所平反。陕西华亭知县徐兆麒赴任七日城陷,竟弃市;上心恻,体仁不为救,人皆冤之。
七年(甲戌)正月,总理太监张彝宪请入觐官役册以隆体统;许之。山西提学佥事袁继咸力争,上不听。
二月,监视登岛太监魏相以给事中庄鳌献上“太平十二策”内撤监视,因求罢;不允。贬鳌献于外。
三月,召大学士何如宠入朝;在道屡引疾,不许。刑科给事中黄绍杰上言:‘从来君子、小人不能并立;如宠徘徊瞻顾,则次辅温体仁当知所自处’。上责其率妄,调外。考选推官鲁元宠等、知县胡世安等八人改授庶吉士,一体教习。秦、晋、楚、豫流贼蔓延,廷议以为各镇、抚事权不一,互相观望,宜以重臣开督府,统摄诸道兵讨贼。制曰:‘可’。诏进延绥巡抚陈奇瑜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军务;视贼所向,随方剿抚。山西自去秋至今不雨,大饥,人相食。
四月,发帑金五万,命御史梁炳赈饥。
五月,陕西按察副使贺自镜奏监纪太监孙茂霖玩寇。宣府太监王坤奏:‘监军纪功罪耳,追逐有将吏在。果如自镜言,则地方官罪不在茂霖下矣’。上不问。
六月,罢各道监视太监。谕曰:‘朕御极之初,撤还内镇,举天下事悉以委之大小臣工。比者多营私,罔恤民艰;廉谨者,又迂疏无通论。己巳之冬,京都被兵,宗社震恐,此士大夫负国家也。朕不得已,用成祖监理之例,分遣各镇监视,添设两部总理虽一时权宜,亦欲诸臣自引罪。今经制粗立,兵饷稍清,诸臣应亦知省;其将总理、监视等官,尽行撤回,以信朕之初心。张彝宪俟漕竣,即回监供职’。惟关、宁密迩外境,高起潜兼监两镇暨内臣提督如故。
七月,流贼至凤翔西关口,称奉督、抚檄,安插城内。守臣知其诈,绐以门不敢启,须缒上城;先登三十六人,尽杀之。总督陈奇瑜借辞地方官绅挠偾抚局,以激上怒;命缇骑逮宝鸡知县李嘉彦及凤翔乡绅孙鹏等五十馀人,下刑部狱。
八月,召群臣于平台,问谁堪冢宰、总宪者?吏部左侍郎张捷曰:‘臣之所举,与众不同’。上许之。勋戚在殿西室、文臣在殿东室,捷旁皇四顾,大学士王应熊目属之;诸臣觉其异。及问所荐,则前兵部吕纯如也。时诸臣或举郑三俊、或举唐世济,捷曰:‘总宪世济可,冢宰非纯如不可’。俄入奏,力言纯如之长。诸臣以纯如列“逆案”不可,刑科给事中姜应甲言之尤力;捷失色。上问温体仁,对曰:‘谢升可’。上是之。应熊故善周延儒,而纯如又与延儒相比,故体仁阴持之。给事中范淑泰、吴甘来交章劾王应熊、张捷同谋党附,计翻“逆案”。次日,召南京吏部尚书谢升为吏部尚书,以唐世济为左都御史。总督陈奇瑜报降贼一万三千有奇、斩渠十人,馀俱延安民,并令还乡。按是贼为洪承畴所逐,窜汉中;川兵扼巴西诸险,贼饥无所得食,故乞降于奇瑜。奇瑜专事招抚,受其降;檄诸军按甲无动,遣官监护降者。诸盗本无降意,徒以饥疲困于险地不得逞,姑从款以纾我师。奇瑜檄所过郡邑,为具糗粻传送之。既度栈道,已出险数万众,渐不受绳束,仍事杀掠,所至罢市。贼遂尽杀监护官五十员,攻陷麟游、永寿,势不可复遏矣。
九月,诏免浙江崇祯三年以前织造。
十月,上数御经筵,遇雪不辍,谕讲官尚书韩日缵、姜逢元等毋忌讳。少詹事文震孟讲“春秋”。上谕:‘仲子归赗,此见当时朝政有关,所以当讲。自今进讲,当以此类推’。总理户、工二部司礼太监张彝宪改司礼提督。礼部右侍郎陈子壮尝谒大学士温体仁,体仁盛称主上神圣,臣下不宜异同;子壮曰:‘世宗皇帝最英明,然大礼、大狱,臣工犹执持不已。皇上威严,有类世宗;公之恩遇,孰与张桂?但以将顺而废匡救,恐非善则归君之意’。体仁意沮。削总督陈奇瑜籍,听勘。
十二月,进洪承畴兵部尚书,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保定、真定等处军务,其总督三边如故。总督两广熊文灿戴罪自效。先是,文灿令守道洪云蒸、巡道康承祖、参将夏之木、张一杰往谢道山招降刘香老,既而被执。文灿奏“道、将信贼自陷”。上曰:‘贼渠受抚,自当听其输诚,岂有登舟往抚之理?弛备长寇,尚称未知;督臣节制何事’?故令戴罪。
八年(乙亥)正月,贼陷颍州。知州尹梦鳌、通判赵士宽俱阖室死之。贼陷凤阳。凤阳无城郭,贼大至,官军无一人迎敌者,遂溃。贼焚皇陵,楼殿为烬,燔松三十万株,杀守陵太监六十馀人,纵高墙罪宗百馀人。留守朱国巷战,斩贼二十七人,力竭死。贼渠扫地王、太平王入府治,知府颜容暄囚服匿狱中;贼纵囚,获之。贼渠张盖鼓吹坐堂,杖容暄于堂下,杀之;推官万文英等六人、武官四十一人,俱被杀。士民杀死数万,剖孕妇,注婴儿于槊。燔公私邸舍二万二千六百五十馀间,光烛百里。贼渠列帜,自称“古元真龙皇帝”;恣掠三日。太监卢九德、总兵杨御蕃以川兵三千救凤阳,南京兵亦至。贼奔,以筵篿卜于神祠,不利;刳神像而去。趋庐州,陷巢县。已攻舒城,知县章可试塞三门,开西门,诱贼入,陷于坑;奔溃,死千人。因掠霍山、合肥诸县,攻六合,聚稚子百十,环木焚之,听其哀号,以为笑乐。又裸妇人数千,詈于城下;少有愧沮即磔之。
二月,巡按凤阳御史吴振缨始以皇陵之变闻。是日,上御经筵,特传免;素服避殿,亲祭告太庙,命百官修省,俱素服从事。逮巡抚凤阳都御史杨一鹏并振缨下狱。一鹏论死,弃西市;振缨遣戍。命侍郎朱大典总督漕运、巡抚凤阳,同洪承畴协剿。候补给事中刘含辉乞蠲陕西八年以上逋租,不许。兵部职方主事贺王盛再劾温体仁庸奸误国,谪外。御史吴履中劾温体仁、王应熊并及监视内臣,上切责之。上以祖训凡郡王子孙有文武才能、能堪任用者,宗人府具以名闻;朝廷考验,授以职,其迁除如常例。礼部右侍郎陈子壮上言:‘宗秩改授,适开侥幸之门,隳藩规、溷铨政’。上以其沮诏、问亲,下于理。明年四月,始得释。已而莅官,多不法,公私苦之。
四月,予故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祭葬。福建游击郑芝龙合粤兵击刘香老于田尾远洋,香老胁兵备道洪云蒸出船止兵;云蒸大呼曰:‘我矢死报国,亟击勿失’!遂遇害。香老势蹙,自焚溺死;康承祖、夏之木、张一杰脱归。
五月,谕户部:暂开捐纳,以济军需。
六月,刑部主事胡江、给事中何楷、宋学显、御史张缵曾各劾温体仁,不听。总兵曹文诏至娑罗塞,寇大至;力竭,自刎。文诏敢斗,前后杀贼万计,为贼所畏;官军闻之夺气。
七月,进少詹事文震孟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震孟讲“春秋”称旨,既而以疾告,不许。温体仁语之曰:‘行相君矣,何避也’!至是,出特简,入政府。召廷臣于中左门,试时政“边才论”。又出各疏,命翰林官拟上。
八月,命湖广巡抚卢象升总理直隶、河南、山东、四川等处军务,统关、辽兵,赐尚方剑,便宜行事;洪承畴剿寇西北,象升剿寇东南。上谕:‘致治安民,全在守令。命两京文职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各举堪任知府一人;在内翰林、科道,在外抚、按、司、道、知府,各举州县官一人。过期不举者,议处;失举,连坐’。
九月,枚卜,命吏部举在籍才堪辅弼者,以林钎、孙慎行、刘宗周名上;命即钦取来京。
十月,上罪己,避殿撤乐。下诏曰:‘朕以凉德,缵承大统。不期倚任非人,边乃三入,寇则七年;师徒暴露,黎庶颠连。国帑匮诎,而征调未已;闾阎凋敝,而加派难停。中夜思维,不胜愧愤!今年正月流氛震惊皇陵,祖恫民仇,责实在朕。今调劲兵、留新饷,立救元元,务在此举。惟是行间文武吏士劳苦饥寒,深切朕念:念其风餐露宿,朕不忍安卧深宫;念其饮水食粗,朕不忍独享甘旨;念其披坚冒险,朕不忍独衣文绣!兹择十月三日,避居武英殿,减膳撤乐;非典礼事,惟以青衣从事。与我行间文武吏士,甘苦共之,以寇平之日为止。文武官其各省愆淬厉,用回天心,以救民命’!
十一月,大学士何吾驺、文震孟罢。初,吾驺、震孟在直,以工科给事中许誉卿素着直声,欲补南京太常卿;温体仁难之。吏部尚书谢升遂疏纠誉卿,震孟票夺俸,体仁不肯;震孟作色掷笔。体仁夕揭上,而吾驺、震孟朝罢矣。震孟有时望,入相仅三月;而龃龉同官,不竟其用。逮庶吉士郑鄤。
十二月,城凤阳。初,颍州贼将趋凤阳,巡抚杨一鹏请移镇,大学士王应熊拟旨止之。贼陷凤阳、焚皇陵,幽宫不保,诸臣忌讳,不敢闻;寻以獾穴为解。至是,城始成。吏部尚书谢升奏起废张士范等一百六人,不果用。
九年(丙子)正月,林钎、刘宗周应召来京,上召对平台。上问:‘方今流寇猖獗,粮饷不敷;又值人才匮乏,不称任使。奈何’?宗周对曰:‘皇上求治太急,用法太严,布令太烦,进退天下士太轻。所以有人无人之用,有将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杀贼。至于饷匮,由于兵增;若有将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杀贼,何取多兵!今不当议增兵,当议练兵。若流寇,本朝廷赤子;抚之有道,还为吾民。今日急务,尤以收人心为本’。上又问:‘外夷如何处置’?宗周对曰:‘御外夷亦以内治为本。帝舜之时,苗顽逆命,干羽舞两阶而有苗格’。上顾首辅温体仁曰:‘先年敌薄都城,此时可说干羽两阶否’?上不怿而起。传旨:以林钎入阁办事、以刘宗周为工部右侍郎。淮安武举陈启新上言:‘欲停科目、举孝廉、罢推知行取,专拜大将,举行登坛推毂之礼,使其节制有司’。上异其言,特授吏科给事中。启新本庸人,时政府觇知上意,必有辟门特达之典,故与曹化淳实左右之;立致省垣,将借以搏击善类。迨启新既得进,惟从事敝车羸马以逢迎上意,而政府有求皆不应:故政府深恨之。总理卢象升师次滁州,与贼战,败之;贼西,渡河。祭酒倪元璐以黄安县学生邹华妾行荐举,列及己名,惊异;纠参。上是之。
四月,武生李琎奏:“致治在足国,请搜括巨室助饷”。大学士钱士升极言其不可,温体仁从中构之。上切责士升,以密勿大臣欲要名誉。士升遂乞罢,许之。初,士升以助体仁,几见摈公论;至是,复为体仁所构去。御史詹尔选疏救钱士升,上召廷臣及尔选于武英殿,怒诘尔选,声色俱厉;尔选从容不为诎。问:‘如何为苟且’?对曰:‘即捐助一事,亦苟且也’;反复数百言。且曰:‘臣死不足惜,皇上幸听臣,事尚可为即不听臣,亦可留为他日之思’。上怒,讼系直庐,下都察院论罪。关、宁太监高起潜请各捐俸市马,刘宗周疏止之;上不听。宗周寻罢归。令有司务修练储备,毋科扰。命乡、会试二三场兼武经、书算,放榜后骑射。刑部尚书冯英以藐玩,下法司拟罪。
五月,逮滋阳知县成德,下锦衣狱。德性刚激,入前大学士文震孟之门;至是,连章攻温体仁,凡十上,尽发其奸状。母张氏,伺体仁舆出,辄道诟之。德戍延绥。
六月,命司礼监太监曹化淳同法司录囚。
七月,居庸告急,遣内中军李国辅守紫荆关、许进忠守倒马关、张元亨守龙门关、崔良用守固关、勇卫营太监孙维武刘元斌防马水沿河、兵部尚书张凤翼督援兵出师。以监视关、宁太监高起潜为总监,南援霸州;辽东前锋总兵祖大寿为提督,同山海总兵张时杰属起潜。以前司礼太监张云汉、韩赞周为副提督,巡城阅军;司礼太监魏国征守天寿山。寻以国征总督宣府昌平京营、御马太监邓良辅为分守、太监邓希诏监视中西二协、太监杜勋分守。以张元佐为兵部右侍郎,镇守昌平。时内臣提督天寿山者,皆即日往;上语阁臣曰:‘内臣即日就道,而侍郎三日未出,何怪朕之用内臣邪’!以司礼太监卢维甯总督天津、通州、临清、德州,内中军太监孙茂霖分守。都城戒严,召廷臣于平台,问方略。时斗米三百钱,上忧之。户部尚书侯恂言禁市沽,左都御史唐世济言破格用人,刑部侍郎朱大启请列营城外为守御,吏科都给事中颜继祖言收养京民细弱;上谕:‘莫若蠲助为便’。
八月,以太监张彝宪言,命科道各官分地督运。河南道御史金光宸参督师张凤翼及镇守通州兵部右侍郎仇维桢首叙内臣功为借援,又请罢内臣督兵。上怒甚,召廷臣及金光宸于平台。上叱之曰:‘仇维桢方至通州,尔即借题沽名’!着锦衣卫褫冠服,下诏狱。适大风雷电,光绕御座;上凛天变,遽命释之,候旨议谪。诚意伯刘孔昭奏国子监祭酒倪元璐双妻并封,罢官回籍。陕西巡抚都御史孙传庭击贼于盩厔,大破之;擒贼首闯王高迎祥及刘哲等,献俘阙下,磔于市。命总理卢象升总督各镇兵进援京师。
九月,北骑从建昌冷口还,守将崔秉德请率兵遏归路。总监高起潜不敢进,扬言当半渡击之;侦北骑出口,起潜始进石门山,报斩三级。禁文武舆盖器饰之僭。起守制杨嗣昌为兵部尚书。命采平阳、凤翔诸矿,以储国用。
十一月,下左都御史唐世济于狱。世济以“边才”荐故兵部尚书霍惟华,上谓“惟华逆党,世济蒙蔽”;下刑部狱。叙京师城守功,太监张国元、曹化淳荫锦衣卫指挥佥事,各世袭。初,化淳为京营提督,收用降丁;及守昌平,俱散去,至有叩京师城下者,皆称京营兵,莫能辨。
十二月,蠲山东五年前逋租。命吏部指奏数年铨政大弊。吏部覆奏,上责之曰:‘以尔部职专用人,推举不效;乃反称纲目太密,使中外束手!且平时升转,必优京卿、甲科;乃云京卿未必胜外官,甲榜未尝胜乙榜。如此游移,岂大臣实心体国之道’!尚书谢升罢。
十年(丁丑)正月,工部尚书刘遵宪因培筑京城,上“加派输纳事例”。分守津通临德太监杨显名参前巡盐御史张养、高钦舜各侵税额,诏逮之。时养先卒,下抚按籍其家。
二月,逮巡按山西御史张孙振。初,提学佥事袁继咸守官奉公,自书卷外,无长物;孙振贪秽不职,诬奏之。贡士卫周祚等诉其冤,命并孙振逮讯。左良玉大破贼于舒城、六安,应天巡抚张国维檄良玉入山搜捕,良玉新立功,骄蹇不奉调;国维三檄之,始自舒城进发,贼已饱掠出境矣。山西总兵王忠以兵援河南,称病数月不进,一军噪而西归;给事中凌义渠劾之,诏逮王忠入都。革良玉职,杀贼自赎。命陕西巡抚孙传庭兼总理河南。
三月,陆文声陈风俗之弊皆原于士子,太仓庶吉士张溥、前临川知县张采倡复社以乱天下;命南直提学御史倪元珙核奏。元珙极言文声之妄,上责其蒙饰,降光录寺录事。溥、采为古学以相砥砺,天下向风;然不为政府所悦。时苏州府推官周之夔亦讦奏溥、采等树党挟持。
四月,命南京守备太监孙象贤、张云汉同兵部尚书范景文清核兵马、器械。总监太监高起潜行部,永平道刘景耀、关内道杨于国俱耻行属礼,上疏求免;上谓总监原以总督体统行事,罢于国、降景耀二级。时监视之设,衹多一扣饷之人。监视满,则督、抚、镇、道皆恃以饰功掩过,故边吏皆乐有监视;而上方倚任中官,不察也。谕百官求直言,刑科给事中李如灿上言时事,归咎辅臣;上怒,下汝灿于狱。左谕德黄道周上言:‘陛下下诏求直言,清刑狱。然方求言而建言者辄斥,方清狱而下狱者旋闻。非所以开言路、信诏旨’!上切责之。新安所千户杨光先劾吏科给事中陈启新及元辅温体仁,舁棺自随;上怒,廷杖、戍辽西。
六月,大学士温体仁引疾免。初,体仁以摘发钱谦益受主知,遂入相。时上英明,廷臣苞苴亡状,体仁以残刻辅之,圜扉之内累累趾相属。初藉周延儒入,旋以权相轧,周去而温独存。自佐政以来,边徼潢池之警,漫无经画;惟斤斤自守,不殖货贿,故上始终敬信之。
七月,以史可法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安、庐、池,太等处军务。时以寇患,故创设。
八月,上登正阳门阅城。以薛国观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十一月,以司礼太监曹化淳、杜勋等提督京营,孙茂霖守蓟镇中西三协,郑良辅总理京城巡捕。
十一年(戊寅)正月,裁南京冗官八十九员。任丘、清苑、徕水、迁安、大城、定兴、通州各有司不法,上内访逮入;责抚、按不先劾为溺职:‘近畿如此,远地可知’。命部院申饬。
二月,城芦沟,名拱极城;太监督役,掠涂人受工,民力为惫。巡按江南御史张任学改都督佥事总兵官,镇守河南。任学觊得巡抚,且欲荐故丹徒知县张放,因极诋诸总兵不足恃;盛称文吏有奇才,可御寇。上竟以总兵授之,意大沮悔;寻被逮。上御经筵毕,召詹事府、翰林院诸臣顾锡畴等二十馀人,问‘保举、考选,孰为得人’?少詹事黄道周对曰:‘树人如树木,须养之数十年。近来人才远不及古,况摧残之后,必深加培养’。庶子黄景昉请宥郑三俊;上曰:‘三俟蒙徇,虽清何济’!又命诸臣各陈所见。上曰:‘言须可行,如故讲官姚希孟欲折漕一年,误矣’!编修杨廷麟曰:‘自温体仁荐唐世济、王应熊荐王继章,今二臣皆败,而荐者无恙。是连坐之法先不行于大臣,而欲收保举之效得乎’?上默然。命诸臣出,宴午门之庑。道周等退,各补奏。会南京应天府丞徐石麒亦上言郑三俊清节,得释。三俊为司寇,敝衣一箧,爨烟不给,以拟狱轻得罪。上亦素知之,故得放还。
三月,上御左顺门,召考选诸臣,五人为班递进。问兵食计,知县曾就义曰:‘百姓之困,皆由吏之不廉。使守令俱廉,即稍从加派以济军需,未为不可’。上拔第一。未几,即有剿饷、练饷之加。
四月己酉丑刻,荧惑去月仅七、八寸;至晓,逆行,尾八度掩于月。
五月丁卯夜,荧惑退至尾初度,渐入心宿。兵部尚书杨嗣昌借月食火星,以为可化灾为祥,冀以动上意;工科都给事中何楷驳正之。
六月,兵部尚书杨嗣昌改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仍署兵部事。时嗣昌母服才五月,工科给事中何楷劾嗣昌忘亲;上切责之。先是,吏部会推阁员,上不允,命并及在籍守制者;盖嗣昌为陈新甲地也。已而特召新甲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大。侍讲学士黄道周上言:‘朝廷即乏人,岂无一定策效谋者?而必破非常之格,以奉不祥之人’!上不怿。召廷臣于平台,问道周曰:‘朕闻无所为而为之谓天理,有所为而为之谓人欲。尔前疏适当枚卜不用之时,果无所为乎’?道周对曰:‘天人止是义利,臣心为国家、不为功名,自信其无所为’。上曰:‘前月推陈新甲,何不言’?对曰:‘时御史林兰友、给事中何楷皆有疏,二人臣同乡,恐涉嫌疑耳’。上曰:‘今遂无嫌乎’?曰:‘天下纲常、边疆大计,失今不言,后将无及?臣所惜者,纲常名教;非私也’。上曰:‘清虽美德,不可傲物遂非。唯伯夷为圣之清;若小廉曲谨,是廉非清也’。道周曰:‘伯夷忠孝,故孔子许其仁’。上怒其强说。道周又极诋杨嗣昌,嗣昌出奏曰:‘臣不生于空桑,岂遂不知父母!臣尝再辞,而明旨迫切!道周学行人宗,臣实企仰;今谓不如郑鄤,臣始太息绝望!鄤杖母,行同枭獍;道周又不如鄤,何言纲常也’!道周曰:‘臣言文章不如郑鄤’。上责其朋比。道周曰:‘众恶必察,何敢为比’!上曰:‘少正卯亦称闻人;惟行僻而坚、言伪而辨,不免孔子之诛’!道周曰:‘少正卯欺世盗名,臣无其心。臣今日不尽言,则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则陛下负臣’!上曰:‘尔读书有年,衹成佞耳’!叱去。道周叩头起,复奏曰:‘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辨。夫臣在君父之前,独立敢言为佞;岂在君父之前,谗谄面谀者为忠乎?忠佞不分,则邪正混淆,何以致治’!上怒甚,嗣昌乞优容之。上曰:‘朕亦优容多矣’!诸臣退。上召回,谕曰:‘今内寇外夷、天灾地震,皆朕不才,不能感发诸臣公忠为国之心;不智,不能辨别是非邪正;不文,不能宣布德化;不武,不能削平祸乱:此皆朕之寡昧,即朕之愆尤!正赖卿等匡救不逮。乃有一等机械在心,专于党同伐异、假公济私;朝廷才用一大臣,百般诋毁。律以祖宗之法,当何如处?看来这夷、寇却还易治,衣冠之盗却是难除。以后再敢如此,立置重典。朕劝诸臣各修职业,共享太平之福’!诸臣叩头出。明日,降道周为江西布政司都事。翰林院修撰刘同升、编修赵士春、都给事何楷、试御史林兰友各疏救道周、劾嗣昌,俱谪调有差。
八月,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焜芳论前巡盐两淮御史史■侵帑三十馀万,命逮■下刑部狱。■奏辩,又发焜芳朋党状;焜芳夺官。
十月,以御史马太清分守蓟镇西协。北骑进喜峰口,直至徐州,破济南府,德藩被害。京师戒严,召孙传庭于陕西、召洪承畴于三边;于是承畴、传庭率诸将合兵五万,先后出潼关入援。以宣大总督卢象升加兵部尚书,赐尚方剑,总督天下援兵;至贾庄遇敌陷阵,死之。
十一月,括废铜铸钱。
十二月,改洪承畴蓟辽总督、孙传庭保定总督;传庭以失聪辞,不许。寻逮传庭系狱。
十二年(己卯)二月,贵州道御史王聚奎劾刑科右给事中陈启新缄默溺职;谪聚奎,并罢右佥都御史李先春,夺吏部左侍郎董羽宸俸二月。以司礼太监崔琳清理两浙盐课、赋税。
三月,召参议郑二阳于平台,问练兵措饷之计。对曰:‘大抵额兵之设,原有额饷;但求实练,则兵不虚冒、饷自足用,是核兵即足饷也。若兵不实练,虽措饷何益’!上问“措饷”。曰:‘诸臣条奏尽收矣,在得其人。得人,则利归公家;否则,在私室’。上曰:‘各处灾伤,奈何’。曰:‘裁不急之官,亦可省费’;又曰:‘臣见州县残破,急宜下宽大之诏,收拾人上’!上称善,擢二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四月,免高淳去年旱蝗田租,谕释轻系。时上颇于内庭建设斋醮,礼科给事中姜采上言:‘宗社之安危,必非佛氏之祸福’;上不听。京城浚濠,广五丈、深三丈;给事中夏尚䌹切谏,不听。
五月,出帑金三十万济饷,后偿之。山西按察副使魏士章请遣京官搜括天下钱粮充饷;从之。
六月,礼部尚书林欲揖请核僧道赡地、毁淫祠,括绝田助饷。
七月,戒午门、端门诸内臣延接朝士。
八月,故庶吉士郑鄤磔于市。鄤初选庶吉士,有直谏声,文震孟、黄道周皆与之游。当时欲借鄤以倾震孟、道周,谳驳逾重;而鄤居乡多不法,遂罹惨祸。降贼张献忠复叛于谷城,罗汝才九营并起应之;左良玉大败,失其符印。事闻,革总理熊文灿任,仍视事;降良玉职,戴罪杀贼。初,文灿与杨嗣昌深相结纳;嗣昌冀文灿成功,以结上知。文灿既偾,嗣昌内不自安,请督师南讨;上以隆礼劳遣之。
九月,免河南州县田租有差。时中外交讧,上念穷民罹灾,己卯、庚辰之间蠲贷屡下;而有司骫法,侵蠹如故。以内官监太监杜秩亨提督九门。
十月,彗星见,谕停刑。杨嗣昌至襄阳,入熊文灿军中;诏逮文灿入京论死,弃西市。嗣昌表左良玉为平贼将军。良玉所部多降将,嗣昌谓可倚以办贼,为请于上;故有是命。
十一月,流贼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玉、南营四股合二万人,分屯英、霍、潜、太诸山寨,突犯安庆、桐城诸路;辽将黄得功、川将杜先春屡战却贼,贼每避两军。贼多购蕲、黄人为间,或携药囊蓍蔡为医卜、或谈青鸟姑布星家言、或缁流黄冠、或为乞丐戏术,分布江、皖诸境觇虚实,时时突出焚掠;相持逾年,毒流四境。
十二月,北兵薄山海关,总督洪承畴出战,报军覆身没。上为辍朝恸哭,赠少保,予谥,荫一子世袭锦衣卫指挥使,加祭九坛;造祠关门,春秋致祭。
十三年(庚辰)正月,逮湖广巡抚方孔昭,命宋一鹤代之。
闰正月,督师杨嗣昌奏辟永州推官万元吉为军前监纪,从之。纪录卓异诸臣。苏州知府陈洪谧多逋赋,不预,寻削籍;松江知府方岳贡亦以逋赋,夺官。命巡城御史煮粥赈饥。发帑金八千赈真定。谕户部以保定、永清等郡县刍粮给畿南饥民,抵秋以偿。发帑金六千赈山东。
二月,风霾亢旱,下诏求直言。平贼将军左良玉大破张献忠于太平县之玛瑙山,献忠精锐俱尽,止骁骑千馀自随,遁走兴、归山中;寻自盐井、兴、房界上。左良玉屯兴安、平利诸山,连营百里;诸军惮山险,围而不攻。献忠得以休息,养疮痍、收散亡,兵复振;遂与罗汝才、过天星等七股入蜀。
三月,分赈畿南二万金。是月雨,免两河积逋;其灾甚者,缓征之,免八年、九年十之三。宿州、沭阳、通州等县灾,免逋赋有差。策贡士于建极殿,赐魏藻德第一。先是,上召贡士四十八人于文华殿,上问边隅多警,何以报仇雪耻?藻德对曰:‘使大小诸臣皆知所耻,则功业自建’;娓娓数百言。藻德,通州人,更自言戊寅守城功;上心识之,得拔第一。诏撤各镇内监还京。督师杨嗣昌次荆门,立大剿营、上将营。
四月,罢郧抚王鳌永,以袁继咸代之。命考选大典须科贡兼取,以收人才之用;已而以吏部考选不列举贡,遂命贡士并岁贡士二百六十三人俱补部寺司属、推官、知县,不为例。江西巡抚都御史解学龙荐举布政司都事黄道周,上以道周党邪乱政、学龙徇私滥举,俱逮下理,廷杖论戍;户部主事叶廷秀请宽之,并杖削籍。监生涂仲吉发愤上书,上怒,下狱杖戍。
五月,上以两京及山东西、河南、陕西各处告饥,命地方有司设法赈济,招徕流徙;抚按躬行州县,定殿最以闻。召九卿科道于平台,问守边、救荒、安民三事。通政使徐石麒以“守边在农战互用,救荒在劝民输粟,安民在省官用贤”对;上是之。
六月,大学士薛国观罢。初,国观以温体仁援,得入阁;同官六人皆罢,独国观秉政至首辅,上颇向用之。至是,因拟谕失旨议处,致仕。刑科给事中袁恺劾国观纳贿有据,并及吏部尚书傅永淳、待郎蔡奕琛等,遂下镇抚司讯。初,上召国观,语及朝士婪贿;对曰:‘使厂卫得人,朝士何敢黩货’!东厂太监王化民在侧,汗出浃背;于是专侦其阴事,以及于败。下左副都御史叶有声于狱,以通贿国观也;时株连颇众。
七月,发帑金三万赈顺天、保定。张献忠既西,罗汝才屡为官军所败势孤,率党走合于献忠,共谋渡川西。诸将贺人龙、李国奇、张应元、汪云凤、张奏凯等会师击之,应元、云凤营于夔之土地岭待人龙兵,三檄不至。初,督师嗣昌以左良玉跋扈难制,而人龙屡破贼有功,请以人龙代良玉,佩将印。既而以良玉玛瑙山捷,度未可动,复奏留良玉佩印如故;别加人龙总镇衔,须后命。人龙初闻大将之拜,踊跃动三军;既报寝,乃怏怏。良玉知其故,意深恨之。故当献忠之遁归,千馀残寇可尽,乃良玉以夺印怀惭、人龙复以归印觖望,遂逡循不复深入,致献忠复炽;皆嗣昌失两帅之心,玩寇故也。
八月,发仓粟赈河东饥民,帑金三万赈真定、山东、河南饥民。
九月,谕灾荒停刑;又恐人心肆玩,其事关封疆及钱粮、剿寇者,限刑部五月具狱。御史魏景琦论囚西市,御史高钦舜、工部郎中胡琏等十五人已论辟;忽内臣本清衔命驰免,因释十一人。明日,景琦回奏被责,下锦衣狱;盖上以囚或有声冤者,停刑请旨,景琦仓卒不辨也。
十月,出帑金万两,市旧棉衣二万给京师贫民。
十一月,流贼张献忠、罗汝才破剑州,渡绵河而西;督师监军万元吉以总兵猛如虎为正总统、张应元为副总统,屯兵安岳城下,以遏贼归路。
十二月,贼走攻泸州,城陷。泸州三隅皆陡绝临江,止立石站一路可北走;贼既走绝地,元吉谋以大兵自南捣其老营,伏兵旁塞险要,蹙贼北窜永州,逆而击之。兵至,贼营先移渡南溪;官军隔水,追之不及。
十四年(辛巳)正月,故大学士薛国观奏辩袁恺诬奏出于礼部主事吴昌时主使,上不听。流贼李自成破河南府,焚福王宫殿;福王及世子俱缒城走。次日,自成迹福王所在,执之,并执前兵部尚书吕维祺。维祺遇王于西关,谓王曰:‘名义甚重,毋自辱’!王见自成,色怖,泥首乞命;自成责数其失,遂遇害。贼置酒大会,以王为葅,杂鹿肉食之,号“福禄酒”。维祺骂贼,不屈死。世子逸走,遇乱兵劫之,裸而奔于怀庆。是时群盗辐辏,自成自称闯王,雄诸贼。变闻,上震怒,逮总兵王绍禹磔之,籍其家。
二月,张献忠、罗汝才走宣城,侦襄阳无备,简二十骑持符伪为官兵,夜至城下。守者验符信,启关。贼既入,挥刀大呼,杀门者。城中先伏贼百馀,俱起应之;城中大乱,门洞开,贼大队驰至。知府王承曾突围走,兵备副使张克俭、推官郦曰广死之。贼焚襄王府,执襄王;献忠据坐王宫,坐王堂下,劝之以卮酒曰:‘吾欲断杨嗣昌头,而嗣昌远在蜀;今当借王头,使嗣昌以陷藩伏法。王其努力,尽此一杯酒’!因缚王杀之,投尸火中。福清王常澄逃免;潜遣人索王尸,已烬,仅拾颅骨数寸以归。贼杀宫眷并贵阳王常法,尽掠宫女,发银十五万以赈饥民。襄阳守兵数千、军资器械山积,尽为贼有。平贼将军左良玉、郧抚袁继咸发兵驰援,贼渡江而走。
三月,督师大学士杨嗣昌自缢于军。嗣昌以连失二郡、丧两亲藩,度不免,遂自尽。监军万元吉自署行营,命猛如虎驻蕲、黄,防献忠东逞。上以襄阳失陷,左良玉违制避贼,削职、戴罪剿寇;逮郧抚袁继咸入京。进陕西总督丁启睿兵部尚书,代杨嗣昌督师讨贼;启睿督秦师至潼关。
四月,召前大学士周延儒、张至发、贺逢圣入朝。至发辞不出,逢圣不久以病归。初,延儒既罢,丹阳监生贺顺、虞城侯氏共敛金属太监曹化淳等营复相。至是,得召用;主事吴昌时之力居多,延儒德之。左良玉自襄阳进击李自成至南阳,自成北出,屯于卢氏。贡士牛金星向有罪,当戍边,降于贼,自成以其女为妻;金星荐卜者宋献策善河洛数。献策长不满三尺,见自成,献图谶云:“十八孩儿,当主神器”。自成大喜,拜军师。
五月,赦兵部尚书傅宗龙出之狱,以右侍郎都御史督陕西兵讨贼。
六月,故刑部右侍郎蔡奕琛狱中上言:‘去夏六月,同邑诸生倪襄,为庶吉士张溥门人,归语知县丁煌,夸溥大力,可立致人祸福,因言及臣旦夕必逮;未几而王升彦果劾臣矣。一里居庶常,结党招权,阴握黜陟之柄,从所未闻’。上令丁煌指证,下倪襄于狱。
八月,左良玉大破张献忠于信阳,斩其首将沙贼,夺其马万馀,降众数万;献忠负重创,易服夜遁:良玉军声大振。故大学士薛国观有罪,赐死。国观性褊刻,自佥宪骤登政府,温体仁实荐之。上常忧用匮,国观对以“外则乡绅,臣等任之;内则戚畹,非出自独断不可”。因以李武清为言;遂密旨借四十万金。李氏尽鬻其所有,追比未已。戚畹人人自危,因皇子病,倡为九连菩萨之言云:‘上薄待外戚,行夭折且尽’!上大惧。国观又忤太监王化民,遂败。辛酉,上幸太学,以重修告成也,正一真人张应京请扈从临雍;先期,司礼监太监王德化奉命率群臣习仪于太学:时比之唐鱼朝恩讲经、元李邦宁释奠事。
九月,陕督傅宗龙率兵四万次新蔡,与闯贼遇;裨将贺人龙、虎大威皆战败,走陈州。宗龙穿堑筑壕以拒,贼亦穿壕二重以困之。宗龙兵食尽,徒步率散卒走;至项城,贼追之,被执。至城下,勒宗龙呼门。宗龙骂曰:‘我大臣也,杀则杀耳,岂能为贼诈城以缓死’!贼劈其脑,死城下。事闻,诏复兵部尚书、太子太保。
十月,特设裕国足民奇谋异勇科,“咨访征辟,称朕破格旁求之意”。太监刘元斌、卢九德率京营兵与总兵周遇吉、黄得功合追贼于凤阳,及之。元斌留四十日不进,城门昼闭,纵诸军大掠,杀樵汲者以冒功;已而欲攻城,索赂乃免。
十一月,禁朝臣私探内阁、通内侍;于是待漏俱露立,毋敢入直舍。陕西巡抚都御史汪乔年率马步三万,总兵郑家栋、牛成虎、贺人龙将之,趋河南。先是,乔年于陕西发李自成祖冢,得小蛇,即斩蛇以徇;誓师,兼程进兵,以轻骑万馀抵郏县。时襄城新破,乔年迟疑不敢进;襄城贡士张永祺率邑人出迎,官军屯于城下。自成闻之,解郾城之围,来迎战。乔年安营未定,有二将先逃,官军大溃;贼乘之,一军尽覆,乔年以百人入城居守。五日,襄城复陷,乔年自刎未殊,被执见杀。自成深恨诸生,遂劓刖百九十人;又购永祺,匿免,屠其族人九家。自成乘胜破南阳,总兵猛如虎死之,唐王遇害;杨文岳屯杞县,丁启睿屯汝宁。太监刘元斌率京军救河南,闻南阳陷,乃拥妇女北去;俄上命御史清军,元斌仓皇悉沈之于河。
十二月,戍黄道周、解学龙。谕停内操,随罢提督京营内臣。李自成连陷淆州、许州、长葛、鄢陵;鄢陵知县刘振之自刭死之。自成、汝才合兵陷禹州,徽王遇害。复图开封,巡抚高名衡、总兵陈永福等竭力守御。周王贮库金于城头,禽一贼者予百金、斩一首者五十金、战殁者恤其家五十金、伤者以轻重为差,杀贼甚众;永福射中自成左目。自成屯朱仙镇,邓州知州刘世振死之。
十五年(壬午)正月朔,上朝毕,召大学士周延儒、贺逢圣、谢升入殿;曰:‘古圣帝明王,皆崇师道。卿等,朕之师也;宗社奠安,惟诸先生是赖’!命东向立,上降座西向揖之;各愧谢。上从御史杨仁愿言,谕东厂所缉止谋逆、乱伦,其作奸犯科,自有司存;并戒锦衣校尉奉使需扰。李自成攻开封益急,起孙传庭兵部侍郎,总督陕西兵剿寇。
二月,发帑金二万赈山东,免直省十二年以前税粮,有司混征者罪;百姓欢呼称庆。
三月,李自成合群盗八十万围陈州,兵备副使关永杰率士民死守。贼周围四十里,更番进攻;永杰力竭城陷,战死城上。乡绅崔泌之、举人王受爵等咸手刃数贼,被执,骂贼死。贼怒,屠陈州。上命成国公朱纯臣同浙江提学副使王应华修孝陵及泗州、凤阳祖陵;三百年枯木大至数十围者,发掘殆尽。
四月,礼科给事中倪仁祯上言:‘臣等初拜官,例候阁臣谢升;言及兵饷事,忽曰:“皇上自用聪明,察察为务,天下俱坏”。升位极人臣,敢归罪天子如此’!上怒,命削升籍。周延儒奏词臣一员佐兵部;从之,著为令。免四川贡扇三年。宥马士英,起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督凤阳。士英初抚宣、大,以总监王坤论罪;故太常少卿阮大铖为营救,得起用。陕督孙传庭檄召诸将于西安,固原总兵郑家栋、临洮总兵牛成虎、援剿总兵贺人龙各以兵来会。传庭大集诸将,缚人龙坐之旗下而数之曰:‘尔奉命入川讨寇开县,噪归。猛帅以孤军失利,献贼出柙,职尔之由。尔为大帅,遇寇先溃,致秦督、秦抚委命贼手,一死不足塞责也’!遂命斩之,诸将莫不动色。因以人龙兵分隶诸将,刻期进讨。人龙,米脂人,初以诸生效用,佐督、抚讨贼,屡杀贼有功;总全陕兵;叛将剧贼多归之,人龙推诚以待,往往得其死力。襄城之役,朝廷疑人龙与贼通,密敕传庭杀之。贼闻人龙死,酌酒相庆曰:‘贺疯子死,关中落吾手矣’!张献忠陷舒城,时舒城无令,参将孔庭训以兵千人同编修胡守恒率民共守;七闰月,廷训降于贼,勾贼攻城。守恒倡舒人死守,贼以洞车穴城,穿者数处,守恒督军民补塞之。贼射书胁降,守恒燔其书于城上。越三日,城陷;贼执守恒,刃其腹,被数十创以死。献忠屯舒城,改曰“得胜州”。
六月,免开封、河南、归德、汝州去年田租。谕各省直停刑三年。进蒋德璟、黄景昉、吴甡东阁大学士,且责吏部:‘会推大典,自当矢公矢慎!今称诩徇情,如房可壮、张三谟、宋玫并与推举,此岂大臣之道’!次日,召廷臣于中左门赐馔,上青袍,皇太子、定王、永王绯衣侍。上诘吏部尚书李日宣曰:‘朕屡谕“诸臣有宁背君父,不背私交;宁隳职业,不破情面”两语。昨枚卜犹滥举如此,况其他乎’!日宣奏辩。上又责吏科都给事中章正宸、河南道御史张煊。阁臣力为救解,不听。明日,下日宣等六人于理;日宣等戍边,可壮等削籍。命侯恂以兵部侍郎总督援剿官兵讨贼,与孙传庭协力援开封。
七月,以司礼太监齐本正提督东厂、王承恩提督勇卫营。贼围开封,守臣告急;诏援剿总兵许定国以山西兵渡河援之,定国兵溃于覃怀。时督师丁启睿、保督杨文岳合左良玉、虎大威、杨德政、方国安诸军次于开封朱仙镇,启睿督诸军进战。良玉曰:‘贼锋方锐,未可击也’!启睿曰:‘汴围甚急,岂能持久;必击之’。诸军不听。左良玉以其兵南走襄阳,诸军相次而走。督师营乱,启睿、文岳俱奔汝宁。贼渡河逐之,追奔四百里,丧马骡七千;兵数万俱降贼,启睿敕书、印剑俱失。事闻,诏逮启睿下狱、文岳革职听勘。
八月,刑部尚书郑三俊改吏部尚书、范景文改刑部尚书,进刘宗周左都御史。刑科右给事中陈启新匿丧被劾,下抚按讯之;寻遁。召还黄道周,仍任少詹事。时周延儒承上眷最深,凡上怒莫能回,延儒能片言解纷。先是,道周在狱,人谓必不可救;延儒以微词解之,得减放。至是,见上,偶言及‘岳飞自是名将;然其破金人事,史或多溢辞。即如黄道周之为人,传之史册,不免曰:“其不用也,天下惜之”’!上默然。甫还宫,即传旨复官。
九月,开封困久,城守不支。巡抚高名衡、推官黄澍以开封北枕黄河,恃引河水环濠,用以自固。更见贼垒卑下,思决堤;势如山岳,自北门入,穿东南门出,水骤高三丈,士民溺死数十万。巡抚高名衡、陈永福咸乘小舟至城头,周王府第已没,从后山逸出西城楼,率宫眷及诸王露栖城上,雨中七日。督师侯恂以舟迎王,总兵卜从善以舟师至城上;推官黄澍从王乘城,夜渡达达堤口,诸军列营朱家寨。贼乘高据筏,以矢石击汴人之北渡者。城中遗民尚馀数万,贼浮舟入城,尽掳以去;河北诸军,以大炮击沉其前锋,夺回子女五千人。旧河故道,清浅不盈尺,归德隔断在河北,邳、亳以下皆被其灾。开封一城屋庐宫殿,尽属波臣;断垣矗水上,数堞隐见而已。黄澍以守御功,诏授御史。孙传庭率兵至南阳,李自成逆之,传庭设三伏以待。贼溃东走,诸将追之,斩首千馀级;贼尽弃甲仗军资于地,官军争取之,无复步伍;贼反兵乘之,官军大败,丧材官将校七十有八人,贼倍获其所弃辎乘。传庭以兵败,上书自劾;诏传庭图功自赎。是月,诛兵部尚书陈新甲。初,周延儒为营解甚力,因奏国法“大司马,兵不临城不斩”。上曰:‘僇辱亲藩七,不甚于薄城乎’?不听。
十月,诛司礼太监刘元斌。赐京师贫民米布。
十一月,周延儒荐大学士王应熊自代。已而延儒败,上知其非,入朝陛见请老,许之。发帑金十万资饷。
闰十一月,诏曰:‘比者灾害频仍,干戈扰攘,宵旰靡宁;皆朕不德所致也!自今日始,朕敬于宫中默告上帝,戴罪视事,以赎罪戾’。下礼科给事中姜采于理。先是,上戒谕言官,又时有匿名书“二十四气”之说,隐诋朝士。采言:‘诽语腾谤,必大奸巨憝恶言官而思中之;谓不重其罪,不能激皇上之怒、箝言官之口。后将争效寒蝉,壅闭天听,谁向皇上言之哉’?上怒,立置之狱。上召廷臣于中左门,问御敌及用督、抚之宜。左都御史刘宗周曰:‘使贪使诈,此最误事;为督、抚者须先极廉’。上曰:‘亦须论才’。宗周退。御史杨若桥举西洋人汤若望演习火器。刘宗周进曰:‘唐、宋以前,用兵未闻火器。自有火器,辄依为劲,误专在此’。上色不怿曰:‘火器,终为中国长技’。命宗周退。群臣以次对,上色解。宗周又进,请释姜采、熊开元;云厂卫不可轻信,是朝廷有私刑也。上遽怒,仰视屋梁曰:‘东厂锦衣卫俱为朝廷,何公何私’?宗周抗论不屈。左副都御史金光宸言宗周无他意;上益怒责。宗周免冠谢,徐起退。先是,行人右司副熊开元求独对,召入德政殿。开元所奏,大抵摘周延儒之失;上怒,下镇抚司诘主使。延儒引退,手敕慰留。初,开元出朝,礼部仪制司主事吴昌时力沮之,虽补牍未敢尽;在狱列款具奏,镇抚司格不以闻。寻廷杖姜采、熊开元,仍下镇抚司;刘宗周削籍,金光宸降调。吏部尚书郑三俊、刑部尚书徐石麒各疏救,不听。贡士祝渊奏宽刘宗周,下渊于刑部狱。吏科都给事中吴麟征等疏救采、开元,不听。徐石麒罢;以采、开元竟具狱,不廷讯也。开元至十七年始释狱,采戍边。李自成围汝宁,城陷,执总督杨文岳、分巡佥事王世琮于城头。文岳、世琮厉声骂贼,贼怒,缚文岳、世琮等以大炮击之,洞胸糜骨以死。世琮初授河南推官,屡却贼,射矢贯耳不动,号王铁耳。贼屠士民数万,燔烧邸舍无遗,掠崇王由樻及世子诸王妃嫔以行。
十二月,贼逼荆州;偏沅巡抚陈睿谟弃荆州,奉惠王走湘潭。先是,北骑进口破蓟州至山东,连破济南、兖州诸府,德王、鲁王俱遇害。总督赵光抃与敌战于罗山,大败,折兵二万;周延儒抑不以闻。敌势猖獗,延儒自请行边视师,上饯之午门。是时京师戒严,数百里无行踪。起祁彪佳为河南道御史,单骑至京陛见;上慰劳之。彪佳疏救刘宗周;上怒甚,责彪佳回奏。彪佳复奏释圣怒以开言路;上意解,不之罪。起倪元璐为兵部右侍郎,兼程至京,即日召对。元璐面奏守边事宜,上褒美之。上以首辅陈演荐,升元璐为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南人无为户部者,上破格用之;再辞,不允。
十六年(癸未)正月,李自成围承天,知府开门迎贼。巡抚宋一鹤时守城,下城巷战,手刃贼数人,死;钟祥知县萧汉自经死。改承天府曰“扬武州”。发显陵;大声起山谷,若雷震,贼惧而止。自成攻郏县,知县李贞婴城死守。及破,纵兵大杀;李贞大声叱贼曰:‘驱百姓死守,知县也;妄杀何为’!骂贼不已。自成怒,碎磔之。诏停会试,期以本年十月举行。
二月,督师阁部周延儒至关门,敌饱飏去,陆续出口,畏愞不能堵截;受经略范志完贿,尾其后,放空炮数声。北兵于沿途驿步、城墙大书“官兵范免送”!天下笑之。
三月,免直隶、山东残破州县去年田租。改礼部仪制司主事吴昌时为吏部文选司主事,署郎中事。昌时好结纳,通司礼太监王化民等,欲转铨司;吏部尚书郑三俊尝以问乡人徐石麒,答曰:‘君子也’。三俊遂荐于上。盖石麒畏昌时机深,故誉之;而三俊不知也。
四月,京师解严。始举计典,至二十八日大察,二十九日挂榜;例转给事中范士髦等四人、御史陈尽等六人。故事:例转一科二道;吴昌时特广其数,意胁台省,为驱除地也。河南道御史祁彪佳刻吴昌时紊制弄权,山东道御史徐殿臣、贺登选各疏参之。
五月,吏部尚书郑三俊以荐吴昌时,引咎罢。大学士周延儒放归。给事中郝䌹复劾‘吏部郎中吴昌时、礼部郎中周仲琏窃权附势,纳贿行私;内阁票拟机密,每事先知。总之,延儒天下之罪人,而昌时、仲琏又延儒之罪人’。御史蒋拱宸、何纶交劾之。进修撰魏藻德为礼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阅京营刀甲车矛于观德殿,命勋武臣子弟骑射。以内官监太监王之俊提督京城巡捕练兵。上召保定巡抚徐标入对。标曰:‘臣自江淮来,数千里见城陷处,固荡然一空;即有完城,仅馀四壁。蓬蒿满路,鸡犬无声,曾未遇一耕者。土地人民,如今有几!皇上亦何以致治乎’!上欷歔泣下。标又言屯田及车战诸策,上善之。是月,给事中吴甘来上言:诸抚臣借名“护藩”,实弃城走;乞敕谕各藩并核王永祚等弃城之罪。上不问。
六月,进孙传庭兵部尚书,总制应、凤、江、皖、豫、楚、川、黔剿寇军务,仍总制三边,铸督师七省之印。诏除河南五年被陷地方税粮;其省直残破州县自十六年为始,一切三饷杂赋俱蠲免。召山东武德道兵备佥事雷演祚入朝。先是,总督范志完在山东纵兵淫掠,演祚面奏之;上命逮讯。
七月,召演祚及志完,面质于中左门。问志完兵淫掠,又金银数千两、鞍马百匹行贿京师状,演祚历历有指。因召问演祚云:‘尔所言称功诵德、遍于班联者,谁也’?曰:‘周延儒招权纳贿,如起废、清狱、蠲租,自以为功。考选科道,尽收门下。凡求总兵、巡抚,必先通贿幕客董廷献,然后得之’。上怒,即命逮廷献。又问志完:‘鞍马何所馈’?志完谢无有;且曰:‘是日臣在大王庄,副总兵贾芳名等御敌,乘大风却之’。上斥其妄。问御史吴履中:‘尔在天津,察志完云何’?履中对如演祚言。寻诛志完。以史可法为南京兵部尚书。出千金资太医院疗疫。时京师自春徂秋,大疫,死亡略尽;又出金二万,下巡城御史收殡。上自讯吴昌时于中左门,极刑梭夹,至折胫乃止;遣缇骑,征周延儒至京听勘。
八月,以司礼太监王承恩督察京营戎政、韩赞周守备南京。
九月,擢山东漕储副使方岳贡为左副都御史,寻进东阁大学士。督师孙传庭军乏饷,兵噪于汝州。贼率精骑大至,传庭问计于诸将。高杰请战;白广恩曰:‘我师困,宜驻师分据要害,步步为营以薄贼易耳’。传庭恐贼遁,曰:‘将军何怯,独不如高将军邪’?广恩不怿,引所部八千人去。贼前锋名三堵墙,一红、一白、一黑,各七千二百人来薄;官军接战,陷贼伏中。贼乘之,官军大败,陷泥淖,死者数千人。高杰立岭上望曰:‘不可支矣’!麾众退,诸军尽西走。贼驱大队疾追,一日驰四百里至孟津;官军死亡四万馀人,尽丧其军资数万。传庭与杰收散亡数千骑,走河北。初,贼驱难民诱官兵,斩获皆良民也;传庭不知其诈,奏‘贼闻臣名,皆惊溃。臣誓肃清楚、豫,不以一贼遗君父’。识者忧之。至是,果败。传庭回军潼关,众尚四万;自成袭之,传庭没于阵中。渭南知县杨暄被执,不屈死。陷商州,商雒道黄世清不屈死。陷临潼,陕西巡抚冯师孔陷阵死。陷西安,察使黄䌹自尽死,长安知县吴崇义、指挥崔尔达俱投井死,秦府长史章世炯自经死,乡绅右都御史三原焦源溥骂贼磔死,副使祝万龄自经死,礼部主事南居业骂贼死,宣抚焦源清、参政田时震俱不受伪职死,御史王道纯大骂贼、不屈死,解元席增光、举人朱谊泉俱投井死,山东佥事王征七日不食死,都司吏丘从周骂贼死。
十月,上自用铜锡木器,屏金银;命文武诸臣各崇省约,士庶不得衣锦绣珠玉。会试天下学子,以陈名夏为会试第一人。
十一月,殿试,赐杨廷鉴状元及第。以罗山事,逮兵部尚书张国维至京,下狱论死。李自成发金数万招榆林诸将,以大队继之。兵备副使都任及故总兵王世显、侯世禄、侯拱极、尤世威、惠显等,敛各堡精锐入镇城,大集将士问之曰:‘若等守乎、降乎’?各言:‘效死无二’!遂推世威为长,婴城死守。贼围数重,逾旬不克。贼以冲车穴之,城崩数十丈,贼拥入;副使都任阖室自经死。总兵尤世威纵火焚其家百口,挥刀突战死。诸将各率所部巷战,杀贼千计。贼大至,杀伤殆尽,无一降者;阖城妇女俱自尽,诸将死事者数百人。贼屠榆林,遂捣宁夏;宁夏总兵官抚民迎降。三边俱没,贼无后顾,长驱而东矣。凤阳陵有声如雷者数月;又陵上松柏生虫大二寸许,食其叶立尽,远望一片枯黄之色。
十二月,前大学士周延儒赐死,吏郡文选司郎中吴昌时伏诛。延儒当中外交讧,竟无能为上画一策。其罢内监、撤厂卫,内臣恨之,乘间媒蘖;上俱不信。迨延儒视师,诸珰尽发其蒙蔽状,上始信之。吴昌时事发,圣怒益不可回。逮至,羁郊外僧寺,赐绳,勒令自尽;三日后,始许收殓。李自成陷甘州。先是,凤翔、兰州开门迎贼;贼渡河,庄浪、凉州二卫俱降,遂围甘州。乘夜雪登城,巡抚甘肃都御史林日瑞、总兵郭天吉、同知蓝台等并死之,杀居民四万七千馀人。大内有密室,刘诚意留秘记,𫔎键甚固,诫非大变不启。是年秋,女直兵围城;上启视,室中惟一匮。发之,得画三叠:一画文武百官数百,手执朝服,披发乱走。上问内臣,答曰:‘或恐官多法乱’。一画兵将倒戈弃甲,穷民襁负子女逃窜状。上又问内官,答曰:‘想是军民背叛’。上色变。展第三图,一帝者像,酷肖圣容,跣足被发,悬梁作自经状。上不怿,亟命毁之。
十七年(甲申)正月朔,大风霾;占曰:“风从干起,主暴兵城破”。凤阳地震。李自成称王于西安,僭国号曰“顺”,改元“永昌”。贼掠河东、河津、稷山、荣河、绛州,一路俱陷。自成伪牒兵部约战,言三月十日至。兵部执牒者,则京师人,自涿州还,值逆旅客,予十金代投;以为诈,斩之。上忧寇,临朝而叹曰:‘卿等能无分忧哉’!大学士李建泰进曰:‘主忧如此,臣敢不竭力!臣晋人,颇知寇中事;臣愿以家财佐军,可资数月粮,愿提兵西行’。又曰:‘进士石嶐愿单骑走陕北,连甘肃、宁夏之兵,外连羌部,召募忠勇,劝输义饷,剿寇立功。否,亦内守西河、扼吭延安,使贼不得东渡’。上悦,曰:‘卿若行,朕当仿古推毂’。上欲用石嶐,建泰曰:‘候臣西行,酌而用之’。癸丑夜,星入月中,占为“国破君亡”。大学士李建泰出师,上临轩授建泰节敕;上亲赐卮酒曰:‘先生之去,如朕亲行’!建泰顿首起行,上目送之,良久返驾。是日大风扬沙,建泰御肩舆,不数武,杆折;识者忧之。授进士凌𬳶职方司主事,随辅臣监军;赦李政修罪,亦军前效用。进士程源私谓监军凌𬳶曰:‘此行兼程抵太原,收拾三晋,犹可济也。若三晋失守,无能为矣’!建泰道闻山西烽火急,因迟行。行至广宗,绅衿城守不纳;攻三日破之,杀乡绅王佐、笞知县张弘基。
二月朔,上视朝,忽得伪封;启之,其词甚悖,末云‘限三月望日,至顺天会同馆暂缴’。一时相顾失色;朝罢,遂不复言。李自成陷蒲州及汾州。怀庆不保,福世子出奔至卫辉,依潞王。自成至太原,太原无重兵为守;山西巡抚蔡懋德遣牙将牛勇、朱孔训出战,孔训、牛勇陷阵死,一军皆殁。蔡懋德知事必不支,策马赴敌死;藩、臬、府、县各官四十六员咸死之。贼至忻州,官民迎降;遂攻代州,总兵周遇吉出奇奋击,连战十馀日,杀贼万馀。贼合诸路贼进攻,遇吉兵少食尽,退守宁武关。贼陷怀、抵固关,分趋真定、保定。上至是,始闻山西全陷,命迹访诸王。遣内官监制各镇;兵部言:‘各处物力不继而事权纷拿,反使督、抚借口’。上不听。真定兵叛降贼,知府丘茂华闻警,先遣家人出城,总督徐标执茂华下狱。标中军伺标登城画守御,劫标城外,杀之;出茂华,茂华遂檄属县叛降贼。诏征天下兵勤王,命府部大臣各条战守事宜。上候于文华殿,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少詹事项煜、庶子李明睿各言南迁及东宫监抚南京。上骤览之,怒甚;曰:‘诸臣平日所言若何?今国家至此,无一忠臣义士为朝廷分忧,而谋乃若此!夫国君死社稷,乃古今之正;朕志已定,毋复多言’!大学士陈演乞休,许之。始上忧秦寇,演谓无足虑;至是不自安,求去。寇薄宁武关,传檄五日不下,且屠;总兵周遇吉悉力拒守,战三日,力尽死之;遂屠宁武。贼犯大同,兵民皆欲降,命城守不应;总兵宋三乐自刎,巡抚卫景瑷、督理粮储户部郎中徐有声、朱家仕俱死之,文学李若蔡阖家九人自缢,先题曰“一门完节”。李自成入大同六日,杀代府宗室殆尽,留伪将张天琳守之。天琳杀戮凶暴;阅两月,阳和军民约镇城军民内应,杀天琳。
召兵部尚书张国维、庶吉士史可程、进士朱长治、陈川、诸生张鑻于中左门;鑻言三策,首请太子监国南京,择耆臣辅之。以张国维为募兵督饷兵部尚书,至浙江练兵催饷赴援京师。宣府告急,召文武大臣科道于中极殿,问今日方略?奏对三十馀人,有言守门乏员,当考选科道;馀皆练兵加饷,习闻常语也。命襄城伯李国祯提督城守,守西直门;各门勋臣一、卿亚二。初议敛民兵,魏藻德曰:‘民畏贼,如一人走,大事去矣’!上然之。大学士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华、少詹项煜请先奉太子抚军江南,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大声曰:‘奉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景文等遂不敢言。上复问战守之策,众臣默然。上叹曰:‘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尽亡国之臣尔’!遂拂袖起。钦天监奏帝星下移。诏封总兵吴三桂平西伯、左良玉宁南伯、唐通定西伯、黄得功靖南伯,给敕印。前吴麟征有弃宁远之议,今事势危急,始从之;征吴三桂、王永吉率兵入卫。又召唐通;通以八千人入卫,即同太监杜之秩守居庸。贼犯保定,大学士李建泰已病,中军郭中杰缒城降贼,兵溃。贼入保定,建泰降;与李自成通谱,自认为侄。御史金毓峒守西门,贼执之,毓峒奋拳殴贼帅仆之,跃入井中死;妻王氏自经,子罂、妇陈氏皆投井死。初七日,李自成宿阳和,遂长驱向宣府。巡抚朱之冯悬赏劳军守城,无一应者;三命之,咸叩头曰:‘愿中丞听军民纳款’!之冯乃夺士卒刀自刎,乡绅张罗彦自杀。八日,大风霾,昼晦。十二日,上召对,惟问兵饷;以举朝无人,常泣下。廷臣长策,惟闭门止出入,馀无一筹。十四日壬寅,日色两旬无光,是夜风色阴惨,沙尘刮天。南京孝陵夜哭。上下罪己诏,诏曰:‘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灾害频仍,流氛日炽;忘累世之豢养,肆廿载之凶残。赦之益骄,抚而辄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顿忘敌忾者。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丘者,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多无艺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者,又朕之过也!使民室如悬磬,田率污莱;望烟火而无门,号冷风而绝命者,又朕之过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洊至,师旅所处、疫厉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者,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首鼠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奏:皆由朕抚驭失道,诚感未孚。中夜以思,跼蹐无地!朕自今痛加创艾,深省夙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守旧制以息烦嚣;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至于罪废诸臣,有公忠正直、廉洁干材尚堪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确核推用。草泽豪杰之士,有恢复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袭,功等开疆。即陷没胁从之流,能舍逆反正、率众来归,许赦罪立功;能擒斩闯、献,仍予通侯之赏。於戏!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尚怀祖宗之厚泽,助成底定之大功!思克厥愆,历告朕意’。起复太监曹化淳守城,又命收葬魏忠贤骸骨。十五日,大风,日色益晦,正阳门外关神庙旗杆劈开。贼自柳沟抵居庸关,柳沟天堑,百人可守,竟不设备;总兵唐通、太监杜之秩迎降。抚臣何谦伪死,私遁;总兵马岱自杀。时京师以西诸郡县望风瓦解,将吏或降或遁。伪权将军移檄至京师云:‘十八日,至幽州会同馆暂缴’;京师大震。十六日,贼陷昌平州,诸军皆降;总兵李守鑅骂贼不屈,手格杀数人,拔刀自刎。贼焚十二陵享殿。贼骑过昌平,太监高起潜弃关走西山,贼分兵掠通州粮储。上方御殿,召考选诸臣,间裕饷安人;滋阳知县黄国琦对中旨,授给事中。馀以次对;未及半,秘封入。上览之色变,即起入,诸臣立候;移刻,始知为昌平失守也。贼自破中原,旋收秦、晋,久窥畿辅空虚,遣其党辇金钱、毡罽饰为大贾,列肆于市;更遣奸党挟赀充衙门掾史,专刺阴事,纤悉必知。都中日遣拨马探之,贼党即指示告贼;贼掠之入营,厚贿结之。拨马多降贼,无一骑还者。有数百骑至齐化门,迤平则而西;列卒诘之,曰:‘阳和兵之勤王者’,实皆贼候骑也。十七午时,有五、六十骑弯弓贯矢,大呼开门;守卒发炮,击退之。须臾,贼大至,环攻平则、彰义二门;城外三营皆溃降,火车巨炮、蒺藜鹿角,皆为贼有。贼反炮攻城,轰声震地。诸臣方侍班,襄城伯李国祯匹马驰阙下,汗浃霑衣,内侍呵止之;国祯曰:‘此何时也,君臣求相见不可得’!上召入,因命内臣俱守城。哗曰:‘诸文武何为?且言官止内操,我甲械俱无,奈何’!或曰:‘我辈月食五十万,效死固当’!乃请如己巳岁所派数,俱乘城,凡数千人。上括中外库金二十万犒军。是日,细民有痛哭输金者,或三百、或四百,各授锦衣卫千户。十八日,黄沙障天,忽而凄风苦雨;良久,冰雹雷电交至。贼攻城,炮声不绝,流矢雨集;仰语守兵曰:‘亟开门,否且屠矣’!守者惧,空炮向外。贼驱居民负木石填濠,急攻;我发万人敌大炮,炮反后坐炸裂;守者惊散,尽传城陷,阖城号哭奔窜。贼驾飞梯,攻西直、平则、德化三门,势甚危急。太常少卿吴麟征单骑驰入,欲见上;至午门,遇大学士魏藻德止之曰:‘兵部调度,兵饷已足,公何事张皇邪?藻德且出阁,上方休,公安从入’!麟征流涕固请,得以非时见;藻德挽之出。是日,封刘泽清东平伯。时左谕德杨士聪、卫胤文入直,语阁臣:‘左良玉、吴三桂俱封而遗刘泽清,且临清地近,可虞也’!阁揭上,得封。李自成对彰义门设坐,晋王、代王左右席地坐;太监杜勋侍其下,呼城上人‘莫射!我杜勋也。可缒一人下以语’!守者曰:‘留一人下为质,请公上’!勋曰:‘我杜勋无所畏,何质为’!提督太监王承恩缒之上,同入见大内,盛称‘贼势重,皇上可自为计’!守陵太监申芝秀自昌平降贼,亦缒上入见;备述贼犯上不道语,请逊位。上怒,内臣请留勋;勋曰:‘有秦、晋二王为质;不反,则二王不免矣’!乃纵之出,仍缒下;勋语守珰王则尧、褚宪章辈曰:‘吾党富贵自在也’!初,闻勋殉难,赠司礼监太监,荫锦衣卫指挥佥事,立祠;至是,方知勋固从贼为逆也。勋出,攻益急。上下诏亲征,召驸马都尉巩永固,谋以家丁护太子南行;对曰:‘臣等安敢私蓄家丁’!乃罢。申刻,彰义门启;盖太监曹化淳献城开门也。是夕,上不能寝。内城陷,一阉奔告;上曰:‘大营兵安在?李国祯何往’?答曰:‘大营兵散矣,皇上宜急走’!其人即出,呼之不应。上即同内官监太监王之俊幸南宫,登万岁山,望烽火烛天。徘徊逾时,回乾清宫。朱书谕内阁,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夹辅东宫;内臣持至阁。因命进酒,连进数觥,叹曰:‘苦我民尔’!以太子、永王、定王分送外戚周、田二氏;语皇后曰:‘大事去矣’!各泣下。宫人环泣,上麾去,令各为计。皇后拊太子、二王恸甚,遣之出;后自经。上召公主至,年十五;叹曰:‘尔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挥刀;断左臂,未殊死,手栗而止。命袁贵妃自经,系绝;久之苏,上拔剑刃其肩,又刃所御妃嫔数人。召王之俊,对饮。少顷,易靴出中南门,手持三眼枪;杂内竖数十人,皆骑而持斧。出东华门,内监守城,疑有内变,矢石相向。时成国公朱纯臣守齐化门,因至其第,阍人辞焉;上太息而去。走安定门,门坚不可启,天且曙矣。上御前殿,鸣锺集百官,无一至者;仍回南宫,登万岁山之寿皇亭,自经。太监王之俊跪帝膝前,引带扼脰同死。上披发,御蓝衣,跣左足,右朱履;衣前书曰:‘朕自登极十七年,上邀天罪,致虏薄城三次,逆贼直逼京师;是皆诸臣误朕也。朕无颜见祖宗于地下,将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可将文武尽皆杀死,勿坏陵寝,毋伤我百姓一人’!又书一行:“百官俱赴东宫行在”!犹谓阁臣已得朱谕也。十九日昧爽,天忽雨,俄微雪;须臾,城陷。贼先入东直门,杀守门御史王章,守卒蚁坠。兵部侍郎张伯鲸走匿民舍,贼骑塞巷,大呼民间速献骡马。贼经象房,群象哀鸣,泪下如雨。兵部侍郎王家彦自经于民舍。贼千骑入正阳门,投矢令人持归闭门,得免死;于是,俱门书“顺民”。上之出南宫也,使人诣㦤安皇后所,劝后自裁;仓卒不得达。宫人号泣出走,宫中大乱;㦤安皇后青衣蒙头,徒步走入成国公第。午刻,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牛金星、宋企郊等五骑从之,从西长安门入;弯弓仰天大笑,手发一矢,中坊之南偏。至承天门,顾盼自得,复弯弓指门榜,语诸贼曰:‘我一矢中其中字,必一统’!射之不中,中“天”字下,自成愕然;牛金星趋而进曰:‘中其下,当中分天下’。自成喜,投弓而笑。自成入宫,问帝所在,大索宫中不得;牛金星进曰:‘此必匿民间,非重赏严诛不可得’。乃下令,献帝者赏万金,封伯爵;匿者夷族。自成登皇极殿,据黼座。牛金星檄召百官,期二十一日俱集于朝,禁民间讳“自成”等字。自成同刘宗敏等数十骑入大内,太监杜之秩、曹化淳等前导;自成责其背主,当斩。秩等叩头曰:‘识天命,故至此’!自成叱去之。内臣献太子,自成留之西宫,封为宋王;太子不为屈。二十三日,改殡先帝后。同时殉节死者,则有大学士范景文、中允刘理顺、新乐侯刘文炳、惠安伯张庆臻、宣城伯卫时春、驸马都尉巩永固、户郡尚书倪元璐、左都御史李邦华、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刑部侍郎孟兆祥、庶吉士孟章明、右谕德马世奇、简讨汪伟、右庶子周凤翔、大理少卿凌义渠、太常少卿吴麟征、太仆寺丞申佳胤、户科给事中吴甘来、御史王章、陈良谟、陈纯德、吏部员外许直、兵部员外金铉。李贼舁先帝后梓宫于东华门外,兵部郎中成德以鸡酒哭奠梓宫前,归即自杀。襄城伯李国祯泥首去帻,奔赴号哭。贼执国祯见自成,以头触柱,血流被面;自成以好语诱国祯使降,国祯曰:‘有三事从我即降:一祖宗陵寝不可发,一葬先帝以天子礼,一太子、二王不害’。自成悉诺之。三日后,贼以天子礼葬先帝;国祯斩衰送至陵,掩圹后,遂自缢死之。弘光元年,福王践祚南都,上尊谥曰“烈皇帝”、庙号曰“思宗”。
石匮书曰:古来亡国之君不一,有以酒亡者、以色亡者、以暴虐亡者、以奢侈亡者、以穷兵黩武亡者。嗟我先帝,焦心求治,旰食宵衣;恭俭辛勤,万几无旷!即古之中兴令主,无以过之!乃竟以萑苻剧贼,遂至殒身!凡我士民,思及甲申三月之事,未有不痛心呕血,思与我先帝同日死之之为愈也。盖我先帝惟务节省,布衣蔬食,下同监门。遂以宫中内帑,视为千年必不可拔之基;祖宗所贻,不可分毫取用。致使九边军士数年无饷,体无完衣;其何以羁縻天下哉!臣尝谓:中兴之主与创业无异,捐金百万,全不介怀;如我光宗皇帝,一月之内,发帑金三百馀万。神宗皇帝四十八年之郁积,正欲得一豁达大度之主以疏壅滞,以救败亡;可惜吾光宗皇帝之受祚不长也!陶朱公之救中男,不遗长子而遗少子;亦正是此意也。先帝起信邸,知民间疾苦,不肯轻用一钱。故省织造、省宴会、省驿递,使天下无所不节省;而又日贷之勋臣、日贷之戚畹、日贷之内珰,天下视之,真谓帑藏如洗矣。而逆闯破城,内帑所出不知几千百万;而先帝何苦日事居积、日事节省、日事加派、日事借贷!京师一失,无不尽出以资盗粮,岂不重可惜哉!故为天下求一拨乱反正之主必如秦皇、汉武之倜傥轻财,方克有济;使斤斤自守如汉之文帝、唐之德宗,又何足以拯溺救焚,再造斯世也哉!嗟乎!痛定思痛,不得不重为吾先帝一下轮台之悔也!
又曰:先帝焦于求治,刻于理财;渴于用人,骤于行法: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翻四覆,夕改朝更。耳目之前,觉有一番变革;向后思之,讫无一用:不亦枉却此十七年之精励哉!即如用人一节,黑白屡变,捷如弈棋:求之老成而不得,则用新进;求之科目而不得,则用荐举;求之词林而不得,则用外任;求之朝宁而不得,则用山林;求之荐绅而不得,则用妇寺;求之民俊而不得,则用宗室;求之资格而不得,则用特用;求之文科而不得,则用武举:愈出愈奇,愈趋愈下。荐举,盛典也;倪文正,贤者也。其所举用者,当不啻如何郑重;乃登之荐剡者,则一顽钝不灵之内弟。其他不肖之人,更可知已。以先帝一片苦心,仅足为在廷诸臣行私示恩之地,真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矣!及至流贼临城,先帝日日召对,诸臣林立。言某事当做,则群应之;以某事当不做,毫无筹画,但有伊阿!先帝见之,每日必哭泣而起,掩袂进宫。有君如此,乃忍负之;在廷诸臣,亦可谓忍心害理之极矣!揆厥所由,衹因先帝用人太骤、杀人太骤:一言合,则欲加诸膝;一言不合,则欲堕诸渊。以故侍从之臣,止有唯唯、否否,如鹦鹉学语,随声附和已耳。则是光帝立贤无方,天下之人无所不用;及至危急存亡之秋,并无一人为之分忧宣力。从来孤立无助之主,又莫我先帝若矣!“诸臣误朕”一语,伤心之言。后人闻之,真如望帝化鹃,鲜血在口;千秋万世,决不能干也!呜呼痛哉!呜呼痛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二 烈皇后本纪
烈皇后本纪
烈皇后周氏,顺天籍,南直人。天启四年,册为信王妃。七年,信王嗣统,后正位宫中。后与烈皇帝同起藩邸,一反熹宗所为:宫中常服布衣、茹蔬食,与先帝同尚节俭;一切女红纺织,皆身自为之。
崇祯甲申,闯贼薄都城,帝率亲军四百馀骑,抵前门。门者疑内变,欲反炮拒击。乃从白家胡同绕出城上,见守备单弱,亟诣成国公朱纯臣等问计;而阍人坚拒,帝浩叹而去。语周后曰:“大事去矣”!泣数行下。宫人环泣,帝挥去,令各自为计。皇后顿首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听一语,至有今日”!皇后抚太子、二王恸哭,遣之出,分送外戚周、田二家;后自经。帝召公主至,年十五;叹曰:“尔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挥刀断其左臂,未殊死;手栗而止。命袁贵妃自经,系绝;久之苏,帝拔剑刃其肩,又刃所御妃嫔数人。急走后宰门,望贼势甚盛。帝仍回南宫,登万岁山,乘龙遽去。后贼从襄城伯李国祯言,以天子礼葬烈帝、烈后于天寿山田妃之陵。
石匮书曰:古云:人至于死,而万用尽矣;圣人以之昭节揭轨,垂万世焉。夫妇之间,一情欲感耳;圣人以之立纲陈纪,配天地焉。信斯言也,则可以语吾烈帝、烈后矣!烈帝不幸,以身殉社稷,而烈后慷慨以身殉。烈帝自秦、汉以来,亡国之君所未尝经见者也。厥后叔宝丽华,不出景阳之井;北地妻子,可入昭烈之庙。龙髯鹃血,犹系人思。则是古今得天下之正,无过吾高皇帝;而失天下之正,亦无过吾烈皇帝!于烁皇明,千秋万■,为不可几及也已!
石匮书后集卷第三 太子本纪
太子本纪
献愍太子慈烺,年十六。甲申三月十九日,逆贼李自成袭破京师,烈帝、后身殉社稷;太子被获。拥见李贼,李贼命之跪;太子骂曰:“我为若辈屈耶”?不跪。贼曰:“汝父焉往”?答曰:“死于寿宁宫矣”!贼又问:“汝家何以失天下”?答曰:“以误用奸臣周延儒等”。贼曰:“汝也明白”。太子引颈前曰:“何不速杀我”!贼曰:“汝无罪,吾不妄杀”。太子曰:“如是当听吾一言:一不可惊我祖宗陵寝,二速以礼葬殡我父王母后,三不可杀戮我百姓”。太子又曰:“一班文武官吏,皆不忠不义之徒;明日来朝,宜尽杀之”!贼皆唯唯。留置营中。
四月初三日,先帝梓宫发引,犹命太子出送。十三日,贼与吴三桂战败奔归,太子得脱。被获,打马草者两月,不知其为太子也;走脱,养于民家。
后闻三宫主受创不死,命周奎收养,又命择婿配之。太子至周奎家,访问其妹。兄妹见,即抱头哭;街市哄然。周奎不敢隐,缚太子出献摄政王,命都督谢弘仪收管。百姓闻先帝太子尚在,馈送牲牢、礼币者甚众。摄政王恐生他变,命旧讲官谢陞识认。升承旨,力言不是。复令宫主认之,宫主见太子,泪下;周奎掌其颊,宫主惊走,亦言不是。遂发刑部拟罪;主事钱凤览力争太子是真,被收即讯。法吏曰:“易言则生,不易则死”!凤览曰:“太子是真,断不可易”。竟坐诛死。太子亦即遇害。后数日,谢陞于白日见凤览,仆地咋舌而死。
石匮书曰:祖宗朝以太子监国留都,不特以潜邸亲政,谓可谙炼民瘼;实以南北辽廓,巡方略地,万一属车有失,则六朝遗业犹可凭河而守也。毅宗早听李邦华计,使太子抚军江南,则渑池奋翼,事犹可为;亦何至狼狈若此耶!况吾太子见贼不屈,自堪与北地争烈!而猥使一载子婴,衔璧道左;乃可谓昭烈之后,其皆刘禅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四 烈二王世家
烈二王世家
永王慈照,烈帝次子;定王慈炯,烈帝三子;崇祯十年封,未之国。
甲申国变,闯贼入城,获二王于宫中,犹未变服。贼令行君臣礼,二王直立不肯,仅相对一揖;贼发伪将刘国能抚养。四月二十三日,贼与吴三桂战败,跄踉西走,或见挟太子暨二王俱去;又闻匿迹民间,未有的耗。弘光谥永王曰永悼王、定王曰定哀王。
先是甲申冬,有男子祝发为僧,法号大悲,自称先帝子定王;诣南都水西门小民王二家趺坐,命王二疾报兵马司肃驾来迎。事闻,诏都督蔡忠往勘。男子见忠,辞益倨傲;曰:“凡有官来,宜以礼见”!忠为屈膝,曲致诏意。男子坐马入;有旨:“戎政赵子龙、锦衣卫掌堂官冯可宗与蔡忠会讯中军都督府”。男子傲曰:“皇帝难做,非我所欲。今欲中兴,而庸庸弗任”;举弘光忌讳数节昌言之。且曰:“此何时,乃欲以荒淫坐致太平乎?我闻潞王贤明,人心依向,诸大臣宜奖成让德。不然,恐不能长据此座”。复牵引钱谦益、王铎二大臣,责以此事。讯者以其所供上闻,弘光复命九卿科道官会讯都城隍庙,事不果真。或曰“此有感时政、激失心而出此者”。寻正法于市。
丁亥,复有所谓定王者,走浙于潜癸未进士俞文渊家。文渊藏之深处,而号召山泽诸残校起;曰:“此真先帝遗肉,前此百万欲为之死不可得。今乃当面失之”!因诧为龙凤之姿及夸神应诸状,远近颇欲就义;而为其仇人告变,地方官四出搜捕,所谓定王者,是日在姚志卓营中获免;文渊兄弟子侄共九人,一日遇害。
辛卯十一月,又有奸人出首定王于南直某寺中为僧,供是甲戌进士路迈所匿。定王出见清官,南面席地坐,云“吾高皇帝获元太孙买的里八剌,俱待以不死。今事已大定,我心灰死,但愿出世为僧;清主岂有反不见容之理”?语音慷慨。地方官递送至京,并逮路迈,抄洗其家。传闻于十二月二十四日定王遇害。又言定王至山东,路上有壮士十八骑破槛车,扶定王上马,奔逸而去;不知所之。
石匮书曰:国变后,四海人民之望太子、二王,不翅鹖旦之求明矣。乃王子明之在南都,使人欲认不能、欲哭不敢,是何生之不辰邪!因想当年蜀僧归骨,建文诸旧臣日请下狱;而吴亮痛哭,卒以身殉,而终不敢明言。其一种鲠噎不平之气,与今日异耶?否邪?
石匮书后集卷第五 明末五王世家
福王世家(马士英、阮大铖立于南京,年号弘光)、
唐王世家(黄道周、郑鸿逵立于福建,年号隆武)、
附:唐王聿鐭传(顾元镜、王应华立于广东,年号绍武)、
桂王世家(丁魁楚、瞿式耜立于肇庆,年号永历)、
鲁王世家(张国维、朱大典立于浙东,年号鲁监国)
明末五王世家(有总论)
我明自靖难之后,待宗室,其制愈严愈刻。在诸王之中,乐善好书者,固百不得一;而即有好饮醇酒、近妇人,便称贤王,遂加奖励矣。当其一出藩封,两长史、一承奉,如古之三监,王不得纵意自为。而一藩宗禄,出于本郡太守;故见太守如见严师畏友,得其和颜悦色,便属异数。而本郡乡绅,亦畏之如虎;受其欺凌,不敢与校。所属宗人,不许其擅离境外。有住居乡村者,虽百里之外,十日必三次到府画卯;一期不到,即拘墩锁下审理所,定罪议罚。故宗室之人,大略皆幸灾乐祸;国家稍有变故,无不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之愿矣。甲申北变之后,诸王迁播,但得居民拥戴,有一成一旅,便意得志满,不知其身为旦夕之人,亦衹图身享旦夕之乐。东奔西走,暮楚朝秦,见一二文官,便奉为周、召;见一二武弁,便倚作郭、李。唐王粗知文墨,鲁王薄晓琴书,楚王但知痛哭,永历惟事奔逃;黄道周、瞿式耜辈欲效文文山之连立二王,谁知赵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如此庸碌,欲与图成,真万万不可得之数也。余故以我朝得天下之正,无过太祖;失天下之正,无过思宗。崇祯甲申三月,便是明亡。而幸吾先帝不系子婴之组,不入景阳之井;身死社稷,决烈光明!四海之内,无不痛心疾首,思与先帝同日死者。作史于此获麟绝笔,岂不圆成我大明之天下“以正始、以正终”,轰轰烈烈,可与日月争光!而后乃缀附弘光,痴如刘禅、淫过隋炀;更有马士英为之颠覆典型、阮大铖为之掀翻铁案,一年之内贪财好杀、殢酒宣淫,诸凡亡国之事,真能集其大成。故主之思,涂抹殆尽!余故以五王之事迹,仍散见于各藩之世家;而若夫成败之始末、迁播之方隅、羁縻之岁月、拥戴之臣工,则未之详也。为作明末五王世家。
福王世家(马士英、阮大铖立于南京,年号弘光)
福世子由嵩,福王常洵长子也。献贼避闯贼入蜀,蹂躏河南;城破,福王殉。世子逃出,附潞王舟至淮安,寓清江浦,编户杜家。世子为人佻傝轻狂,无藩王态度;淮安人不加礼貌。
甲申北变,南都诸大老议立新主。阮大铖深恨东林,欲报复之;与马士英谋曰:‘东林党人,恨入骨髓;不杀尽东林,不成世界。幸喜有一与东林为世仇者,近在淮安;若立为天子,则东林人必杀尽乃已’。士英曰:‘谁与东林为世仇者’?大铖曰:‘向年福王未出藩封,为东林人所排挤摧逼;妖书、梃击种种诬陷,贵妃、福王深受荼毒。今世子在淮,若迎正大位,必报复旧仇;则东林可杀也’。士英曰:‘国变之后,桂、惠、瑞三王未有消耗,而福世子又非人望所归,如何得立’?大铖曰:‘南都兵柄,在君掌握。第以军中欲立福王,以此为辞,人皆箝口矣’。士英曰:‘非君智囊,孰能办此’!于是集朝中文武公侯、巨卿大老,备卤簿迎福世子于淮甸。及至南京,即欲正位。京畿道御史祁彪佳言:‘今当草昧,名位未定;暂受监国,此是正理’。于是暂称监国。不逾旬日,即朝贺称尊,改元弘光。以马士英为东阁大学士兼理戎政尚书事,兵部尚书史可法等升迁有差。起王铎、姜曰广与钱谦益等入内阁办事。祁彪佳以巡抚出守苏、松、常、镇。
北京破,各镇统兵官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刘泽清皆拥兵南下。高杰先至,欲寄家眷于扬州;百姓闭门抗拒,杀伤多人。朝命史可法以阁部至扬,分汛立营,安插四镇。事平之后,即以可法坐镇淮、扬,以为北门锁钥。
马士英在朝,即剡荐阮大铖;有旨赐冠带,召对平台。诸朝臣交章劾之,留中不省。大铖以沿江要害备陈入告,遂以操江部院委任大铖。大铖进疏,请以六等定罪,察核北京投降闯贼诸臣;遂逮周铨、周锺、项煜、光时亨等,置之重辟,决不贷。时朝臣股栗。
为时无几,高杰以伪皇后童氏送至南京;弘光不认,下狱论死。又无几,有伪太子王子明事,命内外诸臣及曾任东宫讲官者严加识认。诸臣以其应对舛错,皆斥为假冒。独问官刑部主事钱凤览上疏力争,谓看验皆实;上怒,下狱。法吏讽之曰:‘苟易汝言,则生矣’!凤览抵死争之,坚不可易,竟坐诛死;而王子明坐死,待决。靖南伯黄得功飞疏奏曰:‘太子真,固不可杀;假,尤不可杀。若真,则诸奸趣承阿附,皆无实言;若假,则留置狱中,事久论定。俟东宫确有下落,杀之未迟。如若糊糢妄杀,本镇提兵到阙,必尽诛杀吾半信半疑之太子者!慎之,毋忽’!王子明得留系狱中,不敢即杀。马士英以夙憾,遣缇骑逮湖广巡按御史黄澍。澍以宁南伯左良玉兵势,杀缇骑;即发檄诋士英之奸邪,提兵向阙以“除君侧之恶”。士英大惧,悉发南部精锐,屯匝芜湖;复命靖南伯黄得功移镇芜湖,截关死守以御左兵。此时清兵南下,淮、扬告急,马士英但以堵截芜关为第一急务;史可法羽檄星驰,置之不理。扬州一失,门户尽毁;南京一路,如入无人,马士英携家口辎重、歌儿舞女潜遁江南。弘光力追士英不及,误走芜湖,遂投靖南营内。
是时弘光既遁,南都百姓拥太子王子明出狱,舁居大内。途遇王铎,群起殴之;曰:‘是主杀先帝皇太子者’。奋拳毒殴,遍体受伤,须鬓尽落;忻城伯赵之龙拘系去,收之狱中,乃得免死。清王子到教场,匝营天坛,百官朝见;子明含璧出降,坐之席次。九王子责弘光无道,贪位灭亲,欲妄杀太子;自罹天诛,无所逃死。
花马刘率先降清,诡言逃至芜湖,与得功合兵以图恢复。得功裨将田雄,潜发一矢,中得功咽喉;得功拔矢叹曰:‘吾部下小子如此,不可为矣’。遂拔刀自刎。田雄缚弘光同花马刘献俘南京;时正炎暑,弘光向忻城伯索一蚊帐,不可得。解至燕京,看守太医院。逢节日,赐宴一席,弘光畅饮极乐;随赐弓弦,勒令自尽。
石匮书曰:我朝天下,不亡于正德,应亡于天启。若我先帝,勤俭精明、锐意图治,宵衣旰食、惕厉焦劳;其奈有君无臣,社鼠城狐,共亡其国:实是中兴之令主,反为亡国之孱王。天道至此,颠倒极矣!但其正命殉亡,身死社稷;千秋抱痛,万姓悲思。汉、唐、宋末代之君,所不能效其万一者也。余故于甲申三月,遂痛明亡。乃以弘光、永历仅列世家,不入本纪;此则痛思先帝,真同鹃泣。世有罪我,窃附麟书。
唐王世家(黄道周、郑鸿逵立于福建,年号隆武)
唐王聿键,为唐定王第七世孙袭封也。先是,崇祯间,贼四讧,王忧之。丁丑,上书请特奉敕收诸砦义勇以靖乱;廷议以为非所当言,从谋叛例,发南京高墙。王在禁,益读书;博极今古,走笔数千言。如是八年,所著书盈尺。性剀挚推诚,人乐为用。甲申国变,出高墙。乙酉,南都复陷,王抱愤南走。遇户部郎中苏观生于嘉禾,观生说以大计,宜称尊号以收人心,图恢复。会郑鸿逵师溃镇江,以所部潜归闽,便护王行。于是尚书黄道周等率诸臣劝进,以闰六月之一日行监国礼;遂于次月即皇帝位,改元隆武,驻跸福州称行在,改福州府为天兴府。首下登极、分封、亲征三诏,皆出自御笔;远近捧读,无不流涕,愿为效死。群臣进爵有差,以原任大学士何吾驺为首辅。拜观生为大学士,开储贤馆。而以封疆剿恢尽委三郑,皆封侯。复设兰台馆,特开乡试;又覆试,得一百数十人,御定叶瓒为元。封介弟聿鐭为唐王。
先是,鲁王以海避难台州,亦于七月受起义诸臣之请,监国绍兴,当清战力。而靖江王傲,擅弄兵,絷巡抚瞿式耜,以总兵杨国威为先锋;上命两广总制丁魁楚讨平之,更立靖江王亨歅,而封魁楚平粤伯。寻杀知县朱健之弃城者。令兵科给事中刘中藻奉尺一诏书下鲁。鲁文武咸以势当敌,不宜内自哄,且鲁未有大号;而唐以叔父尊,叔父未有子,可以监国为后,合力以御清兵:开诏便。而阁部熊汝霖及国舅张国俊、中书谢龙震数人又以唐、鲁皆我高皇帝初分封支等,闽僻安遽大,未尝以一矢相助,乘厄而欲下之,不可以为名;且唐何忍撤蔽,以自露于清;吾宁独瘁,以听天之所与:不开诏便。适唐镇郑芝龙密表于鲁,愿释唐而私驰驱鲁;识者曰:‘彼私于鲁,何必不私于清;贰唐者,不可信’。而监国误听之,击案曰:‘有如言开诏者,与众弃之’。遂令道臣王绍美、沈彩往,与叔父平;而江上文武,则大率密表潜称臣于八闽矣。
丙戌三月,闽令御史陆清源赍饷三万两,犒江上诸师,猝为马士英中军张体元所劫;杀清源,复遣诸科部来监水营师。总之,不以闻监国,而监国亦故不知也。诸文武颇以一家事,恐外唐势必前后踬;而唐乃尽取鲁温、台之粟,以官郡邑。江上师不下二十万,逡巡饥。五月,不战溃。
先是,闽京尚讲门户;阁臣黄道周素与郑芝龙不协,每事抵牾。于是诸臣交章论芝龙逗遛以附道周;而道周论事固执,不能善用郑氏。阁臣观生力劝上出师赣州,以信天下。科臣金堡至,请上仿汉高皇帝故事,自称使者,单骑走赣杨、万军,并敕诸路并进;不省。乃芝龙果与清约,俟挤鲁钱江,当尽撤岭上以待;固不欲帝出,且挟以自重。阁部道周同定虏侯郑鸿逵不进,道周以二十馀骑前导,被执;至南京,死之。而兵科给事中张家玉同永胜伯郑彩师出杉关,向江右;甫解抚州之围,辄入关自保。上不得已,移跸延平,以示车驾且旦发;阁臣观生领诸部兵先出南安,以声慰赣州。时总兵黄志忠独治战舰三百馀号,令游击罗明为先锋,顺流下;清牵缆纵焚之,明大败,赣州竟无援。
清既走鲁,且跨仙霞岭如无人,下浦城。八月,清兵将至延平,上乃微服走汀州;为清镇李成栋所逐,遂遇害。上无子,弟唐王聿鐭走广州;广州立之,国号绍武。甫四十馀日,城破,见害。
上才长于文辞,恭己俭约如韦布。内无妃媵,止皇后曾氏相随;每有大事,辄商之。不设监寺,尝呼内庭,便衣冠与群臣语,尔汝如家人。特好古今典略;开兰台馆,命礼部尚书曹学佺主之,修“先帝实录”。所赐姓朱成功,郑芝龙子也;芝龙降清,成功独不从,断洛阳桥,称兵以拒父兵,出没海上。
石匮书曰:唐王任意竟行,未免受鲁莽决裂之报。当其请缨御贼,则径自出境;流离入闽,则径自称尊;敌未临城,则径自逃窜。登极三诏,徒自夸张,毫无实际;则所筹皆纸上空言、所行则蒙皮弱质,欲以羁縻天下、恢复皇图,盖断断不能者也。是以在闽之日,亦受制强藩,几同汉献;称制之后,欲并吞鲁地,妄效祖龙。中途受缚,国破家亡,则何所拯救哉!唐王多读书史,倘见“北地王传”,自应愧死矣!
附:唐王聿鐭传(顾元镜、王应华立于广东,年号绍武)
唐王聿鐭,隆武第四弟也。隆武改元,封聿鐭为唐王,主唐祀。
丙戌闽败,王浮海至东粤。十月,桂王已监国端州;大学士苏观生素不能于平粤伯丁魁楚,遂拟尊王以抗桂。于是倡言唐介弟宜立,与布政使顾元镜及乡官侍郎王应华、吏部郎中关捷先等,以十一月之朔,请王监国。使主事陈邦彦奉笺观肇庆,未返;五之日,辄称尊号,改元绍武。群臣朝贺,以军国专任观生。及邦彦奉谕示观生,观生不省。于是超拜主事,简知遇,为兵部戎政尚书;王应华为右佥都御史。督所抚石、徐、郑诸姓水师,与肇庆之师战三水。肇庆败,续杀其巡抚林佳鼎及监军夏四敷、总兵龙伦。王冲厚无所裁;观生洁清,寡远略。元镜、捷先时以推立功,拜东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覃恩无数,滥及不率,而号令不出四门;诸豪健闭围,傲未服。
清抚督佟养甲及镇将李成栋自闽下潮、惠,率开门降;随用两府符印,伪邮广州,报清骑不至以解其疑。观生顾信之。十二月望,王方视学阅射,群臣朝服候。行礼未毕,俄报清兵至;观生曰:‘潮方奉启颇安,此妄言为贼间惑众,斩之’!三报,斩三人,则清李成栋以十七骑斩东门入。或告观生:此花山义砦就抚来;观生喜。须臾,清兵满塞道。王急变服,从后庭逾垣出走,匿大学士王应华家;嗣恐迹至,复间走洛里,为逻者所得。时宿卫可万人,变起仓卒,不及呼;而市民犹执槊摧清骑二人。剃发令下,不如令数百人,皆见杀;妇女以贞自裁,不可数。于是大学士元镜独先缴印露顶,谕居民称:“逆藩授首,百姓安枕”云云。是日殉难,为大学士苏观生、太仆卿霍子衡一家九人、国子监司业梁朝锺、行人司行人梁万爵;各有传。十八日,凡诸王之附居广州者,皆见害于演武场。而唐王独拘系东察院,清使人馈酒食;王曰:‘吾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帝地下’!竟不食;因逼令自尽。
石匮书曰:死一君,复立一君,践祚继统,视为儿戏。亦如文天祥所谓“立君以存宗社,存一日则尽臣子一日之责。蕞尔须臾,所不计也”;益王既殂,卫王继立。苏观生得其死所以了生平,则亦已矣;若以成败利钝责备观生,是犹责文天祥以燕馆徒生、责张世杰以崖山空死也。设身处地,亦复奈何!
桂王世家(丁魁楚、瞿式耜立于肇庆,年号永历)
永明王由榔,桂王第四子也。神宗五子:泰昌嗣立,福王常洵封河南,桂、惠、瑞三王同日出封;桂,国于楚之衡州。癸未,贼张献忠惧闯自成之逼,南走,遂陷武昌;故辅贺逢圣死之。贼自长沙、岳州,取路入蜀。时桂、惠二王并避难梧州,桂王薨于梧。王长子早夭,三子安仁王由亦夭。四子由榔,初封永明王。永明有弟二人,未封;尝陷贼营,献忠逼之朝,且拟易己姓官之,一曰“张龙”、一曰“张虎”。二人不肯拜,大骂;见害。
丙戌九月,闽败,寻赣州亦不守。两广总制丁魁楚及广东巡抚王化澄、升任广州知府严起恒、都指挥使马吉祥等檄广西巡抚瞿式耜,率诸臣笺请永明诣肇庆;于十月之十日午刻,先行监国礼。闻广州苏观生等奉唐王称尊,即于十一月之十有八日即皇帝位,受群臣朝贺,以明年丁亥为永历元年。尊嫡母张、生母王并皇太后,册封王妃为皇后;诸臣进爵有差。上谦仁浑大,丰姿冲远。时使给事中彭耀通情于广州,唐杀耀,而遣兵部侍郎汤来贺致书肇庆,且曰:‘让为上,和次之,战最下矣’。上不报,而因唐使陈邦彦袖敕观生。监军道林佳鼎、总兵龙伦轻与广州战,全军没。会广州为清兵所袭;十二月之十八日,上释肇庆,走粤西。清镇李成栋追至峡江,适巡抚瞿式耜方练兵峡江,壁垒望驾,得保桂林;已而峡江战败,清兵益进。
元年(丁亥)二月之望,上复释桂林,奔全州;而式耜与参将焦琏留守桂林。时平乐、阳朔等处皆望风降清,清收我叛卒合攻桂林,众寡不敌,城且破;琏独巷战胜清,清兵退去,城全。诏加式耜吏、兵二部尚书,封临桂伯;封琏为新兴侯。时总兵刘承胤者号“铁棍”,驻武冈州,迎跸。上至武冈仓皇,有周老者以布衣为日进膳,上颇甘之。承胤挟势骄蹇,政事傍落;督师何腾蛟露章劾之,请移跸,不果。久之,承胤将劫驾降清;皇太后藏密诏于面馃中,驰赐腾蛟。腾蛟救至,上出走;承胤辄叛归清,以清蹑驾。武冈陷,兵部侍郎傅作霖、吏部郎中侯伟死之,都御史米寿图、吏部郎中李若星为乱兵所杀。幸斗门陈将军与清战,上得离武冈,几为所及;从靖州憩南宁,依征蛮将军陈邦傅。封邦傅庆国公,邦傅复骄蹇抗制。
二年(戊子),皇子生。清金声桓反正于南昌;未几,李成栋亦反正于广州,诏封声桓豫国公、成栋惠国公。已,清陈友龙反正于靖州、郝尚久反正于潮州。成栋恭表迎驾;八月,上诣端州。成栋提兵逾岭攻赣州,不利;退走信丰,渡河沈水卒。中权杜永和总其军;追者至,与仗,大败。时死于乱军者,为兵部侍郎张调鼎、监军道姚生文等四人。诏封成栋养子元胤为南阳伯,扈驾;而使杜永和督守广州。
三年(己丑),清使平南王尚可喜、定南王耿仲明合攻东粤。冬十二月,清兵至南、韶,总兵罗成耀弃城走;清顺流而下,诸城不固。朝议:出师三水挠兵,以便驾行。
四年(庚寅)正月十有七日,帝释端州西奔,而以李元胤留守。二月,上至梧州。永和守广州力,清不得入。时伯张月总陆师、总兵吴文敏统水师,连与清战,皆胜;迄十阅月,为仲冬之二日,力竭城陷。永和与大将李明忠、张月、吴文敏等航海保琼州,总兵杨有光没水卒;独总兵范承恩被执降清。未几,肇庆亦陷;李元胤见执于钦州,死之。久之,杜永和亦以琼州降。乃是月之五日,广西亦陷。先是,清定南王孔有德兵出广西,王令大镇马蛟别路入,先破平乐,总兵朱旻如扼战不克,杀妻子、自刭;而有德自提大兵抵桂林。留守瞿式耜,初与开国公赵应选、卫国公胡一清等同镇桂林;适二镇并移屯柳州,式耜单不可守。翰林院侍读兼兵部侍郎张同敞知桂林必败,泅水入城,与式耜共难;及城破,咸赋诗从容就死。靖江王与世子亦被执,见害。上释梧州,历浔州,庆国公陈邦傅半道间起,欲劫上为功于清;上猝以宫眷先去,邦傅窜皇嫂安仁王妃,劫百官眷属及赀囊尽。而上踉跄,颇又为交趾境上人所拦;邦傅疾通清兵逼驾,交趾释驾而与清仗,上得从容保南宁。邦傅遂叛,杀新兴侯焦琏降清。时秦王(孙)可望使人护帝于南宁。先是,献忠之踞蜀也,盗尊号,设官属,颇自制。丁亥,清发奋王以兵攻之,献忠中箭死。其部养子十人皆冒张姓;孙可望等四人功多,辄伪自称王以拒清,发奋王终不能有其地;可望为平东王、王某为抚南王、刘文秀为定北王、李定国为安西王。时刘文秀守蜀城,战胜吴三桂于叙州;而可望与安西窥云南。抚南早卒,裨将冯双鲤统其军。可望既下云南,以沐天波为中军,定国颇为所制。时闻桂藩正位肇庆,移跸桂林;己丑,可望以兵出富州,令其侍郎杨畏知、尚书龚彝致书桂林,不称臣、不奉年号,署平东王字号,书中以合师剿寇为名,意在请封。陈邦傅方驻南宁,怯可望,请封秦王。阁臣严起恒等十三人力争,谓‘可望从贼,大乱所由始;且未建尺寸功,倔强如故。不可许’。邦傅竟擅作伪敕,封可望为秦王;意以恃可望,即得罪无虑。敕中有云:‘朕将率天下臣民,尊礼如古仲父。秦王总统天下兵马钱粮,节制诸文武,以监国亲王体统行事’;仍伪铸秦王印以给之。可望亦知出邦傅不真,故令礼部誊黄;始用永历年号,自称“监国秦王臣”表谢;仍布告云、贵、楚、粤诸勋镇。朝廷不敢问。至兵驻贵州,遣总兵郝九仪等即南宁护驾,实欲借以詟众自大。此时朝廷尚有朋党,都御史袁彭年、吏科给事中丁时魁、工科给事中金堡、兵科给事中蒙正发、礼部侍郎刘湘客好弹射,不顾情面;举朝惮之,目以为“五虎”。后上夺于群议,以彭年掌案久,反正有功,免议;而四臣皆下狱,堡与时魁皆戍而馀俱徒。可望所遣九仪骄恣;居数月,忽称秦王令旨,清君侧十三人及内官;意实衔沮封故事也。上不得已曰:‘朕实未知之’。九仪乃擅使人伺阁臣,起恒方刺舟拜客,击之落水死;礼部尚书郭之奇逃,兵部侍郎杨鼎和、吏都给事中刘尧珍及科臣吴霖、张载述皆见杀,内监张福禄、全为国皆凌迟,而兵科金堡以先得罪遣免。帝内悼者数日。冬十月,清有德以兵破柳州;赵应选、胡一清弃城走,合保南宁。清乘胜攻南宁急,上释去;清追之,距三十里而近,忽烈风起,摧林木房屋,人不能正立,追者疑不进。上得所谓土司安龙所者,以其名善,改为安龙府居焉。安龙无险,上居此,再凤凰见,土兵畏不敢犯。于是可望至土司,将入朝,拥二百甲士从,中怀叵测;上传谕曰:‘可望来意,朕已悉知。今日晡矣,须明日’。明日,可望入,局促中乱,不知所云,成礼而出;叹曰:‘吾见此公,未免气尽’!尝请国宝至其府;上曰:‘姑与’!令中书捧至。可望猝索观;中书曰:‘必斋戒设坛而后观宝’!可望色变曰:‘如是乎’!中书惧,退而自缢死。明日,可望遽观宝,忽雷震殿角,如欲临其首者;可望惊,使人护还之。时安西李定国方征缅及小西天资其粮仗,未及扈驾。
六年(壬辰),可望出师,敕李定国率鄂国公马进忠等战清黄沙,大胜之,杀清将李养性等;壁大榕江,与清有德复战严关。时清将李虾头发矢,会定国裨将炮发而毙;有德势大促,退保桂林。七月之二日,定国围桂林;有德亲登城观营,见近城顶高,两旗矗,知定国据险厄,举止失措。定国用象阵,以象攻城门,门开;有德遽杀其妻,举火焚,亦自刭。定国俘其母子以归;获叛将陈邦傅父,剥其皮为寝具。于是平乐、南乐等处,传檄定。有德枭将缐国安、金节等皆惊退去,而清守梧将士亦登舟东去。八月,定国进攻楚,冯双鲤领前军已至湘潭;十一月,清谨亲王以兵援楚过洞庭,双鲤畏避,入可望军。而定国战衡州败绩,走竹山;谨亲王追之,定国军返射,洞王喉而死。清师败,军中得遗盔,始知之。清法,王死,一军无生者;多罗贝勒定远大将军鼓其馀众,力御定国;定国释衡州,退武冈,保永州。时桂林闻定国退去,藩臣蒋先达、镇将徐天祐、臬臣徐定国咸弃城走;久之,清不至,定国复入守之。清缐国安至,城空,复陷。可望以定国失事具罪之,定国不敢归。
七年(甲午),定国锐师间道疾驰东粤,直抵肇庆,袭清远;清坚壁以老之,定国完师退。而可望方撤安龙,烟火数百里,上几危;定国至,乃免。定国复拔平乐,退南隘。复攻桂林,中军文武才筑火于地,方欲崩城,而误药发自焚;国安乘势进击,定国复保南隘。
八年(乙未),可望使人召定国;定国疑,必不应。可望遣冯双鲤以兵三千名曰助战,实阴图之也;定国知其意,走浔州。将渡湖,冯师追及;定国曰:‘汝等总以效死我明;果不失初意,从我入粤东,功不朽。必欲相逼,定国先自沈以明无他’!众感泣,遂以三千人为先锋,疾下清高、雷、廉三府。分兵三道:一令天威营攻肇庆,清守坚,不破;一令义胡营攻高明,擒郭虎;而亲率兵攻新会,困数月,城垂陷者数,城中人相食几尽。适清兵援者至,且即休;两王力尽即出,出定国后。定国师老气惰,且内顾,恐可望有变;中疑,一战败归。清兵追至南宁,定国一夜开门走,即安龙;与百官奉上跸间道直走云南,即可望居故黔南府为宫殿。戒备已宁,可望知之,以兵反战定国,不胜;可望兵益散,走武冈。进封定国为晋王,屯贵州,设要害以扼清兵。
十年(丁酉),清突入贵州,定国不战弃去,尽以其民入云南;而令大将漳平伯周金汤固南宁,墐户墉。
十一年(戊戌),可望愤失权,阴窃定南孔之子庭训降清;降表犹尊明主,但欲控大国以报仇。清受其降,故不令督师复出而他遣;明将军营云南,遂阴通于可望所最亲为内间,开门纳清兵。定国不及战,以上脱走。清于己亥三月之二日入城,屠六日乃已。
石匮书曰:甲申北变之后,遂有唐、鲁、楚起于闽、浙;而此时遂有谚曰:‘唐楚鲁(糖醋卤),甜酸苦’。曾不移时,而三藩皆灭;而自两粤流移,相持日久,无过永历。而总记永历所盘礡之处,席不暇暖,又即迁移;守不多时,又即旋失:困苦流离,亦已极矣!然闻其多畜常侍、流配谏官,犯颜直谏毫无二心如金堡者,亦遭斥逐;他可知矣。迨后走遍天涯,仍为俘馘;欲如海外鲁王考终正命,不可得矣!为之三叹。
鲁王世家(张国维、朱大典立于浙东,年号鲁监国)
鲁王以海,鲁王干山弟也。干山殉难,鲁王袭封。甲申北变,鲁王迁播至越,疏请安置台州。
乙酉,清兵至武林,鲁王于是年六月至绍兴监国,画江死守一年。江上兵散,遂弃绍兴,走依张名振于石浦。
已而闽事大坏,唐王走汀州,不返。郑彩以舟师自保海上,名振乃以监国诣彩;且曰:‘隆武一家,好为之’!彩乃扶监国复起,恢建宁、兴化二府及福州诸下县,困省围垂破;而清以其督陈锦援之,复破建宁,而福围亦解。是时沈宸荃、刘沂春、吴锺峦、朱永佑、李向中同张名振、阮俊扈监国航至舟山;舟山为黄斌卿汛地,请曰:‘主诚即次则可;恐久居,接壤宁波与清兵近,恐不安’!众疑斌卿为唐不与鲁,势必不利监国;于是平西将军王朝先与荡胡侯阮俊,且将私起攻斌卿夺其地,安监国。监国为敕劝谕之,令毋内自残,语极温;斌卿感泣,方拜敕倒地,而朝先已使人伺间举刀陷斌卿背,离其体矣。监国心伤之,不言。遂以参将府作行宫,进张肯堂同沈宸荃皆大学士。初,熊汝霖以阁部扈驾,为郑彩所劫,随拜钱肃乐为大学士。肃乐病卒琅琪山,继以马思理;亦病卒,而拜宸荃、沂春二人。时沂春子苦请沂春去,监国放沂春。而肯堂者,以唐都察院左都兼吏、兵二部尚书加少保,奉命督斌卿西征之师;唐败,留舟山。监国心怜斌卿,乃特相肯堂,与宸荃同事。以朱永佑为吏部尚书、吴锺峦为礼刑二部尚书,兵部尚书李向中、户部尚书孙嘉绩。平西伯王朝先,统陆师;荡胡侯阮俊,统水师;定西侯张名振,总统水陆两师。是后,边海郡县咸弄兵遥应,舟山暗出粟接济;苏、松、宁、绍等处郭外一二里,清不及问。至居民,岁两输不怨。
辛卯,清乃大举治舰,分三路入海:一从吴淞、一从台温、一正出定海关。监国以八月之朔,亲出视师而又祭海,严以待战。十七日,清兵出定海,阮俊令水师江天保以四水船迎击,败清;沈其十三舟、掳十馀人,断其右臂而归之曰:‘俾知我王师之不杀也’!俊易清,以为不复出定海,而分其劲师应南北二路,诫半月可复还协城守;俊自当定海之冲。阅五日,清兵复出定海,天大雾,迷咫尺不能辨,不意其猝接。阮俊傍哨舟,兵少不能战,急呼奋所坐最大船压之;而风止,船不可动。俊负奇力,兼有四长:一观桅之毫发,准所向无不的;一乘风犁船,其法最捷;一连炮四、五,一发水中;一手掷火桶,桶之发无不立焚。时清兵尽裹俊船,不敢上,俊乃手举火桶;仓猝触清桅,激反入俊舟,俊急跃水以解。清兵争钓起之,盖犯火以水淬之无生者。俊被缚,瞪目无一言,三日卒,为此月二十有一日也。于是清兵直薄城下,城中守御力,炮伤清卒千人。相持十日为九月之朔,清布云梯杂进。城上以鸟枪的取之,无不立倒;投火焚云梯,清兵退。次日,乃去城六、五里,埋大炮十二门,环发。初以裸妇厌之,不甚中;久之,西门崩城丈馀,急筑板塞,塞复陷数丈。城中火药不继,遂陷。时水师之御吴淞,得胜归;方拟协力,而势不及矣。定西侯张名振扶监国南泛,宫嫔不及从。初,张后既失所,张国柱以献于清;随有张妃、陈妃侍。监国生世子二:长三岁,弘;次二岁,弘棅。二妃与宫眷十馀人,抱二孤投井。一内官失其名,观宫人入井尽,而自扼其傍。大学士张肯堂守北门,同一妾投缳雪交亭。先一日,门人苏兆人依肯堂园亭,自缢死;肯堂降四揖,因自题“绝命词”二首,有“传与后人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之句,遂举火焚其家人二十馀口。名振家东门,有母七十馀岁,及至亲戚属共五十馀人皆自焚。其幕下士顾心复,南直人,以诸生自缢学宫。大学士沈宸荃,先与同官李长祥不合,挂冠走舟山乡僻;不见害。礼、刑二部吴锺峦服酒不死,乃冠带拜文庙,投缳死。吏部尚书朱永佑被执,清劝之降;永佑曰:‘肯降,不俟今日’!语不择音。胁间先洞一槊,然后砍其首去;家人不逃,伺间收其尸,葬舟山。兵部侍郎李向中亦被执,清帅曰:‘李兵部高谊,归我,可得复理舟师’。向中不肯,毒骂见害;家口俱絷至杭,其门人某为捐重资赎回。通政司参议郑遵俭,遵谦从兄也;被执,不屈死。兵部职方司郎中李开国,绍兴人,亦以诸生起;时以公务出外,念母,追入城,与母俱自缢。礼部主事董玄亦以越诸生起,先一日自缢,家人救苏;次日城陷,潜走学宫,与锺峦同义。又刑部主事林瑛,福建人;兵科给事中董志宁,宁波人;皆以诸生起,同缢学宫。又温人林伟远,以儒士起义其乡;事败,脱走舟山,失记其官,亦缢学宫。刘世勋,丁丑武进士,为挂印安洋将军;城守时身被数箭,城陷,自刭。子诸生炳,历官兵部主事,不屈见杀;家人俱自焚死。张名扬,定西名振之兄,为屯田总镇;不屈,见杀。又总镇马泰,台州人,任城守,督战力;城陷,阖门焚死。百姓皆忠义,无一室不自焚。或持槊于道,清曰:‘弃槊活汝’!必迎刃冲数武,自尽死;馀不及尽记。独户部尚书孙嘉绩,先以病死;其子延龄降清,皆归里。
石匮书曰:从来求贤若渴、纳谏如流,是帝王美德;若我鲁王,则反受此二者之病。鲁王见一人,则倚为心膂;闻一言,则信若蓍龟:实意虚心,人人向用。乃其转盼则又不然;见后人,则前人弃若弁毛;闻后言,则前言视为冰炭。及至后来,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闻多言而卒不得一言之用。附疏满廷,终成孤寡;乘桴一去,散若浮萍。无柁之舟,随风飘荡,无所终薄矣!鲁王之智,不若一舟师;可与共图大事哉?
(附)楚将军华堞传
楚王护国将军华堞,字用章;读书审大义。性慈恺,以至诚与人;凡伪进肝膈,亦涕泣从之。崇祯中,流贼张献忠破陷楚地,狼藉郡县,官兵不振。华堞叩阙上疏,自请联络山砦义勇,身先击贼;诏授宣谕将军。北都陷,与楚通城王盛澂东避吴之洞庭。
乙酉,南都失守,苏、松次第开门降。华堞间道走杭,谒潞藩,说以城守之计;曰:‘我太祖高皇帝廓清之功,度越前代;德泽深美,二百八十年未厌也。大王以大国之遗,作屏皇家,休戚共之。而国祚悯讻至于此,抚膺北睇,何以为生!今以大王之贤,远近所共闻;天下绝智殊力,方将凭附以勤其效死之义。周之子孙,能无眷然?嘉、湖为武林门户,水陆呼吸,可通金陵;而背负钱江,以为险阻。宋人半壁,亦尝有年。而况闽、粤、滇、蜀延袤万里,犹吾故物。大王诚檄下三吴,与父老并奋;选将搴旗,勿谓中兴绝业,非大王指顾事也!念先帝劳苦国事,卒以身殉;海内必有怀思而起者。而吾支姓万亿,既属公事,敢不同心!吾见大王朝秉钺而夕马棰从耳。失今不为,时事一去,万世不姓朱矣!他日求尺寸地为死所,岂可得哉’?王不省,顾以不扰民、全城为义。华堞又曰:‘理有大小,务有缓急。今日之事,不宜以杀人为讳,以取誉为能;当顾其大者、急者矣!屠妻子,任盗贼,犹当为之。持踵而泣,妇人之义也;非所望于大王’!时陈洪范久为清间,舣舟北关外,以待清兵;力说王无战,封府库、籍户口,北出郊迎便。王因曰:‘公休矣,余匪其才。此百姓之心,已不可任;吾谁与为之’?华堞作色曰:‘忠义虽性成,在乎鼓舞之而已。朱家子孙谢勿力,彼何望而不跂向他氏。果提三尺剑,誓与国俱亡存;即孱弱可遣,此谁非衣食吾祖者哉’!王曰:‘兵弱矣,糗馈且何从?吾为此,不失为知几’。华堞呜咽曰:‘勤大义者,成败非可逆料。今总兵方国安所部数万,屯御教场;而郑鸿逵溃卒,尚可呼集。发布政司存金,益以盐运司所贮;即不足,贷商钱、敛急公,犹可支数月之用。此五营旧额出东、义,皆健;又召募良人,当一日至。线索在手,控纵间耳。毋以兵食阻大计’!语久,王意惓,终不悟。华堞出,叹曰:‘王不观古事,有诸王以其国奉人而得长世者哉?有可为之势,顾自弃此国仇,何足与论事’!拂袖起,裂冠带,掷地下;易缞麻,誓曰:‘不复中原,以此见先帝’!旁观者皆为涕泣。王果降清,至北都,见害。
闰六月,各郡乡鄙不约,一日称兵,与清逆;大江以南,不下数千部。有王教主起海宁,领数百人,最先指武林,屯东门三十里外;华堞潜出迎之,下拜:‘公等为江南反戈第一,二祖列宗之灵,式凭之矣’!及教主夜袭城,孤无援;次日,辄坏。华堞闻之,抚手曰:‘嗟乎!吾必以其众也,而寡失之’!
时通城王盛澂兵起湖州,华堞往共事;恢复郡县,旋复失之。华堞战不利,单身走江东。闻徽州初陷,金声、温璜死之,清守不固;华堞至徽,鼓创残战,恢复诸县。郑遵谦欲称制王之,不果。久之,诸县旋复陷。
鲁王监国绍兴,华堞入谒;诏以原衔出督浙直陆师。华堞招贤硕、募勇士,以忠节感人,故慕从者众。久之,为监国诸臣所忌。十月,钱、冯诸部咸议合从,各割兵就其节制,进浙西,出敌背项,奉华堞为盟主,已移屯瓜沥。御史陈潜夫疏上,止之;华堞复还萧山。寻封新安王,华堞不拜。唐藩称帝闽中,驰敕封华堞为楚王,亦不拜;曰:‘臣无功,无以王为’!
明年六月,清兵渡钱塘,华堞亡走长兴山中;欲复有所为,不果。清兵迹之,愤,自刭北岕山石磴之上;至今犹有血迹存者,盖缞麻如故。
石匮书曰:楚王见人粗布麻衣,惟有恸哭;盖欲效申包胥之以泪存国,此其意也。奈孤掌独拍,不能成声。及见劲敌,束手无措;怒螳当辙、逐鹊争巢,亦何益哉!但其耸涌潞王,语语硕画;此时一失,后不及为。存其议论,亦见平林白水,尚亦有人;事之无成,盖天数也!
石匮书后集卷第六 戚畹世家
戚畹世家
张国纪,河南祥符人;天启后父也。天启元年,选中贵人,以国纪为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寻封太康伯。魏珰用事,欲动摇中宫,授意许显纯以犯人徐自强口词,株连国纪。上曰:“皇亲张国纪,滥用匪人,本当送国子监演礼三年;姑著自行改省”!六年十月,刘志选劾国纪;上曰:“张国纪恶迹多端,朕前姑令自新,如何全不省改!还著洗心涤虑,日就令图,慰朕敦睦戚臣至意。勿得执迷不悛,自取罪责”!煎逼日甚。以魏珰败,获免。毅宗践祚,复加恩礼。
甲申三月,上特遣司礼徐高加国纪太康侯,宣诏求助。国纪辞以贫薄,不能输助。闯贼破城,国纪被缚,父子俱受极刑死;其家产亦尽。
周奎,顺天籍,南直人。信王登极,封嘉定伯;子孙十馀人俱袭锦衣,一门熏灼。
崇祯甲申三月,上特遣司礼徐高加奎嘉定侯,随宣旨求蠲金助饷。徐高泣谕再三,见其坚辞,艴然而去云:“老皇亲如此鄙吝,朝廷万难措手,大事必不可为矣!即广积多资,后来何益”!奎乃自具一疏,勉蠲万二千金。
闯贼破城入,思宗死社稷,奎尚守府第,宴然不动;有兵数人到府,奎厚犒之即去。已而有贼百馀人,踞其室;奎夫人卜氏自缢,诸子皆缚去,辱奎特甚,家业一空。复有权将军者至,诸贼避去;权将军见奎,颇怜之,乃以小屋数间拨与奎住。子鉴,夹死;铉,一夹未死。侄铭,削发遁;被获,亦受夹。甥嗣于奎,名铎;一夹,献银六百两:俱不死。幼子镮、锺、孙澄、清、泽,俱存。
田弘遇,广陵人,毅宗田贵妃兄也;封都督。妃有宠,弘遇窃弄威权,京城侧目。南海进香,携带千人,东南骚动。闻有殊色,不论娼妓,必百计致之;遣礼下聘,必以蟒玉珠冠,餤以姬侍。入门三、四日,即贬入媵婢,鞭笞交下。进香,复命歌儿舞女数百馀人,礼币方物,载满数百馀艘。路中凡遇货船客载,掳掠一空;地方有司,不敢诘问。崇祯十五年,田妃死,宠遇稍衰;又以弱妹送入宫闱,以备行幸。
甲申国变,不知所终。
石匮书曰:国朝遇外戚,恩礼有数;虽极宠眷,而终不使任事莅民,故多所保全。高后创大业,以兵乱,外家无封者。永乐后本中山王女,以王勋世其家;而彭城、惠安又各以军功封爵,馀官止都督继世而已:不亦隆杀有体哉?迨后二张骄横,身就三木。而末叶李武清、周嘉定、田都督之富贵豪华,为欢无几,旋至灭亡。然而戚畹椒房,亦当知所自处矣!
石匮书后集卷第七 朱燮元列传
朱燮元列传
朱燮元,浙江山阴人。万历壬辰进士,授大理寺评事。五载,迁寺正,出为苏州知府。
苏财赋甲天下,凡属邑赋应输府藏者,邑先为赢羡,资吏干没。燮元立条程,使邑自封识,不关决吏手;即属邑,亦无名征民羡馀矣。是时税使横征,课及蔬鲜。葛成等万馀人擒委官,当市糜煮之,人啖一碗;拥至中贵署,将缚出屠戮之。诸大吏惊惶,不知所出。时燮元已升川南道,苏人咸曰:‘非朱太守,不能戡此乱’!诸大吏飞檄委之。燮元出署中臧获暨牙役数百人杂入人丛中,授以意。太守单骑至,好言慰谕;诸臧获及牙役齐声言:‘太守言是,吾辈当跪听之’。数百人先屈膝,众皆举头抢地矣。不数言,而立解散去。
四载,迁广东提学副使。铁面古执,粤中津要不敢为士子延誉。御史某以巡按至,自贵倨;于公所录外,强以二十人檄藩司,令与省试。燮元大怒曰:‘我奉命专治士,若何为者,敢挠我法!谓我难弃一官耶’?尽除其名,复榜为首者数人于市。御史恨刺骨,忮害无所得;人多直公而薄御史者,御史以事罢去。而燮元在粤满六载,念其父母年高,弃官归里。
家食者十年,力行孝养:时官至三品,而封公有所指使,虽至鄙亵,不敢少避。客至,与封公剧饮,常身自行酒。封公命携黍肉以饷其长年,必亲至田畴,虽盛暑不敢张盖。遂遭母丧。服阕,起观察陇右。行部过首山,见一老者,心异之;载与俱归,燮元遂师焉。数月,尽得其风角、占侯、遁甲诸书并古兵法。临别,拊其背曰:‘幸自爱,异日西南有事,公贵极人臣矣’!
又二年,迁四川右布政。时朝廷以三殿工,采木于蜀,命右使董之。盖蜀山险邃,大木所都平时斩伐,置大壑中,候暴涨得出,必五、六载,方达涪州;然非夤缘,又不得中选,多系无辜,掠立迫恐。燮元知其事,趋驾至涪,第其上下而简料之;凡五日赢一千七百馀章,累得尽释。乃以不及选者,给商榷值,以佐水衡,民无扰焉。蜀田沿永乐故册,多为豪强所隐;燮元遍料蜀田,正其经界,每亩均征三釐,岁省赋七万五千有奇。明年,转左。燮元既感首山老人之言,夜观参井之墟,有大兵气;急议敷军实、募材勇,人多笑其迂。及秋,而蔺酋反。蔺酋者,奢氏,其种猓猡也;洪武中归附,命为宣抚司,世守其土。数传至奢从周,无子,奢崇明以疏族得立。崇明性阴鸷,佯为恭顺;凡有征调,罔不应命,人渐狎之。子奢寅,有逆志,负韰裸,招纳亡命。闻匈奴大举入寇,遂上疏请提兵三万赴援;遣其将樊龙督兵至渝城,倍增其额。巡抚徐可求点兵发饷,饷弗继,鼓噪揜杀,巡抚以下属官无一免者;遂陷重庆。报至成都,举国惶骇。燮元以辑瑞就道,蜀王自出国门同百姓遮留之;燮元慷慨以讨贼自任,众大喜。于是遣使发石砫、罗网、龙安、松潘、威茂、建昌诸土汉兵,疾入守。复会计粮饷,饬器甲、灰炮、木石诸具,又束薪积水置城上。事甫集,贼果长驱泸、叙,诸郡邑瓦解,稗木、龙泉诸隘口俱失。燮元乃急敛四门,屯兵登陴而守。贼薄城下,牛马、旌旗蔽山野;燮元令土司坤汝常乘贼、指挥常恭等火炮助之,贼稍却。是日斩贼先锋一人,阵斩亡算。次日,贼数千人障革裹竹牌进,矢石不得近;燮元命架七星炮、火箭、火砖冲击之,杀数百人,贼复却。至暮,钩梯数千攀城欲上,势危急;燮元遍诫士卒,但放炮礧石,亡哗。迟明,贼尸陵城下。是时冬,濠水涸,贼帅降民持篾兜束楚载濠土,垒如山;上架篷荜,形类行屋,以避锐石。贼伏弩仰射,城中垂帘自蔽;矢石到,帘即堕。燮元私念竹木青润,兜虽载土,遇火立焦灼;乃夜缒士,持刍涂膏,杀守者纵火。火大举,山𬯎,贼气大阻。燮元又遣人决都江堰水下濠,濠满;贼乃治桥,得少息。因戢获城中奸细与贼通者二百人,悬其首于陴上示之;贼益骇愕,乃于城四面立望楼,高与城等;楼近则势在,贼众益急。燮元曰:‘贼设瞭望,必四出掳掠,其中虚也’。遂命死士五百人,突出奔贼营;贼果无备,斩其三将,烧望楼而返。贼围城八十馀日,终不能下。比岁且尽矣,城中人伏腊不祭、王正不贺。贼城外日发诸人冢墓,城上望见皆泣。燮元按剑誓众曰:‘吾与诸君业死守至今日,前劳何惜!愿益固志亡懈’!会有俘民自贼中来者,亦言贼旦夕欲东,须“旱船”一决胜负耳。城中闻言,不知旱船为何物。正月上元,忽林中大噪而至,视之有物如舟,高城丈许、长五百尺;楼数重,簟茀左右,板屋如平地。一人披发仗剑,上载两旗,曰“开基定鼎”、曰“安顺剿逆”;中数百人,各挟机弩毒矢。牛数百头,运石毂行;旁设两云楼,翼如双翅,俯视城中。城中老幼妇女皆哭;燮元曰:‘此吕公车也,破之非“炮石”不可’。炮石者,巨木为杆柱,置轴柱间,挽索运杆,千钧之石飞击如弹丸,贼舟遂不得近;然仰高临下,甚困。燮元复引敢死士,以大炮击牛,中其当轭者;牛骇返走,乘势纵兵击之,大胜。当是时,诸道援兵相继至,或转战得至城下,或败溃以去;然贼兵亦日益增,四面立屯,无退意。城中渐蹙,裨将刘养鲲来告曰:‘寇深矣,难以力争。有诸生范祖文、邹蔚然者,被胁贼营,遣孔之谭来,约贼将罗乾象欲自拔效用,可急使也’!燮元遣之谭复往。夜半,乾象缒而入;燮元卧戍楼,呼与饭。乾象衷甲佩刀,气矫举不下。及见,燮元长九尺、腰十围,饮可数斗、馔兼数十人,与乾象饮啖自若,惟与谈浙中西湖山水景物,不及兵事。既醉,就榻呼乾象同卧。乾象趺坐榻侧,燮元鼾齁达旦,未常反侧。昧爽,酲解,乾象长跽榻前曰:‘公天人也,乾象死心服矣!愿为公效死。但纵乾象归内应,公擒贼必矣’。燮元以手摩眦,昂首应曰:‘尔要去,去’!缒而出。后贼营举动,纤悉无不透知者,盖得乾象为之间谍也。逾数日,又使牙将周斯盛诈降贼,许以内应,贼以名马、美人馈之;乃令斯盛潜出盟而质其来,设伏俟之。崇明果自至,甫悬一人上,松潘守兵不知,大噪;崇明惊走,伏起,获其从者数人,崇明仅以身免,乃谋远遁。燮元侦知,造水牌数百面,投锦江顺流下,令有司沈舟斩筏、断桥梁,严兵以待。贼夜半果逸,干象等内变,贼营四面火起,崇明父子惊窜,乾象等皆来归,馀贼奔溃;成都围凡百有二日而解。邸报通,擢都御史抚蜀,得专征伐。贼遁,缘江郡县得水牌者皆预设备,四出截杀;贼死者以万计,被缚递俘者不绝于道。贼渡泸,我兵以乏饷不及追。而时水西宣慰安位、安邦彦亦起兵犯黔。奢酋归,与之缔盟,交犄为逆;又渐招合诸夷,猓势复逞。燮元以三月大出师,复江安。五月,复建武、长宁、重庆,杀樊龙。六月,复泸州。七月,遵义复陷;燮元督诸将吏分兵进讨,贼亦殊死战,不能胜。至明年三月,晋燮元兵部左侍郎,总督三省。燮元曰:‘我之久不得志于贼者,贼以合、我以分也’。于是列营纳谿,阳为进取,而阴令大兵会长宁。四月,我兵壁青山崖,乘雾夺险而入,与石砫兵会永宁。五月破蔺州,烧其九凤楼,扫其巢;二贼复狼狈走。我兵以其间,尽平诸夷落,降者抚定之。时出兵穷追,而贼转展入深箐,不可即得。然永、蔺已定,开疆千有馀里;诸将吏请郡县之,以为封赏地。燮元曰:‘不然。永、蔺深山密箐,狐鼠自嗥,不可幅也。若以外四里沃壤归永宁卫,隶叙州;内四里深险硗瘠,分给降将,使各守其土:为计甚便。若为要功地,多置州县以罔朝廷,则吾岂敢’!是时黔抚王三善方覆师于大方,奢寅乘势复扰蔺州。燮元乃重贿降夷阿友、阿引等,授以方略,佯使得罪叛去,悬赏购之;急投寅。寅卤莽不疑,悉置部下;因以间约死士,斩其腹心将。贼见羽翼凋落,疑有桑雍;遂拷掠阿友,身备五毒,以利刃穿其右足一昼夜。阿友至死不承,乃释之。寅益不自得,长夜痛饮;阿引等乘其醉,刺杀之,以首来献,时天启七年二月也。先是,朝廷以黔事急,加兵部尚书,赐尚方剑,镇贵州;至是,寅诛,移镇渝川,遂以父丧归。
明年戊辰,毅宗践祚,录平蔺功,荫一子世锦衣指挥使。九月,诏起燮元,仍总督贵、湖、云、川、广五省军务,巡抚贵州。十二月,抵黔,经略黔事。于次年六月,檄滇兵下乌撒、蜀兵出永宁,扼各夷要害;而亲移师驻六广,逼大方。八月,奢崇明号大梁王、安邦彦号四夷大长老,歹费、小阿乌谜、阿鲊怯等各号元帅,大举趋永宁,先犯赤水。谍知之,授意守将许成名佯败奔永,诱贼深入;榷其抵永,令林兆鼎从三岔入、王国祯从六广入、刘养鲲从遵义入。邦彦等分头四应,力既不支;罗干象以奇兵绕出其背,贼大溃,奢崇明、安邦彦、歹费等悉受创,汉兵斩其首以献。当是时,各夷无不詟伏,而安位之势日孤、地日蹙。燮元不欲穷兵,乃移檄安氏,赦前罪,许其内附。位竖子,不能自决;其群目复集溃兵,追胁诸小种号二十万,以抗王师。乃大会诸将,遍诫之曰:‘水西地深昧,多山险、丛箐篁;蛮烟棘雨,莫辨昏旦。林多蝮蛇猛兽,深入难出,以此多败。必扼住要害,四面叠攻,渐次荡除;使贼乏粮,贼必自毙’。诸将受命。于是焚蒙翳、剔岩穴、截溪流;发劲卒驰骋百馀里,或斩樵牧、或焚积聚,暮还归屯,使不可测。凡百馀日,所得首虏万馀级,生口数万。每得向导,辄发窖粟就食;而贼饥甚,斗米六千钱。刘养鲲遣其客入大方,烧其宫室,悬榜而出。安位大恐,乞降;弗许。要以四事:一、贬爵;二、削水外六目之地归朝廷;三献故杀王巡抚者凶首;四、开通毕节等驿路。而位皆唯唯,遂率夷目纳款。会黔人岁食楚饷百万,不乐罢兵,杀其使、夺其所献马;燮元立斩数人,乃定。而水西亦厌兵,再遣使乞降;燮元为奏请,诏许之。乃条陈便宜九事:‘不设郡县,置军卫;不易其俗,夷汉相安:便一。地益垦辟,聚落日繁;经略既正,夷不得以民不耕地渐侵轶:便二。黔地俭瘠,仰食于外;今自食其土,省转输之劳:便三。国用方匮,出太府金币以劳诸将,不足;以爵酬之,爵转轻。不若以地,于国无损:便四。既许世其土,各自立家计,经久远,永为折冲:便五。大小相维,轻重相制;无事易以安,有事易以使:便六。春夏治农,秋冬治兵;耀旗河上扬威武,使贼日备我:便七。从兵民之便,愿耕者给之;且耕且戍,卫所自实,无勾军之累:便八。军耕抵饷,民耕输粮。以屯课耕,不拘其籍;以耕聚人,不世其伍,使各乐其业:便九’。上从其奏。七年,论戮邦彦功,加少师,荫一子世锦衣指挥佥事。八年,一品再考满,加左柱国。九年,出师诛摆金、两江、巴香、狼坝、火烘五洞叛苗,悉平之;水西益孤。又通上下六卫并清平、偏镇四卫道路凡一千六百馀里,设亭障、置游徼;商贾露处,道不拾遗。滇中沐氏土舍普名声乱,朝廷命讨之,名声伏诛。十年,安位死,无嗣,族属争立;朝议又欲用兵,郡县其地。燮元上书,力争之;遂传檄夷目,布上威德,谕以出降。诸夷感燮元诚信,争纳土,献重器。燮元分裂疆土,众建诸夷,使其势小力分,则易制,各欲保土地、传子孙,则不敢为逆。上奏曰:‘臣按西南之境,皆荒服也;杨氏反播,奢氏反蔺,安氏反水西。而滇之定番,弹丸小州,为长官司者十有七;二、三百年,未闻有反者。非他酋好逆而定番忠顺也,盖地大者,跋扈之资;而势弱者,保世之策也。今臣分水西之壤,授诸酋长及有功汉人,咸俾世守。凡夷俗虐政苛敛,一切除之,使参用汉法,可为长久计’。制曰:‘可’。西南遂底定焉。
十一年,燮元薨于黔,年七十有二。凡黔、蜀之民讫于四夷,咸为罢市行服、立祠。讣闻,天子震悼,赐祭九坛,遣官视葬。
燮元性极俭朴,衣必布素,重浣不易。生平无姬媵声伎,并无记室校书;章奏书檄,皆手自书之。署中惟一、二老仆,几上惟破书数帙及笔研隃麋而已。开门日进薪水之外,未尝携一缣、一缗入署。在黔、蜀二十年,公费赎锾数十万尽籍之于朝,并不染指。内江有牟康氏者,隐士也;兵未起时,尝语人曰:‘蜀且有变,平之者朱公也’。及乱,屡召之不至;凡有军事,密以咨之,无不奇中。燮元在黔,犹时时致书为之画策。黔事平,忽不知其所往,后人有见之秦、蜀间者。此亦首山老人之流,岂所谓幽赞者邪!
石匮书曰:蔺酋窃发,使其得破成都,据蜀为窟穴;顺流而下,岂止黔、楚中祸哉!朱少师既以辑瑞就道,有叱驭去尔;乃旋车受事,死守睢阳,不独完城,复得歼渠。是犹剌猬以身为肉,入虎口而反食之者也。功之在蜀,伏波、武侯以后,得公而三之矣。乃天启之季,政在妇寺;少师宁失侯封,而决不归功帷幄。其孤忠大节,不更压倒时辈也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八 孙承宗(鹿善继)、贺逢圣、吕维祺、姜曰广列传
孙承宗(鹿善继)、贺逢圣、吕维祺、姜曰广列传
孙承宗,北直高阳人;万历甲辰进士,廷试第二人。承宗铁面剑眉,须髯戟张;声如鼓钟,殷动墙壁。方严果毅,嶷如断山;开诚坦中,谈笑风发:望而知其为伟人杰士。年三十馀,为举子,伏剑游塞下,历亭障、穷厄塞,访问老将退卒,通知边事要害。凡史官在禁近者,皆媛媛姝姝,俯躬低声,涵养相度,谓之“女儿官”;承宗独不然,讲筵献替,务为激切恺直以耸动人主。讲罢,有军国大事,大珰传语问难,阁臣相顾失色;承宗拂衣奋袖、矫尾厉角,指画其是非可否。中人各有所挟持,无以夺也。
天启二年,入阁办事。时广宁失陷,熹宗手握首辅衣袂而泣;于是遣大司马王在晋行边。在晋议于八里铺筑墙百里,以限华夷;而宁前道高(第)出疏请移山海关于永平,弃山海以外悉以予敌。廷臣恐慑无策。御史方震孺独疏请阁臣摄枢部事,特简承宗摄之。承宗曰:‘守宁远者,所以守关门也;退处于关,则永平震撼;永平震撼,则京师动摇。八里铺去关门未及一舍,是以山海为孤注也;万万不可’!廷论壮之。承宗请行边,天子御门饯送;诏书郑重,以汉诸葛亮、唐裴度为比。出镇之初,关门三十里外斥堠不设;经营四年,辟地四百里、徙幕逾七百里,楼船、铁骑东巡至医无闾。将兴师大举,祃牙有日矣;逆奄魏忠贤窃柄,忌承宗拥重兵于外,汰其兵将,每事掣肘。自辛酉至甲子,诸将校哨边所斩零级至一千八百五十有奇;承宗进诸将厉之曰:‘凡我所恢复,计是雕剿几何,第籍之汇报而不叙’。故事:边吏零支级满二百五十者准一大捷,则恩荫被矣。承宗之不伐若此。三年间,塞外谍报老憨毙者凡三,诸将校又促承宗代叙。承宗曰:‘不见狄青不报侬智高乎’?及承宗被谗去,未及一年,魏珰始以老憨毙,封伯爵;则承宗之老成持重、有大臣风度,不可及也。承宗受三方布置之命,甲子冬,单骑至通州,具疏请面对军中密事。时魏广微翻局甚急,闻之大骇;创危言动珰:‘孙阁部提三万人马欲扫除君侧,其意当在上公’。逆珰胆落,半夜开宫门,召趋大司马以校尉八人胁职方郎云:‘过已时不还关,则督师兵曹俱斩’!广微又大言曰:‘若世宗有此悍臣,砍首何待!吾衙门中与少司马互作奸耳’。承宗叹曰:‘老臣思面对剖别贞邪,或不至流毒海内。视师一出,君门远于万里;奈何’!崔呈秀劾之,李蕃又劾之;比承宗于李怀光、王敦称兵向阙,叛逆显然。熹宗在宫中,独注念孙先生不置口;故虽陷以糜饷欲毁其家,而熹宗眷顾不衰,仅勒休致。承宗归里,闵诸贤之骈戮,作“三十五忠传”以寄感慨。
崇祯己巳冬十月,东兵薄蓟门,畿辅戒严;仍命承宗领兵马,帅十八路援兵进保通州。承宗闻命即行,抵危关,收悍将,复遵、永四城。调度诸将追逐迅扫,庐帐远遁;关门雄壮,屹然万里长城。乃妒功疾能之辈,百计阻挠,遂复撤回;卒使东兵大入,遍掠畿南。
戊寅冬,高阳失守,入城南老营中,用苇席藉地,望阙叩头。叱持缳者趣缢我,乃绝;子孙十九人,皆力战从死。事闻,先帝震悼;薛国观犹靳其恤典,弗肯予。久之,用弘光诏书,追赠太傅,定谥曰“文正”。先后出镇事迹,详在定兴鹿善继“两督师记略”。
承宗生长北方,游学都下;钟崆峒戴斗之气,负燕赵悲歌之节。作为文章,伸纸属笔,蛟龙屈蟠,江河竞注。奏疏书檄,摇笔数千言,灏溔演延;幕下书记多鸿生魁士,莫得而窥其涯涘也。文集百卷,兵火之后,苕上茅元仪往吊,得之颓垣败屋中;南司马范景文刻之金陵。剞劂甫竟,以乙酉之兵毁焉。
鹿善继,保定定兴人。万历癸丑进士,授户部主事。善继以便宜扣留金花,以充辽饷;神宗怒,勒令补还。善继力持不可,得旨降调。泰昌初,复其官,改兵部职方司主事。天启二年,孙阁部督师关外,善继请从。阁部当关四年,常倚之为左右手。历武选郎中,告归。崇祯间,起尚宝司卿,升太常寺少卿。寻复告归。丙子秋,北兵攻定兴。善继郊居,以其邑在涿州、保定之间,背障神京,虑孤城不支,则敌势益张;遂入城督兵助守。已而城陷,善继死之;盖先于阁部二年。事闻,赠大理寺卿,恤典特优。甲申,追谥“忠节”。
贺逢圣,号对扬,湖广江夏人;万历癸卯举人。屡上春官不第,迁应城儒学教谕。丙辰,成进士,廷试第二人;授编修,升国子监司业、洗马。
天启甲子,逆奄魏忠贤用事,湖广建生祠,属逢圣作上梁文;则正色拒曰:‘方为天子讲官,不敢交结近侍’。忠贤衔之。丁卯,削籍归里。家居,屏迹不见当道;不以私干人,人亦不敢干以私。与乡人处,好以德化人。间尝遇盗,以好语劝谕,其人卒改节;有王彦方之风。逢圣素与熊廷弼不协,及东事败,朝议尤归罪经略;同乡荐绅为讼冤,逢圣援笔起草,不以夙嫌废公议。
崇祯初年,补南京国子监祭酒,升少詹。甲戌,以侍读学士教习庶吉士。逢圣为人刚方清正,言动皆可师法。是科状元刘理顺同在馆教习,与逢圣意气相投,同辈称为“一圣一贤”。寻升礼部侍郎,晋尚书。丙子,兼东阁大学士。戊寅,致政归。明年,天子遣官存问。
庚辰,再召入,与首辅不合;壬午,请告归。癸未,闯、献二贼交窥江、汉,武昌议募兵守城,而库藏空诎;楚王有积金百万,三司长请金数十万以饷军士,不应。逢圣倡议捐资募兵,佥谓宜募士著;适承天、德安溃兵俱下,楚王尽募之为军锋,以长史徐学颜领之,号“楚府兵”。张献忠缘江而上,悉师破汉阳,临江欲渡;总兵武大震议撤江上兵,撄城守。参将崔文荣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汉。磨盘、煤炭诸州深不及马腹,纵之飞渡;而撄城坐困,非策也’。议者不从。贼果从煤炭州而渡,直逼城下。文荣御之,少有斩获;贼攻武胜,以文荣率诸军拒之,多杀伤。越数日,楚府新募兵为贼内应,开门逆贼;文荣跃马持矛大呼,杀贼三人,贼攒矛刺之,洞腋死。逢圣与文荣同守武胜门;城陷,逢圣驰归,衣冠北向再拜,以巨舟载其家属出墩子湖,至中流凿舟,全家溺死者十二人。逢圣尸沈百七十日,不坏。十一月壬子,始浮出水面;乡人礼葬之。事闻,上震悼,下礼部议恤;以国变不果。弘光赠宫保,谥“文忠”。
吕维祺,江南新安人。万历癸丑进士,官南京兵部尚书。居官必尽其职;而尤好讲学,所在以教人为务。上疏言三不负,谓上不负天子、中不负知己、下不负所学也。
崇祯辛巳,流寇攻洛阳;分守北城,出家财饷军。势危甚,谕子弟门人以“与城存亡”义。众劝沮之;曰:‘我国大臣,受恩深厚,讵可不死!且生平所学谓何?吾志已决,无多言’!亡何,众溃城破,左右劝更衣,缒城避民舍;勿听,唯呼天大恸,誓死不移。贼至,挟之去。过福王,呼曰:‘纲常名义,愿大王无为贼屈也’!及贼营,厉声曰:‘我官为大司马,恨家居不能以兵杀贼,至此惟一死耳。我死不愧天地、不辱君父,复何憾哉’!贼胁之跪,不屈;北向拜曰:‘圣恩未报,臣力已竭矣’!复西向拜。已,延颈就刃。贼皆啧啧,称为忠臣。
姜曰广,字居之,号燕及;南昌新建人。万历己未进士,改庶吉士。邹忠介以荐李三才,为廷论所指;曰广出揭直之。甲子,授编修。奉使朝鲜,不携中国一物往,不取朝鲜一钱归;奉旨阅视岛帅毛文龙还。乙丑,分考礼闱。权奄魏忠贤用事,令其甥傅应星纳交于曰广,峻拒之;复令其孙魏抚民晋谒,亦不见。坐门户,落职为民。
丁卯冬,起原官。次年,升中允。己巳,东兵大入,上特简马世龙为武经略;世龙拥兵不战,曰广力言于朝,罢之。庚午,补讲官,于书义中谏上“勿任性,勿用左右小人”。其秋,主应天乡试,得士最盛。历南祭酒、少詹事、掌翰林院印教习馆员、南京吏部右侍郎,改北。丁丑,以事降职。壬午,补南尚宝卿,升詹事。先是,曰广在讲筵,见时事日非,进谏甚切;上尝谓阁臣曰:‘姜曰广言词激切,大见不平。朕知其人,每优裕之’。
甲申三月,先帝升遐,曰广与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立君未定,诸帅受太监卢九德指,奉福世子至江上。于是南京文武大臣,并集内官宅;韩赞周出簿,令各署名。曰广言:‘不可如此草草,贻羞史册;须来日为文祭告奉先殿,乃举行’。明日,至奉先殿,诸勋臣语侵史可法,曰广厉声呵之;于是,内外皆侧目之矣。弘光立,以曰广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曰广辞;改礼部左侍郎,入直。刘孔昭廷讦吏部尚书张慎言,上疏求罢;不许。马士英荐阮大铖,得召见,曰广争之不得,再求罢;不许。乃上疏言:‘前见文武交竞,既惭无术调和;近睹逆案重翻,又愧不能寝弭!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顿付逝波;皇上数日前之明诏,竟同反汗。梓宫未冷,增龙驭之凄凉;制墨未乾,骇四方之观听。恐天下忠臣义士,闻之必将杜口裹足。且群起责臣,谓遭际圣明,备员政地,不能持危扶颠;臣将何辞?然后始求罢斥,则亦晚矣!臣为此言,诸臣必谓臣照应门户,摧折人才;臣有此心,天地鬼神殛之!臣所惜者,朝廷之典章;所畏者,千秋之清议而已。伏望皇上慎重名器,谨守纪纲。并斥臣归田,容臣得以颜面上先臣冢墓;臣死不朽’!又言:‘祖宗会推之典,行之万世者也。昨者翻案之举,出自内传。夫斜封墨敕,种种覆辙,史册昭然。臣观先帝之善政虽多,而以坚持逆案为第一;先帝之害政亦间有,而以频出中㫖为乱阶:用阁臣内传矣,用部臣、勋臣内传矣,用大将、用言官亦内传矣。论其尤者,所得阁臣,则淫贪巧滑、奸险刻毒之某某也;所得部臣,则阴邪贪狡之某某也;所得勋臣,则稚狂之某某也;所得大将,则纨绔支离之某某也;所得言官,则贪刻无赖之某某也。凡此,皆力排众议,简自中旨者也;乃其效亦可睹矣。且皇上亦知内传之故乎?总因鄙夫热中仕进,一见摈于公论,遂乞哀于内廷。宫禁之中,岂详外事!但见甘言悲词之请,不能无动于心。而外廷主持清议之人,亦有贪婪败类之事;授之口实,反唇相稽;而内廷遂以为攻之者尽皆如此也,则遂许之矣。间以其事情密闻于上,及得上之意旨,又转而授之。于是创一新方,但求面试。至于平台一对,演习旧闻,言言中窾;膏唇放溜,语语投机:立谈取官,下殿待旨。尤可恨者,在阴持会推之柄,阳避中旨之名。国维扫地,决廉耻之大防;利口覆邦,长便佞之恶习:而天下事从此不可为矣!臣昔痛心此事,亦于讲义敷陈;未及畅言,犹存隐恨。先帝一误,皇上岂堪再误哉!臣愿皇上深宫之暇,取“大学衍义”、“资治通鉴”,于君子小人之际,反复观之;必能发圣性之天明,破邪谋于先觉;国耻可得而雪,中兴可得而期也’。三疏求罢,上温旨慰留。而四镇合疏诋之,宗室镇国中尉朱统奏:‘曰广定策时,有异心’。求去益力。以皇太后至京,加太子太保;寻致仕。
明年,南京陷,潜里中二年。会大帅举事,曰广赞成之甚力。洪都之围,曰广先自投缳,死之。
石匮书曰:思宗末季,大老满天下;而致仕在籍能捐驱报国、殉流贼之难者,四君子之外,少有焉。是则位高齿茂,至首揆八座而不肯死,则天下无可死之人矣。余见吾乡两大老膜拜贝勒,伏地不起,恭敬万状;自谓可保百年矣。乃不出两月,而余龄顿尽。偷生片瞬,做此丑态;死若有知,其怀恨亦何极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九 文震孟、姚希孟列传
文震孟、姚希孟列传
文震孟,直隶长洲人,字文起,号湛持;宋文丞相裔也。曾祖征明,祖彭。震孟生而嶷岐,面长盈尺,剑眉插鬓。二十一,举于乡。初名从鼎;有兄从龙者好任侠,以盗败;震孟为之百计援救,几累革籍;更今名。为贤书三十年,萧然四壁,闭户读书。少工临池,求书者接踵至。
天启壬戌,始举礼部,为廷对第一人,授修撰。本年十月,见妇寺用事,主柄下移;遂伏阙上疏曰:‘为国步綦艰、圣衷宜启,敬陈勤政讲学之实,以裨治本、杜乱原事。职闻古语有谓“厝火积薪以为安者,可为痛哭”!乃今日之势,岂惟厝火,几于燎原矣。边塞凶氛正炽,朝廷隐祸方深。徐、淮一震,则江北、江南将为蹂躏之地;黔、滇不守,则东楚、西楚且虞恇扰之忧。蹙地丧师,无岁不有;败军杀将,所在相闻。此诚大小臣工尝胆卧薪之日,而因循格套,粉饰虚文。即皇上具为尧、为舜之资,亦毫无启心、沃心之助。将使祖宗金瓯无缺之宇宙,日销月削,势将瓦解;东支西溃,又同河决。此皆诸臣误国,以至于此。今日非皇上独奋精明、大破常格,以鼓舞豪杰之心、发舒忠义之气,天下事固未知所终也。盖常人之情,激于震发;则富贵之士,皆可引于功名、安于颓靡;即道德之士,未免流于朽腐。皇上昧爽视朝,寒暑靡辍,于政非不勤矣;而勤政之实未见也。鸿胪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之登场,了无生意;则皇上之聪明,何由开畅!职意祖宗之制:唱六科,则六科必当以次白事;唱西台,则西台必当以次白事;奉旨“某部知道”,则某部之正卿、亚卿又必当以次白事。职纠弹者纠弹,职条奏者条奏:剖析机宜,献替可否。皇上凭而听焉,与辅弼大臣面商而裁决焉;雷厉风行,断不逾顷。不惟圣智日以明习练达,即在廷诸臣亦且可以征其气节、可以试其仓卒。当事者日精思于职守之内,而无有轶志;事外者亦兴起于景色之新,而各有奋心。若仅仅揭帖之纸,长跪一诺、北面一揖,周旋进反,祗毕朝仪;安取此鸳行豸绣、横玉腰金者为也!经筵日讲,临御有期,于学非不讲矣;而讲学之实未见也。史臣进讲,铺叙文辞,第如蒙师之诵说,无少开悟;则皇上之睿智,何自周通?职闻祖宗之朝,君臣相对如家人父子;军国重事、闾阎隐微,无不咨询,无不洞达。故虽深居九重,而情形毕照。若仅尊严若神,上下拱手,精神不振、提醒不灵:恭默之容,或久而生倦;疲倚之众,亦怠而欲休也。皇上之神情,既与群臣不相浃洽;则退入内廷,而耳目所触发、德性所熏蒸,自不越于中涓、常侍之口颊。夫大君临照之体段、帝王宏远之规模,又岂若辈之所能解乎!于是无名滥予,而藩封之逾额,屡烦中旨之传宣。且以一藩之越礼,吁咈盈庭;以致诸藩之停封,恩膏久壅。国典、家范,尽蔑之为弁耄:此何礼也!有罪不诛,而失机之成案,更来众喙之纷纭。恣罗织者,既引绳而批根;护善类者,复因枝而惜叶。国宪刑章,悉付之于葛藤:此何法也!危如山海,而阁臣一出,共偷安于无事,全虚庙算;何以张挞伐之威!惨如黔围,而抚臣坐视,竟严谴之莫施,每事优柔;何以成臂指之势!乃近日中朝举动,则更有可异者:空人国以庇私党,几似浊流之投;詈道学以逐名贤,有甚“伪学”之禁。唐、宋末季,可为永鉴!去者为荣,则仕者不贵。职史官也,本无言责。但念世受国恩,更蒙宠拔,目击时事阽危、人心玩愒,每当食长叹,中宵涕零;故不避谴诃,胪陈时弊。倘蒙睿览,稍见施行,职虽坐妄言生事之罪,所甘心矣’!十八日疏入,适有皇女之庆,未入御览;而群小侧目切齿。二十五日,宫中喜宴,为偶人之戏;宴毕,魏忠贤进曰:‘前新状元文书中所称傀儡,即此偶人也;以比万岁,殆不可赦’!上曰:‘何故比我’?忠贤对曰:‘渠见万岁身材短小,奴辈朝夕扶持上金台,遂以相比。不杀之,无以示天下’!二十八日,讲筵毕,忠贤传上语:‘新进士文震孟出位妄言,藐视朕躬,与杖八十’!辅臣韩爌应曰:‘皇上首取文震孟冠多士,海内方庆得人;岂宜遽加摧折’?忠贤云:‘既是皇上首取士,便当尽忠;何得放肆如此’?爌云:‘新进书生,不谙事体,直以此为尽忠耳’。忠贤云:‘比至尊于傀儡,可谓忠乎’?爌云:‘疏中语意自明,何敢指拟皇上’!忠贤声色愈厉。爌云:‘此大事,诸讲官俱来一言’。讲官郑以伟进云:‘文震孟家世忠孝,即宋文丞相之裔;宁敢指拟皇上’!忠贤曰:‘谁为文丞相?非今三忠祠神耶’?众曰:‘然’。讲官盛以弘慷慨云:‘尔来新政,惟首取得士,差快人意。今必欲处之,即朝廷亦非吉祥善事;我辈尚当面奏力请’。忠贤云:‘若更面奏,便著锦衣卫拿了’!比上复出,众遂不敢言而退。疏到阁,止票拟“罚俸一年”;中旨改批“切责”!遂罢职回籍。忠贤蓄恨,必欲杀之。丙演三月,逮周顺昌,有击杀缇骑事。诘门更端究主使,阁票所拟“巨魁”,盖明指震孟也;侥幸获免。至冬,复有顾同寅事;马牛不及,炼成狱,厕及震孟名。已传旨逮问,又侥幸中止,仅予削夺。群小犹指震孟名,语忠贤曰:‘此人非可留者’!忠贤乃大书其名,揭于坐屏。丁卯六月,忠贤欲兴大狱,籍海内名流五十余人,勒令自尽;首震孟名。事尚未发,会有传震孟已削发披缁,不知所往;忠贤因使两骑至苏侦踪迹。而朝事已变,震孟始得安。
明年戊辰,崇祯改元;以左谕德兼侍讲,充经筵讲官。震孟在讲筵,反复敷陈,皆关切时事。旧例以“春秋”多忌讳,置不讲。上特命进讲,震孟以专家与其选,每进讲,尝当上意。及官史局,尝较对“光宗实录”,疏言:‘“册立”、“梃击”、“红丸”三案,皆祖邪说;请改定’。有旨申饬前案。震孟为上所眷注已久,遂以少詹超拜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盖特简也。宣麻之日,朝野称庆,咸以司马君实相期。数十年来,阁臣多有内应外援;震孟自以受知主上,一切不顾。而首辅温体仁素不能容人,时方撤镇守中官、罢内操,外廷多归功震孟;于是有“新参居功”之谮,闻于上前。已而首辅票拟,同官皆不以为然;震孟语稍寓讥讽,遂以深文中之,与次辅何吾驺同日罢去。震孟在政府仅两月,未竟其用,天下惜之。
归,半年而卒;科道官为请恤、请谥,数年犹相格不下。弘光朝,始谥“文肃”。
震孟姊子詹事姚希孟,与震孟同学同官,酷似其舅。震孟尝曰:‘吾甥舅如桧柏旋叶,无殊共饱霜雪耳’。
姚希孟,字孟长,号现闻;长洲人。生未周岁,赠公颖庵逝世;母文太君方二十有二,坐荼蓼中,乳血杂哺。时以征徭之累,从父借雏鷇弛担;祖母施太孺人尚在,抱希孟跻公堂对簿。是日正希孟周岁,踞堂上,弄饴笑视太孺人。太孺人归,哭告文太君;文太君乃益哭,然心喜是儿有福是堂上人。既三岁,撄疾几废矣,诸大母环卫之。忽闻庭中声鍧然,如大鸟翼击而去。质明,遂瘥。自是岐嶷,善占对。外大父文卫辉公甚器之,尝曰:‘外孙与吾儿,异日当比圭廊序’。遂与舅父文震孟同学。震孟万历甲午登贤书,困于南宫十九载;而壬子希孟举于乡,又七载己未希孟成进士。又三载壬戌,而舅震孟始为廷对第一人,与希孟同官翰林。是时给谏杨涟、御史左光斗与希孟同道相勖,每言“世界即有缺陷,只此方寸却缺陷不得耳”。
庚申后,有“停封”、“红丸”、“移宫”诸秘事,杨、左先后发疏,皆从希孟质疑义,希孟亦匡直不辞。由庶常,授简讨为史官,修两朝“实录”。是时名贤尽起田间,叶文忠当国,邹忠介、赵忠毅、王庄毅、冯恭定、高忠宪皆在九列;而震孟以鼎甲硕望,与希孟翺翔其间。及同邑周忠介、嘉善魏忠节日夕讲析善首之堂,商榷古今,娓娓不倦。亡何,震孟以建言归,王庄毅、冯恭定先后去国;希孟亦请假予告。 里居二年,杨忠烈上疏讨逆,万工部殴死;而逆珰手滑,希孟与震孟日夕惋叹。周中丞起元引贾彪事,劝希孟北上;希孟曰:‘吾不为范滂足矣!至河而反,是何人乎”!入问文太君,太君欣然曰:‘尔行。观尔志行沈笃,祸必不及’。奉太夫人抵畿,而杨、左并褫,忠毅、忠宪同日解职;举朝泛泛,方颂玉玺河清,致符命之奉。乙丑二月,勉就房考,所获多天下名士。先是,党祸既发,诸君子就槛中,累累无一免者。希孟出对朋友,凝涕在睫;入侍太君,怡怡汤药如平时。太君亦微闻外间有异,疾日笃,遂不起。希孟绝水浆三日,扶榇出国门,徒步哭,趾血目肿。舟行至淮上,得削夺之命,星驰归。即金泾阡之旁,诛茆庐墓,不入城市。于是缇骑四出,银铛相望;希孟念袁夏甫在土穴中穴垣视母,翳我独无;亦大恸祈死。丙寅三月,缇骑至吴门逮周忠介,齐民数万为呼冤,捽旗尉杀之。当事者愠,欲迁祸于震孟及希孟;而朝议惮吴民,恐东南遂叵测,仅戮五人,余置不问。希孟始放迹湖山,高啸缥缈,幽探林屋,自号“闰生道人”;自谓得生之馀也。丁卯秋,熹宗不豫,逆珰谋遍籍海内清流五十馀人,勒令自尽;首震孟,次即希孟。事未发而新主登极,海内庆更生矣。 明年戊辰,崇祯改元;以太子赞善征,陟三阶以右庶子充经筵日讲。希孟在讲筵,本正叔、淳夫之意,竭诚悟主。又善为言词、娴威仪,法巽并致;每出班,黼扆必为改容。是时,诸奸人又谋翻案急,阁中诸老以次罪去,群小议先去希孟、次及震孟。庚午秋,典北闱,而冒籍之衅发矣。攘柄者犹谓冒籍不足以阱希孟,遂移冒籍而诛文议,下二武生狱。久之讥上,希孟以宫詹坐镌秩。忌者犹虑希孟以文行被主知,乃阴摘讲章语深中之;遂废置,不复起用。
丙子五月,示微疾端坐而逝;震孟实纪其事。越十二日,震孟亦逝;人益奇之。弘光朝,追谥“文毅”。 希孟局量恢廓,才识通敏。见万历以来数十年邪正消长之势,欲以寛大持之,尝以裴中立、韩稚圭自许。其于世务,凡人才、兵农、河渠、漕屯之事,无不讲究。尝语当道诸君子:“宜先实事,后虚声”;故人皆以“救时宰相”目之。而不究其用,为世所惜。
石匮书曰:逆珰之欲甘心于两太史也,盖无顷刻忘。后且将以卢杞大狱,一网打尽;而缇骑之先至吴门,非向马之嚆矢乎?乃万姓怒呼,几沼吴地。于是缇骑虽猛猛如虎,不敢轻离巢穴矣。故五人者,于周吏部则为焦头烂额,于两太吏则为曲突徙薪也。人畏虎,虎亦畏人;石压笋,笋能斜出:其亦奈之何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 毛文龙列传
毛文龙列传
毛文龙,浙之钱唐人。少无赖,有口才,习为姑布术;立庄岳相人,取其直:杭人呼之曰“呆”。自杭至京,鹿鹿无所遇;走边塞,潦倒行伍者二十馀年。
天启改元,与丹阳诸葛云程遇,畅谈边事,遂知其能;剡荐于辽东巡抚王化贞,委任称使,授标下游击。五月十一日,差往河东探戢难民;至三岔河,驾船至猪岛、鹿岛、禽岛,安抚数处。有辽左廪生王一宁者来会,自言辽城陷后,往朝鲜借兵报仇,朝鲜礼遇甚厚。文龙即定盟,走通朝鲜;进次弥串堡,议袭镇江,遂约镇江中军陈良策内应。鸡鸣,薄城下。破城安抚,不拾民间一芥,民大感悦;数百里内,望风来归者不绝;后见兵力单弱,朝鲜请兵不应,人皆解体。朝议授王绍勋镇江副总兵、毛文龙参将,住镇江,联合南卫东江,观望进取。女直乘其无备,以纩骑四万袭之,镇江复陷;文龙奔朝鲜。
壬戌三月,兵部议:“毛文龙寄身海岛,如有应援,可出其不意,潜师捣虚。有此可用之众,不图接济,得毋灰忠臣义士之心乎?当速发衣粮,使其兵食不乏。宜授文龙以总兵职衔,与王绍勋等同心协力,共图征剿”。制曰:“可”。八月,文龙任事,遣部将陈忠等斩获樱桃、涡汤站等处贼级有差。随上“制敌灭敌”一疏:“欲羁縻西虏、联络朝鲜,于三方布置,以广宁之守为正、登津之战为奇。且从各岛入金、复、海、盖,彼此击应,使有率然之势”。上允行之。癸亥十月,文龙报凉马大捷、报牛毛再捷;甲子四月,又报斩贼将金重德等,又报败女直兵于高岭松沙牌、禽头目太奈等,献俘奏捷;加左都督,仍赏大红蟒衣一袭。户科给事中杨文岳奏“海外献俘,中途更换”;巡抚李嵩参“文龙驻须弥岛,去女直二千馀里;女直犯宁远三月,文龙茫然不知,何谓牵制”?上皆不问;以文龙提兵海外、联络往来,作后劲于关门也。
熹庙崩,思宗践祚;诸文臣视东江之师为赘旒,饷道屡绝。文龙亦退保皮岛,日以参、貂交结当道。海岛无事,惟招致商贾,以接济粮储;请械、请饷,呼应不灵。督师袁崇焕莅事,适当女直主病死。崇焕差番僧喇嘛镏南本座往吊,谋以岁币议和;女直许之,乃曰:“无以为信,其函毛文龙首来”。与幕下士谋,乃上疏巡视海外诸岛,查核兵饷。初,疏谓“臣出海外,不敢轻赍敕印,乞供奉宁远公署”。后疏谓“臣幕士周锡圭谓臣海外行事,岂可不奉敕印;并乞赍奉尚方以行”。上许之。乃至双岛,文龙往宁远晋谒,崇焕迟之两日。见江上战船将士,皆傲视不顾;谕以“督师亲至地方,尔辈何不晋谒”?对曰:“未奉将令,不敢晋谒”。崇焕愕塞,不发一言。但日与幕客数人沿江闲步,拾沙际文石,攫夺为戏;或呼酒席地,小饮成狂。兵船侦探见者,皆曰:“督台轻狂若是”!皆不以为意。逾两日,报毛帅归岛。次日,进见,倨慢无礼,崇焕亦第忍之;乃索其兵将名册,以给犒赏。文龙不肯进册,漫应曰:“本镇所带亲丁,现在双岛者三千五百馀人耳;明日领犒”。崇焕乃约次日犒军,登岸较射。乃传令中军,带亲丁四面摆围。崇焕坐帐房犒赏军士,文龙来谢,坐语良久。崇焕曰:“明日不能踵别;国家海外重寄,合受焕一拜”!拜已,相约减从。山上亲丁,仍于山上摆围;文龙从官百二十人俱绕围兵,内丁千名截营外。崇焕乃命各从官过见,慰劳之曰:“各将官海外劳苦,粮多不敷,使汝等空乏,情实可悯!汝等亦受我一拜”!拜已,众皆感泣。遂问将官姓名,有言毛可公、毛可侯、毛可将、毛可相,百二十人俱姓毛。崇焕曰:“汝等岂可都姓毛”?文龙应曰:“皆是小孙”。崇焕作色,向文龙曰:“此便欺我!此辈皆异姓之人,今皆姓毛。吾闻天子方可赐姓;汝今擅改人姓,欺君罔上,罪莫大焉”!顾各官曰:“汝等还该复还本姓,为朝廷出力,自立功名;何得为毛氏子孙,为此欺罔之事”!因大声向文龙曰:“我到此数日,披肝沥胆,望尔听我训诫。岂意汝狼子野心,总是一片虚词;目中已无天子国法,岂容寛假”!语毕,西向叩头请皇命,褫文龙冠带;数之曰:“汝有应斩十二大罪:兵马钱粮不经查核,夜郎自据,横行一方,专制孰甚!当斩一。说谎欺君,杀降诛顺;全无征战,却占首功,欺诳孰甚!当斩二。刚愎撒泼,无人臣礼;牧马登、莱,问鼎白下,大臣不道!当斩三。每岁侵饷银数十万,每月给米三斗五升,克减军粮:当斩四。私开马市,潜通岛夷:当斩五。命姓赐氏,不出朝廷;走使舆台,滥给札付,犯上无等:当斩六。劫掠商人,夺船杀命;积岁所为,劫赃无算。身为盗贼:当斩七。部将之女,收为姬妾;民间之妇,没入为奴。好色诲淫:当斩八。逃难辽民,不容渡海,日给碗饭,令往掘参;畏不肯往,饿死岛中。草菅民命:当斩九。拜魏忠贤为父,迎冕旒像于岛中;至今陈汝明一伙,盘踞京师。交结近侍:当斩十。女直攻破铁山,惨杀辽人无数;逃窜皮岛,掩破为功:当斩十一。开镇八年,不复守土,观望养寇:当斩十二”。又曰:“我今日案罪杀文龙,若不能恢复辽东以还朝廷,愿试尚方以偿尔命”!又谕各官曰:“毛文龙十二罪,汝等说当与不当?若杀之不当,汝等上来,先杀了我”!延颈就戮。众官皆相视失色,叩头乞哀。文龙神色颓丧,不复能言;但云:“文龙自知死罪,衹求恩赦”!崇焕曰:“若不正法,这东江一块土,终非皇上所有”!西向叩头,请尚方剑,斩文龙首于帐前。随唤东江各官进见,谕曰:“我今日衹斩文龙一人,以安海外兵民;这是杀人安人。尔等各官照旧供职,各复原姓,为国家报效;罪不相及也。慎勿疑惑”!又将东江兵四万八千分为四协,仍颁赏有差。次日,复登山试演,委中军收回所赐文龙尚方剑、符验,乃抵宁远待罪。疏入,举朝惊骇。后女直大举入犯,直薄都城;崇焕尾其后入援,遇敌不战。山海总兵满桂战败,遂入城,请陛见;言“崇焕许皇上五年灭寇,难践其语。故勾引入犯,遂以岁币啖敌,欲为城下之盟;故先杀文龙,以为信物”。上大怒,下狱处死。故时人谓其杀毛文龙,比之秦桧之杀岳飞。
石匮书曰:有客从皮岛来,余问毛将在岛何事?客曰:“日急京中邸报耳”。余曰:“邸报奚急也”?客曰:“阅邸报,方知边事”。是一语可以定东江之案矣。文龙僻处海岛,去女直远甚;揜袭战功,以罔当宁。恐羽书不合,故急邸报耳。掩饰支吾,久当自败。袁崇焕之杀文龙,特为文龙覆其拙耳。夜台有知,方德袁无已;乃谓桧之杀飞,是耶?否耶?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一 袁崇焕列传
袁崇焕列传
袁崇焕,广西藤县籍,东莞人。万历己未进士,为邵武县令。
天启壬戌,升兵部职方司主事。时广宁失陷,王化贞与熊廷弼逃归,画山海关为守;京师各官言及辽事,皆缩朒不敢任。崇焕独攘臂请行,与阎鸣泰同出监军山海。巡抚刘策议于山海关外掘壕堑,筑备城关;左山右海,山麓硗确,不受锄锸。崇焕创言守关当于关外守之,筑城与掘壕俱不便,请罢。阁部孙承宗自请至关相度形势,是崇焕言,掘壕议遂寝。朝议遂以孙承宗为经略,于关外恢复八城;崇焕移镇宁远。
丙寅,北骑四十万逼宁远城,城中戍守数千人,兵势单弱;城外有红炮数门,无敢发者。崇焕事急,敕唐通判亲自发炮。凡放红大炮者,必于数百步外掘一土堑,火着线,即翻身下堑,可以免死;唐通判不晓其法,竟被震死。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并及黄龙幕,伤一裨王。北骑谓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尸,号哭奔去。捷闻,上大喜。拜崇焕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寻晋兵部右侍郎。辽东人谣曰:‘苦了唐通判,好了袁崇焕’!丁卯,养病归。
崇祯践祚,起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令地方官敦趋就道;遂于元年七月十四日至都。上御平台,特宣崇焕并辅臣尚书、九卿等召对。上语崇焕曰:‘女直跳梁十载,封疆沦陷,辽民涂炭。卿万里赴召,有何方略?具实奏闻’。崇焕对曰:‘臣受皇上特达之知,注臣于万里之外。倘皇上假臣便宜,五年而东患可平、全辽可复,以报皇上’。上曰:‘五年灭寇,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悬’!辅臣韩爌、刘鸿训、李标、钱龙锡等奏曰:‘崇焕肝胆识力,种种不凡,真奇男子也’!崇焕奏曰:‘臣在外调度,所有奏闻,一凭阁臣处分;阁臣不可不着力主持’!上顾谕阁臣,阁臣奏曰:‘敢不承命’!崇焕又奏曰:‘边事四十年蓄聚此局,原不易结;但皇上宵旰于上,正臣子枕戈待旦之秋。臣尽心竭力,约略五年。但五年之中,须事事核实:第一钱粮、第二器械,户、工二部俱要悉心措置,以应臣手’。上顾谕两部尚书,王家桢、张维枢奏曰:‘敢不承命’!崇焕又奏曰:‘臣承命在外,止以灭寇为事。五年之中,事变不一,还要吏、兵二部俱应臣手:所当用之人,选与臣用;所不当用之人,即与罢斥’。上顾谕两部尚书,王永光、王在晋奏曰:‘敢不承命’!崇焕又奏曰:‘圣明在上,各部公忠,毫无不应臣手;但臣之力,制东事而有馀,调众口而不足。一出君门,便成万里;忌功妒能,岂遂无人!即凛然于皇上之法度,不致以权掣臣之肘,亦能以意乱臣之心’。上曰:‘朕自主持,不必以浮言介意’,崇焕又奏曰:‘有皇上主持,臣不孤立。诸臣果能实心任事,悉如臣请,臣若不能成功以复故土,何颜复见皇上!但臣学力疏浅,望皇上指示教训’!上起立曰:‘卿条对井井,不必谦让’!阁臣奏曰:‘此臣作法自别,向为县令,不取一钱。天生此臣以为社稷,用佐皇上中兴。乞皇上假以便宜,撤回王之臣、满桂尚方剑,单赐崇焕,以一事权’。上然其言,传谕兵部。上复呼崇焕近前,温语谕之曰:‘愿卿早平外寇,以舒四海苍生之困’!崇焕举手加额曰:‘皇上念及四海苍生;此一语,皇天后土,实式临之!臣所学何事、所做何官,敢不仰体皇上,早结此局!臣之作用,仿汉之赵充国则无异。勿烦皇上焦劳,惟皇上寛心’!上曰:‘卿所奏,更见忠爱。卿宜严明号令、抚恤士卒,与文武同心,何难灭寇’!崇焕奏曰:‘谨遵明旨,铭之肺腑。前去告谕官军,以宣皇上威德,灭寇必矣’!遂叩头出。是年八月,至镇,上疏请巡视九边。
明年五月晦,巡至镇江双岛,与毛文龙盘桓数日;于六月六日设帐房于山上;犒军较射,遂缚文龙,数以十二罪,出尚方剑斩之。疏闻,京师震骇。崇焕随奏:‘臣守宁远,寇被臣创,决不敢侵犯臣界。衹有遵化一路守戍单弱,宜于彼处设一团练总兵’。遂以王威为请。兵部以王威新奉部劾,不肯即予,留难移时。北骑果于遵化入口,崇焕与祖大寿率蒙古壮丁万馀骑进援蓟镇。北骑至蓟镇,与崇焕兵遇;不战,离城数里札营。次早,直趋京师,崇焕尾其后,亦至京师城下;即上疏,请入城养病,稍痊出战。上不许;召崇焕陛见,劳以裘帽,即命归营。是日,北骑绕城北;山海总兵满桂方到,兵未成列,北骑袭之,大败,全军覆没。满桂侄杀入阵,救出满桂。满桂创重,伏马上驰出阵;至城下,请入陛见,遂言‘崇焕于女直主殂,差喇嘛僧往彼议和,杀毛文龙以为信物;今勾引入犯,以城下之盟,了五年灭寇之局’。上犹未信。有二内官被掳,囚营中逃归;言亲见崇焕差官往来,语言甚密者;又言城上了望,有见敌兵与我兵嬉笑偶语,往来游戏者;又言满桂战不利,差人往崇焕营速其放炮,及放炮皆无钱粮者。上大怒,即遣中使二人召崇焕面议军事。崇焕欲无往而难于辞,乃以军中见疑,请以二中使为质;上即以二中使留质军中。崇焕陛见,上命满桂与之面质。满桂见崇焕御前赐坐,拉之下跪,尽发其通敌奸状;并言其接济寇粮,凿凿有据。崇焕见满桂色变,遂不能辩,免冠请死。上命锦衣卫堂上官拿送镇抚司,即令满桂往统其军。祖大寿闻崇焕下狱,即引大队人马夺关而出,径奔宁远。北骑以崇焕死,饱掠去;满桂以创重毙。
明年四月,镇抚司谳其狱具。上曰:‘袁崇焕斩帅以践约,市米以资盗粮。今勾入犯,对垒不战。又坚请入城养病,意欲何为?本当族诛;姑开一面之网,袁崇焕即着会官凌迟处死,妻子流三千里口外为民’。遂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侩子手争取,生啖之。侩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膛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
石匮书曰:袁崇焕短小精悍,形如小猱,而性极躁暴。攘臂谈天下事,多大言不惭;而终日梦梦,堕幕士云雾中而不知其着魅着魇也。五年灭寇,寇不能灭而自灭之矣。呜呼!秦桧力主和议,缓宋亡且二百馀载;崇焕以龌龊庸才,焉可上比秦桧!亦犹之毛文龙以幺魔小卒,焉可上比鄂王!论者乃取以比拟,不特开罪鄂王,亦且唐突秦桧矣。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二 周延儒、杨嗣昌、温体仁列传
周延儒、杨嗣昌、温体仁列传(阙)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三 蒋德璟、黄景昉、吴甡列传
蒋德璟、黄景昉、吴甡列传
蒋德璟,号八公,福建晋江人。天启壬戌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历升詹事府正詹事,修“大明会典”,充副总裁;教习庶吉士。
崇祯庚辰,升礼部右侍郎,知起居注。四月十三日,上传召对平台,德璟在列。上以北骑在义州已经半月,垂问筹画;复将御笔“灭寇雪耻”四字,传示群臣。德璟出班奏曰:‘我皇上“灭寇雪耻”四字,就是中兴大有为根本。臣每见皇上传谕户、兵各部及申饬各边督、抚等官,睿虑精详,无不周密;衹是各边未有力行。就如练兵一事,申饬再三;其实兵何曾练,衹是将花名文册点操一番,花刀、花枪全无实着。臣每读“会典”,见太祖高皇帝教练军士律,以弓弩刀枪分别试验,立行赏罚:此是练军之法。凡卫所总小旗补役,以并枪胜负为升降;凡袭替官舍比试,必须骑射娴习,方准顶袭:此是练将之法。当时百战百胜,衹是兵练得精。高皇帝身在兵间十有七年及登大宝三十馀年,这四十七年间所为圣子神孙帝王万世之计,那一件不是周到?难道二、三百年来并无一兵,到皇上才要设兵;难道本无一饷,到皇上才要加饷’?上起听,曰:‘闻所未闻’!璟对:‘军即是兵,总计内外卫所三百馀万军,兵尽足用。且养军之屯田盐粮甚多,二、三百年并不曾加派,饷尽足用。如今衹将祖制振举,件件实做,自可灭敌’。上曰:‘再奏,从容奏来’!璟奏:‘今全盛天下,何忧小丑!肃皇帝时,北有俺答,南有倭奴蹂躏浙、直、福、广诸省,亦极猖獗。衹用俞大猷、戚继光诸好将官,无不扫靖。以皇上神武同符世宗,灭此亦何难!臣尝纂有“俞大猷剑经”、“戚继光练兵书”,的是今日练兵要着’。上曰:‘“练兵书”,朕亦看过’。璟对:‘是书虽经御览,衹各将官不曾实行。中间练刀、练枪、练火器诸技,各有教师训课如父兄子弟一般,所以可用’。上曰:‘“练兵书”还说练胆’。璟对:‘练胆是第一义;兵若无胆,如何站住。然必技艺精熟。继光云:“艺高则胆壮也”’。上曰:‘今敌在义州,作何筹画’?璟对:‘义州距锦州九十里、锦州距宁远六十里,宁远入山海关至京近千里。北骑在沈阳,相距甚远,决不从关内外来;衹恐占住义州,径至大宁仅二百六十里,便可犯蓟、犯宣,却是可虑’!上曰:‘里数亦不须算,衹说目前要着’。璟对:‘总不外“练兵”二字。练兵虽平日工夫,对临时亦衹此一件。即今锦州八城,要战要守,总须兵站得住。与敌上阵,总要兵精;兵如不精,别无奇策。传闻兵十万,虚冒每有一半,蠹饷不赀;此是最病痛处。皇上每患饷银之少,在臣却患饷银之多。祖制各边养军,衹屯、盐、民运三项,原无京运银两;自正统间始有京运数万两,至万历末亦止三百馀万分运各边。自戊午后,渐渐加派至九百馀万,名曰“辽饷”;又有“剿饷”,并旧饷约计二千馀万,比万历末加至五、六倍。民穷财尽,而兵反少于往时。且兵食米面、马食草豆,今本色津运甚多,郤多置之浥烂;而动辄索银,解去千万,正不知作何销耗?到得临敌,又衹是借名鼓噪;挟赀窜逃、逗遛劫掠,无所不至。就如贾庄之战,总督战死,两总兵径行逃归;依旧充为军官,立功戴罪。如此行兵,谁肯用命’!上曰:‘两总兵何名’?璟对:‘臣偶记不真’。上曰:‘汝记得的’!璟对:‘似是杨国柱、虎大威两个奴才。今天下之大、豪杰之多,何患无将。国初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诸名将,都是高皇帝驾驭得好。禁中颇、牧,何患无人!且古来大将,如宋岳少保、韩蕲王,皆出自行伍。其所以破虏之法,皆用步兵。盖金以彍骑难当,惟步兵用藤牌及火器,可以制之’。上曰:‘马亦少不得’。璟对:‘马政自当修举。国初设两京太仆寺及各边行太仆寺、苑马寺,好马良多。今以万乘之尊,日日市马,安望富强!至卫所官军,尤为急着。文皇帝设军卫七十二,计军可四十万;畿内八府军二十八万。又有中都、大宁、山东、河南班军十六万,春秋入京操演,得居重御轻之势。今班军衹是做工,虚冒包揽,不可胜诘。且自来累朝征讨,皆用卫所官军;军有父母妻子,与乌合不同。自嘉靖末募兵,至今遂置军不用;以致加派日增,兵民俱困。臣家福建海边,幼时见海贼登岸,无不惊怕;后各家练几个勇军横槊海上,贼便不敢登岸。以此知军之可用’。上曰:‘这奏亦有可采’。璟又奏:‘如今京营十馀万,亦是卫所军卒。既可行于京师,则各省自然行得,总衹在赏罚严明。皇上昨表章关外守将金国凤,大家无不感奋!唐太宗有“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句;彼英主尚能擒颉利诸虏,况皇上神武百倍太宗,何患小丑!惟愿宪章二祖,修复初制,自然指日中兴’。奏毕,俯伏;起,归西班。是年,圣驾幸学、郊天、耕耤、享太庙,皆璟引导;祈雪山川坛,委璟行礼:记注详悉,备载悫书。
壬午五月,枚卜阁臣,上以吏部廷推多拘资格,凭借奥援;不列外官,多徇情面。是以宸衷独断,以召对称旨,特简词臣蒋德璟、黄景昉、外任吴甡同升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德璟辈受事一年半载,赐坐三次、赐宴二次、赐骑马游西苑一次;召对六十馀次,每呼“先生”而不名。其间申救李日宣、张瑄、章正宸、房可壮、宋玫、张三谟、黄道周、刘宗周、金光宸等,拯救正类,力可回天。璟当召对,每以“加派太多,民不堪命”及各边虚冒情弊,激切敷陈;随将九边十六镇山川险要、屯盐民运、新旧兵饷、塞外部落纂为“御览备边册”十二套,次第进呈。复请停钞法,罢采北直、山东、河南、浙江桑穰二百万斤,蠲免召买米豆一百万户,乞裁减练饷七百三十万两,诸多戆直。遂于甲申正月间拟票科臣光时亨疏有“向前聚敛小人,倡为练饷及搜括诸议,以致民穷祸结,误国良深”等语,上震怒,面加谴责;璟叩头待罪。同官陈演等申救,乃蒙恩宥;随即出直,具疏以足疾求斥。后连控二疏,上准回籍调理,仍赐银币、乘传以行。离京数日,舟在津沧,都城忽陷;遂易小舟,潜居村落,与地方官急议恢复。及闻吴三桂杀贼远遁,逡巡归里。
弘光监国,遣行人张廷榜趋召;以疾力辞。后上“恢复机宜”八款,以效忠悃。家居,考终。
生平博览群书,所学甚富,著作甚多。尤精于诗学,为作“原诗”一篇,考核精详;具见胸中博洽。使职居侍从,如虞世南为唐之行秘书,则晋江二相亦为吾明之行秘书矣。
黄景昉,字太稚,号东崖;福建晋江人。天启乙丑进士,选庶吉士。楚御史吴裕中建言廷杖,景昉躬抚之榻前。比没,楚人无敢临其丧者;景昉独解橐赙之,人服其胆。时珰焰方张,即请假归,以避其锋。
戊辰,思宗登极,始入都,授编修。历官中书、知起居注、编纂诰敕;诸所撰诰敕,尤为时所传诵。庚午,典试三楚。辛未,丁祖忧。
甲戌,还朝;升左中允,充日讲官。丙子,转左谕德,复典畿闱。其在经筵,奏对剀直,语侵政府;首揆蓄怒。戊寅,转右庶子。召对平台,因奏:‘考选未尽公道,如推官成勇、朱天麟,廉能最著,不获预清华选’。遂俱得旨改馆员科道者十数人。大司寇郑公三俊以诖误系狱,景昉面救;又复疏陈,极言其清正,得释系。首揆益加嫉忌,景昉即以封差行。抵饶州,尽却淮府馈赠,信宿即行;省贫藩无算。庚辰,差竣报命,转少詹事,同詹翰官入对。时太监高起潜拥重兵关外,骤撤回,未至;中外虑有他变,无敢言及者。又黄道周谪江右幕员,抚疏荐及之,至蒙逮系;举朝震恐。景昉面对时,即昌言御前,以“才撤回监视,而辽抚即有警报,疑此中或有隐情”;复以“用舍喜怒之间,须再加斟酌”为言,实为黄道周稍寓规讽。两班听者,皆为咋舌。辛巳,以詹事署掌府篆,复以原官改掌翰林院印。黄道周狱久未解,为阴请之政府司寇甚力,始得从编戍去。
壬午,会推阁员,召对中极殿称旨,遂钦点陞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办事。在阁受事半载,赐坐三次、赐宴二次、赐骑马游西苑一次;召对六十馀次,每呼“先生”而不名:皆异数也。
癸未,见时事日非,遂怀去志。缘先帝性明察,而于大机宜顾屡多违拂,喜怒旋更;所施行,往往惟意。以此,终不能有所济,惟有急求引退而已。具疏求去,得旨驰驿归。
北变之后,家居二十年,以壬寅岁视履考终。所著“湘隐堂集”二十四卷、“瓯安馆诗”三十卷、“续咏”十二卷、“左史唯疑”十六卷、“国史唯疑”十二卷行世。
吴甡,号鹿友,扬州兴化人。万历癸丑进士,知邵武县事,调繁晋江。壬戌,考选授山西道御史,弹劾不避权贵。
思宗二年,钦定逆案,召廷臣于文华殿。先是,御史毛九华劾礼部尚书温体仁有媚珰诗刊本,上问体仁;体仁谓出自钱谦益诬论。又出御史任赞化参体仁疏,其语亵;上不怿,谪赞化于外。吴甡出班言:‘上因温体仁,前削章允儒,降房可壮、瞿式耜,今又斥任赞化,班行无色。乞召还言官’!不听。体仁大拜后,心恶甡;甡亦缄默,以避其锋。
体仁去位,甡始入职。浮沈十四、五年;至壬午,始与蒋德璟、黄景昉三人同大拜,升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入直办事;未转侍郎,遽加尚书,出自特眷。时因召对,三人力言黄道周“清修博学”并永戍穷苦状。上意动,遂有赐环命。初,会推时,忽有昔人封还诏书遗意。
癸未,叙辅佐勋,晋太子少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给三代诰命,荫一子入监读书。后见时事日非,在揆扉止十有五月,遂执意乞归;癸未,得请。
未几,即值国变。三人皆不与难,时人服其见几。
石匮书曰:思宗枚卜宰相,廷臣会推,皆以情面资格,血战玄黄;上乃自出虚公,梦求良弼,特相三君子于崇祯末■。盖三君子者,处则为慧业文人,出则为救时宰相;乃运遭阳九,数月揆扉不究其用,殊为可惜!但三君子皆学富五车,文起八代。谈言微中,可以解纷;用以拯救正人,挽回冤狱:则三君子之相业,不在杨士奇、李东阳之下矣。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四 流寇死事诸臣列传
傅宗龙、孙传庭、杨文岳、宋一鹤、冯师孔、徐标、刘熙祚、金毓峒、关永杰、蔡道宪、徐学颜、李贞、黎弘业、锺鼎铉、吴从义、王行俭、张绍登、杨暄、萧汉、费曾谋、刘振之、阮之钿、王汉、赵士寛、黄宗昌、林日瑞
傅宗龙,贵州人。万历庚戌进士,由巴县令,拜侍御史;巡浙直盐政,以才能着。崇祯初,升都御史,巡抚顺天。次年,总督蓟、辽,以诖误削籍。
十年,奢寅乱四川,王三善陷大方死。诸臣无敢任其事者,推毂宗龙往抚西蜀;所陈兵事数十馀疏,悉中机宜,朝野倚重。未几,升兵部尚书;一年解职,下狱论死。
十四年,流寇破河南、归德诸郡县,京师震动。诏赦宗龙,出之狱,以兵部右侍郎兼副都御史,督陕西兵讨贼。宗龙拜命,师未入境,贼先军于枣以待。陕西总兵贺人龙、江南总兵虎大威与战,杀伤相当;贼乃秣马蓐食,更番叠出,以罢我师。日中盛暑,士卒饥甚,休卧树下,为贼所乘,师大败,退次汝州;壁垒未备,贼又乘之,又大败,死者相藉。二帅不能支,向宗龙曰:‘贼锐不可当,姑避之,以图再举’。宗龙曰:‘吾受命讨贼,义不旋踵。二将军能为我决战,则幸甚;否则有捐躯报国已矣,又将焉往’!二帅曰:‘兵家有趋吉避凶法,明公欲委肉虎口,无为也’!二帅引骑兵奔陈州。宗龙敛步兵,穿堑筑壕以拒贼。贼亦筑壕二重以困之。宗龙兵食尽,乃杀马骡以飨士;马骡又尽,杀贼,取其尸分啖之;营中火器、弓矢俱尽。宗龙简疲卒尚有六千,夜漏二下,潜勒军突贼营,溃围出。诸军星散,宗龙徒步率散卒,且战且走。将至项城,贼追之,被执;至城下,贼呼于门曰:‘我秦督官军也,速开门纳秦督’!宗龙大呼曰:‘我秦督也,不幸堕贼手;左右皆贼耳,毋为所绐’!贼唾宗龙;宗龙骂曰:‘我大臣也,杀则杀耳;岂能为贼诈城以缓死’!贼抽刀击宗龙,中脑而仆;稍苏,犹厉声骂贼。贼割其耳鼻,死城下。事闻,复宗龙兵部尚书,赠太子太保。
一时死难诸臣,则有南赣兵备副使王孙兰、四川巡抚龙文光、庐州知府郑履祥、保康知县石惟坛。
孙传庭,太原人。万历己未进士,以商丘令考最,授吏部验封司主事。
崇祯丙子,陕西巡抚甘学阔削籍听勘,以孙传庭代之。丁丑,升兵部右侍郎,总督河南。
戊寅十一月,北骑进口,京师戒严。召洪承畴于三边、召孙传庭于陕西,合兵五万出潼关入援。改承畴为蓟辽总督、传庭为保定总督;传庭以失聪辞,上不许。寻逮传庭下狱。
十六年,流贼围开封急,汪乔年师败死之,京师大震。孙传庭于狱中上书,请讨贼赎死;诏赦传庭,以兵部左侍郎总督陕西,提兵剿寇。时朝廷疑陕西总兵贺人龙与贼通,密敕孙传庭设计斩之;遂用人龙部将高杰、陈勇、高汝利等振旅出关。李自成方破开封,长驱至郑州,一日拔之,遂由虎牢关入洛;闻王师已出潼关,悉起师逆之,遇于汝州。传庭设三伏以待,牛成虎将前军、左勷将左、郑嘉栋将右、高杰将中军;成虎佯北以诱贼,贼奔逐入伏中,成虎还兵而斗,高杰、董学礼突起翼之,左勷、郑嘉栋左右横击,斩首千馀级。贼溃东走,追之。贼尽弃甲仗、军资于地,官军争取之,无复步伍;贼觇官军嚣,反兵乘之。左军先溃,诸军继之,丧材官将校七十有八人;贼所丧资仗,反倍获之。传庭以兵败,上书自劾;诏传庭图功自赎。李自成、罗汝才合兵破汝宁,连陷荆、襄、鄢、郢,席卷河南,有众百万;僭立名号,兵势日盛。传庭按兵不出;有诏趋之,限其作速剿寇。
癸未六月,进传庭兵部尚书,总制应、凤、江、皖、豫、楚、川、黔剿寇军务,仍总制三边,铸“督师七省”之印。七月庚子,传庭发兵潼关,分道进讨,以总兵牛成虎、副将卢光祖为前锋,会河南总兵卜从善、陈永福合兵洛阳之下池塞,檄左良玉以兵自九江赴汝宁夹击。八月丁丑,牛成虎率诸将前驱,遇贼于洛阳,击破之;再败之河岸,追奔至汝州,伪都督四天王李养纯率所部来降。知贼并兵守宝丰,传庭进军宝丰,合围;贼坚守不下。自成以轻兵来援,战于城东;白广恩、高杰、卢光祖分兵逆战,却之。癸卯,复以精骑数千直攻官军,诸将复击走之;传庭曰:‘宝丰不即下,而贼救大至,则背腹受敌矣’!亲督诸军悉力拔之,斩伪州牧陈可新等数千级,遂以大兵捣唐县。时贼家口尽在唐县,贼发精骑来援;官军已入城,尽杀贼家口,贼满营痛哭。壬寅,传庭自朱仙镇而南,大雨六日,粮车日行三十里、又道淖未至,士马俱饥。或劝传庭旋师就运道;传庭曰:‘军已行,即还亦饥,奚济乎!要当破一县就食耳’。甲辰,传庭复郏县,县俱穷民,集骡羊二百馀,顷刻立尽;食不继,传庭军饥甚。壬子,兵噪于汝州,降贼李际遇阴通贼。癸丑,贼率精骑大至,传庭问计于诸将,高杰请战;白广恩曰:‘我师困,宜驻;分据要害,步步为营,以薄贼易耳’。传庭恐贼遁,曰:‘将军何怯,独不如高将军耶’!广恩不怿,引所部八千人去。贼前锋名“三堵墙”,一红、一白、一黑,各七千二百人,来薄官军。接战,陷贼伏中;贼乘之,官军大败,陷淖泥死者数千人。高杰立岭上,望曰:‘不可支矣’!麾众退,诸军遂西走。贼驱大队疾追,一日驰走四百里至于孟津;官军死亡四万馀人,尽丧其军资、器仗。传庭与杰收散亡数千骑,渡垣曲,走河北。
初,贼驱难民诱官兵,斩获皆良民也。传庭不知其诈,奏‘贼中有逃归者,言贼闻臣名,皆惊溃。臣誓肃清楚、豫,不以一贼遗君父’。上信之,因召对群臣,出传庭疏示众。兵部侍郎张凤翔独言:‘贼素狡多诈,示弱不可信。且传庭所统皆良将劲兵,不如为陛下留此家当’。上目慑之。群臣窥上意,争请命传庭进剿。未几,果覆师;乃削传庭职,充为军官,扼守潼关,众尚四万。十月,贼一只虎陷阌乡;趋至潼关,获督师大纛。贼以纛绐守关者,乘间突入,潼关陷;传庭奔华阴。李自成间道缘崖出潼关后夹攻,官军大溃。
贼既入关西行,一只虎复陷华阴,传庭及白广恩退屯渭南;贼合众十万陷渭南,传庭没于阵中,失所在。
杨文岳,四川人。万历己未进士,官至河南总督。
闯贼围汝宁,监军孔贞会以川兵屯城东,文岳以保定兵屯城西。贼兵进攻,相拒一昼夜,川兵溃,保定兵不支;次早,四面环攻,戴板扉以障矢石;云梯如墙而立,鼓百道并登,执文岳及分巡佥事王世琮于城头。文岳、世琮厉声骂贼,贼怒,缚文岳、世琮,以大炮击之,洞胸糜骨以死。世琮初授河南推官,屡却贼,射矢贯耳不动,号“王铁耳”。贼屠士民数万,燔烧邸舍无遗。
同时死难者,则有归德府推官王世琰。
宋一鹤,宛平人;为湖广巡抚、都御史。一鹤贪懦巧谄,以杨嗣昌父名鹤,投揭自署其名曰“一鸟”。流贼围承天,知府开门迎贼;一鹤守下城,巷战死之。
钟祥知县萧汉,有贤声。贼戒其部曰:‘杀贤令者,死无赦’!乃幽之寺中,戒诸僧曰:‘令若死,屠尔寺’!僧谨视之。汉曰:‘吾尽吾道,不碍汝法’!遂自经死之。
湖广陷,一时死难者,则有襄阳兵备副使张克俭、黄州副使樊维城、襄阳府推官郦曰广、随州知州徐世淳。城破,贼入城,世淳埋印署后,勒马巷战;矢贯于颐、刀属于颊,眼鼻横断,堕马,右手握印箱、左手掣佩刀;贼铍刀交下,陷胸穴股以死。
冯师孔,河南原武人。万历丙辰进士。
崇祯癸未,以副都御史巡抚陕西。十月,贼陷临潼;关中人心,所在瓦解。师孔闻报,急入西安保守。贼至城下,师孔督兵出战,不利;人劝之曰:‘盍去诸’!师孔曰:‘地方官死地方,礼也’!登陴抗守,被执不屈,死之。
西安陷,一时司道死难者:布政使赵建极,万历己未进士,永宁人;按察使黄纲,天启壬戌进士,光州人;督粮道蔺刚中,崇祯辛未进士,陵县人;冀宁道毛文炳,崇祯戊辰进士,郑州人;冀北道朱家仕,崇祯戊辰进士,临洮人;巡宁道毕拱辰,万历丙辰进士,掖县人;宁武道王胤懋,崇祯辛未进士,霸羁州人;商雒道黄世清;庆阳兵备道段复兴;庆阳知府董琬;甘肃兵备道林日瑞,万历丙辰进士,铜山人;总兵郭天吉;同知蓝台;太原知府孙康周,安丘人;太原同知李之清,庐陵人;中路同知吴镕;通判朱如宝,四川人;蒲城宗室知县朱一统,平定州人;安邑举人知县房之屏,大兴人;中■知县华堞,渭南进士;知县杨暄,高平人。
徐标,山东济宁人。天启乙丑进士,以佥都御史巡抚保定。流寇猖獗,上召保定巡抚徐标入对;标奏:‘臣自江淮来,数千里见城陷处,固荡然一空;即有完城,仅余四壁。蓬蒿满路,鸡犬无声,曾未遇一耕者。土地人民,如今有几!皇上亦何以致治乎’!上欷歔泣下。标又上言“屯田”及“车战”诸策,上善之;遂令之任。
甲申正月,贼至真定;知府丘茂华先遣家人出城,标执茂华下狱。标麾下中军伺标登城画守御,劫标城外,杀之;出茂华。茂华檄属县叛以待贼。
标居常以忠孝自砺,汇古今忠孝廉节,刻成一书进呈;赐留览,有敕奖谕。
刘熙祚,字仲缉,常州武进人。天启四年举人;谒选,除兴宁知县。兴宁俗刁悍,民有茹“断肠草”恐吓人。得所欲,乃服解药;否者死:而为所诬者,家立破。熙祚严为之禁,犯者死勿问;而又令民得输草以代赎锾,冀绝其种。或曰:‘草可尽乎’?熙祚曰:‘不然;但使吾在事,而草不为毒。继吾者,同心行之勿懈,此风可绝矣’。兴学校、诘奸盗,境内乂安。擢湖广道监察御史,巡按湖南;至永州,会部院庄祖诲催饷四集,贼乘之。部院先行,委熙祚殿后。贼望见偏裨跪白马前,知为重臣,突执熙祚,拥之去;熙祚大骂,不屈。贼缚至宗师馆,备加楚毒;以绳曳足,倒拖地上,破腹刳脏而死。有绝命诗,授小史陈纬置髻中佚出;纬走郴,遇部将,出诗镌之。弘光朝,赠左都御史,谥“忠毅”。
金毓峒,字鹤冲,保定完县人,万历庚辰进士司徒铨仲子;举万历乙卯科乡试。与从子肖孙读书郎山,相对慨然,辄有澄清之志。已而中崇祯甲戌进士,官中书舍人。
辛巳秋,以“陈漕务”称旨,授湖广道监察御史。寻上寛征徭、诛骫师、解党锢、愼铨法诸疏,四上而四报可。其解党锢一疏,尤诤于群小罗织清流之日,而为海内所传诵。出按秦川,闯逆方窥函谷,不敢入。及峒复命,贼果逾关,举朝以不久任为恨。
甲申春,召对便殿;旋草诏命,监宣、大军。宣、云告陷,随奉命督禁旅,往扼畿南要害。峒冒矢石驰至保郡,散家赀千金犒士卒,为固守计。而是时峒之从子振孙以剑术登武科,相见泣下,为誓死;士卒皆流涕。振孙者,肖孙弟也。贼围急,振孙登陴,挟矢殪渠帅数人;兄弟私誓曰:‘一旦有变,必从季父游地下’!峒闻之,谓肖孙曰:‘死易,存孤难;我以弱子为托’。肖孙拜受命。峒妻王氏,尽出簪珥、冠帔以犒士,士益奋。贼相顾谓曰:‘此固曩时按秦御史也’!欲引去。而三月十九日之信至,峒痛哭,誓与城俱死;悬银牌以赏击贼者,得级无数。二十四日辰刻,城南楼火起,贼乘焰登城,遂陷。振孙跃马赴贼曰:‘城头杀尔帅者,我也’!格斗毙数人而死,贼支解之。峒列皆骂,提剑斩一绿衣贼;负印,北叩首曰:‘臣力竭矣’!投三皇庙古井死。王孺人缢死,侄孙妇罂妻陈氏及侍儿桂春皆投井死。贼大索两孤,肖孙备受炮烙惨刑,体刺剟无完肤;终以得免。三日后,肖孙收峒骸骨如生。人义峒之死,而益称肖孙之不负所托。
关永杰,字人孟,山西蒲州人;崇祯辛未进士。初任绍兴府司李,升南京兵部武选司主事。寻以佥事为河南监军。
贼自关陕流毒楚、豫,积二十年;初掠亭聚,既窥城堡。壬、癸之交,每至一城,不即挺杀,为限射城,不如期者必屠勿赦;百姓久不见敌,闻伪仁义之声,争先缚守令,开门迎。时永杰以睢陈道兵备副使驻陈州,陈州距睢阳百八十里,李贼陷睢阳,以令至陈;陈既寡守具,而故民不足守。永杰本拟保境待援,而士民合诣永杰,请必毋守,开门迎降便;永杰持义不可。众曰:‘即不能有,竟自破钥矣’!永杰知不能守,单骑巡城;号曰:‘百姓即愚无知,顾诸生岂无通大义,率先拜牛酒哉’!诸生摇手去。及城陷,永杰入其署,引缳为大呼者三,自缢死。赠太仆寺卿、祭葬。
蔡道宪,福建晋江人。崇祯丁丑进士,授湖广长沙府推官。
癸未八月,流贼寇长沙;长沙人民先走,李干德奉吉王、惠王走衡州,总兵尹先民、何一德降贼,巡抚王聚奎单骑走江夏。贼至城下,呼蔡推官曰:‘吾军中皆知尔名,速降,毋自苦也’!道宪挽弩射之。献贼怒,攻三日夜而城陷;执道宪,百计诱降不屈,磔之。健卒林国俊等九人,追侍道宪不去。贼劝道宪降,国俊曰:‘如吾主可降,亦去矣,不至今日’。贼曰:‘尔主不降,尔亦不得活’!国俊曰:‘若我辈愿生,亦去矣,不至今日’。贼并杀之。内四卒奋然曰:‘愿少延旦夕,葬主骸而后受刃’!贼义而许之。于是四卒解衣裹主骸,葬之南郭。葬毕,四卒自经。百姓裹残骸葬之,为立庙于长沙,题曰“忠烈”。
徐学颜,浙江永嘉人。以恩贡选楚府长史;危言正色,王敬惮之。豪宗有不率者,理格势禁之,不少阻。摄江夏篆,以寇氛震邻,筑炮台以资守御。满三载考,王与抚、按交荐之,晋兵备副使。
癸未六月,流寇陷武昌,学颜与贼斗。贼断学颜左臂,学颜右手持刀斗愈力,大声骂贼;执支解之,阁门殉难者三十馀人。事闻,赠按察使,予祭一坛,有司治葬;建祠于乡,录一子入监读书。
李贞,■ ■人,以进士为湖广郏县知县。癸未二月,闯贼攻郏县。贞率士民坚守一昼夜,杀伤贼甚众。贼百道环攻,一鼓而拔,纵兵大杀。李贞大声叱贼曰:‘驱百姓死守者,知县也,妄杀何为’!见自成,唾骂不已。自成怒,褫其衣,倒悬于树。贞大呼曰:‘高皇帝有灵,我必诉之上帝以杀贼’!贼断其舌,碎割之。母乔氏及妻俱死。
黎弘业,广东顺德人;天启辛酉举人。年甫十九,应省试。直指监粤东闱事,梦顺德报册第一人官至太仆;觉,异之。是日放榜,弘业首唱;注视之,不言其故。而弘业出李司李应升之门,直指乃语所梦;弘业应曰:‘业通籍止此乎’?则屡踬春官。
崇祯甲戌,授和州知州。在官廉干,与乡御史马如蛟交厚。时流寇自庐州三掠其鄙,弘业具方略,上之道臣,请固圉;不省。乃与如蛟鼓义,垒城浚濠;躬擐甲胄,登埤严昼夜。如是数月,不懈。冬,贼以十万突城,弘业同如蛟喋血誓众,分门死守。贼以坚,且释去。大雪连日,迷惑耳目;贼运芦积城南,高垛丈馀,纵焚,守者惊。而贼从北门悬城入,如蛟死之。弘业犹巷战,连败。贼遂纵掠,不甚求弘业。弘业急返州堂,题诗壁间,引佩刀自刭,手震不当喉,喷血仆地。有吏目甲随数壮士至,扶起;大呼:‘等死,不如触贼刃死’!弘业负创上马,吏目前挺,冲乱刃,不胜创,吏目走;独返州堂,绝吭死之,印犹在臂。贼入,见其绝命辞:‘为官不负民,为臣不负君;忠孝诚已尽,生死安足论’!贼谕众曰:‘此忠臣也,勿犯其妻子’!署中闻弘业死,母李氏、妻杨氏、三女、一妾皆自尽。凤阳巡抚朱大典以闻,赠太仆寺卿,荫一子入监读书;谕祭葬,祔“名宦”庙食。
锺鼎铉,广东新会人;崇祯甲戌进士。将之任,所知以乱止之;曰:‘吾不赴任,赴难也’!
弘光乙酉五月,来守嘉兴。时清兵南下,金陵不守,直抵嘉兴;百姓争开门纳降,鼎铉不能强。闰六月,乡绅屠象美起义,鼎铉仍署府事,鼓舞协赞颇劳。及象美为乱兵所杀,复与将军陈梧登埤守御。七月,清兵来攻;陆中军领卒五百人、水兵二百人至斗门,望而反走,殿者被伤百馀人。于是监军推官朱尔吉领乡兵数千人战清门之姚车,败绩死;梧乃领三关兵出御北门之外杨家村,稍胜,夺清马。再战,复败。时各属以兵至者,为孝廉钱■、为御史陆清源、为玺卿朱大定、为推官倪长玕。二十三日,吏部尚书徐石麒缒城而入,主其事。清兵益逼,复出战北门外麻雀墩,大败;于是阖门而守。清以炮攻城,声震;各属援兵以义来,咸怯去。梧亦伪托请兵,走平湖。二十七日,城西被击裂,清以桅作梯,蚁上;而东门开,百姓走。鼎铉方协守西门,归,自缢鼓楼之下。死时,从死为门役及皂隶二人。
石麒殉难,诸生王鲲、张翊、常三益、都司孙光旸俱死之。
吴从义,号岁青,山阴人。以北籍,试大兴。少好气节;为诸生时,疏参魏忠贤,以是知名,贡入太学。崇祯庚辰,年四十,成进士;授长安令。
秦地兵荒洊至,千缗不得升粟;从义下车,请台使设法赈贷,秦民赖以生者数十万。流贼李自成蹂躏豫、楚,督师孙传庭丧师睢阳,潼关不守,长安势若累卵。从义躬练乡兵,婴城固守。时适继娶胡夫人送至署,家人以合卺请;从义曰:‘此何时耶,而暇为此!其迟之’。新夫人到署二十馀日,不一顾及。城陷,从义神色不改,胥役促携檄出走;从义曰:‘城亡与亡,吾将安适’!留一门子,语曰:‘汝素忠谨;吾当投井以报天子,汝报吾家新夫人:尚未成礼,可归母家’!言毕,投井死。流贼入城,知令死,叱兵丁毋犯其署;且给廪饩,家口得以全活。事闻,赠山西按察司佥事,荫一子入监读书。
王行俭,南直宜兴人。崇祯丁丑进士;授户部主事,历升四川重庆知府。癸未,献贼至,城陷;胁降之,不屈。骂不绝口,支解之。
张绍登,江西南城人。年十八,甫万历丁酉贤书。屡上春官不第,就应城令。甫期年,丙子冬,献贼躏楚,大攻应城;绍登募乡兵御之。逾三日,有缙绅子为内应,开门纵贼入。绍登守北门,缚致县署;令下跪,不屈,遂加极刑。诛金贝,绍登伪曰:‘是何难,释我入内衙,即与汝’!贼纵之。众拥入,至隙处,绍登佯指示;猝以所佩印击贼,伤数人。众怒,拉出堂,乱刀砍杀之。贼曰:‘我躏州县伙矣,未有若此令者’!事闻,赠尚宝卿,荫一子入监读书。
杨暄,山西高平人;崇祯庚辰进士。授陕西渭南知县,升兵部主事;未离任,寇至。城陷,不屈,死之。弘光中,赠按察司佥事。
萧汉,江西南丰人。崇祯庚辰进士,授钟祥知县。为人清介,不入一贽,绝请谒;居官年馀,犹负债不得塞。癸未,钟祥陷,贼虏闻其清名,欲降之。汉不屈,曰:‘天生“汉”,必不为“贼”’!引佩刀欲自裁,贼夺之不得死。禁一寺,环以卫卒。令曰:‘汉死,斩卒’。且诫汉曰:‘从我,食汝’。阅三日,不得死;偶得僧坏剪,冲喉死。衣襟有血书曰:‘一死报君’!邑人建祠祀之。
费曾谋,江西铅山人;文宪宏孙也。守遗训,洁身砺行,贫窭益坚。由恩贡,于崇祯辛巳授通许县知县。到任甫五十日,贼攻城,悉心守御。身被数创,力竭城陷,投井死之。按臣苏京疏请建祠。
刘振之,慈谿人。以崇祯庚午举人,为河南鄢陵县令。城破,振之衣冠北向,再拜自经死。有誓死诗曰:‘遭际万分艰,成就一个是;但抛七尺躯,天下无难事’。
阮之钿,南直怀宁人。以崇祯恩贡,举贤良方正科,授湖广谷城知县。时总督熊文灿议抚贼张献忠等,之钿力谏:‘贼狼子,不可从’。文灿不听,豢之。已而果反;以之钿初议,怀恨杀之。临难题壁,有“不负贤良方正”等语。家人无处觅尸,观题壁处,知其死所,负以归葬。事闻,赠太仆寺卿,荫一子入监读书。
王汉,莱州掖人;崇祯十年进士。除高平县令,调河内。邑大饥,汉贷万金易粟于淮、徐,浮河而至;且捐俸减粜,煮粥以赈。在任加意修城垣,募壮士。巨寇刘二将以正月三日攻济源,济源告急;汉佯不应,于除夜出贼不意,赴之。以元旦登天坛山,擒刘二。乘大雪至山西,破妖僧智善。夜半渡河,破贼杨六郎。会李自成攻汴甚急,外救弗前;汉乃率亲兵至金龙口、柳林诸处,以大炮、火炬为疑兵,遣死士入城中,声言“宣大及左镇兵来援,各数十万至矣”。自成惊走。当是时,汉威名震河北。上闻,皆奉旨优叙。
十五年三月,以减俸行取入都。与苏京、王燮同召对于德政殿称旨,命三臣皆以试御史监军;汉监左镇,督湖、川、郧兵与督臣侯恂援汴。时兵部奏援剿兵十万,以十之四属二臣,以其六属汉;汉所监凡五万九千,然已溃散,兵部以空名使之。汉乃请自立标营兵千人、骑二百,报可;乃简保营兵百馀人,募邯郸、巨鹿壮士三百人,又取故河南所练义兵及脩武、济源素从征剿者五百人,及亲故子弟合之共千人。八月朔夜半,袭贼于范家滩,斩一红甲贼目。檄诸将合剿;汉自走襄阳,督左良玉兵救汴。至潼关,而巡方之命下。会汴城陷没,汉乃督诸将自柳园夜半渡河,伏兵西岸,檄卜从善等夹击之,斩九十馀级,遂入汴;大张旗鼓为疑兵,追贼至朱仙镇,连战皆克。
擢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汉乃广间谍、收土豪、议屯田,布置井井;而刘超难作。超,永城人,以武举至大将,与其乡御史魏景琦、举人乔明楷、总练生员王奇珍有宿仇;一旦擅杀三家百馀口,遂据永城。汉疏请讨之,奉密旨以策授汉;遂提兵以十六年正月十九日直抵永城,环而攻之;以二十日四鼓夺其北门。超在东门,倚楼为寨自保;汉见兵大捷,乃单骑入北门,大呼勿杀百姓。天忽雨,兵少却,拥突门下,汉为贼刃所及,参将陈治邦、游击连光耀及家人刘玺、张金皆战死。游击马魁复力战入城,负汉尸以出,面如生。以汉尸至夏邑棺殓,河北士民皆哭失声。上闻嗟悼,赠兵部尚书,荫一子锦衣卫百户世袭。后擒刘超至京师磔之,传首九边。
赵士寛,以官生为凤阳府通判,驻颍川,行法不挠。崇祯七年正月,贼犯颍;寛适往寿州,一日夜驰三百里,归颍城守。甫入而围合,守具咄嗟立办。已而州之大家先逃,城内大扰,贼乘以入。寛赴黑龙潭水死,妻崔氏与二女同缢,州役从死者十数人。赠光禄寺丞。
钱祚征,以举人历官至汝州知州。汝为贼出入孔道,又有土贼聚至万人,依山为巢。祚征至,则简乡勇、衙兵得千馀人,佯为守城计;忽夜半开门出,从间道逾山谷,步行抵其巢。贼方纵酒,不为备;急击,大破之。祚征策贼众难尽诛,乃释其俘,招之;仍令民千家立一寨,有警相救。贼屡失利,其魁鲁加勤等遂诣州降,汝人少休。十四年正月,贼犯汝州;祚征中流矢,力疾乘城督战。二月四日,大风霾,城上以炮击贼,风逆火反,楼堞尽焚,贼乘之入;祚征被执,大骂不屈,为贼击刺无完肤死。
唐启泰,以举人官至宜阳知县。十四年,贼陷宜阳,启泰不屈遇害。
三人皆掖人,皆官中州;因并传之。
黄宗昌,莱州即墨人。天启壬戌进士,除雄县知县。下车,即收豪族之奸横者置之法。又有中涓之党,乘中涓死,尽攘其所窃宫帑,因而杀之,贿结权贵,无敢问者。宗昌捕之,论如律;百方请嘱,不听。调清苑。
崇祯改元,奏最,入为山西道御史。首劾权奄以殿工矫旨进衔者六十一人,再劾周延儒贪秽;奉旨诘问,夺俸。巡按湖广,时岷王为校尉彭侍圣及善化王长子企巨等所弑,其事隐莫白,诏法司及抚按鞫问,三、四年不得要领;乃命中官、驸马各一人前往会讯。而抚臣以东警入援,宗昌独决其狱。复奉旨,责问前诸臣失出之罪,宗昌疏纠一守道、一知府、一同知受贿庇逆;而上以宗昌不纠在先,降四级调用。其时延儒已大拜矣,宗昌既归,而复以清苑逋赋连及候讯;会诏蠲,得释。
十五年冬,即墨被围,宗昌率士民登陴固守,仲子基中流矢死。明年,延儒赐死,掌宪李公邦华荐宗昌,未及用而京师陷。宗昌将南赴,以土贼围城,不得出。家居二年,握发以终。
林日瑞,铜山人。万历丙辰进士,授庐州推官。升户部主事。历官陕西左佥部御史,巡抚甘肃。
甲申春,闻国变,以三千人勤王,家丁张飞虎为将。离任所三日,遇李贼,飞虎被杀。日瑞退肃州,兵散,走文庙,欲自裁;而贼追及,劈胸而死。数日后,西陵镇哀其忠愤,起攻贼,歼其众千人。弘光中,赠兵部尚书,谥“忠简”,荫一子入监读书。
石匮书曰:余自遭乱后,见一死真匪易事。乃以成败论人,犹訾其死为无益者,则“春秋”责备之过也。向使李陵、卫律能效死强埸,自当黄金写像,世世祀之。而后乃封王胡地,辫发毳裘;回视彼截骼醢胾、裹尸马革者,其人品不大天壤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五 卢象升列传
卢象升列传
卢象升,南直宜兴人。天启壬戌进士,授户部主事。司饷临清,有黄衫庞眉趋马前曰:‘公有剑骨,出三十当奇贵。然剑室露铓,其能从吾养骨乎’?象升谢遣之。履道上雪,绝迹;再召之,已去。
迁大名守。开、滑壤接晋、豫,盗窟匿影,分部几千人,猝然焚劫,散则仍归各郡;官兵不能诘。象升曰:‘此秦征也,须斩其萌芽’!身率材官骑士射,阴识其可用者四百人。伺元夕盗渠置酒高会,急趋击之,断头槊上。自是,几南偃息,桴鼓不惊。爰以边才,擢大名兵备道。时为崇祯六年庚午,清兵入都城之三年、秦寇躏楚豫之六年,士马刍粮征发旁午,民生嗷嗷,守令坐绌;象升益以兵计自励。贼入邢,依山为营,象升直压其垒门扼阻,不敢出刈我谷。象升率三骑,登摩天岭觇贼,黑蝎子数十骑骤至。蝎子善射,发三矢,一矢貂领毛堕、一矢中军殪;一矢从象升眉间过镞,眉有血痕。贼望似三眼,骇曰:‘卢公神人也’!不敢逼。象升射杀二人而还,贼宵遁。
甲戌,郧毁六邑,奉命抚郧。郧治在万山中,素称闰镇,荒落不得比大邑村堡;北连宛雒、西接汉南、西南通巴蜀,为盗贼盘据要地。象升募士兵、立山寨、并村落,设险清野;蹊隧埋火器,触机辄发。郧人有起色,而象升又晋楚抚矣。乌林关、石泉坝、康家坪、狮子山等捷,斩首五千级;然失业之民,所在裹入,贼势愈炽。诸将参、游而下,犹任力战;至总戎,辄拥声伎、贽金奥援,骄蹇不奉法,杀略良人以冒功赏:川兵竟叛杀邓玘,中土萧条矣。贼忽阑入汉中,烧绝栈道;大军独向楚、蜀,一面进讨,势易扑灭。贼饥求抚,督臣陈奇瑜漫许之;修栈以渡贼出,愈不可制。
己亥九月,晋象升兵部右侍郎,总理直隶、河南、山东、四川等处军务;统关辽兵,赐上方剑,便宜行事。当是时,尾贼追剿则道毙,居中策应则隅溃;贼至始调兵,兵至始请饷,往往后机。省直战守之兵合计十万,月糜饷二十六万;分之,止得兵万六、七千;众寡、饥饱、劳逸、分合之数,皆贼操其胜。象升刑牲祭告,与大帅左良玉、祖寛、杨世恩等沥酒为誓,音仪慷慨;众皆踊跃,踦德黄、踣罗信、剽承襄、■南阳、刳汝雒,首功数千级。贼气稍阻,南窜围滁;象升星驰解之。料贼必奔豫,设两伏再克。初,贼与官军遇,辄自杀妇女老弱饵我;以得级足厚赏,不穷追。比战,贼号哭,称“卢舍命”云。
丙子,东骑入古北口,破昌镇。象升督楚师入援,暑毒裹疮,骑四十日;值东骑饱飏去,未及战也。廷议:复以象升督宣、大。自辽沈失事,宁、锦称雄镇;榆关道险,故敌不敢犯,宣、大独当其冲。象升至,炼精锐,立军令状,豫备战援,督府自认战兵七千、宣镇五千、大同万。晋兵时调灵、陕,未能成军。兴屯鼓铸,设法精密,秋获馀粮四百石。象升解任后,道臣贺鼎即以屯铸被谗,逮系焉;三镇匮饷六十七万,鹄人泣露、泥马嘶风,僵仆属望。象升草疏为卜、哈二酋求开马市,上为报可;稍获马利,以资匮乏。象升初欲守开平故垒,扼辽沈之吭;不果。因条议各镇兵马,画疆策应:‘北骑由保蔚州犯金马,则云扼于前、宣袭其后;北骑由应朔、浑源犯紫白,则晋扼于前、云袭其后;北骑由忻、代、太原犯龙固,则晋兵会宁武镇兵由间道扼于前而云仍袭其后;至龙固、紫白、金马等口,亦如居庸形势,扼险于内,以俟外援。北骑大势尽趋乎晋,则督标镇旅并力合击,务使北骑进不能深入内地、退不能回犯宣疆。边外岔道迤西,有大口趋石匣峪;合河口近地,有支径通芦沟桥。各增兵画守,人有固志焉’。时枢臣杨嗣昌新从墨缞起,与象升意不协。先是,高平令侯弘文监军入楚,激昂有意气;象升檄募滇兵三千。甫就道而象升又调边任,继事者非其经手,不为措饷,兵遂哗;弘文论系。象升发愤上言:‘行间用人,要在英略。彼鷃飞鳖步,顾惜升斗,于缓急何当!弘文解县绶、佩府佐空衔,与土司将龙在田散私财,募精甲八千;椎牛装剑,不惜鬻妻子以啖士。一旦置之理,使海内怀奇负义者,动色相戒。首鼠百端,贼何由平邪?愿镌臣官数级以赎弘文’!而嗣昌勿善也。宁督方一藻怵惕持款议,嗣昌阴主之。象升执言:‘讲市不讲赏,许插不许奴’。时北骑住营马肺山,遣哨求成,正与宣东、西二协相对。象升亲屯右卫,分师青边、羊房等堡,犄粗生势。北骑见有备,引去。会词臣黄道周力陈不可款者五,嗣昌议寝不行。五月,象升闻讣奔丧,得代去。
九月,北骑由墙岭入,蓟督吴阿衡,椒香戚宠、侈兼何孟,厨设银铛百灶,客至,百肴咄嗟立办;以豪勇闻,仓猝出师,歼焉。国人汹汹,仍命象升督诸援师,晋大司马。陛见,陈三可忧:‘山陵,国脉也;通、德二仓,国储也;腹地空虚,国腑脏也。臣枕戈待战,惟中枢勿掣臣肘耳’!麻衣战袷,嗣昌益衔之。关、宁帅意不欲战,监臣高起潜朋挺扼象升;宣、云一旅不盈万,兵力遂单。北骑挟二马或至三马,日行百里不脱;由易州走平山为一道,由新城入河间为一道,其自涿鹿走定兴者号最众。赵郡多土垣,傍为冰壑;甲橹刍茭,十邑九绌。敌朝以之,则夕以堕耳。象升战庆都,斩馘百馀;顾默念“敌深入锋锐,我兵自战其地,各内顾易溃。须厚集其阵,伺敌饥,饱疾力战,可以得志”。奉旨切责。象升遂分兵援平山,率众至保定决战。定抚张其平闭关,不设刍粮,从女墙缒饷千金;时商贾道断,村民兽骇,持金无可籴买。进军藁城,象升语监军词臣杨廷麟曰:‘三日不食,何以遇戎;君往恒,商战守计’!至巨鹿,关、宁诸军距舍五十里;象升入荒祠,据土几作书檄之,使来合战;不报,夜移舍上清源以遁。象升蹴诸军屯贾庄,阵师篙水;或请阻水为栅,象升曰:‘吾欲故致之’!弯弓驰马,直入敌营口;裨将止之,象升挥剑击其手。自辰至申,馘获百计,小将杨进朝挟名酋一人以来。是夕,象升方拜疏驰闻;明日,北骑数万麇至,象升力战死之,年三十九。是役也,敌众我寡,若关、宁师从外来击,当决胜;镇帅虎大威、杨国柱懦猾,战不力。祖寛称健斗,有罪系狱;象升疏出之,配以标卒。象升死,而诸将皆溃围以出,无殉者。督府之任,语饷主客也、语将昆弟也,以空名弹压其间,故令不行。国家宜仿藩镇之意,使粮茭得自收放、将吏得自更置,庶缓急足恃;然难言之矣。败闻,要人欲诬象升不死;获尸,群哗。嗣昌遣帐下督三人往验,信,驳杖,裂肤断筋;其二人模棱。有俞姓者,原业贩貂,人呼之俞貂鼠;仰首言曰:‘卢公实死行间,气英英不腐,必为神。我没其节,则受鬼诛;宁人诛’!卒杖毙。按臣仍驳验。顺德守于颖曰:‘日者守臣在定州城门外洗泥土,抱其尸,左颐后胸刀痕深寸许,身中四箭,凝血犹渍麻衣上。设祭哭,军民雨泣;容谁欺乎’!事乃雪。象升不死,北骑必不敢深入齐;即深入,必不敢与守关将吏市。“出其赀重,伺敌饥,饱疾力战”;是其志也。
象升三赐尚方,未曾戮一裨将。上命公卿各荐士一人,象升止荐教职冷曹;世以此讥之。然忧谗弭谤,其所遇时则然。象升有“十骥咏”,名千里雪、五明骥、玉顶赤、桃花骢、豹花骢、紫骝、银青、燕色驹、赭白、菊花青。理楚时,亲率骁骑五百,逐贼入南漳;猝遇大贼战败,追至沙河,阔五、六丈,策辔奋矟一跃而过,即五明骥也。昔周孝侯处投隙奥主,卒死于氐;史氏言之,有馀恫焉!卢司马战功半天下,晋、赵、楚、豫户为尸祝,为庸臣𬺈龁以死。凭吊先贤,宁直古今人无不相及而已乎!事闻,赠太子太保,赐谥“忠烈”。
石匮书曰:本朝无总理官;有之,自卢忠烈始。盖当时以流寇猖獗,乃至洪承畴耑制西北、卢象升耑制东南,颇得要领。倘能重以事权,使二人得究其用,则中原千里亦何遂至陆沈耶!无奈边事张皇,临期更换;方用御寇,而又命巡边:手忙足乱,未免失之仓卒矣。用违其才,而使两事皆紊;枢部之罪,其可赎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六 流寇死战诸臣列传
周遇吉、尤世威、朱三乐、李守鑅、马岱、崔文荣、刘忠嗣、贺赞、丁启宗、刘国能、王国昌
流寇死战诸臣列传(有总论)
岳武穆曰:‘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矣’。我思宗烈皇帝反其语曰:‘文官爱钱不怕死,武官怕死又爱钱’。盖先帝真见其一朝人物。凡为贪官污吏者,刑法惕其前、死亡逼其后,毫不畏惧;而利之所在,性命以之。此时虽有汤镬在前,彼亦且冰顾之矣;则是“文官爱钱不怕死”之说也。先帝深知时病,切中膏盲;如扁鹊诊脉,料其必死,则亦无物可以救药之矣。至如“武官好钱”,则更进于是。文官攫钱,如穿窬之盗,尚畏人知;武官攫钱,如向马之贼,明使人见。文官爱钱,尚畏官评;武官爱钱,直无王法!遇贼不战,谁敢以畏缩罪之?见物即取,谁敢以贪横绳之?怕死之言,犹是盛世黜陟之爰书;不怕死之言,反取为脱巾鼓噪之口实。在先帝时,遂有唐通、白广恩、左良玉辈,乳虎饿鹰,弱肉强食;百姓遂有“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之语。故宁可见贼,不愿见兵也。弘光登极,四镇横行,草菅多命;史阁部职司弹压,见其暴虐,亦敢怒而不敢言。鲁藩监国绍兴,方国安立四十八营兵、号四十八万,蹂躏江东,几成泥酱;打粮送扎,惨不可言。江上诸营,即贤如王武宁、张阁部,亦不能尽除此习。而郑遵谦以螳螂怒臂,亦思当辙;虎踞小亹,拘囚饷户,城市村落搜括无遗:遂使江东父老,有“时日曷丧”之悲。武官爱钱之祸,一至于此。而崇祯时,见贼则鸟兽散;弘光时,闻北兵渡河,四镇俱前途倒戈。而钱唐衣带水,有数骑浴马江,所谓四十八营及武宁阁部、义兴诸藩镇,梯山航海,一哄而散,靡有孑遗。夫人谁不怕死,亦未见怕死若斯之甚也!故凡见有贼至,则撄城以守;城破,则巷战以殁,如周遇吉、朱三乐之辈,生为虎将、死为国殇,非古今为将之道哉!视彼秋蚊喋血,嚵嚼可憎;举手一挃,非糜则散:犹悻悻然号于世曰:“吾将军也”!清夜思之,不直哑然一笑哉。
周遇吉,字萃宇,辽东人;锦州卫指挥使,任山西代州三关总镇。闯贼至宁武关,遣降将通融约降,以三日为限:一日守令迎,二日乡绅迎,三日百姓迎,男妇悉出城罗拜;不如命者屠之!融说司道献册纳款,不夺其官。诸人嗫嚅,不出一语。遇吉唾其面曰:‘咄,汝以我为降将军耶?先斩尔头,以为降贼者榜样’!遂砍融头,开门出战;以大炮击贼,杀伤数千人。会火药尽,或言贼势重,且与款;遇吉曰:‘战三日,杀贼且万,若辈何怯耶!能胜之,一军尽为忠义;万一不支,缚我以献,若辈可无恙也’。于是开门奋击,杀贼又数千人。贼惧欲退,或为贼谋曰:‘我众彼寡,但使主客分明,以千击一,蔑不胜矣。请去帽为识,见戴帽者击之,不数日可尽’。贼引兵叠战,脱帽以自别;我兵大败。遇吉阖室自焚,挥短刀力斗,体被流矢如猬毛。力尽见执,不绝口骂;磔于市。遂屠宁武城。自成既杀遇吉,叹曰:‘使守将尽周将军比,吾亦安能至此’!弘光赠少保,谥“忠武”,立庙祀之。
尤世威,榆林人。崇祯初年,为总兵官。闯贼攻榆林,发数万金,招榆林诸宿将。兵备副使都任集诸宿将王世显、侯世禄、侯拱极、尤世威、尤惠显及将士等问之曰:‘若等守乎?降乎’?各言‘效死无二’!遂立世威为长,主号令,缮甲兵。贼遣伪官说三日,不听。贼四面环攻,城上强弩叠射,更发大炮击之;贼尸山积。李自成大怒,益发贼合围之。诸将力战杀贼,贼死者万人。贼攻益力,以冲车环城穴之,城崩数十丈;贼拥入,城遂陷。副使都任阖室自经死;世威纵火焚其家百口,挥刀突入阵,力战死之。诸将各率所部巷战,杀贼千计。贼大至,杀伤殆尽,无一降者。阖城妇女,俱自尽;诸将死事者数百人。榆林为天下劲兵处,频年饷绝,军士饥困;而殚义殉城,志不少挫。阖城男子妇女,无一人屈节辱身者。自成遂屠榆林,髫寸不留。
朱三乐,西北人;为总兵官,镇守宣府。闯贼至,扬言降者不杀。百姓万馀人,向辕门哀告,请献册投降,以救一城生命;三乐坚执不肯,据城死守。一日巡城,指红夷大炮曰:‘汝曹能发一炮,我死亦甘心’?众不应。三乐自起举火,兵民自后掣之;三乐愤甚,拔佩刀自刎。
李守鑅,龙骧卫指挥使,为居庸昌平总兵官。闯贼破居庸关,守鑅提戈出曰:‘吾不杀尽死贼,誓不生还’!冲入其阵,抵死格斗,杀伤数百人;为乱贼所杀。
马岱,山西人;为总兵官,守居庸关。流寇至柳沟,柳沟天堑,百人可守,竟不设备,总兵唐通、太监杜之秩迎降,抚臣何谦伪死私遁。岱勒马,驰至其家,先杀妻子、后杀妾媵,策马至山海关,与贼死战;力竭,死之。
崔文荣,山西人,为武昌参将。献贼将犯武昌,议撤江上兵,撄城守。文荣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汉;磨盘、煤炭诸洲浅不过马腹,纵之飞渡而撄城坐困,非策也’。议者不从。贼果从煤炭洲而渡,直逼城下;文荣御之,小有斩获。贼攻武胜门,文荣率诸军拒之,多杀伤。次日,楚府新募兵为贼内应,开门迎贼。文荣跃马持矛大呼,手刃三贼;贼围住,攒矛刺之,洞腋死。
刘忠嗣,后卫人;指挥同知,英勇有志略。闻寇氛,即留心城守。及贼至城下,力不能支;忠嗣先令妻女自缢,仍登陴抗贼。及破,明叛将谢嘉福执之,索印于其宅。忠嗣怒叱,夺其刀,手刃两贼;被众缚去,遂肢解之。
贺赞,保定卫人;京营副总兵。生平以义侠闻。父总兵虎臣征西被围,赞率壮士五十骑出入围中,敌莫敢撄。莅京营,常以忠义励士卒。寇入居庸,六大营皆安列城外,望风投顺;赞独率所部迎击于高梁桥,贼奋勇乱射,赞与马俱死河之上流。
丁启宗,紫荆参将。贼檄到之日,到处开门迎降;行牌紫荆取印。启宗愤然,批其牌曰:‘我只有“平寇印”一颗,再无别印’。遂迎战于塔鸦驿。力尽,被缚,至死不屈;衣尽裂,竖其体曰:‘我丁启宗也’。
刘国能,初名闯塌天,与李自成同为贼。事母至孝,母以其为贼,不乐;国能请自拔归明。乃诣豫抚常道立投诚,道立招抚之;从左良玉杀贼,招降射塌天李万庆等贼四千馀人,屡有战功。杨嗣昌命国能守叶县,闯贼破叶,国能自刎死;其妻先死。其子方八岁,闯贼入城,抱置膝上,欲收养之,不从;自解所佩小刀,亦刎死。
王国昌,陕西泾阳诸生。少谈兵,每下榻读书,辄以器盛两米稃身傍,以两手砻插之,令肌理坚健。习槊为文,得意时或起舞;或一弄槊,愤则狂叫,跃起七、八尺;同学者苦与为邻。
时流寇老回回初起,道梗,尝护巡抚李乔子归应天;遇贼辄败之,称“租公兵”云。盖国昌行兵盛气,行阵每不裹甲;而弟祚昌沈细,尝佐国昌出,止其轻战,故所向无失。久之,贼大队踵至。国昌轻裹疾起,提五百步兵出;诸壁不敢进,国昌独驰深入。祚昌促及,遥呼:‘莫进!进必遇伏’!国昌不听。追二十馀里,果遇伏。祚昌奋杀贼百馀人,阴泽被围,贼益至;兄弟突围出,祚昌殿,当追,而国昌身不被甲,竟受一矢洞胁,不起。道路嗟叹曰:‘此儒生死王事者也’!
石匮书曰:余读“离骚”“山鬼”、“国殇”与“云中君”、“河伯”、“洛神”同列九歌,诚见彼豪人烈士,战死沙场;无定河边之骨,真与草本同香。而古战场之血,化为马磷,其光焰尚在也。自闯、献跳梁,峨冠大纛开门迎贼者,不知凡几;而世有阖室自焚、挺戈战死,如周遇吉、尤世威诸君子者,又皆一二不读书、不识字之人为之;天下人亦何贵乎读书识字也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七 朱之冯、卫景瑗、蔡懋德列传
朱之冯、卫景瑗、蔡懋德
朱之冯,顺天大兴籍,南直徐州人;天启乙丑进士。初授户部主事,升员外;降江西布政司理问。历升刑部郎中,出佥事江西,转山东副使。寻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赞理军务。
甲申三月初一日,昌平兵变,都城戒严;之冯遗书兵部金铉,矢以死殉,且以弟与子见托。李贼至榆林,屠戮最惨,巡抚冯思孔被杀,山西巡抚蔡懋德殉城。初二日,至宣府,宣府叛将白广恩贻姜瓖书约降;监视太监杜勋绯袍八驺郊迎三十里,军民聚谋藉藉。之冯悬赏劳军守城,无一应者;三命之,咸叩头曰:‘愿中丞听民纳款’!之冯单骑巡城,见大炮曰:‘汝曹试发之,可杀贼数百;虽杀我,我无恨矣’!众又不应。之冯不得已,自起燃火,兵民从后掣其手。之冯乃夺士卒刀,欲自刎;而门开,贼入矣。盖李贼有令,以兵迎者必屠,故所至无敢举一虚炮云。之冯被擒,骂贼见磔。时居庸巡抚何谦,城陷亦自杀。弘光中,赠之冯右都御史,谥“忠壮”。
卫景瑗,陕西韩城人;天启乙丑进士。除河南府推官,执法不阿。考授山西道御史,劾阁臣周延儒、铨臣曾楚卿,救工科曹靖元;朝论称之。巡按真定,丁父艰。服阕,补河南道御史,巡太仓,严革陋规。时枢臣杨嗣昌议加剿饷,景瑗上疏言不可;弗听。给事中傅朝佑、李汝璨疏劾首辅温体仁,上怒,下二人诏狱;景瑗为讼冤。会召对,极言“二臣从国家起见,愿皇上赦出,以作敢言之气”!忤旨,左迁行人司正。历尚宝丞、大理丞少卿。
壬午,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裁缺丁、铸火器、戢豪宗,声绩甚著。甲申二月,贼李自成陷太原,督臣王继谟望风遁。贼至宁武,镇臣周遇吉告急;瑗趣大同镇姜瓖提兵往救,瓖持两端不行。宁武陷,遇吉死之。三月一日,贼至大同,瓖以城降,执景瑗去见自成,不屈。据地坐,大呼皇上而哭;自成曰:‘忠臣也,勿杀’!景瑗起,以头触石,血淋漉。贼拘之营中六日,景瑗自经于海会寺;冠服南面哭,稽首而绝。延安推官顾咸正为之志曰:‘“纲目”书刘公韐自经于金军,以为金不能以威屈韐,而韐自经云尔。卫公有老母,又当贼方阳慕公不杀,若可以无死;而公持义坚决,从容自裁,可不谓之得正矣?若夫封疆之故,盖难言之。其时边兵缺饷已八月,而镇臣内叛;虽有善者,无如之何矣’!南京赠兵部尚书,谥“忠毅”。
蔡懋德,苏州昆山人。万历己未进士,任杭州推官。秩满内召,授仪曹郎;出为江西督学。已,备兵嘉、湖。策海寇刘香据温失利,必折入海;豫遣偏裨邀击。香果以三巨舰指盐塔山,见兵盛而退。巨寇屠阿丑流毒四省,以计擒之。其分守湖南,值湖贼窃发,用计先后擒贼渠齐天王等。四省会剿,懋德督率狼兵洗高紫、两源之寇;凡九奏捷音。三年拮据,八城晏然。烈皇帝知其才,召对称旨,擢佥都御史,巡抚山西。
时叛寇警报叠至,悉力防御。壬午冬,方扼守河上,忽北师入口,即整旅勤王;旋奉命扼防龙固。至癸未夏,方撤防回省;及秋而闯贼临河矣。拜疏南驰,驻防蒲、泽。会督师孙传庭以数十万众败于潼关,三秦瓦解;长河二千五百里之防,山西独当之。懋德南北策应,大庆、风陵两挫贼锋。大将高杰领兵入晋,所在劫掠;懋德谕以大义,约士卒以军法,幸免哗叛。至冬,保德州告急,驰归省,守城。河道将闻警奔溃,平阳遂陷;本欲自将往援,为宗绅士民所尼,留守太原。忽奉旨革任听勘,或劝懋德因此解任或移镇候代。懋德不可,遂誓众死守。贼马步号五十万,懋德登陴御贼,杀伤甚众,裨将朱孔训、牛勇战死。已而战东南角楼,炮裂焚毁;风霾徒作,对面莫辨。懋德知事不可为,草遗疏,藏衣幅间。守门将张雄为贼内应,贼遂入城;遂出遗疏授赞画知县贾士璋,引佩刀欲自刎,为众所夺。中军应时盛扶掖上马,欲卫之出城。懋德跃下马,曰:‘吾封疆之臣,应死封疆,汝辈自去’!遂至书院三立祠,惟时盛相随;懋德南向自缢,躯轻气未绝;解铁甲覆其身,候气绝,亦自杀。文武将吏,与同死者,方伯、朱忠等四十六人。太原破后四十日,而京师陷。懋德平生学道,以品望重于时;然在封疆屡立战功。晋阳之不守,盖天不祚明,非人力之所能为也。世之论者,谓学道儒生必不娴军旅,岂通论哉!
先是,有随州知州王焘,亦昆山人,万历戊午举人。贼首八大王合众数万围随州,焘亲冒矢石,颇有斩获。后贼众益增,关厢守将王必用先挟家丁遁,城遂陷。焘自缢死,事在崇祯戊寅二月。时朝廷咎其以一死塞责,故无恤典。弘光时,谥懋德“忠襄”,随州亦得谥“忠湣”,赐祠额曰“双忠”,祀于乡。
石匮书曰:闯贼自盟津渡河,长驱直入,真有前途倒戈之势;使无二、三忠烈点缀其间,亦不成其为世界矣。自京师一破,而天津以南绝不闻封疆之臣有死封疆者;则是三中丞之河岳日星聚于半壁,烈帝有灵,亦稍为吐气矣。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八 曹文诏、贺人龙列传
曹文诏、贺人龙
曹文诏,陕西人。崇祯初,为山西副总兵。
四年五月,叛贼王嘉胤渡河,掠菜园沟;文诏击却之。三月,败贼于粟园。四月,败贼于河曲,斩贼一千五百馀级,获兵械、马骡数千。六月,又败贼于阳城,获王嘉胤,斩之。其党复推王自用为首,号曰“紫金梁”;其党自相名目,有老回回、八金刚、闯王、闯将、八大王、扫地王、闯塌天、破甲锥、邢红狼、乱世王、混天王、显道神、乡里人、活地草等,分为三十六营。七月,总督杨鹤以玩寇下狱;曹文诏等诸将击贼,连败之,奔东北。是役也,合督府四镇之兵穷追半月,先后数十战;贼败,潜遁山谷,延安、庆阳千里内暂安焉。十月,贼党黑煞神、过天星、蝎子块、紫金梁等数十部,据中都;洪承畴发官军,攻围两月不下。诏与延绥巡抚张福臻至,遂克之。
五年,贼寇宁塞,洪总督从鄜州间道疾至庆阳;文诏以临洮兵至,贺虎臣兵亦至,会于西澳夹击之,大小十馀战,追奔数十里,斩首千馀级。以西澳之捷,为流寇用兵以来战功第一。贼既败,承畴与文诏先荡荡平。而铁角城乃边盗薮,郝临庵、可天飞为官军所败,独行狼跳入其伍,耕牧铁角城为持久计;闻他盗尽平,甚惧。承畴命文诏击破之,斩可天飞,其一贼亦生得就诛;而西人自此得稍息矣。
六年五月,进曹文诏正总兵,加都督同知。是月,连败贼于忻、代间,斩首千五百级。二月,又败贼于榆社。时文诏屡捷,张应昌逗留不进,紫金梁、老回回等从榆社北奔。四月,文诏又败山西贼于阳城,斩千馀级。五月,夜袭贼于遍店,贼亡走,堕山谷者无算,由邯郸南走。
八年二月,洪承畴次汝宁,虑凤阳贼再入河北,令文诏邀之应、随间,贼不敢渡。四月,承畴率诸将自汝入秦,檄文诏以师会。承畴次灵宝,文诏自南阳至;以商、雒为贼薮,令文诏出阌乡,直捣商、雒,自驰兴安防其奔轶。五月,文诏夜至五峪,贼伏险以诱,文诏击败之。贼逃终南山,文诏追之;至娑罗寨,寇大至,力竭自刎。文诏敢斗,前后杀贼万计,为贼所畏;官军闻之夺气。
文诏在镇原杀贼,与平凉兵备徐如翰同事,曾道其勇敢善战,世所罕有。一日,贼据平凉山谷数万馀人,人莫敢近。文诏提兵从城外过,如翰于城谯设酒款文诏曰:‘贼遍山谷,意在平凉;将军可坐视不救乎’?文诏掀髯畅饮,尽酒一斗许;酌一卮于席末曰:‘我杀贼归,饮此酒,当未寒’!乃上马呼麾下士直冲而上。但闻妇女儿稚号泣,声震山谷;血光射天,烈日惨淡。贼皆奔溃,追逐三十里而返。到城谯下马,浴血而立;乃解甲取水盥涤,坐席复饮,卮中酒果未寒也。如翰言其雄快,虽古之名将,未必遂能过之。
贺人龙,米脂人。崇祯二年,延安盗起,人龙以诸生效用,佐督、抚讨贼,题授守备。四年,延绥巡抚洪承畴命人龙劳降者酒,降者入谢,伏兵斩三百二十人。
七年,陕贼陷陇州,人龙赴援,大败之。贼先锋高杰降于人龙,人龙委以腹心,所向必克。八年,升副总兵。
十三年,献贼入蜀,川抚邵捷春檄人龙至夔州。人龙所统陕兵,骁勇善战;而多拥降丁,思得总兵名号,以统辖之。捷春为请于督师大学士杨嗣昌,嗣昌许之,为请于朝;议夺左良玉“平贼将军”印,以予人龙。而良玉适有玛瑙山之捷,为难遽动,遂寝其事。人龙觖望,益跋扈不用命;多纵军士淫掠,所至州县苦之。贼自夔州山后抄掠,檄人龙以奇兵攻尖山寨,斩首七百馀,生擒自来虎等七千人,夺甲仗、马骡亡算。贼犯夔州,人龙赴援,贼闻四走;人龙追至七箐坎,破其殿后兵,直捣中坚,斩首千二百,俘六百人。次日,又袭之于山谷,贼惊溃;斩首五百馀级,生擒贼渠掠山虎等十六人,贼之精锐俱尽。人龙身经百战,士马精强。叛将剧贼多归之,人龙推诚以待,尽得其死力;虽诏逮叛人,亦匿之勿与。陕督傅宗龙汝宁之败,以人龙不救,径走陈州,益疑人龙阴与贼通;乃密敕总督孙传庭图人龙。传庭至陕,檄召诸将于西安议军事,人龙以兵来会;传庭大集诸将,缚人龙,坐之旗下而数之曰:‘尔奉命入川讨贼,开县噪归,猛帅以孤军失利。献贼出柙,职尔之由。尔为大帅,遇寇先溃,致秦督、秦抚委命贼手,一死不足塞责也’!因命斩之。诸将莫不动色。人龙死,军中大哗。传庭委曲谕旨,以人龙部将高杰、陈勇为总兵,领中军;高汝利为副总兵。简三边劲骑二万馀,分为二十队,悉授人龙大校李本深等为参将以领之,众心乃安;遂振旅出关。贼闻人龙死,酌酒相庆曰:‘贺疯子死,关中落吾手矣’!
石匮书曰:自流寇跳梁以来,一时称善战者有三将军焉,左将军良玉、曹将军文诏、贺将军人龙,其勇气则同。而三人皆有大疵,良玉以跋扈而失之纵、文诏以韰裸而失之轻、人龙以跳荡而失之躁。故以是成功,亦以是受祸。古之大将,难得全才;吾于三将军益信之矣。
石匮书后集卷第十九 陆梦龙列传
陆梦龙列传
陆梦龙,字君启,号景邺;浙江会稽人。母冯氏,梦篝灯化为龙,因以命名。万历庚戌进士,授刑部主事。淮抚李三才以盗用皇木,反戍七商;梦龙改商戍,戍其奴。三才强辩;出两疏折之,为天下传诵。梃击事起,少司寇张问达造司问处法;梦龙曰:‘斩张差、毙寺人,法正矣’。少司寇竟以此结案。
川贵总督以梦龙才,请监黔师;转偏沅道。抵贵阳,督、抚委点军。黔兵积弊,投报核,则彼此雇以应,十不二、三;稍急即噪。梦龙张榜:三日不至,则痛决其长。一日至者七军,号三千。梦龙令各为聚,鱼贯集贡院。往见督府还,公案坐大门。先第一队,禁阑入者,按名对册,验疤痣、手指罗纹,时呼队伍自相辨识,点入贡院。各兵待已核者出,则更番应之,贡院闭不得出。第七队高拱北,兵号四百五十,止十四人;再核之,实止五人,遂斩拱北。遍各营,清冒可万人。复委转饷;梦龙至清平,昼夜立雨中,转输得三万石,清其盗匿及干没者千五百金还伍;督府称其能。贼犯普定,巡方檄监军议事,梦龙止携书记管夫十人往。巡方见,即命渡河觇贼,以总戎黄越兵三千与俱。晓发,雾大作,不辨人马;训者云:‘满路俱贼’,梦龙登蒋义寨小山四视,顾将佐曰:‘日旋高,雾旋薄;使贼见我虚实,则我危矣’!命士下击贼,黄越兵无应者。梦龙大言:‘不下山击贼,贼骋而上,立尽矣’!乃麾部将王伟、主簿吴家相率郎正国等八人,再呼黄越帐下儿郭千斤、林汝弘二人共击贼。贼望山上十骑驰下,即敛入砦,且将奔;而后骑无至者。梦龙与仆二人、胥一人大喊驰而下,命将士助喊,噤不能出声;家相望见,呼曰:‘贼如绵羊,易杀耳。顾数骑不足,愿益济师’。梦龙复登山,下马砍士使前;连砍四、五人,始拔寨起,贼乃大溃,以首级献者无算。嗣是威名日著。丙寅,三山苗叛,思州告急。梦龙即率中军吴家相及部下壮士二十九人,连骑抵思州。见太守胡柟,问曰:‘闻君设“狮子哨”于苗中,果否’?太守曰:‘有之’。曰:‘此去哨几里’?曰:‘四十里’。‘哨去贼巢几里’?曰:‘二十里’。监军曰:‘毋驻,策马即往’。四鼓至哨,哨长向腾龙迎至。语曰:‘吾将捣巢’!腾龙大惊曰:‘二百年来,两集黔、楚兵,兵且数万,俱持久;粮尽罢去。今寥寥数人,何言捣巢’?监军曰:‘吾意决;若但司导’!腾龙且泣且止曰:‘某不敢担’!监军曰:‘吾岂望若担耶’!叱将士及哨兵上,咸失色。监军手令旗,授家相曰:‘将士有不进者,自后砍之’!乃请饭而行。监军曰:‘破贼后食’!诸将士错愕曰:‘将主孟浪,中军亦孟浪;吾属无噍类矣’!监军攀鞍上马即行。过贾角山,山下临险峻,石则丛篁亚生;左途径尺,而陂浮若劫灰。马陷继以步,援而上,人皆牛喘;荆棘丛蔓,衣靴绽裂。渡两溪,溺一人。更进,又有谿亘之,临崖难下。吴家相请监军止此,而家相率兵入;监军曰:‘汝入,岂复有从汝者乎’!跣谿涉溪,遂上岭。家相见贼甚众,势不敌;乃趋入巢,夺其鼓,乱挝曰:‘陆监军大兵至矣’!贼惊,不及持刀弩,乱奔。家相举火,尽烧其巢而出。报功督府,以二十九人名上;奉旨纪录。丁卯,入粤闱,诸司纠监军建魏珰祠;梦龙曰:‘铲吾名不与,巡方强之’!遂于十五日明远楼饮罢,佯中风行。
庚午,丁内艰。服阕,起兖东道,署东平篆。以奇兵袭破东平巨盗,手刃渠魁陈善等,数千贼奔曹、濮;兖西悉平。东平城圯,梦龙议筑;父老曰:‘当先筑堤’。梦龙曰:‘堤亦筑,城亦筑’。父老窃笑之曰:‘何从得费’?梦龙率役百人,身先版筑;无木伐河柳,无石取和尚林之垒为键。堤完城筑,东人称神。
亡何,调陕西固原道;与督师洪承畴为同舍郎,颇倚重。流贼自豫入秦,甲戌五月,犯固原;六月,犯秦州;七月,入静宁州。梦龙督师堵截,俱弃城遁去。至八月,犯绥德,非梦龙所辖地。闻报,大怒曰:‘毛贼敢跳梁若此’!引兵疾驰。得侦报,贼营老虎潭仅千人;梦龙檄别将贺奇勋、石崇德为犄角,而身率三百人疾窥老虎潭,而贼已三、四万矣。梦龙欲趋高稍自固,得所檄兵;而贼伏发,矢槊交下。有卒大呼且走,梦龙立斩之。仓卒命发炮,炮炸自击;贼亦乘势猬集,围数匝。贺、石两将破围入,皆战死。梦龙大呼,驰骤贼围,手刃数贼,遂遇害;此崇祯七年八月朔也。越三日,得遗蜕于战场,面中刀一、发际中刀四;颈中矢一、右臂中矢二,镞俱入骨。雨洗血净,而貌如生;啮齿穿龈,犹有怒色。洪督师以梦龙越境轻敌,不肯叙题,相持久之。疏入,御批:‘陆梦龙越境杀贼,忠烈可嘉。依部覆,赠太仆寺卿,予荫,给祭葬’。
石匮书曰:陆太仆居平颇自负,好谈兵,未免伤于果敢;盖其性则有然也。曾见其于万历戊午后凡死难者,俱作一小传,中有驳语曰:‘某言拒敌死,验其伤皆肩背,则是逃也,非拒也’。及观太仆受创,皆在头面;则是于生死之际,尚不肯少食其言。太仆之果敢,其英灵亦可畏也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二十 甲申死难列传
范景文、刘理顺、成德、汪伟、李邦华、马世奇、孟兆祥、金铉、王章、凌义渠、施邦曜、吴麟征、陈良谟、许直、王家彦、吴甘来、周凤翔、陈纯德、申佳胤、赵撰
甲申死难列传(有总论)
夫生死之于人,亦大矣!而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则是于死之外,更有甚于死者。故同一死也,而人复于死之中,生分别焉、列等第焉。曰:若人也,于死而无愧色;若人也,于死而有愧色。犹之烈妇人以身殉节,■然曰:余拼一死;淫妇人以身殉淫,亦■然曰:余拼一死。死则无异,其所以处死者,则有异也。吾思宗烈皇帝,以死殉社稷者也;千古帝王之死,至烈皇帝而真无愧也。烈皇帝之臣之死,以死殉烈皇帝者也;千古臣子之死,至烈皇帝臣子之死,亦应无愧色。而今试论之,其真无愧色者,能有几人?烈皇帝之世,有君无臣。凡所以求贤者不一途、用人者不一格,然终烈皇帝之世,讫无一人焉起而应之。为爵禄者,死护爵禄;为利名者,死护利名;为门户者,死护门户。后之殉难诸君子,虽不为爵禄、利名、门户而死;然其所以不得不死者,亦仍为爵禄、利名、门户也。推此一念,虽名为君父死,而此中真有不可以对君父者矣!救火者死于火,抢火者亦死于火;二者同死于火,不可谓抢火之死与救火之死同其一死也。吾观死事诸君子之材略,皆有大智慧、大经济、大学问;使其当闯贼未入都之前同心戮力,如拯溺救焚,则吾高皇帝二百八十二年金瓯无缺之天下,岂遂败坏至此!而无奈居官者,一当职守,便如燕人之视越;遍地烽烟,皆谓不干己事。及至火燎其室,玉石俱焚,扑灯之蛾与处堂之燕,皆成灰烬;则烈皇帝殉难诸臣,以区区一死,遂可以塞责乎哉?昔宋司马之卬之死,“春秋”以不死其官,故书其官而不书其名。以将相大臣事权在握,安危倚之;乃临事一无所恃,而徒以鼠首为殉者,君子弗取也!语曰:‘起死者与生者言,而使生者不愧其语,则死亦可以无恨’。夫诸君子皆见烈皇帝而不能不愧其言者也,皆死而不可以见烈皇帝者也。
范景文,号质公,河间吴桥人;万历癸丑进士。除东昌府推官;以清望,擢吏部郎。天启间,北人附逆阉专政,即家起景文掌文选事。景文叹曰:‘彼欲砺剑血人,而以我为镆鎁乎’!未浃月,即移疾求去;天下高之。
阉党败,起太常少卿,以佥都御史巡抚河南。莅事逾月,即提兵入卫;四方勤王之兵先抵城下者,以中州为首。升兵部侍郎,镇昌平;进南京参赞尚书。时贼在英、庐,留都岌岌,景文定营制、治楼船、炼火器,屹然保障,贼卒不敢渡江。会武陵夺情,国论腾沸,景文自南率九卿论劾;先帝震怒,除名为民。已而复思之,特起为工部尚书。癸未,奉命祀十二陵。
甲申,拜东阁大学士。时贼势孔亟,景文蒿目时艰,中夜辄涕零;叹曰:‘身为大臣,不能仗剑为天子击贼,虽死犹负国’!十八日,召对,时已不食三日矣;饮泣入告,声不能续。十九日,城陷,诣朝房,拒门自经;阁吏抱持解之。入僧舍,草遗疏,赋绝命诗;时传车驾出城,故诗中有“翠华迷草露,淮水涨烟澌”之句。遂拜阙号哭,赴演象所投井死。
景文不闻鼎湖之信,顾传蜀道之行。斯时倘以扈驾为名,尚可以无死;而景文决然一死,不复狐疑,盖由其素志已定也。彼隐忍偷生者无论,亦有本欲死而一时稍迁延,后遂不及死,卒不免辱身败行;然后知决然一死者之无憾矣。夫成仁取义,固非怀濡忍之志、萌计较之私者,所能窃附而为之也。弘光诏赠太傅,谥“文贞”。
刘理顺,号湛陆,河南开封杞县人。万历丙午举于乡,累试春官不第。至崇祯甲戌,十上公车,行年五十三岁,始成进士。应殿试,外传策问题,诸进士皆宿构入对。理顺独无所闻,详览制诏,内有一事,条对甚悉;其一事,上所增入者也。上见大喜,擢第一,授修撰。理顺为人,端方正直,言动皆可为法;馆师贺逢圣深器重之,同馆诸门人尊为“一贤一圣”。
甲申,官至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读。三月十九日闻召,肃衣冠入。平旦,门未启,大理卿凌义渠、侍郎吴履中至,传报闯贼入城,相顾愕然。俄传上崩,理顺抚膺恸曰:‘理顺荷上特简,生不能出一奇殄乱,致逆寇披猖、国家沦丧,臣之罪也。请先死’。还寓,大书于壁曰:‘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信践之,吾何不然’!乃携其妻妾及其子孝廉某并婢仆等共十二人,阖门缢死。贼至其宅,曰:‘此吾乡杞县刘状元,居乡极好;吾辈奉李将军令来护卫,刘公何遽死也’!数百人皆下拜,涕泣而去。京师人传臣死君、妻死夫、子死父、仆死主一家殉难者,以刘状元为最。南京赠詹事府正詹事,谥“文正”。
成德,号玄升,顺天怀柔籍,山西霍州人。崇祯辛未进士,授嵫阳知县。德为姚文毅所取士,又善文文肃,乌程素不快德;兖州守尝以派饷属邑有所私,德与之力争,守亦恨德。会巡方御史,守之同乡,又乌程私人,遂劾德;得旨,逮问。复抗疏力诋乌程,廷仗者三,下狱坐赃谪戍。而德之家寓居顺义,时戎马内侵,破其城,家人皆避入地窖;父文桂曰:‘岂有男女并入一窟中乎’!终不以颠沛违礼。贼至,遇害。及贼去,窖中知父死,于是德之妹及妾萧氏、童氏皆缢死。后十日,德出狱,至家一恸甫毕,旋赴戍所;而妻刘氏终以追赃逼死于家。
在戍籍七年,赦还,补如皋知县;寻升兵部武库司主事,转车驾司员外郎。见年来封疆多变,人皆隐忍茍活,愤发于中,有“养节义、明廉耻”一疏,谓‘宋臣张栻言仗节死义之士,当于犯颜敢谏中求之。在朝廷之上,有以养之而已’。又曰:‘今者廉耻道丧,由于赏罚不明:死贼者褒扬不亟,则媚贼者服狗彘之衣冠而恬不愧也’!言甚激切,上为之动容。闯贼犯阙,德志在必死,贻书宫谕马世奇曰:‘老母、舍妹俱在此争欲先引决,弟止之,以“慷慨”、“从容”二义为告。弟志在为其难,惧变起仓卒,无以自明,故复以此相商也’。及闻先帝晏驾,往东华门茶棚下号恸,触阶几死,归寓自尽。母张氏及一妹、一妾皆缢死。
夫臣子之于君父,非可以报施言也;然而知此义者鲜矣。若德之正气直节而受杖荷戈、家丧亡而身垂死,久乃得补郎署;国家之于德,亦已微矣。卒乃临难捐躯,尽室陨命。呜呼,难哉!岂非天性忠义,九死不移者欤?南京赠大理寺卿,谥“文毅”;母张氏,赠淑人。
汪伟,号长源,徽州休宁人;其先徙应天,为江宁人。崇祯戊辰进士,授慈谿知县。为政无赫赫名,亦不喜事上官;而一时循良,无出其右。
时烈皇帝念国家多难,当预储扬历中外、安攘文武之才,为异日揆席地;乃诏择推知治行卓绝者,入翰林。伟以异等授翰林院简讨;寻充东宫讲官,记注起居。伟素慷慨敢任事,又以破格拔擢,益感激思报称;每得四方警报,辄抚膺流涕。壬午,东兵直入,长驱淮上,而逆闯势益炽;则上“江防疏”,首言‘布置之法,宜于沿江要害,如武昌、九江、太平,采石以至江北浦口,或驻节建牙,或声援策应,络绎联合,期于无隙可乘。而操臣与南枢臣,军中事宜,缓急相应。又宜借盐课、截漕艘,改下江、广、浙直各处物料本色,以济军需’。皆一时硕画。疏上,天子为动容。癸未,同考礼闱。
甲申春,逆贼犯阙,谓其继妻耿氏曰:‘吾死决矣’!出,问乘舆所在;绕宫门者三,则宫人皆逃出矣。还寓,耿氏先自缢死;伟从容作书与其长子观生,具袍笏北向拜阙、南向拜母,乃自缢。书曰:‘呜呼!我生不辰,丁此国难。讲读之官,既无事权可为;一得之长,亦不见用;惟有一死以自靖而已!继室耿氏,少年节烈,矢志不移;乃于城陷之日,恬然从我而死,使万世之后,知我朝复有赵昂发也。吾儿读圣书,须以忠孝自勉,勿辱先人!老母不能终养;幼子晋生年甫四岁,不能抚之成人;皆吾儿事也。柩不得还,以吾夫妇衣冠招魂,葬之华山张家岗,俾魂魄常得依吾父母也。凡我亲友,俱为致声:天下事有可为,不可失忠孝念头也’!时观生已中壬午举人。晋生,耿氏出;耿氏死,年二十三,以晋生托其弟耿元吉,匿之长班家,后得归。弘光朝,赠詹事府詹事,谥“文烈”;耿氏,赠恭人。
盖烈皇帝朝特简推知入翰林死节者,惟伟一人。而孟进士章明、顾钱塘咸建、刘南昌曙三人,又皆以伟门人死节。
李邦华,字懋明,吉安吉水人;万历甲辰进士。令泾县,有能;擢监察御史,巡按浙江,声望尤著。时门户之隙已萌,群小争攻东林诸正人;邦华为邹南皋门人、又同里,人多忌之。丁巳,例迁山东参议,病免。
久之,天启中,起废籍为光禄少卿;未任,升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天津。寻入为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时逆珰用事,崔呈秀等欲举诸名贤一网尽之,作“天鉴”、“同志”、“点将”等录;“天鉴录”,邦华名居前。枢辅孙承宗拥重兵在关外,请入朝,面奏边事。或言承宗且兴晋阳之甲,邦华为内主;珰惧甚,矫旨勒孙还镇。倪文焕遂疏论邦华;削籍,谪戍岭南。
崇祯改元,起原官;寻升本部尚书。己巳之警,日夕练京营兵,焦劳备至,然竟以是免。己卯,起南兵部尚书,忧去。
壬午,起原官,掌都察院事。癸未,东兵大入,且饮马长淮;大帅左良玉拥重兵,有跋扈之形,东南震动。邦华多方设处,以数十万饷资之,遂得帖然。是岁献贼破武昌,骎骎及江右;邦华于是有“保东南裕安攘”疏,谓‘长江衣带,非仅仅守九江、守安庆,可恃无恐也。为今日计,宜增兵以扼险,江抚驻九江、赣抚驻吉安,以壮虎豹当关之势。往来策应,责在监司’。上嘉纳之。会掌院刘宗周以救科臣熊开元忤旨罢职,朝论谓总宪百司之长,非端方元老不堪任;特简邦华代之。凡大事大狱,悉咨之;不时入奏禁廷,天语商榷,多秘莫闻。
既贼氛炽,关、陕、山西相继沦陷;甲申春,遂称兵犯阙。邦华知势危急,与勋臣李国祯各有揭请太子南迁,固根本;以科臣光时亨参驳,不果行。及城陷帝崩,邦华闻,拜文丞相祠;复返寓,闭门书版曰:‘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遂缢死。南京赠兵部尚书,谥“忠文”。
马世奇,字君常,常州无锡人。崇祯辛未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累迁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学士,掌司经局印。尝奉使山东、湖广、江西诸藩,馈遗一无所受。典江西试、分校礼闱,所拔多知名士。
甲申,逆闯横行中原;召对,世奇奏言:‘向因杨嗣昌、宋一鹤、左良玉等兵所在劫掠,百姓怨恨,贼反借剿兵安民为辞,愚氓被惑,遂望风叛降。今当以收拾人心为本,敕督、抚、镇将约束部伍为急;不然,势将不可救’。又言:‘泗陵、显陵被寇,诸藩惨祸不一。凡为臣子,皆有不共戴天之义;而犹泄泄𫏋𫏋、依违两可,宁使败坏封疆,不肯破除门户。国家之事,岂容再误乎’!贼犯阙,知势不可为,与驾部郎成德相约以死。及城不守,世奇曰:‘此我卒命时也’!家人泣曰:‘如太夫人何’?世奇曰:‘不死,亦辱太夫人’。同朝或过邸中,语世奇:‘闻上南幸,死不如扈从’。世奇曰:‘吾意决矣;且主上安得南,必死社稷’。谓二妾朱氏、李氏曰:‘吾死,分也;汝等奈何’!二妾皆自缢死。乃望阙拜恸,以司经局印授其仆曰:‘皇上果得出,持此赴行在’。又遥拜太夫人,遂端坐自经而死。世奇至都,尝梦中吟文信国诗“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世奇殉国之志素定,故兆先见于梦云。南京赠礼部左侍郎,谥“文忠”;朱氏、李氏,皆特赠孺人。
孟兆祥,山西泽州人,家河间之交河。天启壬戌进士,授大理寺评事,升吏部稽勋司主事;历验封考功文选主事、验封考功员外郎,晋郎中。给假回籍,起考功郎。兆祥峻节自树,中官某者有关说,拒不从。遂以事,降行人司副;寻升光禄寺丞、少卿、左通政、太仆寺卿。癸未,升通政使。是年八月,子章明登进士第。
甲申,升刑部右侍郎。贼至,守正阳门。城陷,不屈死。子章明,往哭收葬父尸,亟归。别其夫人曰:‘吾不忍大人独死,吾往从大人’!夫人曰:‘尔死,吾亦死’。章明以头跄地曰:‘谢夫人。然夫人死,须先死’。乃遣其家人尽出门外,止留一小婢在侧。夫人自缢,章明扶掖之。夫人咽蹙,章明不顾;取笔写二诗,复大书壁上曰:‘有侮吾夫妇尸,吾必为厉鬼杀之’。夫人气绝,舁一扉置夫人,加以绯服。又舁一扉置夫人左,亦服绯自缢;嘱小婢曰:‘吾死亦置扉上’。弘光时,兆祥赠刑部尚书,谥“忠贞”;章明赠侍御史,谥“节悫”。
金铉,号在六;北京留守卫籍,常州武进人。年十八,举天启丁卯顺天乡试第一;崇祯戊辰进士。授扬州府学教授,日进诸生,讲濂、洛之学;燕居言行,俱有规格;人比之胡安定。升国子博士。
庚午,迁工部主事。时上方锐意综核,内臣张彝宪奉敕总理户、工两部钱粮,特建公署。铉虑开交结之渐、决廉耻之防,疏请罢之;不报。未几,彝宪檄两部司属谒见,如部堂体;铉又疏:‘彝宪妄自尊大,以皇上迪简之臣子,而屈抑刑馀之下臣。委质圣朝,不敢匍匐中贵之庭,致干交结之条’。有旨切责。差抽分杭州南关;榷征有法,远人德之。寻移疾归。铉自此绝意仕进,杜门却扫;深究性理之学,益自刻励。与刘中允理顺、陈仪部龙正友善;仪部称其学行,古人所难。
甲申三月,贼攻城急;铉跪母章太夫人前曰:‘儿世受国恩,职任车驾;城破,义在必死。得一避地,可以藏母,幸速去’。太夫人曰:‘尔受国恩,我独不受国恩耶?事急,帘下井是吾死所’。铉恸哭,即辞太夫人,往验火药局。十九日,归至御河桥,闻贼入城;铉望寓再拜,即投入御河。从人拯救,铉啮其臂得脱,急赴深处;时河水浅,俛啮入泥泞死之。家人报至,章太夫人遂投井死。铉妾王氏,随太夫人死。其弟茂才錝哭曰:‘我母死,我必从死。然母未归土,不敢死也’。遂棺殓其母。既葬三日,复投井死之。弘光赠铉太仆寺少卿,谥“忠节”。
王章,号芳洲,常州武进人;崇祯戊辰进士。授诸暨知县,有神君之颂。会鄞令缺,鄞境多盗贼,台使者以章才,调往。诸暨民奔走号呼,惟恐失之;鄞人来迎者,诸暨人争逐之。久之,乃得赴新任;诸暨人肖像祠之。及治鄞,鄞人德章亦如诸暨。稍迁工部主事;考选授陕西道御史,巡按甘肃。
甘肃边侥重地,章由嘉峪抵天山,单骑躬行抚赏,番人畏威怀德。巡未竣,而封事数十上,多关军国大计;至劾内臣杀良冒功、纠甘抚剥民侵饷罪、藩差扰驿陷良,皆侃侃无所避。庚辰,忧归。
服阕,补河南道。甲申,贼势张甚,章陈“保江南策”;都御史李邦华谓章具文武才,题授巡视京营。及真定等郡破,京师震惊,调营兵五万军城外,襄城伯率之;而章督在城兵,为守御计。三月,贼薄城,各官分门坐守;章巡察防御,昼夜不息。贼攻广宁门(俗称彰义门),章急督战。城破,遂入守阜成门(俗称平则门);亲冒矢石,连发二炮,伤贼甚众。城陷,与同事科臣光时亨并走城上。遇贼奄至,连呼‘下马,下马’。时亨即下马,章张目叱之。贼槊中股,坠马被执;有降贼为伪官者谓章曰:‘若降,即大用’。乃仰天大恸,骂曰:‘汝无父无君,何面目见我;更说我降’!左右持刀伤其膝,欲令章屈;章坐地大骂,遂遇害。弘光朝,赠大理寺卿,谥“忠烈”,荫一子锦衣世官。而光时亨卒以降贼,弃市。
章次子之栻,字瞻卿;入闽,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请终丧,许之;因寓义乌。浙东陷,被擒,不屈以死。
章父子死,皆烈烈在人见闻。盖常州言父子死节者,称王氏;镇江言父子死节者,称眭氏。
凌义渠,浙江乌程人。天启乙丑进士,官大理寺卿。
贼逼都,尽焚其平生所著述及所评隲诸书,服绯正笏,望阙拜,复南向拜讫,遗书上其父,有“尽忠即所以尽孝,能死庶不辱父”等语。寓中绳械,都为仆人藏过;乃取短练数尺,命二仆勒之。仆泣不忍,客赵生曰:‘公志决矣,何不早完其节’!为系之窗楞,义渠奋身绝吭而死。弘光朝,赠刑部尚书,谥“忠清”。
施邦曜,号四明,绍兴余姚人;万历己未进士。除武学教授,升国子监博士、工部营缮司主事。甲子,典云南试;升员外郎,管通惠河道,升屯田司郎中。丁卯,出为漳州知府;升本省布政司参政、四川按察司使。戊寅,擢南光禄寺少卿;转北光禄寺卿、通政使,免官。
癸未,起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邦曜见人心瓦解,寇贼所至,非降则逃;所以然者,由官吏朘削,早失民心,以致临事溃散,此有司罪也。察司之责,在巡按御史。于是有“实图察吏安民疏”,大略言‘巡按权重,宪纲所载。明言奸贪蠹政害民者,遂即拿问;有六品以下官有犯,取问明白,从公决断,以实奏闻。今巡按考察官吏,但呼名过堂,未见拿问一人;即有一二参劾,需之复命。近即有不时参劾之旨,不过取一二卑寒者塞责。今民命倒悬,在于呼吸,安得为此具文!考察官吏,必须当面发落,某官称职留任、某官不称职斥逐、某官奸贪蠹政害民拿问。巡历府县,立时分别;庶几人情震竦,民生渐苏。然其要又在反求诸身,必赃罚不取、土仪不问、谢荐不收,先自治而后可以治人;否则受赃之律,身先犯之,恶能以法绳人’!又曰:‘得一良吏,胜得一良将;去一贪吏,即是去一民贼’。奏上,天子嘉之,敕巡按御史依奏着实举行。
甲申春,逆贼犯京事急,邦曜即以死自誓。及贼入,于室中从容自缢。书曰:‘惭无半策匡时难,唯有孤身报国恩’。时先帝升遐,九列中最先自尽者,倪文正与公;皆越人。后又得一周文节,二十有一人之中而绍兴乃居其三。
吴麟征,号磊斋,嘉兴海盐人。天启壬戌进士,授建昌府推官。丁艰,起补兴化。以治行高等,征拜吏科给事中。同官章正宸、庄鳌献以建言下狱,麟征上疏力救。庚辰大计,与掌河南道祁彪佳矢志澄清,略不假借;时论快之。故事:掌吏垣者,计事竣,即擢太常。麟征以失执政意,久不调;至甲申三月,始升太常寺少卿。
时寇警且迫,麟征以十二日受事。十五日,奉命守西直门。十七日,寇至城下。西直当贼冲,攻甚急;厉气登陴,指麾守御,矢集如猬,炮落案前,麟征神色不变。是夜天微雨,亲督士卒以土石塞城门;宦寺驰骋城头、欲擅启门,中枢密遣卒出城,峻拒不许。十八日,以重赏购健儿缒城杀贼百馀人,已而贼大至。十九日,贼从德胜门入,麟征拒户自经,为家人所解,扶掖归;贼已据其邸,因入道左三元祠。时传天子蒙尘,有劝公扈从南下者;不应。同官来招之降贼,怒挥之户外,遂自经;家人又救醒,泣而请曰:‘明日待祝孝廉至,可一诀’!张目许之。祝孝廉者,名渊,同乡人;以保奏刘宗周被逮留京师。渊晨至,麟征与诀曰:‘我登第时,梦有隐士刘宗周,题文信公零丁洋诗二语于壁曰:“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沈雨打萍”。今山河破碎,不死何为’!相对泣下。因作书诀家人曰:‘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而失;身居谏垣,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单衾、藉以布席足矣。茫茫泉路,咽咽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乎此也。罪臣吴麟征绝笔’。书毕,投缳死之。渊为视含殓,乃去。
陈良谟,浙江鄞县人。崇祯辛未进士,授云南大理府推官。举卓异,入为四川道监察御史。
甲申三月,闻变,作缳梁上,欲自尽;书其几曰:‘为子为臣,不能两尽;慷慨从容,同归一死’。有妾时氏,怀娠三月;而良谟年逾五十无子,召妾谓曰:‘吾无子,汝幸有娠;倘生男,以延陈氏血食’。时氏曰:‘先主人死,以绝君念’。遂投入其缳。良谟另作一缳,与之同尽。
良谟父没官云南,贫不能归榇。壬戌谒选,求大理府推官,始得归;人称其孝。弘光时,赠太仆寺少卿,谥“恭愍”;时氏,赠孺人。
许直,号若鲁,南直如皋人。崇祯甲戌进士,吏部文选司员外郎。
城陷,长班促报名;直曰:‘俟吾死,汝往报名’。时传先帝从齐化门出,客羊君辅劝曰:‘天子南迁,公等宜扈跸偕行,共图光复;奈何以有用之躯,轻一鸿毛掷耶’?直唯唯。既而出门一望,曰:‘当此四面干戈,驾将焉往’?比闻煤山信,号恸欲绝。羊君辅从旁慰解,诸仆环跽而哭,动以“亲老子幼”;直曰:‘有兄在,我无忧也’。是夜,寝羊君辅于别室,呼仆授家书,报其封公;遂更服冠带,拜君父毕,作诗六章,有“微躯自恨无兵柄,杀贼徒殷报主心。丹心未雪生前恨,青史空留身后名”之句。命仆取绳系之,仆股栗不能举手。直斥之出,遂自经。比死,一手持练尾、一手上握,神气如生。弘光时,赠太仆寺卿,谥“忠节”。
王家彦,号尊五,兴化莆田人;天启壬戌进士。授开化知县,调兰谿;以卓异,擢刑科给事中。丙子,忧去。服阕,补吏科。在谏垣十年,强击无所避;权贵敛手。时闽贼刘香老等劫掠同安镇,几扰省会;家彦于是有“闽省海防”疏,言‘旧制有卫所军,无别兵、亦无别将,而统于各卫之指挥。每寨设号船,联络呼应;复又添设游击等官,虽支洋穷澳,戈船相望。今防御之策,莫若复旧额而练民兵’。识者以为至论。又见群盗蜂起,皆因民困而吏不恤;上疏力言之,以为‘今日之吏,催科急者考卓异,督责严者称循良;不肖者以束湿济其饕餮,贤者又为文法所缚,不得展布。由是民穷无聊,起为盗贼;一夫倡乱,千百成群。宜少宽文网,令有司加意抚绥,以遏乱源’。其他所陈,皆关切利弊,裨补军国,为救时之要策。庚辰,升大理寺丞,历少卿、太仆寺卿、户部侍郎。癸未,转兵部右侍郎,协理京营戎政。时戌事废弛,国势日蹙;家彦竭力补救,不遗馀策。
甲申,贼犯阙,家彦守安定门,备御甚力。因中官有与贼通者为内应,城遂破。贼得家彦,欲降之,家彦不屈;贼忿甚,提刀段斩之。或云城陷,有讽其亡者;家彦正色叱曰:‘国破身死,吾何足惜!但主上存亡不可知,恨不追随乘舆,触死辇前耳’!言毕,自刎死。南京赠太子少保,谥“忠端”。
吴甘来,号苇庵,江西新昌人。崇祯戊辰进士,授中书舍人。壬申,擢刑科给事中,历兵科至户科都给事中。甘来在谏垣十馀年,知无不言,弹劾不避权贵。
甲申三月十七日,贼薄城急,兄礼部员外吴泰来至寓,执甘来手泣曰:‘时势至此,奈何’?甘来曰:‘有死,无二义也’。十九日城陷,传闻圣驾南出;甘来曰:‘上明且决,必不轻出’。乃疾趋皇城,不得入。返寓,家人进饮食,却之。有劝甘来潜遁者;甘来曰:‘今不能调兵杀贼,顾欲茍全求活耶’?遂作书以后事嘱其兄弟子侄。见几上有疏草在,曰:‘留此恐彰君过’。取火焚之。侄家仪奔至,相与恸哭;曰:‘我不死,无以见志。汝父死,无以终养。古者兄弟同难,必存其一。使皇上在,则土木袁彬、靖难程济,皆可为也。否则,求真人于白水、起斟寻于有仍,庶几庭闱无子而有子、庙堂无臣而有臣矣’。遂冠带北向拜者五、南向拜者四,赋绝命诗一首,引佩带自缢。南京赠太常寺卿,谥“忠节”。
周凤翔,浙江山阴人。崇祯戊辰进士,改庶吉士,历官左春坊左谕德。静默宁淡,与范质公、徐九一相友善。
甲申三月,都城陷,凤翔谓吴给事甘来曰:‘臣子义在必死;然必得一视大行梓宫,缟素恸哭,乃无憾’。甘来然之。二十一日,赴东华门茶棚下,举哀欲绝;即投金水桥下。水浅不死,复匍匐至寓;作书辞父母曰:‘国君死社稷,臣子无不死君父之理。父母生我、育我、教我,以有今日。男幸不亏辱此身,贻两大人羞。吾事毕矣,罔极之恩,无以为报,矢之来生’。北向拜君,复南向拜父母,自缢死之。留诗,有“碧血九原依圣主,白头二老哭忠魂”之句。南京赠礼部右侍郎,谥“文节”。
陈纯德,号淡玄,永州零陵人;崇祯庚辰进士。是年,二甲进士俱蒙召对称旨,即除翰林、科道等职;纯德以奏对详明,授福建道御史。
癸未,督顺天学校;方抵任,以遵化警,不能前。回京,贼入京,纯德自缢死之。其同以进士召对者,特旨除翰林五人、科道各五人,共十五人;而死者惟纯德一人。南京赠纯德太仆寺少卿,谥“恭愍”。
申佳胤,广平永年人。崇祯辛未进士,除仪封知县。仪封小邑,民谨朴易治;佳胤减省条教,一意休息之。大河界邑中,多剧盗;乃修保甲之令,又广置耳目、设购募,盗皆奔他邑。县有大豪张甲,为奸猾,把持一切讼狱事,前后数令莫敢问;佳胤至,立案之罪至死,境内震慑。霖雨河决,佳胤亲负薪实土塞之。满三载,举治剧,徙杞。杞壤大而俗侈,好浮伪慢上,多豪贵人居间请托;佳胤清严自持。士大夫家居,僮隶数千指,纵横自如,囊橐奸宄或入民舍取器物,伤纤弱;严收首恶数人,立诛之。而其时盗大起,有扫地王者,率贼万人环攻杞。佳胤登陴固守,手剑斩贼一人,乃退。更谋之父老,筑砖城。
以治行尤异,擢吏部文选司主事;以清鉴称于时。会东兵入,佳胤条上便宜数端,上优旨答之。转考功员外郎,当大计,为协理;贬黜无所回避,权贵多不乐之。会佳胤之师文文肃与韩城有隙,中以微法,并及佳胤;降南京国子监博士,迁大理寺副。
甲申春,升太仆寺丞,以牧事出巡近畿。闻贼薄居庸,分兵自常山入畿南,郡县望风奔溃;佳胤将入都,或劝之以京师且危,幸在外,可无与。佳胤慨然流涕曰:‘我固知京师当不支,其如皇上何’?遂疾驰入都,时三月十二日也。遍谒大臣,画战守之策,皆不省。佳胤知必死;十八日,聚宾客,为次子行冠礼曰:‘此宋尹衡州所谓冠带见先人于地下也’。十九日,城破,至王恭厂井中,自投下,死之。命其仆归报太安人曰:‘不敢辱身以辱吾亲’。南京赠本寺少卿,谥“节愍”。
赵撰,号镇所,云南昆明人。天启甲子举人,除贵州龙泉知县。壬午,以御土贼功,行取。
癸未,授四川道御史。巡视中城,捕贼谍以闻,杀之。城陷,贼获撰,械之,撰瞋目大骂;贼刀杖齐下,磔其尸于白帽胡同。以远方乙科,无为之请恤者;附记之,以表节烈。
石匮书曰:甲申死难而不独以死难著者,则别之于独传;而死难之外更无别事可记者,则不得不尽之于死难矣。盖以其死难,故亦足以传也。若更以死难诸君子而复议其一筹莫展、不能免先帝于轮台之难,谓区区一死不足以塞责,则何以处夫不死者与不死而降者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二十一 勋戚殉难列传
刘文炳、巩永固、张庆臻、卫时春
新乐侯刘文炳,海州人;以皇亲得封。闯贼破外城,先帝召文炳同驸马巩永固各率家丁二十馀人,欲於崇文门突围而出;见贼数十万,城以外无隙地,返驾回宫。文炳叹曰:‘身为戚臣,义不受辱,不可不与国同难’!其妹适李皇亲家,年未三十而早寡;文炳召之曰:‘尔家非避难地,宜早来归,可以同命’。妹乃归。十九日城陷,呼妻妾、子女及其妹悉避楼上,撤其梯,纵火焚之。大小男女共十六口,皆啼号呼文炳;文炳曰:‘汝等先去,我即来矣’。遂就缢,共燔火中。祖母瀛国太夫人,即帝外祖母也,年九十馀;投井死。弟都督刘文耀,亦投井死。弘光元年,追谥文炳“忠壮”、谥文耀“忠果”。
驸马都尉巩永固,顺天大兴人。崇祯癸未,公主先卒,柩尚在堂。外城破,先帝召永固率家丁突围出,不得。永固归,杀其爱马、焚其弓刀铠甲,到公主柩前,大书壁上“世受国恩,身不可辱”八字。以黄丝绳缚其子女五人于柱,命外举火,遂自刭从之。弘光元年,追谥“贞愍”。
惠安伯张庆臻,河南永城人;以皇亲得封。京城破,尽散家财于邻里亲戚。置酒,一家聚饮;积薪四围,全家燔死。弘光元年,追谥“忠武”。
宣城伯卫时春,定远人。在朝侯驾,闻闯贼破城入,急归呼其妻妾、子女、婢仆辈十八人,共投宅后大井中;尸骸填塞,井口为满。
石匮书曰:闻闯贼入城,公侯将相及戚畹勋卫,无不投诚归顺;而后以勒饷追赃,极刑拷掠,如猩猩喀血,至血尽而命亦与之俱尽。与四君子所死则一,而所以处死则相去天壤矣。盖四君子者,义不反顾,早自见机;得攀附龙髯,而名且与河岳日星相为终始。视诸人之死于桎梏桁杨与死于斧凿刀锯,真蝇蚋蚊蛇等耳!衹争一刻,而坐失千古;夜台有灵,诸人其亦知自痛也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二十二 倪元璐列传
倪元璐列传
倪元璐,字玉汝,号鸿宝;浙江上虞人。天启壬戌进士,馆选庶吉士。元璐初第时,权珰窃柄,群奸肆行;元璐独屹然孤立。丁卯,典试江右,命题深刺时事,几陷不测。
先帝龙飞,升翰林院侍讲,有“请毁三朝要典”及“辨东林”三疏,天下传诵,纸贵洛阳。辛未,分校南宫,杨廷麟为本房首拔士,大有声誉。晋侍读,充经筵日讲官。元璐陈“制实制虚”十六策,上为拈之屏间,出入顾视;每叹曰:‘奇才,奇才’。乙亥,晋国子监祭酒,定齿胄礼,命诸子侯入学,所教士有法,尝言:‘吾痛君父之道不明,而华夷之防渐隳’。于是进诸士,发明“春秋”。方大厉铎钟,而忮者嗾人以并封紊制劾去;遂家居者六年,朝夕承太夫人欢。
壬午八月,北骑取八城,将攻关;河决开封,贼出河北取覃怀、彰卫。当事者谓元璐向负才名,请试盘错;乃诏起兵部右侍郎。元璐以太夫人年逾八十,辞不就。有诏敦趣,适北骑大入,破河间、临清,循兖、济诸城,无不下者;元璐长跽告太夫人曰:‘自琼州公以来,再世禄食。今天子有急,奈何’?太夫人裂所衣襦示之曰:‘为尔旃也,岂曰无衣’!元璐乃毁家召募得数十人,及弟瓒率诸家丁往,可数百;趣淮上,问淮抚觅盐徒助之,无有应者。叹曰:‘吾即不破贼,朝夕必达,不以边事独遗君父’。乃身率十骑,持满夹趋,冲险出济北;十馀日,至京师。上闻之甚喜,曰:‘固知是吾倪讲官也’。即日召见。元璐为条奏制敌御寇彼己情形曰:‘臣沿途遇兵将,辄称北骑难杀;而难民皆云北骑可图。盖兵将见形、难民见情也。北骑绵亘数十里,冲突𩙪忽,所向无前者,形也。女直人无多,辽人过半,归营疏略,夜即酣淫熟寐,又中怯畏死,失利则阖营恸哭;辽人每凌西夷,心志不咸:此其情也。难民入敌中,故得知之。夫攻形用力,攻情用谋。今行间诸臣,无为掩伏侦间之事者。故零捷时有,而大获无闻;防守有馀,而剿击不足;非不用力,势使然也。今北骑三股,分东、西二路;东路皆东人,西路皆西人及辽人。从定州移方顺桥稍西,度其必俟两帜相望,西路从保定突冲良、涿,转掠过东,合营出口。臣愚谓宜乘其未合,尽集各路大兵并攻东路,勿击首尾,直捣中坚;辎重难民所在,猝击冲之,必乱。东路既溃,西路不敢复东,不得不趋固、龙二关,挂于险隘;合山西、宣大、保定三路重兵遮追夹击,庶成大创,去不复来。今贼分,兵亦与分;恐贼合,兵不得复合。彼并力奋死,孰复有谁何之者乎’!又言:‘御寇机宜,以九江为中权、武昌为前茅、淮扬为后劲。先在遏之,使不得下;然后厚集兵饷,力满气充,非旦夕可计功也’。上温谕褒美之。时辅臣周延儒自请督师,而陈演谋攘首揆,以贿敌构之;且虑上属意元璐,乃告上曰:‘天下不治,由兵农不合。今廷臣可任者惟倪元璐、冯元𩙪耳;使元璐为大司农、元𩙪为大司马,彼此参合,不日可治’。上心然之,即日命元璐为户部尚书、冯元𩙪为兵部尚书。元璐以浙人例不为户部,固辞。上召至中左门,谕以‘祖宗成宪,固不敢变;今用人为急,毋固逊’。元璐乃勉受命;因曰:‘必使臣者,臣有三做:一实做,与兵部合算,先准饷以权兵,因准兵以权饷;彼此相权,则数清而用足。一大做,求民间大利大害,一举兴除,勿以数小小生节报数。一正做,以仁义为根本、礼乐为权衡,茍政有厉民者,臣必为民请命’。乃退与冯元𩙪商互稽之籍,先定簿正、次定簿差,请以饷部兼职方,得以察核诸将士。时郡邑残破,蠲免多,外解不时至。元璐绕夜持筹,漏三下,绕床不少休;因酌道里以给兵食,驰书告督、抚,使自生节以佐司农之不逮。日数百函,纤悉备至。故终元璐在部,士无哗者。乃当宁营营苦不富强,而矿砂、楮币之说日聒于御,元璐数争之未得也;柄臣又以是困之。元璐叹曰:‘若使傅说化为胶鬲、夷吾化为孔桑,则吾宁就东海老耳’。西人汤若望挟伎巧,亦以开采进,元璐面折之;而大珰阴为内主。乃上疏曰:‘古称铸山埒于煮海,原其利害,实相迳庭。其说有六:海挹注而已,山须发凿劳费:一也。民多山居,百年坟墓、千家闾井,或望其气,䦆锄及之:二也。形势所在,动伤地脉:三也。自万历中年矿使为祸,海内惋痛;今复驿骚,群心易摇:四也。臣观“万历会计录”,据其所得,子母出入,常不偿失;当时进奉,总属民脂,非由地宝:五也。有矿卒必有矿贼,此辈一聚,不可复散,即与寇通:六也’。时遣中使从浙直收买桑穰,元璐告辅臣蒋德璟曰:‘此事吾不能独力,愿公分任之’。乃先疏曰:‘凡民间自取桑穰,皆因剪落余条,于桑无害。今钦限迫急,朝使威严,所司望风,势必就桑取皮,先蚕毁叶;此何等时,复堪骚动’!上犹豫;德璟疏亦入,乃辍不行。而噂𠴲者日益进,谓词臣不任钱谷,劝上撤大司农还讲幄。上曰:‘倪尚书好官,肯任事。但时势甚艰,未能速劾;即撤,谁代之者’?诸臣结舌。上一日品诸臣至计臣,笑曰:‘计臣却好,有心思做文字。且公忠体国,无如计臣者’。而诸臣排之不已,以楮币爌砂为太祖、神宗时盛事,鼓舞不倦,行之在人;舍此,则计臣坐穷矣。上沉思久之,乃诏‘计臣元璐,著以原官照旧专任讲职’。元璐笑曰:‘是吾志也’。
甲申二月,上御经筵,元璐因陈生财大道。上疑讽己,辄诘曰:‘今边饷匮绌,生众为疾,作何理会’?元璐徐曰:‘皇上圣明,不妨经权互用。臣儒生,止知因民之情,藏富于国耳’。上不怿,元璐不引谢。翌日,上谓辅臣曰:‘从来经筵,有问难而无诘责;昨日偶尔,是朕之过也’。元璐在经筵久,上方留意启沃。每当元璐直讲,必前席倾听;常于讲中直箴延儒、体仁之失,上怒,以手麾书,仰面倚几坐。元璐益抒词朗切,上乃稍前就案,卒霁容受焉。
三月,贼犯阙急,劝上出东宫,循康王故事;不听。又请以六十金募一士,得五百敢死,可破围,召勤王师;亦以为无及。是日闻贼逾城,乃束带向阙北谢天子、南谢太夫人;四拜毕,索酒入斋,与关神对酌三觥。出就厅事,南面受缳;题案云:‘南都尚可为。死,吾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遂缢死。顷之,贼至,问公安在,则陈尸于堂矣;各称“忠臣”,叹息而去。
弘光元年,旌公忠第一,赠光禄大夫、太保、吏部尚书,谥“文正”;予祭六坛,有司造葬;建祠京师,曰“旌忠”
黄道周曰:‘呜呼,以天子十七载之知,不能使一词臣进于咫尺;以五日三召之勤,不能从讲幄致其功:卒抱日星与虞渊同陨。呜呼,岂非天乎!吏称陆宣公为相,其所听信,迺不如其为学士时。崔与之避位,智于文天祥;叶梦鼎之弃官,贤于谢枋得:是皆不然。天下之治乱、主臣之离合,皆有物焉司之。至于安身立命,或席槁以为胙封、或晨夕以为终古,七尺之根,丽于两极,何可夺也!公当日相亦歾、不相亦歾,顾不以相歾者,使天下凄怆,思所以板荡之故。且使先帝在天顾念曰:“吾旧讲官也。是多谤者,吾迺今知人”。
石匮书曰:倪太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迺当死贼猖狂之际,卒不能出一策焉,下先帝于轮台之难。此臣之所以痛心疾首,重惜吾先帝,并惜吾太史也。盖君死社稷,而臣死君;千古得死之正,无过此两人,应无遗议。但论死于不能死之人,则死为泰山;论死于能死之人,则死又为鸿毛矣。呜呼,若吾太史者,岂可以一死卸其责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二十三 乡绅死义列传
胡守恒、马如蛟、张罗彦、刘会昌、尹洗、韩东明、高泾、徐复仪、焦源溥、王征、沈迅、杨卓然、宋玫、张瑶、李梦辰、戚勋、王与胤、陈士章、毕拱辰、葛凝秀、杨进、韩子宣、王征俊、樊邦正、相希尹、张梦鲤、陈寓策、李开先、李若葵
乡绅死义列传(有总论)
闻之君臣大节,惟在致身;忠孝大纲,难于死义。以故须漕碎体、弘演纳肝,荡阴被矢、侍中溅血,如此忠烈,其来尚矣。间尝论之,弘演以使旋复命,侍中以护驾蒙尘,主辱臣死,固其分也。若夫罢职归田、优游林下,茍能以义卫志、以智卫身,托方外之弃迹,上可以见故主,下不辱先人,未为不可。乃气激倾辀、志坚化碧,不惜一死,追附攀髯:袁景倩之父子,并歼石头;江万里之夫妻,同沈止水。甚者一门仗剑,阖室自焚。虽祖宗豢养之深恩,亦思宗感格之明效也。与彼反躬事仇、回面改向,速若反掌者,不几天壤相去哉!呜呼,石窌西河,尽有吾君之痛;风车云马,犹闻杀贼之声。予盖辑乡绅死义之传,而益叹吾思庙君臣成仁取义之正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胡守恒,号吉云,舒城人。崇祯戊辰进士,考选庶吉士,授编修。守制家居。
壬午三月,张献忠合回、革诸贼攻舒城。时舒城无县令,参将孔廷训以兵千人,同编修胡守恒率士兵共守。七闰月,廷训降贼,勾贼攻城;守恒誓以死守。贼怒,以洞车穴城,穿者数处;守恒督军民补塞之。贼射书胁降,守恒燔其书于城上。越三日,城陷,贼执守恒,刃其腹,被数十创以死。舒人见者,无不流涕。
马如蛟,字腾仲,号讷齐,和州人;天启壬戌进士。除山阴知县,正靡俗,革吏弊;所食米,悉自和辇致。戊辰考最,入为福建道御史。己巳,巡按四川。辛未,巡漕,以武闱事累落职。归,佐其父为德于乡赈贫乏,岁施槥至数百。人贷其钱者,多不责偿,前后焚券至数百。
乙亥春,贼寇全椒、陈家市;如蛟率士民请于知州黎弘业,抽丁守城。如蛟自招兵二百馀人,操练听用;运各乡谷入城并沈阳右卫仓粮,足支数年。购工铸大小铳炮百馀,弓弩器械具备。十二月二十六日,贼犯和州,如蛟撄城固守。二十八日,贼用梯攻城,城上发炮,击杀百馀人。贼复顶方桌掘城,城上掷薪燃之。已而风雪渐急,城上人不能支,多散走。如蛟出家中大银,募人出城杀贼。贼已蚁附而登,如蛟奔回家,垒其居室,举火焚之;如蛟妻妾、兄运尹如虬、生员如虹及奴婢,死者十有四人。如蛟持戈,走匿江上芦围中,为贼所杀;弃尸江面,状貌如生。事闻,赠太仆寺卿,荫一子入监。
张罗彦,北直清苑人;罗俊、罗善、罗辅等兄弟六人。罗彦崇祯戊辰进士,授行人,历吏部文选司郎中,升光禄少卿。癸未,兄罗俊成进士;而最幼弟罗辅是年亦登武进士。罗彦曰:‘余先人以戮力邀大爵,乃复蒙恩如许,顾何以答隆遇’!
明年甲申,逆贼李自成以其众陷山西,遂由居庸入犯阙;令别将刘宗亮等寇畿南数郡,败燕京之援,期日会。时真定营卒恨巡抚徐标不从贼,诱杀之以应贼,反为贼守保定,势益孤。间有称贼“仁义吊伐之师”者,罗俊兄弟大言誓众:‘谁非明太祖衣食至今日,何忍缓急去之!且保定为神京前蔽,必巩此门户以通呼吸’。顾城守甚难,久无保督,新守未至,镇帅且尽以兵去,人心惑乱;罗俊、罗彦以忠义相激发。顾其弟罗辅负殊力,善射,挽强弓骤发百矢弗难,而颇多命中,众持为先登。于是约同知邵宗玄合官绅士民遥拜阙,盟于北城之上,计乡丁及门夫可二千人。而贼可数万,既破河间,伪牌数至;罗彦等不为动。已而新守何复及太监方正化次第至,协力守;则阁部李建泰众散,但以亲兵百人护其饷入城也。建泰军中有孔甲者,为贼说降,罗俊辄斩之以徇。三月,贼围城急,罗彦悬重赏礟贼。建泰恐伤贼,止勿发。邵宗玄愤争之不得,至欲堕城以死;罗彦驰解之,建泰赧而下。时贼闻光禄欲死城,令卒环仰面而骂,一舟射书劝降;罗彦城上碎其书,掷还之。乙未,都城陷,罗彦一号欲绝。罗俊曰:‘此城又当北门矣,宁辛苦无失,以待天下勤王’。誓死不去。壬子,攻西北益急,则倾赀赏士,至出其佩带、褕翟、珥服之属且尽;中一贼者,立与数金;为贼所中者,立与数金。贼炮矢齐发,云梯继进,鹰䦆数千且穴城而入。城上炮火矢石迸下,贼死,拉去堆烧者无算。贼宗亮不得志,自杀其伪将数人,令日午不克,撤围去;而建泰虑城破不免,与其中军郭中杰谋,悬士阴约贼领后小白旗为号,贼乃从是入,于是西南城陷。罗辅猝欲保其伯兄溃围出,图再举,罗彦不从;则身返巷战。遇贼,手起应弦而倒,纵马赴贼,贼无不辟易者,所击杀数十人。须臾,贼围之数重,身洞矢数百十,遂死。罗俊方守东门,贼蔓至东门,则徂击贼,贼仆地。罗俊怒,扼贼吭,啮其面不得,啮其耳;吐耳大呼曰:‘吾皇明进士张罗俊’,语未毕,中矢倒。而罗彦急抵舍,题其壁:‘明光禄寺少卿张罗彦,义不受辱’。缢死井亭。时妻宋氏奋利刃自刭,不得绝;乃同妾钱氏及生女赴井死。罗善观其妻高氏携女三人投井死,而身赴仲兄罗彦,欲与同难。罗彦曰:‘吾受朝廷爵禄,义不得不死;弟诸生,可不死’。罗善不肯,睨井欲下,顾井中有妇人,遂释井;拜其兄,归投其室井而死。罗俊子诸生伸、罗彦子诸生晋,皆投井以从。李氏者,年七十有四,为罗俊伯母;厉声骂贼,贼击破李脑。高氏者,弟罗士妻,寡居;王氏者,弟罗哲妻:同梁争缢死。白氏者,罗辅妻,与王氏从母家促入危城;是日王氏死,白绐其女看井中何物,女方视井,遽推之下,身从之;而幼子女二,坐失母,亦随死。张晋妻师氏,偕张震妻徐氏、张巽妻刘氏、刘母胡氏,同井争投死。而张氏止罗哲变容易服,从水门出亡,存血祀;一家同死者三十三人。贼众见罗彦题壁语,无不叹息,至有泣下者。尸久堕地,无人一视。独故犬三不去,迭守护尸旁,不令鸢鸟得下;下则号恐去之。贼一至此,则噬其拇指去;贼益惊异,乃令席藁埋之。
刘会昌,保定清苑人。幼负奇气,长古文辞。十岁,居父丧,哀如成人礼。崇祯三年,举于乡。能任大事,有气敢任。
甲申,闯贼北犯,伪檄数至。时秦、晋及畿南诸郡望风尽失,昌素胆略,仓卒倡义,同乡绅光禄卿张罗彦暨兄进士罗俊誓死守御。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北京陷,贼急攻城;至二十四日,贼撤水涸隍,云梯蜂进,炮矢风发。会昌率城兵屹然岳立,指伪如平时。适西南城楼为贼火箭所焚,西北角楼下穿数穴,并力进攻,城破。贼拽会昌于西关古庙,拥锋刃问:‘京城久破,数省尽降;尔何敢拒’?会昌裂眦骂曰:‘我本布衣,无官责。但恨天下无人,致尔小丑沦陷宗社。欲脔食李自成肉,以报先帝耳’!须发横竖。贼愈愤,夹打三次;然惊其勇壮,百计诱降。终不屈,遂断首悬西关街市。市人士大呼曰:‘此吾郡刘凝禧先生,生不肯弃城,死不肯降贼也’。共经营,匍匐请建祠祀之。
尹洗,安肃人。天启壬戌进士,工科给事中。居保定三世,同诸绅登陴抗贼。城破,被执。贼向洗索金银,洗曰:‘我贫给事,那得金银?惟速杀我’。贼曰:‘抗我师者,尔辈也’ 立杀之于西门。
韩东明,安肃人,邠州知州;徙居郡城。闻贼入,从容着冠服,望阙拜毕,辞祖庙,投井死。子仲淹,负侠气;城将破,犹登陴立炮台,引弓射殪数贼。堕城,死之。
高泾,清苑人;崇祯壬午举人。事母孝;城破,负母跳。遇贼,求释其母。母得释,贼执泾索贿;泾绐之曰:‘到家即有’。过水边,贼不提防,推贼仆地,跃入水死。后尸浮出水上,两目怒瞠、两拳擎向,有击贼之状。
徐复仪,号雪潭,钱塘人。世多显者:祖大参五桥,举进士;四传生复仪。大母陆,早寡。四岁,口授毛诗章句。九岁,属文。年十一,通子史百家言。崇祯十五年,举于乡;十六年,成进士。
明年,盗入京师,烈皇帝崩;复仪居家,躃踊曰:‘呜呼,臣不获从皇帝地下,顾乃䩄面茍活,忘大仇不讨贼耶’?即日赴南京,授刑部员外。时定逆臣罪,多所按治;复仪每以死诤。
会大比,命复仪试滇南。就道,与父母诀。行数十日,未至滇,南京陷。复仪闻,啮指誓,屏左右泣曰:‘国家竟至此耶!今闽、越数千里,正朔不移;滇南远属荒侥,恐人心易动。吾姑镇抚之,以待其定’。于是益整威仪、饰驺从,讲宾兴礼。夜乃密谒黔公,流涕为言;使陈兵卫,土裔不得逞。滇南以安,而闽、越亦得乘间改元;朝论重之,加翰林编修。复仪叩头流血辞,略曰:‘侍从文墨,所以润色太平也。今戎马日逼,臣不得驰骋疆场为陛下负弩矢,猥赐臣清燕,死无以塞责’。不报。
未几,闽、越陷;复仪裂冕服,弃车徒,幅巾草履,走千里归家。拜父母床下,辞妻妾,即夕去家,宿三十里外草堂。独居,不饮酒、不食肉,读“易”、诵“离骚”;妻妾死,俱不问。所居喜林莽,或登崩崖,从上堕;或入大窖,夜寝其中。虎豹触之,不为怪。一日,大风雨,昼晦,传闻兵四合;复仪曰:‘吾命尽矣’。扼喉,死茆茨下。及旦而父始至,持其首为泣,复仪目尚张;父曰:‘儿得死所矣’。作诗吊之,乃暝。
焦源溥,号涵一;陕西三原人,万历癸丑进士。历沙河、浚二县知县,以卓异入为四川道御史。
时熹庙御极,群臣聚讼三案;溥疏谓:‘光宗为神宗之元子,为元子者为忠,则为福藩者非忠。孝端、孝靖为神宗之后,为二后者为忠,则为郑贵妃者非忠。孝元、孝和为光宗之后,为二后者为忠,则为李选侍者非忠’。又言:‘郑养性必不可不夺职,崔文升必不可不磔市。移宫始末,必不可得而抹杀;盗犯叵测,必不得而宽容’。危言正论,举朝侧目。巡按真、保,以忤要人意,例转河南副使,备庐、凤;移疾归。
崇祯初,起补山西,历参政、按察使。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既莅任,锐意兴除:简军实、修马政、筑城垒、谨斥堠。未一年,以人言罢归。
癸未冬,贼入西安,召诸邑荐绅授伪职;乃以总督官衔延溥,胁之去。见李自成,溥骂曰:‘尔为贼,吾恨不手刃尔;乃欲诱我?吾朝廷大臣,有死无二,幸速见杀’。贼闭之室中三日,骂益厉;溥美须髯,皆上指,目眦尽裂。贼稍近,即举手击之。将杀之,复骂不绝声;贼拔其舌,支解死,时十二月十九日也。溥从兄源清,万历丁未进士;历官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罢官里居,年七十,始举一子。贼入境,不屈,自经。二臣皆以清品闻,而溥尤尚气节;为台中,好直言,辨论朋党间事,尤切至。
其与溥同死者,有前南京吏部尚书南企仲,渭南人,万历庚辰进士;时年九十,陷贼,大骂不屈,不食两日死。其子礼部祠祭司主事南居业,万历甲辰进士;不屈,被杀。以未得其详,故附书之。
王征,号葵心,西安泾阳人。天启壬戌进士,除广平推官。时白莲狱兴,连及者数千人;征悉为辩其枉,释之。修清河水闸,溉田至千顷。丁忧去。服阕,补扬州。三王之国,所过多诛求;不得,则执人而榜之。征白王,请戢卫士,王折节听。黄山之狱,多连引富商巨室;征持不肯下,请去官以谢奄党,卒赖以全者数十百人。忠贤建祠,征与淮扬道参政三原来复不往拜,人称为关西二劲。再丁忧去。而登将刘兴治据岛为乱,巡抚孙元化疏起征山东按察司佥事,监辽海军务。征至,区画海事,擒叛者。而孔、李二将自吴桥噪走登州,其家属开城应之;征与巡抚航海诣阙自归,得遣戍。会赦,归。
自征为举人垂三十年,布衣蔬食,不入公府。及宦后里居,著书讲学,一室萧然。又好接引后生,人方之黄叔度。而秦中贼大起,征素通西学,善制器,因为其县设守御方略及推演武侯木牛流马等事。李自成入西安,下县使致征,征引佩刀坐所事天主堂中待命。征子永春,乃以病上;遂执永春以行。征不复食,绝粒七日而卒,自书本朝官以表其墓;年七十四。
征之学,以畏天爱人为主。事母至孝;母病,徒跣百里以祷药王。居丧哀毁,几于灭性。所著有“奇器图说”等书。
子永春,以百姓为之代请于贼,得不杀。
沈迅,号羽君;山东蓬莱籍,莱阳人。崇祯辛未进士,出李明睿之门;历兵科给事中。
甲申国变,归里;里名窝乐,筑土城自蔽,乡之人多集之。迅有弟十二风子,负膂力,精骑射,运槊如飞;尝御盗,无不手取。丁亥,或传河间逃兵尽走窝乐。会奉清旨,从富室搜马;迅有马八,上其六。巡抚使人复责之,必十二;迅曰:‘所留二耳;必欲如额,无以应。岂以兵来’?使者以不为迅所礼,恶迅于抚军曰:‘迅且反’!遂以闻;奉密旨,百骑至土城。戚族皆散去,迅登垒而守。有某道请隔陴而语,劝迅姑就缚;迅与其弟分乘二马严拒,必不下,遂施炮伤清兵数人,属其弟十二风子携孤潜活他所。风子坐孤其怀,夺路奋鞭,纵马出;清人相顾错愕。迅母曰:‘若从清活,非吾意,吾教汝’!顷之,母命服自缢楼上。迅乃尽驱其家大小诸口,登楼观死母;散三千金于庭曰:‘仝事者尽持去,或遇吾子为周旋也’。迅纵火焚楼,而身冠服,亦自投火死。
风子潜胶州,或闻见害;孤存。
杨卓然,字又先,湖广辰州人;崇祯辛未进士。初授杭州司理;计处,补太湖知县。太湖逼流贼,卓然性慷慨、习劳苦,日事戎马,竟深入贼穴与贼讲。贼感其诚,多有来归者。朝廷以卓然知兵,使监军扬武陵,亦复大款贼;款卒不成,弃去。
弘光中,擢徽宁道。乙酉,起义兵当清,为镇时张天禄所执,已报捷江南洪督师军门矣;张之中军高谦者,见卓然抱持,为雪涕,告天禄:‘此吾旧蒙恩,必生之’。天禄不可;则以合营保卓然曰:‘即异日遇诸原,请碎谦首以谢。今日之事,唯将军仁慈’。顾告捷已越日,度不能得,天禄亦无如何。乃去使归,狼仓称死罪,云捷书半道被劫,请更草。天禄曰:‘卓然不死,天也’。遂改报,脱卓然;而谦厚为行李纵之。
卓然遨游吴会间数年,有杨崑者,自称从永历所来,怀敕印阴结义士,遍招摇;亦及卓然,加本兵衔,联络吴、越兵马钱粮等事。事败,逮至江南。马督讯之,卓然冠麻以见,不屈;马曰:‘汝何服’?曰:‘服先帝’。马曰:‘汝欲为十年丧也’?卓然大言曰:‘大明一日不中兴,卓然一日不释服’;且曰:‘此心何日无之矣。去年敕不真,谢不受,今安敢辞’?收其室所有,仅得“永历钱”四十八文、破席一床而已。癸巳之十二月,与万曰吉等七十二人同日遇害。曰吉自有传。
邹延玠,字介子,武进诸生,为浙学宪嘉生次子。庄保生,字尔定。常一宿宗室某,为行李去;清迹得之,不辩:亦与七十二人之难。玠妻吴氏闻变,死。
宋玫,字文玉,山东莱阳人;天启乙丑进士。历柘城、杞二县知县,考选吏科给事中。尝疏论用人,谓‘皇上求治之心愈急,则浮薄喜事之人愈易饰诡而钓奇;皇上破格之意愈殷,则巧言孔壬之徒愈易乘机而𪹳阙捷’。又疏论御寇,谓剿寇一事,地方与行间分任之:地方官主守,行间主战。行间不能战,而徒责有司以守,即张巡、许远无救睢阳之亡;况今之庸碌乎!自今止宜责有司以守,实以爱养为主,如招流移、活饥民者是;责将帅以战,实以戡定为主,如灭某股、救某城者是’。时论服其允当。丙子,主试湖广。历刑科都给事中、太常寺卿、大理寺卿、工部侍郎。壬午,枚卜会推,玫与房可壮、张三谟与焉;以召对不称旨,又为辈语所中,上疑比私植党,下三人狱,革职归家。
北兵入莱,玫与勋部经画守御。及力不支,城陷,缚玫与勋部相对拷榜,体无完肤;玫终不屈,遂见杀。
勋部,名应亨,字长元,玫之从叔。天启乙丑进士,除清丰知县。入为礼部主客司主事,历吏部验封、考𪹳功、稽勋、文选四司,升稽勋郎中。解任归,与玫同死。
二人历官,并有声绩。当天启中,山东言文章者,推莱阳宋氏;然嗜奇好古,其文亦略如诸子书。始,宋玫之由杞县得考选也,与开封府推官张瑶争互讦;其时要路多为玫地,而瑶坐谪官去。
张瑶,蓬莱人;天启壬戌进士。登兵之叛,帅其乡人固守。城陷,被执,大骂以死;其妻及四子皆投井死之。张瑶以河州判官死节,事闻,赠光禄寺少卿。
李梦辰,字元居,河南陈州人;崇祯戊辰进士。以通政司免,家居。
甲申寇急,与道臣关永杰计城守。民心不固,贼尚结寨五里之外,百姓各相呼百十人,竟自开门谒贼,官府不得止;至欲缚官府,佐以牛酒。永杰既自杀,州守以下竞逃去。家人掖梦辰出,梦辰不肯,曰:‘吾受朝廷大恩,义不辱,必死’!同州孝廉刘泽醇来约共殉城。二人方竞自裁,而猝为贼所获;贼勒官之,二人拒不从。贼益义二人,设监者。夜,监弛,竞走利去;梦辰起自缢。缢不得法,久之,气不尽,复苏;乃令其奴共牵之。奴以主尽节,既不能劝而又心伤主,呜咽牵不力,自是苏再三。梦辰乃自激掷,得绝。泽醇缢稍迟,见李未即死诸状,一念不忍,竟不能死。解缳,与其奴遁山中;月馀,以病死。
梦辰从弟某,国学也,亦任子;时与众偕遁。继闻其兄殉节状,感痛废人事,饮食无味,忽忽不知东西。会伪睢州守公事至陈,陈诸生盛巾服,争出恭郊谒,蒲伏道左,陪追入城;梦辰弟猝见之,凄恸曰:‘吾兄死地下,宁无知’?遂自沉河死。诸生中闻之,或惭恧至有暗挥涕者。伪守去,乃无一人抠衣送矣。
戚勋,号羽明,南直江阴人;见事明决而才甚果。癸未,以国学殊等,授文华殿中书。时其弟藩,落礼部第,且归;语勋曰:‘吾揣摹,合当再举得之’。勋携藩避人曰:‘观此气象,恐旦夕即,安得再举者’!明年二月,与同事数十人弃官归。阅月国变,勋至临清,始闻先帝殉社稷;语同事者曰:‘初以言不经,今不幸果然’。共欷歔欲绝。山东豪杰起拒贼,邀勋共事;勋疾辞。
弘光中,奉命督闽饷;则诀弟藩曰:‘金陵情势,更不似故长安;其能久乎’!已而南都失守,清兵南下,三吴百万起义;江阴素习拳勇,居平喜试人,此时愤,一呼起。勋与典史阎应元共图画,常以灯数百,上书“起义”字样,缚草人持之,夜立城西南数里外。清兵鼓欲战,谍知为伪,前队争取灯,喜,还走其军;其后队见书“起义”字,误以为江阴兵,争自残,大扰不可解。应元乃与勋等乘之,大获捷。三吴数百十战无以谋胜者,独推江阴;故城陷而复、复而陷者数四。最后力竭,阎见杀;勋令其子亦间亡去,手书其堂:“皇明文华殿中书舍人阖门殉难戚勋之宅”;又楼壁数行二语云:‘非敢殉难为死忠之臣,聊求完发为大明之鬼’。乃以书决弟藩曰:‘民无主、兵无援,不破何待!城破,吾以尺练了吾妾女,吾亦有所自了’。署其小像数语,付僧继新善藏之;有曰:‘余始自命羽明,卒死以羽明;其兆也夫,抑其志也夫’!亦书别其昆弟亲朋,付仆潜出,则预开列某妾女缢某所;某妾有子,另缢某所。于是洁治正楼,列古迹名编诸玩好之物甚设;曰:‘吾以殉吾身’。盛积薪楼之下以待。已,城破,勋冠带南面高座,呼妾女一一授之巾帨,视其就缢;然后北向再拜,自起举火。火既炽,乃亦就缢。妾女而外,奴仆从死者凡二十人。
王与胤,字百斯;新城人,布政公第二子也。崇祯元年进士,选庶吉士。授湖广道监察御史,巡按河南盐课、陕西茶马;督学应天。未出都,以疏劾债帅忤政府,谪归。归侍布政公,家居色养;率诸弟子辈治圃课耕,萧然物外。
十七年三月,闻先帝之变,涕泣不食。辞父布政公,沐浴入室,扃户与孺人于氏、子士和,同自缢死。士和,字允协,诸生。胤将死,自作墓志,叙其家世官职;不具录。允协作歌一篇,其词痛切,闻者悲之。以其死于家中,南方无知之者;赠恤之典阙焉。
陈士章,保定清苑人。进士出身,历徽州太守;归卧。甲申,李贼入,城陷,与其妻张氏、子宗瞻、子妇杨、孙僖、孙妇常及孙女至亲七人,皆投井死。
时同里有大宁都司朱,谢事家居,卧戈暗室;贼入,猝起撞之,连槊数贼。贼怒,众排入,缚至西城,寸磔之,犹骂不绝口。郭贡士者,公服北面再拜,亦阖扉持槊而待;一贼入,槊及贼仆,则郭弱,震不能再举。贼苏,起夺槊,反洞郭,郭死。郭妻某氏,仓猝延颈请刃;且曰:‘夫义死,我何归’!贼感,亦泣曰:‘若夫妇以义;我贼也,我误矣’。遂扶郭尸正寝再拜,亦拜氏为母,与其子约兄弟;曰:‘吾将大赙母,并葬死者以谢’。五月,闯贼为清兵所败,散去;贼乃怀金复走保定遗母,因诀其子,临别为一洒涕。
毕拱辰,莱州卫人;万历丙辰进士。历知盐城、朝邑二县,谪上林监丞;历户部河南司、礼部祠祭司主事、员外,再谪浙江按察司知事,迁吉安府推官、南户部广西司主事、福建司郎中、河南按察司佥事,整饬淮、徐兵备。时漕运总督史以徐州荒残、当南北冲,而拱辰体弱不任剧,请更用;报可。改拱辰山西,分巡冀宁。以十五年秋至官,抚循雕甿,颇有惠诵。
十七年二月,贼犯太原,拱辰受甲登陴拒战。三月,会风霾大作,贼从城东北梯而入。执至伪将军刘所,胁之降;拱辰山立不动,遂遇害,与巡抚蔡懋德、布政赵,三尸同弃晋王府西墀下。越八日,贼去,材官段可达以墙土覆之。拱辰无子,无人为请恤者。
拱辰生平最好书,官南曹时,相过辄屏驺从,同至书廊简阅书史;或从街口地上摊残籍中,偶得数叶,则大喜。署中无事,终日读书;常以书相饷者,必以其人所未见者报之。家中积书几万卷。性清执,不善事上官;以故通籍二十年,尚浮沉郎官。素通晓历法。所著有“义侠纪事”、“蝉雪咙言”、“韵略汇通”及“诗草”若干卷。
葛凝秀,平定州人。崇祯甲戌进士,户部郎中。家居,闻贼陷京城,自缢死之。
杨进,人;官至巡抚都御史。骂贼死。
韩子宣,蒲州人;原任知府。自缢死之。
王征俊,阳城人;原任道臣。被贼禁狱中,阖城士民以其居乡多德,泣求保出;至家,自缢死之。
樊邦正,蒲州人。原任德安知府,守德安,贼不能下。及归里,贼至蒲,被缚;贼曰:‘尔德安太守也’。知其能,欲降之。不屈,被戮。
相希尹,蒲州人;原任总兵。骂贼不屈,被杀。
张梦鲤,蒲州人;原任副总兵。贼喝之跪,不屈;贼割去两膝,旋复杀之。
陈寓策、李开先,皆江陵人,领乡荐。闯贼破荆州,伪来政府,侍郎喻上猷列荐荆州绅士,下檄征之;万策、开先俱在荐中。伪檄下,万策自经,开先触墙死之。
李若葵,大同人,为诸生。闯贼犯大同,兵民皆降,开门迎贼。若葵阖家九人自缢,先题曰“一门完节”。
石匮书曰:闯贼陷京师,百官报名投顺者四千馀人;而捐躯殉节效子车之义者,不及三十。馀辈博带峨冠,尽化为雉翎绿帽。辇下如此,遑问畿外?当官如此,遑问在籍乎?乃星文有正,遇晦则明;家食之臣,反能殉死田岛;即琬琰之笔,能不亟收也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二十四 史可法列传
史可法列传
史可法,字道邻;北锦衣籍,河南祥符人。崇祯戊辰进士,授西安府推官;陞户部主事,以筹饷著声。升池太道,堵截流贼有功。后巡抚都御史张国维奏添庐庆巡抚,即以可法为之;往来控扼,流贼不敢长驱。丁艰,归里。
辛巳,起服。时淮抚朱大典以贪败,漕运粮船,沿途土贼燔劫,拥不得行。思宗知其能,密敕可法巡抚淮、扬。可法入境,地方官无知者;徒步升座,一郡惊惶。治事旬馀,始见邸报;盖朝廷欲其剔弊釐奸,故出人不意若此。可法一反大典所为,自奉清苦,淮民庆更生;可法发奸摘伏,人莫敢欺。貌寝陋,微服私行,物色不及。其催趱运艘,或渔艇或客航,偶尔过前,忽张黄盖,呼史都爷至矣!分官督运者,非至丙夜不敢寝,故运事早济。可法凡奏牍文移,尽出己手,夜烧两烛达晓;午夜稍倦,以笔管拄眉心,一暍即起。侍从之人,呵欠鼾齁;可法教之曰:‘汝第打叠精神,熬至四五十夜,即长醒不睡矣’。故可法巡行州县,未尝带幕客、携寝具也。
癸未,升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同詹事姜曰广疏请太子监国南都以固国本、巩祖陵;留中不报。
甲申三月,南北耗绝,可法首激义师勤王。及闻的报,乃与曰广等谓物望且及潞藩。适凤督马士英以福藩亲贵定策勋,进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可法迺作“出师檄”,布告天下,为先帝报仇,兴师北伐。时北来溃将高杰、刘良佐带兵南下,蹂躏淮安;可法议以山东总兵刘泽清、凤庐总镇黄得功,分为四镇以守汛地;弘光可其奏。时高杰送家口寄扬州,百姓闭门拒之,日寻干戈;可法亲至杰营,晓谕百方,劝杰屯兵泗州。弘光即以可法坐镇扬州,弹压四镇,民赖以安。
十一月,燕京改元,移史阁部尚书曰:‘摄政王致书于史老先生:余向在沈京,即知燕山物望,咸推司马。及入关破贼,与都人士相接见,识介弟于清班,曾托其手勒平安,拳致衷绪;未审何时得达?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有自立主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安葬、新君不得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亲王吴三桂介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夙好,弃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驱除枭獍。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文武诸臣咸在朝列,恩典有加;耕市不变,秋毫无扰。正拟天高气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连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以报尔君国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茍且旦夕,勿审事机,聊慕虚名,顿忘实祸;予甚惑之。夫国家之抚定燕都,乃得于闯贼,而非取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敝𪹳赋
,代为雪耻。仁人君子,当何如感恩报德?乃弃寇稽诛,王师暂息;即欲雄据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将以江淮为天堑足凭,遂不能飞渡耶?况闯贼但为明朝罪人,未尝得罪于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复为劲敌。予将简西征之锐兵,转旆东征;释彼重诛,命为前导。夫以中华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予闻“君子爱人以德,小人则以姑息”;诸君子果识时知命,切念故主,厚爱贤者;宜劝令削号归藩,永绥福禄。朝廷当待以虞宾,统承礼物,带砺山河,位在诸侯王上,不负朝廷伸义讨贼、兴灭继绝之初心。至南州诸君子,翩然来仪,则尔公尔侯,列爵分土,有平西之典例在;惟执事实图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树名义,而不顾国家之急;每有大义,辄相与筑舍。昔宋人议论未定,兵已渡河;可为殷鉴。先生领袖名流,首持至计;必能贯彻始终,宁忍随俗浮沉?取舍从违,宜早审定。兵行在即,可东可西;南国安危,在此一举。愿诸君子同以讨贼为心,无贪一身瞬息之荣,致令故国受无穷之祸,为乱臣所笑。予尝有厚望焉。记有云:“惟善人能受尽言”。故布腹心,伫闻名教;江天在望,瞻跂为劳。书不尽意’。
可法作书复之,书曰:‘南中自接好音,谨随遣使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奉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循读再三,殷殷至意。若以逆成尚稽天诛,烦贵国之忧,某且感且愧。讵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顿忘君父之仇;故为左右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忧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之事。某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信突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某于市朝以为泄泄者戒,亦奚足谢先帝于地下哉!尔时南中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时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剪凶仇;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于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而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柟梓数十万助脩宫殿,是岂非天意哉?越数日,遂命某视师江北,刻日西征。忽传大将军吴三桂借贵国破走逆成,整旅入都,为我先皇帝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辑群黎;且免剃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跽北面,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今于八月薄置筐篚,遣使犒师;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迺辱明谕,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推言之,然此义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之一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王子玉石俱焚,若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祚,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国仇未剪之日,即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卒以正统与之。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訾之,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俗,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左右岂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著于“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乃若手足膺难,视同秦、越;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贻贼窃笑也。贵国岂其然欤?往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聪明,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击楫枕戈;忠义民兵,云集响应:切以为天之灭闯,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去恶务尽”。今逆成未服大诛,席卷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仇,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也。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成之头,以雪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闻,昭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千载一时哉?若夫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某北望宗庙,无涕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者,实为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某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左右其明鉴之’。忠义之气满纸,见者称服。
弘光即位之后,马士英、阮大铖共乱国政,时事日非。可法上疏,言‘三月以来,陵庙荒芜,山河鼎沸。臣备员督师,而河上之防百未料理,复仇之师,不及于关陕。讨贼之约,不达于北廷。一似君父之仇,置之膜外者。夫我即卑宫菲食、尝胆卧薪,聚才智之精神而枕戈待旦,合方升之物力而破釜沉舟,尚恐无救于事。以臣睹庙堂之作用、百执事之精神,殊未尽然。忆北变初传,人心震骇。臣等恭迎圣驾临莅南都,亿万之欢声动地。陛下初见臣等,言及先帝,则泪下沾襟。次谒孝陵,赞及“高皇帝、高皇后”,则泪痕满袖。皇天后土,寔式鉴临。曾几何时,可忘前事?先帝以圣明罹惨祸,此千古未有之变也;先帝崩于贼,恭皇帝亦崩于贼,此千古未有之仇也。先帝待臣以礼、驭将以恩,一旦大故,在北诸臣死节者寥寥,在南诸臣讨贼者寥寥;此千古以来未有之耻也。庶民之家,父兄被杀,尚思穴胸断脰,得而甘心;朝廷顾可漠置?今宜速行讨贼之诏,严责臣与四镇悉简精锐,直抵秦关。悬上赏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责成效;丝纶之布,痛切淋漓;庶海内忠臣义士闻而感奋也。国家遭此大变,陛下嗣承大统,原与前代不同。诸臣但有罪之当诛,实无功之足录。今恩外加恩,纷纷未已;武臣腰玉,直等寻常;名器滥觞,于斯为极。以后似宜慎重,耑待真正战功;庶行间猛将劲兵,有所激厉也。至兵行讨贼,最苦无粮;似宜将内库本折概行催解,凑济军需。其馀不急工役、可已繁费,一切报罢;朝夕宴衎、左右献谀,一切谢绝;即事关典礼,万不容废,亦宜概从俭约。乞陛下念念思祖宗之鸿业,刻刻愤先帝之深仇,振举朝之精神,萃四海之物力,以并于选将练兵一事,庶乎人心犹可救,天意犹可回耳’。疏入,不省。
乙酉四月十一日,北兵从泗洲奄至维扬,可法据城死守。时左良玉兵东下,以“清君侧”为名。马士英调黄得功、刘良佐、黄蜚兵堵截,东南之精锐,已尽于此。扬州告急,朝议撤铜陵、荻港之兵,并力以救扬州;马士英厉声曰:‘公等犹从门户起见,尚以左逆为可恕耶’?遂下掌科胡适于狱,无敢言救扬州者矣。十五日,北兵薄城下,遣使招降;可法痛骂,投其使于邗沟。廿五日昧爽,清炮中西北城楼崩,守城兵溃下,争破门走。可法力当西门,闻城破,拔刀自刎,为陶旗鼓所持;道遇主事施凤仪,并趋钞关以筏渡河,北兵尚未入城也。申刻,北兵屠旧城,可法尚以二百馀骑逸宝城寺,离城数里。清兵迹之,急决战,不胜,一时尽败没。可法所常坐白骡,悲鸣野走邵泊上得之,遂有言督师中炮死者;又有言督师过钞关,同铁棍刘走安庆者;未有确信。其弟可程招魂,葬于扬州之梅花岭左侧。
石匮书曰:史道邻有救时之才,而无救时之量。锁钥江淮、咽喉南北,是岂一手一足之烈哉?上至军国大事,下至钱谷簿书,皆只手独办;此杨颙之所以进谏于诸葛也。若能开诚布公、广集群力,善调四镇,不令生嫌以自撤其藩篱,亦何至以维扬为孤注,遂一败不可收拾哉!
石匮书后集卷第二十五 左良玉列传
左良玉列传
宁南侯者,姓左氏,名良玉,字曰昆山;辽东人也。少起军校,以斩级功,官辽东都司。苦贫,常挟弓矢射生。一日,道傍驼橐;驰马劫取之,乃锦州军装也;坐法当斩。适有丘磊者与同犯,愿独任之;良玉得免死。
既失官久之,无聊,乃走昌平军门,求事中丞侯恂。中丞常役使之,命以行酒。冬至宴上陵朝官,良玉夜大醉,失四金卮。旦日,谒中丞请罪。中丞曰:‘若七尺躯,岂任典客哉?吾向误若,非若罪也’。会大凌河围急,诏下昌平军赴救。榆林人尤世威者为总兵官,入见中丞曰:‘大凌河当天下劲兵处,围不易解;世威当行。今既以护陵不可,公且遣将,谁当往者?中军将王国靖,书生也;左右将军,更不可任’。中丞曰:‘然则谁可’?世威曰:‘独左良玉可耳。顾良玉方为走卒,奈何帅诸将’?中丞曰:‘良玉诚任此,吾独不能重良玉乎’?即夜遣世威前谕意。漏下四鼓,中丞竟自诣良玉邸舍请焉。良玉初闻世威往,以为捕之;绕床语曰:‘得非丘磊事露耶’?走匿床下。世威排闼呼曰:‘左将军,富贵至矣;速命酒饮我’!引出而谕以故,良玉失色战栗。移时乃定,跪世威前;世威且跪且掖起之,而中丞至,乃面与期。诘旦,会辕门,大集诸将,以金三千两送良玉行;赐之卮酒三、令箭一,曰:‘三卮酒者,以三军属将军也。令箭如吾自行,诸将士勉听左将军命。左将军今已为副将军,位诸将上;吾拜官疏,夜即发矣’。良玉既出,而以首叩辕门墀下曰:‘此行倘不建功,当自刎其头’。已而果连战松山、杏山下,录捷功第一,遂为总兵官。良玉自起谪校至总兵,首尾仅岁馀,年三十二。
是时秦寇入豫,良玉当往剿,见中丞;中丞曰:‘将军建大功,殊不负我!欲有言以赠将军,将军奚字’?良玉曰:‘无也’。中丞笑曰:‘岂有大将军终身称名者哉’?良玉拜以为请;中丞曰:‘即昆山可矣’。自此,乃号为“昆山将军”。良玉长身頳面,骁勇,善为左右射。每战,身先士卒。既至豫,则向所苦贼帅一斗谷、蝎子块、满天星等皆平。最后战怀庆,与督府意不合;乃叹曰:‘吾即尽贼,安所见功乎’?遂阴纵之,而寇患始大。熊文灿者,继为督府,常受贼金而脱其围,良玉尤轻之。后杨嗣昌以阁部出视师,倚良玉不啻左右手,九调而九不至,嗣昌怏怏死。丁启睿代督师,则往来依违于其间,为良玉调遣文书,未始自出一令,时人谓之“左府幕客”。然良玉立功最早,威名重一时,强兵劲马皆在部下,流贼惮之,呼为“左爷爷”。
壬午,大出兵,与李自成战朱仙镇,三日夜而败;良玉还军襄阳。初,良玉三过商丘,必令其下曰:‘吾恩府主家在此,敢有扰及草木者斩’!入城谒侯中丞,拜伏如家人礼,不敢居于客位。朝廷知之,乃以侯恂代丁启睿督师;良玉大喜踊跃,遣其将金声桓率兵五千迎督师。督师既受命而朝廷中变,乃命督师拒河援汴,无赴良玉军。良玉欲率其军三十万觐督师于河北,督师知粮无所出,乃谕之曰:‘将军以兵三十万称盛,然止四万在额受粮,实又未结度支。今远来就我固善,第散其众则不可;若悉以来而自谋食,咫尺畿辅,将安求之’?卒不得与良玉军会。未几,有媒孽之者,督师遂得罪,以吕大器代之。良玉愠曰:‘朝廷若早用侯公,良玉敢不尽死?今又罪侯公而以吕代,是疑我而欲图之也’。自此意益离,遂往来江、楚为自监计,尽取诸盐舡之在江者而掠其财;贼帅惠登相等皆附之,军益强。又常称军饥,欲近南京就食,移兵九江;兵部尚书熊明遇大恐,请于侯督师,以书谕之而止。朝廷不得已,更欲为调和计,封良玉为宁南侯,而以其子梦庚为总兵官。良玉卒不为用。
燕京陷,江南立弘光;马士英、阮大铖乱政,湖广巡按御史黄澍上疏参之。士英差缇骑至楚执澍,良玉杀之;提兵向阙清除君侧之恶,传檄讨马士英曰:‘盖闻大义之重,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若鹰鹯。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马士英者,棍本赤身,种遗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剃发为僧;重荷三宥之恩,终思反面作贼。会当国家多难,侈言定策首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贻赠之物。窃弄威福,炀蔽聪明。恃兵力以胁人,致天子闭目摇手;矫伪旨以詟俗,俾军民重足寒心。幻蜃蔽天,奸蟆障日。卖官必先姻娅,试看七十老囚、三木败类,居然节钺军中;渔色罔识君亲,托言六宫粉黛、八百娇娥,尽是朝歌濮上。江南无夜安之枕,斗北有朝彗之星。群小充斥于朝端,贤良伏窜于岩谷。同己者性侔豺虎、行列猪猳,如阮大铖、张孙振、袁弘勋数十巨憝,皆引之为羽翼;以张杀人媚人之赤帜,异己者德并苏黄、才媲房杜,如刘宗周、姜曰广、高弘图数十元老,概诬之为朋党,以快如蛇如虺之毒心。而乃鳄水兴波,冰山发焰:放崔、魏之瘈狗,遂尔负隅;收闯、献之沐猴,教以升木。用腹心出镇,太尉朱泚之故智,几几殆有甚焉;募死士入宫,宇文化及之所为,人人而知之矣。道路有口,空怜“职方如狗,都督满街”之谣;鬼神难欺,最痛“立君由我,朝廷惟命”之句。呜呼,江汉长流、潇湘罄竹,数此之罪,宁有既与?近日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内怀忠之士,亦念韩厥存孤;敌国向化之民,岂无少康一旅?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频年痛心疾首,愿为鼎边鸡犬以无从;此日履地戴天,誓与君侧豺狼而并命!在昔陶八州靖石头之难,大义于今炳然;迄今韩蕲王除苗傅之奸,臣职如斯方尽。是用励兵秣马,问罪兴师。当郑畋讨贼之年,忆裴度闭邪之语;谓朝廷奸党尽去,则河北诸贼自平。本藩一腔热血,郁为轮菌离奇;势必百万雄兵,化作蛟螭妖孽。昆冈失火,玉石俱焚;楚国亡猿,山林延祸。疾雷不及掩耳,划电讵可逃形;杀即献俘,禽难肆赦。呜呼!朝无正士,谁斥李林甫之奸邪?国有同心,所抱郑虎臣之激烈。我祖宗朝三百年养士之报,岂其决裂于佥壬?大明国十五省赴义之心,正宜暴白于斧钺!燃董卓之腹,膏溢三旬:籍元载之厨,椒盈八百。神人尽快,中外甘心!谨檄’。报至南都,士英胆落,移黄得功屯重兵于姑孰待之。时良玉抱病已久,此来为黄澍所主,非其本心;舟行,诳以就医。至江州,总督袁继咸迎;谓之曰:‘太子非真,未可造次’!良玉急传令箭,谕各营军士毋动江州一草一木。三鼓后,军士竟破江州,劫掠甚惨。次日,良玉升帐,将治乱兵之罪;怒骂裂眦,呕血数升。是夜,即卒。
梦庚提兵东下,遇英王师至,遂以其军降清。
石匮书曰:左宁南,真挚开爽人也,而为黄澍所弄。黄澍挟左帅而参士英,挟左帅而杀缇骑,挟左帅而传檄南都,挟左帅而称兵向阙。倘使宁南不一至芜关,则黄澍何以实其言曰“讨贼”;此皆澍之所以颠之倒之,而使宁南受此恶名也。余友泰兴柳生为宁南客,说宁南事,慷慨淋漓,继以涕泣。余谓:‘信如尔言,则宁南之不反也明甚’!则云梦之游,可以不缚;而吾且追恨韩淮阴之客,无吾柳生也。
石匮书后集卷第二十六 钱谦益列传、王铎列传
钱谦益列传、王铎列传(阙)
石匮书后集卷第二十七 洪承畴、冯铨列传
洪承畴、冯铨列传(阙)
石匮书后集卷第二十八 死义诸臣列传
刘华杨刘续沈李邝蔡列传
刘斯球,号大容,江西南昌人;万历丙辰进士。由吏科都给事,升大理寺右寺丞。崇祯中,推右佥都御史。命未下,国变;贼诛金,创甚。清师入,间归田居。
及金声桓反正,清以固山谭太率京兵恢复;斯球隐紫溪,绝迹城市。己丑春正旦,斯球以主岁预挂一单堂柱,黎明各冠带俨来,意私腊其祖。仇者高承龙侦得之,以胁斯球;责货不满,伪告密于清。清以密骑猝就其家庙擒之,则峨冠大袍、发完加网如明制。时督抚朱延庆欲姑生之,谭太不可,必以为违清;并其子明经北京武学教授元鉴,于二月十三日父子对戮于市。幼子元避他处,不及难。
又上元吴汉章,亦宦裔;尝一见金声桓江右中兴檄,持归,吟哦不去口;以朱笔颜色之,复加评赞。有叛奴窃此纸闻当事,当事疑其与声桓合,刑之通市。头既落,身移时不倒;行刑之人亦惊,遁去。
华允诚,号凤超,常州无锡人;天启壬戌进士。癸亥,选工部都水司主事。会魏奄用事,诸名贤皆放逐,允诚假归。崇祯己巳,起补营缮司主事;寻升员外郎。其冬,东兵入塞,都城戒严,诸曹郎守城门,多以守御不备杖阙下,有死者;而允诚守德胜门独完,调兵部职方员外。乞休,不允。允诚见当时铨阁比周,举错徇私,上疏言“三大可惜、四大可忧”;可忧一条言:“国家罢设丞相,用人之职,吏部掌之;阁臣不得侵焉。今次辅、冢臣,以同邑为朋比,惟异己之驱除。阁臣兼操吏部之权,吏部惟阿阁臣之意;线索呼吸,机关首尾;庇同乡则逆党可公然保举,排正类则讲官可借题逼逐”。又言:“丧师误国之王化贞,宜正罪;洁己爱民之余大成,有可矜”。疏入,奉㫖切责回话。又再疏直纠次辅温体仁、冢臣闵洪学罪状,言尤切直;体仁、洪学疏辩。幸上明察,颇得其情,允诚仅得罚俸。未几,以终养归。上寻释余大成于狱、置王化贞于法、逐唐世济而罢闵洪学,皆用允诚之言。里居十馀年,而有京师之变。
南渡后,起补吏部验封司员外郎,署选司事。允诚见时事日非,曰:“内无李、赵,外无韩、岳,欲为建炎、绍兴,亦何可得”?遂谢归。南京陷,允诚惟饰巾待尽,杜门者三年。戊子,以不剃发,为人所告,执去见杀。从孙尚濂,字静观,年十九;平日举动,皆效允诚;同日遇害。
允诚登第,出贺文忠之门,而师事高忠宪;尝师弟子静坐终日如泥塑人。忠宪临难,特书一帖授允诚曰:“心如太虚,本无生死”。是时,允诚遂豁然于生死之际矣。临刑,神色不变。义仆朱孝、薛成从死。
杨廷枢,苏州吴县人;举崇祯庚午南京解元。以文名世,学者称为“维斗先生”。
乙酉,金陵失守,廷枢携其妻费氏并其女匿洞庭山中,三年不至城市。一日,为县官所迹,报闻土国宝,差兵擒获。诸校缚置舟中,索笔墨不得,咬断一指,以白衫写遗嘱曰:“苏州有明朝遗士杨廷枢者,幼读圣贤之书,长怀忠孝之志。作士林乡党之规模,庶几东京郭有道;负纲常名教之重任,愿为宋室文文山。为孝廉者一十五载,生世间者五十三年。嗟时命之不犹,未登朝而食禄;值中原之多故,遂蒙难以捐生。其年则丁亥之岁,某日则孟夏之中,方隐山阿,忽罹罗网;时遭其变,命付于天。虽云突如其来,亦已知之久矣。有妻费氏,归余一十馀载;有女观慧,年已二十馀龄。骂贼全贞,不愧丈夫气概;舍生就死,绝胜男子须眉。一家视死如归,举室成仁何恨!但怀忠莫展,报国无能;未竟生平欲完之事,尚辜累朝所受之恩。魂炯炯而升天,愿为厉鬼;气英英以堕地,将待来生。舟中书此,不能尽言。留此血衣,付儿永诀;如痛父母,即思忠孝”。写毕,付诸校曰:“小儿来赎,必有以相酬;幸藏之毋失”。诸校拥见国宝,国宝下阶相劳曰:“杨先生负天下重名,奈何不自爱,尚靳此数茎发,以自取僇辱耶”?廷枢曰:“廷枢世受国恩,不能即死以报先帝,赧颜寔甚。今既见收,有死无二。惟愿早杀,以遂生平”。国宝曰:“杨先生天下名士,养其身以有用,何得轻死?即不屑用世,少芟数茎,优游林下,何如”?廷枢曰:“此与鼠尾何异?廷枢惟有一死,不敢奉命”!国宝曰:“今亦有剃发为僧者,先生何不出此”?廷枢曰:“全发偷生,已非本愿;况剃发逃死,愈趋愈下矣。廷枢无颜再活人世,愿即赐死”。国宝乃曰:“杨先生忠义如此,不得不为先生成此大节”。廷枢点首谢曰:“敬受赐”。遂慷慨就戮。临刑,但呼“太祖高皇帝”,不屈膝。头将落,犹呼“大明”二字而死。后交游醵五十金赎出血衣,流传海内。其乡人叶襄云:“维斗妻女尚在,无死节事”。
刘曙,号稚圭,南直长洲人;崇祯癸未进士。生时,母徐梦汉寿亭侯持送雷雨中。幼敏慧,年十三知名。庚午,试南闱,已拟第一;知贡举者争不可,竟落。壬午,举于乡;明年,捷南宫。盖自曙为名士者三十年,困棘闱者九而始一遇。
甲申,曙家居闻变,与徐太史汧、顾同年咸正草檄讨其乡之从贼某者,义声著三吴。乙酉,就选南都,得南昌知县,不果行。六月,自浙归吴,丁外艰,护发蠡口,绝迹城市;当事心衔之。而往从贼蒙讨者益恨不欲与曙俱生,倡言诸当事:“曙等必欲为忠臣,可畏”。丁亥六月,抚军使人即曙伺虚实,曙呼侦者入,露发示之曰:“吾头可付,一茎发不与也。负发者在若可令某自来”。侦者如曙言告抚军。十三日,乘吴鸿、钦浩事,猝拘曙蠡口,并系二子蕃、荪于郡城。曙诀母曰:“儿今日以忠报吾君,以得为忠臣报吾母”。顾蕃、荪:“吾以身诏矣”,占绝命一词,洒泣去。比见抚军,南向立。左右声曰:“屈膝”;曙怒叱之:“屈谁膝?我世受国恩,起义复仇其分。惜父死未葬、生母在堂,今死不足塞责”。语不择音。卒棰椘下,头创血濡地,曙不为屈。缚谳金陵,人见有衣冠长丈馀者随其后,异之,谓生时梦中之人翼之也。清臬坐鞫曙为明两榜,曙以义督之。引谒内院,为极陈先皇帝恩眷种种语。未卒,辄引狱候报。时二子亦被系,曙虑同死,书以决之,有云:“我为忠臣,汝为孝子;当作吉祥善事观,弗以为苦”。狱中仿文信国,亦自为年谱。而从父刘晋允百艰难为奔走,几不免。久之,复与子书曰:“吾得死所矣。先帝自从社稷,吾死不愧为先帝臣。先座师汪先生文烈从容殉节,同门孟章明从之、顾咸建继之。吾死,不愧为汪夫子门人,孟、顾两君子同年及友。吾先世仲理公政以解首出方正学之门,后靖难兵起,不食七日,呕血死。吾死,不愧为先靖节裔。吾祖母胡与从祖母,兄弟也;偕苦寡,邀恩得旌双节。吾死,不愧为两节母孙。吾得死所矣;死若不识,观吾左膊创痕。初,汝祖疾笃,吾刲寸肉以疗,此不化耳”。告刑者:“善语诸公,吾刘某今日死欢喜”。连呼二祖、列宗而尽。二子得免死,为丁亥九月之十有九日。
续孔教,处州卫世袭指挥。甲申国变,即捐赀集义旅,守卫本州。
丙戌,北兵入括苍,力不敌;乃散家资,与麾下士入山避之。有言孔教姓名于当道者;孔教命仆自言于太守曰:“续孔教固不薙头,薙则宁死”。太守遣人捕之,索其资。孔教手数金予之曰:“家赀向已散尽;今所存者,赀身物也。除予就死前支给外,悉以予若”。入见太守,不少屈。太守亦心敬之,劝令去发;孔教不可。乃解至省,冠服雍容,谈笑自若。人问之曰:“何惜发乃尔”?曰:“余欲往见先皇帝故尔”。比至省,抚按亦劝之曰:“去发即可得生”。孔教坚不肯,曰:“江山已失,何惜一头”!遂笑而受戮。
沈履祥,字其旋,浙江慈谿人。崇祯丁丑进士,授侯官知县,忧去,补瓯宁。
乙酉,鲁王监国,以御史奉差台州运米,因居台。明年六月,绍兴失守,监国复至台入海,履祥不及扈驾。清兵至台,台人皆奉令薙发,履祥独否,遂与总戎李唐禧同被执。欲降之,履祥不屈;口占一律,有“山河破碎遗今恨,家室飘零任去尘”之句。收狱。寻赴刑,索明冠带,西向拜者再、南向拜者再,然后出,谈笑不改色。
唐禧,松江金山卫指挥,钦命总理恢剿浙直总兵;亦以护发死之。
邝露,字湛若,广东南海人。少有才名,为诸生,纵放不羁,喜诙谐。工书,尝以五家书法。应督学岁试,劣弃去。游吴、越、燕、赵,睥睨一时。为诗绵丽清和,婉而多风,鹤然俦伍之中,缓态清言,有晋代风流;故一时少年争慕效之。永历初,以荐,授中书舍人;不屑也。
清初下广,护发还乡里。庚寅冬,清复入广,露幅巾缟衣,抱其所爱绿绮古琴步。遇兵中途,褫其衣巾尽,乃赤身仍抱琴立甚雨中不去。兵以刃睨之,露曰:“此何物,乃以相戏”。兵以为疯,释之。薙发令下,曰:“岂有此理”!走入官衙,悬树死;时年四十有七也。
蔡孺法,浙德清诸生也。乙酉至九月,诸义败,无不奉令薙发;有不奉令,乡之人群妒发之。故非深山密林,无漏者;又强无赖,每指为奇货,索金钱。孺法独抗不如制,群以其素刚干畏之。举兵二百馀舟,走应陈万良德清城下。战不利,徐懋功死之,万良脱,孺法亦亡去。清当事迹缚其父与弟,索孺法。孺法出,发犹在顶;争曰:“独孺法受江东命,事不遂,当死。父、弟常苦诤我”。因活父、弟而孺法死。
石匮书曰:余尝读《文文山集》,有薙发诗云:“回看鬓少原非我,只要心存尚是人”;则文山亦曾薙发。诸君子之死护髡头至以身殉,非谓此发不薙,为胜过文山;第恐文山之发一落、文山之心与发俱落,故不若留发杀身,反得保全。此鲁男子之所以善学柳下惠也。呜呼,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