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集/卷一 中华文库

〈余性疏诞，不宜于世，颇为礼法之士所绌。所与忘形不相疑者，独有四人焉。世乱相失，存没不可知。言念曩日交游之盛，落莫如梦中事，感时怀旧，作五言诗四篇。凡千有七百五十言，命曰四怀，以拟工部八哀云。〉

昔在汉京时，年少尚豪毅。
涉世昧枢机，论诗夸斐亹。
苟匪子同病，知音复能几。
君才北溟羽，失势困罿罻。
镆鎁闭尘匣，空有斗间气。
我时坐闲冷，头角缩如猬。
孤怀靡所托，蝇附得骥尾。
聚萤实分光，啖蔗还共味。
文章恣驰骋，雕琢愁肝胃。
春城花烂熳，夏院叶蔽芾。
微霜陨高梧，冻雪埋众卉。
泛湖波漭沆，登山石礧磈。
杰阁俯南山，朝𬯀看荟蔚。
诗罢试新茶，蟹眼闻百沸。
论事究𫐐𫐄，命物罗品晕。
闲寻此郭生，高揖南昌尉。
奇谈骋雕龙，妙道况履豨。
百怪聚玄窞，下觑焉足畏。
蛟鳄壮角牙，手揽如刺蜚。
世情忌殊异，人心不可谓。
瑾瑜比皎洁，噂𠴲多谗诽。
鲁酒解旁围，楚璧能成腓。
不容亦何伤，固穷君勿讳。
秋兰可以佩，画锦宁须衣。
相期越世网，渔钓老葭苇。
生逢圣明君，欲去还歔欷。
国家二百年，廊庙密经纬。
群贤协谋猷，四海驰光炜。
陆慑而水栗，玄黄争实篚。
豺狼忽改虑，毒螫肆蛇虺。
妖星照玉除，翠盖违丹扆。
平生十三篇，愿敌王所忾。
长策欻差池，壮志怀愤悱。
远身落南鄕，明月几回朏？
山河惨满目，风景泣周𫖮。
诸葛欲扶汉，嗣宗不忘魏。
夜梦叫天阍，五云深叆霼。
觉来如昨日，旅枕独自唏。
高阳旧酒徒，半作殊方鬼。
念君亦栖栖，如今安稳未？
相思费晷景，云树渺江渭。
天津十年容，想见衣冠伟。
举世一溷浊，不辨珉与玮。
孤忠皎如日，贪佞蚀之既。
分甘一瓢乐，安用五鼎贵。
低心逐时利，只使精神费。
不如抱遗经，瑟僩追有斐。
愿子采吾言，愼莫弃葑菲。
诗成无使将，聊可以自慰。
〈右，怀德水子，李君安讷〉

太一杳旭卉，山河初兆朕。
絪缊播群物，神秀子独禀。
声华动湖海，符彩拔流品。
丹穴弄瑞羽，绿耳生赤沈。
胸次九云梦，稽天浮大浸。
妙道发开楗，世俗安敢闯。
我心如废井，茅塞不堪沁。
赖子㔉荒棘，温蠖忽已渗。
逸翮羡毰毸，跛足愧踔踸。
秋咏小山桂，春开淸夜飮。
雅论戛华鲸，淸诗翦宫锦。
高人少町畽，薄俗多讥谮。
怀宝故迷邦，价重难沽赁。
明珠翳沙砾，嘉菊没葵荏。
齚齿子已咬，韬舌我亦𦧈。
誓将决焉去，结屋桑麻荫。
所要在甔石，不用崇仓廪。
圣朝尚文治，金革久不衽。
调鼎忽违和，烹鲜俄失饪。
秦关破天险，汉苑霾氛祲。
风尘蔽寰宇，警跸离丹禁。
蓬蒿愍闾巷，灰烬悲陵寝。
苍生辍钱镈，红女罢蚕纴。
丧乱何代无？比古今更甚。
平生斩郅剑，意气空凛凛。
蹉跎二湖间，旅泊长怀懔。
思君不可见，幽抱向谁谂？
山川郁回互，消息难令鸩。
寄食一家村，忽忽坐昏窨。
诊梦感栎社，寻僧解谣谶。
狂走屡盻盻，孤怀恒伈伈。
处约昔未惯，涉世今差审。
诗情馀旧习，瘦尽东阳沈。
穷饿士之常，非关降大任。
昨夜梦仙山，晓莺鏖客枕。
未遂丹灶约，一别经三稔。
愿为双白鹤，天外叫相喑。
世人醉荣利，有如鸠食葚。
龊龊不足道，弃置吾将噤。
徙倚步前檐，瞑云寒淰淰。
〈右，怀王方老人，洪君春寿〉

孔孟去我久，大道日以暗。
六籍既灰烬，举世入玄窞。
区区紫阳翁，缀缉费铅椠。
难齐天下口，易牙徒能喊。
至今千载下，圣路多坎𡒄。
吾子发幽愤，进道无不敢。
妙理洞鸿蒙，高怀谢黯黮。
金仙尚空寂，老氏贵恬憺。
下至百家术，乃以一手揽。
曰余昧前训，小技忸镌錾。
窹寐想风采，事类嗜昌歜。
相逢尘土间，论议令人感。
语我太极先，真味本来淡。
器小易至盈，事重难容担。
义苑得切磋，文堂事点勘。
雪峰冻巍峨，春湖涨泛滥。
夏院绿筼筜，秋池红菡萏。
诗酒动相随，脱略倾肝胆。
妖星一彗孛，烽燧秦川黪。
脱身豺虎窟，共系江都缆。
重携十年手，相视各凄惨。
抚釰慨时事，泪落不可掩。
旅窗十日话，端如尝橄榄。
欢喜讵几何，离裾又一掺。
把酒水上亭，恋恋不忍寁。
孤帆忽南下，极目唯江菼。
别离已经岁，天柱尚顿撼。
顾我褦襶人，分甘藜不糁。
念子抱奇器，何帠亦䫲颔。
淳风死不回，世教一幽暗。
服艾弃兰茫，恶朱喜绯绀。
天运固如此，志士空多憾。
悄悄坐穷愁，对案不能啖。
客堂感流景，缺月颇窥瞰。
每怀少年游，想见两髦髧。
人生实可怜，百世亦云暂。
夫唯道德鄕，万古无增减。
至人不凝滞，逝止在流坎。
愿言各努力，勿为利所啖。
作诗聊自警，忧来时一览。
〈右，怀宋天翁，宋君耇〉

昔与子同游，恩义日弥重。
心肝莹相照，襟抱豁无壅。
受性我实顽，向道子则勇。
雅怀皎璧月，高标拔山冢。
闲行袂相联，醉眠衾共拥。
林园哢晓禽，池馆吟秋蛬。
江春花艶艶，寺夜鼓汹汹。
赋罢手几又，诗成肩尚耸。
湖山入牢笼，宇宙归错综。
笔力骋𤬁𤫶，简编删阘𤾖。
瑰意世方惊，逸韵人皆竦。
往往话社稷，泪迸若泉涌。
重云欺白日，谗佞各矜宠。
世事日垢玩，时态多烦冗。
海寇忽凭陵，黎元尽肱肿。
烟尘犯畿甸，兵甲满皋巩。
战瓦落罘罳，贼焰烧栾拱。
防胡挫汉威，幸蜀蹑唐踵。
平生报国心，愁緖类抽蛹。
与子叫天阍，性命轻一氄。
蹉跎各星散，晤语谁与共？
逃山愁荦峃，走海怯汹溶。
怀愤背成瘿，蹈险足生尰。
幸尔脱䃔䃧，快若解梏拲。
鄕路几西悲，君恩长北拱。
卧病殢江海，归梦泣秦陇。
子惠万里书，披读兼忻悚。
又得七字诗，光彩耀圭珙。
依依想平昔，爱玩手长捧。
辗转落南州，旅宿魂犹恟。
子兮忽来过，眉宇喜重奉。
灯火照夜语，新诗相为诵。
鸡鸣戒徒御，晓气作寒霿。
别离几日月，盗贼尚恣纵。
郡国日以病，军须绝汉甬。
瘦薾苟怀策，迫此惧将恐。
知音限流寓，札翰阻䥗缝。
长怀京洛间，意气相追从。
战诗日角逐，有似邹鲁哄。
只今无斗心，惰气鼓不踊。
惟当弃铅椠，南亩理荒茸。
出租奉公上，谨身守丘冢。
君看荣利场，扰扰求断垄。
俗途有千岐，高驾苦易覂。
处身木雁间，谁知无所用。
此志恐不固，为诗斯自讼。
〈右，怀六友堂，具君容〉

今日忽不乐，杖策登北林。
雪消远山净，日落浮云阴。
萧萧丛薄间，磔磔喧众禽。
众禽各有侣，客子方独吟。
美人在天端，怅望伤我心。
巾车欲有往，道路多岖嵚。
朅来理舟楫，沧海阔且深。
坐看高飞鸿，涕下沾衣襟。
夜归寒檐卧，梦行湘水浔。
临水吊楚魂，碧水空沈沈。
回首叫虞舜，但见云外岑。
古有远别离，此恨宁独今。
去去勿复念，芳樽聊自斟。

黄雀何翩翩，寄巢枯苇枝。
江天喟然风，苇折巢仍欹。
巢破不足惜，卵破良可悲。
雄雌飞且鸣，日夕无所依。
君看彼黄雀，物理因可推。
结巢岂不固，所托非其宜。

种兰盈九畹，雨露日芳菲。
坐冀枝叶茂，庶用充佩帏。
严霜昨夜下，百草倏已腓。
杉篁尚不免，况乃蕙茝微。
仰视白日光，有泪霑我衣。
岂徒感时节，君子有所思。

我本无心人，愿得无言友。
同游无有鄕，共醉无味酒。
有无不是无，无无更何有。
为问无是公，如此是无否？

昔余梦为鸟，飞入白云鄕。
又尝梦为鱼，泼剌游沧浪。
方其得意也，翐翐且洋洋。
俄然形忽开，此身尚在床。
物理有合散，变化固难常。
孰辨真与梦，孰分蝶与庄。
古来世间事，几度炊黄粱？
悠悠倚山阁，天地正斜阳。

幽居所居屋，绕屋多古木。
有鸟半夜鸣，声如小儿哭。
其名曰训狐，鸣则主人厄。
主人语训狐，尔声虽甚毒。
举世皆尔曹，不祥尔岂独。
哫訾弄巧舌，睗睒张奸目。
对面设机阱，陷人动不测。
以尔比世人，焉知不为福。

朝日自何来，夕日向何去？
一朝复一夕，白发遽如许。
少年志气壮，长啸望伊吕。
方圆岂相谋，与世实锄铻。
始也多毁誉，终焉寡俦侣。
况逢干戈际，漂泊忍羁旅。
沟壑幸而免，疾病固其所。
皎皎平生心，壹郁谁与语。
手掇秋菊英，愿贻高兵女。
佳期未易得，岁暮徒延伫。

切切何切切？有妇当道哭。
问妇何哭为？夫婿远行役。
谓言即顾返，三载无消息。
一女未离乳，贱妾无筋力。
高堂有舅姑，何以备𫗴粥？
拾穗野田中，岁暮衣裳薄。
北风吹郊墟，寒日惨将夕。
独归茅檐底，哀怨岂终极。

人无置锥地，而我本无锥。
物量有定分，盗夸非所期。
蓬蒿原宪宅，霖雨子来诗。
去者虽已远，淸风犹可追。

春雨细如雾，好花开满枝。
忽忽感时物，浊酒聊自私。
竟日卧南荣，举目多好诗。
人生贵适意，局束欲何为。
寄语同心子，莫孤林下期。
百年任醒醉，人知我是谁。

少也待佳节，长恨日月迟。
及壮念衰老，坐叹年光驰。
努力爱红颜，莫忘欢乐时。
眼前不自觉，后来徒自悲。
孰云贵贱殊，贵贱皆若斯。
但愿百年内，有酒勤相持。

昨日尽日风，今日尽日雨。
天道岂无意，阴晴自有数。
幽人念时节，拥褐开北户。
暧暧近村烟，苍苍远湖树。
所怀不在此，闲情向谁吐？
幸有一樽酒，可以慰迟暮。
书诗记朝夕，不是要佳句。

道本无始终，物岂有生死。
适来适去间，何者主张是？
鼠肝即鼠肝，虫臂即虫臂。
何为何不为？待彼而已矣。

我爱林子定，其人王佐才。
奇韬握龙虎，俊辩腾风雷。
郁郁抱奇器，功名安在哉。
鸣琴咽流水，古剑生秋苔。
我亦落拓者，半世趋风埃。
欲陈济时策，天门何崔嵬。
茫然抚畴昔，壮志中道摧。
托迹屠市中，燕歌空自哀。
三花若未落，与子归去来。
双骑紫鳞去，浩荡游蓬莱。

客自水站来，淸晓叩门板。
主人去京华，岁暮犹未返。
园丁惯看客，迎我笑而筦。
开室扫华簟，戒厨供白饭。
居然饱我饥，不愁前路远。
顾谢汝园丁，何以报深恳。
留诗窗壁间，要挂主人眼。

我衰益疏诞，蹭蹬不自悔。
陆沈古都市，岁暮欲何待。
朋知日星散，坐叹光阴改。
忽枉竹树书，价重珠百琲。
竹树天下士，举世仰符彩。
平生古锦囊，可以括四海。
十书命未通，去作山涧宰。
邑居倚名山，万峰碧㟪𡾊。
遥知谢簿领，峻陟穷爽垲。
自笑落尘土，谩受群儿诒。
行当拾瑶草，宿昔佳期在。
道路阻且长，江水流浼浼。
离怀不可泻，怅望愁更倍。
题此寄行轩，拙语无足采。

白露下蒹葭，水国知新秋。
天虚远山净，地迥寒江流。
美人隔南浦，日夕令人愁。
相思属凉夜，片月生西楼。

虾蟆本有尾，一名是丁子。
南公号为蛤，初不校同异。
凡物各有区，陆者不能水。
去来唯所便，嗟汝独何智。
在渊或在田，欲学神龙事。
自古当鼎实，熊掌未足比。
孟轲岂欺我，天下口相似。
淸晨课隶人，罩钓水草里。
居然得隽归，狼籍骇人视。
膳夫备辛咸，炰炙随所指。
下箸初可猜，下咽终可喜。
观者怪吾馋，掩口争唾鄙。
人谁不飮食？知味盖鲜矣。
丁宁谢诗人，莫赋河之鲤。

手掇秋菊英，寒香盈我襟。
槽床夜来注，洗觥聊自斟。
轻云掩淸旭，古井生微阴。
此时无与语，眷焉怀所钦。
佳期岁云暮，闭门黄叶深。

陇鸟何翩翩，东来入紫宫。
君王顾之笑，贮以金丝笼。
宵眠曲槛静，昼啄香稻丰。
红觜语朝日，绿羽摇春风。
一朝柏梁火，委质灰烬中。
人皆羡其始，我独悲其终。
岂若故山侣，孤鸣松桂丛。

有客别东鲁，求名入长安。
长安多甲第，歌舞靑云端。
衣冠散广陌，剑佩声珊珊。
忽见车骑来，白日辉金鞍。
认是平生亲，欲进仍盘桓。
愿一道姓名，气象不可干。
日暮归邸舍，抚枕涕汍澜。
传语后来人，此路诚独难。

少年喜远游，按剑出西塞。
道傍双古冢，累累正相对。
云是孤竹子，芜没向千载。
慷慨为悲吒，沈恸伤五内。
盘桓不忍去，白日惨将晦。
商周今已远，是非竟何在。

幽兰生都房，秀色一何嫩。
雨露日夜滋，枝叶忽盈畹。
窃恐鹈鴂鸣，靑岁坐成晩。
今人不知佩，古人亦已远。
天运苟如此，持此欲谁怨。

凤皇生丹穴，一举横九州。
朝辞阆风岑，夕飮沧海流。
文王久已没，何当一来游。
嗟彼籓篱雀，啾啾安所求。

行出郭北门，日暮游江皋。
凝霜被百草，烈风声怒号。
原野何萧条，极目唯蓬蒿。
岂无同来人，莫知我心劳。
所思在万里，茫茫隔风涛。
孤雁西南翔，哀鸣求其曹。
见此长叹息，泪下沾寒袍。

嘤嘤谷中禽，芊芊江上草。
皎皎深闺女，采桑城南道。
行者为蹰躇，共言颜色好。
蹇脩没已久，佳期苦不早。
终然守幽独，叹息年光老。

夕日何晖晖，照我秋园葵。
秋葵共夕日，能复几多时。
忽有回风发，浮云来翳之。
恩光中道隔，对此令人悲。

吴歈且勿叫，蜀弦且勿弹。
四座各倾耳，听我行路难。
何处路最难，最难在长安。
长安大道傍，甲第遥相望。
借问谁所居，许史与金张。
轩车溢闾巷，丝竹鸣中堂。
手握造化关，天地随低昂。
笑或吐春华，怒或飞秋霜。
一言不相入，瞬息成祸殃。
嗟尔远方士，营营欲何求。
归去复归去，桂树山之幽。

人生无贤愚，为口长营营。
处世岂免俗，也复劳此行。
中宵发古馆，策马西南征。
地倾崖石大，天寒沙水淸。
凌晨越车岭，左右山峥嵘。
松风何喧喧，怪鸟时一鸣。
斜月隐奔峭，鬼火林间明。
我仆泣且僵，我马行复惊。
险艰不可道，斯路何时平？
长歌若寒行，古人同此情。
情之中。

夜歇葛院村，鸡鸣逐群动。
荒林十里陂，驼褐冒寒霿。
䫋䫋据鞍睡，历历还家梦。
斑衣上北堂，侍立双手拱。
山妻语音好，春蚁方浮瓮。
小女始扶床，娅姹极可弄。
中堂铺绮席，棣萼罗伯仲。
雕觞湛琥珀，画烛生䗖𬟽。
簪缨杂谐笑，粉黛多迅众。
孰知一饷间，喜事纷总总。
耳边溪水急，逸响风吹送。
形开境忽移，行色方倥偬。
浮生百年内，生死等蠛蠓。
觉梦岂两般，悲欢本一种。
不能自解脱，更觉尘缘重。
揽辔三叹息，林端初日涌。

百川日东流，逝者何时还。
堂堂具公子，零落归丘山。
昨夜来入梦，仿佛平生颜。
戒我愼处世，处世良独艰。
苟能适其适，死生同一般。
转辗忽不见，起坐泪潺潺。
奈何失知己，白首留人间。

我生遭飘荡，十年别鄕国。
苦被世务迫，又作西州客。
西州形胜地，川原纷骇瞩。
地僻众山秀，天寒万壑缩。
平生延赏心，遇景辄难抑。
日昨到龙湾，城府开淸旭。
粉堞连云烟，靑楼夹街陌。
人言城此陲，有渊深莫测。
玉镜不受尘，淸辉荡高壁。
馀波泻千里，浩浩穷远目。
枯松与怪石，顚倒苍崖侧。
华夏此为界，控引雄拖轴。
岩枫九秋赤，汀草三春绿。
光景逐时新，照映冯夷宅。
有时龙用壮，白日飞霹雳。
阴奸所含蓄，俯瞰弥悚惕。
神物岂敢侮，灵源何可塞。
当年有异事，铁锁留古迹。
伊余坐宾馆，自伤游绝域。
偶此忝陪赏，初筵动匏革。
江鲙白雪高，山肴绛实拆。
览物脰空劳，吊古腕屡扼。
幸今时运泰，正値兵火熄。
即事但酣歌，金戈何用拓。
日入边月生，奇兴殊未极。
逢场却尽欢，岂道鄕关隔。
佳人金缕衣，袅袅随长笛。
乱后得此游，人间有今夕。
所恨江水冻，锦帆不可划。
醉来驱雪马，忽若的卢跃。
归路拥火城，横鞭意自得。
公诗淸照眼，有如江汉濯。
隋珠何以报，拙语同燕石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去来唯适意，超忽绝俦侣。
我有心中疑，愿下一转语。
此道具本末，进德要循序。
奈何黄面老，云有顿悟处。
上人默不言，临别更问汝。

春阴逗馀寒，关路正风雪。
奈何君远行，重岭不可越。
君才合侍从，小邑非所屑。
岂伊厌承明，聊复为亲屈。
国家新去乱，忧虞方未毕。
黎元困征赋，愁痛未忍说。
官吏恤供给，割剥到膏血。
向来百家村，所存无十室。
愼勿踵前迹，务在苏疲薾。
用刑戒酷吏，推恕法先哲。
伫令凋瘵民，再见升平日。
从此蔼声绩，卿相可俯掇。
伊余性放诞，与世实疏阔。
闭户风尘中，十日不一出。
沈忧恒郁郁，况此与君别。
尊酒慰行役，劳歌颇愁绝。
愿言各努力，无使音尘阙。

忆岁在摄提，翰墨游关西。
关西形胜地，触处多山溪。
恨为王事拘，不得穷游娱。
居然脱羁絷，决若惊飞凫。
人言松壤国，乃是神仙区。
况闻太守贤，风流天下无。
回辀驾言迈，山路多崎岖。
途弹得异境，况入壶公壶。
君侯喜得我，颜色颇敷腴。
号呼促管弦，接袂登华筵。
红楼枕绿水，敞豁当中天。
娟娟神女峰，列侍尊罍前。
是时朱夏初，景气何澄鲜。
江流正浩荡，江草方芊绵。
迥然谐宿心，似脱区中缘。
艶姬眸射戟，罗袖轻翩翩。
妖歌激画梁，乱舞落金钿。
高谭杂嘲笑，醉态狂且顚。
举酒酹东明，事往今千年。
日入设庭燎，华烛长如椽。
峰头掷火戏，至乐宁有此。
夜阑淸宴终，逸兴殊未已。
平明登彩舟，扣拽浮中流。
鱼龙避画鹢，箫鼓惊沙鸥。
箕踞露吾发，啸傲凌沧洲。
结缆苍壁根，步蹑高唐云。
襄王去不返，异迹空传闻。
平生好奇怪，顿觉斯游最。
人事不如意，三宿乃旋旆。
山川忽已隔，怅望知何奈。
我于去岁秋，匹马趋西州。
公时尹右京，邀我城南楼。
联镳紫霞洞，水石淸而幽。
不谓道途间，更续巫山游。
别来几多时，岁月秣马驰。
中间一再见，缀缀意益弥。
公村实间世，早抱靑云姿。
淸风振浊俗，国耳忘其私。
引士必名胜，布惠先惸嫠。
顾惟褦襶者，失路迷所之。
岂无济时策，耿耿空自奇。
嗜酒益疏诞，举动人共嗤。
发白走尘土，未暇营一炊。
泥涂垂拂拭，感荷君子知。
许与眉宇间，一诺山可移。
离合故多端，升沈那得期？
唯馀方寸心，金石无磷缁。
索居殊壹郁，旧游徒梦思。
西风扫炎溽，秋气生磵谷。
几时陪杖屦，天磨看飞瀑。

亭午鸟声歇，急雨鸣屋梁。
空斋尽日睡，草树生微凉。
家贫烟火绝，啸歌如子桑。
西邻颇解事，送酒浇饥肠。
向来惜人情，况此安敢忘。
一酌十回谢，百回情未央。
居然不复谢，去入无何鄕。

我闻群圣人，相传唯此心。
所贵守本性，不为外物侵。
穷持颜巷瓢，达作商家霖。
行身依典礼，可托君子林。
其馀反是者，未免为昏淫。
老夫早向道，古言以自箴。
中间遂放倒，兀兀仍至今。
举世不我容，白首甘陆沈。
岂意诸少年，负笈来相寻。
愿言各努力，惜此分寸阴。
立志要坚固，穷理要精深。
人生不再壮，岁月驱骎骎。
勿以我为妄，听我醉中吟。

偶婴漳水疾，郁郁度晨昏。
今朝试脚力，杖策登西园。
春光欲淡沱，日色和且温。
羃地芳草积，满林幽鸟喧。
触物已生感，好怀宁复论。
蜘蛛网诗箧，尘土生酒尊。
平生放浪意，消落无馀存。
因思𬇙水上，千古胜事繁。
靑山麟马窟，明月大同门。
历历旧游地，悠悠劳梦魂。
惜哉不得往，泯默更何言。
时以制述官，有西行之命。
而病不能赴，故及之。

　　〈余识金君志远近十年，始见于处士成氏之居。成氏之甥曰赵君士安者，亦佳士，与君情好甚密，有若天伦焉。一日，君出画卷曰群山二友图，盖二友者，君与士安也；群山者，二君始会之地也。画则赵君手笔，而二君俱有题序，且命余为一言，余窃叹朋友道灭绝久矣。乃特见于今，而又在于吾所从游者，虽未能参入画中，得挂名于其后，亦幸矣。乃赋长句诗，以附卷尾，自是虽或聚或散，而率不过数十百里之间，得以时时经过以泻壹郁。曾未几何，而赵君逝矣；又未几何，而君且南归矣。噫！士之知己，夫岂易哉。古今如许其寥阔，而生在一世，四海如许其广大。而生在一国，国人如许其众且多，而独吾与二三子者，一言定交莫逆于心，则其风期宿缘似非偶然。而或不幸早逝，或远作千里之别，使我白首同归之约，堙没无成，此非人力所到。其如天何哉，虽然，感旧伤离，亦情所不能已者。聊书所怀。以赆其行。〉

吾侯不羁士，乃是东南美。
艰关避兵乱，辗转西海涘。
为人古心貌，文藻盖馀事。
饥寒走不暇，得丧无愠喜。
我亦肮脏人，白首屠沽市。
相逢风尘中，一笑许知己。
往还八九载，浩荡江湖醉。
今晨来告别，千里适南纪。
星山旧田庐，云谷好山水。
身持令名归，亦足偿素志。
况人生世间，如泛梗相似。
纵横不自觉，聚散固其理。
但怜鹿皮翁，末契得数子。
心期坐乖张，襟抱欲谁倚。
平生赵士安，零落归蒿里。
逝者不可回，万世长已矣。
子又决然去，后会焉足持。
川原莽回互，相视各垂泪。
临岐更赠语，珍重愼行李。
如逢北来雁，愿寄平安字。

礼乐归金刀，平陆浑成江。
斗粟聊尔耳，高节不可降。
秋花非俗物，浊醪盈我缸。
平生五字句，古意极醇庬。
吾今百世下，梦想拜老庞。
每到会心处，淸风生北窗。
〈右题渊明诗卷〉

孤桐生龙门，直上高十寻。
下临不测渊，上有哀鸣禽。
何年斸天骨，制此丘中琴。
一鼓淸人耳，再鼓和人心。
举世无锺期，谁知音外音。
〈右题玄鹤琴〉

世路极险巇，吾身安所归。
幸有麹秀才，风味不我违。
平生老瓦盆，白首相因依。
一杯遗万物，宁复为人鞿。
圣处不难到，酒德能庶几。
未觉轩冕荣，岂知蓬荜微。
至味谅斯在，所贵知者稀。
回语独醒人，醉鄕无是非。
〈右题麹生〉

翩翩羽衣仙，乃是靑田真。
朝辞阆风岑，夕飮沧海津。
别来绿玉树，花发三千春。
虽然落世网，独立超风尘。
此物非俗物，非尔谁能驯。

麇也鹿之徒，瞻白故善惊。
喜山或喜泽，同实浪异名。
产子丰林中，累累相随行。
偶落樵夫手，跳掷何生狞。
毛骨未及壮，不足充炰烹。
啼号若婴儿，杀却岂我情。
催僮树短栅，饲之等养牲。
见人必傽偟，竖耳突眼睛。
摩挲稍相近，渐觉趋和平。
终然扰且顺，倾倒喜人声。
每遇当饲时，昂首先来迎。
此物本山野，与人不相营。
由其善畜养，习性若天成。
况乎人与人，元自同胞生。
夷狄纵异伦，亦可就羁缨。
小人君子间，只隔毫厘争。
初岂与我异，遇之当在诚。
苟能得其欢，敌仇为弟兄。
笑谈或失意，骨肉生五兵。
至人齐万类，与物无所撄。
岂学群小态，争斗纷硁硁。
丁宁告同志，此诗君且评。

君侯盛壮时，诸少气欲尽。
居然屈壮图，但有毛骨紧。
胸中万甲兵，聊复试笔阵。
昨日君家驺，插趐争奋迅。
腾驰九几辈，造次生悔吝。
富贵何足论，今古一灰烬。
何如积薪底，白首甘吏隐。
来诗语不多，味求方觉隽。
古人岂难到，世俗那妨哂。
掷地已金声，期君终玉振。

祗后出鸭岛，监刈秋已尽。
萧萧芦苇晩，烈烈风霜紧。
侵晨驱役徒，鱼贯排行阵。
利镰似新月，一挥惊电迅。
斩伐并兰蘅，蒿荻何曾吝。
平原忽已赭，大泽无馀烬。
鸥鹭失旧栖，狐兔不复隐。
斯须积如山，课功若得隽。
事业止于斯，功名聊自哂。
安得芟群小，致令王灵振。

翩翩佳公子，标致迥绝代。
超然厌浊世，遐举谢流辈。
胸中千亩竹，岁寒常不改。
平生三昧手，自有能事在。
融心造化屈，用意烟霞外。
方将下笔时，神与境俱会。
须臾风动壁，爽气欲生籁。
向来文湖州，更觉才力退。
不惜传世人，但恐泣真宰。
遗我以醉墨，行李顿生彩。
他年开展处．眉宇宛相对。
勉率留诗章．拙语无足采。

有物绝名相，所以能物物。
心如寒江水，印得空界月。
一自混沌死，万法从此别。
诸佛亦微尘，群经皆妄说。
何人强解事，作此淡生活。

臣海浸坤维，浩浩扬风涛。
横看无际涯，仰视星斗高。
徒言九州大，宇宙一毫毛。
何处觅三山，谁人钓六鳌。
王母老赤脚，妄说千年桃。
但见百川水，日夜流滔滔。
寄语精卫鸟，衔石无徒劳。

握珠忽陨地，错莫惊神魂。
种木园囿中，贵者恒不蕃。
人生有如此，天道宁复论。
中宵动祖车，丹旐风翻翻。
亲戚执素绋，行哭向丘原。
佳城一以闭，厚夜何由暾。
今古共一辙，已矣知何言。

君侯神骏姿，如马脱重衔。
双瞳淸照人，宝镜新开函。
胸中千卷书，藻思不可缄。
气酣恣挥洒，笔势争风帆。
雄词肆滂沛，苦语工镌劖。
和璧脱玷翳，楚俗多谤谗。
嶷嶷廊庙器，谁辨玉与瑊。
一麾三出守，大惠敛莫咸。
终始执苦节，亦足励贪馋。
辛勤备滫瀡，奉养出至𫍯。
平生报国心，上有神明监。
鄙夫早识面，蒲苏倚松杉。
才名虽不逮，气味同酸咸。
江湖极游衍，谐笑相諵諵。
开尊爱灎灎，捧碗怜攕攕。
结交三十载，心地锄磛岩。
白头那此别，有泪霑我衫。
西风振槁叶，晓气成寒雪。
眷然怀往路，云山郁巉巉。
行矣树佳政，使君元不凡。

我国于为诗，好尚唯苏黄。
中间崔白辈，稍稍归盛唐。
虽然喜淸丽，古气颇凋伤。
君侯大雅姿，锦绣为心肠。
平生三百篇，逸韵何铿锵。
不入陶谢室，要升苏李堂。
才名四十年，与世终乖张。
文穷自古然，贫病乃其常。
严霜一夜下，兰蕙委微芳。
伤心悬磬室，门迳已荒凉。
弱龄蒙许与，艺苑参翱翔。
将老失知己，我涕流滂滂。
淸谈与雅量，已矣今则亡。
唯应拟古作，万古江河长。

十一月将晦，时夜二更后。
天地色黯惨，江河声怒吼。
雨师挟风伯，鞭策群龙走。
阴阳失其度，怪事无不有。
为问百岁翁，曾识冬雷否？

有木不知名，三株互蟠结。
地高偏受露，阴重巧遮日。
群蚁喜心空，众鸟欣叶密。
兼为魍魉宅，百怪中夜发。
有人不量力，持斧拟翦伐。
为近社坛下，欲进还股栗。
一朝霰雪繁，天道有肃杀。
岂若涧底松，千载自萧瑟。

平生喜飮酒，一石嫌未痛。
居然吃不得，造物真好弄。
秪恨身早衰，敢言心不动。
任情得新懒，求道丧前勇。
行年四十四，阅世梦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