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儿书
作者:林纾

    谕圭子:

    尔自瘠区量移烦剧,凡贪墨狂谬之举,汝能自爱,余不汝忧。然所念念者,患尔自恃吏才,遇事以盛满之气出之,此至不可。凡人一为盛满之气所中,临大事行以简易,处小事视犹弁髦,遗不经心之罅,结不留意之仇,此其尤小者也。有司为生死人之衙门,偶凭意气用事,至于沈冤莫雪,牵连破产者,往往而有,此不可不愼。故欲平盛气,当先近情。近情者,洞民情也。

    胥役之不可寄以耳目,以能变乱黑白,察官意之所不可,即以是为非;察官意之所可,复以非为是,故明者恒轻,而托之绅士。然吾意绅不如士,士不如耆。绅更事多,贤不肖半之。士得官府询问,亦有尽言者。然讼师亦多出于士流中,无足深恃,惟耆民之纯厚者,终身不见官府。尔下乡时,择其谨愿者,加以礼意,与之作家常语,或能倾吐俗之良楛,人之正邪。且乡老有涉讼应质之事,尔可令之坐语,不俾长跽足,使村氓悉敬长之道。

    死囚对簿,已万无生理,得情以后,当加和平之色,词气闲,悯其无知见戮,不教受诛。此即夫子所谓哀矜勿喜者也。

    监狱五日必一临视,四周洒扫粪除,必务严洁,庶可辟祛疫气。司监之丁,必愼其人。黠者可以卖放,愿者或致弛防。此际用人宜愼,宽严均不可过。则衙役既无工薪,却有妻子,一味与之为难,既不得食,何能为官效力?此当明其赏罚,列表于书室中。夫廉洁不能责诸彼辈,止能录其勤惰,加以标识,其趋公迅捷者,则多标以事;凡迁延迟久,不能速两造到案者,必有贿托情事,则当加以重罚,不必另标他役。一改差,则民转多一改差之费矣。胥役以外,家丁之约束最难。荐者或出上官,或出势要,因荐主之有力,曲加徇隐,则渐生跋扈,严加裁抑,则转滋谗毁。要当临之以庄,语之以简,喜愠不形,彼便不能测我之深浅。当留者留之,宜遣者以温言遣之,足矣。

    教民健讼,务在必胜。轻躁之官,恒左教而右民;庸碌之官,又左民而右教,实则皆非也。士大夫惟不与教士往来,故无籍之民,恃教为符,因而鱼肉乡里。若有司与主教联络,剖析以民情之曲直,教中宗旨博爱而信天,吾即以天动之,彼迷信久,或可少就吾之范围。吾有《新旧约全书》一部,尔暇时翻阅,择书中语,可备驳诘。耶稣教之犯律违例者,类钞而熟记之。彼为教中人,乃不省教书,即以矛攻盾之意,庶免为教焰所慑。且判决教案,以迅捷为上,有司往往以延宕为得计,久乃被其口实,至不可也。

    下乡检验,务随报即行,迟则尸变,且防两造久而生心,故不若立时遣发之为愈。尸场以不多言为上,彼围观者恃人多口众,最易招侮,此等事尔已经过,可毋嘱。

    披阅卷宗,宜在人不经意处留心。凡情虚之人,弥纶必不周备。仔细推求,自得罅隙,更与刑幕商之。亦不可师心自用,凡事经两人商榷,虽不精审,亦必不至模糊。其馀行事,处处出以小心,时时葆我忠厚。谨愼须到底,不可于不经意事,掉以轻心。慈祥亦须到底,不能于不惬意人,出以辣手。

    吾家累世农夫,尔曾祖及祖皆浑厚忠信,为乡里善人,馀泽及汝之身,职分虽小,然实亲民之官。方今新政未行,判鞫仍归县官,余故凛凛戒惧,敬以告汝。不特驾驭隶役丁胥一须小心,即妻妾之间亦切勿沾染官眷习气。凡事须可进可退。一日在官,恣吾所欲,设闲居后,何以自聊?

    余年六十矣,自五岁后,每月不举火者可五六日。十九岁尔祖父见背,苦更不翅。己亥客杭州,陈吉士大令署中,见长官之督责吮吸属僚,弥复可笑。余宦情已扫地而尽,汝又不能为学生作此粗官。余心胆悬悬,无一日甯贴。汝能心心爱国,心心爱民,即属行孝于我。尔曾祖父母以下,至尔嗣父及尔生母,凡六大忌,用银十二两。此十二两余欲以汝所得者,市鱼肉报飨。余随时尚有训迪,此书可装池悬之书室,用为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