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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鉴

宋时,宰相省阅进奏文书,同列多不与闻。熙宁初,唐介参政,谓首相曾公亮曰:“身在政府而事不与知,上或有问,何辞以对?”乃与同视。后遂为常。介之请,公亮之从,皆政体也。朝廷防宰相之专,设参知以为陪贰,而不与省阅,职守安在?势之所归,不免专擅,有自来矣。本朝六部奏疏,例皆三堂同署,而谋画源委,左右二卿往往不得与闻,惟奏牍已成,吏衙纸尾请署,二卿以形迹顾避,亦不问所从,至于曹铨进退人才,颇关要秘,甚或在廷已闻,而两堂不知,惟太宰一人与选郎决之,此非与众共之之义也。正卿与郎吏为密,视同列为外人,及有不当上心,奉旨对状,左右二卿又难以不知为解,是不使之与其谋而使之同其谴也。岂但政体有失,亦非人情矣,而积重难返,至于成习,不亦异哉!内阁本揭署名,体亦类此,往往复有密揭,则更无从与闻矣。台衡之地,遂树荆榛,可慨矣!

首相之权,自古为重,贾似道当国,叶梦鼎为右相,有求恩泽者,梦鼎以为可与,似道以为非己出,罢省吏数人,梦鼎怒曰:“我断不为陈自强。”即上疏,又为似道所厄,乃引杜衍故事,单车宵遁,可谓不降志矣。大体次相之体,取拱默为容,此嫌自避,稍涉可否,便是异同,相沿成俗,牢不可破,要皆叔季之风也。今元凯岳牧集于一堂,同心一德,甲可乙否,不失为和,安取此琐琐形迹为也?

宋王圭,自政府至为首揆,凡十六年,无所建明,有“三旨相公”之目,传笑史册。本朝泰陵在位,渊嘿日久,一日召见辅臣,有所访问,猝不能对,但叩头呼万岁而已,当时目为“万岁阁老”,可作一对。

贵溪夏公言以大礼得幸,从都给事中迁御史中丞、翰林学士,遂至大用,世庙眷礼宠遇,无所不至。其后,上于宫中祈祷,禁直大臣皆赐星冠,夏不受,上大恨之,即赐策免。已而复思之,一日,于几上书“公谨”二字,公谨者,夏字也。左右窥知上意,因留其字不除,上复过之而笑,左右密语分宜。分宜固恨夏,不得已,欲自为功,因白上:“故辅臣言可诏用也。”有诏征指阙下,比至,数使迎问于道,宠眷倍昔。分宜心害之,未有间也,而事之甚谨,至不敢与分席。夏公性颇伉直,见上委任,无所顾忌,视分宜如无也。分宜益恨,日夜求以中之。会督府曾公铣建议请复河、隍,夏公喜事,从中主之。然上意颇惮,不欲,为分宜窥知之,因以此中夏。先赂左右为计,伺上祷祠时,即日以曾公请兵疏上,上固不快,令夏公拟旨,力赞其议,又以上有事时奏之,上因问曰:“此事竟可成否?”左右皆曰:“万岁不问,奴不敢言。曾见铣疏来,举朝大臣,相顾骇愕,以为召衅生事,危可立待。”上色动,以札密问分宜,分宜密疏:“此事决不可成,独言力主之,臣等实不与闻。”上怒,遂逮铣下吏于死,夏公亦以其故死西市也。

分宜相嵩既杀贵溪,逐诸城,专任二十年,独华亭与之左右,势且不免。会吴中有岛寇,华亭即卜宅豫章,佯为避寇之计,有司为之树坊治第,附籍江右,又与世蕃结亲,江右士大夫皆讲乡曲之谊,于是分宜坦然不复介意。已而谋逐分宜,世蕃诛死,即鬻南昌里第,解江右之籍。

分宜相在位,江右士大夫往往号之为父,其后,外省亦稍稍有效之者,赵文华者,其最也。文华既以父分宜,故位至卿佐,得上宠眷,乃稍欲结知人主,不禀其命。一日,密进药酒,方言“授之仙,饮可不死。独臣与嵩知之”。上曰:“嵩有此方不奏,文华奏我。”分宜闻之,大惧且恨,立召文华问曰:“若何所献?”对曰:“无有。”分宜取进酒疏示之,文华长跪顿首,分宜怒叱之,不起,呼左右拽出,命门者毋敢为文公华通。当时,分宜一睚眦者,立族矣。文华日夜忧惧,不知所出,从世蕃乞哀,世蕃怜之,为白夫人,夫人以其儿也,殊不忍其觳觫。一日,相君洗沐,义子皆来起居,置酒堂上,相君、夫人上座,义子及世蕃列侍,惟文华不得入,乃曲赂左右,伏于棂轩之间。酒中,夫人曰:“今日一家皆在,目中何少文华?”相君嘻曰:“阿奴负人,那得在此”?夫人因宛转暴白,相君色微和,文华遽走入,伏席前涕泣,相君不得已,遂留侍饮,尽欢而出。其后竟不能免也。盖分宜所杀甚多,大抵元出门下而后弃去者,此其人得罪,深于不相知。足为奔走权门者之戒矣。

丰城有大司空,才臣也,其始,因缘分宜得九列。壬戌,万岁宫灾,分宜请还大内,上甚不悦,乃稍属意华亭,分宜肺腑即有去事华亭者,司空其前茅也。一日,分宜在直,司空侍坐,分宜叹曰:“近日少湖间承一二密札,遽作骄肠,何其不广?此老夫二十年前光景也。”司空即大声曰:“徐老先生自是高义,相公未可厚非。”分宜太诟曰:“若非吾里子耶?何得为他人乃尔!”司空应声曰:“某官一品尚书,奈何以语言辱我!”分宜骂曰:“尚书谁所乞与?敢为此态!”司空即走白华亭,华亭密奏状,上札报曰:“嵩非诟礼,乃诟卿也。”自是,分宜日槥矣。

分宜相在位,权势薰灼,中外累胁。家僮永年用事,公卿与之抗礼,号为鹤山先生。得与鹤山先生一游者,自谓荣幸,方镇牧守以下,不得与永年游,一见苍头下走,无不折节。一日,有士人候门,久不得见,因求空地溲溺,一僮儿见之,即提其耳大诟,其人逊谢求解,识者走视之,则一寺卿也。又一监司求见胄子东楼世蕃者,彷徨移时,一苍头方坐便房令人理发,监司求为一通,苍头不应,监司以十金奉之,苍头即掷于镊工,以示不屑,其人骇惧,谋之相知,益金若干以进,苍头方首肯,令得一见。至其所奉东楼父子者,又不知几何矣。

东楼狎黠,善以数御物。一日,与客坐,适有馀气,客即拂鼻问何异香,东楼佯惊曰:“失气不臭者,病在肺腑,吾其殆矣。”以钓客语,客少许又拂鼻曰:“却也微有气息。”东楼大笑,以告所亲。盖亦轻之也。

胶州有蓝道行者,善降紫姑,走住长安,出入公卿门下。华亭欲逐分宜,念无以间其宠,有言道行者,因荐之。上召入禁中,使言祸福,奇中,上甚信其言,待以决事。一日,分宜有密札言事,华亭以报道行,道行即为紫姑语:“今日有奸臣奏事。”上方迟之,则分宜札上矣。上即疑焉。或以告邹御史应龙,邹以为奇货,恐有先之者,即遽上劾。不及尽得其事,惟取一二著者列之,使稍从容,当颇详耳。

分宜在位,权宠震世,华亭屈已事之,凡可以结欢求免者,无所不用,附籍、结姻以固其好,分宜不喻也。其后,分宜宠衰,华亭即挤而去之。林御史润复奏世蕃怨望谋逆,有旨藉没其家,将处以极刑。分宜托华亭之客杨豫孙、范惟丕者居间求解,以重赂进,华亭欲弗受,二客曰:“公若不受,彼将疑公,受之以释其疑可也。”赂入,华亭心动,欲为道地,免世蕃死,二客又曰:“彼若得免,人将疑公,杀之以绝众疑可也。”翌日命下,世蕃赴市矣。二客幸于华亭,意气张甚,知者意其必有阴报。已而,杨至湖广巡抚中丞,谢罢,夫人为弟所杀,杨又正弟于法,死者二人;范至云南副使,一子举于乡,携一名妓北征,死于舟中,舆尸而归,人以为严氏之报也。又三十六年,为万历丁酉,严之孙贫甚,往往吓徐以寄赀为言,徐氏弗应。

华亭相,其父故府吏也,生两子,长者相公,其次陟为少司空,并以进士位至卿相,可谓荣矣。然其昆弟颇失欢,积久成郤。相公柄政,少司空以南廷尉考绩诣阙,相君处之落落,司空甚恨,即上书告相公阴事,其词甚不可扫,因自罢去。相君逊政,司空逆诸江上,素服而泣,相君亦不问也。

吴人以织作为业,即士大夫家,多以纺绩求利,其俗勤啬好殖,以故富庶。然而可议者,如华亭相在位,多蓄织妇,岁计所积,与市为贾,公仪休之所不为也。往闻一内使言,华亭在位时,松江赋皆入里第,吏以空牒入都,取金于相邸,相公召工倾金,以七铢为一两,司农不能辨也。人以相君家钜万,非有所取,直善俯仰居积,工计然之策耳。愚谓倾泻县官赋金,此非所谓聚敛之臣也?以大臣之义处之,谓何如哉!

分宜业罢,华亭柄政,人心向慕,羽翼亦广,新郑高公拱一入枢俯,即与争权。隆庆改元,新郑自以御日登极,又性素直率,图议政体,即从旁可否,华亭积不能容。广平人齐康者,新郑门人也,上疏劾华亭,极其丑诋,时新郑势甚孤,又康言多谬,于是,举朝大臣各具一疏,劾新郑及康,而为华亭解请,自六卿、棘寺下迨中书、行人,外至藩臬无耻者,凡二十八疏,时上方向用新郑,左右又多其旧人,坚欲留之,后见举朝哓哓,不得已罢新郑。方是时,江陵张公居正与新郑厚,见其状,不平,往请华亭,华亭不听。一日,华亭以政务咨之,江陵谢曰:“某今日进一语,明日为中玄矣。”其明年戊辰,华亭即罢。盖江陵有力焉。

隆庆己巳,上特旨相内江赵公贞吉。内江素豪直自用,又为上所识拔,江陵恐其逼也,谋召新郑,而内监陈洪者,又新郑里人,于是以太宰召还。庚午,新郑入,其年罢内江。已而南充陈公以勤自去。其明年辛末,罢淮南李公春芳,又罢历下殷公士儋。于是,新郑以首相行太宰事,江陵并相,有诏不再卜云。新郑之入也,对士夫语常曰:“华亭有旧恩,后小相失,不足为怨。男儿举事要正大磊落,若恩怨二字不能摆脱,尚何可云?”其时,朝臣尽信以为大度。后柄用颇久,情志稍露,而门下奔走之士,各务凿空效奇,以博宠禄,于是报吴之计决矣。广平蔡国熙者,故华亭门下士也,以讲学事华亭,号为入室,至是,攘臂请行,至吴,即讽郡邑刺华亭苍头不法。文致其三子皆论戍边。三子者,一边奉常,两为尚宝。华亭子孙牵衣号泣,华亭应曰:“吾方逃死,安能相活。”即跳西湖避之。平湖陆五台光祖者,亦华亭门人,与蔡同侍挥麈,因往为华亭求解,冀以门墙故谊动之,蔡曰:“凡吾所为者,皆为相公地也,不如是,相公不安。”陆知不可夺,亦无所为计。奏上,部覆未报,而新郑逐矣。

新郑之入也,江陵有力。其始,相得甚,如出一口。既而诸相皆逐,惟二人同事,新郑稍稍自用,用宋程之策,间摘江陵之党,江陵不能平也。已,会今上即位,新郑条上五事,大率禁中官之权,使政归内阁,中官见之大恨。一日,内使奉旨至阁,传谕云云,新郑曰:“旨何人调?”中使以上意应,新郑即曰:“上冲年,安知调旨?皆若曹所为也,吾且逐若曹矣。”中使入言状,冯珰大恐,新郑又已令台谏六人劾之,冯珰又恐,谋逐新郑益亟,按其奏不下。江陵即行视陵地,往返三日,抵邸,称病不出。一日,有旨召成国、内阁、六部至会极门宣谕,新郑以为台谏疏行,且法冯珰也,甚有喜气。或叩今日宣谕何事,即应曰:“当是双马。”谓处冯珰也。江陵方卧病,令二人掖之而入,皆伏门下,中使捧诏,新郑以手仰接,中使不也,以授成国,新郑色变,及发读之,乃逐新郑旨也。自是宫府一体,同心若兰矣。

冯珰与陈洪有郤,洪者,高公同里,故亦忌高,而深与江陵相结。及上初政,高以顾命自居,目无群珰,冯愈恨之,既去,犹不能释然。会有王大臣之事,因风使引高公,使校逮其舍人。初高公大恐,而欲自决,及闻使者来第逮其仆,遂止,而御史大夫葛公守礼为高力解,江陵意亦怜之,又朱太傅希孝多行金及宾客请于冯,冯知不可诬,亦稍解。及高公仆逮至,杂之众人中以问大臣,乃不知面,遂奏释仆。高公无恙也。

新郑既为江陵所逐,罢归里中,又有王大臣之构,益郁郁不自安。一日,遣一仆入京,取第中器具,江陵召仆问其起居,仆泣诉:“抵舍病困,又经大惊,几不自存。”江陵为之下泣,以玉带、器币杂物可直千金,使仆赍以遗之。又新郑家居,有一江陵客过,乃新郑门人也,取道谒新郑,新郑语之曰:“幸烦寄语太岳,一生相厚,无可仰托,只求为于荆土市一寿具,庶得佳者。”盖示无他志也。万历戊寅,江陵归葬,过河南,往视新郑,新郑已困卧不能起,延入卧内,相视而泣云。是年,新郑卒,无子,夫人张氏遣一仆入京上疏,求恤典,因赍千金器物往献江陵,江陵却之,其仆泣曰:“夫人使告相公,先相公平生廉,所受惟此器物,无子孙可遗,谨以献相公,庶见此物如见先相公也。”江陵色动,怜之,乃尽纳其所献。翌日,恤典下矣。

万历初年,江陵用事,与冯珰相倚,共操大权,于君德夹持不为无益,惟凭籍太后携持人主,束缚钤制,不得伸缩,主上圣明,虽在冲龄,心已默忌,故祸机一发,遂不可救。世徒以江陵摧抑言官,操切政体,以为致祸之端,以夺情起服、二子及第为得罪之本,固皆有之,而非其所以败也,江陵之所以败,惟在操弄主之权,钤制太过耳。

自古大臣殊礼,至于赞拜不名而止,过则不臣矣。宇文护为周太宰,有诏:“自今诏诰及百司文书,并不得称公名。”甚于赞拜不名矣。顷者,江陵柄国,礼遇殊绝,上而旨敕,下而题覆,不曰“无辅”,即曰:“太师”,并不著其名氏,此待宇文护之礼也。当此之时,识者已为之寒心矣,而群小噏々犹以为未至也。假以岁月,何所底止?噫,亦险矣!人主年少,未能专决大政,大臣不宜受重爵,如汉武帝遗诏封金日䃅,日䃅以昭帝少,不受封,其后病困,大将军乃自封之。日䃅有大臣之义矣。今上十龄践祚,未亲大政,江陵遽逐中州,倏忽自贵,官至极品,何其识不如一亡虏也?

乙亥十二月,御史傅应祯上疏论事,引“三不足”之说以适江陵,而其辞不著,左右以江陵之指,从臾激怒,目为诽谤,上遂震怒,下吏问状,大司寇王公崇古当之罚金,上不从,令谪戍极边。丙子正月六日,上御文华殿开讲,上召江陵问曰:“应祯以‘三不足’诬,朕欲予廷杖,先生何以不肯?”江陵对曰:“无知小人,狂悖妄言,死有馀辜,但朝廷待言官当存体面,昨如此处置,外人已知朝廷纪纲,祖宗法度,皇上不必介怀。”上曰:“先生当尽忠报国,不要避怨。”江陵奏曰:“先帝临终,亲以皇上付臣,臣受皇上厚恩,捐糜难报,何敢避怨。”上曰:“昨文书官持本诣阁,二先生何不出一言,想也是避怨。”江陵复奏:“二臣皆臣所拔以事皇上,尽心为国,决不避怨,但二臣事体与臣不同,凡此皆臣之责。”上曰:“科道何以申救?”江陵奏曰:“此皆故套,亦非有所欺慢。”上曰:“渠等疏中说应祯有八十老父,即取登科录检之,祯但有母无父,此何谓不欺?”江陵又申解一二,天颜乃霁。二公竟无一言。二公者,桂林吕公调阳、蒲阪张公四维也。故事,朝绅下诏狱,同官及里人送至锦衣门外,及应祯下狱,江陵令锦衣馀荫侦送者以闻,于是给事中馀贞明、御史乔岩、李祯皆得谪去。未几,而刘御史台疏至矣。

丙子正月,刘御史台方按辽东,具疏论劾江陵,而蒲阪、武林亦在指中,武林者,冢宰张翰也。有诏系台下吏,上使谓相君杖台戍边,江陵上疏论救,夺官为庶人。台与应祯同邑人,应祯以“三不足”之说奏,不过微文指斥,而台疏数千言,攻击相君不遗馀力,然应祯得祸甚于台者,祯词连衮职,故得中以危法,而台直劾二相,不涉乘舆,即上亦不甚欲竟之也,然江陵恨台甚,竟以法戍之,使至于死。

士夫相与,顾平日疏密如何,若为浮慕一时之名而纳交于贤者,亦好名之累也。刘御史台与予旧曾相处,其出按辽左,亦曾分俸相遗,及论江陵逮舍,予策马往候,同年故旧,视者甚少,惟习太史时甫在焉。或曰:“时甫子女姻家,不得不尔,子亦若为往视,可谓好名。”予曰:“不然。人若素昧平生,即有今日之名,而无因而交,若平时有旧,即冒不韪,亦不得绝。此君原有往返,固不可畏咎而避,亦不为慕名而交也。”

万历丁丑,江陵奔丧辞朝,上御文华殿西室,江陵墨缞入见,泣涕陈辞,上亦为之抆泪,一时相传以为古今宠遇,而不知贾似道故事也。似道平时尊礼,至于入朝不拜;退朝而出,人主避席目送殿廷始坐。已而称疾乞归,人主涕泣拜留,至命大臣、侍从传旨固留,日四五至,中使加赐,日十数至。此何礼也?江陵晚节礼遇,亦略相仿,至称“太岳先生”,又过于往代矣。嗟夫!君上宠荣出于迫胁,大非人臣之福,有识之士以为惧,不以为荣也。

万历初政,一日,文华讲退,上顾辅臣问阁臣吕木在家安否,江陵大怒,退召其子中书兑至朝房,问曰:“主上问尊公起居,何缘受知?”兑大恐,即上疏自罢,旋被内察。盖见上问及,恐其复用,故排抑之如此。然吕公事世庙,上尚未生,不知何以知其姓名,此亦必有说矣。固考《宋史》有一事相类,学士皮龙荣尝为东宫旧僚,理宗一日问龙荣安在,似道恐其召用,谓所司诬劾谪窜,饮药以死。权奸之专主,先后一揆,可叹也。

江陵刚愎自用,颇类王安石,亦有“三不足”之说,为御史傅应祯所劾,然其心术之公,尚不如安石远矣。一日雷击奉天吻,台谏欲上公疏,往请,江陵止之曰:“何必纷纷如此,既是雷电,如何能不击物。”此其一证也。

方江陵盛时,土论汹汹,以为必有异图,予独策其不然。自古奸雄欲盗人国,未有不结人心者,江陵十年在位,所行无一事不失人心者,此无他志可知也。又诸子连举鼎甲,各列华要,方且慕圭组之华以为荣宠,使其果有大志,安用此为?以此二事,策其不然。

小人谄态,无所不至,古今一揆。蔡京在位,其党有薛昂者,以京援引,得至执政,举家为京避讳,或误及之,辄加笞责,己尝误及,即自批其口。谄至如此,良可哀也。江陵在位,有朱御史者,为入幕之客,江陵卧病,举朝士夫建醮祈祷,御史至于马上首顶香盒驰诣寺观,已而行部出都,畿辅长吏例致牢饩,即大惊,骂曰:“不闻吾为相公斋耶?奈何以肉食馈我!”此又甚于昂矣。嗟夫!佞人也,诚以趋事权要之心事其君上,必为忠臣,事其父母,必为孝子,而甘心于此,人奴厕养不足为污矣。

游七、宋九,即梁氏之秦宫、霍家之冯子都也。一时侍从、台谏多与结纳,密者称为兄弟;一二大臣亦或赐坐命茶,呼为贤弟;边帅武夫出其门下,不啻平交矣。九之声势稍不及七,而能作字,颇为主人代笔,其富又过于七,求其所以得宠,皆食桃之欢也。同时有王五者,文雅不及七而富次之,第其主人未甚当事,且以清谨为名,不大烜赫耳。一日,五谓人曰:“近日有给舍过我家宋九,适一边帅遣使伺候元老,先通阿九,给舍问:‘此谁也?’九对:‘此某边大将,在我相公门下。’给舍即云:‘烦兄通息于渠,愿与交欢。’世有此等谏官,向吾辈求荐与边帅游,大可笑也。”以此言之,五之识过七、九远矣。恨嘉靖间鹤山先生不及见后辈人品。东海渔人作《五七九传》志之。

韩侂胄生日,群寮毕集,吏部尚书许及之后至,阍人掩关拒之,及之大窘,会门闸未及闭,遂伛偻而入。及久之不迁,见侂胄流涕乞怜,不觉屈膝,遂得参政。当时有“由窦尚书”“屈膝参政”之语,传以为笑。嘉靖中之严氏,万历初之张氏,公卿辐辏其集,蜂屯蚁慕,由窦、屈膝之事颇不乏人,不欲著其姓氏尔。权势之薰灼,士风之萎靡,不亦可慨哉!

近世一二名文章家,虎视一代。尝读其所为文,无论体格,即识见志趣,有大可姗笑者。第举一事:江陵相父七十,朝绅各以文贺,贡谀献佞,惟力是视。众方属目一二作者,及见其文,莫不绝倒。或称,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相君寄之封君。或称,相君为众父,封君为众父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中间不典之词,大都类此。非其才不足,利害之心胜也。韩子论张旭草书,以为“天下事无可动其中而后其书始精”,若诸公者,其有所动于中耶?

唐时,宰相领吏部尚书,选事悉委侍郎以下,尚书不亲也。隆庆中,新郑以首揆兼太宰,辰入内阁,巳入吏部,部疏、拟票俱出一手,是左右奕也。新郑之罢相,道出某郡,郡守某以其忤华亭也,故不为谒送,留其行二日,或问故,曰:“此公得罪朝廷,义不当奉。”其后,新郑再相,掌太宰,辛未大计,郡守已至宪使,新郑于众中数之,其人大惭,闻者皆笑。

万历甲戌,有诏发帑金若干,桥涿之胡良渡,大司空朱公衡力争,又建玉女祠于涿,以内帑二千召司空修之,司空又争,内中滋不悦。江陵故荐南司空武林张公翰为太宰,司空以望当得,不能无怏怏,武林心害之。司空以甲戌六年满九载考,其前十日,林谏议之疏上矣。江陵使谓冯珰:“太后比有兴造,司空从旁格阻,司空门下多客,能挠内权。”冯珰主于中,司空遂罢。太后又尝为武清治第,费以数万,司空稽故事,请多所裁抑,太后亦颇衔之。

河中太宰杨公博既去,当推太宰者,大司空、御史大夫。已而廷议会推,首御史大夫,次大司空,次南司空。明日,上御讲幄,呼相君问曰:“昨所推葛某,非年老者耶?”对曰:“是。”上曰:“置之。张某何如?”对曰:“疏远之臣,用之不敢负国。”上曰:“善。”命下,举朝大骇,不知所出,盖相公以御史大夫素戆,不能左右,大司空有才,交游多,恐其难制,不如疏远者易指使耳。其票云云者,迹也。

贾似道加平章军国,五日一朝,赐第葛岭,吏抱文书就第呈署,大小朝政,一切决于馆客廖莹中、堂吏翁应龙,而宰执不与闻也。此与江陵盛时大相似。江陵闻丧在疚,三日不出阁,吏以函捧章奏就第票拟,次相在阁坐候,票进乃出,此与呈署文书又不侔矣。若徐爵以武校、游七以家奴与闻朝政,则又不啻莹中、应龙之比矣。然宋虽末叶,犹能斩莹中、应龙以正法典,而圣明之朝,乃不能明加典刑以法二竖,而使之老死狱中,姑息之政,何甚于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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