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李后主尝诏徐铉,以所藏古今法书入之《石名升元帖》,此在《淳化阁帖》之前,当为法帖之祖。今遂不复得片纸。至呼淳化阁本为祖帖,盖不知升元帖耳。汉唐碑碣,锺王墨迹乃多有存者,何为此刻独无仅见也?

何内翰良俊尝言,自唐以后无一好石刻。苏黄亦佳者,赵吴兴学李北海吐之逼真,但一入石便乏古意,此不知何理?馀谓赵吴兴于北海面目皮骨全似,而神气尚隔一尘,亦山谷所谓欲换凡骨,无金丹也。岂待入石而后辨哉?苏黄遂废古法,自成一门户。惟米南宫笃意师古,其书入石者便胜诸家矣。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此隋炀帝《野望诗》也,何异唐人五言绝句体耶?秦少游改作小词。

海中有银山生树,名女树。天明时,皆生婴儿,日出能行,至食时皆成少年,日中壮盛,日昃衰老,日没死。日出复然。庄生所谓冥灵大椿,以八千岁为春秋,皆旦暮也。渊明诗云:“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又云:“中觞纵遥情,忘彼千年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使九原而可作,则愿为陶公执鞭矣。

昔人谓天下之智无穷,盎错之不能并立久矣。初盎道逢丞相申屠嘉,谒嘉密有所启,意在错也。而嘉恐以吴事见告,辄拒之。既乃引为上客,而请间之说得行。相从容燕侍,力陈错恶。异时嘉奏请诛错,奈何帝以错言先入,嘉奏沮格,发愤而死。及七国之变,盎又请间,而错遂不免。盖其为计甚密,故卒遂其所图。是错计出嘉上,而盎计又出错上,信乎?天下无第一手也,吾于时事观之,益信然。

行恶见乐,为恶未熟。至其恶熟,自见受苦;行善见苦,行善未熟。至其善熟,自见受乐。又云:“于可乐中生不乐想,于不乐中生可乐想,于乐不乐能生舍想。”此等语大有名理。

宋孝宗问天竺僧云:“既是飞来峰,何不飞去?”答曰:“一动不如一静。”又曰:“观世音手中数珠念甚?”曰:“念观世音菩萨。”又曰:“自念自号作甚?”曰:“求人不如求己。”大抵禅宗机锋决捷,入理最深,故文殊师利称维摩大士辨才无滞,智慧无碍,诸佛秘藏无不得入。吾儒中多从文字知解,得来非复圣贤心性学术,所谓不如诸夏之亡也。

古人下笔先求合己,次乃求之法度。今人下笔先求合人,次乃求之枝叶。

凡文章关气运,自是千古定论。方在气运中,人自不觉。及异代观之,毫发不能掩。如唐人未尝不学汉人文章,韩柳欲力振六朝之衰,今其文置之迁固间,有可辨者乎?唐人未尝不学汉魏诗法,李杜遂欲凭陵陶谢,今其诗置之汉魏间,有不可辨者乎?惟宋诸名人于古法多不甚佳句,字摹拟纵,其才具各成一家。至谓迁固,本六经,皆虚谈也。独我朝号为复古,文师左国两汉,诗必唐人,铢铢而求,寸寸而度。今以为远驾唐宋矣,不知异代观之,竟作何状。岂唐文之不能及汉,宋诗之不能及唐,其才识皆出我朝诸公之下,吾不信也。然则不当思千古哉?非然探古人之理窟,用古人之法律。纵吾心匠以合一代之气运,而无徒铢铢寸寸,如优孟之为叔敖,其将有事于命世之杰者乎?

人生最乐事无如寒夜读书,拥炉秉烛,兀然孤寂清思,彻人肌骨。坐久佐以一瓯茗,神气益佳尔。时闻童子鼻息足当数部鼓吹,或风生竹树间,山鸟忽啭,倦魔都尽,往往徘徊达曙。强就枕席,晚凉箕踞,临池数酌,设笔墨,摹古帖一、二行,援琴而鼓之,神游羲皇矣。

人居城市,无论贵贱贫富,未免尘俗喧嚣,远处山林,非道流僧侣不能适。既有仰事俯育,自有交际,宁可绝人逃世,一事不复料理。我愿去郭数里,择山溪清嘉林木丛秀处结庐三亩,置田一区,往反郡邑,则策蹇从之,良友相寻,款留信宿。不见县官面目,躬亲农圃之役,伏腊稍洽,尊俎粗供啸歌,檐楹之下以送馀年,其亦可乎?

种花不须种菊,竭三时之力以供数日之赏,吾性憾不为也。菊时则觅一小艇,酒榼自携,访有菊之家,间一就观,如王郎看竹,不问主人可耳。

种树必先种梅,何也?雨晴烟雪,无所不宜。疏影暗香,新英老干,无不可者。枯枝偃蹇,傲骨苍然,犹胜艳桃秾李。

馀最不喜叠石为山,纵令纡回奇峻,极人工之巧,终失天然。不若疏林秀竹间,置盘石缀土阜一仞,登眺倘徉,故自佳耳。

肥甘可省,蔬食可独,乐酒不圣,则神理都恶。茗不精饮,食难化。每赴招携酒,茗不备,即九鼎八珍之馔皆为长物。

人久御肥甘炮炙之味,不独令肠胃受伤,亦令人心气昏浊。每三日一斋素,可以养生,可以养心。

山非高峻不佳,山非幽深不佳,山非远城市不佳,山非近林水不佳,山无樵牧不佳,山无寺观不佳,山无流泉不佳,山无云雾不佳。古之真隐旷士有道术者,多托迹乎山岳焉。要之山无隐士则林虚,故世有巢居子,山道尊矣。

夫富贵之士则学名利,贫贱之士则学衣食。鼎鼎百年之内,营营以老,不知此生身心俱旷,饮啄自适,放恣形骸之外,盘礴溪山之间,俯仰无累于情,起居咸顺其欲,语默不碍于俗,视听无逆于中,有几何日哉?是造物者所最吝惜也。古惟巢居之徒,豪濮之侣,能蝉脱尘埃,造物不复能为之拘,可谓遁天之民。故曰: “不是闲人闲不得,能闲不是等闲人。”信矣。

名利喧嚣之地,趋之者众,与人惟恐不多;山川岑寂之间,知之者稀,与人惟恐不少。王摩诘诗云:“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此语最识霞外之理。馀尝呼一童子入深山中,探清流茂林,人迹不到处,危崖断涧,藉草踞石,竟日独坐,稍恶饥渴,吞气纳津,差不甚苦,便谓此身与世了不相关。忽闻樵牧隐隐出没远近,妄意武陵桃源非远他时,或在朝市尘劳,或应接俗子愤懑无绪,念此一假幽绝之景,移置目前,觉心地清凉矣。

经史子集之外,博闻多知,不可无诸杂记录。今人读书而全不观小说家言,终是寡陋俗学。宇宙之变,名物之烦,多出于此。第如鬼物妖魅之说,如今之《燃犀录》、《暌车志》、《幽怪录》等书;野史芜秽之谈,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书,焚之可也。

今富贵之家,亦多好古玩,亦多从众附会,而不知所以好也。且如畜一古书,便须考校字样讹缪,及耳目所不及见者,真似益一良友。蓄一古画,便须少文,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其如商彝周鼎,则知古人制作之精,方为有益。不然与在贾肆何异?

《山谷墨迹》一帖云:近有佳会,率以故不得佳,岂食料禁不批放耶?

又一帖云:花四枝,漫送馀春尚可赏否?戴花人安否?苏长公一帖云:“王十六秀才送拍板一串。”意馀有歌妓,不知其无也。然亦有用陪傅大士唱《金刚经》耳。

山谷一帖云此拍板以遗朝,云使歌公所作大江东词,亦不恶也。然朝云今为惠州士矣。

米南宫书《研山铭》一幅,后书云:“宝晋参前轩。”书铭云:“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顶出黑云,挂龙怪,电烁痕下震泽极变化,阖道门语亦奇丽可诵。”馀甚爱之,时时访其笔意,出以示识者。

南唐李氏有研山一座,前耸三十六峰,皆大犹手指,左右引两阜坡陀,而中凿为研,其广不盈尺。李氏亡后,流转数处,为米老元章所得。米之归乐阳也,计为卜宅,久而未就。时苏仲恭学士之弟,号称好事,有甘露寺下并江一古宅基,竹木丛秀,晋唐名贤多居之。既米欲得宅,而苏觊得研。于是群公共为之和会,而苏米竟相易焉。研山藏苏氏,未几索入九禁矣。

山谷尝言人生岁衣十疋,日食两杯,而终岁蓊然疲役,此何理耶?男女缘渠侬堕地,自有衣食分。诗所谓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其不应冻饥沟壑者,天亦不能转也。今蹙眉终日,正为百草忧春雨耳。青山白云江湖之水,湛然可复,有不足之叹耶?

渊明诗云:“故人赏我趣、挈榼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酌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此老可谓酒中见道,夫至于人我俱忘,宁复有富贵贫贱之故可以动其中耶?

昌黎公晚年,遂有声乐而服金石。张藉祭文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既而遂曰:“翁疾日浸加,孺人侍汤药。”白乐天思旧诗云:“退之服硫黄,一疾迄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盍然。”退之尝谈人不解文字头,而自败于女妓乎?作李博士墓志,戒人服金石药而自饵硫黄乎?

何次道住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终古。”何曰:“卿今日何故见推?”阮曰:“我图翁十部,郡尚不能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今士大夫身享富贵,临老西便思升天作佛,鲜不为阮生所笑矣。

近时有善召乩仙者,术甚奇。馀偶过上海潘方伯家,以他事召仙,而馀适入坐。然馀未有意求问也。方伯强馀叩之,因焚香稽首。甫毕而仙至,运乩大书,云卿前揖,生欲接淅,何以罄悃?莫生能为右军点画左氏文章,扪虱高谈,宛王景略之玩弄围棋遣兴,几谢安石之风流,眼底尚物何人。今乃拜手玄教,欲知生前因乎?生原玉帝右史,为草酒中敕待罪数年,得谪世。今馀问何敕,便是立世宗敕还记否?生酒中所草者词极佳,子但不应酒中撰,代子一传何如?

玉皇上清帝主敕,明天子某高帝开绪景运中。天行庙多,巡承祧偶乏,昔黄河清彻,曾开圣世之征。安陆分藩亦是民间之养,兹遣岳渎之神定尔河山之主。呜呼!表隆天日,足备聪明,但年富春秋,首荐钦恤,速图警跸,毋让渭桥。钦此!书毕便去。此文警策简洁,似不从人间来。今馀乡士大夫传诵以为奇事。

昙阳事大有助于名教,第不幸生富贵家,令张大声息,所称弟子者又多非其人。恐昙阳去后,必自忏悔。

壬午冬十二月,馀居长安旅邸,岁晏穷愁,秉烛兀坐,辄思良友,与之挥麈一谈,而不可得也。案头拾笔随意书得数条,题曰《笔麈》,聊当友生一夕晤言之趣耳。

右云卿《笔麈》如仙人下降,吐纳皆成珠玑。乃其笔法亦妍雅绝伦,传世之珍也。谷耕其宝之。丁酉七月望后三日,江上外史笪重光题。说类以不用意处为极妙,譬如高人韵土,于慈居觇其潇洒自得之趣。定胜于万客作矜庄时也。是涂系云卿真迹,乃一时矢口而得者,迹独草法,希贡庭像赞清言名理,大似晋人于说部中,亦属上乘,惜不能摹勒上石,第望云梨枣已足千古矣。乾隆戊子修禊日梅花陆亘识。

昙阳为王锡爵女诉嫁,夫亡守贞,不字,姿色淡冶如梅花。世诵释典、遵书地乃精通一贯,四方士大夫多师事之。其逝也,佥以为紫云楼,盖羽化而望伈云。有《昙扬子传》二卷,其门弟子所撰,张大夸息,仆亦诏然。梅花再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