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李穆堂先生问《三礼》书
作者:袁枚 清朝
本作品收录于《小仓山房文集/15

    先生以大儒总裁《三礼》,命诸翰林条对所见。枚年少不学,何所妄言?但自幼读《礼》而疑,稍长泛览百家,而疑乃益深。

    夫三代远矣,今之微文大义,幸不绝如线者,赖有孔子。孔子之言又杂矣,今之可信者,赖有《论语》。引孔子为断,而三代之礼定;引《论语》为断,而孔子之言定。孔子赞《周易》,正《雅》、《颂》,志欲行周公之道,形于梦寐,岂有周公手定之书,竟不肄业及之之理!子所雅言,《诗》、《书》外惟礼加一执字,于《石经》为艺字。盖《诗》《书》有简策之可考,而礼则所重在躬行,非有章条禁约也。故孺悲学丧礼于夫子,而夫子亦常问礼于老聃。使《仪礼》有书,《周礼》有书,则人人依书而习之足矣,又何执礼、学礼、问礼之纷纷耶?

    孔子拱而尚左,弟子皆左。子曰:“甚矣,二三子之好学也。丘也,有姊之丧故也。”使尚左尚右,礼有明文,则诸弟子早已习之,不从书而从师,何也?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曰:“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此数语者,夫子举周之盛时而言也。周公兼三王,思四事,必有宏纲巨旨在人耳目者。故夫子于夏、殷言不足,而于周则愿从焉。子曰:“文胜质则史。”曰:“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曰:“礼与其奢也,宁俭。”此数语者,夫子举周之衰世而言也。春秋礼坏乐崩,必有繁文缛节增饰已侈者,故夫子以先进正之,而于奢俭文质三致意焉。若使《周礼》、《仪礼》当时具存,则笾豆𫟼膋,升降裼袭,其严若彼,其细若此。周德虽衰,天命未改,自上下下,习惯自然。又安得有先进后进、从奢从俭之分哉?

    后儒以《礼》证之《诗》、《书》不合,以《礼》证《礼》又不合,于是附会以为周公未成之书。

    夫周公相成王,夜以继日,犹恐天下不治,何暇仰屋梁偈偈著书?其门下士亦必无吕不韦、淮南王诸客也。后世学孔子者莫如孟子,证《春秋》者莫如《左传》。孟子言周室班爵禄,其详不可得而闻;言井田经界,亦以意为之,而引《诗》及龙子之言为证。使当日《周礼》尚存,则郊遂川浍之名,历历可数。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竟目不一见此书,其所守者何道也?子产争承于晋,子服景伯却百牢于吴,不引大行人之职以折之。郤至惧金奏,知罃却《桑林》,亦不引大司乐之职以谢之。诸贤皆博物君子,而所学乃不如郑、马,其所博者又何物也?仲孙湫曰:“鲁秉周礼。”未知周礼何指。韩宣子聘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然则《易》象、《春秋》即周礼也,非别有所谓周礼也。昭公名知礼,太叔仪曰:“是仪也,非礼也。”古之人且贱仪而尊礼矣,而何《仪礼》为经之说乎?若鲁所守先世之礼,与他国所存周家之书,亦未尝无一二可考者。史克对宣公曰:“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德以处事。”又:“作誓命曰:‘窃贿为盗,盗器为奸。’”单子称周制曰:

    “列树以表道,列鄙食以表路。”周之秩官曰:“敌国宾至,关尹以告。”申无宇曰:“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阅。”此数书者,考之今之《周礼》,绝无其词。岂左氏之所引者亡,而左氏之所未引者反存耶?抑左氏、孟子均不足信,而惟今之《周礼》、《仪礼》为足信耶?夫礼与其过而废之也,宁过而存之。此亦好古者之苦心。然不辨其真伪,不摘其纯疵,而概以为先王之书,莫敢𫄸视,则所关于世道人心者甚巨。刘歆、新莽无论已,荆公、方正学俱以此书误世。而当时争之者,俱就事论事,而未尝有一二豪杰之士,直指《周官》、《周礼》之非圣,破其所挟持,以致人主不悟,而天下陷于败亡,为可叹也!

    总而论之,今之《周礼》,今之《管子》、《晏子》也。管子相桓公,才最大;晏子事景公,学甚正。今所传之书殊驳,必非管、晏所作。夫以杂霸之才,后人拟之而不类,况周公乎?以无关重轻之《管子》《晏子》,后人尚附会之,况《周礼》乎?当今尧、舜在上,礼乐明备,愿先生纂修之际,存疑多,存信少,方可以质圣人垂后世而不惑。枚故以先儒之疑《三礼》者陈之于前,而以枚之疑《三礼》者附之于后。其中或有与先儒暗合而枚目所未见者,亦不免为无意之雷同。谨条列于左:

    疑《仪礼》者,谓班氏《七略》,刘歆九种,尚无此书。《聘礼》刍禾之数,与《周官》掌客不合。先儒敖继公、湛若水俱疑之。若枚之所疑者不止是焉。

    按大射即燕射,乡射即乡饮酒礼。君之燕臣,非其大夫即其卿士。乡之宾介为乡大夫、乡先生,皆雍容揖让,非若后世之考兵校武也。乃《大射礼》曰:司射者,搢扑,升堂乃去朴。《乡射》称射者有过则挞之。以行礼之场,为行刑之地,过矣。《聘礼》:贾人启椟,取圭。《郑注》:贾人在官,知物价者。夫聘以通两君之好藉圭将敬,而乃令贾人与之。以廉让之堂,为交易之所,过矣。《觐礼》、《蓼萧》之诗,《康王》之诰,是何等华饰,而《仪礼》则云:“诸侯肉袒于庙门之外。”当嘉礼之行,作受刑之状。不祥可憎,作伪更可憎。篇首不言告祖祢、告社稷、宗庙、山川,以及在道习仪,而竟始于郊劳。其后享献诸礼,亦不见于篇中。二郑援《周礼》为解,谓诸侯有四时之见,朝宗礼备,觐遇礼省,此《春秋》见天子之礼也。夫诸侯非能一岁而四见天子也,将各以其方,而各趋其时,是在西北之诸侯,终不见备礼矣。司马、司寇惟国君有之,大夫家无有也。《春秋》鲁三家僭妄,叔孙有司马?蔑,一见而已。乃《少牢馈食礼》曰:“司马刲羊,司士击豕。”是卿大夫家皆有一司寇司马也。《周礼》:“凡射王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为节,卿大夫以《采𬞟》为节,士以《采繁》为节。”乡射大夫士之礼也,其终竟奏《驺虞》!左氏曰:“《肆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乃《大射礼》,公即席亦奏《肆夏》。《燕礼》宾及庭公受爵,亦奏《肆夏》。又称诸公席三重。按《尚书·顾命》王席三重。乡射之公,安得相同?且周制,天子置三公,二王之后为公,诸侯以下,于其国称公。乃《燕礼》侯国之臣有所谓公者,位在卿大夫上,若楚之棠公、叶公者然。何其僭也!《丧礼》:诸侯悬壶代哭。士代哭不以官。夫父母之丧,创巨痛深,发乎不得已,所谓哀至则哭,何常之有?乃竟有代哭之文。南朝王秀之,一达人耳,犹禁子孙代哭,曰:“丧主不能淳至,故欲多声相乱。魂而有灵,吾当笑之。”岂周公乃秀之之不若耶?《大射》有乐,而《燕礼》无之;《乡饮》有乐,而《少牢馈食》、《特牲馈食》无之。是重其所轻,而轻其所重也。稷在某,黍在某,祭醴始扱一祭,又扱再祭。牲体有肠五、胃五、一骨二骨之分,此详其所不必详也。冠于庙而不及其祖祢,既冠见君,见母,见乡里士大夫,而不及其父。国君享卿大夫只屠一狗。此略其所不当略也。天子率土之尊,诸侯一国之尊,其服之重如一,宜也。今卿大夫有采地者,贵臣重臣无不服斩,是与国君无别也。国君之尊,其绝旁亲,宜也。大夫之世父母,叔父母,子昆弟,昆弟之子为士者,既以期而降大功矣,而尊同又得服其亲服,大夫之子亦递降如大夫,而尊同者不降。大夫之妻于夫之姑姊妹在室既嫁皆小功,惟嫁于大夫者不降,若不为大夫妻,又降缌麻,不几于无服乎?周道亲亲,而丧服之贵贵,又何至于此极耶?又,庶子为父后者为其母缌。夫与尊者为一体,不降不可也,而竟使人无其母,亦不可也。《丧服》曰:“有死于宫中者,为之三月不举祭。”夫宫中之所死,其为妾媵无疑。以妾媵之微,废祀典之大,岂礿祠烝尝竟可废耶?慈母无服而乳母亦缌,岂乳母以名服,而慈母反不可以名服耶?《士相见礼》宾五请,主人始出,又不升堂,止于大门外一拜,太傲。盛服行礼,忽而袒衣,旋袭又袒,又袭,如是者数十次,太烦。孙为祖尸,父拜其子,明日宾尸,子为父客,太戏。赞何人斯,而见妇酌妇,妇东赞西,相面也,相拜也,太渎。一主耳,而有练主,有虞主,有苴,有重,有堕,有钩袒,有𫄷爵,有纩极,有棘心,又有铭旌。一祭耳,有尸,有祝,有茅菆,有雍正,有佐食,有宾,有上利,有下利,有上馂,有下馂,有侑,有司宫,有司马,有司士。一昏耳,而有赞,有御,有娣,有媵,舅有宰,姑有司。纷纷扰扰,殊非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之旨。

    按汉初高堂生始传《士礼》十七篇,而今书不止于《士礼》,若《燕礼》、《大射》、《聘礼》、《公食大夫》、《觐礼》五篇,皆诸侯之礼也。《丧服》一篇,总包天子以下之服制。然则所谓《士礼》者,仅十一篇耳。或后苍及门人庆普等取诸他礼以应其数,而非高堂之原本,亦未可知。而其可疑,则大概相似。

    《周礼》、《戴礼》较《仪礼》纰谬更甚,先儒捃摭亦更多,故所疑百十条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