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程乙本)/第一回_至第十回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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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至第二十回 |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
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链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到这青埂峰下,席地坐谈,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那里去走一遭。”石头听了大喜,因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说毕,便袖了,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块大石,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上面叙著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后面又有一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请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纵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种奇书。”石头果然答道:“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的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至于几首歪诗,也可以喷饭供酒。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当那醉馀睡醒之时,或避事消愁之际,把此一玩,不但是洗旧翻新,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了。我师意为如何?”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绝无伤时诲淫之病,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石头记》缘起既明,正不知那石头上面记着何人何事?看官请听:
按那石头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不觉朦胧中走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著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这石正该下世,我来特地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从来不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到那时只要不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固不可泄露,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得见否?”那僧说:“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著,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著“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就强从手中夺了去,和那道人竟过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着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看时,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见奶母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癞头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转身才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人必有来历,很该问他一问,--如今后悔却已晚了!”
这士隐正在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的--走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街市上有甚新闻么?”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的很。贾兄来得正好,请入小斋,彼此俱可消此永昼。”说著,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忙起身谢道:“恕诓驾之罪。且请略坐,弟即来奉陪。”雨村起身也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著,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诗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儿。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儿,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敞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自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帮助赒济他,只是没有什么机会。”如此一想,不免又回头一两次。雨村见他回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遂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出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又另具一席于书房,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丫鬟,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期过誉如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著,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了。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𪢮,满把清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饮干,忽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挂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的!”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时,并未谈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捷,方不负兄之所学。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荐书两封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身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士隐令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坎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的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几个人去找寻,回来皆云音讯全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烦恼!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顾性命。看看一月,士隐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遘疾,日日请医问卦。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俱用竹篱木壁,也是劫数应当如此,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了,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烧了多少人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的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盗贼蜂起,官兵剿捕,田庄上又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都折变了,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在身边,拿出来托他随便置买些房地,以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用半赚的,略与他些薄田破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援了一二年,越发穷了。封肃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儿,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会过,只一味好吃懒做。士隐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扎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拓,麻鞋鹑衣,口内念著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叫《好了歌》。”
士隐本是有夙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悟彻,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注解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请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了过来背上,竟不回家,同著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针线,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每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了。”丫鬟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过去,俄而大轿内抬著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来了。那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儿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县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却说封肃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既是你的女婿,就带了你去面禀太爷便了。”大家把封肃推拥而去。
封家各各惊慌,不知何事。至二更时分,封肃方回来,众人忙问端的。“原来新任太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交,因在我家门首看见娇杏丫头买线,只当女婿移住此间,所以来传。我将缘故回明,那太爷感伤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待我差人去,务必找寻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又送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觉感伤。一夜无话。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疋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一封密书与封肃,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得眉开眼笑,巴不得去奉承太爷,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当夜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衙内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言,又封百金赠与封肃。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命其且自过活,以待访寻女儿下落。
却说娇杏那丫头便是当年回顾雨村的。因偶然一看,便弄出这段奇缘,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谁知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县太爷。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貌似有才,性实狡猾”;又题了一两件徇庇蠹役,交结乡绅之事。龙颜大怒,即命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悦。那雨村虽十分惭恨,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了公事,将历年所积的宦囊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顿妥当了,却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闻得今年盐政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为巡盐御史,到任未久。原来这林如海之祖也曾袭过列侯的,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只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到了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五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又于去岁亡了,虽有几房姬妾,奈命中无子,亦无可奈何之事。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爱之如掌上明珠。见他生得聪明俊秀,也欲使他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说雨村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继,正欲得一居停之所,以为息肩之地。偶遇两个旧友,认得新盐政,知他正要请一西席教训女儿,遂将雨村荐进衙门去。这女学生年纪幼小,身体又弱,功课不限多寡,其馀不过两个伴读丫鬟,故雨村十分省力,正好养病。
看看又是一载有馀,不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学生奉侍汤药,守丧尽礼,过于哀痛,素本怯弱,因此旧病复发,有好些时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信步至一山环水漩茂林修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有额题曰“智通寺”。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一访?”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却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仍退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移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姓冷号子兴的,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雨村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岁年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的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走到此,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笑道:“荣国贾府中,可也不玷辱老先生的门楣了!”雨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自不少,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认他,故越发生疏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这样说!如今的这荣宁二府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荣宁两宅,人口也极多,如何便萧索了呢?”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时,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葱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两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名贾敷,八九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链汞,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住在家里,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爷不管事了。这珍爷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却也中平,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从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遗本一上,皇上怜念先臣,即叫长子袭了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引见,又将这政老爷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叫他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叫贾珠,十四岁进学,后来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岁,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你道是新闻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都这样说,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爱惜。独那太君还是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奇:如今长了十来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故。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既然发泄,此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翻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也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荣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是这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陪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自己胡涂。’又常对着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稀罕尊贵呢。你们这种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要紧!但凡要说的时节,必用净水香茶嗽了口方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眼的。’其暴虐顽劣,种种异常。只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个样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什么?莫不叫姐妹们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果觉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为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所以我就辞了馆出来。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业,从师友规劝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爷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的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不似别人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馀者都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的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的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手笑道:“是极!我这女学生名叫黛玉。他读书,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写字,遇著‘敏’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每每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三个,这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的东床何如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说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子,又有长子所遗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何如。若问那赦老爷,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内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了个同知,也是不喜正务的。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目今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了这位少奶奶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的夫人,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言不谬了。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只怕都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正也罢,邪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只顾说话,就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著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钱。方欲走时,忽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
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他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欢喜。忙忙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而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次日,面谋林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送女进京。因向蒙教诲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弟已预筹之,修下荐书一封,托内兄务为周全,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弟于内家信中写明,不劳吾兄多虑。”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进谒。”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一家,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之流,故弟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又说:“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原不忍离亲而去,无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已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如何不去?”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了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带着童仆,拿了“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上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的是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极力帮助。题奏之日,谋了一个复职。不上两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府打发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伺候。这黛玉尝听得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自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非别处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著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想道:“这是外祖的长房了。”又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却不进正门,只由西角门而入。轿子抬著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了轿,后面的婆子也都下来了。另换了四个眉目秀洁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抬著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俱肃然退出,众婆子上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
黛玉扶著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当地放著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著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著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上来,道:“刚才老太太还念著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帘子。一面听得人说:“林姑娘来了!”
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扶著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立之人无不落泪,黛玉也哭个不休。待众人慢慢劝解住了,那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贾母方一一指与黛玉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了。贾母又叫:“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来了,可以不必上学去。”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拥著三位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阁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不过叙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女孩儿,所疼的独有你母亲,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见面,怎不伤心!”说著,携了黛玉的手,又哭起来。众人都忙相劝慰,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听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著一个丽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著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著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著,便用手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
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黛玉一一答应。一面熙凤又问人:“林姑娘的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自布让。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没有?”熙凤道:“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儿太太说的那个,想必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熙凤道:“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必到,我已经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去。贾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儿过去,到底便宜些。”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
那邢夫人答应了,遂带着黛玉和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清油车来,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子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漆大门内,至仪门前,方下了车。邢夫人挽著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处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房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那边的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及进入正室,早有许多艳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著。
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书房中请贾赦。一时回来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必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里一样的。姐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作伴,也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别外道了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来一一答应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饭才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去迟了不恭。异日再领,望舅母容谅。”邢夫人笑道:“这倒是了。”遂命两个嬷嬷用方才坐来的车送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只见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来。众嬷嬷引著,便往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穿堂,向南大厅之后,至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各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室。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著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机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著三尺多高青绿古铜鼎,悬著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錾金彝,一边是玻璃盆。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著錾金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也不在这正室中,只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嬷嬷们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著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摆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里面插著时鲜花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张大椅都搭著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馀陈设不必细说。
老嬷嬷让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东边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南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著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著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著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姐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一顽笑,都有个尽让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庙里还愿去,尚未回来,晚上你看见就知道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闻母亲说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所说,便知是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说,可是那位衔玉而生的哥哥?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说待姊妹们却是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们一处,弟兄们是另院别房,岂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理会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没日,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忽见一个丫鬟来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出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甬路,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著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个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去。少什么东西,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几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许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杯,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是不在这里吃饭的,你是客,原该这么坐。”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著拂尘漱盂巾帕。李纨凤姐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随和著些。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说话儿。”王夫人遂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儿,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样个惫懒人呢。……”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著二龙戏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著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著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著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即转身去了。一回再来时,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戴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的极确。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又曰: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却说贾母见他进来,笑道:“外客没见就脱了衣裳了?--还不去见你妹妹呢。”宝玉早已看见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见礼。归了座,细看时,真是与众各别。只见: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贾母笑道:“好,好!这么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道:“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岂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因又问黛玉:“可有玉没有?”众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所以才问我的”,便答道:“我没有玉。你那玉也是件稀罕物儿,岂能人人皆有?”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人的高下不识,还说灵不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哭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儿;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玉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的阴灵儿也可权作见了你妹妹了。因此,他说没有,也是不便夸张的意思啊。你还不好生带上,仔细你娘知道!”说著,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了一想,也就不生别论。
当下奶娘来问黛玉房舍。贾母便说:“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把林姑娘暂且安置在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又何必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呢?”贾母想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馀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己的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头外,另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
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乳母李嬷嬷并大丫头名唤袭人的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喜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
却说这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见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来。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所以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别这么著!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状,你多心伤感,只怕你还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又有王夫人的兄嫂处遣来的两个媳妇儿来说话。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舅舅王子腾得了信,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毕竟怎的,下回分解。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却说黛玉同姐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正和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姐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闻无见;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居于此,已有这几个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馀者也就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来审,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了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令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伏侍。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
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因庙被火烧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想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还是故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我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签著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著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并这拐卖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乃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好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立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过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已择定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道:“我如何晓得?”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他!听闻他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的齐整些,然大概相貌未改,所以认得。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四哄他,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的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叫内人去解劝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且又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判断才好?”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闻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我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头,半日说道:“依你怎么著?”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老爷只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应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馀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才好。”二人计议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不过赖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
当下言不著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其馀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
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更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起身,不想偏遇著那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作妾,又遇冯家来夺,因恃强喝令豪奴将冯渊打死。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自己同著母亲妹子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却视为儿戏,自谓花上几个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上不计其日。那日已将入都,又听见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舅舅管辖,不能任意挥霍;如今升了出去,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给人住,须得先著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次进京去,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处,或是你姨父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宽敞的,咱们且住下,再慢慢儿的著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会子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呢?”他母亲道:“你舅舅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父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的收拾房子,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早知道了:守着舅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紧了,不如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既然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阁家进京,在门外下车了。”喜的王夫人忙带了人接出大厅来,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叙了一番契阔,又引著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阁家俱厮见过。又治席接风。
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著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进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年纪,外甥年轻不知庶务,在外住着,恐怕又要生事。咱们东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叫人请了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边,又恐纵性惹祸。遂忙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都免,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自便。从此后,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馀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的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相安。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过去。谁知自来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袴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著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日后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暂可不写了。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了。就是宝玉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宝钗却是浑然不觉。
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况他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的姊妹熟惯些;既熟惯,便更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一时有不虞之隙,求全之毁。这日,不知为何,二人言语有些不和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也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过来。
因东边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带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是宁荣二府眷属家宴,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著,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了。”因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二叔跟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因他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然是放心的了。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贴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
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要不,就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礼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有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二叔同年,两个人要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说著大家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宝玉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著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著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著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著,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
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悠悠荡荡,跟着秦氏到了一处。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地方儿有趣!我若能在这里过一生,虽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先生管束呢!”正在胡思之间,听见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个女孩儿的声气。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丽人来,蹁跹袅娜,与凡人大不相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盼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鸭绿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欲颦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美人之华服兮,𤇄烁文章。爱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远惭西子,近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若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日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可试随吾一游否?”
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竟随了仙姑至一个所在。忽然前面有一座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著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几处写著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么?”仙姑道:“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乃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舍?又再四的恳求。那警幻便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写著对联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中,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著。看那封条上,皆有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橱上封条大书“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尔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儿。”警幻微笑道:“一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两边二橱则又次之,馀者庸常之辈便无册可录了。”
宝玉再看下首一橱,上写著“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橱,上写著“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不甚明白。又见后面画著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益发解说不出是何意思。遂将这一本册子搁起来,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开启看时,只见首页也是画,却画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那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著是两株枯木,木上悬著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知他必不肯泄漏天机,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往后看。只见画著一张弓,弓上挂著一个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著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画后也有四句,写著道: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后面又画著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后面又画著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后面忽画一恶狼,追扑一美女,有欲啖之意。其下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后面是一片冰山,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云: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诗后又画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诗后又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泄漏天机,便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画栋雕檐,珠帘绣幕,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所在也!正是:“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言未了,只见房中走出几个仙子来,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个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的欲退不能,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仙姬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荣宁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用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终身册籍,令其熟玩,尚未觉悟;故引了再到此处,遍历那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不知所焚何物,宝玉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尘世所无,尔如何能知!此系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
宝玉听了,自是羡慕。于是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来。宝玉觉得香清味美,迥非常品,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的宿露烹了,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挂著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宝玉看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
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摆设酒馔。正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宝玉因此酒香冽异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凤乳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开辟鸿蒙,”方歌了一句,警幻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过来,一面目视其文,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著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却说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未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问其原委,也不究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销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巨集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著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著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著长生果。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馀庆
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徼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仙姬在内,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正不知是何意,忽见警幻说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那些淫污纨袴与流荡女子玷辱了。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吓的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幼,不知‘淫’为何事。”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面板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尔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子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故引子前来,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世之情景呢?从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嘱,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追来,说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乃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坠落其中,便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了。”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不怕,我们在这里呢。”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闻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儿,因纳闷道:“我的小名儿,这里从无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在梦中叫出来?”
未知何因,下回分解。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怀整衣。袭人过来给他系裤带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粘湿的一片,吓的忙褪回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省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把个粉脸羞的飞红。遂不好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过晚饭,过这边来,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与宝玉换上。
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也含着羞悄悄的笑问道:“你为什么--”说到这里,把眼又往四下里瞧了瞧,才又问道:“那是那里流出来的?”宝玉只管红著脸,不言语,袭人却只瞅着他笑。迟了一会,宝玉才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说到云雨私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秘授之事。袭人自知贾母曾将他给了宝玉,也无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无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这话暂且不提。
且说荣府中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馀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
原来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也做过一个小小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的知有此一门远族,馀者也皆不知。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乡村中住了。王成亦相继身故,有子小名狗儿,娶妻刘氏,生子小名板儿,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自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照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
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子息,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了养活,岂不愿意呢?遂一心一计,帮着女儿女婿过活。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躁,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里闲寻气恼,刘氏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便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家儿,那一个不是老老实实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呢?你皆因年小时候,托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皆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蹋也没用。”狗儿听了道:“你老只会在炕头上坐着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去不成?”刘姥姥说道:“谁叫你去打劫呢?也到底大家想个方法儿才好。不然,那银子钱会自己跑到咱们家里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就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姥姥道:“这倒也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见他们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的了,又爱斋僧布施。如今王府虽升了官儿,只怕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为什么不走动走动?或者他还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点好心,拔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刘氏介面道:“你老说的好!你我这样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只怕他那门上人也不肯进去告诉。没的白打嘴现世的!”
谁知狗儿利名心重,听如此说,心下便有些活动,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道:“姥姥既这么说,况且当日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为什么不你老人家明日就去走一遭,先试试风头儿去?”刘姥姥道:“嗳哟!可是说的了:‘侯门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去了也是白跑。”狗儿道:“不妨,我教给你个法儿。你竟带了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大爷,要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大爷先时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这么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的媳妇儿,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碰,果然有好处,大家也有益。”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时,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了几句话。五六岁的孩子,听见带了他进城逛去,欢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了板儿进城,至宁荣街来。到了荣府大门前石狮子旁边,只见满门口的轿马。刘姥姥不敢过去,掸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溜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迭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的。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理他,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畸角儿等著,一会子,他们家里就有人出来。”内中有个年老的,说道:“何苦误他的事呢?”因向刘姥姥道:“周大爷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们奶奶儿倒在家呢。你打这边绕到后街门上找就是了。”
刘姥姥谢了,遂领着板儿绕至后门上。只见门上歇著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玩耍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在家么?”那孩子翻眼瞅著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几个呢,不知是那一个行当儿上的?”刘姥姥道:“他是太太的陪房。”那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了我来。”引著刘姥姥进了后院,到一个院子墙边,指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子找你呢。”
周瑞家的在内忙迎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迎上来笑问道:“好啊?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你说么,这几年不见,我就忘了。请家里坐。”刘姥姥一面走,一面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了,那里还记得我们?”说著,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著。周瑞家的又问道:“板儿长了这么大了么?”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就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他丈夫昔年争买田地一事多得狗儿他父亲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便笑说:“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叫你见个真佛儿去的呢?论理,人来客至,却都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了时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儿去。但只一件,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里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你打量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儿,大舅老爷的女孩儿,小名儿叫凤哥的。”刘姥姥听了,忙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这么说起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如今有客来,都是凤姑娘周旋接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得见他一面,才不枉走这一遭儿。”刘姥姥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说:“姥姥说那里话?俗语说的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一句话,又费不着我什么事。”说著,便唤小丫头到倒厅儿上悄悄的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
这里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不过十八九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了:这凤姑娘年纪儿虽小,行事儿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儿似的,少说著只怕有一万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回来你见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儿。”说著,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
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著刘姥姥:“快走!这一下来就只吃饭是个空儿,咱们先等著去。若迟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难说了。再歇了中觉,越发没时候了。”说著,一齐下了炕,整顿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跟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先至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住等著,自己却先过影壁,走进了院门。知凤姐尚未出来,先找著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所以我带了他过来。等著奶奶下来,我细细儿的回明了,想来奶奶也不至嗔着我莽撞的。”
平儿听了,便作了个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才出去领了他们进来。上了正房台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知是何气味,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刘姥姥此时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走到东边这间屋里,乃是贾琏的女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了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只见周瑞家的说:“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叫他“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们倒了茶来吃了。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打锣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著一个匣子,底下又坠著一个秤砣似的,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煞用处呢?……”正发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吓得不住的展眼儿。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欲待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和周瑞家的忙起身说:“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儿,我们来请你。”说著,迎出去了。
刘姥姥只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三两个妇人都捧著大红油漆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道“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摆列,仍是满满的鱼肉,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就吵著要肉吃,刘姥姥打了他一巴掌。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点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着板儿下炕,至堂屋中间。周瑞家的又和他咕唧了一会子,方蹭到这边屋内。只见门外铜钩上悬著大红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条毡;靠东边板壁立著一个锁子锦的靠背和一个引枕,铺着金线闪的大坐褥,旁边有银唾盒。
那凤姐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那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著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锺儿。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搀著不拜罢。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儿,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凤姐点头。
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他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瞧著也不像。”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托赖著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俗语儿说的好,‘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著,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罢;要得闲呢,就回了,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了些果子,给板儿吃,刚问了几句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儿--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有要紧事,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问了,没什么要紧的,我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今日不得闲儿。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要是白来逛逛呢,便罢;有什么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有什么说的便罢;要有话,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样儿的。”一面说,一面递了个眼色儿。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红了脸,待要不说,今日所为何来,只得勉强说道:“论今日初次见,原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和刘姥姥摆手,道:“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条,美服华冠,轻裘宝带。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站不是,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罢,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才扭扭捏捏的在炕沿儿上侧身坐下。
那贾蓉请了安,笑回道:“我父亲打发来求婶子。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儿请个要紧的客,略摆一摆就送来。”凤姐道:“你来迟了。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上下个半跪,道:“婶子要不借,我父亲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要挨一顿好打。好婶子,只当可怜我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们那里放著那些好东西,只别看见我的东西才罢,一见了就想拿了去。”贾蓉笑道:“只求婶娘开恩罢!”凤姐道:“碰坏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上钥匙,叫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人拿去,别叫他们乱碰。”说著,便起身出去了。
这凤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请蓉大爷回来呢。”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著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个“是”,抿著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
这刘姥姥方安顿了,便说道:“我今日带了你侄儿,不为别的,因他爹娘连吃的没有,天气又冷,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著,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打发咱们来作煞事的?只顾吃果子!”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姥姥不知用了早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望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便命:“快传饭来。”
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摆在东屋里,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这里道:“周姐姐,好生让著些儿,我不能陪了。”一面又叫过周瑞家的来问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么说了?”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原不是一家子;当年他们的祖和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因连了宗的。这几年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了,却也从没空过的;如今来瞧我们,也是他的好意,别简慢了他。要有什么话,叫二奶奶裁夺著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么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间,刘姥姥已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论起亲戚来,原该不等上门就有照应才是。但只如今家里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着管事,这些亲戚们又都不大知道,况且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也未必信。你既大远的来了,又是头一遭儿和我张个口,怎么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苦,只当是没想头了;又听见给他二十两银子,喜的眉开眼笑道:“我们也知道艰难的,但只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呢。’凭他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周瑞家的在旁听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笑而不睬,叫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都送至刘姥姥跟前。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们作件冬衣罢。改日没事,只管来逛逛,才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到家,该问好的都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刘姥姥只是千恩万谢的,拿了银钱,跟着周瑞家的走到外边。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怎么见了他倒不会说话了呢?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就是亲侄儿也要说的和软些儿。那蓉大爷才是他的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呢!”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二人说著,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刘姥姥要留下一块银子给周瑞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那里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
未知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锺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方知往薛姨妈那边说话儿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出东角门,过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和那一个才留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儿上玩呢。看见周瑞家的进来,便知有话来回,因往里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见王夫人正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话。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家常打扮,头上只挽著纂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几上,和丫鬟莺儿正在那里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便放下笔,转过身,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道:“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宗病又发了,所以且静养两天。”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请个大夫认真医治医治。小小的年纪儿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玩的呢。”
宝钗听说,笑道:“再别提起。这个病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总不见一点效验儿。后来还亏了一个和尚,专治无名的病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我先天壮,还不相干。要是吃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个‘海上仙方儿’,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他说犯了时吃一丸就好了。倒也奇怪,这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好记着,说给人知道。要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笑道:“不问这方儿还好,若问这方儿,真把人琐碎死了。东西药料一概却都有限,最难得是‘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周瑞家的笑道:“嗳呀,这么说就得三年的工夫呢!倘或雨水这日不下雨,可又怎么著呢?”宝钗笑道:“所以了,那里有这么可巧的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的时候儿,拿出来吃一丸,用一钱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巧死人了,等十年还未必碰的全呢!”宝钗道:“竟好。自他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家里带了来,现埋在梨花树底下。”周瑞家的又道:“这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也是那和尚说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怎么著?”宝钗道:“也不觉什么,不过只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周瑞家的还要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道:“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来答应了,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去,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件东西,你带了去罢。”说著,便叫:“香菱。”帘栊响处,才和金钏儿玩的那个小丫头进来,问:“太太叫我做什么?”薛姨妈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儿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花样儿,堆纱花十二枝。昨儿我想起来,白放著,可惜旧了,何不给他们姐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得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位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凤姐儿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也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道:“姨太太不知,宝丫头怪著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儿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问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时常说的,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吗?”金钏儿道:“可不就是他。”正说著,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钏儿笑道:“这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道:“我也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在那里呢?今年十几了?本处是那里的人?”香菱听问,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了一回。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一处挤著倒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都在抱厦内默坐,听着呼唤。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侍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著茶盘茶锺。周瑞家的便知他姐妹在一处坐着,也进入房内。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那屋里不是?”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慧儿两个一处玩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将花匣开启,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慧儿说,我明儿也要剃了头跟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来。要剃了头,可把花儿戴在那里呢?”说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慧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那里去了?”智慧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慧儿道:“不知道。”惜春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馀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了,馀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必就是为这个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慧儿唠叨了一回,便往凤姐处来。穿过了夹道子,从李纨后窗下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房门坎儿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的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着蹑手蹑脚儿的往东边屋里来,只见奶子拍著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悄儿问道:“二奶奶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子笑着,撇著嘴,摇头儿。正问著,只听那边微有笑声儿,却是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人舀水。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给他看,道:“送花儿来了。”平儿听了,便开启匣子,拿了四枝,抽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来,吩咐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的,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的女孩儿,打扮著,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孩儿说:“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去,什么事情,这么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叫姨太太看见了,叫送这几枝花儿给姑娘奶奶们去,这还没有送完呢。你今儿来,一定有什么事情?”他女孩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一猜就猜着了!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因前儿多喝了点子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么,叫人放了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量商量,讨个情分。不知求那个可以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这算什么大事?忙的这么著!你先家去,等我送下林姑娘的花儿就回去。这会儿,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呢。”他女孩儿听说,便回去了,还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罢。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的这么个样儿!”说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里,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戏。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儿来了。”宝玉听说,便说:“什么花儿?拿来,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过匣子来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宝玉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我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的。”宝玉道:“宝姐姐在家里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回来,也著了些凉,改日再亲自来看。”说著,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日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女人来讨情。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上只求求凤姐便完了。
至掌灯时,凤姐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送鲜的船,交给他带了去了。”王夫人点点头儿。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叫四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问我!”凤姐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去逛逛。明日有什么事没有?”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碍不著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他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的诚心,叫你散荡散荡。别辜负了他的心,倒该过去走走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探春等姊妹们也都定省毕,各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裳。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媳妇秦氏,婆媳两个,带着多少侍妾丫鬟等接出仪门。
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嘲笑一阵,一手拉了宝玉,同入上房里坐下。秦氏献了茶。凤姐便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拿什么孝敬我?有东西就献上来罢,我还有事呢。”尤氏未及答应,几个媳妇们先笑道:“二奶奶,今日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你老人家了。”正说著,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道:“大哥哥今儿不在家么?”尤氏道:“今儿出城请老爷的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出去逛逛呢?”秦氏笑道:“今日可巧。上回宝二叔要见我兄弟,今儿他在这里书房里坐着呢。为什么不瞧瞧去?”宝玉便要去见。尤氏忙吩咐人:“小心伺候着,跟了去。”凤姐道:“既这么著,为什么不请进来,我也见见呢?”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胡打海摔的惯了的。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没见过你这样‘泼辣货’,还叫人家笑话死呢。”凤姐笑道:“我不笑话他就罢了,他敢笑话我!”贾蓉道:“他生的䩄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呸!扯臊!他是哪吒,我也要见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打你顿好嘴巴子!”贾蓉溜湫着眼儿,笑道:“何苦婶子又使利害?我们带了来就是了。”--凤姐也笑了--说著出去,一会儿,果然带了个后生来。比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更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儿之态,䩄腆含糊的向凤姐请安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攥了这孩子的手,叫他身旁坐下,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叫秦锺。
早有凤姐跟的丫鬟、媳妇们,看见凤姐初见秦锺,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和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疋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来人送过去。凤姐还说:“太简薄些。”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了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宝玉、秦锺二人随便起坐说话儿。那宝玉自一见秦锺,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个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比他尊贵,但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
那秦锺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娇婢侈童:“果然怨不得姐姐素日提起来就夸不绝口。我偏偏生于清寒之家,怎能和他交接,亲厚一番,也是缘法!……”
二人一样胡思乱想。宝玉又问他读什么书。秦锺见问,便依实而答。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话,越觉亲密起来了。
一时,捧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去,省了闹的你们不安。”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凤姐吃果酒,一面忙进来嘱咐宝玉道:“宝二叔,你侄儿年轻,倘或说话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别理他。他虽䩄腆,却脾气拐孤,不大随和儿。”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咐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儿去了。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锺近日家务等事。秦锺因言:“业师于去岁辞馆,家父年纪老了,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延师,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有些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道:“正是呢。我们家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亲戚子弟可以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著。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著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读书。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恐怕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著。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在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也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锺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老爷商议引荐;因这里又有事忙,不便为这点子小事来絮聒。二叔果然度量侄儿或可磨墨洗砚,何不速速作成?彼此不致荒废,既可以常相聚谈,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今日你就回家禀明令尊,我回去禀明了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
二人计议已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分,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账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吃了晚饭。
因天黑了,尤氏说:“派两个小子送了秦哥儿家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锺告辞起身,尤氏问:“派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么?那个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凤姐道:“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吗?”尤氏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以后不用派他差使,只当他是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到底是你们没主意。何不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说著,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众媳妇们说:“伺候齐了。”凤姐也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
尤氏等送至大厅前,见灯火辉煌,众小厮们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因趁著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别人;这样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些。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们!”正骂得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来。众人喝他不住。贾蓉忍不住,便骂了几句,叫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再问他还寻死不寻死!”
那焦大那里有贾蓉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和贾蓉说:“还不早些打发了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亲友知道,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了“是”。
众人见他太撒野,只得上来了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见他说出来的话有天没日的,唬得魂飞魄丧,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听见了,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听见,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话?”凤姐连忙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吓得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些话了!”凤姐哄他道:“好兄弟,这才是呢。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到家学里去说明了,请了秦锺,学里念书去要紧。”说著,自回荣府而来。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话说宝玉和凤姐回家,见过众人。宝玉便回明贾母要约秦钟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愤。又着实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改日秦锺还来拜见老祖宗呢。”说的贾母喜欢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一同过去看戏。贾母虽年高,却极有兴头。后日,尤氏来请,遂带了王夫人、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王夫人本好清净,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而罢。
却说宝玉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还要回去看戏,又恐搅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宝钗近日在家养病,未去看视,意欲去望他。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恐怕遇见别事缠绕,又怕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个远儿。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不曾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边府中看戏,谁知到了穿堂儿,便向东北边绕过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赶上来,笑着,一个抱着腰,一个拉着手,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好梦呢,好容易遇见你了!”说著,又唠叨了半日,才走开。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们二位是往老爷那里去的不是?”二人点头道:“是。”又笑着说:“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管库房的总领吴新登和仓上的头目名叫戴良的,同著几个管事的头目,共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一见宝玉,赶忙都一齐垂手站立。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宝玉的安。宝玉含笑伸手叫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越发好了,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给我的小么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进薛姨妈屋里来,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一把拉住,抱入怀中,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沏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没在家么?”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呢?”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那里比这里暖和,你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来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了,忙下炕来,到了里间门前,只见吊著半旧的红绸软帘。宝玉掀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著黑漆油光的纂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惟觉雅淡。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看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惦记着。”说著,让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莺儿倒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又问别的姐妹们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著二龙捧珠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著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块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过,我今儿倒要瞧瞧。”说著,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过去,便从项上摘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在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看官们,须知道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幻相。后人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面。但其真体最小,方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按式画出,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所以略展放些,以便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不至以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为诮。
宝钗看毕,又重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也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央及道:“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錾上了,所以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儿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摘出来。宝玉忙托著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金锁正面
不离不弃
金锁反面
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和我的是一对儿。”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等他说完,便嗔著:“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挨肩坐着,只闻一阵阵的香气,不知何味,遂问:“姐姐薰的是什么香?我竟没闻过这味儿。”宝钗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儿的衣裳,为什么薰他?”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呢?”宝钗想了想,说:“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冷香丸’?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呢。”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便问:“下雪了么?”地下老婆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便说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时候儿,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儿罢。姨太太那里摆茶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么儿们散了罢。”宝玉点头。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散了罢。”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食,留他们喝茶,吃果子。宝玉因夸前日在东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薛姨妈连忙把自己糟的取了来给他尝。宝玉笑道:“这个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灌了上等酒来。李嬷嬷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喝一锺。”李妈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喝一坛呢!不是那日我眼错不见,不知那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喜欢,给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捱了两天骂!--姨太太不知道他的性子呢,喝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兴,又尽着他喝;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喝。何苦我白赔在里头呢?”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管放心喝你的去罢。我也不许他喝多了。就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头来,“让你奶奶去也吃一杯,搪搪寒气。”那李妈听如此说,只得且和众人吃酒去。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呢。快别吃那冷的了。”
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黛玉磕著瓜子儿,只管抿著嘴儿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儿。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
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一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理他。薛姨妈因笑道:“你素日身子单弱,禁不得冷,他们惦记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那不叫人家恼吗?难道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儿的打家里送了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还只当我素日是这么轻狂惯了的呢。”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有这些想头;我就没有这些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个心甜意洽之时,又兼姐妹们说说笑笑,那里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杯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提防著问你的书!”
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悦,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忙说道:“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只说姨妈这里留住你。--这妈妈他又该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宝玉,叫他赌赌气;一面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妈也素知黛玉的为人,说道:“林姐儿,你别助着他了。你要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著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想来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吃,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的,这个颦丫头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薛姨妈一面笑着,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到这里,没好的给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饭去,要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些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去换了衣裳就来。”悄悄的回薛姨妈道:“姨太太,别由他尽著吃了。”说著,便家去了。
这里虽还有两三个老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妈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乐得讨宝玉的喜欢。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几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喝了几碗茶。薛姨妈才放了心。雪雁等几个人,也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说著,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叫他戴上。那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了,罢了!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戴过?--等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过来,我给你戴罢。”宝玉忙近前来。黛玉用手轻轻笼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把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详了一会,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儿。”宝玉道:“我们倒等着他们!有丫头们跟着就是了。”薛姨妈不放心,吩咐两个女人送了他兄妹们去。
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著,不许再出来了。又令人好生招呼著。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他家去了,只说:“才进来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
宝玉踉跄著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儿!”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扔下笔就走了,哄我等了这一天。快来给我写完了这些墨才算呢!”宝玉方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门斗儿上的。我恐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天,这会子还冻的手僵著呢!”宝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握著。”便伸手拉着晴雯的手,同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见是“绛芸轩”三字,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样好了!明儿也替我写个匾。”宝玉笑道:“你又哄我了。”说著,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儿。宝玉看时,见袭人和衣睡着。宝玉笑道:“好啊,这么早就睡了。”又问晴雯道:“今儿我那边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儿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说我晚上吃,叫人送来的,你可见了没有?”晴雯道:“快别提了。一送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去给我孙子吃罢。’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说著,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还让:“林妹妹喝茶。”众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盏,忽又想起早晨的茶来,问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留着来着,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喝了去了。”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来问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我小时候儿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惯的比祖宗还大!撵出去,大家干净!”说著,立刻便要去回贾母。
原来袭人未睡,不过是故意儿装睡,引著宝玉来怄他玩耍。先听见说字,问包子,也还可以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锺,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劝。早有贾母那边的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锺子了。”一面又劝宝玉道:“你诚心要撵他,也好。我们都愿意出去,不如就势儿连我们一齐撵了。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你。”
宝玉听了,方才不言语了。袭人等便搀至炕上,脱了衣裳,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眉眼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摘下那“通灵宝玉”来,用绢子包好,塞在褥子底下,恐怕次日带时,冰了他的脖子。那宝玉到枕就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听睡着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锺来拜。”宝玉忙接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喜欢,便留茶,留饭,又叫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爱秦氏,见了秦锺是这样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给了一个荷包和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一时冷热不便,只管住在我们这里。只和你宝二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锺一一的答应,回家禀知他父亲。
他父亲秦邦业,现任营缮司郎中,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时尚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下个女儿,小名叫做可儿,又起个官名,叫做兼美,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
秦邦业却于五十三岁上得了秦锺,今年十二岁了。因去岁业师回南,在家温习旧课,正要与贾亲家商议,附往他家塾中去。可巧遇见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司塾的乃现今之老儒贾代儒,秦锺此去,可望学业进益,从此成名,因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边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少了拿不出来,因是儿子的终身大事所关,说不得东拼西凑,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带了秦锺,到代儒家来拜见,然后听宝玉拣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从此闹起事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话说秦邦业父子专候贾家人来送上学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打发人送了信。到了这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收拾停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起来,只得伏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喜欢了?难道怕我上学去,撂的你们清冷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念书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了,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候儿想着书,不念的时候儿想着家,总别和他们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好歹体谅些。”
袭人说一句,宝玉答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儿衣服,我也包好了交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给你笼上。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可别闷死在这屋里,常和林妹妹一处玩玩儿去才好。”说著,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宝玉又嘱咐了晴雯、麝月几句,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不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到书房中见贾政。
这日,贾政正在书房中和清客相公们说闲话儿,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去。贾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看仔细站腌臜了我这个地,靠腌臜了我这个门!”众清客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显身成名的,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了,世兄竟快请罢。”说著,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见外面答应了一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是宝玉奶姆的儿子,名唤李贵的。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东西算账!”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起来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等他们出来同走。李贵等一面掸衣裳,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个体面。我们这些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请?只求听一两句话就有了。”说著,又至贾母这边。秦锺早已来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是要‘蟾宫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你宝姐姐来呢?”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义学也离家不远,原系当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力不能延师者,即入此中读书,凡族中为官者,皆有帮助银两,以为学中膏火之费。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师。
如今秦宝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后,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兼贾母爱惜,也常留下秦锺,一住三五天,和自己重孙一般看待。因见秦锺家中不甚宽裕,又助些衣服等物。不上一两月工夫,秦锺在荣府里便惯熟了。宝玉终是个不能安分守理的人,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发了癖性,又向秦锺悄说:“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敢,宝玉不从,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鲸卿,秦锺也只得混著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子弟与些亲戚家的子侄,俗语说的好,“一龙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秦宝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锺䩄腆温柔,未语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因他二人又这般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说来上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点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的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穿吃,被他哄上手了,也不消多记。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姓名,只因生得娬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两个外号:一个叫香怜,一个叫玉爱。别人虽都有羡慕之意,“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惧怕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秦宝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爱,亦知系薛蟠相知,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一般的留情于秦宝。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出。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料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回家,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令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上学应卯了,因此,秦锺趁此和香怜弄眉挤眼,二人假出小恭,走至后院说话。秦锺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见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吓的忙回顾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的。香怜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分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翻起来!”秦香二人就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著,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锺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著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也是当日的好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见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怨薛蟠得新厌故,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跟前提携了。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虽不敢呵叱秦锺,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锺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
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见,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里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一对一肏,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那时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人。你道这一个人是谁?原来这人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共起居。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己立门户过活去了。
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敏,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为事。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谁敢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锺,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且忖度一番:“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呢?却要不管,这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了口声,又不伤脸面?”想毕,也装出小恭去,走至后面,悄悄把跟宝玉的书童茗烟叫至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且又年轻不谙事的,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锺,“连你们的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信,又有贾蔷助著,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正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止他,只得随他去了。
这里茗烟走进来,便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管你相干?横竖没肏你爹罢了!说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锺刚转出身来,听得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却打在贾蓝贾菌的座上。
这贾蓝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这贾菌少孤,其母疼爱非常,书房中与贾蓝最好,所以二人同座。谁知这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在位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打错了,落在自己面前,将个磁砚水壶儿打粉碎,溅了一书墨水。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台来要飞。贾蓝是个省事的,忙按著砚台,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见按住砚台,他便两手抱起书箧子来,照这边扔去。终是身小力薄,却扔不到,反扔到宝玉秦锺案上就落下来了。只听豁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砚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
那贾菌即便跳出来,要揪打那飞砚的人。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几个小厮:一名扫红,一名锄药,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
贾瑞急得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乱。众顽童也有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过一边的,也有立在桌上拍着手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鼎沸起来。
外边几个大仆人李贵等,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等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人家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念书么?”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礼似的。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情,那里了结,何必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家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呢?”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李贵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这些兄弟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了的。还不快作主意撕掳开了罢!”宝玉道:“撕掳什么?我必要回去的!”秦锺哭道:“有金荣在这里,我是要回去的了!”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别人家来得,咱们倒来不得的?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这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说起那一房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了。”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硬挣仗腰子的,也来吓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喝道:“偏这小狗养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亲戚,原来是璜嫂子侄儿!我就去向他问问!”说著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进来包书,又得意洋洋的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他,等我去找他,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子,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说宝哥儿全是你调唆!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了新法儿。你闹了学堂,不说变个法儿压息了才是,还往火里奔!”茗烟听了,方不敢做声。
此时贾瑞也生恐闹不清,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著来央告秦锺,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经不得贾瑞也来逼他权赔个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来是你起的头儿,你不这样,怎么了局呢?”金荣强不过,只得与秦锺作了个揖。宝玉还不依,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忍得一时忿,终身无恼闷’。”
未知金荣从也不从,下回分解。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锺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自己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因他仗着宝玉和他相好,就目中无人。既是这样,就该干些正经事,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家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唧唧的,说:“你又要管什么闲事?好容易我和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又千方百计的和他们西府里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儿。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么?况且人家学里,茶饭都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体面衣裳。再者,你不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也帮了咱们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想找这么个地方儿,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的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玩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著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也自睡觉去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妈原给了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家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嫂子和侄儿。
说起话儿来,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和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锺小杂种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也别太势利了!况且都做的是什么有脸的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田地。等我到东府里,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和秦钟的姐姐说说,叫他评评理!”金荣的母亲听了,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别去说罢,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出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要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还得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
璜大奶奶说道:“那里管的那些个?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坐上,竟往宁府里来。到了宁府,进了东角门,下了车,进去见了尤氏,那里还有大气儿?殷殷勤勤叙过了寒温,说了些闲话儿,方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
尤氏说:“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有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下半日就懒怠动了,话也懒怠说,眼神也发眩。我叫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竟养养儿罢。就有亲戚来,还有我呢。别的长辈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儿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儿的养几天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屋里来取。倘或他有个好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儿,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格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没处找去呢!’他这为人行事儿,那个亲戚长辈儿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心里很烦!偏偏儿的,早起他兄弟来瞧他,谁知他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好,这些事也不当告诉他,就受了万分委屈,也不该向着他说。谁知昨日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的学生倒欺负他,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的,那媳妇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的,他可心细,不拘听见什么话儿,都要忖量个三日五夜才算。这病就是打这用心太过上得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的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狐朋狗友,搬是弄非,调三惑四;气的是为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才弄的学房里吵闹。他为这件事,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才到他那边解劝了他一会子,又嘱咐了他的兄弟几句,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又找宝玉儿去。我又瞧着他吃了半锺儿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目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病上,我心里如同针扎的一般!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金氏听了这一番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丢在“爪洼国”去了。听见尤氏问他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也没听见人说什么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病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叫人混治,倘若治错了,可了不得!”尤氏道:“正是呢。”
说话之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问尤氏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你让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著话,便向那屋里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秦锺欺负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连提也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甚好,因转怒为喜的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方家去了。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又有什么说的?”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脸上倒像有些个恼意似的;及至说了半天话儿,又提起媳妇的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和了。你又叫留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样的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倒没有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那里寻一个好大夫给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大家商量著立个方儿,吃了也不见效,倒弄的一日三五次换衣裳坐下起来的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
贾珍道:“可是这孩子也胡涂!何必又脱脱换换的?倘或又著了凉,更添一层病,还了得!任凭什么好衣裳,又值什么呢?孩子的身体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心里烦,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媳妇身子不大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大夫,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没妨碍,所以我心里实在着急。冯紫英因说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精,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样看来,或者媳妇的病,该在他手里除灾,也未可知。我已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请了。今日天晚,或未必来,明日想一定来的。且冯紫英又回家亲替我求他,务必请他来瞧的。等待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说,心中甚喜,因说:“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个办法?”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众人的头,你莫如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好好的叫人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明日后日这两天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又跟许多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赖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
尤氏因叫了贾蓉来,“吩咐赖升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已经打发人请去了,想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答应着出去了。正遇著刚才到冯紫英家去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是:‘方才这里大爷也和我说了,但只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援,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须得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冯大爷和府上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着实不敢当。’还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复转身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赖升,吩咐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赖升答应,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门上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日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敬。”张公道:“晚生粗鄙下士,知识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不敢违命。但毫无实学,倍增汗颜。”贾珍道:“先生不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
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症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脉,再请教病源为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么,但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得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就是了。”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靠著,一面拉着袖口露出手腕来。这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凝神细诊了半刻工夫,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了,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边屋里炕上坐了。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茶毕,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今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应胁下痛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定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
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得如神,倒不用我们说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著呢,都不能说得这样真切。有的说道是喜,有的说道是病,这位说不相干,这位又说怕冬至前后:总没有个真著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那先生说:“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时候就用药治起,只怕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起来,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这药看,若是夜间睡得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不等,都长过的。”先生听了道:“是了,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土炒) 云苓三钱 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 白芍二钱 川芎一钱五分 黄蒠三钱 香附米二钱 醋柴胡八分 淮山药二钱(炒) 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大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道:“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痛快,想必用药不错的。”贾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的。既有了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了话,方出来叫人抓药去,煎给秦氏吃。
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