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至第四十回 红楼梦(程乙本) 
辑者:程伟元
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鹗(后四十回)
第五十一回 至第六十回 

    第四十一回 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著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因又斗趣,笑道:“今儿实说罢,我的手脚子粗,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有木头的杯取个来,我就失了手,掉了地下也无碍。”众人听了,又笑起来。凤姐儿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话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磁的,那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才算呢。”

      刘姥姥听了,心下掂敪道:“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他果真竟有。我时常在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从没见有木头杯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们使的木碗儿,不过诓我多喝两碗。别管他,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子也无妨。”想毕,便说:“取来再商量。”

      凤姐因命丰儿:“前面里间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听了,才要去取,鸳鸯笑道:“我知道,你那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说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子整刓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凤姐儿笑道:“更好了。”

      鸳鸯果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足的像个小盆子,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凤姐儿笑道:“这个杯没有这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找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吓的忙道:“这个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罢!”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他有年纪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说是说,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是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著,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说的众人又笑起来。

      鸳鸯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著喝。贾母薛姨妈都道:“慢些,别呛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个菜儿。凤姐儿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夹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道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把茄鲞夹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夹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这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夹了些放入他口内。

      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著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鸡配他,怪道这个味儿!”一面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玩那杯子。凤姐儿笑道:“还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儿好看,亏他怎么做来着!”鸳鸯笑道:“酒喝完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头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里,那里认的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嘴儿里天天说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著了。我掂著这么体沉,这再不是杨木,一定是黄松做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请示下:就演罢,还是再等一会儿呢?”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就叫他们演罢。”那婆子答应去了。

      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暖酒,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

      一时,暖酒来了,宝玉仍旧归坐。王夫人提了暖壶下席来,众人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站起来。贾母忙命李凤二人接过壶来,“让你姨妈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见如此说,方将壶递与凤姐儿,自己归坐。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今日实在有趣!”说著,擎杯让薛姨妈;又向湘云宝钗道:“你姐妹两个也吃一杯。你林妹妹不大会吃,也别饶他。”说著,自己也干了。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吃了。

      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

      须臾乐止,薛姨妈笑道:“大家的酒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罢。”贾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贾母游玩。贾母因要带着刘姥姥散闷,遂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给他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刘姥姥一一领会,又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么雀儿变俊了,会说话?”刘姥姥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的黑老鸹子,又长出凤头儿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一时,只见丫头们来请用点心。贾母道:“吃了两杯酒,倒也不饿,--也罢,就拿了来这里,大家随便吃些罢。”丫头听说,便去抬了两张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是两样蒸食: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子?”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道:“这会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欢。因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块糕。贾母拣了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给丫头了。

      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儿都玲珑剔透,各式各样,又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乡里最巧的姐儿们,剪子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家去我送你一磁坛子,你先趁热吃罢。”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拣了一两样就算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做的小巧,不显堆垛儿,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个,就去了半盘子。剩的,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给文官儿等吃去。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玩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大姐儿便要。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给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给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果子吃,又见这个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玩,且当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当下贾母等吃过了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相迎进去。众人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

      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锺,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道:“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那妙玉便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宝玉便轻轻走进来,笑道:“你们吃体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撤茶吃?这里并没你吃的。”

      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腌臜,不要了。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著“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著“点犀䀉”。妙玉斟了一䀉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语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珠玉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你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吃这一海,更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醇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来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

      宝钗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著黛玉走出来。宝玉和妙玉陪笑说道:“那茶杯虽然腌臜了,白撩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说使得么?”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他,快拿了去罢。”宝玉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去?越发连你都腌臜了。只交给我就是了。”

      妙玉便命人拿来,递给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著,便袖著那杯,递给贾母屋里的小丫头子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着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头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给众丫头们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捶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说著,也歪著睡着了。

      宝玉湘云等看着丫头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树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逛。众人也都跟着取笑。

      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大庙呢!”说著,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的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众人笑的拍手打掌,还要拿他取笑儿。刘姥姥觉得肚里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裙子。众人又是笑,又忙喝他:“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角去了。那婆子指给他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他的脾气和黄酒不相宜,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吹,且年迈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觉眼花头晕,辨不出路径。四顾一望,都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一路去的了,只得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及至到了房子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来。得了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一带水池,有七八尺宽石头镶岸,里面碧波清水,上面有块白石横架。

      刘姥姥便踱过石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个房门,于是进了房门,便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的迎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叫我磞头磞到这里来了。”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却撞到板壁上,把头磞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怎么画儿有这样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方得了个小门,门上挂著葱绿撒花软帘。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个门,只见一个老婆子也从外面迎著进来。刘姥姥诧异,心中恍惚,莫非是他亲家母,因问道:“你也来了?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位姑娘带进来的?”又见他戴着满头花,便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说著,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刘姥姥便伸手去羞他的脸,他也拿手来挡,两个对闹著。刘姥姥一下子却摸著了,但觉那老婆子的脸冰凉挺硬的,倒把刘姥姥唬了一跳,猛想起:“常听见富贵人家有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吗?”想毕,又伸手一抹,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的板壁,将这镜子嵌在中间的?不觉也笑了,因说:“这可怎么出去呢?”一面用手摸时,只听硌磴一声,又吓的不住的展眼儿。原来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讯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

      刘姥姥又惊又喜,遂走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酒,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两眼,一歪身,就睡倒在床上。

      且说众人等他不见,板儿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众人纳闷,还是袭人想道:“一定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要进了花障子,打后房门进去,还有小丫头子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可够他绕会子好的了!我瞧瞧去。”说著,便回来。进了怡红院,叫人,谁知那几个小丫头已偷空玩去了。

      袭人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鼾齁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忙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眼看见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该死了!--好歹并没弄腌臜了床!”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

      袭人恐惊动了宝玉,只向他摇手儿,不叫他说话。忙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跟我出来罢。”刘姥姥答应着,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子们房中。命他坐下,因教他说道:“你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就完了。”刘姥姥答应“是”。又给了他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么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似!”袭人微微的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房啊。”那刘姥姥吓的不敢做声。袭人带他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

      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懒懒的,也没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儿等去吃饭。他姐妹方复进园来。

      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馀音

      话说贾母王夫人去后,姐妹们复进园来吃饭。那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的都经验过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叫风吹病了,躺着嚷不舒服;我们大姐儿也著了凉了,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了,不惯十分劳乏的!”凤姐儿道:“从来不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都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我找你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刘姥姥道:“妞妞儿只怕不大进园子。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一会走,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拍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著。”

      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来,叫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会子,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之,有缢死家亲女鬼作祟,又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著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

      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凤姐儿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经历的多。我们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富贵人家养的孩子都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凤姐儿道:“也是有的。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藉藉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们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几时养的?”凤姐儿道:“正是养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做巧姐儿好。这个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这名字,必然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儿来!”

      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谢道:“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说著,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会子闲着,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刘姥姥道:“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天,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了!”凤姐儿笑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趟。”

      说著,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刘姥姥忙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著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给他瞧著,又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疋,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月白纱做里子。这是两个茧䌷,做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疋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小饽饽儿,--也有你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人,比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果子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的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说著,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笑道:“姑娘说那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就有银子,没处买这样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别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么著。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和豇豆,扁豆,茄子干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的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儿。”

      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儿,过贾母这边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辞。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这样瞧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子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台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接出来。见贾母穿着青绉䌷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厨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著绿戴宝插金的人。王太医也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因说:“那是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算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嬷嬷端著一张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医便盘著一条腿儿坐下,歪著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哥,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到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了些风寒。其实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暖著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说著,吃茶,写了方子。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姐儿。”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托著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笑道:“我要说了,妞儿该骂我了:只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点丸药来,临睡,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好了。”说毕,告辞而去。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话下。

      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姐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来送你带了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罢。这盒子里头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儿里头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著,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罢。”说著,又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

      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佛,听鸳鸯如此说,便忙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鸳鸯见他信以为真,笑着仍给他装上,说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说著,只见一个小丫头拿着个成窑锺子来递给刘姥姥,说:“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来的,今儿这样!”说著,便接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

      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几件来,给他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妹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笑着跟了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屋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儿失于检点,把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好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给别人,我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等著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著,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的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著,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尽了。幸而二嫂子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儿。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画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批注,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了。”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的假,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就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著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趣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没什么,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又拿我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是只画这园子,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图儿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

      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儿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上头那里又用着草虫儿呢?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儿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只手捧著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著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著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邱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先生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他去?也等著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宋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出来,也比著那纸大小,和凤姐姐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从新再弄一分儿才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的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何不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用不着,给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著,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铅粉十四匣,胭脂十二帖,大赤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著,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箩二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碟子十个,三寸粗白碟子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二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个,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笑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宝钗道:“这做什么?”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啊。”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颦儿,你知道什么?那粗磁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这就是了。”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想必胡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听了,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派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呢?”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儿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玩,忽听他又拉扯上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闹了,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笼笼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笼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上去。……”正自胡想,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儿。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著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两剂药,发散了发散,至晚也就好了。

      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著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正商议著,只见贾母打发人来叫,王夫人忙引著凤姐儿过来,王夫人又请问:“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们送来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着。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喝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凤姐听了,连忙答应,命人到大厨房传话。

      这里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找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日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想着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又有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著也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天。”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贾母笑道:“想我往年,不拘谁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太生分。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以取乐儿。”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

      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个分子,多少尽著这钱去办,你说好不好?”王夫人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个凑法儿?”

      贾母听说,一发高兴起来,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和那府里的尤氏和赖大家的,及有些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

      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姐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底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张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嬷嬷坐了。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呢,所以尤氏凤姐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嬷嬷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呢?再也有和凤姐儿好,情愿这样的;也有怕凤姐儿,巴不得奉承他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

      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账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著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倍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也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分我替他出了罢。我到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很是”,贾母方允了。

      凤姐儿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贾母听了,呵呵大笑道:“到底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哥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罢,派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

      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姑,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倒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倒成了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和众人都大笑起来了。

      赖大的母亲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位虽低些,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嬷嬷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

      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丫头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做生日?还入在这里头?”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的有了,这是公中的,也该出一分。”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

      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说,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著,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欢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

      尤氏因悄悄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够的小蹄子儿!这么些婆婆婶子凑银子给你做生日,你还不够?又拉上两个苦瓠子!”凤姐也悄悄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还别人,不如拘了来,咱们乐。”

      说著,早已合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零。贾母道:“一天戏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贾母道:“凤丫头说那一班好,就传那一班。”凤姐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发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儿,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才渐渐的散出来。

      尤氏等送出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因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儿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儿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这么个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叫我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笑道:“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瞧,把他幸的这个样儿!我劝你收著些儿好!太满了,就要流出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才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头们回说:“林妈。”尤氏便命叫了他来。丫头们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面忙着梳洗,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

      正说著,丫头们回说:“那府里的姨太太打发人送了分子来了。”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们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儿不过是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儿的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得了,到了你们嘴里当正经话说。还不快接进来呢!”丫头们笑着,忙接银子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我们底下姑娘们的。”尤氏道:“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一共都有了。”

      说著,尤氏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么?”凤姐笑道:“都有了。快拿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著,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闹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够?就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找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做情,今儿又来和我赖,这我可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只这一分儿不给也罢了。要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本来依你么?”说著,把平儿的一分也拿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了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笑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吗?”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一面说著,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也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他,说:“这还使不了呢。”说著,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他。凤姐儿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他两个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收了。

      转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女先儿全有,都打点着取乐玩耍。李纨又向众姐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不知,又贪住什么玩意儿,把这事又忘了。”说著,便命丫头:“去瞧做什么呢,快请了来。”丫头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胡涂!”因又命翠墨去。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

      刚说著,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么高兴,两府上下都凑热闹儿,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着回来。劝他别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要紧的什么人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著,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来罚他。”刚说著,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去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心事,于头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门,备两匹马在后门口等著,不用别人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焙茗也摸不著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著。

      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蹭下去了。焙茗也只得跨上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焙茗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什么玩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说著,越发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焙茗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的跟着。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焙茗道:“这里可有卖香的?”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焙茗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焙茗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做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带的小荷包儿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衣襟上挂著个荷包--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心内喜欢,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焙茗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既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胡涂东西!要可以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

      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来二爷不止用这个,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索性往前再走二里,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著,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焙茗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焙茗道:“别说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是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著,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的姿态。宝玉不觉滴下泪来。

      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烧香。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单用个香炉。”便命焙茗捧著炉,出至后园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焙茗道:“那井台上如何?”

      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焙茗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难出口,我替二爷祝赞你,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别胡说,看人听见笑话!”焙茗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合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乐了。要不吃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不吃,这随便的吃些也不妨。”焙茗道:“这才是。还有一说:咱们来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些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这么著,就是家去听戏喝酒,也并不是爷有意,原是陪着父母尽个孝道儿。要单为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才受祭的阴魂儿也不安哪。二爷想我这话怎么样?”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经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就是了。”焙茗道:“这更好。”

      说著,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好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焙茗也吃了。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焙茗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手提紧著些儿。”一面说著,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屋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道:“阿弥陀佛,可来了!没把花姑娘急疯了呢!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衣脱了,自己找了颜色吉服换上,便问道:“都在什么地方坐席呢?”老婆子们回道:“在新盖的大花厅上呢。”

      宝玉听了,一径往花厅上来,耳内早隐隐闻得萧管歌吹之声。刚到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宝玉来了,便长出了一口气,咂著嘴儿说道:“嗳!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可就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把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泪。宝玉只得怏怏的进去了,到了花厅上,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

      贾母先问道:“你往那里去了,这早晚才来?还不给你姐姐行礼去呢。”因笑着又向凤姐儿道:“你兄弟不知好歹。就有要紧的事,怎么也不说一声儿,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诉他打你。”凤姐儿笑着道:“行礼倒是小事。宝兄弟,明儿断不可不言语一声儿,也不传人跟着,就出去。街上车马多,头一件叫人不放心。再也不像咱们这样人家出门的规矩。”

      这里贾母又骂跟的人:“为什么都听他的话,说往那里去就去了,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往那里去了?可吃了什么没有?唬著了没有?”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没了,今日给他道恼去。我见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他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连忙答应着。贾母又要打跟的人,众人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生气了,他已经答应不敢了。况且回来又没事,大家该放心乐一会子。”

      贾母先不放心,自然着急发狠;今见宝玉回来,喜且有馀,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饭,路上著了惊恐,反又百般的哄他。袭人早已过来伏侍,大家仍旧听戏。

      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骂的。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话说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同众人看演《荆钗记》,黛玉因看到《男祭》这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听了却又发起呆来。

      且说贾母心想今日不比往日,定要教凤姐痛乐一日。本自己懒怠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著,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著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着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们姐妹们坐。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道:“他说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喝。”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儿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喝了好几锺了。”贾母笑着,命尤氏等:“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酒。我的乖乖!你在我手里喝一口罢。”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罢: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的不得了?趁著尽力灌两锺子罢。”

      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锺。接着众姐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了两口。赖嬷嬷见贾母尚且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儿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都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做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著,真个回去了。凤姐儿忙忙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著,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屋里的一个小丫头子。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声儿叫,也只得回来。

      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廊,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槅扇开了。凤姐坐在当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下,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那小丫头子已经吓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识规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惦记着屋里没人,才跑来着。”凤姐儿道:“屋里既没人,谁叫你又来的?你就没看见,我和平儿在后头扯著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吗?你还和我强嘴!”说著,扬手一巴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

      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著奶奶,要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呢。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凤姐儿见话里有文章,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做什么?难道不叫我家去吗?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要不实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著,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吓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叫他快说。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来了就开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支簪子,两疋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叫我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发的跑出来了,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道:“告诉我什么?”那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做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著,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蹑脚儿走了。

      凤姐来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这么著,又怎么样呢?”那个又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们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怨言了。那酒越发涌上来了,也并不忖度,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子,一脚踢开了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就撕打。又怕贾琏走了,堵著门,站着骂道:“好娼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娼妇们,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著,又把平儿打了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著,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

      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不曾做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早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

      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他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倒都唬起我来!你来勒死我罢!”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

      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撂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此时戏已散了。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儿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的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生了气,又不敢和他吵,打了平儿两下子,问他为什么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贾母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

      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赶。贾琏明仗着贾母素昔疼他们,连母亲婶娘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东西!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敢这么著。连我也骂起来了!”

      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管乱说。贾母气的说道:“我知道我们你放不到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了来,看他去不去!”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贾母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这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喝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了!”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又道:“你放心,明儿我叫你女婿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过去臊着他。”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背地里这么坏!”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生气,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的什么儿似的,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道:“这就是了。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道的。--既这么著,可怜见的,白受他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儿我叫他主子来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平儿哭的哽咽难言,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你们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正说著,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

      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宝玉便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娼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儿!还有我们那胡涂爷,倒打我!”说著,便又委屈,禁不住泪流下来。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姐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一面说,一面吩咐了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

      平儿素昔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认为恨事。平儿如今见他这般,心中暗暗的掂敪,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忙来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的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说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

      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不像别的粉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一张,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铺子里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

      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支并蒂秋蕙,用竹剪刀铰下来,替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以为恨。今日是金钏儿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后来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复又起身,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迭好;见他的绢子忘了去,上面犹有泪痕,又搁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了回闲话儿,掌灯后方散。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只跟着贾母睡。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邢夫人惦记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的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

      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娼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儿,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头!”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著,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别生气了。”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儿和贾琏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著,也作了一个揖。引的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了。

      贾母又命凤姐来安慰平儿。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的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著,也滴下泪来了。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话,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

      三个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娼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混账女人也不及了,我还有什么脸过这个日子!”说著,又哭了。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唠叨,难道你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没法了!”

      正说著,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话:“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冷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会子,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他!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唬他,只管叫他告!他告不成,我还问他个‘以尸诈讹’呢!”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著。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

      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著人去做好做歹,许了二百两传送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坊官等说了,将番役仵作人等叫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水账上,分别添补,开消过去。又体已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屋里无人,便和平儿笑道:“我昨儿多喝了一口酒,你别埋怨。打了那里?我瞧瞧。”平儿听了,眼圈儿一红,连忙忍住了,说道:“也没打着。”只听得外面说:“奶奶姑娘们都进来了。”

      要知后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话说凤姐儿正抚恤平儿,忽见众姐妹进来,忙让了坐,平儿斟上茶来。凤姐儿笑道:“今儿来的这些人,倒像下帖子请了来的。”探春先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儿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例了。我想必得你去做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先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凤姐儿笑道:“我又不会做什么湿咧干的,叫我吃东西去倒会。”探春笑道:“你不会做,也不用你做;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罚他就是了。”凤姐儿笑道:“你们别哄我,我早猜着了。那里是请我做监察御史?分明叫了我去做个进钱的铜商罢咧。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着做东道儿。你们的钱不够花,想出这个法子来,勾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不是?”说的众人都笑道:“你猜着了。”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凤姐笑道:“亏了你是个大嫂子呢!姑娘们原是叫你带着念书,学规矩,学针线哪。这会子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银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有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来陪着他们玩玩儿,有几年呢?他们明儿出了门子,难道你还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挑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个河落海干,我还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两车无赖的话。真真泥腿光棍,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掰两的!你这个东西,亏了还托生在诗书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这么出了嫁,还是这么著;要生在贫寒小门小户人家,做了小子丫头,还不知怎么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替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不平。你今儿倒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呢!你们两个,很该换一个过儿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忙笑道:“哦!我知道了!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竟是为平儿报仇来了。我竟不知道平儿有你这么位仗腰子的人,想来就像有鬼拉着我的手似的,从今我也不敢打他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你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著,众人都笑了。

      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要给你争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是奶奶们取笑儿,我可禁不起呢。”李纨道:“什么禁的起禁不起,有我呢!快拿钥匙,叫你主子开门找东西去罢。”凤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去园子里去。才要把这米账合他们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走。还有你们年下添补的衣裳,打点给人做去呢。”李纨笑道:“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了这些姑娘们闹我。”凤姐儿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全身子,检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倒反逼起我的命来了。况且误了别人年下的衣裳无碍,他姐儿们的要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连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累你呀。”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到底管不管?”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么?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儿。我又不会作诗作文的,只不过是个大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愁着你们还不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

      凤姐儿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所有这些东西,叫人搬出来,你们瞧。要使得,留着使;要少什么,照你们的单子,我叫人赶着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老太太那里,那边珍大爷收著呢。说给你们,省了碰钉子去。我去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好不好呢?”李纨点头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么著还罢了。--那么著,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著,便带了他姐妹们就走。

      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别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为宝玉来,倒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想,说道:“没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就完了。”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

      说著,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著赖嬷嬷进来。凤姐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下。”又都向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要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这喜打那里来呢?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那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小子,别说你是官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儿,主子的恩典,放你出来: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写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来你这个东西!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选出来了。县官虽小,事情却大,作那一处的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越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的父母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时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道:“姑娘,不管叫那孩子倒来罢了,又生受你。”说著,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了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你爷爷那个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大哥哥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著三不著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说著,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儿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来的,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胡涂了:正经说的都没说,且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因为我们小子选出来了,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不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这么荣耀光彩,就倾了家,我也愿意的:因此,吩咐了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李纨凤姐儿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赖大家的忙道:“择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儿笑道:“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可没有贺礼,也不知道放赏,吃了一走儿,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里话?奶奶一喜欢,赏我们三二万银子,那就有了。”

      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说毕,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儿呢。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儿子,叫他各人去罢。”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前儿我的生日,里头还没喝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在外头张罗,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领小么儿们往里端。小么儿们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我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还不撵了做什么?”赖嬷嬷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叫他改过就是了;撵出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的脸上不好看。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了,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么著,明儿叫了他来,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喝酒。”

      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才磕头起来,又要给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开了单子,给凤姐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那边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欢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后,必犯旧疾。今秋又遇著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姐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姣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也都不责他。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大夫,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手的人来瞧一礁,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个常法儿。”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时候,我是怎么个形景儿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漱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么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里。”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霡霡,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霡霡复飕飕,

      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吃了药了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著灯儿,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著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著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的?也倒干净些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下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恰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记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请去罢,明日再来。”

      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搅的你劳了半日神。”说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日一早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在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下来,命点一枝小蜡儿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叫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宝玉听了,随过来接了。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拿着羊角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给一个小丫头捧著,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院两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姑娘先吃著,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

      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两个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著,磕了头,出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与我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了。

      暂且无话。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话说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是常有的事,就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办这件事么?”凤姐儿听了,忙陪笑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头宗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二则放著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咱们老爷么?这会子躲还怕躲不及,这不是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吗?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太太劝劝才是。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屋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是不知老爷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闹起来!”

      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如今又听说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子,劝也不中用了,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的?--我竟是个傻子。拿着二爷说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这么著。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著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能知道。”

      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说不给,这事就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要是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放著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严他愿意不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他要依了,便没的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风声,叫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著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才我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裳。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儿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要跟了去,老太太要问起我过来做什么,那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儿,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屋里去。从后屋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便过来接他手内的针线道:“我看看你扎的花儿。”看了一看,又道:“越发好了。”遂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色绫袄,青缎掐牙坎肩儿,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瘢。

      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的。”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三日两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个家生女儿,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常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了来的,这一进去了,就开了脸,就封你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还是金子换’,谁知竟叫老爷看中了!你如今这一来,可遂了你素日心高志大的愿了,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说道:“这有什么臊的?又不用你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还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看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三年两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了机会,后悔就迟了。”

      鸳鸯只管低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稔起来?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儿,只管说,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呢?这也是理。等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往凤姐儿屋里来。

      凤姐儿早换了衣裳,因屋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来,未必妥当。平常我们背著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个主意,未必肯。也只说著瞧罢了。”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量。依了还犹可,要是不依,白讨个没趣儿,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些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著走了,你再来。”平儿听说,照样传给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园子里来。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到凤姐房里商议去了,还必定有人来问他,不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便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平儿。平儿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见鸳鸯满脸恼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都告诉了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我只想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心里却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说话,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觉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着走出来,问:“什么事情?也告诉告诉我。”说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了。袭人听了,说道:“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儿。”鸳鸯道:“什么法儿?”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两个都不愿意,依我说,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二爷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骂道:“两个坏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做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饶不管,你们倒替换著取笑儿!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来,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的。你们且收著些儿罢,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儿呢?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平儿袭人笑道:“真个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已经这么著,臊会子怎么样?你们不信,只管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久也寻的著;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只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说著,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他们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六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有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只说:“姑娘们请坐。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说:“什么话?这么忙!我们这里猜谜儿呢,等猜了再去罢。”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著骂道:“你快夹着你那嘴,离了这里,好多著呢!什么好话?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爷;我要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一面骂,一面哭。平儿袭人拦著劝他。

      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犯不着拉三扯四的。俗语说的好:‘当着矮人,别说矮话。’姑娘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的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说这话。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拉三扯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了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由他骂去,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调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鸳鸯气的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我们竟没有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看我们宝二爷去了。谁知迟了一步,说是家去了,我疑惑怎么没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有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还没见我呢!”三人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你道是谁?却是宝玉。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里来着?”宝玉笑道:“我打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走了来,我想来必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来了,哄你。看你扬著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等着你到了跟前,吓你一跳。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儿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们两个,我就绕到你身后头。你出去,我也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罢。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宝玉笑道:“这可再没有了。”

      鸳鸯已知这话俱被宝玉听了,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屋里去睡,岂不好?”说著,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吃茶,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着实替鸳鸯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亲。凤姐因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来。他哥哥文翔现在是老太太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上的头儿。”

      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的媳妇来细细说给他。那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去找鸳鸯,指望一说必妥;不想披鸳鸯抢白了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他骂了我一场。”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说:“袭人也帮着抢白我,说了我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邢夫人听了,说道:“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们如何知道呢?”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凤姐儿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把他打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来着?”金家的道:“平姑娘倒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著。”

      凤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来,“告诉我家来了,太太也在这里,叫他快著来。”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儿,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什么事情?”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上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着,人事不知,叫来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贾赦听了,喝了一声,又骂:“混账!没天理的囚攘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唬的贾琏退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

      一时,金文翔来了,小么儿们直带人二门里去,隔了四五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方才明白。

      且说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叫他家去。鸳鸯意欲不去,只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给他,又许他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做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哥无法,少不得回去回复贾赦。贾赦恼起来,因说道:“我说给你,叫你女人和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了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明儿我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我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他哥嫂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尽。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看见,忙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怎么说,今儿他哥哥又怎么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要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疔!”原来这鸳鸯一进来时,便袖内带了一把剪子,一面说著,一面回手开启头发就铰。众婆子丫鬟看见,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打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这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亲妹妹,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发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

      话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不像我们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我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因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笑道:“我偏著母亲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母亲要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宝玉听了,忙走过来,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起他来,说:“快起来!断乎使不得!难道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宝玉听说,忙站起来。

      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凤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和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个不是.”凤姐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么著,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著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咧。”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丫头回说:“大太太来了。”王夫人忙迎出去。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连忙迎著出去。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还又来打听资讯,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才知道。待要回去,里面已知,又见王夫人接出来了,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凤姐儿早指一事回避了。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著邢夫人的脸面,也都渐渐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使性子?我听见你还由着你老爷的那性子闹。”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儿。”

      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的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钯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如今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趁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么著,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他们要东要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有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他二则也还投主子的缘法,他也并不指着我和那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就是媳妇孙子媳妇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又弄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个真珠儿似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要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和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样。你来的也巧,就去说,更妥当了。”说毕,命人来:“请了姨太太你姑娘们来。才高兴说个话儿,怎么又都散了?”

      丫头忙答应找去了。众人赶忙的又来。只有薛姨妈向那丫鬟道:“我才来了,又做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那丫头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怕走,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妈笑道:“小鬼头儿!你怕什么?不过骂几句就完了。”说著,只得和这小丫头子走来。贾母忙让坐,又笑道:“咱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了,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丫头混了我们去。”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添一两个人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人?”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的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看着些儿。”凤姐笑了一声,向探春道:“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儿道:“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儿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

      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首。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铺下红毡,洗牌告么,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儿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著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牌,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儿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不得人了!”贾母笑道:“可是你自己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薛姨妈笑道:“我们可不是这样想?那里有那样胡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

      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气,输了就穿钱,快收起来罢。”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的,便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奶奶不给钱么?”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儿笑道:“赏我罢!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笑道:“果然凤姐儿小气,不过玩儿罢了。”

      凤姐儿听说,便站起来,拉住薛姨妈,回头指著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箱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未说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正说著,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去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鸳鸯,叫:“快撕他的嘴!”

      平儿依言放下钱,也笑了一回,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那里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站了这半日,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的趣儿才略好了些。”贾琏道:“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呢?”平儿笑道:“依我说,你竟别过去罢。阁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贾琏道:“已经完了,难道还找补不成?况且与我又无干。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去,这会子我打发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著这个,拿我出气罢。”说著,就走。

      平儿见他说的有理,也就跟了贾琏过来。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儿眼尖,先瞧见了,便使眼色儿,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过。贾母便问:“外头是谁?倒像个小子一伸头的似的。”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有一个人影儿。”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

      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道:“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做神做鬼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他,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这又不知是来做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做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吓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说著,众人都笑了。

      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去。”贾母也笑道:“可不?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著’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个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著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贾琏一声儿不敢说,忙退出来。平儿在窗外站着,悄悄的笑道:“我说你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

      正说著,只见邢夫人也出来。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搁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这没孝心的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天抱怨地了。你还不好好的呢!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贾琏道:“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说著,送他母亲出来,过那边去。

      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不在话下。

      这里斗了半日牌,吃晚饭才罢。此一二日间无话。

      转眼到了十四,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姐妹等,至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台亭轩,也有好几处动人的。外面大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都来了。那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个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一天可巧遇见,乐得无可不可。且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东说西。

      那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昔交好,故今儿请来做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无奈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著,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没一杯茶时候,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著,已经去了。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书房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儿我们几个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坟上站不住,我背著众人走到那里去瞧了一瞧,略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说:“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焙茗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没冲,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着必是这几个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柳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的,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的到了跟前扎煞手。”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

      柳湘莲道:“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游逛,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道:“好容易会著,晚上同散,岂不好?”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一想,说道:“既是这么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果是要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著,便滴下泪来。柳湘莲说道:“自然要辞你去,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说著,就站起来要走,又道:“你就进去罢,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叫:“谁放了小柳儿走了!”

      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著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著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了?”湘莲道:“走走就来。”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没了兴头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凭你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哥,只别忙。你有这个哥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恼,早生一计,拉他到僻静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见这话,喜得心痒难挠,乜斜着眼,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样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索性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的。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伏侍人都是现成的。”

      薛蟠听如此说,喜的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神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道:“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就吃了又吃,不觉酒有八九分了。

      湘莲就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出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一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马,远远的赶了来,张著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湘莲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马随后跟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好了!”说著,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就紧紧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烟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别人的,就应誓。”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言未了,只听镗的一声,背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就倒在地下了。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不惯捱打的,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扎挣起身,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一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来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管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道:“我把你这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说著,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后至胫,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觉得疼痛难禁,由不的“嗳哟”一声。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向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著哼哼。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旁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也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了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这水实在腌臜,怎么喝的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说著,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腌臜东西!你快吃完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说:“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么气息,倒薰坏了我!”说著,丢下了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

      这里薛蟠见他已去,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扎挣起来,无奈遍体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了不许跟去,谁敢找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旁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众人都道:“好了!有马必有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的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母猪一般。

      贾蓉心内已猜着八九了,忙下马命人搀了起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日调到苇子坑里,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

      薛蟠羞的没地缝儿钻进去,那里爬的上马去?贾蓉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薛蟠坐了,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央及他不用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并方才的形景。贾珍也知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散了,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房将养,推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的眼睛肿了,问起原故,忙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见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的人,也是人所共知的。妈妈不过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时候,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手,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的妈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著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胡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也罢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湘莲,又命小厮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喝住小厮们,只说:“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话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账要回家的,少不得家里治酒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自幼在薛蟠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了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里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就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消,稍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

      薛蟠听了,心下忖度:“如今我捱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避一年半截,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常法儿。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气平心,与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喜欢,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叫他去,只说:“你好歹跟着我,我还放心些。况且也不用这个买卖,等不著这几百银子使。”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务,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手?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有年纪的,咱们和他是世家,我问他,怎么得有错?我就有一时半刻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走!明年发了财回来,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倒也罢了;只是他在家里说著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妈就打量著,丢了一千八百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伙计帮着他,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了助兴的人,又没有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著,举眼无靠,他见了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商议已定,一宿无话。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照管。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日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

      薛姨妈和宝钗香菱并两个年老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名。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母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帐等物,尽行搬进来收贮,命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上和我去睡。”宝钗道:“妈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该叫他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和你哥哥说:文杏又小,到三不著两的;莺儿一个人,不够伏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宝钗道:“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钱事小,没的淘气。倒是慢慢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院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

      香菱向宝钗道:“我原要和太太说的,等大爷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去。我又恐怕太太多心,说我贪著园里来玩,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只是没有个空儿。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著机会,越发住上一年,我也多个做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著这个工夫,你教给我做诗罢!”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且缓一缓。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儿的,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做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香菱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我今儿把他带了来做伴儿,正要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笑道:“姑娘说的是那里的话?我竟没话答言了。”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有个主人,庙里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就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他们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就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说去了。”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道:“你既来了,也不拜拜街坊去吗?”宝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答应着去了,先从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就拉宝钗悄悄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没有?”宝钗道:“我没听见新闻。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不知道,连姐妹们这两天没见。”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的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吗?”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又是为了什么打他?”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什么贾雨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著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叫做石头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了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了,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他五百银子,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了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问著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呢。--这是第一件大的。过了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他拿什么东西,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药,上棒疮的,姑娘寻一丸给我呢。”

      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找了两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你去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向宝钗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了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了,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喜欢。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空儿,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学做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的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为辞害意’。”

      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没有?”香菱笑道:“我倒领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说给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的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著,宝玉和探春来了,都入座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远,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著,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

      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要再讲,倒学离了。你就做起来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这个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做诗呢?要说我们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儿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人知道呢。”

      说著,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换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未诌成。你就做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喜的拿着诗回来,又苦思一回,做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做了一首先给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做法。你别害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

      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言,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天,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做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听了,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吗?”宝玉不答。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来了。

      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著,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呢。众人因问黛玉做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做。”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做道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睛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香菱自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姐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下竹前,挖心搜胆的,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理?”

      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屋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著,真个出来,拉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香菱道:“凡会做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著,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满心中正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着了。

      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做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见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吗?”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叫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和姐妹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做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写出,来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姐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做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就都争着要诗看。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首诗要使得,我就还学;要还不好,我就死了这做诗的心了。”说著,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𪢮?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著是他们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子。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著,一径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子来了不成?”李纨笑道:“或者我婶娘又上京来了。怎么他们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

      大家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黑压压的一地。又有邢夫人的嫂子,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搭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遇见李纨寡婶,带着两个女儿,--长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妻,正欲进京聘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收了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

      黛玉见了,先是欢喜,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倚,不免又去垂泪。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笑道:“你们还不快著看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伯叔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个样子,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见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

      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带笑向袭人说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咱们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一高兴起诗社,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做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晴雯笑道:“他们里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据我看来,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

      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寻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的,已经逼着咱们太太认了干女孩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这话果然么?”探春道:“我几时撒过谎?”又笑道:“老太太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孩儿些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做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索性等几天,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才好了,人都不合式。不如等著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著老太太留下他们,也在园子里住了,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胡涂心肠,空喜欢了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

      说著,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薛宝琴做干女儿。贾母喜欢非常,不命往园中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了。贾母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算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掂敪岫烟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等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叫他外头去住。那婶母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了。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忠靖侯史鼎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和宝钗一处住。因此,也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又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馀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人。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凤姐次之,馀者皆不过十五六七岁,大半同年异月,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记清谁长谁幼。并贾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丫头,也不能细细分清,不过是“姐”“妹”“兄”“弟”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做诗,又不敢十分啰唆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又添上你这个‘话口袋子’,满口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痴痴癫癫,那里还像两个女儿家呢!”说得香菱湘云二人都笑起来。

      正说著,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么著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笑道:“真是俗语说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也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耍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今儿你竟认他做亲妹妹罢。”湘云又瞅著宝琴,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正说著,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著就由他怎么著。他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别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这点福气!你倒去罢,恐怕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著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著,又指黛玉。湘云便不作声。宝钗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甚呢,他那里还恼?你信云儿混说?他那嘴有什么正经!”

      宝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日,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甚是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真似亲姊妹一般。

      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众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气: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著。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还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得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宝钗怎样说他,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的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惑。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著,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做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里。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哆啰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没避雨之衣。

      一时,湘云来了,穿着贾母给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鞑子样儿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裉小袖掩襟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著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笑道:“快商议做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自过了,再等正日还早呢,可巧又下雪,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热闹,又给他们接风,又可以做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儿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然好,又不如芦雪庭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做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著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管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方往贾母处来。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清早,宝玉因心里惦记着,这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蹰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将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

      宝玉此时喜欢非常,忙唤起人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狸皮袄,罩一件海龙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针蓑,带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庭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了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宝玉来至芦雪庭,只见丫头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庭盖在一个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头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

      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带着观音兜,扶著个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一把青绸油伞。宝玉知道他往贾母处去,遂站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姐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到摆上饭来,头一样菜是牛肉蒸羊羔。贾母就说:“这是我们有年纪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著吃罢。”众人答应了。

      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著野鸡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就叫:“留着鹿肉给他晚上吃罢。”凤姐儿忙说:“还有呢,吃残了的倒罢了。”湘云就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著,又吃又玩。”宝玉听了,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进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庭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人再到不得一处,要到了一处,生出多少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

      正说著,只见李婶娘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著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李纨即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快替我做诗去罢!”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留神割了手,不许哭!”说著,方进去了。

      那边凤姐打发平儿回复不来,为发放年例正忙着呢。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娘深为罕事。探春和李纨等已定议了题韵。探春笑道:“你们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著,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吗?”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做诗。”说著,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你来尝尝!”宝琴笑道:“怪腌臜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就也吃起来。

      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儿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著,也凑在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做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塞上些,以完此劫。”说著,吃毕,洗了一回手。

      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做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著,又问:“你们今儿做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做些灯谜儿,大家玩笑。”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赶着做几个好的,预备着正月里玩。”说著,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了,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做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芦雪庭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著,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道:“既这么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起来了,说:“这么更妙了!”宝钗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给他听。

      凤姐儿想了半天,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话,可是五个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一句。这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众人听说,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儿和李婶娘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

      这里李纨就写了:“一夜北风紧,”自己联道:“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道:“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探春道:“无心饰萎苗。价高村酿熟,”李绮道:“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李纹道:“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岫烟道:“冻浦不生潮。易挂疏枝柳,”湘云道:“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道:“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宝玉道:“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宝钗道:“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起来道:“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宝琴也联道:“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戌,”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黛玉忙联道:“剪剪舞随腰。苦茗成新赏,”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孤松订久要。泥鸿从印迹,”宝琴接着联道:“林斧或闻樵。伏象千峰凸,”湘云忙联道:“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结,”宝钗和众人又都赞好。探春联道:“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抢著联道:“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湘云忙丢了茶杯,联道:“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黛玉忙联道:“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湘云忙笑联道:“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宝琴也忙笑联道:“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湘云又忙道:“海市失鲛绡。”黛玉不容他道出,接着便道:“寂寞封台榭,”湘云忙联道:“清贫怀箪瓢。”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烹茶水渐沸,”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煮酒叶难烧。”黛玉也笑道:“没帚山僧扫,”宝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道:“到底说的是什么?”湘云道:“石楼闲睡鹤,”黛玉笑得握著胸口,高声嚷道:“锦罽暖亲猫。”宝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银浪,”湘云忙联道:“霞城隐赤标。”黛玉忙笑道:“沁梅香可嚼,”宝钗笑称好句,也忙联道:“淋竹醉堪调。”宝琴也忙道:“或湿鸳鸯带,”湘云忙联道:“时凝翡翠翘。”黛玉又忙道:“无风仍脉脉,”宝琴又忙笑联道:“不雨亦潇潇。”

      湘云伏著,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力穷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头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自己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纹听了,接过来,便联一句道:“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道:“凭诗祝舜尧。”

      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说著,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李纨笑道:“逐句评去,却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里,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著玩儿。”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

      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起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于是湘云早热起壶酒来了。黛玉递了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这酒,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道:“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吟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笑道:“今日断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做去。”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那联得少的人作红梅诗。”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二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他们抢了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他们三人做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做,还是让琴妹妹罢。”宝钗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做韵,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做‘红’字,你们李大妹妹做‘梅’字,琴儿做‘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做。”众人问:“何题?”湘云道:“命他就做‘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过来赏玩。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著,探春早又递了一锺暖酒来。众丫鬟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屋里丫鬟都添送衣裳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给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做。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做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谁知岫烟、李纹、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

      赋得红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烟。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李纹。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宝琴。

      众人看了,都笑着,称赞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都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好处。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又捉弄他来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见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

      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笑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笑道:“有了,你写罢。”众人听他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著!”宝玉笑道:“寻春问腊到蓬莱。”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黛玉写了,摇头说:“小巧而已。”湘云将手又敲了一下。宝玉笑道: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著,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站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我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娘儿们踩雪吗。”众人忙上前来接斗篷,搀扶著,一面答应着。

      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也不饶你们!”说著,李纨早命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照旧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给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点子腿儿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着才喜欢。”又命李纨:“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走了。”众人听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纨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你们作什么玩呢?”众人便说:“做诗呢。”贾母道:“有做诗的,不如做些灯谜儿,大家正月里好玩。”众人答应。

      说笑了一会,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著了凉。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下可能有了不能。”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才有呢。”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说著,仍坐了竹椅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著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著“穿云”二字,向里的凿著“度月”两字。来至堂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出来了。从里面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厦檐下挂著“暖香坞”的匾,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暖气拂脸。

      大家进入屋里,贾母并不归坐,只问惜春:“画到那里了?”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都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脱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

      一语未了,忽见凤姐披着紫羯绒褂,笑嘻嘻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叫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喜欢,道:“我怕你冻著,所以不许人告诉你去。你真是个小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礼,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呢?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鹊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才就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这会子老祖宗的债主儿已去了,不用躲著了。已预备下稀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罢,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

      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来。贾母笑着,挽了凤姐儿的手,仍上了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妆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这里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穿大红猩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两个。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道:“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姐妹去玩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儿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天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歇的早。我听见宝儿说,老太太心里不大爽,因此,如今也不敢惊动。早知如此,我竟该请了才是呢。”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是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费姨太太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儿笑道:“姨妈怎么忘了?如今现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爽,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姐倒得实惠呢!”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么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要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姑妈要银子了,我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太太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都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给他求配。薛姨妈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说明,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了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

      凤姐儿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管。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有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的意思,听见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就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做灯谜儿,回到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

      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做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道:“‘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逼:“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罢。可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着问道:“可是山涛?”李纨道:“是。”李纨又道:“绮儿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做些浅近的俗物才是。”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说著,便念道: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样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得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况且你的诗又好,为什么不编几个儿我们猜一猜?”

      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一个,念道:

      镂檀镌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欷歔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𫘧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来笑道:“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也来挑了十个地方古迹,做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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