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而迎春、惜春、探春三个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谓黛玉所不及。而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与宝钗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回转来。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而迎春、惜春、探春三个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谓黛玉所不及。而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与宝钗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带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是宁、荣二府眷属家宴,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著,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亲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贴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然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么?上月你没有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说著,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宝玉便觉得眼钖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土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著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著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著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的。”说著,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秋纹、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吩附小丫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愡愡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虽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先生打去。”忽胡思之间,听见山后有人作歌日: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儿的声气。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丽人来,蹁跹袅娜,与凡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廊。仙决乍飘今,闻麝兰之馥都;荷衣欲动今,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盼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辉煌兮,鸭绿鹅黄。出没花间今,宜嗔宜喜;排徊池上兮,若飞若扬。峨眉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今,冰清玉润;墓彼之华服今,焖烁文章。爱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篆;美彼之、态度兮,风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若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日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姫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支,可试随我一游否?”
  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是:“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几处写著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 、“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中各司,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誓幻便看这司的匾说:“也异,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宝玉喜不能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写著对联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中,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著。看那封条上,皆有各省字样。宝玉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橱上封条,大书“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ニ假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儿。”警幻徽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两边二橱则又次之。馀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宝玉再看下首一橱,上写著“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橱上写著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天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著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著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著两株枯木,木上悬著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
  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知他必不肯泄漏天机;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往后看时,只见画著一张弓,弓上挂著一个香橼。也有首歌词云:ニ十年来辩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著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著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断语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掉陷泥中!
  后面忽画一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花柳质,一载赴黄梁。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戸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傍。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风。其判云: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幕此生オ。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思人。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傍有一位风冠霞岐的美人。也有判云: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诗后又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泄漏天机,便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宝玉恍恍愡愡,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朱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的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官。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芳芬,真个好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言未了,只见房中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妞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荣、宁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可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到此处,令其历饮僎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不知所闻何物,宝玉遂不住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所无,尔何能知?此系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人座,小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香清味美,回非常品,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而烹,此茶名日・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站,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摆设酒僎。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此僎之盛。宝玉因此酒香冽异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风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调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方歌了一句,警幻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调。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曲,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过来,一面目视其文,耳聆其歌曰:〔红接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道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枉凝眉〕一个是阀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却说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未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婉,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问其原委,也不究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销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可,须要退步抽身早!〔分骨内)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国,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福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蒙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粮玉堂。所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裳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军。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生航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观著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只认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天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鸣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著,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著长生果。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香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留馀庆)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思人;幸娘亲,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志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宫。
  〔晚诏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棽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风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放。〔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思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岂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道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千净!歌毕,还又歌副歌。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绣阁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录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裤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幼,不知‘淫‘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闰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迁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故引子前来,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愡愡,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缕,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然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追来,说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篱,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有许多夜又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不怕,我们在这里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闻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无人知道,他如何知得,在梦中叫出来?”正在不解,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