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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始 第一回 马萨林 下一回▶

话说法国红衣主教府里,有一间书房。中间一张大桌子,桌子上面摆了许多公文、书本。桌子旁边坐着一个人,一只手托著腮,在那里想得很入神。背后就是墙炉,炉里的火烧得很旺,照着那个人穿的袍子;桌上的蜡烛,照着他的脸。这个人穿着红袍,袍边缘了通花阑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脸色微带青白,眉头很皱。房里寂寞得很,一点声响也没有,只听见门外亲兵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看官要晓得,这间房子,就是从前红衣主教立殊理办事的地方。现在立殊理主教已经死了,接手的人本事很不及他,只算得他的影子。这个时候,法国的情形很不好。法国的威望,是没有的了。王上的号令,是没人遵守的。国里头的世爵大臣,常要造反。外国的军队,侵入边界来。只要看看主教府里的情形,也就晓得。现在的主教既不济事,府里的地方很大,房子很多的,却没什么人。院子里虽有好多亲兵,客厅、厢房、过道一个人影子没有。巴黎城里的人,没一个不同主教反对的,很藐视他的权力。外面百姓常常放枪。这个时候,百姓有了火枪;虽然尚没十分糟蹋地方,却在街上时常放枪,仿佛是要给瑞士营同别的军人看,叫他们晓得,现在的百姓也有点力量了。

刚才说的那个红衣人,不是立殊理,是立殊理的后任,名叫马萨林。马萨林一个人坐在房里,想不出法子,又没得能力去对付当时的危险局面。这位红衣主教,一个人坐在房里,自言自语道:“他们骂我是个外国人,是个意大利人。我如果让他们,他们真要把我绞死了。这班呆子,他们不晓得,这个意大利人虽然说法国话说得不甚好,却并不是他们的仇人。那些说巴黎话说得很好听的,常拿好话去骗他们的那班人,才是他们的真仇人。”

说到这里,马萨林微微的含笑,说道:“我也晓得,得了权势的是常有危险的。他们却要晓得,我却不单是个权幸。爱西士手上戴了一个极好的金刚钻戒指,原是王后给他的。我手上戴的戒指是平常得很的,上面只刻了一个字同年月,却是在王宫教堂里给的。难道我就让他们摆布我么?他们永远在那里喊要贬逐我,却不晓得我有手段,叫他们或喜或怒。有时我有法子叫他们喊波孚万岁;过了几时,我又设法叫他们喊王爷万岁;又过几时,我叫他们喊议院万岁。现在波孚还在威英桑地方,将来有一天,王爷是要同波孚连合起来的,还有议院……”

说到这里,马萨林露出愤恨的神气来说道:“我将来要想议院的法子。我们现在有奥林斯同满搭吉帮忙。我慢慢去收拾他们。他们现在喊驱逐马萨林,将来不久,他们就要同他们的首领闹起来。各人有各人的机会。从前立殊理在生的时候,没人不恨他;等他死了,人人称赞他。但是立殊理所处的地位,有时比我现在所处的还要险呢。况且他当日常常的被贬。有几趟他以为被贬之后,永远不得复位的了。好在王后是永远离不了我的。倘若我输了给百姓,让了他们,王后也是要让的。我们试试看,看他们百姓没得王上王后,他们办得什么事?假使我是个法国良家子,不是个外国的人,……”说到这里,独自出神。

原来马萨林主教所处的地位,真是十分为难。那为难的情形,日甚一日。他为人贪而啬,抽收税款抽得太重,百姓都受不住。百姓什么都没有,只有灵魂的了。灵魂是不能拍卖的。主教抽了许多税,说是充军饷,时时拿打胜仗去骗百姓,造了许多谣言。但是谣言是吃不饱的,百姓就很怨恨。

马萨林不独苛待百姓,还苛待县官。那时候的县官,都是用重价买来的。主教一连卖了十二个缺,还减了他们的薪俸。这班县官是恨极了,联盟起来,不许主教再添县官的缺,也不许宫里再讹他们的钱。他们约好了,如果同盟内中有一个人因为违抗丢了官,大众凑钱去帮他。

百姓对待政府的情形也不对。那年正月七号,因为政府要抽巴黎居民重税,就有七八百家商人聚会抵抗,公举十个代表人去见奥林斯公爵诉苦。这位公爵最好名誉的,接见他们。代表人说,他们已经议好了不纳新税;倘若政府派人去收,百姓是要违拒不纳的。公爵听了,好言安慰他们,说了些好好盼望养活的话,应许他们同王后说。他们临走的时候,公爵说了一句现在话,说的是:“我们看有什么法子再说罢。”

正月九号,公举了几个为首说话的人去见主教。内中有一个说话说得很重,说得很决裂的。主教也惊异起来,说了些安慰的话,叫他们走了。他那句安慰的话,同公爵说的一样,也是:“我们想了有什么法子再说罢。”

因为要看有什么法子好想,就开了一个大臣议会,请了户部大臣叫丹摩利。百姓因为他管户部,极恨他。此外还有恨他的缘故;

原来丹摩利的父亲叫巴狄赤,是在利昂地方开银行。他因为倒了帐,后来就改名丹摩利。从前是立殊理主教保荐给路易第十三做户部的次官,叫他改了名,很说了几句好话。那时王上说道:“我很高兴叫他做这个官。我原要个妥当可靠的人补这个缺。先前有人说,你要保举那个光棍巴狄赤,我很不愿意,只好叫他补的了。”立殊理主教说道:“陛下不要怕。陛下说的那个巴狄赤,已经问狡,死了许久了。”王上说道:“这么很好了。你可晓得,百姓给我个徽号,都叫我作公道路易,是有道理的。”于是签了字,就派了丹摩利做户部次官,刚才说的户部大臣就是他。

再说开大臣议会的事。丹摩利赶快跑了来,神色慌张脸无人色,说是他的儿子几乎被人行刺,百姓见他夫妇出门太奢华了,当街就拦住他,很辱骂了他一顿。看官要晓得,丹摩托车利初到巴黎的时候,身上只得二十个法朗。现在分家,几个儿子共总分了九百万法朗;自己留下的,每年还有四万法朗。那一天,街上的乱民看见他儿子,有人就出主意说:“把他捉了,拿东西来挤压他。把他所吃的金子,都要挤出来。”几乎死在乱民手里。因为这件事,丹摩利心很乱,不便议事,议会只好不议了。

第二天,会长毛礼,算是法国最有胆子的人,也被百姓骂了。毛礼对百姓们说,倘若他们不听王上的号令,还要滋事,他就要在大街上搭起绞人的架子,把为首滋事的人绞死了。百姓们答他说,搭起架子来是件很好的事,他们就可以把那班剥削百姓脂膏的官绞死了。

这时巴黎扰乱得很利害。那一天是礼拜六,王后去诺搭丹教堂,有二百多个女人跟在后头,吵著说要还他们一个公道。那班女人的意思倒不是要暴动,不过要求王后可怜他们。就有王后护卫的亲兵,把那些女人推开了。王后作出很骄蹇的样子,不理他们。当天下午又开议会,议定要弹压乱民,保全王法,定了第二天正月十二号开议院。

再说开书所讲的那天日里。法国王上路易第十四那年才十岁,刚好天花好了,借口去诺搭丹教堂谢天,派了禁兵、瑞士兵、火枪手把守王宫左右河边同新桥等处地方。王上从教堂出来,到了议院,不独从前的上谕一点没收回,仍是照旧办理,并且当日颁发了五六条新上谕,都是有害于国的。院长巴朗玛原是帮政府的,现在看见不妥,就连合议员,极力反对,大不以新税为然。王上颁了上谕之后就回宫,沿路上有许多百姓在那里看,知道王上才从议院回来,不晓得王上是帮百姓,抑或帮政府苛待百姓,一个喊万岁的都没有。人人脸上都是很不舒服的,有几个人脸上露出痛恨的意思。

王上走过之后,街上的兵还是不退,因为恐怕百姓知道又颁了新上谕,又要闹事。果然百姓知道王上所颁的上谕把税加重了,登时聚了许多人,在那里骂主教,喊道:“推倒马萨林!”同时却恭维院长及议绅,喊道:“巴留士长寿!巴朗玛长寿!”百姓知道这两个议绅很替百姓拆苦,虽然没把王上劝回头,百姓们却是很感激他们两们。官长恐怕闹事,就设法去解散他们,谁知越聚越多。登时就派禁兵同瑞士兵到圣丹尼街及圣玛丁街,因为那两条街聚的人最多。当下巴黎市长到了王宫,他是来报告:倘若不把兵士撤回去,不到两点钟,巴黎的百姓就要反了。

正在商议间,禁兵营的帮统甘明则进来了,号衣也扯破了,满脸都是血。王后见了很害怕,喊了一声。众人也十分着急,要听是什么情形。帮统说:禁兵一到了街上,百姓就狂怒起来,乱摇警钟。他想弄个榜样给众人看,就捉了一个为首的,分付手下送去法场正法。禁兵正拖那个人走,百姓就在市场攻打禁兵。也有拿长柄斧子的,也有掷石的,石如雨下。打得热闹时候,为首的逃了,跑到某街上,躲在人家里,把门关紧了。禁兵打开门,找不着为首的。闹到这里,帮统带了禁兵,先回宫禀报。他们回宫的时候,有许多乱民跟着他们。有好几个受了伤,也有斧伤的,也有石伤的。帮统是眉间受的石子伤。当时政府却没力量去弹压,主教只好赶快出告示,说明兵队站街,不过是政府形式上的事,立刻就要撤回来的。下午四点钟,果然都调回王宫。王宫左右,派了小队把守。瑞士兵、火枪手都在院子及楼下,人人脸上都很着急的。不晓得要闹到什么田地。这个,就是作者开卷说马萨林时候的情形。

再说主教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心里所想的就是百姓要作乱的事。忽然间,他抬起头来看看钟,正是六点钟,他拿哨子吹了两声,帷幛后面一道私门打开了,出来一个穿黑衣裳的人,悄悄的走到主教所坐的椅背后听分付。主教知道是跟人,也不回头,说道:“白那英!什么火枪手在值班?”白那英道:“黑营。”主教问道:“是那一哨?”白那英道:“特拉维带的。”主教道:“那位兵官在大厅里?”白那英道:“达特安在那里。”主教道:“我听说是个好兵官。”白那英道:“是的。”主教道:“你去拿一身火枪营的号衣来,同我穿上了。”

跟人出去一会,把号衣拿来。主教把身上的官衣脱了,换上一身火枪营的号衣,却很好看。穿好了,说道:“你请达特安进来。”跟人一句不响,从大门出去了。主教一个人在房里对镜子照照,觉得很高兴。主教这时候不过四十六岁,身材是好看的,比平常人是要高一点;脸色好看,眼睛是很有精神的,鼻子略大些,眉心很宽;头发卷曲,颜色深黄,颏下的须很整齐。低头看看自己两只手,那两只手他平日最是留心的,把皮手套去了;穿上一双丝手套。这个时候门开了,跟人报道:“达特安来了。”

一个兵官进了房。这位兵官有四十岁上下,身材却不甚高,却是很合度的,两只眼闪光射人。下颏的须同头发,原是黑的,现在有点灰色的。大约黑头发的人,饮食太考究,或是太不考究,头发都会变这样颜色的。达特安进了房,登时就记得他好些年前进来过,见过立殊理主教。

达特安进得房来,看见一个他部下的火枪手,就留心细看,才晓得是主教改了装,就站在那里,样子是很恭敬,很大方的。主教很留心看达特安,过了一会,说道:“你就是达特安?”达特安道:“是的。”马萨林两眼还是不停的看,看他满脸精神,很是个有本事的人。达特安是经过多少阅历的人,只管随他看,一点也不难过。后来主教说道:“我要你跟我一路走,其实是我要跟你一路走。”达特安道:“我就照办。”主教道:“我要看看王宫左右前后的兵布置得怎么样。你看我会遇险么?”达特安很诧异的问道:“遇险么?有什么险?”主教道:“有人说百姓反了。”达特安道:“百姓见了御前火枪营,是很恭敬的。假使他们要动手的话,我只要有三四个火枪手跟住我,我们就可以把一百个乱民赶跑了。”

主教道:“难道你不晓得甘明则受了伤么?”达特安道:“甘明则是在禁兵营,不是在火枪营的。”主教微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火枪营比禁兵营好?”达特安道:“各人自然都说是自己的营好。”主教道:“我却不然。我脱了自己的号衣,换穿了你们的号衣。”达特安道:“主教太谦了。”又说道:“我说句实在话,我如果穿了主教的袍子,我万不肯去穿别的衣服了。”主教道:“不过今天晚上,穿了主教的袍子,有点不上算。你看是不是?白那英!拿我的帽子来。”跟人去了,把宽边军帽拿来,主教戴好了,回头对达特安说道:“你有马匹预备好了么?”达特安道:“常有配好的马。”主教道:“很好,我们走罢。”达特安道:“主教要多少人护卫?”主教道:“你说有四个人就好抵一百个乱民,我们也许碰见二百个的,仍然带八个人罢。”达特安道:“我就照办。”主教道:“很好,我们走罢。——等等!我们还是从这里出去罢。白那英!拿亮来。”跟人拿了烛,主教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开了一道门,同一个秘密室相通,他们两个人出了房;不到一会,就到了王宫的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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