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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当波孚公爵同吉利模谋画越狱的时候,有两个骑马的人,一个跟人进了巴黎城。这两个人,一个是德拉费伯爵,一个是波拉治子爵。这个少年是第一次进巴黎城。进城的地方,景象却不见得甚好。这个少年见了,不甚留心。阿托士是向来不喜怒不形于色的。

三个人走过了好几条街,到了孚留街,走到一半,阿托士指一间房子把洛奥尔看,说道:“我在这间房子过了七年极快活的日子,也算是极不快活的日子。”这个少年微笑,很留心看看那间房子。

走到哥林布街,在某客店门前站住了,这是他从前同他的几个朋友常聚会的地方。但是过了二十年,那间店换了好几个主人了。他们下了马,分付店里的马夫小心喂料,用热酒刷洗马肚、马脚,为的是走的路多了。随后定了房间。阿托士说道:“洛奥尔,你去换衣服,我要领你去见一个人。”洛奥尔问道:“今天去见么?”阿托士道:“是的,再过半点锺就去。”少年鞠鞠躬。原来阿托士一点也不乏,洛奥尔倒有点乏了。洛奥尔原想在河里洗澡,洗过了,去睡觉;阿托士既是这样分付,只好罢了。阿托士说道:“洛奥尔,我要你穿顶好看的衣服,装扮的十分出色。”洛奥尔道:“你今天不是同我去说亲事么?你要记得。我同路易赛说定的了。”阿托士笑了,说道:“你放心,我领你去见一位女人。”洛奥尔道:“去见女人么?”阿托士道:“是的,这个女人你见了一定喜欢的。”这个少年很着急的看阿托士,看见他只是笑,就放了心,问道:“这个女人有多大年纪?”阿托士说道:“洛奥尔,你要记得,女人的年纪是不能问的。你若是能看得出女人的年纪,是不必问的;如果你看不出,是不可问的。”洛奥尔道:“这位女人长得美么?”阿托士道:“十六年前,这个女人算是法国最美貌、最能动人的。”洛奥尔听了这句话很放心,他的义父万不能叫他去娶一个当他未出世的前一年是个美貌的女人。于是走到房里,梳洗好了,换了很出色的衣服,下得楼来。阿托士见了,满心欢喜。看他手脚面貌,全是个个上等人。他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卷曲而下,盖了一点脸,套了皮手套,穿了皮靴。阿托士自言自语道:“这位女人见了他还不喜欢,我却不相信。”

这时正是三点锺,是见客的时候。两个人出了店门,走过几条街,转入东米尼街,走到一所大房子,门前挂了绘章。阿托士说道:“就是这间房子。”阿托士上了台阶,同家人说了,叫他进去通报,说是德拉费伯爵要见施华洛夫人。过了一会,家人出来说,施华洛夫人从前虽没见过伯爵,倒很喜欢,请你进去谈谈。两个人跟了进去,到了一个门口,阿托士叫洛奥尔先在前厅等,等他回来领。

再说这位施华洛夫人,前书是说过好几次的了,原是公爵夫人,今年有四十五岁了,看来不过三十七八,还是很美的。他的头发,仍旧是很好看;两只眼的神光,还是很流利的;身材苗条,很能动人。从前一六二三年,他年纪还轻的时候,是淘气不过的。有一天,同王后在离宫园里跳沟顽耍,把一个法国的太子跳丢了。

现在施华洛夫人还是淘气的。那天阿托士来见他的时候,他原坐在房里的。这个人是最风骚的,听见有人来,他去倒在榻上,手放垫上,拿了一本打开的书。家人进来通报,夫人就转过头来看这位客人,看阿托士穿了绣花的衣服,外面披了一件罩袍,头上戴一顶黑毡帽,插了一条紫色鸟羽,腰旁挂了家传的宝剑。施华洛夫人虽然还没有与他谈论,但看他举动名贵,知道是个非常人,就请他坐下。阿托士鞠躬就坐。家人正要出去,阿托士使个眼色,他站住了。阿托士先开口说道:“夫人,我今天大胆,不用介绍,自己引进自己。谢你不弃,居然见我。我求你给我半点锺,有话谈谈。”施华洛夫人微笑,很柔和的说道:“请不客气,我很欢迎你。”阿托士说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先告罪,我所说的是秘密话,不要别人来打岔。”夫人分付家人道:“有人来,你就说我不在家。”家人出去了。

停了一会,两个人都不说话;后来还是夫人先开口,说道:“我很着急要听你说。我还不知是对谁说话。你从前大约在过宫里的,我却从来没看见你。或者你是新从巴士狄大监牢出来的么?”阿托士道:“不是的。将来或者关在那监里,却也难说。”夫人是最好顽笑的,说道:“既然这样,请你快说快走。我自己牵在国事里,已牵够的了。”阿托士道:“我的名字是已经通报过了,我是德拉费伯爵。我这个名字,你从来没听过。我还有一个名字,你许忘记了。”夫人道:“叫什么?”阿托士道:“我那个名字叫阿托士。”

夫人说道:“阿托士!”伸手摸头,很在那里想。阿托士道:“我提醒你罢,我是三个火枪手的同伴,一个叫达特安,一个叫颇图斯,一个叫……”夫人接住道:“阿拉密!”阿托士道:“是的。夫人还没忘记阿拉密这名字。”夫人道:“没忘记。阿拉密是个好人,相貌又好,又会做人,还会做诗。我恐怕他近来不甚好。”阿托士道:“很不好。他做了教士。”施华洛夫人一面顽扇子,一面说道:“可惜了。我还要谢谢你。”阿托士道:“谢我什么?”夫人道:“谢你提醒我追忆从前最快活的日子。”阿托士道:“再让我提醒你追忆另外一件快乐的事。”夫人道:“同那一件事有相干么?”阿托士道:“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无。”夫人道:“你请讲,我看看是件什么事。”

阿托士接着说道:“阿拉密当日同士尔地方的一个女裁缝有点瓜葛。”夫人道:“土尔的一个女裁缝么?”阿托士说道:“是阿拉密的表亲,叫米桑。”夫人喊道:“是的是的,我记得他。当法国大兵围攻拉罗谐尔的时候,阿拉密写封信把米桑,告诉他,有人要行刺巴金汗公爵的话。”阿托士道:“是的,有这件事。我要同你说的,就是这个米桑的事,你许我说么?”夫人道:“尽你说罢,只是不要说他的坏话。”阿托士答道:“倘若我说他坏话,我就是个负心人了。我看负心是个大罪过。”夫人很狐疑的问道:“你既然不认得米桑,你同他有什么负心不负心呢?”阿托士道:“那可难说。俗语说得好,天下惟有两个山,是不能相会的。俗语说的话,有时一点都不会错的。”夫人道:“我越听越有味,请你往下说罢。”

阿托士道:“夫人既然如此高兴,我就往下说。这阿拉密的表亲,虽然是个女裁缝,却是同宫里的阔人很有点交情,就是现在的王后,还叫他作妹妹。”施华洛夫人叹气道:“现在的世界变了,不同从前了。”阿托士道:“怪不得王后疼爱这个米桑,为的是他最忠心于王后。王后同自己的兄弟西班牙国王通信,全靠米桑传递。”夫人道:“现在他们把这件事算作大罪。”阿托士道:“立殊里主教恨极了,要捉米桑关在监里。幸亏主教办事不密,让王后知道了,你要晓得,米桑原先同王后约好的,倘若米桑有了危险,王后就送他一本绿皮的祈祷歌,作警告。”夫人道:“不错的,宫里的秘事,你倒晓得很清楚。”阿托士说道:“果然有一天早上,巴西拉王爵送了一本绿皮祈祷歌给米桑。事势是很急的了。好在米桑同他的女仆吉第,两个人赶快改了男装。那位王爵找了一身壮士的衣服给米桑,一套马夫的衣服给吉第,预备了两匹快马,两个人就逃走。快要到西班牙的大路了,他们却不敢从大路走,恐怕有人来捉,专走小路;听见人声,十分害怕;没得住的时候,就借住在人家。”

夫人拍手道:“一点也不错,难道……”说到这里,又不往下说了。阿托士道:“他们沿路的一切细情,我只好不说了,恐怕太糟蹋时候。我只说他们到了一个乡下的情形,那个乡下叫作罗殊拉。”夫人听了,打个冷战,很诧异的看着阿托士。阿托士道:“我现在说的,比刚才说过的事奇怪多了。”夫人道:“我看你科是个妖怪!你只管说罢。”

阿托士说道:“这两个逃走的人,到了罗殊拉地方,又冻又乏。那天是十月十一。那乡下的地方,没得大房子,没得客店;乡下的小房,又卑陋,又不干净。米桑平常用惯香水的,受不了乡下人家的气味;于是打定主意,问教士家里借宿。”阿托士说到这里停住了。夫人道:“你不要迟疑,只管往下说罢。”阿托士道:“两个人去敲门。天已很晚了,教士早已睡了,见有人敲门,为的门上连闩都没有的,他就请他们进来。教士的卧室点着一只灯。米桑穿了壮士衣服,更觉得美丽。把门推开了一点,探进头去,求食求宿。教士答道:少年人,你如果可以迁就,吃我剩下的东西,同我同睡一间房,你就进来。两个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话,教士还听见他们笑。后来米桑说道:先生,我们多谢了,就是这样罢。教士说道:请你们吃桌上摆着的东西。你们却不要吵,因为我也是才走了远路来的,要好好的歇一夜。”施华洛夫人听到这里,脸色变了好几趟,有时是满脸诧异,有时是惊怪,有时变呆了,很想说话,又不敢去打岔,十分着急的要听到底,说道:“怎么样呢?”阿托士道:“以后的事情是很不便说的。”

夫人道:“你只管说罢。好在是米桑的事,同我没相干。”阿托士道:“不错的。米桑吃完东西,跑进教士的卧室,分付吉第在堂屋的椅子睡。”夫人道:“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晓得这样清楚,除非你是魔王。”阿托士道:“米桑是最能迷人的一个美人。他这样的女人,心里的淘气主意最多。天生这种女人,是叫他们害男人的。这一个风骚女子,异想天开的,忽然想起,主人既然是个教士,他就要去迷他,为的是后来就可以说,最难迷的是教士,也被他迷了。”夫人喊道:“伯爵!我听了很害怕。”阿托士叹一口气,说道:“可惜。这位教士不是安博陆,米桑的美貌太迷人了。”

夫人听了,抓住阿托士的手,喊道:“你立刻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这样详细?不然,你一定是个活鬼,我要请教士来降伏你。”阿托士大笑,说道:“我告诉你罢!有一个人办一件很要紧的事,那天晚上也走到罗殊拉地方,早一点锺先到教士家里借宿。忽然隔村有个人家一个少年病重将死,来请教士,教士赶快走了,分付那个借宿的人一个人吃晚饭,就在家里住宿。你就晓得,米桑遇著的并不是教士,是那个在先借宿的人。”夫人问道:“在先借宿的是谁?”阿托士站起来,鞠躬说道:“就是我德拉费伯爵。”

施华洛夫人停了一会,不响,忽然大笑,说道:“这件事真有趣,原来米桑的运气还好。你请坐下,再往下说。”阿托士道:“我要供我的罪状。我已经说过,我正在办一件大事。一到天亮,我不作声响,出了房门。那个逃人的同伴还酣睡未醒。我走到外房,看见那一个还没醒。我看见他那一副俊俏脸,我很诧异,仿佛是从前见过的。再走近些,我就认得是吉第,阿拉密替他帮过忙的。我才晓得这个逃人同伴是……”夫人赶快喊起来:“米桑。”阿托士道:“是的,是米桑。我于是走到马房,找着我的马,同著跟人,登时走了。

夫人很着急的问道:“自此以后,你总没到那个乡下么?”阿托士道:“我过了一年,又到那村子去。”夫人道:“怎么样?”阿托士道:“我找著那教士,看见他因为一件极奇怪的事,很在那里烦心。我未到之前一个礼拜,有人送了一个三个月的孩子在他家里,从孩子的睡篮里找出一口袋金钱,一张纸,纸上写的是一六三三年十月十一号几个字。”夫人道:“是你遇米桑的日子。”阿托士道:“是的。不过那个教士只记得那天晚上去陪一个快死的人,明早回来的时候,米桑已走了。”夫人道:“你要晓得,米桑于一六四三年回到法国的时候,找过这个小孩。他虽然被难在外国的时候,不便把孩子带在身边;后来回到巴黎,他要找著那孩子,教他读书。”阿托士道:“他找出什么情形。”夫人道:“他听那教士说,有一个不认得的世爵,来把孩子领去,教养他。”阿托士道:“这话不错的。”夫人说道:“哈!我明白了,那位世爵就是你,是你领了小孩子去的。”阿托士道:“夫人声低些,他在隔壁房里。”

施华洛夫人站起来,喊道:“我的儿子在这里么?米桑的儿子来了么?我就要见他!”阿托士道:“他现在还不晓得谁是他的父母。”夫人抓住阿托士的手,喊道:“原来你仍把事体秘而不宣,今天特为把小孩子带来见我。我十分感谢你。你这个人,又仁慈又慷慨。”阿托士道:“我带他来,要你替他出点力。我尽心竭力的教了他多少年,凡是上等人应晓得的,我都教过他了。但是现在我因为帮忙同党,又要出来打仗。明天我就去办一件极危险的事,或是送了命,也未可知。倘若不幸,我遇了事,还有你照应他;你就可以出点力,帮他点忙,出去问世。”夫人道:“你请放心,我是无不尽力的。可惜我现在没什么力量了,我只要有一分力量,就尽一分的力量去帮他。至于富贵名位……”阿托士道:“这一层你倒可不必费心,我把祖上遗产波拉治给了他。他有了这点产业,就是个子爵,每年还有一万个利华的进项。”夫人道:“你是个真君子。我很着急的要看这个小孩子,他在那里?”阿托士道:“他在大厅,我去领他来罢。”阿托士走到门口,夫人止住他,问道:“他的相貌长得好么?”阿托士微笑,说道:“象他的母亲。”

阿托士开了门,叫那少年来。施华洛夫人看见这个美貌少年,高兴极了。阿托士说道:“洛奥尔,你过来,施华洛夫人叫你亲手。”少年走过来,满脸笑容,跪下一条腿,亲夫人的手,站起来对着阿托士低声问道:“伯爵,这一位不是王后么?”施华洛夫人说道:“不是的,我不是王后。可惜了,不然,我倒很可以同你出力。”一面说,一面抓住少年的手,拉他坐在身边,又说道:“你告诉我,你喜欢做什么?”洛奥尔道:“据我愚见,上等人只有当武官。伯爵教养我多年,为的是这个意思。我们来巴黎的时候,他告诉我,说要领我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就可以在王爷面的保举我。”夫人道:“我明白了,你能够有机会在康狄公爵手下当将官,是最好不过的了。却有一样,因为蒙伯桑夫人同朗维勒夫人不对,我不便自己出面保举你。但是,马西拉王爷是我的老朋友,他可以同朗维勒夫人讲,朗维勒夫人可以给你一封介绍书。”伯爵道:“这样很好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子爵不到明晚就要离巴黎,不能耽误的。”夫人道:“我可以对人说,子爵是你有意栽培的人么?”阿托士道:“我看那件秘密事,此时不宜宣布。”洛奥尔道:“为什么呢?”阿托士道:“洛奥尔,我有我的意思。”洛奥尔道:“我晓得,你做事是最有道理的,你这样说,我就照办。”

夫人道:“你不如把子爵留在我这里,好在马西拉在巴黎,我请他过来商量。他不答应我,我不放他走。”阿托士道:“我感谢之极。我事体很忙,我要走了。今晚六点锺,请你分付子爵到客店见我。”夫人问道:“你今晚到那里?”阿托士道:“我们今晚到司克朗家里,会一个朋友。”夫人道:“我今晚也要到那里一会,请你略等我,不要先走。”阿托士鞠躬,正要走出房门,夫人喊他回来,笑着对他说道:“你同老朋友告辞,就不过这个样么?”阿托士亲夫人的手,低声说道:“我只要早晓得米桑是怎样迷人的。……”阿托士叹口气,含笑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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